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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飓

2024-11-22赵德发

清明 2024年6期

民国十三年的一个春日,邢昭衍怀揣着二十万元银票,带着小周,登上了停在马蹄所前海的“宫崎丸”。九年来,他每年加工乌鱼蛋去天津卖,积攒的钱足够买一条小型轮船了,便发电报给他的朋友——上海大达轮船公司的佟盛经理,表达了购船意向,请他帮忙打听。昨天佟盛发来电报称,大达轮船公司有船要卖,请速到上海面谈。邢昭衍知道,大达轮船公司这些年在张謇状元的主持下蒸蒸日上,已经有十多条轮船,现在不知为何要卖船。他决定去看看,如果合适就买下。

直接去上海,依然不方便,邢昭衍他们只好先北上青岛,再往南下,第三天中午到达上海十六铺码头。

在街上吃了午饭,两人去了大达轮船公司。邢昭衍和小周走进楼里,已显老相的佟盛正在一间办公室里吹着电扇喝茶,一抬头看见邢昭衍和小周立即起身请他们入座。邢昭衍掏出香烟,敬上一支,佟盛接过后放到桌上,一边给他俩倒茶一边说:“邢老板,您来得正好,总经理为卖船的事从南通过来了。他中午在外面应酬,下午就可以跟您谈。”邢昭衍问:“贵公司总经理,尊姓大名?”佟盛说:“状元的公子张孝若!”

邢昭衍喝一口茶,定了定神,问出了他心中的疑惑:“大达轮船公司为什么要卖船?”佟盛嘬了嘬牙花子:“算是壮士断腕吧。”邢昭衍问:“你们公司经营不下去啦?”佟盛连连摇头:“我们公司还行,几条内河航线每日平均载客率都在80%以上,是盈利的。问题出在总部,危机严重,难以支撑。”邢昭衍惊问:“总部出了什么问题?据我所知,状元的事业风生水起,把南通建成了模范县,还率先有了电灯、电话……”佟盛摆手道:“哎呀,面子光鲜,里子破了。现在大生纱厂已经债台高筑。”邢昭衍说:“对了,报纸上讲,这两年棉纺织业出现了危机,是不是这个原因?”佟盛点点头:“正是。”邢昭衍听后慨叹说:“真是想不到,状元的事业前些年如日中天,现在竟然如此困难。”

一壶茶喝淡,佟盛再泡上一壶。下午三点多,一位戴眼镜的英俊青年走了进来。佟盛立即起身道:“总经理回来啦?”邢昭衍和小周也站起来,笑着向对方致意。佟盛向张孝若介绍邢昭衍,张孝若与邢昭衍握了手,苦笑道:“抱歉,邢老板,咱们的买卖做不成了。”邢昭衍感到意外:“为什么做不成了?我筹足了钱,转道青岛才到了上海……”张孝若说:“您坐下,咱们慢慢说。”

双方坐下,张孝若那双好看的鱼形眼睛直视着邢昭衍说:“邢老板,我跟您实话实说,我也不想卖船。是我父亲命令我卖,他手头缺钱,只好割肉补疮。我想,父命不可违,卖就卖吧,所以让佟经理约您来谈。不料我刚到上海,就有人约我谈,不让我卖。”邢昭衍急忙问:“是谁不让您卖?”张孝若向门外看了一眼,眼里闪动着忧虑,压低声音说:“一个姓杜的鸦片贩子。他声称要入股大达轮船公司,但他能给我钱吗?肯定是入干股的呀!哎,上海的流氓阿飞日益嚣张,叫我们以后怎么做事?”

听张孝若这样说,邢昭衍心情沉重,低头不语。张孝若瞅着他道:“邢老板莫愁,我这船不能卖,还有船正要卖。”邢昭衍抬起头来问:“谁的船要卖?在哪里?”张孝若说:“一条法国货船。昨天,南京拍卖行的一个朋友专程去南通找我,说津浦铁路局从法国订购了三个火车头,雇了一条船,花费几个月时间运来。到南京交了货,回程无货可运,船主不愿空船回去,决定就地拍卖。您可以去南京参加竞拍,也许能成。”

听张孝若这么一说,邢昭衍又打起了精神:“谢谢张总经理告知,我去试试。”张孝若说:“我给朋友写一封信,您到南京找他。”说罢就去桌子边坐下,笔走龙蛇,很快写完并装好交给邢昭衍。信封上写着“南京火车站法国轮船拍卖登记处孙嘉礼先生启”。邢昭衍揣起信封,向张孝若告辞,说要赶紧过去。张孝若说:“来得及,拍卖大约在三天后进行。邢老板,您如果把那法国船买到手,船长和水手估计不会留在中国。我可以给您推荐船长,吴淞商船学校的毕业生,包您满意。”邢昭衍说:“那太好了。把船买到,我再找您。”

告别张孝若,走到门口,佟盛指着北边说:“去南京可以到中栈码头坐招商局的船,每天都有。”邢昭衍与他道别后,带着小周去了码头,买了晚上的船票,九点开船。

因为带着巨额银票,邢昭衍不敢到处走动,就在江边坐到七点,吃了饭早早上船。开船后,舷窗外灯火渐稀。到了吴淞口灯塔左拐,邢昭衍想看看沿长江溯流而上的风景,但是外面漆黑一片,只有船舷的灯光能照见下方的点点浪花。

第二天中午船到达南京。他们下船后直奔邻近的火车站,站前广场人流如织,十分热闹。走近站房,进站口、售票室、行李房一一看过去,发现有个房门口贴了一张白纸,上面写着“法国轮船拍卖登记处”几个大字。二人进去,见里面坐着一个洋人,三个中国人,都是西装革履的。邢昭衍问:“孙嘉礼先生在不在?”一个秃脑门的中年人说:“我就是。”邢昭衍遂将张孝若写的信递上。孙先生看后满面春风,说:“欢迎邢先生参与竞拍,我和张公子是好朋友,能得到他的推荐是咱们的荣幸。”邢昭衍问:“竞拍前可不可以先上船看看。”孙嘉礼说:“当然可以,走,我和勒戈夫先生带您去。”

来到码头,几人上了一艘货轮。勒戈夫说:“‘桑西号’货轮载重八百二十吨,船龄八年,主要用于运粮,跑大西洋、地中海和黑海。这次路途实在太远。如果放空回去,亏损巨大,所以准备在中国卖掉。希望邢先生抓住这个机遇,用少量的钱,买上等的船。”邢昭衍笑了笑,继续看船。

看了一圈,觉得这船还行,邢昭衍问:“能不能把船开上一段。”得到勒戈夫同意,船长立即让轮机长生火备车,而后让船离开码头溯江而上。邢昭衍来到驾驶室,向船长问了许多问题,长着红胡子的船长虽然态度傲慢,但还是做了回答。邢昭衍在仪表上看到,航速渐渐加快,最高到了十一节。他想,逆流行驶,这个速度够快了。行至一个长满芦苇的江中沙洲,邢昭衍说:“可以了,我们回去吧。”

看完船,孙嘉礼让邢昭衍后天上午九点到拍卖处参加竞拍。邢昭衍和小周找了一家旅店住下,第三天早上提前去了拍卖处。等到快九点,有五六个竞买人到了,孙嘉礼把他们领到火车站的会议室。主持人孙嘉礼给他们每人发了一个牌子,并宣布拍卖底价为十万元。竞买人各自报价,最终邢昭衍以十四万元,成功拍得轮船。

按照约定,邢昭衍先交上十万元定金,余款等他找到船只驾驶人员,向原来的驾驶人员学到有关技术,能把船开走后再交。这要在一周内完成,超出一天要加三千元。邢昭衍急忙给佟盛发电报,说他拍到了船,请他向张总经理报告,帮忙安排船长和其他人员,速到南京。

第三天上午,佟盛带着十二个人过来。他向邢昭衍介绍,船长叫阚大州,七年前从吴淞商船学校驾驶科毕业,其他人也都在轮船上干过,而且都是阚大州的熟人。邢昭衍向他们拱手道:“感谢各位到我船上任职。我买下这艘法国船,是要开辟北洋航线,从海暾到青岛再到大连。各位干一段时间试试,如果合适就接着干,不合适就回来。在薪酬待遇上,我不会亏待各位,大家是张总经理推荐过来的,我要对得起他!”

阚大州高门大嗓说:“请邢老板放心,我们会给您把船开好的。就我个人来说,这些年在江河里跑,做梦都想跑大洋,现在梦想成真,能不带着弟兄们好好干?”

邢昭衍满意地道:“谢谢阚船长,谢谢各位!”

他让小周去向孙嘉礼报信,孙嘉礼带着勒戈夫和“桑西号”船长来了。双方商量交接事宜。“桑西号”船长提出:“马上起航去上海,一边走一边教,路上就可以学会。”阚船长说:“路上教也行,我之前开过法国船,估计都差不多。”邢昭衍听他这么讲,便放下心来。双方商定,下午三点起航。

中午,邢昭衍在南京最好的酒店订了午餐,但不上酒。双方吃饱,一起上船。起航后,驾驶室、轮机室、锅炉室以及甲板上,双方都有人,教学同时进行。船过镇江,阚船长对邢昭衍说:“都明白了,您放心吧。”

第二天早晨到达上海,在大达轮船公司的码头停下。邢昭衍将四万元余款交给孙嘉礼,孙嘉礼向他鞠了一个躬,便招呼法国人下了船。看着洋人们高高兴兴的样子,邢昭衍也是心花怒放。他想向张孝若当面致谢,就和佟盛一起下船,然而大达轮船公司的职员说,张孝若已经回南通了。邢昭衍就当着公司职员的面,拿出一千元,让佟盛转交给张总经理,以表谢忱,又塞给佟盛一百元,佟盛推让了一下,也接到手中。他问佟盛:“把船身上的‘桑西号’换成‘昭衍号’,应该找谁来办?”佟盛说:“咸瓜街有一家广告公司能办这事,我带你去。”

邢昭衍在码头上端详着船名,欣然自喜。佟盛说:“邢老板,买到这条船,是您人生的出彩时刻,应该照张相留作纪念。”邢昭衍将手一拍:“好呀。”佟盛很快叫来一位照相师傅,对着“昭衍号”支起了三脚架,给邢昭衍和他的“昭衍号”都照了相。

下午两点,“昭衍号”起航。驶出长江口之后,以十四节的航速前行。第二天下午四点,他看到右前方露出海面的云台山,便知道,海州到了,再走三个小时左右就到马蹄所了。

傍晚时分,西边的天空有大片黑云上升,携雷带闪。邢昭衍问阚船长:“这样的天气,全速行不行?”阚船长说:“行!”说罢对着传话筒喊:“老轨,加把劲儿!”轮机长则向锅炉房喊:“多加煤呀!”这两个环节协同操作,航速果然加快。

然而,前面的黑云也像被谁加了煤,多了动力,飞快高涨,似乎要与“昭衍号”对撞。黑云好似一堵顶天立地的高墙,墙头带着苍白色的横纹,像潮头一样横在那里。呼应着天上的潮头,下面的海浪也汹涌狂躁,一波波跃上甲板,被风裹挟着“嗖嗖”掠过。

邢昭衍心情十分紧张,看看前面,再看看阚船长。阚船长倒是冷静,将航速减慢,让船头正对着风浪来的方向,蛮有把握地说:“放心,这样的阵势我见过!”

奇怪的是,黑云不知为何停止了前进,雨水从天上倾泻下来,天地间一片漆黑。过了一会儿,驾驶室外现出光明。邢昭衍走到窗前,原来是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刚刚跃出海面。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邢昭衍想起了这句古诗。他想,此时明月照着我,照着我的“昭衍号”,内心涌出莫名的激动。

突然小周高叫一声:“啊呀,月虹!”邢昭衍回头看,只见西边的黑云墙上现出一弧月虹,没有其他色彩,只有一道白,高挂于天际,十分诡异。

再看月虹下面,龙神庙隐约可见。邢昭衍本来打算,上岸后要去庙里见柏道长的。他要告诉柏道长,他已经有了轮船,而且是马蹄所的第一艘轮船,看道长怎么说。你十五年前说我命中无船,我要让你为自己的轻言妄断而后悔。

但是,这弧月虹让他打消了主意。他惊悚莫名,不敢再看,转身对着东方的明月久久发呆。

清晨,邢昭衍的家中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邢昭衍要陪父亲去前海看自家轮船,到后院为父亲鞴驴,杏花对大船说:“咱俩也去看看。”大船兴奋地手舞足蹈:“去看!去看!”梭子却说:“大船去吧,杏花你不能去。”杏花恼了:“娘,我为啥不能去?”梭子冷冷地说:“你今年多大了?”杏花说:“虚岁十七,怎么了?”梭子说:“大闺女了,不能抛头露面。”杏花涨红着小脸说:“我怎么就不能抛头露面?俺爹好不容易买回了大船,你不叫俺去瞅一眼?俺不上船,就到前海看看。”梭子说:“前海人多眼杂,你甭去招惹是非。”杏花梗着脖子往外走:“我非去不可,我能招惹什么是非?”梭子抱着不满两周岁的小儿子三板阻拦:“你敢?你不能去!”

邢昭衍听见争吵,牵着驴过来,驴背上坐着他的父亲邢泰稔。大船急忙跑上去说:“爹,俺姐要去看船,俺娘不让!”邢昭衍对梭子说:“让他俩都去吧。”梭子却很坚决:“杏花不能去!大户人家的小姐得守规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杏花却转身跑到院门之外,边跑边说:“我就要出,就要迈!”邢昭衍急忙推了一下大船:“快跟着你姐!”大船像脱兔一般蹿出院子,邢昭衍也赶着驴急急追赶。

梭子气得浑身哆嗦,奶妈桃子过来,接过她怀中的三板劝道:“少奶奶,让他们去吧,您别气着。”梭子走进堂屋,坐到椅子上急喘不止。

驴老了,脚步也迟缓。当它把邢泰稔驮到前海时,前海却没有杏花和大船的身影,只有接海的一些人向停在远处的“昭衍号”指指点点。一个打鱼回来的老头向邢泰稔奉承道:“您儿的诨名没有白起,邢一杠,一杠邢,太行了!马蹄所没人能比!”一个鱼贩子嘻嘻笑道:“邢老爷,您还要那两条丈八船干啥?赶紧卖了享清福,跟着您儿的火轮船跑遍四海!”邢泰稔在驴背上挺直老腰,故作矜持:“我不去,火轮船跑得太快,那烟味儿我闻不得!”

邢昭衍看见,东边海崖上有一些人,杏花和大船也在其中,就和父亲说了一声,把缰绳交到他手上,往海崖走去。两个孩子一直站在那里看轮船,又说又笑,引得好多人侧脸看他俩。邢昭衍走近了,对杏花说:“闺女,已经看过船了,回家吧,甭叫恁娘惦记。”杏花瞅着轮船说:“爹,我想坐这船,去大连看看俺姨,俺想她。”邢昭衍沉默片刻说:“多年没有音信,谁知道她在大连哪里?我这次去如果能找到她,下次就带你过去。”杏花点点头:“嗯。”便转身扯着大船回家了。

邢昭衍走到龙神庙东边,见父亲正和几个老头坐在石盘上抽烟拉呱儿,便没去打扰他们,径直走向恒记商号,看招揽乘客的事情办得怎样。昨晚他下船就到了这里,连夜和魏总管等人商量,写出告示,在多地广泛张贴,告知人们恒记商号的“昭衍号”轮船,四月初九直航大连,票价五元,有愿坐船者从速买票。

邢昭衍又和魏总管、小周商量,“昭衍号”还缺三个水手,一个煤匠,一个伙夫,需要选人顶上。小周说:“水手可以从老爷的丈八船上选,他们有出海经验。煤匠好找,只要有力气,不怕累,会往锅炉里扔煤就行。”邢昭衍说:“光有力气不行。我在船上观察过,何时加煤,加多加少,有很多讲究,不然会浪费的。”小周说:“那就找个既有力气又长脑子的。至于伙夫,我看在商号做饭的老门就行,手艺好,也勤快。”

第二天上午,邢昭衍坐着父亲的一条丈八船,把补缺的水手、煤匠、伙夫送上“昭衍号”,由船上的人教他们相关技术。水头带着三个新水手,在甲板上走来走去,边走边讲。但他的家乡话难懂,新水手听不明白,水头就不耐烦,骂他们“冻怂”。“冻怂”就是笨蛋,邢昭衍在一边听见,走过去让水头耐心一点,不要无礼,水头这才稍稍收敛,但还是很不耐烦。

见他这样,邢昭衍找到阚船长说:“这个水头不能再用。”阚船长说:“我知道,他脾气不好,动不动就骂人。您说不能用,就把他辞退好了。”邢昭衍说:“咱们先不跟他说这事,去青岛的路上把他辞退,我给他回去的路费。”阚船长沉默片刻说:“好吧。不过,让谁当水头呢?”邢昭衍说:“一直跟着我的小周挺好,让他暂时当水头。找到合适的人,再把他替下来。”

四月初八这天下午,邢昭衍与魏总管在商号里盘点,共卖出二百六十三张船票。邢昭衍说:“回程还是拉粮。现在是春夏之交,青黄不接,拉高粱回来,既能解饥荒,也能赚钱。”魏总管说:“对。前几年,马蹄所先后有几条大风船往大连送客拉粮,都没赚多少钱。加上路太远,有风险,这几年没有人再去。咱们有了轮船,这生意就好做了。”二人商量好,邢昭衍到大连买上高粱,立马发电报回来,魏总管联系买粮的客户,准备接船。

四月初九一早,“昭衍号”开始上客。丈八船、小舢板用了十来条,很快把全部乘客送到船上。一共三个大舱,两个装男客,一个装女客。还像当年商号里的“义兴号”那样拉客,每个船舱都有人负责,出现各种情况时能马上解决。

起航后走了一段,阚船长把水头叫到船长室,当着邢昭衍的面,宣布了解雇他的决定,并把二十块大洋放在他面前。水头愣了片刻,抓起大洋揣进兜里,撇着嘴说:“很好,我正想辞工。马蹄所是什么鬼地方,连码头都没有,船靠不了岸,弟兄们待在船上都憋死了!”说完,便气鼓鼓地走了。到了青岛港,水头背着包,抢在乘客前面扬长而去。

第二天下午,“昭衍号”顺利驶入大连湾。小周坐舢板先登岸,到大连埠头事务所办理登记,交上费用,拿到了泊位停靠手续。傍晚,“昭衍号”停在第二码头,乘客全部下船。

邢昭衍也下了船。他在船上就看到,货场上有一些粮垛,便想赶紧了解行情。他和小周到了货场,发现那里有高粱、大豆,都用麻袋装着堆在那里。他们想找老客户严老板,但是转了许多地方都没找到。

此时路灯已亮,每一盏灯下面都有小吃摊。邢昭衍和小周走着走着,忽然听到前面一个女人用山东话大声喊:“海凉粉!海凉粉!可好吃啦!”邢昭衍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往前走近一看,那人好像是篣子。他定了定神,仔细端详,发现真的是她,只是脸上有皱纹,腰身也变粗了,像个中年女人。她坐在一张小桌子后面,桌上摆着两碗海凉粉和一些调料瓶。小周问他:“是不是想吃海凉粉?”邢昭衍说:“你没认出来?那是我家孩子他姨。”小周惊讶地瞅着那边道:“啊,还真是她,她怎么在这里卖海凉粉?昭光哥呢?”

“姐夫!姐夫!”篣子在那边叫了起来,邢昭衍急忙走到摊前。篣子站起来半张双臂要扑向他,却又觉得不妥,就往地上一蹲,“呜呜”大哭。邢昭衍蹲到她面前问:“他姨,我这次来大连,就想找你,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昭光呢?他在哪里?”篣子只是哭,把头垂下摇了又摇。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跑过来,抱着篣子的肩膀问:“妈,你怎么哭了?”篣子这才抬起头,擦擦脸上的泪水,指着邢昭衍对孩子说:“大缆,这是你姨父,快叫姨父。”男孩扬起脸,怯怯地叫了一声“姨父”。邢昭衍答应着,发现这个叫大缆的孩子眉清目秀,像他的某个熟人。到底像谁,他一时想不起来。

篣子问他,家里人都怎样,邢昭衍就把岳父一家和梭子母子的情况说了说。篣子眼泪汪汪道:“真想他们呀……”

站在远处的小周走过来,叫了一声“嫂子”。篣子也认出他,带着笑容道:“小周,俺混成这样,叫你看笑话啦。”小周问:“昭光哥呢?他在哪里?”篣子叹了口气:“五年前走了,再也没有音信。”邢昭衍很吃惊:“啊,他为什么走了?”篣子说:“他嫌我跟洪船长好,生了个孩子不像他。”邢昭衍再看一眼那个孩子,便看到了洪船长的影子。

邢昭衍朝海上看一眼,问道:“洪船长又出海了?”篣子也扭头看着海上:“嗯,又出海了,再也不回来了。”邢昭衍心头一颤:“怎么回事?”篣子的泪水滚滚而下,映出路灯的光亮。她哽咽道:“三年前,他运煤去日本,遇上台风,船翻了……”

邢昭衍望着黑咕隆咚、阴云密布的东方,长时间没有说话,耳边又响起了洪船长吹奏口琴的声音。

篣子撩起褂襟擦擦眼泪,用刀去木盆里割一块海凉粉,切成一堆小方块,分装到两个碗里,再倒上蒜泥。“姐夫,小周,咱不说那些倒霉事了,你俩尝尝我做的海凉粉吧。咱们那里的凉粉都是豌豆、绿豆做的,这是牛毛菜做的。”邢昭衍接过篣子递过来的竹签,插起一块海凉粉放到嘴里,尝了尝说:“嗯,真不错,滑溜,清爽。”

又有人过来吃海凉粉,篣子忙着招呼他们,邢昭衍和小周不再作声,默默把海凉粉吃完。见篣子忙完,邢昭衍问道:“他姨,你带着这个孩子,就靠卖海凉粉为生?”篣子凄然一笑:“海凉粉只能卖半年,海水凉了就没法去采牛毛菜了。”邢昭衍问:“是你去采的?”篣子说:“是,只能趁着退潮,采石头上露出来的。去的人多采不到,就买海碰子的。”邢昭衍问:“你现在住在哪里?”篣子说:“原先是租房住,昭光走了,洪船长死了,就交不起房租了。幸亏房东可怜俺孤儿寡母,让俺继续住着,给他家干些零活抵房租。”

邢昭衍听到这里心痛难耐,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说:“他姨,你收拾一下跟我回去,过一两天就开船。”篣子马上摇头:“我不回去。”邢昭衍火了:“你不回去,就在大连受这个罪?”篣子说:“受罪我也认了。”邢昭衍提高了嗓门儿:“你怎么这么犟?听我的行不行?”篣子梗着脖子道:“我不听,就不听!”

“怎么啦媳妇?这是谁呀?”有人高声问。

邢昭衍扭头一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粗壮汉子走了过来。他褂襟大敞,露着胸腹上的一块块黑亮肌肉。篣子看了他一眼,换上笑脸指着邢昭衍道:“老鲍,这是我姐夫,来大连做生意。”粗壮汉子也露出笑容:“姐夫?邢老板?我听篣子多次说起你。我是莒县的,叫鲍九,咱们是老乡!”邢昭衍瞬间明白了他和篣子的关系,强忍着反感与他握手:“老乡,你在大连发财?”鲍九用他特别有力的手掌攥了邢昭衍一下:“姐夫别埋汰俺,俺就是码头上的一个苦力,天天扛大包,挣点血汗钱!哎,你还没吃饭吧?咱到那边吃饺子,喝点小酒!”听鲍九这么说,邢昭衍也想从他口中了解篣子的事情和大连的粮食行情,就说:“好,听鲍老弟的。”邢昭衍扯了小男孩一把:“跟我们一块吃饺子去。”小男孩双眼发亮,去看篣子。篣子却说:“老爷们儿喝酒,小孩子不要跟着。”邢昭衍说:“这样吧,我到那边买两盘,让小周送过来。”

前面有一个水饺摊,三张矮桌子,一对夫妻在那里忙活。见他们三个过来,女人操着胶东口音招呼他们。三人坐下,邢昭衍让老板娘先煮两盘饺子。鲍九则看着摊子上摆的几样凉菜,点了四样,要了一瓶白酒。饺子煮好后,邢昭衍让小周送给篣子母子俩,而后与鲍九一边喝酒,一边打听大连的高粱价格。鲍九说:“一吨十二元上下。”邢昭衍说:“哦,比八年前还便宜。”鲍九说:“这个价钱还卖不完呢!这些年闯关东的越来越多,来了就开荒种地。每年的秋冬季节,大连码头上堆得满满当当,有好多船往烟台、青岛、上海运,全靠俺们这些苦力往船上背。姐夫,你开大轮船,多往这边拉人,多往咱那边拉粮食!”邢昭衍点点头:“嗯,如果顺利,我打算长期做下去。”

邢昭衍心里一动,问鲍九识不识字,会不会算账。鲍九说:“会呀,我带了一帮莒县的兄弟在这里干活,每天都把账记得清清楚楚,谁背了多少麻袋,该发多少工钱,从没错过。”邢昭衍问他:“在老家是不是上过学?”鲍九说,上过三年私塾,因为他爹赌钱把地和屋统统输光了,他才来大连的。

邢昭衍又问他:“是怎么认识篣子的?”鲍九说:“吃海凉粉认识的。两年前的一天晚上,我收了工来这边吃东西,见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卖海凉粉,就坐下吃了两碗。听她说,是马蹄所的,就认了这个老乡,便经常来吃。有一回,我刚过来,看见一个坏小子调戏她,让我一皮锤揍倒了。从那以后,码头上都知道卖海凉粉的女人有我老鲍护着,不敢随便欺负她。姐夫,对不起,我跟篣子这样,就是老家人说的‘搿伙’,怪丢人的。我跟篣子说,我养着她,可她不答应。我知道我的身份,早就跟篣子说了,如果邢昭光回来,还认她作老婆,我就立马滚蛋,再不插杠子。人家,毕竟是明媒正娶……”

听到这里,邢昭衍心中五味杂陈。他认定,鲍九是个好人,就和鲍九商量,以后能不能给他帮忙,联系货源,找人装船。鲍九听了满口答应,说:“姐夫你放心,我在这码头上已经混熟了,认识一些粮贩子,手下还有一帮兄弟,一定给你把事情办好!”邢昭衍听了十分高兴,与他碰杯,约定明天一早在码头见面,找粮商谈生意。

而后,三人一起又去了篣子那边。邢昭衍说:“他姨,我回船了,你卖完海凉粉也赶紧回家吧。”篣子瞅着他,双眼在路灯下泛着泪光:“姐夫,你什么时候回马蹄所?帮我捎点东西回去。”邢昭衍说:“我还没买上高粱呢,最快也得后天才走。”篣子说:“知道了,你明天晚上再来一趟,行吧?”邢昭衍说:“好。”

与篣子和鲍九告别后,邢昭衍与小周一起回到船上。船长阚大州正和大副、轮机长等人在甲板上喝酒,邀他们也来上二两。邢昭衍说喝过了,就独自走到船尾坐下。小周则在船上转悠,巡视各处。

