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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科

2024-11-29苏宁

天涯 2024年6期

我的头好很痛,没有力气,上午到单位后我去下医院,再找李主任问问,我昨晚回来路上受凉了。李主任是上一次给裴迪问诊的神经内科主治医师,才从北京协和医院进修回来。梓恩正在穿外套,儿子已经把书包背好,手里拿着车钥匙:妈妈我给你拿好钥匙了。

梓恩没有接儿子的话,把昨晚提前搭在鞋柜上的围巾拿在手里,才对还躺在被窝里的裴迪说,好的,病历在床边的盒子里。停了一下又说,今天天气好,记得把你的被子抱到阳台上晒。

裴迪的病历梓恩都留着,纸质本的、卡的,只要她看到,就都收在一起,同样的医院,再办麻烦,避免了浪费,又能充分保存数据的连续性。近些年的体检,各种检查都没落过。肿瘤标志物、基因筛查,感染、损伤,全身的、具体器官的,血脂、血压、血糖、甲状腺,只要有仪器可以做的检查,裴迪今天一样、明天一样,几乎一样不落地都做了。过上一段,再循环做一次。

那我是怎么回事儿呢?我怎么可能是健康的呢?一拿到检测报告,看到种种指标都正常,裴迪就不确信。

裴迪开始表达自己这儿那儿不舒服时,梓恩还陪检,怎么忙,都把这个时间空出来、找出来。因为连续几年没查出实质性的器质问题,梓恩才由着他一个人去。翻过年,他就四十三岁了。

儿子已经是小学生了,事务比幼儿园时多了很多。梓恩说,咱们不能把两个人的精力放在一件事上,你一个人顾你的身体,我来顾儿子——接送、督查作业外,还要给儿子提供生活服务,咱们是男孩子,他也大了些,活动区域不能只限在家里、学校和去学校的路上,儿子要有一些学业外的活动的,这个也需要家长提供一些支持条件。

我已经很万幸了——裴迪没有真的躺下来,如果躺下来,躺到医院的床上,自己是分不出身去照顾他的。如果病程长,他的工资也会有折扣,房子的贷款是两个人一起还的,如果自己一个人还,那就太吃力了。儿子现在报了几个课外班,学费上也要有个保证。艰难时期,平稳第一。这几年下来,梓恩每看到、听到身边的哪个中年人住进医院,心里都一惊,好像是事情已落到自己身上。

裴迪早上休息好,一天也是有精神的,完全不像个病人。晚上要是没应酬,即使自己描述身上这疼那疼,也还是有风度的,不仅能陪儿子讨论下作业,还能协助把儿子第二天早上穿的衣服放在儿子床边,也会偶尔拖地、洗碗。裴迪从小就是学霸,爸爸是中学数学老师,妈妈在幼儿园工作到退休。

一望之下,裴迪同学玉树临风、体格丰匀。他和梓恩同年同月,相识于刚从校园出来才入工作席之时。两个人在三十岁时,迎来儿子的加盟。

对于有了儿子这件事,两个人都觉得有点太早。英年早婚也就罢了,又英年生子。年纪轻轻的两个人,一下断崖式进入中年程序。

裴迪自己说,做讲师也好,升副教授也好,不升也好,躺平了也好,工作只会越做越熟。他从六七年前就开始看医生,用各种仪器检测身体情况,工作上却也没有耽误。上课也尚有精力胜任。不过,因为总去医院,又找不出来由地感觉沉重、疲累,科研上就荒疏了一些。在以前,从双非去一个好一点的大学的想法时有冒出,梓恩也表达了支持,但梓恩不在学术圈,能做的支持也就是在家务和带娃上保持全勤全力,不在这两件事影响他上进,让裴迪在专业教研、就医以外,匀出时间写写论文。这几年,这个想法裴迪已不再提。保持一份工资稳定的工作,过一种普通的不忧衣食的日子就很好了。梓恩也对裴迪说,在哪个工位上坐着都差不多的,没什么重要性,我的中年理想就是有足够的资金、肆意挥霍着学费养大咱们儿子。裴迪说,这可不是普通的中年理想,是终极理想好吧,远超丰衣足食的上限水平。说这话的裴迪,语气像资深战队长,梓恩看他的侧脸,有征程中难见的从容,手拍在他的袖子上,说,哈,放松,战友。

