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架桥
2024-11-29冉正万
鬼架桥位于花溪区黔陶乡谷洒村和龙里县草原乡红星村之间,分属两个州。所以没必要去划界,也不必去计较它的行政归属,深山沟壑,都是神的领地。这儿有一条叫得出名字的河流:摆冬河。河水很小,时断时续,叫小溪更准确。
前来旅游的人不多,属于小众景点。
龙介益在山顶上停好车,正在寻找步道入口,一个姑娘问他要停车费,二十元。龙介益很是不满:“荒山野岭也收费,你有什么依据?”“看你说的,荒山野岭?我又没请你来。”“我不能来吗?”“我不和你辩论,荒山野岭也是我家的荒山野岭,这就是依据。”龙介益拿出手机,对方摆手,她只要现金。龙介益说,可我没有现金呀。姑娘说,那等你回来再收。龙介益哭笑不得,回来也不会有现金呀。
黄色指示牌隐没在茅草丛中。“要人带路吗?”龙介益看见一个中年人,本分地笑着。“远不?”“不远不近。”“路好走吗?”“开始好走,越走越不好走。”“好像没什么人来。”“是呀,好久没有人来了。”路是青石板,本来有三尺宽,被茅草和杂草占去大半,只剩下一尺来宽。已经走出两丈远,龙介益突然意识到没问他带路多少钱,先小人后君子,免得一会扯皮。“带路钱多少?”“一百。背行李加五十。”“我没行李。”“我晓得,你给一百就行了。”龙介益有点意外,停个车都收二十,带路才一百。那么有可能不远,没有人带路自己也能去,想到有个人聊天也好,一百就一百吧。
进入树林后,石板路反倒宽起来。树一旦繁茂,草就甘拜下风稀稀拉拉,茅草甚至不知去向。大树有榆树、枞树、杉树、柏树、橡树和少量山毛榉。山毛榉挺拔英俊,柏树弯拐倔强,常青藤喋喋不休,被它缠上的树非死即伤。龙介益觉得不能把它们当人想,否则会越想越害怕。带路人走得又快又轻松,龙介益则越走越慢,石板路太陡,小腿打闪。一根干透的山毛榉树枝挂在荆棘上,他费了点力才把它拉下来,折断旁枝做成拐杖。拇指般粗细,弹性极好。他们已经走了一个小时,还没走到谷底。
“会不会有蛇?”
“可能有。”
“还有好远?”
“要先走到峡谷里面。”
龙介益没想这话什么意思,只觉得累。树林里不再有枞树、杉树,亮叶青冈越来越多。这是一种枝叶繁茂的树,能把光线完全挡在外面。
石板路越来越陡,龙介益不敢往前走,他不得不转过身,面朝小路退着走。双手双脚被叮得发痒,没有看见蚊子,但他只能把这一切怪罪给蚊子。撅了一把箭竹叶,用来拍打蚊子和汗蜂,同时给脸和脖子扇风。可惜没有一举两得的效果,叮咬没减少,扇风效果也不好。
“到底还有好远?”
“要先走到峡谷里面。”
“峡谷还有好远?”