邢昭衍坐在船尾,望着岸上,远远看见篣子在路灯下卖海凉粉,孩子在一边跑来跑去。鲍九帮篣子收拾碗筷。他想,这也是一家三口,“搿伙”着过日子的一家三口。

第二天吃过早饭,邢昭衍和小周走到甲板一看,鲍九已经站在码头上向他俩招手。二人登岸,鲍九带他们来到旁边的街上,说这里有个姓尤的老板,粮食生意做得大,人也耿直。

说着三人到了一个门口,门边挂着“大连汇通粮食贸易公司”招牌。鲍九敲了敲门,有人从门板上的小窟窿向外看。鲍九笑着向里面的人说:“我是老鲍,有老乡来买高粱。”那门随即打开,一个壮实青年带他们进了屋。尤老板从另一间屋出来,拿着根牙签边走边剔。邢昭衍向他抱拳问好,递上名片,尤老板看了看说:“欢迎老乡。”

邢昭衍开门见山,就和尤老板说了自己新买了轮船,要往马蹄所拉高粱的打算。尤老板说:“好呀,我这里货源充足,东三省的粮贩子,跟我有联系的有二百多个。咱们商量商量,只要价格合适,可以长期合作。”二人谈了一会儿,又去码头上验了货,最后商定以每吨十三元的价格成交,先交两千元定金,最后按实际装船数量结算。随后,尤老板安排手下一位姓林的经理坐镇码头,负责交货。

当天,鲍九就带领他手下的二十多个兄弟开始装船。来来回回,干到傍晚才收工,说明天再接着干。

邢昭衍没有忘记与篣子的约定,与鲍九一起去了她的摊子。篣子拿出一个包袱,说给她爹娘一人买了一双鞋,给她姐和几个孩子买了衣裳,不知道孩子长得多高,估摸着买的。邢昭衍说:“叫你破费了。”篣子又说:“有了轮船很方便,你叫俺姐带着孩子来大连耍一趟。”邢昭衍说:“你姐不行,三板太小,我可以叫杏花和大船来,他们可想你了。”篣子听了又去擦眼抹泪:“我也想两个孩子,叫他们来吧。”

当着篣子的面,邢昭衍给了鲍九二十块大洋。鲍九接到手问:“这是结苦力的工钱?”邢昭衍说:“不是,工钱明天由小周跟你结算,这是你给我联系生意的酬劳。”鲍九瞪大双眼道:“用得着这么多?”邢昭衍说:“你去租个像样的住处,以后我发电报,能有个投递地址。”鲍九说:“好。”鲍九顺手将钱递给篣子:“媳妇,你收下。”篣子说:“谢谢姐夫。”就接了过去。

第二天中午,“昭衍号”装满高粱,共五百二十六吨。与尤老板结清粮款,邢昭衍去电报局给魏总管发电,告诉他今天起航,明晚能到,可按每吨十九元预售。

回到船上,邢昭衍看见货舱已经盖好,就让阚船长起航。汽笛长鸣,船驶离码头。邢昭衍往岸上望去,看见篣子领着孩子,站在码头向这边挥手。他心中感动,也向母子俩挥手。他又想到,几年前,篣子肯定也在大连港的码头上一次次为洪船长送行。看着那个酷似洪船长的男孩,他心生悲悯,唏嘘不已。

“昭衍号”再次去大连,杏花成了船上的一道亮丽风景。杏花上船后不晕不吐,精神头儿十足,穿着小姨篣子给她买的粉红色布拉吉,站在船边迎风而立。她腰细胸鼓,小脸飞红,刘海在额头飞扬,黑油油的大辫子在背后甩动,让船上的乘客看傻了眼。

邢昭衍看着闺女的背影,也觉得赏心悦目,从心底涌出作为父亲的自豪。但他回头向马蹄所的方向望去,心中又泛上担忧。他知道,梭子此时肯定是担惊受怕,坐立不安。三天前的晚上,他把篣子想让两个孩子去大连玩的话说了,梭子吓得小脸焦黄,指着东北方向骂道:“篣子想要我的命呀?叫两个孩子漂洋过海,亏她想得出来!”邢昭衍劝她说:“他姨想你也想孩子,你不能去,叫孩子过去一趟吧。到那里玩两天,马上跟着船回来。”劝了半天,梭子才松口,说杏花可以去,大船不行,老大小舻前年刚出了事,大船可不能再有闪失。邢昭衍想,梭子说得也对,泛海行船,毕竟有风险,还是把大船留在家里为好。第二天早晨吃饭时,杏花再次央求带她去大连时,邢昭衍顺水推舟答应了。大船也嚷嚷着要去,邢昭衍说:“不行,你别耽误了念书。”大船没办法,把碗一放,背着书包走了。

今天早晨临上船,母女俩再起争执。杏花要穿布拉吉,梭子不让,说:“大闺女穿裙子,露着半截腿,风一刮就掀起来了,丢死人了。”杏花跺脚道:“这是小姨买的裙子!我非穿不可,不穿对不起小姨!”梭子阻止不了,只好提出折中方案,让杏花外边穿裙子,里面穿裤子。邢昭衍也觉得这个法子可行,就让杏花答应下来。

在船边站了两个多钟头,日头渐高,晒得人受不了,杏花才跑进邢昭衍为她安排的舱室里坐着。

傍晚没有了日头,杏花又到船边站了一会儿,在舱内蹲了一天的乘客也纷纷出来透气,甲板上人头攒动。晚上八点半,海上刮起大风,“昭衍号”摇摇晃晃,有人开始呕吐。邢昭衍怕乘客在外面出事,让小周和水头小鲻鱼把他们全部撵进舱里。

邢昭衍去两个男舱和一个女舱的舱口查看一番,见里面都安顿下来,觉得有小周和小鲻鱼两人轮流值班,不会有事,就去自己的舱室躺了一会儿。蒙眬入睡时,却听见外面有人哭喊:“我不蹲监狱!死也不蹲!”邢昭衍一跃而起跑到外面,只见一个留着半截花白头发的老汉又蹦又跳,像疯了一样。一个中年男人扯着老汉的胳膊说:“二哥,咱这不是蹲监狱!明天咱就到表弟那里了!”老汉还是疯闹,想甩掉他的兄弟,闹着闹着就到了船边。邢昭衍赶紧大喊:“小心,别掉下去!”边喊边往老汉身边跑。然而已经晚了,只见老汉在摆脱他兄弟之后,往栏杆上一扑又一滚,人就不见了。

邢昭衍全身一震,肝胆欲裂,急忙跑向驾驶室,让值班的大副停船救人。大副打了个左满舵,防备螺旋桨把落水之人撕碎。邢昭衍又说:“你赶快回去。”大副说:“回去也找不见。”邢昭衍只好去把阚船长叫来。阚船长听说是有人跳海,这么回答:“按照惯例,旅客在船上自杀,承运人不承担赔偿责任,更不用停船救人。而且现在根本找不着人。”

小周走到邢昭衍身边,小声向他道:“怪我,刚才到舱里睡了。我应该通宵值班的。”邢昭衍说:“咱们都大意了,没想到会出这种事。你拿二十块大洋给他兄弟,作为咱们的一点心意吧。”小周点点头,回舱拿来大洋。那个中年男人接过去,望着海里大声说:“二哥,船主给咱钱了。也没地方给你买纸烧,给你几块大洋当路费,你自己回家吧!”说罢,一块一块向海里抛,连抛三块。甲板上的乘客纷纷表示惋惜,说:“你给他现大洋,他没法使哇!”

过了一会儿,那个中年男人下到舱里,小周和小鲻鱼也把甲板上的乘客撵了进去。邢昭衍和小周、小鲻鱼一直守在甲板上,唯恐再出事。邢昭衍回头看看,想象那个老汉在水里挣扎、淹死,成为渔民所说的孤魂野鬼,便心痛不已。

片刻后,二号舱口突然有一个老头蹿出来,直扑船边,被小周结结实实抱住。老头一边挣扎一边吆喝:“我也不蹲监狱!我也不蹲监狱!”从舱里追出来的一个人劝他:“爹,咱可不能拿命换钱!”邢昭衍问:“为什么要跳海?”那人说:“我爹看到刚才有人掉到海里,他兄弟得了二十块大洋。就跟我说,咱到了大连还得往吉林走,路费不够。他学那个人,不要这条老命了,免得一路要饭……”

邢昭衍听后,眼泪夺眶而出。他走到无人处,任泪水奔流,被海风吹飞。他想,老乡们本来安土重迁,为了活下去,不得不背井离乡。一年一年,一船一船,去东北的有多少人了,却还是前赴后继,似乎永远也拉不尽!

邢昭衍也发现了这其中的悖论:他希望老乡们都能在老家安居乐业,可是自己的航运事业却要借他们发展起来。哎,凭我一己之力,不能救万民于水火之中,那就以低廉的船费帮他们跨海北上吧。但是,坐我这船虽然花费少,却不舒适。这是货轮,不是客轮,用货舱装人确实不妥,以后我还是要买客货两用轮船,让“昭衍号”专门运货。

天亮时到了槎山外海,先后遇见在这条主航道上行驶的几艘客轮。邢昭衍盯着它们看,心中有惭愧、有自卑,更有奋起直追的决心与力量。中午进入大连湾,港口与城市尽收眼帘。邢昭衍指给杏花看,杏花兴奋得又蹦又跳:“真好!那么多船,那么多楼!”

进港时,看到两座灯塔,杏花问那是什么,干什么用,邢昭衍就告诉了她。杏花看看南边的红灯塔,再看看北面的白灯塔,突然说:“爹,你在马蹄所也建两座,叫黑夜回来的船有个奔头。”邢昭衍心中一动,说:“这可不是小事。明天如果有空,咱到灯塔那里看看,问问怎么建,得花多少钱。”

进港之后,鲍九正站在第二码头顶端等待,向他们挥手,并引船到一个泊位停下。邢昭衍领着杏花率先下去,鲍九看着杏花说:“这是外甥女吧?篣子天天盼你来呀!”邢昭衍让杏花叫他“鲍叔”,杏花便羞答答地叫了一声。邢昭衍问鲍九:“高粱订好了吗?”鲍九说:“订好了,还是尤老板的货,林经理在那边等着呢。”邢昭衍说:“先不见他,船舱要打扫干净才能装粮食,趁这空当儿,把杏花送到篣子那里。”鲍九说:“中,咱们走。”邢昭衍说:“坐车吧。”说罢就向近处停着的几辆黄包车招手。这一下叫来了五六辆,邢昭衍选了三辆。鲍九在前,说了要去的地方,车夫答应一声立即起步。杏花的车居中,邢昭衍在后,三辆车相互跟着走了。一路上杏花兴奋地向路两边看,还高举一只手,从低垂下来的树枝上拽下一串洋槐花,放到鼻子上闻闻:“真香!”

看着白白的洋槐花,闻着它的清香味儿,穿街走巷,最后到了一排平房小院前。这里没有院墙,只有一圈篱笆加一扇木门。鲍九下车后大喊:“媳妇,姐夫跟外甥女来啦!”

看见篣子从屋里出来,杏花叫了一声“小姨”,下车后立即跑进院里,跟篣子抱在了一起。邢昭衍走进去时,她俩脸贴脸,泪水交融。篣子放开杏花,擦擦眼泪上下打量着她:“俺外甥女成大闺女了,真俊!穿这布拉吉正合适。哎哟,里面怎么穿了裤子?”杏花就说了她娘不让穿的事。篣子说:“现在是什么社会啦?恁娘还是死脑筋!”

篣子让邢昭衍和杏花进屋坐。邢昭衍走进去,见正面是一盘大炕,炕角摞着被子和褥子,眉头就皱了起来。篣子看透了他的心思,说:“杏花来了,叫老鲍跟他的兄弟们睡。”鲍九说:“对,那群兄弟租了房子睡大通铺,我去跟他们挤一挤。”邢昭衍这才放下心来。

邢昭衍对杏花说,他要和鲍九一起去买高粱装船,让她听小姨的话,不要乱跑。篣子和杏花到门口送他俩,回到院里不见大缆。杏花问:“表弟呢?”话音刚落,就听屋里响起一种极其好听的声音。杏花随小姨走进屋里,只见大缆靠在炕沿上,把一个铮亮的玩意儿举到嘴上“呜呜”吹着。杏花坐到大缆旁边,问小姨:“这是什么玩意儿?”篣子说:“是口琴。”杏花说:“真好看,真好听!”这么一夸,大缆更来劲了,一边吹一边摇头晃脑。篣子小声对杏花说:“大缆就是把口琴吹出个响声罢了,没个腔调。他爸吹得好听。”杏花问:“他爸是谁?俺四叔?”篣子鄙夷地一笑:“你四叔会吹个屁。他爸是船长。”杏花惊讶地看看她,又看看大缆。大缆举着口琴送给杏花:“表姐,你吹。”杏花接过来,把口琴举到嘴边。一吹,口琴轻轻震动,让她的嘴唇麻酥酥的,发出的声音让她的心也麻酥酥的。大缆说:“表姐,你再吸气。”杏花吸上一口却停下了,将口琴还给小表弟。篣子问她:“怎么不吹了?”杏花说:“一吹,浑身麻酥酥的受不了。”篣子笑了:“当初我第一回听大缆他爸吹,也是浑身麻酥酥的。”杏花问:“在哪里听的?”篣子说:“在他开的船上呀,从马蹄所到大连,我听了一路。”杏花立即指着她说:“我知道了,大缆他爸是洪船长,我见过他!”篣子说:“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他穿白制服,戴大盖帽,要多俊有多俊。”杏花说:“你给洪船长生下孩子,怎么不嫁给他呢?”篣子叹气道:“唉,他家里有老婆,我这边也有你四叔呀。”“四叔不在大连?他去哪里了?”“我不知道,我一辈子不想见他。”杏花听了这话,沉默不语。

口琴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大缆手举口琴,摇晃着小脑袋在吹,陶然若醉。杏花问小姨:“洪船长的口琴怎么留了下来?”篣子说:“他那次出海,可能是预感到要出事,就没带口琴,说给孩子留做个念想……”篣子抖动着嘴唇说不下去了。

篣子平稳了一下情绪,便起身去做饭。她和面擀面条,杏花给她帮忙,蹲到灶前点火烧水,二人一边干活一边说话。篣子问家里人怎么样,杏花一一告诉她。篣子说:“真想他们呀。”杏花说:“你领着大缆回去看看。”篣子却摇头道:“没法回呀,我还算是你四叔的老婆,可他把我撇了;老鲍说我是他媳妇,可我跟他又不是正经夫妻;另外还有大缆,我带回去怎么说?”杏花说:“是怪难办。小姨,你找的男人太多了!”篣子苦笑了一声:“杏花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明白,等你大了再跟你讲。”

二人又说别的,说大连,说马蹄所。等到面条煮好,喊来大缆一起吃,篣子说:“吃了饭,咱娘儿仨逛街去。”杏花眉开眼笑:“中!”

篣子带着两个孩子,走了好大一会儿,才来到繁华市区。一边逛街,一边买各种小吃品尝。炸虾片、烤鱿鱼、海菜包子、炒焖子,尝了一样又一样,两个孩子都吃得饱饱的。

太阳已经落到西边,杏花说想去看看“昭衍号”装满高粱没有。篣子就领着她和大缆去了港上。他们在一片粮垛中间东寻西找,终于看到了远处的邢昭衍和小周。杏花向那边跑过去,辫子与裙摆在身后荡起,煞是好看,引得一些苦力扭头观赏。

邢昭衍看见杏花跑来,指着她说:“跑什么呀?要是叫恁娘看见,又嫌你没家教。”杏花吐了一下舌头:“俺娘不是没在这里嘛。”篣子问:“装得怎么样了?”邢昭衍说:“才装了一个舱,明天中午才能装完。”

杏花向远处的灯塔瞅了瞅:“爹,咱们去看看灯塔呗?”邢昭衍说:“好,现在就去。”他弯下腰去问大缆:“你去不去?”大缆却打着呵欠摇头。篣子说:“大缆今天逛街逛累了,你俩去吧,我带他回家。”说罢扯着儿子走了。

大连港有四道防波堤,留出大、中、小三个出入口,两座灯塔建在最大的出入口两端。邢昭衍发现南边的红灯塔近一些,就和杏花往那边走。走到第一码头末端,就到了水泥防波堤的起点,见堤外浪涛涌来,激起一个个浪头,水花飞溅。邢昭衍问杏花:“敢不敢上。”杏花说:“敢!”

然而,他俩刚要上去,从岗亭里走出一个端着枪的日本兵,声色俱厉说了几句什么,把杏花吓得躲到父亲身后。邢昭衍明白日本兵的意思,转身对杏花说:“他不让上去,咱们回吧。”

第二天中午,“昭衍号”载着一船高粱起航,第三天上午到了青岛港。趁着上煤、上水的空当儿,邢昭衍带杏花上岸,逛了中山路,看了前海栈桥。这天,杏花还穿着布拉吉,里面却没再穿长裤。到了栈桥,穿裙子的女性很多,就显不出她的特别了。走到栈桥末端,杏花指着远处兴奋地大声道:“爹,那里也有灯塔!”邢昭衍说:“不光那里有,青岛的灯塔有好几座。”杏花说:“那你还不打听一下咋建?”邢昭衍说:“我听说灯塔属于海关管理,咱们去那里问问。”他叫了两辆黄包车,说去海关,车夫立即飞跑。

到了新疆路边的一座四层洋楼,邢昭衍向门卫说明来意,门卫便把他带进楼里的一个房间。里面坐着一个洋人、一个中国人,洋人很年轻,皮肤煞白。他用一双大蓝眼看看邢昭衍,再看看杏花,突然向她做了个鬼脸。杏花吓得转身跑到门外,洋人看着她的背影哈哈大笑。

一转眼,洋人突然换上严肃神态。那位中国人向邢昭衍介绍说:“他是杰森科长,英国人。”杰森通过翻译问邢昭衍:“有什么事情?”邢昭衍就把他想要在马蹄所建灯塔的事讲了。翻译把他的话翻译过去,杰森面无表情,用咄咄逼人的语气说:“邢先生,你要建灯塔,懂得怎么建吗?知道花多少钱吗?知道灯塔建起之后要有人看守吗?”邢昭衍在翻译口中得知这三问,尴尬地笑着,连连摇头。

躲在门外偷听的杏花开口了:“俺要是知道,还用得着来问你?”

杰森看见她生气的模样,夸张着表情,做出目瞪口呆的样子。邢昭衍见状,急忙解释,说:“我女儿非常渴望在马蹄所建起灯塔,让黑夜里回来的船有奔头。奔头,就是目标。”

翻译把这话翻过去,杰森立即将两手抬起,在胸前有力地一下下顿着,说了一通。翻译转达了他的意思:他身为航标科科长,一定尽力而为,帮助小姑娘实现美好心愿。邢昭衍和杏花脸上现出笑容,一齐向杰森道谢。

杰森与邢昭衍商定,第一步,派人到马蹄所勘察,确定灯塔位置;第二步,让工程师设计,并确定照明方式;第三步,由邢昭衍组织施工;第四步,海关派人过去维护、运营。邢昭衍说:“下一个航次在五天以后,您准备派人吧。”杰森连说了几个“OK”。

杰森又盯着杏花边看边说,还做了个鬼脸。邢昭衍问翻译:“他说了什么?”翻译笑了笑:“杰森先生说,等到马蹄所的灯塔建起来,他想去做一位灯塔看守人,和这位美丽的小姑娘一起玩耍。”邢昭衍知道,洋人爱开玩笑,没有在意。杏花听了,却羞得小脸通红。

回到马蹄所已是傍晚。“昭衍号”下锚时,杏花已经在舱房里脱下裙子换上裤子。她站到船头,望着一里之外的海崖,目光里充满憧憬:“爹,要是那里有一座灯塔,该有多好。”邢昭衍向那边看去,点头道:“闺女等着吧,我一定办成这事。”

邢昭衍终生忘不了那个让他痛心且恶心的画面。

第二年春天,他跟着“昭衍号”又去了一次大连,下船回家已是晚上。见女儿杏花还没睡,就叫上她到爷爷奶奶那里坐坐。杏花去年去了一趟大连,邢泰稔一提起这事就生气,说孙女是个野丫头。邢昭衍带着杏花过去,想让祖孙俩少些芥蒂,多点亲热。

来到后院堂屋前,邢昭衍低声让杏花叫门,杏花就喊了一声“爷爷”。邢泰稔在里面应声:“门没闩,进来吧。”进门后,杏花举了举手里的纸包:“奶奶,爷爷,你们尝尝俺爹在大连买的‘开口笑’。”说着就把点心递给奶奶。她跟着奶奶走进里屋,捂起鼻子:“哎哟,这个味儿,熏人!”躺在炕上的邢泰稔说:“是我这老烂腿的臭味。”邢昭衍看到,父亲只穿了一条大裤衩子,小腿部位用破布裹着,急忙走过去问:“是不是又犯病了。”母亲说:“恁爹的两条腿都烂了。”

邢昭衍让母亲端灯照着,伸手解开了父亲左腿上的破布,杏花也凑近去看。只见邢泰稔的腿肚子皮下埋着几条弯弯曲曲的蚯蚓,其中有两处拱破皮肤成为紫黑窟窿,渗水流脓,还有几条细小蛆虫在蠕动。“哎哟,长蛆了!”杏花惊叫一声跑到屋外吐了。邢昭衍也觉得恶心,更感到痛心。他埋怨自己这几年光顾着生意,对父亲关心不够,致使他的病越来越重。他决定把父亲拉到青岛,让医生做手术。

月光下,杏花站在那里抹眼泪:“爹,俺爷爷的腿还有办法治吗?”邢昭衍擦擦手说:“有,我带他到青岛医院。”他回到屋里向父母说了这个打算,他们也都同意。

三天后的早晨,“昭衍号”再次起航。邢昭衍天不亮就鞴了驴,把爹背上丈八船,送到轮船上。

父亲要去看船舱是什么样子,邢昭衍便带他到舱口。见里面或蹲或坐挤满了人,邢泰稔说:“这船跟鬼子的比,不沾弦。”邢昭衍知道,“不沾弦”就是比不上的意思,便告诉父亲,他想再买一艘客货两用的,叫这一艘拉货。邢泰稔捻着胡子说:“嗯,那样就好了。”

邢昭衍早已和小周说好,他到青岛带着父亲下船,大连的买卖由他全权负责。小周说:“老板您放心,上次咱们已经跟尤老板谈妥了价钱,还有老鲍在那边帮忙,不会有差错。”邢昭衍听后,也放下心来,船到青岛后,就背着父亲下去了。到了踏板上又跟小周说:“我不知要在青岛住多久,你不用过来接,我俩坐日本人的班轮回去。”

邢昭衍已经打听过了,青岛的大医院有两家,一家是位于江苏路的青岛病院,主要给日本人治病;一家是位于胶州路的普济医院,专给中国人治病。他一出码头就让黄包车把他和父亲送到了普济医院。进去挂上号,等了一会儿,有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女子喊父亲名字,邢昭衍答了一声,背着父亲跟着她去了外科。邢昭衍让父亲坐下,向医生讲了父亲病情,医生要看伤处。邢昭衍把父亲腿上的裹布解开,医生略看一眼,就说住院动手术吧。邢昭衍问:“手术哪天可以做?”医生说:“明天上午。”说罢给他开了住院单。邢昭衍拿着单子,与父亲出去,交了押金,办完手续,住进楼后的一间病房。

第二天上午,有护士推着担架车把父亲接走。邢昭衍在手术室外面等了两个多小时,父亲又被推出来,送回病房。邢昭衍看着父亲两条腿上缠着的绷带,问他怎么样,父亲说:“不疼,一点也不疼。”邢昭衍明白,手术时用了麻醉药。

在医院住了一天,医生说可以下床走路了。邢泰稔试了试,果然可以,喜得他合不上嘴,在走廊里来回走了好几趟。后来几天,邢泰稔经常让儿子陪着到处走动。住到第六天,医生说可以出院了。邢昭衍对父亲说:“今天要上街办点事,明天再走。”邢泰稔说:“你去吧。”

邢昭衍要办的第一件事,是去海关请人去马蹄所勘察,设计灯塔。杰森科长还在值班,态度却变了,通过翻译说:“在马蹄所海滨建灯塔,关长没批准。”邢昭衍心中一凉,问:“为什么不批?”杰森说:“成本太高,作用不大。”邢昭衍辩解:“作用怎么不大?那里每天有许多船进出港湾。”杰森笑了一下:“不就三条商船吗?日本人两条,你一条。”邢昭衍说:“商船还有好多,那些大风船,除了每年打一季黄花鱼,平时也是经商搞贩运的。”杰森轻蔑地摇摇头:“依靠风力的船,是古代航运业的遗留,配不上灯塔这种现代文明的标志物。再说,那些风船的驾驶者凭经验操作,用不着灯塔指引。”邢昭衍一时无语,沉默片刻又问:“杰森先生,您说成本太高是什么意思?建设费用我可以出呀。”杰森用指头敲敲桌子:“灯塔可以由你建,但是必须由我们管理。要有三名看守,每人每月发五六十元工资。”邢昭衍说:“我出得起。”杰森将手一摆:“不,你没有资格!航标代表了海关的尊严,灯塔看守者从来都是海关职员,必须由我们派遣,由我们发放工资。”

听杰森这样说,邢昭衍才明白了关于灯塔的一些规定,知道自己不能随意去建。他沉默片刻,对杰森说:“谢谢您,我回去等着。我相信,总有一天,马蹄所会有灯塔亮起来,让黑夜回来的船有奔头!”

出了海关,邢昭衍去礼贤中学看儿子。去年夏天,大船小学毕业,邢昭衍把他送到青岛礼贤中学,在入学登记表上亲自写下了儿子的大名“邢为海”。他想让邢为海到他的母校读几年书,毕业后做他的助手,成为航海事业的有用之才。

然而,刚走到山东街,就见有大队学生从北面走来。车夫说:“对不起,前面无法走了,您下来吧。”邢昭衍只好下车,站到路边。他问身边一个看热闹的中年男人:“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人讲:“这是学生在对青岛、上海发生的两件大事表示抗议。四月份,青岛日本纱厂的工人要求改善待遇,日本从旅顺调来军舰登岸镇压。二十九日,胶澳督办派军警到纱厂驱逐罢工工人,打死六人,打伤十几人,逮捕七十多人,还将三千人押送回原籍。三十日,上海也发生惨案:工人、学生上街抗议日本资本家枪杀工人,英租界巡捕向他们开枪,打死打伤几十人,逮捕了好多人。这两件事在青岛引起强烈反响,报纸连篇累牍报道,许多团体发表声明,上街游行的工人、市民接连不断。今天,学生们又出动了。”邢昭衍听后震惊不已。

学生们近了,个个挥舞着旗子。有人带领他们高呼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惩办杀人凶手!”……邢昭衍想,我儿子是不是也在学生队伍里?