几个医院的医生相继依据检查报告,排除了裴迪的身体存有器质性问题和内分泌问题。

李医生谨慎地说,也许,就算你自己也认同是有点什么问题吧,比如情绪范畴的,生理范畴的咱们目前确定是可以排除了,若非要下个什么定义,这对我是很艰难的——我不太主张情绪状况被过度重视和力行医治,比如平时说的抑郁,它就是人正常的情绪,人人都有,能感受到喜怒哀乐就感受得到抑郁。人总有心情低落的时候,这不是“症”,是遇到的一个困难,硬度上偶然大于周肌体,揉一揉,松一松,缓一缓,推一推,放一放,也就好了,或时间上久一点、长一点,没一闪而过、一蹴而就而已。而且,李医生微笑着,我确信,有的人身体确实敏感,有时不是一点,和外界匹配时适配度低,但这是个体发育中的不同,没什么的,一点不同而已,我一看你,就是可以开朗起来的人。他拍拍裴迪,哥们,人克服很多问题的能力超出想象。

裴迪这儿疼那儿疼的事,回想起来,儿子出生后就有了。但两个人都没当回事。活着谁没有点疼呢?一开始,公公婆婆也并不知情。疼得频繁了,梓恩说,要不去看看。但只是这样说,并没有真去就医。有一次,裴迪又疼,梓恩实在顾不过来了,说,告诉下妈妈爸爸吧,让他们过来陪陪你。

爸爸妈妈过来了,也观测不准状况。裴迪见了父母,如重病被确诊,躺着说,别动我。爸爸带着裴迪去求医,说,早诊断、早医治。本地的医院没诊出问题,北京、上海有先进医疗水平的医院也各去了一次,但也没诊出所以然。

爸爸说要相信科学,儿子身体没问题最好了。妈妈还是有点担忧,说,所有的医学诊断都是基于案例而后有命名和医治经验的,没查出来不证明儿子就是健康的。

裴迪呢,每天仍是喊很虚弱。若不上课、不开会,十点也起不来——不是不起来,是起不来。在学校上完课、开完会,就像发动机的运转开关关闭,到家就歪在沙发上或床上,再难发动。

出去和同学、同事、朋友打个篮球、喝个小酒、聚个会,还是能坚持一个很好的精神状态的,外人尚看不出来他身体内部正发生着故障。

婆婆对梓恩说,妈妈让你受累了,总之儿子孙子都是肉,我顾裴迪分了心,没帮上你,妈妈心里难过。

梓恩劝婆婆,不是大问题,养一养就会好的。

婆婆叹气,裴迪小时候就要强,如果他能自己受住是不会说出来的,一定是难受得受不了,才说出口的,我可是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万一躺下来,你一个小的就够忙了,这几年,他对家事分担得太少了,这让我焦虑。

梓恩说,别这么说,裴迪没问题的,他身体会好起来的,每天把衣服放洗衣机、天气好晒被子,他都做的,他也分担了家里很多事的。

说到这,梓恩停下来,没再言语。裴迪这个人,不能让他多分担,一做事就犯疼,与其让病来,不如让他待着平安。

我怎么越来越觉得,你儿子的病,他是不是装的,就是逃避家务这些琐碎事儿的习惯性操作?这一天,妈妈看着爸爸,又看了看梓恩,梓恩你觉得呢?这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是没看医生,现在的设备都检查不出来,我认为就可以确定是没问题了。

妈妈叹了口气,我忽然意识到,他从小没做过家务,我又觉得他的每一分钟,用于学习考试内容才值得,是一个小机器人的成长程序,这让他不觉得懒惰是问题。

梓恩低下了头。

裴迪今天有课,这学期,裴迪把一周的课都集中在了一天,早上七点就出门了。

七点半,自己才把儿子送到学校,妈妈来了电话说,请梓恩能不能上午请一会儿假,说过来说几句话,不便在电话里说。

梓恩看着婆婆,婆婆伸手把梓恩环向自己,你不要再忍他了。妈妈也不忍了。

梓恩犹豫了一下,妈,你说他会不会就是很重度很重度的抑郁了?