“下面就是峡谷。”
但愿答非所问是出于习惯而不是故意,在这里谋财害命太容易了。没带值钱的东西,但人家不知道呀。一旦踩滑摔下去,就得请人帮忙,这时再叫你出钱,出多少不可能讨价还价,真是一桩好生意,不由心惊胆战。龙介益下意识地抓住一株刺角茶,把茶树摇得哗啦响。
“你慢点。”带路人说。
龙介益为自己的小人之心感到惭愧。
竹子越来越密,先是荆竹,然后是荆竹和藤竹混交林,竹子越密蚊子越多。蚊子饿了几千年似的,叮咬速度极快,像电子子弹一样从看不见的地方射来,咬上一口后不知去向。咒骂没用,还是忍不住边拍打边骂。伸在一旁的已经干枯的细细的竹枝大概听不惯他的咒骂,不时狠狠教训他一下,抽得他眼泪都要滚出来。其实是他的身体或拐杖压下去再弹回来的,可他觉得一切都是竹子的错,它们是充满仇恨和报复心极强的竹子。
倒回去的念头被好奇心压下去,想问到底还有多远,又觉得已经问过两次,再问让人嫌。何况倒回去也不近。石板路已经变窄并且没有石板,路是从石壁上凿出的,最窄处只放得下半只脚。并且越来越湿滑,青苔越来越厚,踩上去像一层厚厚的淤泥。石壁上的路并非全是陡峭向下,也有平缓一点的,或者两根原木架设的栈道。栈道上的蘑菇肥硕而又阴郁。他想,受好奇心蛊惑的人都应该受到惩罚,我就不应该来。
树枝上挂了张纸条,写着:小心落石。他被逗笑了,怎么小心?石头落下来往哪里跑?无处可逃呀。纸条在风中转出另外一面,写着:有鬼。
龙介益被这两个字吓得虚汗直淌,除了身体剧烈反应,峡谷、山崖、树林都变了,被一种昏黄的颜色笼罩。第一阵吓麻的感觉过去后,听力、嗅觉、视力刹那变得特别灵敏。他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闻到枯枝败叶和油蚂蚁释放出来的腥臭味,看到昏暗的树林深处开着一朵百合花,花勾在茎上,呈7字形,像一把镰刀。鬼片里死神的镰刀就这模样。他提醒自己不要随便联想,只有真正胆大的人,才会在惊吓中得到满足,我天生胆小,我只要平凡,不想为妙。
镇定下来后,他决定倒回去。这时一只黄色蝴蝶在他面前翻飞,他看见它后,目光不自觉地被它牵引,它从他的视线里缓缓往下,他看到了小溪。小溪就在脚下,离他不到二十米远。溪水收藏文静以清澈,峡谷斧削凌厉以遮日。
龙介益顿时忘了痛苦,连滚带爬跌撞至谷底,不顾踩进水中鞋湿。
两岸因为陡峭少土,植物特别孱弱。没有遮挡,天光反倒可以映入溪流。龙介益洗手洗脸,怀着崇敬之情喝了一口干净水。峡谷里有不少巨石,掉下来时一定壮观,连山神都挡不住,它必须把某样东西砸扁砸碎,否则它就不是一块巨石。如今安静下来,让飞鸟落脚,让鱼躲避追捕。溪水太文静,流量太小,躲猫猫似的一会钻进沙子,一会再从别的地方冒出来。掉进峡谷里的树木,有的正在腐烂,自暴自弃地发黑发臭。有的还在生长,枝条一律向上,对当初跌下山崖已经释然。
还没到目的地。龙介益坐在石头上休息时忘了带路人,也忘了自己。带路人背对着他坐在下游四丈远的礁石上。他想和他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一路走来,带路人根本不和他聊天,总是和他保持两三丈远的距离。他刚迈出第一步,带路人已经离开礁石。
“还要走好久?”
“快了。”
龙介益明明看见他回过头说话,却发现他的脸被头发遮住。顿时毛骨悚然,他既心虚又不满。峡谷里比刚才的路好走,小路傍溪水蜿蜒行进,不用爬坡下坎。但小路一再重复,走了好一阵感觉还在原地。
“快了是多久,是半个小时还是一个小时?”