邢昭衍瞪大眼睛,从人群中寻找儿子的身影。邢为海果然在里面,与他的同学呼喊着口号正大步前行。邢昭衍急忙过去,把他扯了出来。邢为海见到父亲,满脸惊喜,问父亲来干什么。听父亲说是陪爷爷来治病,邢为海说等到游行结束,便去医院看爷爷。

下午,邢为海果然到了医院。他见了爷爷格外亲热,摸他的腿,问:“爷爷您好些没有?”老人的满脸皱纹都流淌着幸福,笑着说:“好了好了!我一见大船,腿就好好的啦!”说罢下床走了走。邢为海一直陪到晚上,才在爷爷的催促之下回了学校。

次日早晨,邢昭衍为父亲办了出院手续,准备去坐船回马蹄所。他扶着父亲走出病房,来到医院门前,见两辆黄包车飞快过来。车停了之后,邢昭衍突然发现,后下车的那个留分头穿西装的年轻人是他的四弟邢昭光。他叫了一声“昭光”,刚付完车钱的昭光也看见了他们,满脸尴尬地叫一声“三哥”,又叫一声“二叔”。邢泰稔惊问:“你怎么在这里?”先下车的那个留着短发、年轻漂亮的女人抱着孩子走进医院门口,回身喊道:“昭光,你快点!孩子都抽筋啦!”昭光便向他俩赔笑:“对不起,我得赶紧给孩子看病。”说罢便跑了进去。

邢泰稔冲着里面骂了起来:“什么东西!离家八九年,不回去看看爹娘,连个信儿都不捎!我进去揍他一顿!”邢昭衍劝阻道:“算了,您别气坏了身子。您在这里等着,我去问他住在哪里,以后好去找他。”

找到儿科,邢昭衍见女人抱着孩子坐在医生面前,昭光站在旁边。邢昭衍进去扯了昭光一把,昭光跟着他到了走廊上。邢昭衍盯着他问:“你在青岛干什么?”昭光说:“给大连一家公司坐庄。哎,二叔也来看病?他怎么了?”邢昭衍说:“治他的老烂腿。昭光,你不回去看看我大爷大娘?”昭光说:“我想回去,可是没脸呀。你给我爹娘捎个信儿,就说三筐对不起他们。”说着从兜里掏出两块大洋递给邢昭衍:“我带孩子来看病,身上钱不多,这两块钱你捎回去,算是我的一点心意。”邢昭衍接了过来又看一眼屋里的女人,放低声音问:“你怎么把篣子撇了?”昭光摆摆手:“别提她,她跟别人好,还生了孩子,我凭什么挣给她吃?”邢昭衍无言以对,问他住在哪里,昭光掏出一张名片给他。邢昭衍看看,上面写着“大连跨海贸易公司驻青岛办事处经理”,还附了地址。邢昭衍问他做什么业务,昭光说:“主要是粮食、花生、煤炭。”邢昭衍点点头:“知道了。我再来青岛的时候找你。”他又向昭光要了一张名片,说要捎给大爷,昭光又给了他一张。

回到医院门前,他跟父亲说了解到的情况,邢泰稔吐一口痰骂道:“呸!离家这么近也不回去,狼心狗肺!”邢昭衍看时间不早了,便叫了两辆黄包车,与父亲分别坐上,去了小港。

他们坐的船是“成田丸”,十点开船。上船后,他发现这船的底舱装了许多煤炭,大概是送到海州的,因为马蹄所没有用煤大户。上层的客舱,通铺上稀稀落落坐着几十个人。邢昭衍知道,这是因为在青岛至马蹄所、海州这条航线上,往东北走得多,往西南走得少。他让父亲坐下,父亲问:“一张船票多少钱?”邢昭衍说:“五块。”父亲拍着席子气愤地说:“太贵了!太贵了!”

起航之后,邢昭衍仔细观察着这条船的情况。他觉得这条船的动力较弱,驶出胶州湾后虽然顺风顺水,航速却不快,估计在十节左右。船也破破烂烂,随波浪起伏时,许多地方“咔咔”响。他想,我如果买来新船,提高速度,降低票价,会把它淘汰掉的。

坐在他前面的一个老太太晕船,抻长脖子想吐,她身边一个年轻小伙子急忙扶起她,让她去过道中间的洋铁桶那里。但是晚了一步,老太太吐到了地上。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乘务员气势汹汹过来,冲着老太太的腚就是一脚。小伙子急忙护住老太太:“你凭什么踢俺娘?”乘务员指着地上骂:“你娘瞎眼啦?”邢昭衍听他说出方言,知道他是个中国人,厉声道:“你怎么能这样对待老人呢?”乘务员斜他一眼:“想教训我?你算老几?”邢泰稔在旁边说话了:“你知道他是谁?他是马蹄所的邢老板,跑大连的‘昭衍号’就是他的!”那个乘务员换了惊讶的眼神看了看邢昭衍,而后走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到邢昭衍跟前鞠了一躬:“邢先生,我们船长想见见您,请。”邢泰稔面露紧张:“船长叫你干啥?他们会不会害你?”邢昭衍安慰父亲:“没事,您在这里坐着不要动。”

驾驶室外面的甲板上,一个穿制服的秃头男人正坐在椅子上,见到邢昭衍起身相迎,说了一声“邢先生您好”。站在他旁边的一个瘦高青年介绍说:“这是佐琦船长。”邢昭衍向他拱拱手:“佐琦船长您好。”佐琦船长让瘦高青年搬来一把椅子,请邢昭衍坐下。

佐琦的中国话说得还算顺溜,他向邢昭衍笑了笑说:“邢先生,没想到能在我的船上见到您。您有一条法国船,大概瞧不上我这船吧?”邢昭衍也笑了:“您这条船确实旧了一些,有没有换新船的计划?”佐琦船长警觉地看着他:“有啊,我已经向社长建议过了,他说会考虑的。这条航线已经遭遇了您的严重挑战。您从我们这里抢去了太多太多的客人,如果不是在货物运输上赚到一些,我们就亏本了!”说到这里,佐琦的眼睛里闪射着仇恨的光芒。

邢昭衍向海上望了片刻,回头说道:“佐琦船长,我在青岛礼贤书院读书时,老师给我们讲,从事商业要遵循公平竞争原则。在同一市场条件下,各个竞争者要共同接受价值规律和优胜劣汰的作用与评判,各自独立承担竞争的结果。”佐琦船长粗暴地将手一挥:“不,那是西方人的经济学。什么公平竞争,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是暗地里下毒手。我们日本人的经济学很直接,就是想要什么,对手必须给我们什么。”邢昭衍冷笑一下:“是的,你们想得到中国的领土,就从德国人手中抢走了青岛。但是,后来为什么又归还给中国呢?”佐琦船长一脸气恼:“这只是我们的一个小小挫折,你等着看,我们会从你们中国人手中拿到更多好东西的,土地、城市、商机,都会为我们所用。凡是与我们作对的,都没有好下场!我今天代我们社长劝告你,请你立即停止‘昭衍号’的载客业务!”

邢昭衍沉默一下想,我正要停止“昭衍号”的载客业务,于是把头一点:“我会认真考虑你们的劝告。”佐琦船长大声笑了起来:“这就对了,够朋友!”说着站起来向他伸手。邢昭衍与对方握手时,发现这位佐琦船长的手掌特别硬,便狠狠攥了一下,攥得他目露凶光:“唔?”邢昭衍不理他,放开手转身回舱。

见儿子回来了,邢泰稔问:“他们叫你过去,都说了啥?”邢昭衍吐出一口闷气:“嫌我抢走了他们的乘客,叫我停止载客业务。”父亲问:“你答应了?”“答应了。”邢泰稔用一双被皱纹包裹着的老眼瞅着他:“你本来是个硬汉,今天怎么成了孬熊?”邢昭衍趴在父亲耳朵上小声道:“我不用‘昭衍号’载客,用‘昭朗号’。”父亲满脸疑惑:“‘昭朗号’?‘昭朗号’在哪里?”邢昭衍说:“我打算再买一条新船,客货两用。名字已经起好了,就叫‘昭朗号’,昭朗是明朗的意思。”父亲兴奋地道:“中!我儿有志气!你买上新船,叫鬼子的船滚得远远的,别再卖高价,欺负人!”

邢泰稔从脖子上取下烟袋,装烟点上,望着窗外的近海与远山一口接一口抽。抽了一会儿,转身叫道:“舵儿。”

邢昭衍心中一动。因为父亲多年来很少叫他的小名,每次叫,都是商量重要事情,以这种方式表达爷儿俩的亲密关系。他扭头看着父亲:“爹有事要说?”父亲将烟袋上系着的烟荷包用指头捻着,捻了一下又一下,里面似乎藏有他的锦囊妙计。他看看四周,小声道:“我寻思好了,你再买新船,我尽全力帮你。”邢昭衍低下头小声回他:“谢谢爹,你要把这几年攒的钱给我用?”父亲说:“当然给你用。可是买新船要花大钱,我攒下的那点帮不了你多少,打算把地卖了,把船也卖了。”“啊,这怎么行?”邢昭衍看着爹,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压根儿没想到,多年来锱铢必较的父亲,今天竟如此大方!

父子俩回到家,发现石榴和两个孩子来了。

邢昭衍见到妹妹和外甥很高兴,在马蹄所最好的饭店望海楼订了一个大桌,让全家中午到那里吃饭。杏花问她爹:“您又去了一趟青岛,建灯塔的事怎么样了?”邢昭衍就把海关的答复向她说了,杏花很失望,眼泪汪汪。邢昭衍对她说:“闺女放心,我总有一天会把马蹄所的灯塔建起来。”杏花擦擦泪水道:“好呀爹,我记着您这话,等着那一天!”

接着,邢昭衍去告诉大爷,在青岛见到了昭光,还捎回两块大洋。邢泰秋接过大洋狠狠往地上一摔:“我就稀罕他的臭钱?离得这么近,也不回来看看我跟他娘!”邢昭衍掏出昭光的名片给了大爷,大爷看了说:“这个杂种羔子,当上经理啦?”邢昭衍不无讽刺地说:“不光当了经理,还娶了二房,给你生了个孙子。”邢泰秋脸上现出笑意:“是吗?我添了个孙子?三筐还算有点出息。”但他不问篣子在哪里,邢昭衍想,估计他是听杏花说了篣子的情况。

邢昭衍从大爷家回来,与家人们一起去饭店。父亲以往去前海都是骑驴,今天他却用脚走路,昂头背手,走得踏踏实实,洋洋自得。一个与父亲同辈的老头问:“二哥,你今天怎么少了四条腿?”邢泰稔指着自己的腿说:“去青岛治好了,还用老驴驮着我?”

到了望海楼,他不要儿孙搀扶,扶着栏杆自己上去。老少十口到雅间坐下,邢泰稔挥手道:“拿酒来!我今天跟舵儿喝个痛快!”石榴笑道:“爹,俺哥已经是大老板了,你还叫他小名!”邢泰稔也笑了:“我错了我错了,邢老板,快拿酒来!”在老老少少的哄笑声中,邢昭衍去楼下拿来一瓶高粱大曲。

倒上酒,邢昭衍开始说话,他庆贺父亲治好了腿,欢迎妹妹过来住,还祝福老少平安,人人都好。说完敬父亲一碗酒,与父亲同时喝干。

门外走过几个人,邢泰稔看到了立即叫喊:“王大笔杆!王大笔杆!”一个端着水烟袋、脖子上挂眼镜的中年人退回来,看着邢泰稔问道:“邢老爷,您叫我有事?”邢泰稔说:“你给我打听一下,有没有买地的,我要卖地,二十亩都卖!”邢昭衍急忙制止:“爹,咱先不说这事好吧?”邢泰稔却把手一挥:“他就是个地经纪,为什么不跟他说?”王大笔杆问:“您老人家要卖地,真是天下奇闻。卖地干啥?”邢泰稔说:“俺儿要买新船,买大火轮,我卖地帮他!”王大笔杆看看邢昭衍,连连点头:“好好好,我知道了,我立马给您打听!”说罢走了。

家宴结束后,邢泰稔回家将里屋的墙上砸开一个洞,从中掏出几张变黄了的地契,一张一张看了又看。老太太说:“不舍得了吧?后悔了吧?”邢泰稔却说:“不后悔!帮儿买船,我舍得!”

过了一会儿,王大笔杆就带着两个买地的来了,一个姓苏,一个姓高。经过一番商谈,邢泰稔卖给姓苏的十一亩四,每亩四十一元;卖给姓高的八亩六,每亩四十三元,约定明天上午到这里写文书。

当天晚上,邢泰稔去他大哥家里,说了卖地帮儿子买船的事,让他明天上午过去当证人。邢泰秋听了埋怨道:“你怎么不早跟我说?我早就想买地,就是没等到茬儿,你看你!”邢泰稔说:“晚了,晚了。我没想到你会买。不过,我还想卖船,两条丈八船都卖,你买不买?”邢泰秋不解地看着他:“地也卖,船也卖,你为了舵儿真是豁上了?”邢泰稔说:“豁上啦!只要能帮他,我什么都舍得!”邢泰秋无言,只是抽烟。

邢泰稔也坐着抽烟,抽一会儿问大哥,到底买不买那两条船。邢泰秋将烟袋从嘴里拔出,在板凳腿上叩了叩说:“他二叔,我买。我比你大两岁,来年七十二,不能再操心了。我买下你这两条船就分家,加上原来的两条,大筐、二筐兄弟俩一人分两条,也说得过去。三筐在外头,南门外的宅子给他留着,别的就不给了。”他问二弟,两条船要多少钱。邢泰稔说:“船都是旧的,再说是你当哥的买,你看着给吧。”邢泰秋说:“按咱马蹄所的行市,这样的丈八船,一条一百来块,我给你一百二,中不中?”邢泰稔说:“大哥,你不用给这么多。”邢泰秋说:“多就多,算我给侄子帮点忙。就这么定了,明天上午我去给你当证人,一块把钱捎去。”

邢泰稔又说:“大哥,你买了我的船,使船的人能不能接着用?特别是两个船老大,都给我干了多年,打鱼是好手,人也厚道。”邢泰秋说:“我想用,不知道人家愿意不愿意。”邢泰稔说:“我问问他们。如果想干,就到你家;不想干,你就另找别人。”

第二天上午,邢泰秋到了弟弟家里,手里提了个沉甸甸的布袋子说:“他二叔,这是二百四,你数数。”邢泰稔说:“不用数。”说罢接过来走进里屋。

一会儿,王大笔杆带着两个买地的和证人来了。六个人坐在一起,写了两份卖地文书,该签名的签名。两个老板交上银票,邢泰稔收起来也送进里屋。而后,苏老板叫来几辆黄包车,几个人坐上,车轮滚滚去了县城。办妥土地过户手续,又一起吃了午饭,再坐着黄包车回来。

这天晚上,邢泰稔等到邢昭衍从恒记商号回来,把他叫到后院,说地钱、船钱,再加上这几年攒的,一共是九千二百元,让他全都拿走。邢昭衍进屋看看,见地上放着两个麻袋,一袋银元、一袋铜元,父亲还给了他几张银票。他感动得眼窝变湿:“爹,这些钱能排好几条黄花船,您都给我?”邢泰稔挥着手道:“都给你,快拿走!”邢昭衍突然跪下,给邢泰稔磕了一个头,揣起银票,一手提起一个麻袋,迈着异常沉重的步伐去了前院。

第二天凌晨,冯嬷嬷照常早早起来做饭,做好了端上桌,两条丈八船上的十二个人也全部聚齐。等到他们吃完,邢泰稔提着一个布袋子走进厨房:“你们稍等一下再走,我要说一件事。”他把布袋子放到窗台上,面向饭桌,把卖船的事说了。众人听了都很吃惊,史老大说:“没想到您为了少爷,破这么大的本!”宋老大说:“俺在您家干了这么多年,真没想到船主会换。”那些伙计们也都叽里呱啦,发表自己的感想,但没有一个人说自己不跟着船走。邢泰稔明白,现在整个马蹄所的丈八船就那么百十条,哪条船也不缺人手,如果离开,很难再找到地方上工。

他拎过布袋子,摸出几块大洋攥在手里说:“今天早晨,是你们在我家吃的最后一顿饭,上午出海回来,我也不跟你们分渔获钱了,你们自己分,由船老大做主。不过,为了感谢这些年你们给我出力,我给每个人一个块洋,算是我的一点心意。”说罢,给每个人递去一块大洋。他嘱咐史老大,上午起网回来后,连人带船留在前海,他有事儿。史老大答应着,招呼众人起身,扛着大橹、竹篙等家什去了前海。

邢泰稔吃了早饭,去西江边排船工地上找到邢大斧头,让他中午把当年排“菠菜汤”的匠人招呼到前海。邢大斧头问邢泰稔要干啥,邢泰稔说,请他们吃喝一顿,因为他把船卖给大哥了。邢大斧头不明白,说:“那条船都这么多年了,你卖就卖,跟俺们这些匠人有什么关系?”邢泰稔面露愧色,说:“当年我光想着省钱,待你们这些匠人太孬了,整天叫你们喝菠菜汤,结果人家给起了个孬船名‘菠菜汤’,实在丢人。现在这船要出手,我无论如何要跟大伙当面道个歉。”邢大斧头明白了:“是这个意思呀,好吧,我找找他们。”

邢泰稔又去了所城西门,那里有一个长年开业的汤锅摊子,他让摊主张大碗煮一锅猪肉汤,中午用桶装着送到前海,再带两坛子好酒,配上十八副碗筷。长着满脸大胡子的张大碗说:“您给我三块大洋,我给您办好。”邢泰稔就掏给了他。

将近中午时分邢泰稔去了前海,看见“菠菜汤”停在浅水里。邢大斧头带着一帮匠人来了,张大碗也派人送来了两桶猪肉汤。匠人们抽动着鼻子说:“真香!真香!”邢泰稔指着其中一桶对史老大说:“这是你们的。”到另一桶旁边说:“这是师傅们的。”他给匠人们每人盛上一碗,都装满肥肉,碗里的猪油有一指多深。邢大斧头指指酒坛子:“泰稔老侄,俺就不客气了,这酒得喝!”邢泰稔说:“喝,喝,您跟老史自己倒吧。”邢大斧头倒一碗,老史倒一碗,与伙计们传来传去轮着喝。

这个场面,引来许多人看热闹。邢泰稔拿两个空碗,盛上猪肉汤,让他们也尝尝。围观者起初不好意思,但是一个苦力经不住诱惑,垂涎欲滴,就端起了碗。其他人也行动起来,用另一个碗喝汤吃肉,有的还抄起大木勺子去桶里舀。邢泰稔夺过勺子,说要犒劳犒劳船,舀了满满一勺,下水向“菠菜汤”走去。

邢泰稔已经走到船边,水淹到了他的大腿。他抖动着胡子对船说:“老伙计,来,你喝一口,香一香!”说着将勺子一挥,猪肉汤全都泼到船上。接着,他把勺子放到船板上,两手扳住船帮,纵身一跃。虽然有些吃力,还是上去了。邢大斧头喊:“泰稔老侄,你上船干啥?”邢泰稔说:“我再看看!”他从船头走到船尾,再从船尾往船头走,低着头这瞅那瞅,眼里满是眷恋。后来他踩到了几块猪肉,脚下一滑,人就栽到水里去了。史老大和几个伙计急忙放下碗,往船那边猛蹿,船岸之间水花高溅。他们过去找到邢泰稔,他正趴在水里全身抽搐。

邢大斧头也过来了,指挥几个人把邢泰稔抬到船上,让他趴到船帮上控水,但他只往外吐水,再不往肺里吸气。

邢大斧头摸摸他的手腕,感觉到脉搏消失,哭了一声“泰稔老侄”。

为父亲办完丧事,邢昭衍接到佟盛的电报:若买船可去日本,您来后我们一起请总理写信给日本朋友可得帮助。邢昭衍想,我想买船却找不到门路,如果能得到张謇这位贵人的帮助,岂不是一帆风顺?但他考虑到,去日本要花费不少时间,怕回来晚了,耽误给父亲上“五七坟”。他决定,上完坟再去买船,就给佟盛发电报,说父亲刚刚辞世,一个半月之后再去上海。

脱下孝服,衣裳还要有守孝标志。梭子用白布给全家人的衣裳和帽子上镶了白边,鞋面上也绷了白布。邢昭衍穿上,天天到恒记商号里忙活。和他一样穿戴的还有姐夫于嘉年。为老人办丧事时,邢昭衍与于嘉年商量,让他接替小周,到“昭衍号”当管事,因为他去日本买船,想带上小周做保镖。姐夫于嘉年和大姐柿子商量一下就同意了,决定把家中开了多年的粉坊关掉,来帮弟弟做生意。

这天,邢昭衍和魏总管商量今后的运营计划。邢昭衍说:“过完夏天,东北的新粮还没收下,港上的粮食少了,闯关东的也少了,就让‘昭衍号’停航,到青岛上坞检修……”正说着话,梭子的弟弟碌碡忽然跑来报告:“又有拉客的轮船来了,汽笛响个不停,跟死了人吹大号似的。船上还派人上岸发传单,在所城里到处贴。”说着把手中的一张粉红纸递了过来。邢昭衍拿到手看看,果然是一张传单:

乡亲们,你们好!我是陈务铖,海暾陈家湾人,在青岛从业多年。因陇海铁路修到海州,海陆交通需求大旺,我购得客轮“洪源号”“荣盛号”,成立丰记轮船行,开通青岛至海州航线,挂口马蹄所,双船对开,两天一班。请乡亲们相互转告,有出行者请坐我行轮船,享受低廉票价与优质服务。陈务铖敬上。

邢昭衍看罢传单,额头出汗。他想,坏了,陈务铖抢在我前头了。这个陈务铖,这两年在青岛取引所买卖股票,赚得盆满钵满。现在他抓住陇海铁路修到海州这个商机,买了轮船,要在航运界一显身手了。

邢昭衍估计,陈务铖的两条船,会分流一部分乘客,让日本船的生意变得清淡,这是好事。以后我再买一条,跟陈务铖联手,把日本船挤出这条航线!想到这里,他再打量这份传单,竟然觉得亲切起来。他算了算,现有资金十二万,决定再借四万,过几天就去买船。他跑了五家钱庄,有两家答应借钱。

给父亲上完“五七坟”,恒记商号的“义兴号”要去上海送货,邢昭衍就带着银票,和小周坐着“义兴号”前往上海。

使风的船慢一些,第十天上午才到达上海十六铺码头。下船后,邢昭衍与小周提着两坛子乌鱼蛋去了大达轮船公司。见到佟盛,把乌鱼蛋给他,佟盛高兴地道:“正好下午有船去南通,我也有空。”他拨通售票处的电话,让人送三张票过来。船票送到,小周付了钱,邢昭衍便请佟盛去吃饭。

到一家饭店坐下,邢昭衍点了几个菜,又要了一瓶酒,三人一起喝酒说话。邢昭衍问佟盛,为什么让他到日本买船。佟盛喝一口酒,把嘴一抿说:“去那里买便宜呀。人家的造船业这些年可厉害了,军舰、商船,每年有好多下水的,就跟下饺子一样。”邢昭衍听了这话很不舒服:“他们造军舰,还不是要收拾中国?”佟盛点点头:“当然有这意思,但是咱们造不出来呀,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越来越强悍。”邢昭衍说:“那您说,我去买日本船,是不是帮了他们?”佟盛说:“邢老板,我不这样认为,其实这是帮咱们自己。您看,现在咱们中国的航运公司,大多是外国人开的。咱们买日本船,把自己的航运业搞起来,与外国公司竞争,难道不是爱国行为?”邢昭衍让他说服了:“对,我正想买条新船,把日本人的一条航线争过来呢!”佟盛再喝一口酒,点着指头说:“师夷长技以制夷!”

邢昭衍又问:“请张状元写信,让日本朋友帮忙,这事有没有把握?”佟盛将筷子一放:“毫无问题!他的日本朋友可多了,这几年,大生纱厂出现巨亏,难以为继,他就派人去日本见老朋友涩泽先生,想跟他借钱。前年冬天,涩泽先生委托外务省官员驹井先生来洽谈。张状元热情接待,还让手下人陪他去海边盐垦地区考察。驹井先生回去后,来信说已经向涩泽先生报告,涩泽先生有借款意愿,让这边等结果。如果请状元写一封信,你拿着去日本找到驹井先生,甚至直接找到涩泽先生,买一条船还不是很简单的事情?”邢昭衍兴奋地道:“您说得很有道理。感谢佟经理帮我大忙,我敬您一杯!”

佟盛嘱咐邢昭衍:“见了张謇先生不要当面叫状元,他不喜欢人们这样叫他,自从他办起了大生纱厂,自任总理,大家就叫他总理。”邢昭衍点点头:“明白了。”

吃完饭,佟盛说要回公司拿点东西。邢昭衍想起,“义兴号”上还有他给总理带的两坛子乌鱼蛋,便让小周回船上拿,之后再到大达轮船公司的码头。

晚上到了南通,邢昭衍想在下船后再请佟盛吃饭,佟盛却不答应,说要回家吃。下船时,佟盛让邢昭衍明天上午九点到濠南别业,与他一起去见总理。邢昭衍问:“濠南别业在哪里?”佟盛说:“你告诉车夫,他们都知道的。”说罢坐车走了。

第二天上午,邢昭衍和小周九点前到了濠南别业。

等了一会儿,佟盛坐着黄包车也来了,车上还放着一捆书。小周过去抱着,三人一起进门。进入一楼大厅,中间挂着一幅山水画,两边挂着对联:入水不濡,入火不热;与子言孝,与父言慈。这是总理亲笔写的。

佟盛亲自把书抱上,邢昭衍让小周在大厅等他,自己提着乌鱼蛋跟着佟盛上楼。来到二楼最东头,佟盛敲敲门,里面传出洪亮的一声“请进”。佟盛推门进去,邢昭衍看到一位高个子老人从书桌后面缓缓站起,他的头发和胡须都已苍白,只有两道眉毛还黑着,像两座山一样架在他的眉骨之上。佟盛弯下腰说一声“总理早安”,将那捆书放到了书桌上。总理摸着书道:“买到了?好。”在这一刻,邢昭衍觉得自己手中的两坛子乌鱼蛋实在有伤大雅,就悄悄放在了墙根。总理向他一指:“这位朋友,你提的是什么?”邢昭衍额头冒汗,羞笑道:“是我们那里的特产乌鱼蛋,捎来一点让总理尝尝。”总理说:“乌鱼蛋?好呀!我在京城那些年,多次尝过乌鱼蛋汤,说是山东产的,味道不错。”听他这么说,邢昭衍才稍稍安心。

总理指了指面前的一组牛皮沙发,让他俩坐下,自己则坐到他俩对面。

一位年轻女子端上茶来,总理抬手示意他俩用茶。佟盛向总理介绍了邢昭衍的身份和来意,总理摸着他的两撇白胡子沉吟片刻,瞅着邢昭衍说:“邢老板,你要是两年前来找我,我一定给你写推荐信。但是,我现在恨日本人,不想再求他们。”邢昭衍听了这话有些发愣,心中也觉惭愧,心想,我也正恨日本人,却来求他帮忙去买日本船,岂不是荒谬?