就算是这样,但也不是现在的面对法。阴天下雨,外面一走,谁都抑郁,不是他一个,他一个大男人不是用面捏的面人,遇点雨就化,遇点磕碰就碎,啥啥都不能克服,那他一个人过。妈妈看了一眼爸爸,说,这个儿子现在这个样儿,我有责任,你也是推手。

妈妈,我和他认识快二十年了,他一直过的不是本地的时间,我和他从来没在同一个时区待过似的。妈妈,你也知道,新元出生后,他从来不能够在早上新元醒的时候也起来一次。现在,新元上了小学了,比幼儿园又要早半小时起来,可他总是不能和我们同步,就好像他每天都熬了大夜似的,如果一周有个一次两次也就算了。他总不和新元一起起床,让新元早上起来也缺乏动力,更别说让他送新元去上学了。

妈妈点点头,我想过这点了,这对新元的影响太不好。

新元心里会有想法的。

是的,新元小时候还可以说爸爸身体里的时差和我们不同,一直调不过来。现在,这是一个问题。

新元眼看着就上中学了,以前我是想,你不招呼我们,我们尽量不随便过来,不打扰你们的教育观和生活节奏,也给你们小家庭一个完全的空间。

妈妈,我很感激你们的,卖了自己的大房子,来我们住的城市买了小房子住,每次趁我们上班就过来把冰箱塞满,又帮我们打扫卫生,妈妈,我知道你们也是很想每天见到新元的。

但住到一起肯定不合适的。以前住得远,现在近了,过来做点家务,我们正好当锻炼身体,我们这个儿子,毕业后就没在我们身边,我也一直以为他顺风顺水的,梓恩,他这个样子,我眼睛是闭不上的。

我也有责任,要顾新元,也就没分出精力顾裴迪。他一个大人,也不是比我小,也有手有脚的。

他是个成年人,又是个男人,你不挑他已经做到一百分了,他自己的事他不仅要自己顾,还要和你一起照顾新元才对,更要好好照顾你。

妈妈,我什么都会,用不到他顾啥的。

平复了情绪,梓恩重抬起头,又想了想,说,妈妈,你是觉察出我想和裴迪分开吗?还是我妈妈和您说了什么?

傻孩子,你妈妈没和我说什么,是我想了很久了,妈妈七十岁了,妈妈以前想,他过了三十岁就成年了,就可以完完全全放心他自己处理生活了,可这十几年过来一看,他真是需要回笼补补生活课。

我这孩子,我也不是不了解。婆婆顿了一下,看了看爸爸,爸爸点点头,妈妈又看梓恩,说梓恩,希望你给我们一点时间,你也别放弃,相信我们会把一个生活分合格的裴迪交给你——委屈了你很久,今天爸爸妈妈正式给你道歉。

妈妈抱了抱梓恩。

妈妈知道你们开销大,眼前看工资好像也够用,但是新元的培养计划是需要资金支撑的。孩子眼看着读中学,短时期内要把积蓄储备充分。你喜欢什么,也自己去买买,别委屈自己。前段儿,我们把裴迪爷爷的房子卖了,这笔钱,妈妈爸爸就给你了。你知道,这几年,我和爸爸做了点兼职——这是你没让我们全职带新元多出的时间,我们才得以分身出去,也因此多存下些积蓄。这几十万,虽然不多,应个小急是够的,也一起请你收着,爸爸刚才转你卡里了。爸妈没有大的支出,而且,在爸妈心里,不能让你为新元的教育支出焦虑,为这个影响你自己的生活。

妈妈拍了拍梓恩的手,今天是你的生日,本来想选个礼物的。爸爸妈妈前一阵子一直在看房子,想买套离你单位近的小房子,让你每天通勤时间再短些的,我们去看了几处,但不确定你的想法。你要是想买房子,你去看好就行,爸妈帮你跑后续的流程。

梓恩说,妈妈,日常我也够用的,房子有住就行,回头我还是转回给你们——你们辛苦了几十年,你们留下自己支配,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以后万一有个急用啥的,自己有也安心,你们已经帮我很多了,又买这买那的,买了好多,我很知足了。