“走得快半个小时,走得慢一个小时。”
龙介益这次注意到了,带路人并没回头。带路人不用回头也知道他在干什么,这让龙介益浮想联翩。他故意站着不动,带路人发现后也不动。他猛跑几步,带路人没有跑,仍以平常的速度走着,两人之间距离也没缩小。想起纸条上“有鬼”两个字,觉得怪异,心跳立即加快。应该有所准备。正这么想,看见溪水里有根三尺长拳头般粗的柏木,又圆又直。拄着走路不方便,打人足够沉。剥掉树皮故意在地上杵得咚的一声。有股香味。一会要把它带回家。满意地回到小路上,看见枯叶上有张钞票,面值二十元那种。他已经有七八年没见过二十元面值的纸币。犹豫了一会,捡起来塞进兜里。走了两步又看见一张,一百元的。捡起来拿在手里暗想,不会还有吧?真的还有,草丛里还有两张。捡起来后发现还有,十几张。他感到害怕。怎么会有人在这里丢钱,会不会是陷阱?前后左右张望,没发现有第三个人。带路人在低处,中间隔着树木和石头,应该看不见他在干什么。他狡猾地坐下去,带路人果然“上当”,也坐在一块石头上。在梦里也捡过钱,醒来后忍不住伸手在床上摸索,没摸到钱,为两手空空感到遗憾。今天蹊跷捡到,有种偷偷摸摸的心虚,一种盲目的惊喜,同时却又担心到头来一场空。
这次带路人没有躲他,等着他走近。他想,带路人是不是要和我分钱?这让他既害怕又不高兴。带路人等他走到身后,站起来往山上爬,比刚才那面大坡上的路更陡。
“天啦,还要上坡。”
带路人说:“快了。”
“我走不动了。”
“我可以背你,再加一百。”
龙介益觉得一个男人爬在另一个男人的背上有点尴尬,浑身是汗,贴在一起也不舒服。“我不要你背,走慢点就行,照样再给你一百。”
带路人没理他,贴着陡峭山坡往上爬。龙介益不时去抓树枝或石缝,爬了十几步,汗水把头发打湿了,顺着额头流下来,浇得眼睛都睁不开。粗实的拄路杖成了负担,但他舍不得丢。摸纸巾时把装在兜里的钱摸了出来,像树叶一样往下掉。有一张掉到溪水里才停下来。溪水太浅,搁在卵石上摇晃。把汗擦干后,梭下去捡起来。连同留在裤兜里的摸出来叠好,腾出一个空兜专门放钱。他对自己说:
“是钱,不是树叶。”
为了回答他对钱的理解,树林里传来奇怪的叫声:嘎嘎嘎、哦哦哦、哦嘎哦嘎、咕咕嘎咕咕嘎。一串高音伴随着一串低音,那家伙有一个多声部的喉咙。带路人捡起一块石头向树梢打去,飞出一只乌鸦大小的黑鸟。
“这是什么鸟?”
“鬼郭公。”
“它怎么这么叫?”
“它一直这么叫。”
“你等我一下,我刚才捡到一笔钱,我分一半给你。”
“我不要。”
“收停车费的姑娘是你女儿吗?”
“不是。”
“怎么不走了?”
“到了。”
龙介益抬起头,在茂密的枝叶中看见两座小山之间横着一块石头。抵紧山体的两头略粗,中间大约一米宽。不像桥,像巨型石锁的把手。原以为桥在摆冬河峡谷上,峡谷只是用来进入的,到达桥下,峡谷从山脚一拐,不愿和鬼架桥搭上关系。
“嘿嘿,真的到了。这就是传说中的鬼架桥。”
鬼架桥的来历有个传说。当年自贵阳城经青岩堡前往广西的黔桂驿道上,有个驿差见多识广,喜欢开玩笑。驿道经黔陶风吹坡,坡上一个山洼里住一户人家。驿差经常在这里歇脚,给这户人家一点小费,或者一些不值钱但深山里见不到的小玩意。有一年,青岩堡被土匪攻击,风吹坡这户人家的儿子在战斗中被打死。山洼里只剩儿媳和老公公两人,一个和善的中年人和一个总是皱着眉头的小媳妇。驿差感觉两人关系不正常,开玩笑说:“这样也好。”老汉求他不要说出去。