佟盛似乎懂得总理的心理,插言道:“总理,向他们借款的事还没有着落?”总理一拍沙发:“没有!他们骗我!一群小人!我不写信,派一个人帮你吧。”邢昭衍喜出望外:“那太好了!”总理说:“我这里有个日语翻译,在那边留学多年,算是个日本通,让他跟着你去。”邢昭衍立即起身鞠躬:“谢谢总理!”

总理起身走到书桌那里,拨通电话说:“石梁,你过来一下。”很快,一个留分头的年轻人走进来。总理指着邢昭衍,向他交代了一番。石梁听了说:“请总理放心,我一定陪好邢老板,帮他顺顺利利办成事情。”总理将手一挥:“好了,何时去,怎么走,你们商量去。”邢昭衍再次致谢。

两天后,几人在黄浦江日邮码头等着上船,石梁乐不可支。他对邢昭衍和小周说,从日本留学回来,对东京魂牵梦萦。他想念那里的樱花、老街、古寺,还有漂亮的日本姑娘,但是一直没能再去,七年后终于有了这个机会,感谢邢老板。邢昭衍说:“应该感谢总理,他不派你来,能有这机会?”石梁说:“对对对,感谢总理!”

三人一起登上“长崎丸”,邢昭衍为这艘船的庞大而惊叹。他对石梁说:“我估计,这船至少是五千吨的。”石梁说:“让您猜对了。现在日本政府大力发展到中国的航线,去年与日本邮船株式会社签订协议,补贴三条上海航线,每年补助四十五万日元。他们规定,长崎到上海的航线是主打航线,必须用五千吨以上的,航速不低于十七节。”邢昭衍说:“还有政府补贴?怪不得人家发展快。”

第二天傍晚,舷窗里的太阳将要落海,石梁敲着门喊:“邢老板,长崎到了!”二人急忙收拾行李出舱。到甲板上,只见海湾的三面都是山,城市则建在山坡上,好似一个观看水上表演的大剧场。近处的港与船,远处的楼与屋,此时都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色。

下船后,石梁用熟练的日语问路,顺利入住一家旅店。邢昭衍与小周合住一间,石梁单独住一间。

第二天上午,他们沿海边步行半小时,来到长崎造船所。负责接待的一个日本人见到他们深深鞠了一躬,说自己叫柏原柜一,欢迎中国朋友。

柏原向他们指点道:“那边的军舰已经造好,很快下水。那边的几艘商船,有货轮,有客货轮;有六千吨的,有八千吨的;有的今年下水,有的明年下水。”邢昭衍知道自己根本买不起这样的大船,所以不问价钱。

邢昭衍注意到,一架吊车正吊起一个很大的机器往船上送,但不是蒸汽机,就问柏原那是什么。柏原脸上洋溢着自豪:“柴油发动机,从英国买的。”邢昭衍从没听说过柴油发动机,满脸疑惑。柏原便通过石梁向他讲解:“西方人发明了蒸汽机,后来又发明了柴油机,柴油机比蒸汽机效率高,而且不必用很多空间装煤。像这艘货轮,装上两台,每台一千七百马力,两台就是三千四百马力。你想象一下,用三千四百匹马拉着一艘船跑,那有多大的威力!”邢昭衍听了深感震撼。他万万没想到,蒸汽船在中国还没有多少,人家外国又造这种柴油船了。

柏原问:“邢先生要买哪一种商船。”邢昭衍只好向他讲,买不起大船,只能买几百吨的小船。柏原听了脸上现出鄙夷与恼怒:“什么?买那么小的船,竟然到我们长崎造船所?这是对我们的严重侮辱!”石梁急忙向他敬烟,并赔礼道歉。往回走时,见他消了点气,石梁又小心翼翼问他:“买小船到哪里?”柏原向远处一指:“二手船交易所。”三人向他道谢一番,灰溜溜地走了。

到了港湾深处的二手船交易所,果然有一些小船、旧船泊在那里。就近看看,从几百吨到几千吨的都有。转来转去,邢昭衍选中了一艘三百吨的客货两用轮船,船龄九年。问了代理商,得知售价为十三万。石梁问:“买这么小的?”邢昭衍说:“我目前只能买得起这个吨位的,只要能把青岛跑马蹄所的日本船比下去就好,他们的两条船更小更破。”

接下来是验船。邢昭衍上去察看,见上层除了船员住室,有两间头等舱、六间二等舱以及可容纳一百多人的统舱,下层有货舱、煤舱、水舱以及锅炉室、轮机室等等。交易所送船课的人把锅炉点燃,让机器发动,开着船去海上转了一圈。邢昭衍发现这船虽然旧,但没有大毛病,最高航速能到十五节,就决定买下。回到交易所讨价还价,谈到十二万三千元。代理商表示,要先付定金两万,他们负责送到上海。于是双方拟定合同,签了字,邢昭衍给了他们两万元。邢昭衍问代理商:“何时派人送船?”代理商说:“后天上午十点。”

起航回上海时,海上风平浪静。送船课的中村课长让他手下的十几个人分成两班,轮换上岗,各司其职。邢昭衍与小周在甲板上时走时坐,观察着他们的各种操作,如有问题需要问询,就通过石梁与他们交流。中村课长沉默寡言,但目光犀利,多数时间坐在甲板上,叼着一个欧美风格的大烟斗东张西望,看天看海。

傍晚,中村课长看海时皱起了眉头,抽烟吐烟的频率大大加快。邢昭衍让石梁问他,发现了什么情况,中村课长语气沉重地说:“南方有台风。”邢昭衍问他怎么知道的。中村课长说:“海浪告诉我的。”

邢昭衍看看南方,天上有灰云,海上有大浪,果然不似平常。他问中村课长:“该怎么办?”中村课长说:“据判断,这个台风大概在西南方向,就目前这个样子,对我们的航行没有太大妨碍。但是台风是神风,让人捉摸不透,有时候会突然拐弯,我们要小心防备。”

夜间,船晃得越来越厉害。后来,屋里出现船员们说的“鬼穿鞋”现象:邢昭衍和小周的两双鞋,在床前像被四只无形的脚穿着来回滑动。舷窗外,灯光中,忽而浪花飞溅,忽而一片漆黑。邢昭衍看看表是凌晨一点,再看看表上的指南针,航向是正西偏南,就说:“风浪这么大,船应该调转方向。”小周说:“冲着风才对。咱们去和中村课长说说。”二人穿鞋出舱。此时他们已经无法走稳,扶墙走到石梁门口叫他,石梁开门后满脸惊恐,抖着声音说:“看来台风真拐弯了……”

登上甲板,大风挟带着雨点扑面而来。一个抱紧旗杆值班的水手冲他们大吼,做着手势让他们回去。邢昭衍说要找中村课长,但是刚一张嘴,大风把他的话堵在嗓子眼儿里,只好用手向驾驶室指了指。好在甲板上已经扯起一道救生绳,他与小周和石梁拽着绳子艰难地走过去,隔着玻璃看到了中村课长与大副的背影。大副手操舵轮叉腿站立,课长坐在一边眺望前方。

邢昭衍敲敲门,中村课长扭头看见了他们,起身开门,端着烟斗冷冷地问道:“邢先生,你来干什么?”邢昭衍向他点点头:“中村课长辛苦了,我来看望你。”石梁把这话翻译过去,中村课长盯着他道:“谢谢,请放心,我跟台风打过多次交道了,知道如何对付。”说着他向大副发出一句指令,大副立即回应一声,用力转动舵轮。

船在慢慢调转方向。水花先是在驾驶室前面的玻璃上横扫,后来变成直扑。船头高翘起来,再俯冲下去,一次又一次。中村课长挥着烟斗让他们回去,邢昭衍向他深鞠一躬,中村课长回鞠一躬。

三人出了驾驶室,只见风雨合成一条白龙,发出刺耳的呼啸声。石梁刚刚迈腿,被风猛一推,整个人滑出几步远,多亏小周蹿上去将他拽住。石梁说他害怕,不敢自己住一屋,也去了邢昭衍和小周的舱房。

他们到床边坐下,床却成了跷跷板,摇晃不止。可怕的是,船身竟然“咔咔”作响,似要断掉。船一仰一俯,幅度更大,“咔咔”声也越来越响。船再一次低头时,将小周和石梁摔了个仰八叉,撞向后墙。石梁抱着床腿大哭:“完了完了!咱们回不去了!”小周虽然没哭,但是瞪眼咬牙,双眉倒竖,下巴两边现出一道道肌骨垄沟。

熬到天明,风雨依旧,隔窗望见浪山巍峨,邢昭衍说:“四五个小时过去都没事,咱们的船能扛过去。”石梁合掌道:“有盼头了,有盼头了。”

过了两个小时,船平稳了许多,窗外的浪也小了许多。小周说:“台风快过去了。”邢昭衍向窗外看看,发现右边比左边的天空明亮,便知道船已向西行驶。他看看指南针,果然是这样,便举着表盘给他俩看。他俩看了,欢喜不已,石梁眼含热泪喃喃地道:“绝处逢生,绝处逢生……”

溯江而上,天色渐亮,邢昭衍一直站在甲板上。进入黄浦江,看见两岸一片狼藉,有些树横卧在马路上,有的货场被揭掉盖顶,还有一些小木船挤压在一起。他想,上海刚刚经历的这场台风,不知遭受了多少损失?

靠上上海的日邮码头,中村课长一反常态,在甲板上举着双拳兴奋地大喊,船员们也走到他身边快乐地大叫。邢昭衍走上去,紧紧握着中村课长的手说:“感谢中村课长,感谢大家!”

办好船只交接手续,补齐船款,邢昭衍又另外付费,让中村课长他们把船送到外滩南边的江南造船所,让厂家彻底检修一番,并写上船号。在这空当儿,他找佟盛帮忙,聘请了船长。此人叫秦温良,也从吴淞商船学校毕业,在一条外国船上当了几年三副。邢昭衍与秦温良洽谈一番,又委托他组建驾驶团队。

半个月后,邢昭衍带着“昭朗号”去往北洋。

去青岛的前一天晚上,邢昭衍在望海楼设宴,宴请马蹄所盖区长、海防队程队长、警察分所倪所长、税务所金所长以及马蹄所的四个闾长,说了他要去青岛开轮船行的决定。这些马蹄所的头面人物听了都很惊讶,说:“邢老板你为什么要到青岛去?咱马蹄所的前海那么大,盛不下你的两条船?”邢昭衍没说县公署交通科长向他索贿的事,只把原因推给了船长和水手,说他们嫌马蹄所没有码头,都不愿干。盖区长说:“那就修个码头得了!”邢昭衍笑道:“盖区长您高看我了,我哪能修得起码头?当年德国人在青岛建港修码头,花了三千五百万马克,折合中国银元一千七百五十万呢。”盖区长把嘴张得比碗口还大:“哎哟,把咱这马蹄所卖了,也不值那么多钱!”

宴会结束,邢昭衍回到家里,见母亲坐在堂屋正面的太师椅上,梭子坐在一边,两个孩子也在这里。他说:“娘,这么晚了,您还不睡?”母亲的老脸端放在比脖子还粗的瘿团之上,严肃地开口道:“大船他爹,你到青岛安下摊子,甭忘了恁娘,甭忘了媳妇孩子。”邢昭衍听了,往娘面前一跪:“娘,您放心,我怎敢忘了您,忘了梭子跟孩子?我会经常回家的。”娘俯身将他一扯:“中,你起来吧。”

杏花站在一边,用热切的眼神瞅着他:“爹,俺也跟您去青岛。”没等邢昭衍开口,梭子呵斥道:“胡说八道!你不识字,去青岛能干啥?”杏花针锋相对:“不识字怪俺吗?是你们不叫俺上学!”邢昭衍带着歉疚对杏花说:“杏花,对不起,因为前些年私塾不收女孩子,你没能上学念书。这几年有了学堂,你的年龄又大了。你奶奶老了,你娘身体不好,你在家陪陪她们。等我在青岛安顿好了,再带你去玩。”两岁半的三板刚才还是呵欠连连,这会儿来了精神:“俺也去!”邢昭衍把他抱起来亲了一口:“中,咱们都去,你等着哈。”杏花又说:“爹,你叫俺在家陪俺奶奶,陪俺娘,可你得答应俺一件事。”邢昭衍问:“什么事?”“把马蹄所的灯塔建起来。”邢昭衍爽快地答应:“行,现在来马蹄所的轮船多了,建灯塔更有必要,估计海关会批准的。”杏花笑道:“那俺等着。”

又说了一会儿话,众人便各回各屋。梭子把已经睡熟了的三板放到床上,盖上被子,回头看着邢昭衍说:“他爹,今晚上大船他奶奶说的,不是俺的意思。”邢昭衍觉得诧异:“那你是什么意思?”梭子坐到床边低头道:“俺的意思是,你到了青岛,事业大了,事情多了,不用整天惦记着家里,忘了也就忘了。”邢昭衍走近她,两手抚摸着她的两腮:“忘不了,忘不了。”梭子伸出胳膊搂在他的腰上,瞅着他笑。“我只看清你发际的杏花浅埋”,邢昭衍又想起了当年卫礼贤先生抄给他的诗句,心中感动,遂将梭子紧紧抱住,低下头去热烈地亲吻她。亲着亲着,感觉到嘴里流进一些咸咸的液体,那是梭子的眼泪。

第二天凌晨,邢昭衍到了恒记商号,于嘉年和小周也很快来到。他们与魏总管等人告别,邢昭衍和于嘉年上了“昭衍号”,其他人上了“昭朗号”。两条船一先一后奔向青岛。

进入胶州湾,“昭朗号”按照邢昭衍先前的安排抛锚停下,让“昭衍号”先进入小港。昭光早已接到邢昭衍的电报,在码头上等着,他让这船绕开一些小火轮、大风船,到预订的泊位停下,又拿着办好的手续坐上舢板,去引导“昭朗号”进港停泊。两个船长征得邢昭衍同意,各自向手下人宣布放假一天,让他们下船去玩。在船上待了多日的船员们大呼小叫,兴奋地跑走。

邢昭衍让于嘉年、小周和两个船长一起守船,他带着两艘船的资料,和昭光去办手续。昭光告诉邢昭衍,他到港政局问过,注册轮船行要有地址,他已经物色了一处,在宁波路上,现在就可以去看。

出了小港,一路上坡。在繁华的馆陶路上走了一段,邢昭衍看见前面路西是一座西方风格的大楼,楼门前有六根高大精致的柱子,便问昭光:“这是什么地方?”昭光说:“是新建的取引所,在这里可以搞股票和期货交易。”到了取引所前面,昭光带他右拐,说这就是宁波路。往东走了一段,他指着左边一座三层小楼说:“就是那里,一楼是百货商店,二楼是办公室和住处,三楼闲着,咱们可以租下。”到楼后登上外置楼梯,找到二楼经理室,昭光向里面坐着的黄面皮男人说:“贺老板,我哥来了,跟您亲自面谈租房事宜。”贺老板起身,笑着与邢昭衍握手:“欢迎邢老板!您弟弟已经告诉我了,说您要来青岛开轮船行,我也愿意把楼上租给您。这里离港口近,离馆陶路近,馆陶路是‘洋行一条街’,办事非常方便。”邢昭衍说:“好,咱们上去看看吧。”

三楼十多间屋全部朝阳。邢昭衍跟着贺老板走进一间,午后的阳光射进来,让人觉得十分温暖。贺老板说:“这是最大的一间,您可以当经理办公室兼休息室。”邢昭衍看到东墙上有扇门,推开看看,里面可以住人。又去看别的单间,可用于办公或住宿。贺老板还领他看了走廊最西头的洗漱间和厕所。邢昭衍问:“厨房安在哪里?”贺老板说:“后面的平房有四间闲着,您可以一起租下来,做仓库,做厨房。”邢昭衍到走廊后窗看看,北边果然是一排平房,有十来间。

邢昭衍心中满意,决定将轮船行安在这里,便问租金怎么算。贺老板说:“只算三楼整层,下面四间平房无偿奉送,一年两千四百元。”邢昭衍说:“太贵了!”贺老板说:“一点也不贵,您到馆陶路上打听一下,那里是不是寸土寸金?再说了,我这边还要给政府交地租呢。”邢昭衍与他讨价还价,最后谈定,一年两千二百元,先交半年租金。他们到二楼签了租房合同,邢昭衍交上一千一百元。

兄弟俩接着去大港外面的港政局。值班官员查看了邢昭衍提交的材料,又开车带他们到小港,登船看了看,说没有问题。回到港政局,就给他们发了恒记轮船行的营业执照、两艘船的运输许可证和号牌。拿着这几份盖着大印的证件走出港政局大楼,邢昭衍感叹:“到底是大城市,当官的公事公办,叫咱们省心省钱。”

昭光说:“按这里的惯例,咱们要举办开业庆典,请一些官员和朋友捧场,设宴招待,也算是三哥到青岛拜码头。”邢昭衍说:“好,借这个机会拉拉近乎,请他们多多关照。”昭光又说:“轮船行开业后,两条船应该马上运营,‘昭衍号’可以在这里拉花生去大连。现在一些商人收了很多胶县、平度一带的花生,都存在大港、小港的货场,我已经问过几家,有一家出的运费高,可以拉他们的。”邢昭衍说:“好呀,你带咱姐夫跟他们接上头,办完开业庆典就装船。”

昭光又说:“三哥,你看到了吗?港上闯关东的人黑压压的,都是坐火车过来的。‘昭朗号’可以装一船人去大连,再从大连拉人拉货回马蹄所。”邢昭衍说:“好,你带小周在小港租个地方作售票点。”

邢昭衍发现,面前这个堂弟已经老成多了,而且熟悉青岛港,熟悉运输业务。他问:“昭光,你愿不愿当恒记轮船行的副经理,做我的助手?”昭光喜出望外,爽快地说:“中!三哥不嫌弃我,这么重用我,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有四个字:肝脑涂地!”邢昭衍皱眉道:“甭说这种吓人的话好不好?你原来的工作怎么办?能辞吗?”昭光说:“能,那家公司眼看要开不下去了,工资也经常拖欠,早就有人辞职了。”

邢昭衍给昭光二百元,让他抓紧买一些桌椅橱柜,买几张床,把办公室与宿舍安排好,同时筹备开业庆典。并向他交代,如果人手不够,可以招人,合适的就留下当会计,当买办,去港上理货。昭光说:“先招三个吧,不够再说。”

二人又商量,开业庆典要请哪些人,昭光说:“应该请港政局、海关的几个科长、股长,请老乡陈务铖,再让他招呼一些商界、航运界的朋友。另外,还要请在港口搞装卸的海暾帮头头。这些年来,好多海暾人到青岛建筑工地做工,到港口当苦力搞装卸,形成了一个个海暾帮,大港小港都有,咱们要跟他们搞好关系。”邢昭衍点点头:“明白。还要请我的老同学、礼贤中学副校长翟良。我现在就去找他,让他看看这里,出出主意。”昭光说:“不用去,前面邮政局有公用电话,打个电话给礼贤中学,在电话里找他。”说罢,带他去了竖着“中华邮政”四个大字的一座小楼。进去后,在柜台上摆着的电话号码簿上查到礼贤中学,拨通礼贤中学的电话后,那边却说翟校长已经到胶澳商埠督办公署当秘书去了。昭光在旁边听了喜滋滋道:“哎哟,你同学高升了,以后咱们有事可以找他帮忙!”邢昭衍一笑,又拨通胶澳商埠督办公署的电话,那边转接到秘书科,果然找到了翟良。邢昭衍说:“翟大秘书,你的老同学来青岛开轮船行了,你快过来视察指导呗!”翟良听出是邢昭衍,先向他祝贺,又问他在什么地方,邢昭衍就说了轮船行地址。翟良说:“我下了班就过去。”

邢昭衍放下话筒,交上话费,对昭光说:“电话太方便了!咱们赶紧装上!”说罢就把装电话的手续办了。

走出邮政局,邢昭衍问昭光:“今晚请翟良吃饭,让两个船长作陪,你看到哪里好?”昭光说:“到馆陶路的欧陆酒店吧,那里排场。”邢昭衍看看表,是下午五点十五,就让昭光去小港叫两个船长。他自己回到宁波路25号,又将三楼各个房间看了一遍,确定了经理室、副经理室、会计室、货运室、客运室以及三间宿舍,打算让昭光明天去买床和办公用具,再把各个门牌和公司的大牌子找人做出来。

他站到窗口,看着外面的街景,看着西南方向从楼缝里露出来的小港码头,踌躇满志。他想,从今天起,我邢昭衍成了青岛的一个轮船行老板,要以这里为起点,让我的航运事业开新局!站了一会儿,天光黯淡,海湾变黑,窗外却突然一片光明,原来是路灯亮了。他找到门后的开关线,也把房间里的电灯拉亮。只听楼下有人喊:“昭衍!昭衍!”邢昭衍急忙跑出去,向着楼梯下面喊:“翟良,我在三楼!”等到翟良上来,邢昭衍用拳头捣了一下他的胸脯:“你这家伙,飞黄腾达啦!”翟良说:“什么飞黄腾达,一个小秘书算什么?只是小喽啰而已。”

翟良随邢昭衍在三楼看了看,点头道:“这地方挺好。你把轮船行开到青岛,是明智之举。”邢昭衍说:“你觉得好,我就放心啦。走,咱们上街吃饭,我的两个船长在饭店里等着。”翟良说:“先别走,我跟你商量个事儿。”“什么事儿?”“你在青岛开轮船行,人手不够吧?叫我堂妹过来帮你。”邢昭衍笑了:“你堂妹?一个女的能过来干啥?恐怕不行。”翟良笑了:“她可不是一般的妇女,是咱们的学妹。”

翟良向邢昭衍介绍,他堂妹叫翟蕙,今年二十八岁,曾经在礼贤书院女子班“美懿书院”读书,毕业后嫁给一个当海军的,在大鲍岛那边租房安家,生下一个男孩。本来日子过得还行,可是这几年海军发饷很不及时,他堂妹经常拖欠房租,所以想到外面找份工作,有个稳定的收入。邢昭衍有些不悦:“你是说,让我帮你妹夫养家?”翟良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老同学,你想错了。翟蕙过来,绝对是你的好助手,她头脑灵活,字写得好,会外语,会应酬,让她当文书,绝对让你省心。”邢昭衍想,不能驳了老同学的面子,就答应道:“让翟蕙过来试试吧。这几天准备开业庆典,正好缺人。可是,她来上班,孩子怎么办?”翟良说:“孩子已经上小学了,我的三叔三婶也住在她家,没问题。我让她明天就来。”

邢昭衍这时提出,让翟良出席开业庆典,翟良沉吟一下:“我是愿意给你捧场的,但是星期天才有空。”邢昭衍说:“那就放在星期天。”邢昭衍又让他招呼一些礼贤书院的老同学,翟良说:“毕业这么多年了,同学风流云散,保持联系的已经不多了。”邢昭衍说:“能招呼几个算几个。”

二人下楼,到馆陶路欧陆酒店。昭光和两个船长在大堂一角坐着,邢昭衍向他们介绍了翟良,又让翟良认识了他们。五个人一起上楼,去昭光订的包间。这场晚宴,宾主尽欢。散席后,送走翟良,邢昭衍让昭光回家,自己与两个船长回到小港,上船住下。

第二天一早,邢昭衍让小周把他带来的大柳条箱提上,一起到码头上吃了早饭,便去宁波路25号。到三楼看看,房间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安上了桌椅。经理室里,有一大一小两张办公桌,分放两边,背后都有一架橱子,中间放了一组沙发和茶几。里屋,则安了一张床,连铺盖都有。听见走廊西头有说话声,邢昭衍过去看看,昭光正和两个人在一间屋里安桌子。他说:“昭光,连夜布置好啦?”昭光笑道:“事不宜迟呀。”

昭光向他介绍另外两个人:年纪大的姓郁,懂财务;年纪小的姓张,会理货。邢昭衍与他们握手,说感谢你俩来帮忙。见这屋里的桌椅已经安好,便让他们一起去经理室。

几个人坐下,昭光从包里取出一张纸,念出上面列着的庆典事项,大家逐条商量该怎么办。正商量着,只听楼梯“咯噔、咯噔”响,一个年轻漂亮且烫了头发的女子出现在门口,看着屋里几个人说:“请问,哪位是邢昭衍先生?”邢昭衍向她点点头:“我是。”翟蕙笑盈盈向他伸出手:“学兄你好!”邢昭衍与她握握手:“学妹你好。”接着,他向昭光几个人介绍翟蕙。介绍完了,昭光笑嘻嘻问:“翟小姐,刚才经理说您先生是当海军的,请问是什么长官?”翟蕙说:“炮舰舰长。”昭光吐一吐舌头:“厉害厉害!”

邢昭衍见人已到齐,就宣布了轮船行的人事安排:邢昭衍任经理,昭光、小周任副经理,昭光负责航运业务,小周负责安全事宜。另外几人,老郁任会计科长,小张任运输科长,翟蕙任文书兼出纳。他请各位按照分工,努力做事。大家也各自表态,要跟着经理齐心协力,把轮船行办好。

大家讲完,翟蕙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大大的牛皮纸信封,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宣纸,赧然一笑:“恒记轮船行开业,我斗胆写了一幅字,表达祝福之意。”她让昭光帮忙扯开,原来上面用行书写了两行字:

长风破浪会有时,

直挂云帆济沧海。

邢昭衍看了由衷赞叹:“写得真好!这是李白的诗,我特别喜欢。”老郁说:“嗯,翟小姐是想让咱们有雄心壮志,济沧海,创大业!”昭光说:“这字应该裱起来,挂在这墙上。”邢昭衍指着与门正对着的墙壁:“就挂在那里。学妹,麻烦你把这幅字送到装裱店,再买一些红纸回来写请柬,好吗?”翟蕙愉快地答应着:“好的。不过,我看这墙上,还要再加一项内容。”邢昭衍问:“什么内容?”翟蕙说:“咱们既然是轮船行,要有船照挂出去。有现成的吗?”邢昭衍说:“有,我带来了,办执照用的,不过有点儿小。”说罢他打开箱子,找出两张四英寸照片,一张是“昭衍号”,一张是“昭朗号”,都是在上海拍的。翟蕙看了说:“挺好,我去照相馆,叫他们翻拍放大,装上相框。”她很利索地将相片装进她带来的大信封,抱在怀里下楼,小皮鞋踩出的清脆声音由近而远。

把事情商量完,两个装电话的人来了。邢昭衍让他们安在自己的办公桌上。装电话的说,还可以装一台分机,只要十六元。邢昭衍想,装上分机也好,由翟蕙接电话,是谁的喊谁过去接。等他们走后,邢昭衍拿起话筒,让总机话务员转接礼贤中学,让那边的人告诉初二(三)班的邢为海,下课后回拨电话1665。过一会儿,电话响了,果然是儿子的声音:“爹,您来青岛啦?”邢昭衍说:“对,我来啦,把轮船行安下啦,在宁波路25号,星期天上午开业,你过来给我放鞭炮。”

翟蕙回来了,抱来一卷大红纸,还从包里掏出毛笔、墨块和一块小砚台。邢昭衍把她领到隔壁,说这是文书科,你先休息一会儿再写请柬。翟蕙看看桌上,满脸惊喜:“哎呀,装了电话?太好了!”她立即拿起话筒,让接线员接1067。接通后说:“王婶,麻烦您告诉我妈,我中午不回去了。”放下话筒,她转身向邢昭衍笑吟吟道:“学兄,太棒了。”翟蕙脸色红润,眼里闪波光,让邢昭衍怦然心动,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倒是翟蕙大方,又说:“1067,你记住了吗?以后我在家的时候,你可以打这个电话喊我。王婶是我邻居,和我妈处得很好,她儿子是个老板。”邢昭衍点点头:“好,记住了。”说完这话,他心生疑惑:翟蕙的先生在海军当舰长,难道就装不起电话?