你尽管收下,爸爸妈妈给的,你不见外收了我们才高兴。爸爸接过了话,晚上我们一家人一起吃个饭,我和你妈妈就去备菜,你下班和新元直接过来,裴迪那呢,我来打电话。

家只是一套房子,房子的主要功能只是睡觉、待着,这个地方不需要照顾,把它当成有维护系统的公共空间,没有公共事务的概念,也不善于整理个人内务,街上的小饭馆不是休闲、应急的,就是他的食堂——你说,这是小问题吗?婆婆说。

不是个小问题,但是,是大问题吗?婆婆没待梓恩回应,又追上一问。

妈妈,要不是我看了育儿指南,觉得不能把新元养废了,要跟上同时期其他孩子强身健体问学的节奏,我也反对补小课,而不反对吃速食的,我也回家就想躺着的,每天上班下班,心和身体都很累。但是,梓恩说,总要有一个人要支棱起来。我也是被迫支棱着的。

我和你爸爸商量了一个办法,但要请你配合。

梓恩点点头。

爸爸说,梓恩,这是一个不那么高明的策略。我和你妈妈觉得,裴迪的“肉”塌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需要显出他的活力。他的惰性已经是从里往外透了,你看,自己有了家庭,却没有对家庭建设的参与度,这过分了。我想,他的温吞或许需要一种激活,他这个人活力的开关关上了——二十几岁时,我还盲目地觉得他是沉稳持重,现在我不这么看了,在外面的事情上如此,在家里对家事也如此温吞,事不关己似的,这就是毛病。虽然,我现在不知他这个开关在哪,但咱们找找看,容我们用一点时间试试。

他就是一大盆温吞水,煮不热,又荡不起波浪——这么说都是礼貌了——我不愿意揣测他就是故意逃避家务劳动,还长了一颗玻璃心,处处需要他人关心,不能自理生活,饭都喂进嘴里才舒坦,不仅主动生成他保护自己充分游手好闲、吃喝玩买就快乐的系统,还不停地自个升级。

妈妈说,你爸爸这个分析虽然长,但我是认同的。

妈妈看了一眼爸爸,然后,走到梓恩身边,拉住梓恩的手说,梓恩,我们的办法是,明天或后天会跟裴迪说,爸爸得了重症——然后呢,请他帮处理就医事项。从提出家人对他的需求开始,看能不能用这个方法启动他的自觉。

妈妈低下头,也是没想到其他的方法,和他讲道理,你知道,他都懂,都听得进去,但做不来;但若只动之以情,他又比你理性——一件事你进去了还没出来,他是没转过身就已置身事外了。

妈妈说,但是你知道,爸爸的重症是测试裴迪的,也刚好查出有点小问题,就向他说严重一些,看能不能驱动他支棱起来。如果爸爸妈妈这个方法没用,梓恩,新元也大了,妈妈爸爸支持你做决定——有他没他,不都是你一个人里外张罗么?

我们的方法包括,每天都向他发出一些很明确的需求——请求吧,明确需要他做的事,小事大事不问,一件件排,哪怕他不回应、不积极,咱们也继续。梓恩,你不要一生气就要强,一气就什么都担下,都自己来——你试试,把他就当作你的助理、小时工去培养,去要求。

爸爸说,他要是还这样,那也真是颓到底了,我也失望了。如果能支起来,他最好的人生伙伴就是你和新元,这是我看在眼里的,你们关上门,是一个热乎乎的家。你和新元若不要他了,他再去哪是他的权利,他去应他的造化。梓恩,请你理解,妈妈和爸爸没有放弃他,还在理他。

梓恩不语。

停了一会,妈妈说,爸爸最近预约了一台小手术,以前想做没做的,因为不是大问题。但我们辗转找到了在医院的朋友,请求医生了——见到你和裴迪,会很夸张、很使劲地把症状往严重里说——你别当真啊,孩子,妈妈又拍了拍梓恩的手,只是说给裴迪的。

儿子大班毕业的暑假,梓恩划了一个表格:pdi的状态表。他用三个字母代替了裴迪的名字。

pdi的优点、缺点;能被接受的pdi的部分、不能接受的部分;pdi的以前状态,现在的颓退状态;和他共同在一个房子的好处与劣处。备注栏里,共同担负日常开销后的生活,独立担负将面临的情况。今天增一句,明天减一句地列了出来。