驿差开玩笑说,不说出去可以,除非你给我在峡谷上修座桥,这条路太难走了,每次都把我累得脚葩手软。驿差真的是开玩笑,他完成这趟公差后交班当起了驿丞。几年后一封信不得不亲自送,来到风吹坡,那户人家的房子已经坍塌,屋子里的人不知去向。有人告诉他,风吹坡多了一座桥,不在峡谷上,而是在山坡顶部的两座小山之间。是那个中年人和儿媳变成鬼后修建的。驿丞汗颜,他没遵守诺言,不知把他们的故事说了多少遍。驿丞变成鬼后把桥另一头的石头劈掉,成了断头桥,让桥失去作用。不再有人走,世间就不再有人知道他们的故事。
龙介益仰头看了一阵,心中感慨万千,觉得应该赋诗一首,但他只脱口而出一句:真他妈的神奇!桥下树桩挂着麻绳,得拉着麻绳爬上去。带路人噌噌几下爬到了山坳上,坐在石头上吹风。
抓住麻绳之前,龙介益想把拄路杖丢到上面去。拄路杖只停留了一小会,从石头上翻滚下来,越过头顶,跳到一丛灰猫条树上。捡不回来了。灰猫条树挂着一团团果实,红色果子像噪鹃的眼睛,熟透的果子像羊屎。这种树又叫羊屎条。噪鹃就是鬼郭公。龙介益怀着一种蹩脚的不服,拉着麻绳爬了上去。
他刚爬到山坳,带路人已走到桥头。桥头上有一棵歪斜的柏树,树脚牛腿般粗,三条树根像鸡爪一样插进桥头石缝,只靠石缝里的一点土和偶尔飘来的雨水,活得像受过伤的人一样坚强。
带路人从桥上走了过去。龙介益替他抓紧脚趾头。带路人走到桥中间,转过身向山坳作揖,然后向对面山坡作揖。他的腰再弯深一点就会一头栽下去,甚至吹口气也能把他吹下去。一旦掉下去,有可能滚到谷底。即使被崖壁上的小树挡住,那么高,也会粉身碎骨。
龙介益走到桥头,发现桥面其实很平整。带路人在另一头说,他先走了,他还有事。
“你一会顺着这个半崖走,走出杉树林再走那个坡,那个坡上有条大路,不一会就可以走回去。”
“路好走吗?”
“好走。”
“我们刚才为什么不走?”
“我好给你带路呀。”
“什么意思?这有什么不同?”
“我带你走下面可以收钱,走这条路不能收钱,太近了。”
龙介益被这荒诞的说法气得哭笑不得。
“我还没给你钱呢。”
“你一会回来再给我嘛,这里信号不好。”
“我有现金。”
“我不收现金。”
“为什么?”
“有人拿死人钱给我,我没认出来。”
“差别那么大,你都没认出来?”
“印得跟真的一模一样,哪里认得出来?”
龙介益感觉出来了,这个老实人挺有心机。
带路人离开后,龙介益站起来,以便更多凉风吹到身上。走过去好像也没什么,他自言自语地走了两步,伸手抓住柏树。柏树斜得厉害,他没法靠上去,只能把手伸直。一股风从手臂下方吹过,风不大,却像要把他抬飞起来。他急忙闭上眼睛。
闭眼时间一长,脚下似在摇晃,他忙又睁开。其实他只闭了几秒,却感觉好几分钟。第一次感觉身体这么重。平时听人说减肥,他从不参与。他不胖不瘦。今天感觉到了沉重,像铁块像石头一样重,一种往下坠的感觉。为什么不能像鸟那样轻呢?如果自己是一只鸟,翅膀多长才飞得起来啊?脑子里想到的不是翅膀,而是咣当作响的铁皮。大风把铁皮吹到天上,声音特别大,不是因为骄傲,而是它知道,自己随时会掉下去并且终将掉下去。他这么想是他知道自己长不出翅膀,非要有翅膀只能安装两块铁皮。