他到经理室拿来嘉宾名单,让翟蕙写请柬。翟蕙端着碟子去取来一点水,开始研墨。邢昭衍见过女人织网,见过女人绣花,却没见过女人研墨。只见她一手扶砚台,一手捏墨碇,转了一圈又一圈,露出一段雪白的腕子,垂下一绺乌黑的发丝。邢昭衍念私塾时整天研墨,知道这事费力,就想替她。却又觉得唐突,有献殷勤之嫌,遂又打消念头,回经理室考虑别的事情。

很快,翟蕙过来,拿一张写给陈务铖先生的请柬让他看。他见那些楷体字个个清秀,内容也不错,连连夸好。他让翟蕙继续写,自己去给陈务铖送请柬。

昭光跟邢昭衍讲,陈务铖名下有好几家商号,总部在馆陶路北头。下楼后右拐再右拐,找到丰记轮船行的招牌,陈务铖的办公室就在那里。见到陈务铖后,邢昭衍自我介绍说是马蹄所的邢昭衍,接着恭恭敬敬把请柬递上。陈务铖让他坐下,看看请柬,吊起左嘴角笑一下:“哦,你也来开轮船行了。”邢昭衍说:“小弟斗胆,冒昧过来,还请您多多赐教。”他给陈务铖敬上一支烟,划火给他点上。陈务铖眯缝着眼抽了两口,睁眼看着他问:“有几条船,各是什么吨位?”听邢昭衍说完,他又将嘴角一吊:“后生可畏,你的总吨位已经超过我了。你新买的船,打算跑什么航线?”邢昭衍说:“马蹄所至大连,经停青岛。”陈务铖点点头:“嗯,你撇开海州,我还好一点。”邢昭衍说:“我知道,从海州那边去东北的很多,有您的两条船,日本人的两条船,运力已经饱和。”陈务铖拿指头点着桌面:“嗯,够意思。咱们海暾人就得相互帮衬。”邢昭衍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咱们相互帮衬。但是,我有一件事搞不明白,日本船都很大,跑远洋航线,为什么要弄两条小船跑海州呢?”陈务铖说:“日本人也有富有穷,那两条船是一个来闯青岛的日本人的,他没有钱,就买了两条二手船过来。我见过那个老板,就知道吃喝嫖赌。”邢昭衍说:“原来是这样呀,咱们齐心合力,把他的船挤走!”陈务铖摇摇头:“慢慢来吧。”

邢昭衍问:“陈老板,在青岛的海暾人我大多不熟,您看还需要请谁?”陈务铖说:“有好几位应该到场,他们在青岛都算是成功人士。”邢昭衍说:“麻烦您开个单子,我回去写了请柬当面去请。”陈务铖就取过笔,在便笺上写了六个人的名字和地址、电话,“哧”的一声撕给他。邢昭衍接到手连声道谢,接着告辞。

回到轮船行,见翟蕙已将原定的请柬写完,又让她按照名单再写六份。他与翟蕙做了分工,午后分别去送。他还与翟蕙商量,由她主持开业典礼,翟蕙很干脆地答应了。

星期天到了,恒记轮船行所有的人早早上班,把楼前打扫干净,把牌子挂起来,搭上红绸,并摆上了一对花篮。通往楼后的廊道口还摆了一张桌子,旁边放了礼品袋,小周和老郁负责让来宾签名,分发礼品。邢为海和他的几个同学也来了,都穿着校服,个个是青葱模样。他们从楼上搬下一盘盘鞭炮,挂到街边的几棵树上。

十点后,邢昭衍穿着崭新的西装,站在楼前迎接来客,迎来后送到楼上,由翟蕙给他们戴上胸花,倒茶伺候。邢昭衍礼贤书院的几个老同学来了,他们与邢昭衍执手相认,感慨多多。两位船长带着二十多个船员过来,海暾帮头头也来了几个,邢昭衍让他们就地等候。他们叼着烟卷说笑,南方口音和海暾口音混杂,楼前变得热热闹闹。

离十一点还有五分钟,邢昭衍到楼上说时间到了,请各位下楼。下去后,他请几位尊贵的来宾到台阶上站着,其他人在楼前站成一片。翟蕙穿着深红色旗袍,落落大方走上去,介绍了重要嘉宾之后,宣布恒记轮船行开业庆典正式开始,请邢经理的老同学、胶澳商埠督办公署秘书翟良先生和港政局码头运输事务所王所长揭牌。二人走到轮船行标牌两侧,扯下了红绸。这时,邢为海和他的同学点燃鞭炮,几棵树下蓝烟腾起,响声巨大。

按照事先商定的议程,翟蕙请港政局码头运输事务所的刘股长讲话。这位穿着港政局制服的高个子男人讲:“欢迎恒记轮船行来青岛港注册,让这里又多了两条华船。这几年,青岛港的华船数量持续增加,去年,进出青岛港的华船有三百三十五只,总吨数是二十八万九千吨。但我们要知道,去年进出青岛港的外船却多达近两千只,而且吨位也大,光是日轮就有一千四百多只,总吨位达到二百一十万吨!振兴中国航运业任重道远,老板们努力呀!”

邢昭衍听到刘股长这样说,心潮澎湃,感慨良多。他只知道中国航运业落后,没想到落后到这个地步。这个刘股长是个人物,他真敢讲!

翟蕙又请丰记轮船行经理陈务铖讲话。陈务铖扯了扯吊裤的两条系带,红光满面走上去,慷慨激昂道:“我坚决响应刘股长号召,为中国航运业尽绵薄之力!很惭愧,我现在只有两条小船,没有资格进大港,只能在小港进进出出。但是,我不甘心,做梦也想买上大船,堂而皇之地开进大港,跟那些外轮并排停泊!”听他这样说,众人热烈鼓掌。

最后是邢昭衍致谢。他说:“感谢大家前来捧场,昭衍初来乍到,请大家多多关照。也希望两条船的船长、船员和船行的全体职员,团结一心,让恒记轮船行顺风顺水。”

翟蕙宣布,恒记轮船行开业庆典圆满结束,邢经理在馆陶路欧陆酒店略备薄酒,请各位赏光。船员们兴奋地喊:“好,喝酒去!”

不料,一个正处在变声期的嗓音响起:“等等!”大家驻足观看,只见一个嘴上刚长了绒毛的男孩跃上台阶,向全场鞠了一躬,然后挺直身板涨红着脸说:“各位长辈,我是恒记轮船行老板的儿子、礼贤中学学生邢为海,我有话要讲!”在场的人都惊讶地看着这个男孩。

邢为海扫视一下听众,大声道:“我希望各位不要光想着自己发财,还要想着民生!你们买轮船,搞运输,生意红红火火,可是你们都拉了些什么人?大多是闯关东的穷人。他们为什么要背井离乡闯关东?是他们在老家活不下去!为什么活不下去?根本原因在哪里?你们想过没有?兵荒马乱,民不聊生,这到底是谁造成的?中国还有没有希望?中国人还有没有出路?你们想一想,想一想呀!”说到这里,邢为海声泪俱下。翟蕙和在场的许多人泪湿眼窝,有些船员和海暾帮苦力大声叫好。

邢昭衍看着儿子深感震撼。儿子讲的这些,他也想过,但他想的更多的是让中国航运业发展起来,像张謇那样实业救国。没想到儿子这么勇敢,竟然在今天这个场合公开演说,大讲民生。但是,今天是轮船行开业,他讲这些太唐突,于是急忙呵斥:“住口!这些大道理就你想过?就你懂?一个毛头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各位,抱歉了,请多多原谅。走,咱们吃饭去!”说罢,他带头走向欧陆酒店,大伙乱哄哄跟上了他。

邢为海站在台阶上看着他们,眼含泪水喃喃道:“启蒙,启蒙!革命,革命!……”

轮船行开业后,邢昭衍紧盯市场,殚精竭虑,想把生意做大。今年大连的高粱、大豆销得很快,货源匮乏,他和昭光商量,改运煤炭。因为淄川、博山的煤通过铁路运来很多,大港小港都有,有好多船往南方运。二人去谈了几家,最后定下一家运费稍高的。“昭衍号”装一船运到浏家港,卸下后把船舱洗干净,再运一船大米到青岛,利润不薄。以后这样来回不停,一直跑到过年。

“昭朗号”的客运却渐渐萧条,原因是到了冬天,闯关东的人不断减少。有的航次,北上时载客率不到一半,回程更是少得可怜。邢昭衍只好将这条航线缩短,改为青岛至马蹄所。邢昭衍想,等过完年就好了,那时闯关东的人潮再次出现,马蹄所到大连的航线会恢复正常。

腊月二十三,“昭朗号”年前的最后一个航次:从青岛去马蹄所,再回青岛。完成这个航次后,船停小港,放假过年。“昭衍号”上的魏小手等人先在马蹄所下船回家,其他人运煤去浏家港,卸完货也放假过年,正月初九再运大米回青岛。昭光有些担心,说:“咱离浏家港那么远,能放心吗?”邢昭衍说:“没事,我信任阚船长。”

腊月二十二,邢昭衍让会计老郁和兼任出纳的翟蕙给大家发了工资,每人还送一包干海货。船上人员的工资和年货,则由两艘船派人到船行领取,回去分发。发完后,翟蕙问邢昭衍:“保险柜里还有两千多现大洋,怎么处理?”邢昭衍说:“轮船行放假后没人住,你把保险柜清空,钱存到银行。”翟蕙上街存完钱,回来提着一个包,趁经理室没人时递给邢昭衍。邢昭衍问:“是什么?”翟蕙说:“日本资生堂的润面霜,给嫂子和侄女买的,还有一些糖果。”邢昭衍说:“你太客气了,用不着呀。”翟蕙说:“一点心意,感谢学兄让我有了一份工作。”邢昭衍问她:“对这份工作满意吗?”翟蕙嫣然一笑:“岂止满意,堪称幸福。”

这天下午,邢昭衍打电话到礼贤中学,想叫儿子明天一起回家,然而电话没人接,他只好让小周去叫。小周回来后说,邢为海明天早晨直接到小港。邢昭衍明白,儿子还对开业那天的训斥耿耿于怀。

第二天早晨,邢昭衍和小周到了小港,于嘉年和小鲻鱼等人都等在那里。“昭朗号”与码头相连的跳板,陆续有人踏上去,大多操着海暾口音,估计是回去过年的。

邢为海来了,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包。小周急忙迎上去,递给他船票。邢为海到一堆人跟前站了一下,冲于嘉年叫了一声“姑父”,转身就往船上走。邢昭衍尴尬地骂道:“这小子!”随后也提包上船。

中午到达马蹄所,邢昭衍让大伙下船,他和小周、魏小手一直等到最后,与船长和船员们握手告别,祝他们春节愉快。他们下船后,“昭朗号”拉响汽笛,掉头回去。

轮船行开业后,邢昭衍曾回过三次马蹄所,但时间都不长,主要是为了检查“昭朗号”的开行情况、对乘客的服务质量,考察这条航线上另外几条船的营运量。这次回来,他下船后直接去了恒记商号,想知道魏总管对于年关的安排,问他结没结账。

魏总管让人给邢昭衍倒了茶水,戴上老花镜捧着账本,说:“‘义兴号’五天前已经放假,算了算账,今年一共盈利六千三百元。这两条轮船,在马蹄所这边的卖粮收入、船票收入,总共是十五万八千元。”邢昭衍估计,扣除工资与费用,大约有七八万元。加上青岛方面,今年总收入能过十万,还上买船时的借款,还剩七八万。这个结果,让邢昭衍心情舒畅,给了魏总管一百元,说是工资之外的嘉奖。魏总管接过去说:“谢谢少东家。哦,叫错了,应该叫经理的。”说着他停顿了一下,摘下眼镜看着邢昭衍道:“经理,商号这一摊子,你另找人管吧,我年纪大了,该回家养老了。”邢昭衍说:“怎么突然说这话?看您这身板,您这脑袋瓜儿,再干几年还是可以的。”魏总管说:“不行了,腿脚沉了,头脑木了。您提拔我儿小手,我真是感激不尽。我跟他说了,叫他对您忠心耿耿!”邢昭衍急忙摆手:“可别那样说,这词儿我担当不起。”

他沉吟片刻,又说:“魏叔,既然您想回家养老,我答应您。您看,谁适合接这个摊子?”魏总管说:“我早想过这事,您姐夫于嘉年就行,他头脑灵活,账也算得好。”邢昭衍点点头:“嗯,我也觉得他行。我跟他商量商量,他要是同意,过完年你们办个交接,您好好嘱咐嘱咐他。”魏总管说:“嗯,就按您说的办。”邢昭衍说:“好吧,中午咱们到望海楼吃饭,算是给您送行。”

邢昭衍回到家,一进院就听见邢为海正在堂屋和杏花高声说话,杏花“咯咯”直笑。他走到门口问:“在说什么呢?”杏花急忙起身道:“爹回来啦。大船说他跟同学打赌的事儿。”邢昭衍问:“打什么赌?”邢为海立即指着他姐道:“不准你说!”

三板从娘怀里挣脱,走到爹跟前伸出小手,吐着舌头笑而不言。邢昭衍明白,他是要糖果吃,就把背来的包打开,拿出翟蕙买的糖果给他。他又拿出两个花纸盒,递给妻子和女儿。杏花拆开,拿出里面的小玻璃瓶又看又闻:“这是什么?”邢昭衍说:“翟蕙给你们娘儿俩买的,说是日本资生堂的润面霜。”邢为海立即指着大叫:“日货,抵制日货!快把它砸了!”说着就去抢,然而杏花低头弯腰死死抱住,他只好作罢。

梭子瞅着邢昭衍问:“翟蕙是谁?”邢为海说:“是俺爹的女秘书。”杏花立即瞪大了两眼:“爹,您在青岛找了个小老婆?”邢昭衍大窘,看了一眼梭子又训斥女儿:“甭胡说!人家是海军舰长的夫人,我跟她哥是同学,是她哥让她到轮船行工作的。”梭子的脸上现出寒意,嘴里却说:“杏花,大人的事,你少操心。”

于嘉年出现在门口,看着邢昭衍说:“他舅,我刚才到孩子他姥娘那里坐了一会儿,过来跟你说一声,现在回家。”邢昭衍说:“姐夫,你先别走,我有事跟你说。”他起身走到院里,和姐夫说了让他接魏总管的班当总管的事,于嘉年听了喜上眉梢:“他舅,既然你重用我,我一定给你干好!”邢昭衍说:“中午我请魏总管吃饭,给他送行,你也去作陪。”于嘉年说:“中,我吃了饭再走。”

正月初一,邢昭衍给长辈们拜了年,又去给盖区长拜年。盖区长正守着炉子烤火,让他坐下,与他说了希望他挑头,把马蹄所商会成立起来的事。邢昭衍说:“成立商会可以,但您还是让别人当会长吧,我大部分时间不在马蹄所,会误事的。”盖区长说:“还真有几个人想当这个会长,但是我都看不中,他们或者实力不够,或者人品不行。你就答应了吧!”

邢昭衍发现盖区长态度恳切,心中有了几分感动,抽一口烟问道:“盖区长,成立了商会,您有什么吩咐?”盖区长把烟卷叼着,思忖片刻说道:“商会要做的事情很多,譬如组织会员互助,维护会员权益,交流商界信息,等等。可是现在的社会越来越乱,尤其是土匪日益猖獗,当务之急是武装自卫。邢老板,你的老祖宗不是马蹄所的千总吗?你应该继承他的勇武,把防御土匪这事担当起来!”邢昭衍瞠目结舌:“您是说,让我带人跟土匪打仗?”盖区长收回手,攥成两只拳头:“主要是防。我的策划方案是以商会为依托,建立马蹄所团练,把他们武装起来,再给马蹄所重新安上四个城门,组织团丁日夜站岗。”邢昭衍觉得脑袋发涨,抬手揉搓着两个太阳穴问:“不是有海防营吗?”盖区长道:“人家说了,海防队的职责就是防御海寇。”邢昭衍说:“只防海寇,不防土匪,怎么会这样呢?”盖区长说:“他们不管,我们只好自己管。我身为一区之长,整天忧虑这事。”邢昭衍劝他:“您不必过分忧虑,我听老辈人讲,土匪来不了马蹄所。咱们马蹄所其实是个岛,只有西北方向有一条路跟外界联系。历史上的土匪从来没有敢进来的,怕让官兵堵在这里。”盖区长说:“是吗?如果他们因为马蹄所的地形特殊不敢来,那咱们就万分庆幸了。”邢昭衍安慰他,也安慰自己说:“没事,真的没事。”

话说到这里,盖区长就不再提成立商会的事,问他到了青岛怎样。邢昭衍跟他讲了讲。盖区长说:“青岛是大地方,能在那里开船行,可不简单,祝你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邢昭衍向他道谢,起身走了。

正月初九,“昭朗号”开航,邢昭衍回青岛,邢为海也要走。邢昭衍问:“你们学校正月十六才开学,你这么早回去干啥?”邢为海说:“老师让我帮他抄稿子。”邢昭衍警觉起来:“抄什么稿子?哪个老师?”邢为海把眼一瞪:“用得着您管吗?”

到了前海,那里已经站了一大片人,都背着铺盖行李,往几条小舢板上挤。邢为海眉头紧皱:“一过了年,就有这么多人闯关东,怎么会这样?”邢昭衍说:“儿子,这么多人闯关东的原因固然需要思考,中国的出路固然需要寻找,但目前,帮他们找活路是当务之急。咱家船的票价最低,让他们减少了去东北的成本,你爹做得对不对?佛家讲度人,咱家的船也在渡人!”邢为海听了,眉结依然未解:“您渡他们去东北,谁渡全中国百姓出苦难?”邢昭衍把手放在儿子肩膀上,捏了几捏:“等你的肩膀结实起来,再考虑这些事情吧。”邢为海不再吭声,扭头瞅着海里的波涛长吁短叹。

到了青岛,邢为海去学校,邢昭衍和小周去恒记轮船行。到楼上看看,昭光、翟蕙、老郁、小张都已经来了。大家相互拜年,气氛温馨。邢昭衍发现,十多天没见,翟蕙更加漂亮了,简直是光彩照人。

半月后的一个晚上,邢昭衍突然接到翟蕙的电话。她声音沙哑,带着悲戚,说她家里有事,要请几天假,说完就挂了。邢昭衍估计她家的事非同小可,在屋里徘徊了一会儿,忍不住拿起电话,让接线员接1067。一个苍老的女声接电话,问他找谁,邢昭衍说:“您是不是王婶?我是恒记轮船行的邢昭衍,我想问一下,翟蕙家里出了什么事情?”王婶说:“唉,她家出大事了,她男人去天津打仗死了,晚上有两个当兵的来报丧了。”邢昭衍决定立即过去,问清楚地址后,下楼叫了辆黄包车。

翟蕙住在大鲍岛区北部的一个平房小院,堂屋里亮着灯,有哭声传出。邢昭衍进去看见,一顶带血的海军大盖帽放在正面桌子上。翟蕙正搂着一个男孩啜泣,翟良坐在旁边面色凝重,墙边一个老太太拍打着双膝号哭:“哎哟,俺没法过了呀,俺没法过了呀……”旁边还有一个老头在低头抽烟。

翟良见邢昭衍来了,起身让座。翟蕙也起身向他鞠躬,还让儿子跪下向他磕头。邢昭衍见那男孩有五六岁,浓眉大眼。他示意他们坐下,又去安慰墙边的老太太,让她别哭,保重身体。

三天后,翟蕙来上班。她主动向昭光他们说:“婆婆病了,在家伺候了几天。”她与以前相比,容颜憔悴,经常走神,但工作还能应付得了。

此事过后,邢昭衍多半时间住在青岛,专注于生意。他几乎天天都往港上跑,两条船到港时,他亲自指挥装卸货物、上下客;船不在的时候,他到处转悠,观察市场,抢抓商机。因为鲁南、苏北的航线上有五条轮船在跑,正月和二月乘客很多,往后渐渐减少。“昭朗号”到了青岛,有一些人下船,继续去大连的寥寥无几。邢昭衍就找了几个苦力帮忙,在火车站到小港的这段路上拉客,说跑大连的“昭朗号”票价最低,只花四块六,比别的船少花四毛。有些人就跟着过来,到恒记轮船行的售票窗口买票。当然,轮船行也会给这些拉客的苦力酬劳,每拉来一个给一毛,有人一天能挣一两块钱。

小港也是渔港,开春后有大量渔船出入,各种渔获上岸,码头上弥漫着浓浓的鱼腥味儿。邢昭衍站在码头上,望着远处的灯塔,又想起了杏花对灯塔的期盼。

于是,他就去海关找杰森科长。杰森说:“我已经做好去马蹄所勘察的准备。”邢昭衍大喜:“请问科长,哪天过去?”杰森说:“明天就可以。”邢昭衍说:“等到后天好吗?后天我的‘昭朗号’正好从小港去那边。”杰森说:“我们海关有船。你明天早上九点到大港第二码头。”邢昭衍连连点头:“好,好,我准时过去!”

次日八点多,邢昭衍就到了大港。他看到,这里停的都是几千吨的大轮船,船上的外国旗有日本的、英国的、德国的、美国的。

邢昭衍离开这个泊位往前走,见一艘正冒黑烟的铁壳汽船停在那里,几个船员正在甲板上抽烟。等了片刻,杰森和两个扛箱子的洋人青年来了,后面还跟着在海关见过的那个翻译。杰森介绍说,他俩是测绘员。上了船,船员们把烟蒂往水里一扔,进舱把船开动。

中午十二点半,到了马蹄所外海,邢昭衍热情邀请他们上岸吃饭。杰森说:“不,我们现在就开始工作。”他让船停下,手拿望远镜观察,两个洋人青年打开箱子。其中一个青年拿出罗盘模样的仪器,看后在一个本子上记录。另一个则将一根系着金属棒的绳子扔进水中,接着再提上来。邢昭衍知道,这是在测水深。就这样走走停停,两个小时后来到前海。杰森指着岸上说:“我们要上去。”邢昭衍便让碌碡带一条驳摇子过来,把他们几个人转送上岸。杰森这看那看,边看边走。走到最东边的海崖,指了指脚下:“灯塔建在这里。”邢昭衍说:“对,建在这里最好,在海上远远就能看到。”

邢昭衍觉得饥肠辘辘,看看表已是下午三点一刻,就再次邀请杰森等人去所城吃饭,但杰森还是不肯,说:“我们有规定,不能接受服务对象的宴请,船上有面包,我们自己吃。”说罢就往水边走。邢昭衍知道挽留不住,说他要回家看看,不陪他们回青岛了。

邢昭衍回家说了这事,杏花兴高采烈,拍手叫好。她面向东南,脸上带着憧憬:“等到咱们的灯塔建起来,亮起来,该有多好看呀!”

五天后,邢昭衍回到青岛,一下船就去海关问结果。杰森把海事处的决定告诉了他:“马蹄所灯塔缓建。”邢昭衍急了:“为什么呀?”杰森说:“我们在勘察时,没有见到一艘轮船进入港湾,建起来有什么用?”邢昭衍说:“是有五艘经停马蹄所的,只是那天没让咱们遇上。”杰森说:“五艘也太少了,邢先生,请你理解我们的决定。”

从海关出来,邢昭衍觉得,已经亮在他心里的那座灯塔突然熄灭了,既失望又沮丧。去船行全是上坡路,往常走得轻松,今天却感到双脚异常沉重。

到了轮船行,走进经理室,看到正面墙上李白的那两句诗,西墙上挂的那两张船照,心中又生出了力量。他想,灯塔缓建就缓建吧,我今年先实现一个目标:让这里的船照再多一张。

这年八月,邢昭衍又有了十五万元积蓄,决定再去买船。他发电报约石梁一起再去日本买船。石梁回复:西历九月三日,我在上海大达轮船公司等您。约定的时间将至,邢昭衍便带着昭光坐班轮去了,他想让昭光出国长长见识。

到了上海大达轮船公司,在门外就闻见香烛燃烧的味道。进门后发现,墙上挂着张謇的大相片,相框上搭着黑绸带,中间还结着一朵小花。相片下面是个供案,供案上有点燃的香烛。石梁从里屋走出来,邢昭衍惊讶地问他:“总理这是……”石梁沉痛地说:“总理在八月二十四日仙逝。”邢昭衍埋怨道:“小石,你也不给我发个电报,我即使来不了,也应该发一封唁电呀。”石梁说:“总理在病榻上嘱咐过,丧事简办,不要惊扰太多的人。张公子在这里设了灵堂,朋友过来,鞠个躬、烧炷香即可。”邢昭衍便取三支香点燃,恭恭敬敬插进香炉,又和昭光一起向张謇遗像三鞠躬。

邢昭衍与石梁商量了一下,决定坐明天的班轮去长崎,便让昭光去买票,他与石梁去了佟盛的办公室。佟盛给邢昭衍倒上茶,坐下与他说话。邢昭衍长叹一声道:“唉,我去年在南通见总理,他看上去身体强壮,精神头儿十足,怎么就突然辞世了呢?“佟盛苦笑一下:“他是气死的,累死的。”邢昭衍说:“我在报上看到,江浙财团接管了大生纱厂,是不是因为这事?”佟盛说:“有关系。这几年战事连连,日本纱厂又大举来华,大生纱厂产品严重滞销,债台高筑。总理向日本借不到钱,向美国也借不到钱,走投无路。上海的几家大银行和钱庄组成了债权人团,接管了大生纱厂。虽然原来的董事会还在,总理还是董事长,但是经营实权由江浙财团派去的人掌握,总理只挂了个空名。你想想,大生纱厂是总理的半生心血呀,他能不受打击吗?”石梁说:“我在他身边工作,能看得出来,从那以后总理老得很快,头发几乎掉光,胡子也白了。但他还是忙忙碌碌,操心南通女子师范工程、南通江岸保护工程、开行公共汽车、海滨滩涂开发等等,忙得不可开交。进入酷暑时节,他终于累倒,请来医生也没能救过来……”邢昭衍伤感道:“真可谓泰山其颓!”