自己当年一个空翻转体跃入婚姻的水池时,那个早已晕平的水花——这个水池里有过一朵水花吗?不忘初心,这一条也要加上。加着加着,梓恩觉得,有个伙伴还是比没有好。靠着这个比对表,梓恩把自己一天一天向前推进。

裴迪十岁时,不像十岁的年龄,妈妈说,他对学习很自觉,会像大人一样思考问题;二十岁时呢,他也不像二十岁,他很持重;三十岁时,梓恩已和他认识良久,他做事慢条斯理,板板正正,有稳定的职业,有住房,术业有专攻,从三好学生升格为三好青年。

但他没有童年——梓恩忽然想。又转而想到自己,也是呀,认了字就开始学校生活,也是没所谓“童年”的,一点普通等级的“日常生活”都是可贵的业余。但自己,靠着一个婴儿的力量把自己浮出水面——没让自己的精神缩水,身体萎颓。

一下班,就有一个肉乎乎的人在家里,挺好的。他不做事——这个可以算了。

可是,“家”里的事真多,有时候真的很在乎他做不做,参与不参与。那种麻木的态度有点伤人。那副和他无关的神情——不看到也就罢了。

裴迪这方面,看着憨钝,却有超越年纪的敏感——但凡觉到梓恩的嫌弃,立即找借口——加班、备课、填表,有同学呼唤相聚,一溜烟儿就消失。

裴迪在说理由时,情真意切,好像真的有一堂课十万火急要备,或一个同学来了这个城市,他是唯一的接待者——你不当演员真是演艺界的损失。有一次,梓恩说。

然而第二天,当梓恩想和他讨论他的演技时——他却没来由地生病了。和一个病人一般见识干什么呢?他躺着向梓恩说着他头疼、背疼,他那样虚弱,一杯水都举不起来了。

狠话到嘴边——几乎脱口而出了,但想想这个人,也许真的是哪不舒服了。但次数多了,他疼不疼的,好像只是和他自己有关系而和梓恩没关系了。

看在新元需要一个人热乎乎的,能呼着热气回应呼喊的亲爸爸这一层,梓恩只说,好吧。

这次的不舒服和上次有不同吗?如果相同就吃相同的药——你自己在家没问题吧?我送儿子上学去了,晚上再不缓解就去医院。症状变重你随时打我电话。

裴迪闭着眼睛说,你知道的,可能就这一劲,我多睡会儿就好了。睡觉就是我的良药。

梓恩未答言,只说,那就好。

他不说她也知道他早上要头疼一会儿,多睡一会儿就能缓释已成为裴迪的早课。

看梓恩关门,裴迪有些悻悻,说,我知道你怎么想,你又以为我是装疼,疼是没法故意的,我装不出来的。

以前梓恩是会这么想。但现在,不是想不想的问题了,就是进行时中的确定性发生。儿子已等在门外了,梓恩对儿子笑了一下,儿子摇手对屋里说着“爸爸再见”。

梓恩口里说,爸爸昨晚睡得迟,没醒呢,我们出发吧。裴迪心里想的是,幸亏不是重症,不是一进医院就要住下去、一住住上八九年的重症,躺在那,端茶倒水也要个人服侍。现在能自理,就是早上多躺一会,自己就知足接受吧。

我不想浪费时间,我的时间一直是个定量。你知道的,我十五岁就知道这件事了,如果解除婚姻的法律程序能简化到只是收拾下行李,买一张机票就可以离开,我早就做了。有一天新元放学时,下了大雨,梓恩没有带伞,带着新元在路边小店的廊檐下等雨停时,梓恩听到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在自语。

周六下午,儿子有英文课,只有一小时,送过来再回家不值得,梓恩多半会用这个时间去附近菜市场买菜,或者就在外面找个地方坐一会儿等新元下课。在这段时间里,把脑子里的事情过一过,排一排次序。自从报了这个班后,这一个小时,梓恩把它当作自己的专属时间,我需要一点时间和自己交流、独自思考,我要谢谢我儿子。梓恩对自己说。