风小了下来。他摸了摸裤兜的钱,还在。但是,这钱怎么这么软?想起带路人说的话,这钱会不会是假钱,甚至是冥币?手上全是汗,有点滑。摸出来,无法判定真假。它们泡在水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加上光线又不好,无法举起来看水印。丢了吧,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吉利。掏出来丢下去,顿时轻松了许多。这感觉太好了。为了丢干净,又检查了一遍,检查过程中手机滑脱,掉到地上后停住,他还没来得及弯腰,它继续向下滑,一直滑到桥下。算了,他想,重新买一个。
他坐了下来。屁股下面是一块平整的石头。他偶然在网络上看到有人说到鬼架桥,还有图片,看上去一点也不危险。现在才知道无论什么相机都拍不出这种危险,要么拍桥身,要么拍整个山体,两种拍法都看不出危险。这和他一个人来鬼架桥有着同样的隐喻,表面上,来看这鬼架桥是出于好奇,其实是因为最近难熬,总是心情不好,诸事不顺。想找个人聊聊,把微信和手机通讯录都调出来,仿佛和每个人都可以说说,却不想找任何人说。“诸事”分开来讲算不上大事,既不影响前程也不影响目前的生活。试探着和一个研究星座的女生在微信上说了说,这位比他年轻几岁有几分神秘的女生回了一句:可能是最近能量波动大引起的吧。“能量波动”是什么意思他没查,大概意思能猜到。让他感觉奇怪的是,最近几年,女性,尤其是年轻又漂亮的女性研究星座和命相的特别多。
手机在看不见的地方响起铃声。这让他高兴:响吧,响有屁用。
前天,郊区一个桃园的黄桃熟了,父亲生前工作过的研究院副院长打电话叫他去摘黄桃。他问是单位组织去还是他们自己组织去。副院长说当然是自己,现在单位哪敢组织。父亲生前是研究院一把手,两年前在任上生病去世,父亲大学毕业后就在研究院工作,人缘不错。他是父亲那些同龄人看着出生、长大的,对他宠爱有加。桃园在河边,路不好走,得开越野。副院长说派车接他,他拒绝了,他的车是轿车,底盘并不低。不想车接的原因是他必须带糍粑一起去。平时外出,让母亲管糍粑,这几天母亲在成都。糍粑是一只萨摩耶,才两岁,特别活跃,喜欢扑上去和人拥抱,甚至亲吻。他比其他人晚到一个小时。路况并不差,轿车进出一点问题也没有。有人在钓鱼,有人在打麻将。他不喜欢钓鱼也不喜欢打麻将。带糍粑来,除了因为放在家里没人管,还想找个宽敞的地方,放手让它跑,让它撒野。他看出来了,开销方面有可能自掏,但院长和副院长都在,仍然有单位组织的意思,想来和不想来的人都得来。他们邀他打麻将,他笑着摆手。不去摘桃子吗?他问。没人回答,他们在忙各自的事情。他牵起糍粑走进桃园,解开绳子。感觉只要在视野之内,他吼得住。掉在地上的桃子看上去好好的,糍粑嗅了嗅,不再感兴趣。它喜欢追逐突然从桃子上起飞的绿头苍蝇。作为狗,于它算是打猎活动。他不准它咬苍蝇,太恶心了。追蝴蝶,又觉得蝴蝶那么漂亮,不应该弄死它们。当它追逐小鸟时,他像长辈一样笑着说,你追不到的,你又不会飞。糍粑无猎物可打,但并不无聊。除了桃树还有樱花树,樱花开过后,它们安静得像进入睡眠状态。糍粑只要看不见他,就会跑回来蹭蹭他再跑。这种幸福感只能一个人独享。当糍粑又一次去追一只蚂蚱,不一会儿听见一声尖叫。他跑了过去,一个小女孩倒在地上,糍粑正在舔她的脸。他边吼边去搂糍粑的脖子,套上绳子后拴在樱花树上。“不要怕,它不咬人。”“伤到你没?”“对不起哈,吓到你了。”女孩大约十来岁,坐在地上哭,手上的野花折断了不少。“那边有牵牛花,我带你去摘。”“不要哭了,好吗?”女孩哭声小了,突然站起来,向饭庄走去。“对不起哈。”他在她身后说。女孩离开后,他从树上解下牵狗绳,蹲在糍粑面前。