佟盛叹息几声,说道:“在中国,张总理是个标志性的人物,是实业救国的楷模。有人说,他是失败的英雄。即使失败,他的精神还会传下去。”石梁拍着邢昭衍的肩膀说:“我认为,邢老板就是张总理精神的传人。您约我再去日本买船,一心想让中国航运业发达起来。”邢昭衍立即摆手:“哎呀,我跟总理相比,差上十万八千里。我只是他的一个崇拜者而已,买的都是小船、旧船,实在惭愧。”佟盛向他笑道:“万丈高楼平地起。我第一次见您的时候,您不是只有一条风船吗?现在成了恒记轮船行的老板了。我希望您的轮船行越来越大,南洋、北洋都有您的船迹!”邢昭衍向他道谢。

次日,邢昭衍与石梁、昭光坐上日本班轮去了长崎。到达后,休息片刻,就去了二手船交易所,选中一艘三百八十吨的客货两用轮船,谈定价款为十四万元。邢昭衍得知交易所有涂改船名的业务,便让他们将原来的“桦岛丸”改写为“昭焕号”。“昭焕”是他早就想好的船名,意思是光明。

三天后,中村课长带人送船。出海西行一段,在济州岛旁边转向西北。八百海里走完,顺利抵达青岛。石梁下船后,从邢昭衍手中拿到一百元酬金,接着坐船去上海。他说:“总理归天,我要赶快在上海找份工作挣钱养家。”

邢昭衍和昭光早已商量,“昭焕号”的用人实行招聘方式。他让翟蕙起草了招聘广告,找印刷厂印出三百份,由小周与小张贴到了大港、小港和前海等一些公共场所。广告立竿见影,报名者甚多。昭光将他们的名字一一记下,邢昭衍在一旁用心观察,频频发问,意在考察。

半个月后,船上人员招齐,邢昭衍让他们上船,给他们讲了一通,表示欢迎并寄予厚望。船长林荃向他们讲船上的各种规则和技术要求,又培训了两天。而后出去试航,到胶州湾外转了一大圈,在航行中练习各种操作。邢昭衍见他们已经能够胜任,就与林船长商量,后天载客去马蹄所,正式投入运营。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半,“昭焕号”试航回到小港,只见昭光站在码头上,手拿一纸片向船上直晃,船刚停稳,昭光就蹿上来,把电报往邢昭衍手里一递:“三哥,出大事了!我九点半接到电报,阚船长说‘昭衍号’在马蹄所蛎碴栏搁浅坐礁,船舱漏水,请你带修船技师速回。”邢昭衍感觉自己的脑袋也像“昭衍号”那样猛地撞上了暗礁,疼痛欲裂。

“昭衍号”是昨天回马蹄所的。这个季节,东北刚刚收获的高粱、大豆都集中在大连港,邢昭衍让“昭衍号”装粮运往马蹄所,已经跑了两趟了。昨天中午,“昭衍号”装了一船大豆,到青岛小港上煤上水,一点半又起航去马蹄所,按往常速度,傍晚六点左右能到。蛎碴栏是马蹄所东北离岸不远的一片礁石,上面长满牡蛎,“昭衍号”怎么会开到那里去了呢?邢昭衍头上冒出汗来,望着西南方向自言自语:“这可怎么办?”昭光说:“我已经给青岛修船厂打过电话,想请他们派技师,那边说,修这边的船还忙不过来,没有闲人去外地。”邢昭衍急得在甲板上转圈,小周说:“经理,叫这条船去,咱们跟着,看看到底怎样了。”邢昭衍说:“对,赶紧走!”他找到正在厨房吃饭的林船长说了这事,林船长让船员们立即各就各位,起航去马蹄所。

一出胶州湾,邢昭衍便让林船长全速行驶。五点多钟,朝牌山遥遥在望,所城也露出海面。邢昭衍让林船长靠右行驶,很快便看到了“昭衍号”。恰巧夕阳落山,映红海面,船像坐在一片血泊之中。他决定自己过去,让小周带“昭焕号”去马蹄所前海停泊,明天招闯关东的上船。说罢,便让人放下舢板,他坐了上去。

“昭衍号”上的人已经发现了“昭焕号”,在甲板上挥舞着衣服大喊大叫。船下一条舢板往这边驶来,船头上站着“昭衍号”水头小鲻鱼。两只舢板靠近,邢昭衍跳上小鲻鱼的那条,让“昭焕号”的舢板回去。

上了船,阚船长走到他跟前满面羞愧:“邢老板,让船坐礁损坏,真是对不起您。”邢昭衍气呼呼道:“你说我今天有多么狼狈!我坐着新船第一次到马蹄所,竟然是为了救我的另一条船!”

到了舱口,小鲻鱼提着马灯往下照,发现舱里的水已经淹没麻袋,安安静静像个池塘。邢昭衍说:“青岛的修船技师忙,来不了,咱们自己想办法吧。就这样往青岛开,敢不敢?”阚船长摇头:“不敢,只有把漏洞堵上才行。”小鲻鱼说:“我跑南洋的时候,听说了这么一件事:一条大风船出了漏洞,叫木匠用木橛子堵上了。”大副说:“那是风船,船身是木头的,咱们的船底是铁板!”邢昭衍手搓下巴考虑片刻,站起身说:“我找邢大斧头商量商量。”阚船长问:“邢大斧头是干什么的?”邢昭衍说:“是马蹄所最有名的木匠。”

此时天光敛尽,海水乌黑,小鲻鱼和邢昭衍摇着舢板去马蹄所前海。一会儿,海天黑透,岸上只有几点微弱的灯光。邢昭衍打量着那边说:“看来,马蹄所必须建灯塔了!”小鲻鱼说:“对,如果有灯塔,‘昭衍号’就不会开到蛎碴栏上。”

上岸后,邢昭衍急急进城,去找邢大斧头。到了他家门口,听见屋里鼾声如雷。老太太开了门,邢昭衍叫一声“大奶奶”,走进屋里把邢大斧头推醒。邢大斧头躺在被窝里,听了邢昭衍说的,摇两下秃脑袋:“大孙子,我是木匠,干不了铁匠的活儿。”邢昭衍说:“找铁匠过去,他也补不上呀,大爷爷,辛苦您去试试吧。”邢大斧头眨巴两下眼说:“试试就试试。不过,黑夜里没法干活,等到明天吧。”见他这么说,邢昭衍只好回家了。

mgChBsgev4tQ1cv6qHC1fkmFWBh1SzmVthsHM1+JndQ=第二天一早,邢昭衍吃下梭子做的三个荷包蛋和两个煎饼,急匆匆走了。走到岳父家墙外,喊出小舅子碌碡,让他去摇船。到了前海,见小周也从家里来了。等了一会儿,邢大斧头推着车子过来了,上面是几段粗细不等的木头和麻絮,身上还背了一个大葫芦。邢昭衍问:“大爷爷,您葫芦里装了什么啊?”邢大斧头一笑:“高粱酒!”

上了驳摇子,到了轮船上,邢昭衍带着邢大斧头去看二号舱,阚船长和一些船员也都跟着。邢大斧头听说水里有麻袋,说要把麻袋捞出来。小鲻鱼立马将外衣脱掉,踩着舱边的铁梯子下去。有三个水手也学他的样子,到了舱里。四个人忙活了半个小时,把麻袋捞光,上来后个个冻得直打哆嗦。邢大斧头把葫芦递了过去:“喝几口酒暖暖身子!”水手们接过去,你喝了我喝,咕嘟咕嘟直往嘴里灌。邢大斧头说:“留点给我呀!”邢昭衍接过葫芦晃晃,说:“大爷爷,酒好像不多了。”邢大斧头接过葫芦竖在嘴上,喝了两口,再顿了几下,就放到了甲板上。小鲻鱼急忙向他道歉:“大爷爷,对不起,俺们喝得太猛,叫您没酒喝了。”邢大斧头一边脱棉袄一边说:“没事,老汉我还是有点火力的。”

邢大斧头下到舱里,只露出头,这走那走,用脚寻找漏点。找了一会儿,他的头也不见,是潜水去摸了。好大一会儿,邢大斧头才露出头来,踩着梯子往上走,还抖着发紫的嘴唇说:“摸清楚了,两个窟窿,一大一小。”

随后,便穿上衣服,拿起一段木头端详片刻,就用斧头砍了起来。咔、咔,又准又狠,木屑乱飞。砍出两个木楔子,往上缠麻絮,缠了一圈又一圈。邢昭衍在一边看了说:“大爷爷,如果窟窿很大,包上一块棉被行不行?”邢大斧头眼睛一亮:“哎,你这法子可以试试。”阚船长飞跑进舱,又抱来一床被子。邢大斧头接过来端详一下,放在甲板上用斧头砍下一角,包住木楔子,而后脱衣提斧再次进舱。头出头没数次,最后露头大喊:“行了!”小鲻鱼赶紧下去把他扛出来。邢昭衍给他捂上被子,阚船长端来热茶让他喝下,他将手掌朝上一扬:“舀水吧。”小鲻鱼早已找来几个木桶,此时带几个水手下去,一桶桶往外舀。

邢昭衍坐上驳摇子,亲自将邢大斧头送回去。送到恒记商号,他让姐夫于嘉年取一百块大洋给邢大斧头。他再次向邢大斧头道谢,说要赶紧带船回青岛,不能陪他喝酒了,让他自己买酒喝。邢大斧头喜滋滋收下钱,说这些钱够他喝到死。

邢昭衍与小鲻鱼回到“昭衍号”,让阚船长起航。阚船长亲自掌舵,慢慢行走,唯恐堵漏的楔子掉了。

傍晚时分“昭衍号”进入胶州湾,直接去了大港北边的修船厂。邢昭衍下船后,与值班厂长说明来意,厂长说,明天安排人上船检查。第二天上午,两个技师来检查一番,回去向厂长汇报了破损情况,厂长让邢昭衍交两万元修理费。邢昭衍很吃惊:“两万太多了吧?马蹄所的一个老木匠,给我修了修,我就从那里跑来了。”厂长冷笑道:“那你再这样继续跑。”邢昭衍没话可说,只好硬着头皮和他讲价,厂长答应减去两千。恒记轮船行的积累都用在买“昭焕号”上了,邢昭衍只好去找东莱银行,以“昭朗号”作抵押,借了一万八千元。

交上修船费,邢昭衍便去了海关。他对杰森说:“‘昭衍号’因为没有灯塔引路,触礁搁浅,损失严重,请海关尽快在马蹄所建灯塔。”杰森说:“我去请示一下处长。”说罢就上楼去了。过一会儿下来说:“处长讲,像马蹄所这个等级的原始港湾,在胶海关监管区还有多处,不能纳入灯塔建设计划。”邢昭衍起身走到门口,向西南方向眺望,仿佛看到了马蹄所夜晚的一片漆黑,看到了女儿眼睛中的期望之光。他脑门一热,回来往杰森面前一坐:“杰森先生,你已经去马蹄所勘察过,建塔地点都确定了,请你把灯塔设计出来,我们自己建,可以吗?”杰森想了想说:“自建是可以的,但是建成后要接受海关的统一管理,灯塔看守要由海关派遣。”邢昭衍说:“当然要由你们派遣,我们不懂得那些灯光信号。”

杰森再次上楼请示,回来说:“处长批准了,马蹄所灯塔由海关设计图纸,派人督建、管理,费用由马蹄所灯塔倡建者自筹。”邢昭衍说:“自筹就自筹,把那里的灯塔建起来,花多少钱也值得。”杰森说:“好吧,你留下电话,过几天通知你过来取批文和设计图。”

回到轮船行,邢昭衍说了这事,昭光立即抓耳挠腮:“在马蹄所建灯塔是好事,可是这钱不能全由咱自己出吧?凡是在那里经停的船家都应该摊一份。”老郁说:“光是修船的一万八千元贷款,就够咱还一段时间的。”邢昭衍说:“等到设计图纸出来,问问需要多少花费再说。”

一周之后,邢昭衍接到杰森的电话,让他过去。他到了海关,从杰森手里拿到关于马蹄所灯塔建设的批文和设计图纸。看着一大摞图纸,邢昭衍问:“需要多少钱能把灯塔建起来。”杰森说:“建塔费用,大约需要四千元;从英国进口灯具,需要二百英镑左右,折合两千元;另外,三名看守的工资,每人每月不低于五十元,一年共需一千八百元左右。”邢昭衍说:“明白,我们自筹。”

走出海关,邢昭衍想,应该让陈务铖知道这事,希望他能出一些钱,就去了陈务铖的公司。陈务铖看了批文和图纸笑了笑:“我的两条船,都是在白天经停马蹄所,用不着灯塔。”邢昭衍说:“万一需要在晚上停在那里呢?”陈务铖说:“没有万一。我跟你说,我已经不把航运作为事业发展的重点了,那两条船暂时跑着,说不定哪一天我就卖掉不干了。”邢昭衍问:“为什么?”陈务铖用指头点着桌面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本来在这个方面雄心勃勃,梦想买大船,进大港,但我的力量太单薄了。你到大港看看那些外国船,哪一条不是几千吨,要花多少钱才能买到?特别是日本船,越来越大,眼看就要有万吨巨轮了!咱们争不过人家,索性干点别的吧。”邢昭衍问:“您打算干什么?”陈务铖说:“除了经营我的商号,我把心思、本钱放在了期货上,那玩意儿来钱快!”

走出陈务铖的办公室,邢昭衍心想,连陈务铖这个老乡都不出钱建灯塔,其他船的船主更不会同意。唉,别人不出钱,我就自己出吧。虽然我目前资金紧张,但是把昭衍号修好,三条船同时跑,会有收入进账,而且源源不断。

宁波路南有几棵杏树,邢昭衍来青岛后的第一个春天看到它们开花时,自然而然想起了杏花树下的梭子,想到了叫作杏花的女儿,而后将目光投向西南方,思念着二百多里之外的她们。

这些杏树第二次开花时,他不只是思念家人,还想起了女儿的期盼。是呀,马蹄所的灯塔该动工兴建啦。他让昭光把轮船行的业务全部揽起来,让小周去买了两吨进口水泥装上“昭焕号”,二人一起回去。

马蹄所最有名的泥瓦匠是纪二万,绰号“山猴子”,因为他最拿手的是垒屋山头,无论是砌石头还是打土墙,爬上爬下敏捷如猴。听说邢昭衍要盖灯楼子,他跑到恒记商号毛遂自荐,说他的匠人班能干这活儿。邢昭衍把设计图纸摊给他看,他傻眼了,说看不懂。邢昭衍就指着设计图纸给他详细讲解,并说这灯塔与普通房屋的最大区别在于墙的厚度。屋墙是上下一样厚,塔墙是下厚上薄,一层层收上去,另外还要在里面垒上旋转塔梯。山猴子说:“看懂了,装在心里了。”邢昭衍又问:“会不会用水泥?”山猴子说:“洋灰我没用过,只会用石灰。”邢昭衍又把从青岛学来的水泥用法教给他。而后,再带着他和小周,去卧虎山订购花岗石。

第一批石头运来后,邢昭衍与山猴子一起动手,在海崖最高处的平台上摊开水泥,安上了作为底座的一圈石头。好多人来看热闹,问邢昭衍为什么要建八个角的灯楼子,邢昭衍笑道:“光照八方呀!”在场的人纷纷点头。奠基之后,匠人分成两拨,一拨建灯塔,一拨建平房。平房在灯塔西面,一共五间,供灯塔看守居住。

这边的工程有了头绪,邢昭衍让小周在此负责,他返回青岛,处理轮船行的日常事务。半个月后,他乘坐“昭朗号”再回马蹄所,到了蛎碴栏东面就看到,一根圆柱已经矗立在龙神庙东边的海崖上。船上乘客指着那里兴奋地议论,咱马蹄所也有灯塔了,成了大海口了!邢昭衍看着,听着,心花怒放。但他知道,大海口是要有码头的,他暗下决心,以后赚了大钱再建码头,让轮船、风船直接靠泊。

但现在没有码头,他还必须坐舢板登陆。进前海时看见,灯塔已经建起三层。上岸过去,泥瓦匠们有的往灯塔内部运石头和水泥,有的在灯塔顶端露出头来垒着石头。“山猴子”从第二层的窗口看见他,叫一声“邢老板”,跑下来与他说话。他说:“还有两层,快了。”邢昭衍走近塔身仔细察看,见一块块石头排列整齐,严丝合缝,石缝中的水泥也硬得像石头。走进塔身里面,见里面也是如此,上面用长条石搭成楼板。沿着旋转石梯往上走,墙上安着一个个钢丝抓手,让人觉得踏实。从一个小方口攀上二层,借两个小窗透进来的光亮,可以看到地面已用水泥抹平。登上三楼,则现八角蓝天,五六个匠人站在木头架子上垒石头,见了他或打招呼,或冲他一笑。小周也在这里,正用绳子勒紧木架子的横竖交叉处。

邢昭衍踩着凳子登上木架,便在十米左右的高度看到了海上与岸上的景物。看龙神庙时,能看到院内西配殿的阴影里坐着的几个道士。再往西北方向看所城,便看到了里面的街道与行人。他忽然想赶快见到家人,便从架子上下来,踩着一级级石梯下到一层。

走出灯塔,回身再次打量,忽见最上面的匠人指着东南方惊叫:“哎哟,怎么来了那么多船?”邢昭衍扭头去看,果然望见海上有几十条船,正高张篷帆驶向这边。小周从灯塔里出来,走到邢昭衍身边说:“好像出事了,船上都是当兵的。”邢昭衍看到每一条船上都有一些灰色人影。船队更近时,小周指着那边惊叫:‘义兴号!’”邢昭衍仔细分辨,有一条五桅大船真是他的。小周说:“昨天‘义兴号’往海州送高粱,今天怎么往这边运兵呢?”邢昭衍说:“是叫当兵的劫持了。”

说话间,那些船都在拐弯,鱼群一样进入前海。船到了浅水区停住,当兵的纷纷往下跳,都穿着土灰色军装,扛着“汉阳造”步枪。到岸上站成一片,多达千人。有个军官登上龙神庙门口的台阶讲了一通,将手一挥,部队便向西北方向走去。那些运兵船,有的原地不动,有的离开前海驶往东南方向。

邢昭衍和小周走到水边,船老大望天晌从“义兴号”上下来了。望天晌一边走一边仰着脸嚷嚷:“他奶奶的,老汉我跑了大半辈子船,装鱼,运货,从来没送过当兵的!”邢昭衍给他递一支烟,划火为他点上,问他是怎么回事。望天晌讲:“昨天装一船高粱到大浦港,正在卸,就有好多当兵的过来。一个当官的朝天开了两枪,说他们是孙大帅的第五方面军,要征用民船去海暾,各位船老大要听指挥,如果不听立即枪决!我听当兵的说,北伐军太猛了,挡不住。他们要去山东,跟张宗昌的队伍合起伙来,准备反攻。”

邢昭衍安慰他说:“没出人命就不错了,走,到商号歇一歇。”到那里后,于嘉年急忙倒茶,还跟望天晌商量,是不是还往船上装满高粱,明天再去海州?邢昭衍急忙制止:“不要去,逃兵后面可能有追兵,等到安稳了再说。”

真如邢昭衍预料的那样,三天后追兵来了,还是坐船从海上来,船只近百,兵有几千。当兵的都穿深灰色军装,戴大盖帽,上岸后急匆匆去了海暾。被逼运兵的船有马蹄所的,船员下来讲,这是北伐军何应钦的队伍。

邢昭衍想,北伐军攻势如此凌厉,打到北平也不在话下。此后几天,再无动静,他就让山猴子带人继续施工。十天后,“昭焕号”完成一个航次回到马蹄所,邢昭衍去前海看上客情况,西北方向突然传来呼啸声和马蹄声。扭头去看,原来是一支骑兵奔来,尘烟滚滚,马上都是洋人。

顷刻间,一匹大黑马就到了前海这里,铁掌敲击着青石板发出脆响。一个头发和眼睛都是棕色的中年洋人勒马问道:“南军,有?”一匹白马过来了,上面坐着的一个红鼻子青年用流利的汉语说:“营长问你们,有没有南军从这圪垯坐船逃跑?”邢昭衍心想,这人说中国话怎么带东北腔呢?他摇摇头:“没有。请问长官,你们是哪部分的?”红鼻子青年说:“张宗昌大帅麾下的白俄先锋团!我们把何应钦的南军打败了,团长让我们来这圪垯看看,他们会不会坐船逃跑。”邢昭衍说:“没有,没有一个南军到这里。”红鼻子青年指着海里的轮船问:“那条火轮船是干哈的?”邢昭衍害怕他们要劫船运兵,急忙说:“那是跑大连的客轮,闯关东的老乡正在上船。”红鼻子青年便向营长叽里咕噜说了一通。

这时,白俄兵有的下马,到海边撩水嬉戏;有的骑马向东边海崖跑去,望着大海高声喊叫。那个营长看看西天的太阳,说了一通俄语,红鼻子青年对邢昭衍说:“我们决定在这圪垯宿营,你带我们进城找房子,好吧?”邢昭衍的岳父小嫩肩在一旁急忙说:“军爷,城里没有地方,所有的房子都有人住,东门外海防队的营房没有人住。”一个黄毛青年问:“海防队的人呢?”小嫩肩说:“他们都跑光了。”红鼻子青年说:“那你带我们去。”说罢吹了两声哨子,将白俄兵集合起来,跟着小嫩肩走了。

看着他们走掉,邢昭衍长舒一口气。凌晨三点来钟,邢昭衍听见后面大街上响起马蹄声,由东而西渐渐消失,便开门去后街看。街口聚集了一些人,都说洋兵走了。

海边恢复平静,邢昭衍吃过早饭去了灯塔工地。他和小周、山猴子在灯塔的底层商量事情,几个匠人沿着塔内石梯往上走。先上去的人突然大声惊叫:“啊呀,洋鬼子!”梯子上的匠人全都转身往下跑。邢昭衍急忙问:“洋鬼子?哪来的洋鬼子?”最后一个下来的匠人满脸惊慌,指着上面小声说:“有一个洋鬼子蹲在三楼……”邢昭衍对小周说:“咱们上去看看。”

到了三楼,却不见人影。更上一层,发现一个白俄兵蹲在东墙的阴影里,身上的军装沾满污泥。小周趋前一步伸手喊道:“把枪交出来!”白俄兵笑了笑,一口流利的汉语:“我没有枪,昨天夜间开小差,把枪扔到海里去了。”邢昭衍问:“你为什么要开小差?”白俄兵说:“我不想再杀人了。”邢昭衍一听这话,对他有了好感,掏出烟递给他一支,但白俄兵摆摆手,说他不抽。邢昭衍又问:“怎么跑到了灯塔上?”白俄兵说:“我喜欢灯塔。前年,我们这些新兵在大连上船,我看到灯塔,立刻被它吸引住了。在等待起航去青岛的几个小时里,我把它画了下来。”说着,从身上背的军用挎包里取出一张画。邢昭衍接过去看看,那是一张素描,虽然用的是铅笔,却用纤细的笔触把大连港的两座灯塔画得惟妙惟肖。

邢昭衍把画还给他,让他讲讲来历。白俄兵说,他叫伊戈尔,生在海参崴,十三岁时跟着父亲到哈尔滨。父亲没有工作,只会喝酒作画,偶尔上街给人画像,挣不了几块大洋。他到一家面包房做工,每月只挣三块大洋。这天上街,正遇上山东张宗昌大帅去招兵,每月发军饷十几块大洋,他就报了名。来山东后,他被分到骑兵团,学会了骑马,经常打仗,用枪和刀杀过一些人,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到了马蹄所,看到这里正建灯塔,决定留下来看守灯塔。昨夜,骑兵团接到命令立即出发,他趁乱钻到柴草堆里藏下了。

说完这些,伊戈尔央求道:“您让我留在这里吧。我帮您建灯塔,看灯塔,没有钱也可以!”邢昭衍心想,佛经上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看来这个伊戈尔是真心忏悔,真心喜欢灯塔。青岛海关的杰森科长说,马蹄所的灯塔建起来,他们要派三名看守,我跟他们说说,让他们少派一个,应该可以。邢昭衍问:“我留下你,万一骑兵团回来找你,怎么办?”伊戈尔说:“昨夜,他们接到命令火速去泰安,估计不会再来马蹄所了。”邢昭衍说:“好吧,但愿他们不再回来。伊戈尔,你就住在下面的平房里,哪里也不要去。”伊戈尔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我听您的指令!”邢昭衍就和小周带他往下走。

塔下的匠人们正站在那里小声议论,看见三人下来,立即噤声。邢昭衍对匠人们说:“这个青年叫伊戈尔,他不想当兵了,想留在这里帮咱们干活,以后看守灯塔,大伙不要见外。”说罢,他将伊戈尔领到塔外的平房,让山猴子打开一间说:“伊戈尔,你以后住在这里,和工匠师傅一起吃饭。”伊戈尔满面笑容,连声道谢。

随后,邢昭衍让山猴子到伙房里找来煎饼给伊戈尔,又让小周到恒记商号弄来一张床和铺盖、蚊帐之类。伊戈尔吃饱肚子就干活,搬石头,筛沙子,十分卖力。匠人们觉得这个洋人并不可怕,愿意跟他说话,歇息时让他讲哈尔滨,讲老毛子兵。不过,大伙叫他名字,都叫成“一个儿”。在海暾方言中,“儿”这个字音,是舌抵上颚说出来的,十分生硬。伊戈尔起初不习惯,后来就不在乎,谁喊也答应。再后来,有的匠人想占便宜,直接喊他“儿”,他也答应。邢昭衍在现场听到了,就训斥他们:“不能这么叫,咱不能欺负人家!”

半个月过去,灯塔建完五层,第六层要等到安上灯具后再封顶。邢昭衍回到青岛,去海关报告进度。杰森说:“好的,我们马上派看守带着灯具一起过去。”邢昭衍说了伊戈尔的情况,让他只派两个。杰森说:“伊戈尔只能是试用,等到我们派出的头等值事人去了,认为他称职就留用,不称职就赶走。”邢昭衍说:“可以。”二人商定,三天后由邢昭衍带看守去马蹄所。

那天,“昭朗号”从大连回来经停青岛,邢昭衍早早去小港等候,在开船前等来了杰森和另外两个洋人。他们用小货车拉来一个近两米高的木头箱子,上面写着一些他不认识的外文。邢昭衍猜想,那是灯具。杰森向他们介绍,秃顶的中年人叫贾里德,是头等值事人;一脸雀斑的年轻人叫艾凡,是三等值事人。邢昭衍与他俩握手,说:“欢迎你们。”贾里德用带胶东腔的汉语说:“邢先生,我们到你的家乡,请多多关照!”邢昭衍笑道:“您会说中国话?太好了!”贾里德说:“我来中国二十四年,先在崆峒岛,后到成山头,学了一口胶东话。”艾凡站在旁边光笑不作声,贾里德指着他说:“艾凡是我的徒弟,刚从英国来,不会说中国话,以后我慢慢教他。”杰森用英语跟贾里德和艾凡讲了一通,看样子是勉励他们好好履职,两人连连点头。杰森讲完回去,贾里德拍着木箱子说:“伙计,走吧?”邢昭衍听他用胶东话这么说,忍俊不禁。

到了马蹄所外海,邢昭衍指着灯塔让他们看,贾里德满脸肃然:“那是我们的神圣岗位!”等到乘客全部下船,邢昭衍留下由碌碡亲自摇橹的驳船,让水手将灯具箱吊下去,他和两个看守随之上船。到了前海,碌碡招呼几个苦力,将箱子往灯塔那儿抬。伊戈尔兴奋地跑来迎接,邢昭衍向贾里德介绍伊戈尔,贾里德却态度冷淡,只是礼节性地与他握了握手。

按照邢昭衍的安排,山猴子和小周已经在顶层安上木架子,设上滑轮,此时他们将灯具箱捆好,挂上滑轮,扯动绳索,让箱子腾空而起,吊到与第六层持平的位置停下。贾里德与邢昭衍等人登上塔顶,与匠人们合力牵引绳子,让箱子移到塔顶,平稳降落。

贾里德用锤子、钳子拆开木箱,撕开防水包装,灯具现身。它是一人高的紫铜架子,里面结构复杂,中心是一盏灯,周围是一圈带抛物面的镜子,箱内还附带了一个油箱,一根摇把。贾里德将摇把插入灯架上的一个孔,用力摇了几圈,抽出摇把,那些镜子竟然缓缓转动起来,让在场的匠人啧啧称奇。

看看表已经是午后两点,邢昭衍招呼大家下去吃饭。小周在饭店订了一桌菜,让两个伙计用食盒抬着送来。在屋里摆上桌子,七八个人围坐在一起。

吃完饭,邢昭衍给贾里德和艾凡安排了宿舍,一人一间,并带他们看了看伙房,指着伊戈尔说:“这小伙子会做面包,我们已经吃过了,味道很棒。”贾里德脸上现出笑容:“是吗?以后你负责做饭。”伊戈尔拍拍胸脯:“好,包你们满意。”

随后,贾里德与艾凡一直在灯塔顶层调试灯具,傍晚六点整将灯点亮。邢昭衍在灯塔下站着,仰面看到光束缓缓转动,掠过低空投向黑沉沉的海上,像打通了一条光明通道,不由得热泪涌流。他听见,远远近近都响起了叫好声、欢呼声,有的来自前海,有的来自西江,有的来自所城。当灯光扫到所城时,他看到城墙上站了好多人,都向这边眺望。不知道杏花在没在城墙上?