爸爸的手术时间定下来了,下周四上午。临时护工也请好了,妈妈对梓恩说,医院这面的事都预约好了,周一住院,我们分个工,你就在家,该上班就上班,该睡觉就睡觉,下班后你也按你原来的节奏安排,这样不乱。你不用过来,你过来两边节奏都打乱,妈妈不安。这个年纪,住个院,应付个小状况是正常生活。也是之前和你约的——借得这小机会,我们俩回炉下裴迪。

又叮嘱,要保密啊。如果裴迪反应激烈,很难过,你也别和他说穿。

入院前,爸爸妈妈又包了一批饺子送了过来。梓恩喜欢的白菜肉馅、新元喜欢的虾仁馅、裴迪喜欢的芹菜肉馅,一份一袋,贴着小标签。趁他们不在家,把家里的门把手、电开关板都擦了一遍。担心梓恩多心,又语音留言:你上班挺累了,妈妈爸爸做点小事,你好匀出空多躺一会儿。

周三晚上,梓恩给妈妈打电话,说带新元过来看望爷爷。按约定,手术当日梓恩也不请假。梓恩告诉新元,爷爷要做一台小手术。

婆婆先接的电话,不让梓恩过来,说爸爸需要休息。然后手机递到爸爸那,爸爸说,你别跑,都安排妥当了。来了也没地方坐,没地方站的,时间花在路上不值得,有电话,随时互通消息。一语未了,手机又回到婆婆手里。

婆婆低了声音说,你爸爸找了他医院的老朋友,换了病房——就是重症的人住的病房,床头写了标签的,这可不能给新元看到——你懂的,这不是真的——是费了很多力气才请护士写的标签,是做给裴迪看的——主打给他看的。裴迪要是想来,你让他一个人来,新元明天上学呢,早早睡觉,你和平时一样,妈妈爸爸才安心。

护士过来,向婆婆建议陪护家属早点过来,说今晚需要留一个人的。婆婆说,我留下。护士点点头,说,年纪这么大可以吗?

婆婆说,可以。

护士说,今晚可以,但明天手术后建议换个体力好的。

裴迪一个人过来了,本来梓恩想让新元自己在家待一会儿,自己也跟过来看看。但裴迪说,我一个人去。去那么多人也不好,像生了大病去告别的场势。

梓恩想想也是,留在家陪新元。

新元问,爷爷要挂点滴吗?

梓恩点点头。

新元说,爷爷很强大的,他住两天就会好了。

梓恩点点头说,是的,上周才见过爷爷,你就想爷爷了吗?

新元说,想了,今天下午我们体育课,遇到了低年级一个小孩,我就想到我爷爷了。每个孩子都有爷爷的。妈妈我想再看一会儿书。

梓恩说,好吧,那就看一会儿,我猜你是想等爸爸回来是吧?

是的,新元说,今晚我看我幼儿园时的书,《亲爱的小鱼儿》和《猜猜我有多爱你》这两本。《亲爱的小鱼儿》是爸爸送我的,《猜猜我有多爱你》是奶奶和爷爷送我的。

@注孤生呼叫注孤生,在不?

梓恩看到家庭群里裴迪在呼叫自己。注孤生是梓恩的微信名。裴迪注册的账号,顺着梓恩的微信名,注册名为“非全日制注孤生”。

梓恩刚要回应,这条微信就撤回了。梓恩正要打电话,裴迪的电话进来了,很小的声音,问,新元没睡吧?梓恩应,嗯。

裴迪的声音再小了下去,我感觉爸爸的情况不好,但妈妈不让我告诉你。说缓一缓让你和新元知道,有个接受过程。

梓恩说,你在哪?我这就过去。

不要过来,妈妈特意说的,各忙各的,这里人多也摆不开。我在病房外,走廊头这里。

梓恩说,明天一早我过去。

第二天一早,刚把新元送到学校。裴迪的电话就进来了,爸爸进手术室了,但不知道几点出来,进去时医生和我交流过了。

梓恩感觉到裴迪语气里的难过。

我这就过去,梓恩说。

你别过来,你过来也就站在手术室门口。

没问题的,梓恩说,应是小问题——很快会好的。

怎么可能没问题?我确定不是小问题。停了一下,裴迪说,身体哪能会一直好?用多少年也不用修、不用维护,机器也做不到。

电话忽地挂断。梓恩回过去,又摁掉了。一条微信进来,妈妈过来了,等会儿电话,一早医生是和我交流的,她还不知道我说的这些。

因为有爸爸妈妈之前的交底,梓恩并未多想。自从认识裴迪,婆婆待她就如女儿一样,婆婆对她的爱远远超过她的想象力。婆婆也很萌,第一次见面,送她的礼物就是绘本《猜猜我有多爱你》。