“叫你不要扑人,就是不听。”“不能扑人,记住了吗?”糍粑伸出爪子,他握住爪子摇了摇。果园里越来越闷热。他和糍粑往外走。糍粑几次跳起来,想把绳子叼在嘴里。在小区散步时,发现没其他人,糍粑都会跳起来叼绳子,自己牵自己,不要人牵。一般情况下他都会松手,给它几分钟的自由。现在不行,不管有没有人都得牵着它,刚才就是教训。走到一丛葡萄后面,他听见有人说话,还有水声。透过葡萄叶缝隙,他认出其中一个是院办主任夫人,也在研究院工作,还有一个大概工作不久,二十七八岁,穿白色连衣裙,连衣裙上的白色缀花很漂亮。“不晓得是哪个叫他来的?”主任夫人愤愤不平地说,“从小娇生惯养,走到哪里都把狗带起。”“鬼头鬼脑的。还好没伤到,如果伤到,我才不管他是哪个。”说完牵着小女孩离开了。刚才没看见小女孩,被水泥台挡住了。一种不舒服的电流从地上传到腿上,传遍全身,再从牵狗绳传到狗身上。电流强度一半是尴尬,一半是气愤。他本想带糍粑离开,这样一来就得撒谎,并且还要向那么多认识了三十多年的人撒谎。掉头走到桃园深处,直到摘桃子的人发现他。他们和他开玩笑,抖落他小时候的糗事。走出桃林,他只要了两个桃子,说还有约,必须打道回府。最让他难过的是“鬼头鬼脑”,硕士毕业后父亲安排他到研究院工作,他断然拒绝,他才不要,他觉得自己必须光明磊落。原来无论你怎么做,在别人眼里都有可能是鬼头鬼脑。
想到这里感觉后背麻了一下,那天从大地传到身上的电流还没耗完。特别想念父亲。即便父亲还在,他也不可能和他说这些事,但不会这么难过。
当他从网络上知道鬼架桥,他就决定一个人来看看。不是为了让自己得到什么启发,只想一个人去没人或至少没有熟人的地方走走。
最初的恐惧过去后,他决定从桥上走过去。今天才知道自己恐高。他意识到这一点,笑了笑。桥不长,但很窄。最窄处只有八十厘米。桥西边离地面也就十来米高,东边则有四五十米。尽量不看东边,可他越坚持,越是有股无形的力量让他把脸转向东边。他蹲下去,蹲在鸡爪似的柏树根上。蹲着走了几步,双手摸着石头又走了几步。
那天晚些时候,副院长派人送来一袋桃子,他把桃子放进冰箱。等母亲回来后送给她,他不喜欢黄桃,袋子里的黄桃他一个也不想吃。他们住一个小区,他不跟父母住在一起,就是不想让人觉得他鬼头鬼脑。
风吹在榆树上,树叶发出嘻嘻、嘿嘿的笑声。龙介益越听越害怕。鬼郭公也叫起来,声音特别大,似乎就在他头顶,却又看不见它的身影。还有天牛,昂昂昂昂,吔吔吔,像发动机正要熄火,却又突然马力十足地开动起来,吔吔吔,昂昂昂昂,昂昂昂昂。
龙介益趴在桥上,闭上眼睛不行,睁开眼睛也不行,双手撑在桥上,感觉自己随时有可能掉下去。他想喊救命,胸部被压住,声音不大,喊不出来。听见自己的喊声,似乎是另一个人在喊,和树林里的其他声音有某种暗和。他在恐惧和孤立无援中哭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而这种死和其他死有所不同,不是生命结束,是在恐惧和无助中生不如死。
突然安静下来。仰头看了看,是父亲。父亲仍然如生前一样胖胖的,满脸微笑。
天牛和鬼郭公不再叫,山谷里安静得连风都没有。
“来,站起来。只有两步,站起来走过去。”
龙介益站起来,没让父亲牵手。
冉正万,作家,现居贵阳。主要著作有《洗骨记》《银鱼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