他往所城走去,走到城门前,听见杏花在上面兴奋地喊“爹”。他答应一声,沿着城门内的斜道走上去,杏花早在斜道尽头等着他。杏花扯着他的一只胳膊连连蹦跳:“爹,真好!真好!”邢昭衍问她:“怎么知道灯塔亮了?”杏花说:“我看见咱家的树梢亮一下,再亮一下,就知道是灯塔点着了,就跟俺娘他们赶紧来了。”

梭子和抱着三板的奶妈桃子也走了过来。邢昭衍摸一下三板的小脸:“儿子,灯塔好看不?”三板说:“好看,好看!”邢昭衍与一家人走向城墙垛口,向灯塔观望。他感觉到,这是他最幸福的时刻,忍不住一手扯着妻子的手,一手扯着女儿的手,紧紧握住。

自从灯塔点亮,马蹄所就多了一景。晚上,有无数人在各个地方看;白天,有人到灯塔那里看。看到灯楼子那么高,他们连声感叹;看到灯塔看守人长相特别,他们目瞪口呆。

过了几天,邢昭衍问贾里德,伊戈尔表现怎样,贾里德说:“还行,这个小伙计听话,面包也做得地道。”邢昭衍说:“那就好。我打算明天回青岛,灯塔的管理就拜托您了。”贾里德说:“邢老板您放心,我已经是头等值事人了,哪能出了差错?不过,您每月十号要准时给我们发工资。”邢昭衍说:“没问题,我已经跟恒记商号的于总管交代好了,由他负责。”

回到青岛,一直忙到九月底。邢昭衍记得,十月初一这天必须上坟,要给死去的亲人“送寒衣”,他就提前一天回到了马蹄所。

初一这天下午,他叫上两个堂兄,领着几个后辈,一起去了祖陵。上完坟往回走时,二筐指着北门上方说:“三弟你看,宿大虎在上头。”邢昭衍抬眼一望,宿大虎和三个当兵的果然站在城墙上面。大筐低声道:“这个狗日的,又帮北军要钱了。咱不走北门,转到东门。”邢昭衍他们便跟着他迈过荒草,走上了城墙根的一条小路。大筐边走边说:“来了一个师,驻在海暾,师长姓杨。杨师长特别能捞钱,到哪里住下都是刮地三尺。他不光盘剥百姓,还用军火换钱。传说他接到命令去蒙山打土匪,暗地里派人去跟土匪谈妥,用枪弹换钱。双方接近,装模作样开一通火,土匪就撤退,撤退时留下大量银钱。杨师长他们追到这里,拿走钱,放下一些枪弹。回去之后,杨师长将土匪换枪的钱拿出一半赏给部下,另一半留给自己。邢昭衍问:“他的枪少了怎么办?”大筐说:“再找老百姓要钱买呀,宿大虎是他们在马蹄所找的包捐人,已经要去好多钱了。”

正说着,头顶有人说话了:“大筐,你甭嚼舌头!”几个人抬头一看,宿大虎正与几个当兵的站在城墙上俯视他们。邢昭衍说:“大虎,乡亲们都不容易,你待他们不要太狠了。”宿大虎一笑:“乡亲们是不容易,所以就找你这个容易的。”邢昭衍警觉起来:“我怎么容易?我也不容易。”宿大虎说:“你有三条火轮船,日进斗金,不给张大帅的队伍拿一些军需捐,说不过去吧?”邢昭衍冷笑道:“土匪买枪的钱,不够花?”话刚说完,城墙上响起拉枪栓的声音,接着有三杆枪垂下来指向了他。一个当兵的说:“再胡说八道,一枪崩了你!”邢昭衍摆摆手:“好,不说了,这是贵军秘密,咱不敢讲的。”

宿大虎趴在城墙垛口上,居高临下问:“邢大经理,你说拿多少吧。”邢昭衍说:“大虎,我的轮船是在青岛注册的,不应该在马蹄所交钱。”宿大虎说:“你别忘了,你的老娘、你的老婆孩子都在马蹄所,杨师长驻扎在这里保护他们呢!”邢昭衍气不打一处来:“保护他们?杨师长连土匪都不愿打,还能保护老百姓?”三条枪又指向了他,一个当兵的吼道:“又说这种话,真是活够了!”邢昭衍想,不掏钱,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就问拿多少。宿大虎说:“三条火轮船,一船拿两千。那条大风船少一点,拿五百。”邢昭衍火了:“六千五?狮子大开口呀?”宿大虎又说:“还有,你建的灯楼子也得交一点。”邢昭衍听了这话却笑了:“什么理由?”宿大虎说:“扰民呀。那灯晃来晃去,好多使船的叫它晃花了眼。”二筐说:“你别胡说,自从有了灯楼子,使船的都说方便多了,黑夜里回来不用瞎摸了。”宿大虎说:“反正要拿钱,不拿钱就找人给你拆了!”

一听这话,邢昭衍气得咬牙切齿。但他知道,不能跟他们硬碰硬,遂想出一个缓兵之计,抬头说道:“我是从青岛回来上坟的,恒记商号的现钱不够,你们宽限我两天,我去借来再交,行吗?”宿大虎说:“两天不行,一天!明天下午,必须交到军需捐募集处!募集处在北街,挂着牌子,到那里就能看到。”说罢便走了。

邢昭衍一边往东门走,一边在心里酝酿出一个方案,进城后他直接去了区公所。盖区长正坐在堂屋喝茶,见他来了笑脸相迎,让一个年轻人倒茶。邢昭衍满怀激愤,向盖区长讲了刚才的遭遇,请他赶快成立马蹄所商会,组建民团,联合大家一起抵制杨师长的横征暴敛。盖区长听了讥讽道:“我早就让你成立商会,你推三阻四很不情愿,今天怎么突然来劲啦?去年我说这话的时候,区公所可以为你召集全区商人建起商会。现在你让我支持你建商会与北军作对,岂不是惹火烧身?我见过那个杨师长,就是一介武夫。有句老话讲,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商人见了兵,怕是更难说清。你还是花钱买平安,乖乖地出点血吧。”邢昭衍说:“这样忍让下去,他们会变本加厉。我要让杨师长明白,马蹄所的人不是随便就能欺负的!”盖区长听后缄默不语。邢昭衍又说:“盖区长,您要是不出面,我就召集大伙开会了。”盖区长微微一笑:“你开,我装不知道就行了。”邢昭衍听后,便向盖区长告辞了。

到了恒记商号,他和于嘉年讲了成立商会的事,于嘉年忧心忡忡,说:“这样做很危险。”邢昭衍说:“再危险也得干,不然,杨师长在海暾继续盘剥,老百姓没法活。”他叫来几个本地伙计,让他们分头去请马蹄所的船行、商号、店铺老板,晚上八点到恒记商号商量事情。

晚上,老板们陆续过来,邢昭衍让于嘉年上茶水,他则拿出几包青岛产的哈德门香烟分发。大家一边喝茶吸烟,一边诉说宿大虎讨捐的恶行,都很生气。

八点钟,来了五十多人,邢昭衍觉得人差不多都到了,就招呼大家开会。他开宗明义,讲了马蹄所商界所遭受的盘剥,以青岛航业公会为例,讲了成立商会对于保护商家利益的重要作用。刚讲到这里,有人大声说:“咱们也赶紧成立马蹄所商会吧,大伙齐起心来,不能叫人家剥皮抽筋。”邢昭衍说:“既然大家觉得成立商会有好处,咱们今天晚上就办这件事,选出会长、副会长。”有人说:“还用选吗?会长就得你干。你的生意最大,还给马蹄所建了灯塔。”邢昭衍说:“投票选,选上谁是谁。”每人推举三位,得票最多的当会长,第二、第三名当副会长。大家听了,都表示同意。邢昭衍先让大家推举了两位计票人,接着让于嘉年给每人发一张纸,依次去另一间有笔墨的屋里写票。

写完交上,唱票计数。邢昭衍得票最多,第二是永利商号老板侯达顺,第三是盛久船行老板谢升。邢昭衍向大家致谢,讲了商会成立之后要做的一些事情,表示要热心为各位会员办实事、谋福祉。另外,组建民团的事也要提上日程。他还问会员们,去写一块马蹄所商会的牌子,挂在恒记商号这里,可不可以,大家一致赞同。

他又将话题转向军需捐这件事,约全体会员明天一起去找杨师长讲理。多数人表示参加,少数人缄默不语。眼见大家的热情有所减退,邢昭衍又鼓动了一番,约定明天上午十点左右到县政府东街集合。

次日早晨,天气晴冷,邢昭衍坐车去了县城。看看表刚过九点,就站在一家杂货铺门口等着。等了一会儿,马蹄所的老板们陆续来到。十点钟,邢昭衍数了数,总共到了二十六人,大约有一半的人没来。他想,来多少算多少吧,就带领大家去了县政府门前。

两个当兵的喝令他们“止步”,用上了刺刀的钢枪挡住他们。邢昭衍说:“我们是马蹄所商会的,我是会长邢昭衍,想拜见杨师长。”说着,将印了“青岛恒记轮船行总经理、马蹄所恒记商号经理”字样的名片递过去。一个当兵的接过去看看,转身进院。

时间不长,一个披呢子大氅的军官挺胸腆肚走出来,跟随他的一个年轻军人高声说:“杨师长亲自接见各位,欢迎啦!”说罢高举双手响亮地拍了几下,邢昭衍和一些商会成员随其鼓掌。杨师长问:“哪位是邢昭衍总经理?”邢昭衍说:“我是。”杨师长看了看他,拱手道:“久仰久仰,邢总经理带着各位老板过来,有何见教?”邢昭衍就把大家的遭遇和诉求讲了。杨师长变了脸色:“马蹄所的包捐人要你捐多少?”邢昭衍说:“六千五。另外,灯塔还要交一些。”杨师长听了勃然大怒:“他娘个蛋!谁叫他要这么多的?刘副官,你马上派人把那个包捐人给我抓来!”刘副官答应一声,转身进院,骑马直奔东门。

杨师长让各位老板在门前稍候,请邢昭衍进去说话。到了县政府议事厅坐下,杨师长问邢昭衍有多少船,做什么生意,又问了青岛的一些情况,尤其是驻青岛的东北海军现在怎样。邢昭衍回答了他的问询。

杨师长停顿一下,直盯着邢昭衍道:“邢经理,我想托你办一件事。”邢昭衍说:“什么事?”“你有船跑大连,能不能给我买二百支三八大盖?汉阳造、土压五,都太孬,日本人造的枪好使。”邢昭衍心中一惊,说道:“杨师长请您见谅,我不会做军火生意。”杨师长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放心,我给你钱!”邢昭衍说:“给我钱,我也不会做。大连我去过,但是不知道哪里卖枪,即使买到了,也运不过来。船出大连港,要检查;到了青岛外海,东北海军也要上船检查。”杨师长骂道:“他娘个蛋!那就算了,我再找别的门路。”

又说了一会儿别的,刘副官进来报告,已经把宿大虎抓来。杨师长猛地起身往外走,大氅呼呼带风。邢昭衍跟着他走到大门外,果然看见宿大虎被绳子捆住,蹲在街边。杨师长冲他大喝一声:“姓宿的,给我立正!”宿大虎急忙站起来,浑身哆嗦。杨师长又说:“我问你,你在马蹄所要的捐款,自己藏掖了多少?”宿大虎说:“师长,俺没藏掖……”杨师长拔出手枪指着他:“你敢不招?快讲!”宿大虎低头道:“一小半吧。不光是我藏掖,您派的几个老总也有份。”杨师长脖子上爆着青筋大吼:“一小半?一多半吧?我这里就没见多少,兄弟们肠子都饿细了!我杨某人身为一师之长,爱民如子,每到一处,有口皆碑!你这样的小人,败坏我的名声,今天我不杀你难平民愤!”说罢,“砰砰”两枪,把宿大虎打倒在地。宿大虎蹬了几下腿再也不动了,胸口汩汩流血。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有的还跑出老远。邢昭衍也很震惊,没想到杨师长来了这么一手。他定了定神说道:“感谢杨师长为民除害,我们回去啦!”杨师长向他一挥手:“不送!”说罢装起手枪,转身回院。

几位姓宿的老板没走,他们看了看宿大虎的尸体,雇来一辆驴车把他拉回马蹄所。

那天早晨,马蹄所灯塔的三位看守吃完早饭,伊戈尔收拾了碗筷去洗,贾里德和艾凡各提一把马扎到宿舍前面说话。说着说着,艾凡突然指着东方惊叫:“海市蜃楼!”贾里德扭头一看,海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一层薄雾,薄雾上面竟然有一座山。

伊戈尔洗完碗筷出来,也朝海上看。他说:“我听当地人说,这是‘悬乎山’,他们以前见过。”贾里德说:“能看到这样的奇迹,是我们的幸运。”两个年轻人连连点头。伊戈尔说:“我要把它画下来!”立即冲到自己屋里去拿纸笔。然而,当他支起画架放上纸,山却不见了,托举着山的那层雾也变淡,海平线依稀可见。他沮丧地说了一声“见鬼”,只好画那些船只。

一艘轮船喷着黑烟,从东北方向缓缓而来,伊戈尔为它画了幅速写。贾里德和艾凡回屋补觉去了,他坐在原地,一直看着那艘船。船在离岸五百米左右停下,几乎所有的乘客都很急切,集中在左右船舷往舢板上挤,只有一个女人站立在船头,一动不动望向马蹄所。伊戈尔觉得好奇,跑上灯塔顶层,拿望远镜向那边看。这一下看清楚了,女人用一条绿围巾将头和脸包得严严实实,穿蓝色衣裤,姿态优美。他便跑下灯塔,将望远镜里看到的女人画了出来。画完抬头眺望,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

伊戈尔此时没有料到,这是个将要改变他命运的女人——篣子。

因为离得远,伊戈尔只看到篣子穿蓝衣蓝裤,并没有看清她的领口、袖口与裤脚上,都用白布条镶了边儿。这是按照海暾风俗,身着重孝。篣子为谁穿孝?为鲍九,鲍九让日本6I+Z7v8gQhjqVAoTDR1iMg==人杀了。鲍九像无数闯关东的山东人一样,讲义气,有血性。见日本人在大连横行霸道,他经常与一帮苦力与他们作对,有几次还把日本人揍了。去年秋天沈阳发生事变,日本人占了东三省,鲍九回家说起这事,气得咬牙切齿。从今年正月开始,鲍九有几次到下半夜才回来,问他干啥去了,他说加班装船。但是每当他“加班”,大连就有地方失火,听人说,失火的是日本人的仓库或者工厂。篣子怀疑鲍九也去放火了,追问一番,鲍九才承认。篣子说:“你要跟日本人对命?”鲍九说:“就得对命,不然他们会把全中国都给占了,包括咱们山东老家!”篣子劝不住他,只能上街买来一尊观音菩萨像,每天上香磕头,求菩萨保佑。但是鲍九又一次在夜间出去,到天亮也没回来,上午有人来告诉她,鲍九让鬼子打死了,尸体喂了狼狗……

下船时,篣子想看看爹和弟弟是不是还在这里当苦力,目光从围巾上面露出来扫了一圈,没看到爹,只看到了弟弟碌碡。碌碡已经成了中年汉子,脸还是那么黑,却胖了许多。他在前海吆吆喝喝,指挥一帮苦力往舢板和驳摇子上扛大包。恍惚间,篣子觉得那是鲍九,因为鲍九也是个苦力头子。可是碌碡却没认出二姐,依然在那边指手画脚。

篣子不想在这个时候与弟弟相认,就背着包去了南门外。她走进路西的巷子,见当初住过的宅院破败不堪,屋顶上苫的草已经烂成薄薄的一层。院门锁着,从门缝里瞅见,院里放着杂乱的渔具,空地上长着一片灰灰菜。她没有钥匙不能进去,因为当年临走时把钥匙给了邢昭光他爹。

那就回娘家落脚吧。她进了所城南门,沿着南北大街走一段,拐进门前的半截胡同,见门开着,就叫了一声“娘”走进去。一个三十左右的女人从西堂屋里走出来,扬着颧骨很高的一张黄脸问:“你是谁呀?”东堂屋里忽然传出一声苍老的呼喊:“篣子!”接着,小嫩肩弓着腰扶着板凳出来,往前挪一下板凳才能走一步。篣子叫一声“爹”,放下包走过去,蹲到爹的面前。老汉扶着板凳瞅着她说:“你还知道回来?恁娘临死还惦记你,想见你一面!”篣子惊问:“俺娘死了?”身后的女人说:“死了,前几天刚上周年坟。”篣子一腚坐到地上,哭着喊:“娘。”小嫩肩把板凳掖到腿间坐下,哆嗦着嘴唇道:“甭喊了,再喊也喊不回恁娘了。哎,你这是给谁穿的孝?”篣子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穿着孝回来是不合适的,就撒了个谎:“马蹄所有人去大连,我听他说,俺娘死了。”小嫩肩埋怨道:“知道恁娘死了,还不赶紧回来?”篣子道:“我刚听说呀。”

有个男孩从西堂屋里出来,呆呆地站在那里。小嫩肩指着篣子对他说:“轮船,快叫二姑!”孩子便叫。篣子从包里掏出一包糖块给他,来回打量着她爹,疼惜地道:“爹,您当了一辈子苦力,累成这样!”爹说:“扛了几十年大包,能不累吗?幸亏你姐夫,叫碌碡当了装卸队长,要不然他也会累成我这样。”篣子从身上掏出两块大洋递过去:“这是给您的。”小嫩肩接到手里抚摸片刻,将其中的一块给儿媳妇:“轮船他娘,你赶紧去割肉买菜,回来包饺子给你二姐吃。”轮船他娘把钱接过去,瞅着篣子问:“二姐,邢昭光不要你了,人家在青岛又娶了一房老婆,你还有脸回来?”篣子白了她一眼:“我是邢昭光明媒正娶的,怎么没脸回来?”弟媳妇让她噎住,一转身去了西堂屋。篣子瞅着那间她与姐姐住过多年的屋子,心酸不已。

小嫩肩长叹一声,指着那屋道:“我就不明白,从一个屋里走出来的姊妹俩,怎么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看看你姐夫的能耐,你姐享的福……”篣子打断他的话:“还夸俺姐夫!要不是他叫俺跟着邢昭光,俺也不会这么倒霉!”说罢拎起大包,往肩上一甩就往外走。小嫩肩问:“你要去哪儿?”篣子说:“找邢昭光他爹要钥匙。”

钥匙要得很顺利。她一进邢泰秋家门,邢泰秋惊讶地说:“你回来了?”篣子说:“回来了,你给俺钥匙,俺到南门外住着。”邢泰秋也不多说,去屋里找出来给了她。篣子接过那根用长条铁皮打造的钥匙,去了姐姐家里。

姐姐家房子没变,院里却有药味儿飘出来。她拍拍门板,来开门的是满头白发的冯嬷嬷。冯嬷嬷认出她来,急忙用手中的钥匙开锁,原来院门是反锁着的。门打开,篣子进去,冯嬷嬷又把门关上锁好。篣子心生疑惑:“为啥要反锁着门?”冯嬷嬷不答话,冲西厢房努嘴挤眼。

走到堂屋门口,冯嬷嬷说:“三板他姨来了。”篣子喊一声“姐”急急进门,见梭子面黄肌瘦,正坐在茶几旁边,面前有一碗黑乎乎的药汤子。梭子叫一声“妹妹”,扶着茶几站起来,篣子把包一放,抱住梭子痛哭失声。梭子哭了一会儿,拍着妹妹的后背说:“别哭了,回来就好。”篣子放开姐姐,仔细端详着她。梭子凄然一笑:“姐成老嬷嬷了。”篣子说:“咱们都老了。”

冯嬷嬷提醒梭子喝药,说不喝就凉了。篣子看着药碗问:“姐你怎么啦?为什么喝药?”梭子刚要回答,门外响起杏花的声音:“叫俺气得呗!”梭子指着杏花切齿道:“死丫头,就是叫你气得!”杏花不理她,走到篣子面前将脚一跺:“小姨,你可回来了,俺可想你!”篣子打量一下面色红润、身材丰满的杏花:“哎哟,杏花长成大姑娘了。”

梭子喝下药,冯嬷嬷端起药碗走了,姐妹俩和杏花坐着说话。篣子实话实说,讲了她在大连的十七年。梭子听得时而叹气,时而掉泪,最后擦擦眼泪安慰篣子:“回来就好,咱姊妹俩相互照应。”杏花说:“还有我呢。小姨,我这辈子不嫁人了,就伺候您跟俺娘!”梭子指着她道:“又说这种话,你不把我气死不算完!”杏花冲娘瞪眼:“您不把俺逼死不算完!”说罢气鼓鼓地走了。篣子问姐姐:“恁娘儿俩针尖对麦芒,因为什么?”梭子叹一口气:“唉,因为灯塔。”

梭子连咳两声,开始讲起了杏花的事情:“几年前,你姐夫建起灯塔,杏花可喜欢了,晚上在城墙上看过一回还不行,白天还要去。我听她爹说,三个看灯塔的都是单身汉,怕杏花去玩,惹出麻烦,就不叫她去。她不听,有一回偷偷跑去,大半天才回来。回来以后就像掉了魂,待在西厢房里不出来。我到她窗户外头看见,她手里拿着一张画,画上是她,画得很像。我明白,杏花是叫洋人迷住了,我趁她去茅房的工夫,到她屋里把那张画撕了。这一下把她惹恼了,整天发疯,非要找那个洋人再画一张不可。我不叫她去,把门锁上,她就躺在自己屋里不出来。我实在没法,叫她大姑父发电报,把她爹叫回家。她爹也说不动她,就去找那个会画画的洋人,半天之后拿来一张,跟先前那张一模一样。这一回杏花开心了,天天看不够。杏花已经到了该找婆家的年纪了,可是媒人来了无数个,说的婆家有马蹄所的,有外地的,家境都不孬,她一个也不答应。她心心念念想着那个洋人,你说这可怎么办?”

篣子笑了:“怎么办?叫杏花嫁给他不就行啦?”梭子立即瞪眼:“胡说,那还不叫人家笑话死?不光俺不同意,她爹也不同意。”篣子又笑:“俺姐夫走南闯北,也这么保守?”梭子道:“他说,马蹄所是个小地方,叫闺女嫁洋人,他的脸没处搁。”篣子摇头道:“你们俩呀,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时候院门“啪啪”响,还响起一个童腔:“开门!开门!”冯嬷嬷从后院跑过去开锁,一个男孩背着书包跑进来。篣子突然起身喊了一声“大缆”。梭子不解,瞅着她道:“这是三板,你叫他啥?”篣子醒过神来,泪光闪闪:“他和我家大缆长得有点像。”

三板蹦蹦跳跳进了屋,梭子指着篣子说:“三板,叫小姨!”三板带着笑容叫了一声。篣子从包里掏出一包糖块给他,目光也黏在了他的身上,不眨眼地看他吃糖,看他到院里玩耍。

冯嬷嬷过来说:“饺子煮好了。”梭子说:“咱们吃饭去。”到了院里她对三板说:“叫你姐去。”篣子说:“我去叫吧。”走到西厢房,叫一声“杏花”推门进去。屋里黑的,杏花正坐在床边。篣子说:“杏花,我想看看那个洋人给你画的画。”杏花踌躇片刻,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床头柜,从中取出了二尺见方的一个木框,木框上绷了一块白布。她将木框一翻。篣子只看一眼就惊呆了:画上远处是海,近处是杏花。杏花俊俏无比,正冲着看她的人笑,笑得腼腆,却透着甜美。篣子“啧啧”赞叹:“杏花真是个仙女!”杏花说:“不是仙女,伊戈尔说我是美人!”篣子连连点头:“对,是美人,大美人!”