结婚后,婆婆处处尊重她的选择,是否要小孩,是否定居在这个城市,她从没当问题和她讨论过。生了新元后,也处处以梓恩为要,说,我和你爸爸年轻时,很想多养一两个小孩的,这是我们当时的理想生活,过了三十年,家里又有小孩出现了,这是奇迹。

因而,有一次,再谈自己为什么结婚时,她说,因为结婚,自己多了一对父母爱自己,而不只是找了一个人和自己结伴生活——结个伴走路是很小的意义了。

爸爸手术还没结束吗?梓恩问。

没。我明天有课——我先调课,今晚上不回家了,刚才一个护士和我说,爸爸那么重,夜里需要一个有力气的人陪。今天手术,爸爸也很虚弱,晚上你也不用过来,在家陪新元吧。安顿一天,周末你再过来。妈妈再三叮嘱,你别来回跑,过来也就是看一看。

梓恩很犹豫,说,但我该过来看看的。

裴迪说,我和你随时交流情况,不要担心。

吃过晚饭,整理了一下屋子,就是九点了——又是新元洗澡、上床的时间。

上床后,新元会腻歪一会儿——翻翻画册,整理下书本文具,九点半十点这样入睡。

新元六岁时开始独立睡觉,他自己也说,我是男孩子,我很勇敢,我可以自己写作业,睡觉,整理衣服和床铺,我会管理时间和自己。但有时,他还是要妈妈过来陪一会儿、抱一下再睡。

这一晚,新元明显有点不安。他对梓恩说,做手术很疼的,但爷爷不会怕,我上次脚受伤,爸爸一陪我就不那么疼了。你把这个打在手机上告诉爷爷,让爷爷也试试这个方法。

梓恩点点头,把这句话打到屏幕上,给新元看过,点了发送。梓恩对新元说,爷爷马上就会看到。

那你也发给爸爸看一下吧——让他复习一下自己的神奇。

两条信息发完,新元才睡了。没一会儿,新元又开了灯,妈妈你还没睡啊?

平时新元一睡,梓恩也会接着上床入睡,她第二天早上要比新元早起四十分钟,准备早餐。

妈妈,新元坐起来,我想再给爷爷发一条信息,你就说是我想告诉爷爷的,今天上体育课时,体育老师告诉我们说,今天上午九点多,中国长征系列火箭第五百次发射了,慧眼卫星应该是第248次。第一次发射之后,发了499次了。

好的,你睡,妈妈就发。

第一次火箭发射的故事是爷爷讲给我听的,他是因为这个火箭喜欢上了数学,成为了数学老师。

妈妈也听爸爸说过,但现在,你可要睡觉了。

退出新元的小房间,再次关灯,梓恩在门口倾听了一会儿,这次,新元很踏实地睡了。

新元今年上五年级了,他听说爸爸五年级时数学是全年级第一,一直很羡慕,一见到爷爷,就问爷爷,爸爸当年是怎么做到的?

可爷爷总是说,第一名、第二名就是一道小题半道小题的区别,第一名和第十名是一道应用题的方法用没用对,没多大区别的。考第二十名、第二百名也同样值得敬佩。慢慢来,慢慢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跑道,你对自己不着急,有自己的节奏,最值得学习。

新元说,可我很着急啊,不过,我也很矛盾——我们班主任总鼓励我们每个人都争第一,我就会想,第一就一个啊,我争去了其他小朋友就没有了。但我又不能做龟兔赛跑里一直慢慢跑的那个,慢慢地,一定就是最后一名了。不过,我考最后一名,其他小朋友就会避免挨家长批评了。

最后一名也不会被批评,家长只是会帮他找找进步的方法。有的家长一忙起来说话就急躁,让小朋友误会成是批评。

可你也看了风景嘛,写作文时,写一条赛道是什么样时,你会写得很生动,这就很好。爷爷说。

裴迪抱住了妈妈。上一次拥抱妈妈,还是结婚典礼上,礼节性地轻轻一抱。再前一次,则是大一开学,在裴迪的校门口。可是,妈妈还没触到这小伙子的肩膀,他就转身跑开了。

裴迪结结实实地抱住了妈妈。他想起幼儿园时代的拥抱——赖到妈妈就不想松开,练习了很久才学会独自进食、上学、睡觉。

爸爸从手术室出来,就一直在睡。

起初,爸爸本不想做手术切除,就希望用中医和西医技术做些保守治疗,医生也赞成。手术并发症的风险之外,也耗体力,效果也不确定。裴迪没有参与术前的讨论。爸爸也一向认为,能自己决定的事就自己决定。如果做手术,还涉及术后恢复期的护理、个人生活的质量,或多或少还会叨扰到孩子。

但是,随着病情的确诊和医生的忠告——不会有那么多时间了,爸爸改变了主意。爸爸觉得,也许这是一次“唤醒”儿子的机会。“手术”是一个重要的词,有高倍显微镜和放大镜的功能,在手术面前,时间中的每一秒都清晰地放大了,发生了震撼力,借着大恙之危,让他受一点触动——或许,可以“归拢”一下他在日常生活中的懒散,让他就此支棱起来。他们看在眼里的,梓恩已经渐渐地、当没有裴迪这个人的模式来处理生活了。

裴迪在家庭生活里,没有一点生机。在工作岗位上的裴迪,只是用一个壳的外面示人,内里空而萎顿,三十几岁就开始显得暮气沉沉,面目滞而无光,四十岁了,越发地低伏下来、肉塌起来。完全不是一个有着丰盈活力的状态。

换位看,如果梓恩是咱们的女儿,咱们会怎么做?妈妈对爸爸说,你这个儿子,讲理也懂,讲情也会嗯嗯嗯,但回头就失效。

你说是不是就是你儿子在“作”呢?是不是他有什么事瞒了我们和梓恩?或者是梓恩也发现了,觉得和他理论都是掉价了。梓恩这孩子,心气高,但心也很粗很钝的。

两个人左调研、右观察,裴迪除了这副恹恹的、没生气的样子外,既无大病又无其他道德问题,工作上虽无显著上进,也还恭谨。

他只是懈怠个人生活,并没懈怠工作。爸爸叹了口气,家长这本毕业证的学分真是太多了。我到现在,都没修完,从小教他爱护自己,但不是他现在这样,你看他物质上、精神上从不委屈自己,但馒头只一个尖,不能只吃“尖”,成年人是各种身份的拼盘。

妈妈说,懈怠生活就是懈怠工作了,工作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幸亏他还有点清醒,还没完全糊涂,还能工作——不出去做事,以何为生啊?唉,是我们早期身教不够。

梓恩要放弃他了。

不是放弃吧,你的儿子你了解,梓恩是拿他没办法,或者,梓恩也没时间用办法吧——梓恩不想和他用这个力气了,有这个力气,十倍的事都能干完了。

家务上,梓恩辛苦了很多。但是,我焦虑的是你儿子这个精神状态——身上青年人有的那种劲,怎么就一点没有呢?从他读大一离开家门,理论上,他就是顶天立地的大人了,除了在他工作前提供学费、生活费,我真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此时,她和爸爸谈论到的这个人就在她身边,正紧紧地抱住自己。妈妈从裴迪环住的手里挣出一只手,反手回应着儿子的拥抱。

病灶扩散得没法切除了,和我们想象中的一样。医生先于护士出来,他一出来,裴迪就先迎了上去。才只是把切开处又缝上了。医生拍了拍裴迪的背,说,兄弟,抱歉。

妈妈把手搭到裴迪的肩上,点点头,说,爸爸很坚强,你不要难过。

苏宁,作家,现居江苏淮安。主要作品有《乡村孤儿院》《暗格》《西郊陆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