杏花把那幅画放回柜子,重新锁好,转身对篣子说:“小姨,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第一张画是伊戈尔当面给俺画的,第二张画,我不在他面前,他怎么能照原样画出来呢?”篣子想了想说:“他是把你装到心里去了。”杏花羞笑:“俺也是这么想的。”

二人一起去了后院的厨房,篣子见三板的奶奶坐在那里,便恭恭敬敬叫一声“大娘”。

吃完饺子,篣子和梭子娘儿仨到前院堂屋说话。梭子让篣子以后就住在这里,后院有闲屋。篣子摇头:“我可不住你家,我已经拿到南门外的钥匙了,明天去收拾一下就可以住。”杏花说:“小姨,我帮你收拾。”篣子说:“好,明天上午咱们就去。”

这一夜,篣子是在杏花屋里睡的。在透窗而入的月光里,二人敞开心扉,说个不停。篣子讲了她经历的一个个男人,连最隐秘的体验也讲了,讲得杏花躁动不安,呼吸急促。

篣子问杏花:“你心里装着伊戈尔,已经好几年了,打算怎么办?”杏花说:“俺也不知道。他是个洋人,俺怎么能嫁给他?那样还不叫马蹄所的人笑话死了?俺爹俺娘的脸往哪里搁?可是,俺老是想他,想得火烧火燎。小姨你说,俺怎么这么不正经?”篣子说:“女人有了心上人,都会这样。可是你光这样空想怎么行呢?你叫杏花,你看树上的杏花,一年一年,开完花就结果,你光开花不结果,算怎么回事?”杏花侧身抱住篣子:“小姨你说,俺怎么样才能结果?”篣子想了想,就讲出了一个办法,让杏花又羞又喜,将脸拱到了篣子的腋窝里。

第二天吃罢早饭,杏花背着篣子的包,跟她走了。梭子站在门口嘱咐杏花,去收拾好了就回来,杏花答应着。

篣子打开锁,杏花看了看里面惊叹:“这么多渔网!”篣子说:“都是些破网,不能用的。”到屋里看看,梁上挂了一张没补完的网。杏花问她,现在还会不会结网。篣子说:“我试试。我以后还想靠织网活下去呢。”说罢坐到渔网下面,续上线头织了起来,手中的梭子在网眼上穿来穿去。她边织边说:“真是奇怪,我摸着渔网,闻着海腥味儿,心里特别踏实。”杏花说:“小姨你手真巧!我也跟你学织网。俺娘天天逼着我绣花,烦死我了!”篣子问:“你想学?我现在就教你。”杏花急忙摇头:“不,先看伊戈尔,回来再学。”篣子停下手,拂拂衣襟:“那就走吧。”

按照篣子的设计,二人装作去赶海,出门时各挎一个小篮子。她们不敢直奔灯塔,而是先去前海,再沿着水边向东去,走到海崖下面转向北。既然是赶海,遇到鱼虾蛤蜊之类都要捡。篣子捡着捡着忽然说:“哎呀,这里也有牛毛菜啦!”杏花转身看看,篣子脚边的石头上,果然长着一丛紫红色的牛毛菜,便说:“姨,你还记得吗?那年我去大连,你叫我带回几块长着牛毛菜的小石头,我把它撒在了这一片。你看,那边也有呢。”篣子弯腰去采,欣喜地道:“往后,我就在马蹄所做海凉粉卖。”

杏花的心不在牛毛菜上,向前继续走,边走边看灯塔。突然,她惊喜地指着那里小声嚷嚷:“伊戈尔在上头!”篣子瞅见,灯塔顶层果然有一个人站着,正向远方张望。篣子说:“快去吧!”说罢,两人一起向灯塔走去。

来到灯塔下面,伊戈尔已经站在那里,瞅着杏花笑:“我又见到你了。”篣子说:“她天天想来见你,她娘不让。”伊戈尔问:“请问,您是谁?”杏花说:“她是我小姨。”篣子打量一下四周:“这里今天只有你自己吗?”伊戈尔说:“我的两位同事,今天逛县城去了。我不想去,留下来到灯塔上面画画。”篣子双手一拍:“天意!”伊戈尔不解:“天意?什么叫天意?”篣子说:“就是老天爷想叫你跟杏花见面,安排了这个机会。”伊戈尔恍然大悟,向杏花做了个鬼脸:“你愿不愿听从天意,到我屋里……看我画的画?”杏花羞笑道:“愿意。”伊戈尔就扯着她的一只手,奔向了他的宿舍。

篣子就地坐下,背朝着那个房间,手里抚弄着一把牛毛菜。她听见,杏花在屋里哭,在屋里笑。后来,就什么动静也听不见了。

等到杏花从伊戈尔的宿舍走出来,那张小脸已经与牛毛菜是同样颜色。杏花低头含羞,歪歪扭扭往所城的方向走去。篣子喊住了她:“往哪里走呀?咱们得去采牛毛菜!”杏花这才醒过神来,止住脚步。伊戈尔走到篣子面前,向他鞠了一躬:“小姨,感谢您成全我和杏花。”篣子笑道:“不用谢,我是可怜你俩。”

篣子与杏花走下沙滩,去了有牛毛菜的地方。这时潮水退得更远,黑色的礁石上散布着一簇簇紫红。篣子过去采了两把,回头看见杏花向灯塔张望,就说:“心还留在那里是吧?”杏花不好意思地转过脸。

篣子采满两篮子,与杏花一人一篮挎回家。择好,洗净,便放到锅里加水煮。煮上半天,篣子发现汤汁已经发黏,就用笊篱把残渣捞净,将汤汁舀进大瓦盆。她说:“好了,放上一夜,就成了海凉粉,就可以去卖了。”杏花说:“我也去。”篣子说:“那可不行,你太亮眼了。快回家吧,甭叫恁娘惦记。”

第二天上午,日头将前海照出一片光明,篣子用小车推着一个瓦盆一张小饭桌来了,车把上还挂着一个小篮子。来到龙神庙东面的路边,放下车子,安下摊子。她拿刀割一块海凉粉,放进盘子里切成碎块,倒上一些蒜泥拌拌,向过往的人们吆喝起来:“海凉粉,海凉粉!都来尝尝海凉粉!”有一些人闻声而来,到这边围观。有人端详一下她,说:“这不是篣子吗?怎么回来做买卖啦?”篣子说:“甭管俺是谁,你愿吃海凉粉就买!”

有人伸手捏一块尝尝,说比绿豆凉粉还好吃,问篣子是用什么做的,篣子说:“海凉粉,当然是用海里的东西做的。”另一个人弯下腰做了一番研究,问道:“海里的东西,只有刚捞上来的海蜇能当凉粉吃,你卖的怎么不像?”篣子说:“这不是海蜇,当然不像。”

人们围成一圈,又看又尝,却没有买的。突然,有一双长着黄毛的大手指向凉粉盆:“老板,我买一块钱的。”篣子抬头一看,是伊戈尔来了,便瞅着他笑:“一块钱,能把这一盆都买了。那可不行,我得留下一些叫别人尝尝。你买一毛钱的吧。”说罢抄起刀子,在盆里横着划,竖着划,海凉粉成为一个个方块,拌好后递给伊戈尔。伊戈尔付了钱,说一声“谢谢”。

篣子喊道:“开市大吉,谁想吃快买!”于是,围观者纷纷掏钱,花五分钱买一碗,蹲到一边吸溜吸溜吃下。一盆海凉粉很快卖光,篣子收拾摊子回家。

下午,篣子又出现在海崖下面。伊戈尔跑来帮她,很快采满了一篮子。伊戈尔问:“什么时候能再见到杏花?”篣子说:“你等我信儿吧。”

十一

翟蕙从楼下拿来报纸,送到经理办公室,邢昭衍一张一张浏览。

电话响了,邢昭衍没有理会,因为凡是来电都由翟蕙在隔壁接听。响过两声便不响了,翟蕙在隔壁与打电话的人说了几句,接着过来说:“陈务铖经理一会儿要来见你。”

翟蕙提着暖水瓶,去茶炉房提来开水,再洗好茶杯,陈务铖就喘着粗气上了楼。邢昭衍急忙起身让座,翟蕙沏好茶水,回她的房间去了。陈务铖一屁股坐下,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说:“昭衍,我今天过来跟你商量一件事,咱们两全其美!”邢昭衍问他什么事,他喝了几口水,讲了青岛商界正在发生的一件大事。

他说:“青岛取引所成立以来,虽然采用中日合作模式,但实际上是被日本人把持。这几年日本人在青岛,日渐嚣张,在取引所里做交易经常不守规矩,压榨中国客户,有时候还和中国人打起来。这段时间,商会会长宋雨亭领衔,联络一些华商,决定创建青岛市物品证券交易所,沈市长也暗地支持。目前正在筹资,宋会长率先认购五千股,自任交易所理事长。他决定,先用馆陶路齐燕会馆作交易场地。”

说到这里,陈务铖情绪激昂:“我这几年在取引所做期货,受够了日本人的刁钻奸诈,听说宋会长有这个爱国壮举,我立即响应,决定认购四千股,当交易所理事。我们同仇敌忾,跟日商对着干!我已经说服了十几个中国经纪人,让他们从那边退出,到我们的阵营里来。取引所缺少了经纪人,缺少了做交易的,还挣谁的钱?还不破产?所以,在建交易所这件事上我义不容辞,虽然钱不够,也要千方百计筹集。昭衍,你把我的两条船买下吧,这样,我就有钱认股了。”

邢昭衍没想到,陈务铖说到这里,竟然让他买船。他这几年有了些积蓄,想再攒一些买大船的,陈务铖的两条船又小又旧,他实在看不上。他问陈务铖:“在交易所认四千股,需要多少钱?”陈务铖说:“八万,我现在只有两万。”邢昭衍笑了:“你的两条船,只值六万?”陈务铖说:“剩下的钱,我打算建一个火柴厂。跟你说实话,我不想做航运了,风险太大,操心太多。”邢昭衍点点头:“原来如此。陈经理,我也跟你说实话,我想把航运长期做下去,做梦也想买大船,可是,你的船太小了呀。”“不,我给你估算好了,你现在肯定买不起千吨以上的。与其慢慢攒钱,不如多置些小船快点挣钱。你把我的两条船买去,青岛至海州的航线上就有了属于你的四条船,可以通过压价,把日本人的两条船挤出去。你把这条航线全占下了,那还不是财源滚滚?几年之后,你想买多大的船就买多大的船!”

这一番说辞,让邢昭衍心动。他早就想把那条航线上的日本船赶走,却没想出好的办法,现在陈务铖指出的这条路确实可行。他问陈务铖:“买你的两条船,要多少钱?”陈务铖说:“因为是小船、旧船,我不跟你要多,‘洪源号’十万,‘荣盛号’八万,行吧?”邢昭衍立即摇头:“总共十八万?太多了!据我所知,你这样的船,现在基本上是没人要的。我买下来,今后光是维修费就是个无底洞。哎,你这一年来大修过吗?”陈务铖说:“没有。我打算卖掉,就没去修。”邢昭衍说:“一年一大修,这是港务局规定的。不修的话,会有大麻烦。”陈务铖看着邢昭衍说道:“考虑到这一点,我给你减一减,一条船减一万,你给我十六万就中了。”邢昭衍说:“咱们看看船再议,好吧?”陈务铖就和他约定,明天早晨看“荣盛号”,后天早晨看“洪源号”,不耽误两条船运行。

陈务铖走后,邢昭衍把昭光、小周和另外几位职员叫过来开会,说了刚才与陈务铖商谈的事情。昭光立即同意,说:“再添上两条船,咱们的船队阵容大了,在青岛航运界的地位也提高了。”小周说:“占下这条航线,老乡们再坐船,就不受日本人欺负了。”翟蕙却蹙眉道:“我担心,这两条小破船会给咱们带来麻烦。”邢昭衍不以为然:“放心吧,不会有太大的麻烦。”他问翟蕙:“存款与现金一共有多少?”翟蕙说:“十四万一千元。”邢昭衍说:“马蹄所那边有两三万,我发封电报,叫我姐夫送钱过来。”他又吩咐昭光,去修船厂请一位师傅,明后天到小港看船。

第二天,邢昭衍、陈务铖、昭光、小周和修船厂的蔡师傅齐聚小港。登上“荣盛号”,几人陪蔡师傅仔细察看,最后得出结论:船旧,机器老化,需要更换一些零件,大的毛病没有发现。第三天看“洪源号”,结论也是如此。邢昭衍与陈务铖约定,等马蹄所那边送来钱,一起付清十六万元船款。

付清船款,陈务铖和邢昭衍去港航局办了过户手续。等到两条船都完成最后一个航次,二人召集船员开会,讲了这事。陈务铖感谢他们几年来在轮船行的辛劳,保证给大家发齐工资。邢昭衍宣布,“洪源号”改为“昭懿号”,“荣盛号”改为“昭祉号”,航线不变,船员待遇不变。谁愿意留下来,就与恒记轮船行签约。结果,两条船上无一人辞职。然后,邢昭衍让昭光和小周带两条船去大港北面的修船厂上大坞,除了船长、大副、老轨留在船上,其他人放假。

十天后,两条船检查维修一遍,并将两条船船身喷了一遍漆,刷上新船号。重新投入运行。邢昭衍决定,恒记轮船行的五艘船,船票降低一成。小周提醒邢昭衍,要防备日本人闹事。邢昭衍警觉起来,他听说,因为华商另建交易所,日商就唆使一群日本浪人到齐燕会馆大闹了一场,砸东西打人。但是宋会长没有屈服,第二天照常营业。他对小周说:“咱们也不怕,看他们能怎么闹腾。”他让小周每天在小港码头上值班,一有情况马上报告。

这天早晨,邢昭衍接到小周从港上打来的电话,说有日本浪人聚集在码头上,不让“昭朗号”的乘客上船。邢昭衍和昭光立即下楼,一路跑过去。一进小港便看见,十几个日本浪人头上缠着白布条,在“昭朗号”停靠的码头排成一线,攥拳瞪眼,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准备登船的乘客在他们对面站成一堆,都不敢动弹。邢昭衍想了想,让昭光找海暾帮头头求救,请他们带苦力把日本浪人赶走。

安排就绪,邢昭衍走过去,向日本浪人鞠了一躬:“请你们让开,我的乘客要上船。”为首的日本浪人挥舞着宽大的袖子,恶狠狠说道:“他们,是‘成田丸’的,不是你的!”邢昭衍大声问那些乘客:“你们是上哪条船的?”乘客们齐声回答:“昭朗号!”另一个日本浪人用流利的汉语:“恒记轮船行压价,是不正当竞争!”邢昭衍说:“怎么是不正当?你们也可以压价的!”那个日本浪人说:“你们不把价格提高,不许开船!”

此刻,昭光已经带着几十个苦力过来,在跳板前将日本浪人行列冲开一个缺口,排成两队,形成一个通道。邢昭衍招呼乘客:“来,大伙上船!”有的乘客走过来,日本浪人想对他们拳打脚踢。小周将外衣脱掉,大吼一声,将一个浪人一拳打倒。另外两个日本浪人扑向他,也被他踢开。浪人们一齐动手,海暾帮苦力则集体怒吼,挥拳痛打。日本浪人头头见势不妙,将手一挥,领着浪人们撤退。码头上,响起了一片掌声和叫好声。

两个月后,日本人的两条船停了,青岛至海州的航线只剩下恒记轮船行的四艘船,“昭朗号”与“昭焕号”依旧跑长途至大连,从陈务铖手里买到的两条还是往返于青岛、海州。这些船都保持低价,客货两旺。

邢昭衍却不满足,想多挂几个海口,拓展业务。他把地图翻阅了无数遍,指尖在山东省和江苏省上点来点去,最终决定在赣榆县增加青口,在海暾县增加雒镇和卢家滩。这三处都是较大的海口,是重要的客货集散地。他打算带小周从南到北走一遍,考察一番,选人在那里卖票、组织上下船,明年开春就改用新的运行路线。

他与小周回马蹄所,打算雇一条丈八船去青口。到了马蹄所前海看到,“义兴号”正停在那里,便去问:“船要去哪儿?”船上伙计认出他来,说:“老板,俺去青口!”

望天晌仰着脸来到船边,与邢昭衍打招呼,说:“‘昭衍号’刚从大连拉来一船高粱,安排‘义兴号’转一船到青口,那边的酒厂要。”邢昭衍问:“什么时候走?”望天晌说:“船已经装好,正要拔锚。”邢昭衍大喜:“太好了,我俩也去!”

上船后,望天晌发令“开拔”,便让邢昭衍和小周到天篷里喝茶。邢昭衍向他讲了去青口的打算。望天晌说:“赣榆县的人以前闯关东,都到大浦坐火轮船,现在连云港建成,船停在那里,要往南多跑几十里路,在青口安个点是可以的。”

望天晌端茶碗时,手是哆嗦的,茶水也洒落了一些。他自嘲:“老了老了,连茶碗都端不稳当啦。”邢昭衍知道,望天晌今年已经六十六岁,他和“义兴号”,可谓人船俱老。

快到青口时,邢昭衍见秦山岛像一块海上浮玉,非常漂亮,便问望天晌上去过没有,望天晌摇摇头:“没有。听说秦始皇上去过。”邢昭衍说:“我这些年坐着船南来北往,都是远观这岛,等到往回返,咱们上去看看好吧?”望天晌说:“看天气吧。”

将船停在青口河入海口,邢昭衍、小周和“义兴号”的刘掌柜坐舢板下去。沿河上行,两岸渐渐出现商铺与货场。货场上,盐堆高大,有人在装麻袋,有人往船上扛。邢昭衍知道,青口与雒镇,都是淮盐的重要产地。不过,轮船很少用于运盐,因为钢铁易受腐蚀。

北岸出现一个门面大的商铺,上面挂着“丰登粮栈”的牌子,刘掌柜向粮栈大声呼喊:“石老板,我们的邢经理到了!”一个瘦高个中年人急忙出来,向着邢昭衍拱手:“邢经理您好,在下有失远迎,敬请海涵!”

石老板让他身后的几个人赶紧卸粮,刘掌柜上去与他们接头。邢昭衍和小周,被石老板领着,进了粮栈。店堂后面有一个大院,院里有好多粮垛。走进一排瓦房的正中一间,见屋里摆设得很排场,墙上还挂了几幅字画。邢昭衍坐下说:“石老板,这几年您一直转手我从东北运来的高粱,感谢您。”石老板说:“应该感谢您,让青口的几家酒厂有了充足的原料,也让我赚到了钱。”

邢昭衍喝一口茶,说了让轮船到这里挂口的打算,石老板一拍双手:“太好了!青口虽然是大海口,但是在这里出入的都是风船,今后有轮船过来,那就太方便啦!”邢昭衍详细问了这一带的客源与货源,觉得可行,便问他,愿不愿意在粮栈设一个恒记轮船行的代办点。石老板当即同意,说他一定把这事办好。邢昭衍又让石老板牵头,晚上请镇长和一些头面人物吃饭,石老板说:“行,我和他们都熟。”邢昭衍让他定个好一点的饭店,石老板说:“我来安排,咱们到青口最好的酒楼。”

坐了一会儿,石老板带邢昭衍和小周往青口河上游走了一段,来到临河而建的淮扬酒楼。石老板让店小二开了个最好最大的雅间,让邢昭衍在此喝茶等候,石老板和小周拿着邢昭衍的名片去请人。

等了一会儿,客人陆续来到,有镇长、警察所长、税务所长、庄长等等。他们都对青口将要通轮船一事感到开心,对邢昭衍毕恭毕敬,等到淮扬菜上来两盘,开始轮番敬酒。那个姓文的区长,看上去文质彬彬,喝酒却十分生猛,一次次与邢昭衍干杯。邢昭衍喝多了,高门大嗓地讲他在青岛建轮船行的经历,讲他的事业愿景,文区长听了说:“佩服至极,喝酒喝酒!”邢昭衍不想再喝,文区长揽着他的肩膀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喝!”邢昭衍让他说得豪情大发,又喝了几杯。

散席后,邢昭衍歪歪扭扭送客,说话时嗓门儿更高:“过了年,我带我的船队来青口,咱们再喝!”文区长他们说:“年后见,年后见!”

石老板带邢昭衍和小周到旁边的旅店住下,又怕夜间出事,也开了房间没有回去。邢昭衍一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天明。石老板与他俩吃过早饭,步行回到粮栈。路上,邢昭衍看看晴朗的天空,说:“今天要去秦山岛上玩玩。”石老板说:“我陪你们去,我前年去过。”邢昭衍说:“您不用去,您说说怎么个玩法,我们玩完了直接回马蹄所。”石老板说:“秦山岛,最出奇的是它有一条尾巴,有人叫它‘神路’,在岛子西南,露出水面有五里长。沿着神路走上去,一直走到山顶,步步皆景。”

回到店里,听伙计说高粱已经卸完,邢昭衍便与石老板告辞,下到河里上了舢板。“义兴号”停在河口,邢昭衍上船后,问望天晌去秦山岛可不可以,望天晌看看天,点点头,发令开船。

风很小,篷吃不饱,只能慢慢行走,一个多小时才到秦山岛的“尾巴梢”。抛锚停船,望天晌又仰脸看天,自言自语:“一辈子没耍过山,今天就耍一回。”说罢与邢昭衍、小周上了舢板,踏上“神路”。

这是一道由砾石堆积而成的长堤,在水中半隐半露。三个人边看边走,有时还捡一块晶莹圆滑的石头欣赏一番。神路渐宽渐高,消失于土石混杂的山脚。沿着山坡往上走,要钻松林,过草丛。小周在前面探路,不时停下等候他俩。爬了一会儿,邢昭衍觉得闷热,大汗淋漓。看看望天晌,他胡梢上的汗水滴滴答答。

终于,小周在前面站直了腰,说山顶到了。邢昭衍喘息着爬上去,眼前豁然开朗:海蓝岛绿,鸥鸟翻飞。岛子甩出的尾巴由粗到细,直指十几里外的青口。隔海而望的云台山,则巍然高耸,青绿葱翠。

“这么热,没有风,有点儿邪门。”望天晌打量着天上,面现忧虑。邢昭衍问:“怎么邪门了?”望天晌指着东南方向的天上:“您看,那一大片云彩来了,带着爪爪。”邢昭衍看看,见那云层很厚,上白下黑,底下真有灰黑的云条伸下来,像动物的爪子。

突然,那根爪子快速变长,成为圆溜溜的一根,垂向海面。

“啊呀,龙吸水了!”望天晌跺着脚惊叫。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龙吸水”,某些书上写过的龙卷风。邢昭衍说:“我是第一次见。”小周说:“我在鲅鱼圈见过一回,有三条船叫它卷翻了。”

似乎是一眨眼的工夫,那条黑龙就连接天海,且向这边移动。望天晌向“义兴号”上的人大喊:“快拔锚,快躲开!”喊完就往山下跑。邢昭衍跟在他身后,边跑边看龙卷风。见它离岛更近了,也更为粗壮,海面让它卷起一圈白浪,发出极其恐怖的啸声。

此时,“义兴号”上的人纷纷跳到水中往“神路”上游。邢昭衍站在一块裸岩上向他们喊:“快点!快点上来!”

龙卷风似乎将“义兴号”当作目标,旋转着呼啸着向它靠近。波涛汹涌,将船推得摇摇晃晃。等到那条通天的水柱过来,“义兴号”一下子被狂浪埋没。水柱离开后,船就底朝天了。

“哎呀,毁啦!”邢昭衍急忙往下跑,接连摔倒几次。跑下山坡,小周站在那里气喘吁吁,用手数着“神路”上站着的船员:“九个,都上来了。”邢昭衍数了一遍,果然如此,才松了一口气。

但他回头看看,没见望天晌下来,便招呼小周原路返回。一直找到山顶,也没见有人。再往下走,邢昭衍就沿着山崖边沿往下看。走到山腰,突然发现望天晌躺在下面的乱石堆里。他连喊两声,见望天晌抬起一只手摆了摆,知道他还活着。

二人不顾荆棘扎人,急忙下去,邢昭衍抓着他的手问:“你还好吗?”望天晌艰难地喘息着说:“东家,我今天犯了大忌。”“犯什么大忌?”“我天生……是个弄船的,天生……是个海上的生灵。今天,我撇了船耍山,龙王爷还不耍我?活该,活该……”邢昭衍紧紧握住他的手:“不要说这些,咱们赶紧走,到青口给你治伤。”说罢立即将望天晌抱起来,放到已经蹲下的小周背上。

来到山下,把望天晌放到草地上。伙计们跑来,看着望天晌痛哭流涕。

邢昭衍擦一把眼泪,转身看船。“义兴号”倒扣在水里,因为船底有厚厚的一层海蛎子、藤壶之类,像一块灰黑色的礁石露出水面。望望陆地上的青口镇,邢昭衍问小周该怎么办。小周向北边一指:“舢板还在那里,我去弄来。”说罢下水,向那边游去,一个年轻的伙计也跟上了他。

二人很快游到舢板旁边爬上去,而后合力摇橹,回到这边。邢昭衍嘱咐舵把子带着伙计们在这里等候,他和小周把望天晌送到青口,再找船来接他们。舵把子含泪答应,和伙计们一起将望天晌抬上舢板。

望天晌蜷在舱里一直闭眼不动,邢昭衍紧盯着他那瘦骨嶙峋的胸脯。他发现,那胸脯似乎有些起伏,后来平平静静。握着他的手腕试试,已经没有了脉搏。

“望天晌!”邢昭衍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其他人也哭了起来。

到了青口,把望天晌抬上岸,邢昭衍让小周雇一条驳摇子回去接人。小周问:“船怎么办?”邢昭衍挥泪摆手:“不要了,扔在那里吧……”

乐极生悲,否极泰来。邢昭衍正为添两条船而高兴,接着毁了一条船,而且是他起步的第一条船。最让他伤心的是,船老大望天晌命丧秦山岛。望天晌说,是他耍山惹恼了龙王爷,其实是天有不测风云。但不管怎么说,我如果不约他上岛,他也许不会出事,会有一个寿终正寝的结局。

这件事,让邢昭衍深深受挫,情绪消沉。他花费许多钱为望天晌善了后,并遣散了“义兴号”的船员,之后回到青岛萎靡不振,在下属眼中判若两人。他每天翻翻报纸喝喝茶,很少过问业务,全凭昭光等人打理。翟蕙经常到经理室劝慰,但他还是整天郁郁寡欢。翟蕙很是担心,打电话向他堂哥翟良说了这事,翟良约邢昭衍吃了一顿饭,劝他放下、看开,振作起来,邢昭衍这才稍有好转,决定带小周再去另外两个海口考察。

他和小周坐轮船到马蹄所,回家住了一天,便雇一条丈八船去了陈家湾。

陈家湾在马蹄所南面三十里,是陈务铖的老家,一个大渔村。该村有一些经商做生意的富户,黄花船有十几条。更重要的是,陈家湾村北有一条大河,溯流五里即是雒镇。这是仅次于县城的大地方,几百年来出了好多文武英才。雒镇的商业也很发达,商号、船行,数不胜数。邢昭衍到达后找了几个熟人了解情况,他们都对轮船挂口陈家湾一事表示欢迎。于是,邢昭衍就在雒镇和陈家湾设了两处代办点,让刘掌柜管理。

卢家滩在马蹄所北边六十里,是海暾县最靠北的滨海大镇。邢昭衍早就知道,西部山区有些人闯关东,就从这里坐大风船去青岛,再在青岛坐轮船。小周的二姑家就在这里,姑父一家祖祖辈辈打鱼,可是表哥咸传金下海几年后,对出海越来越打怵,就开了一家小渔行做海货买卖。二人去后与他谈,开办代办点,票钱的一成算他的,咸传金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考察完毕,二人回到马蹄所,次日坐船去了青岛。邢昭衍对昭光说,三个海口的代办点都已确定,让他制订运行方案。昭光答应一声,又提了个建议:“五条船上煤,都是到专用码头,花销太大,还不能保证质量。不如咱们自己在港上租一个地方,买煤自用。”邢昭衍听了立即说:“昭光,你出了个金点子!”

邢昭衍和小周一起到小港转了半天,在取引所仓库后边发现一块三亩左右的空地,除了做煤场,还可以建仓库。找到这个老板谈了谈,他同意出租。租下之后,邢昭衍让小周暂时兼任煤场经理,找人建三间平房,找两个可靠的人负责进煤,为船上煤。为了找到质量上乘、价格合理的煤,邢昭衍和小周还专门坐火车去了博山。在那里看了几家煤矿,最后选定一家,订了一火车,直接拉到青岛火车站,再找人力车拉到自家煤场。

十二

很长一段时间,大姐柿子领着媳妇和两个孩子在邢昭衍家里住,姐夫于嘉年有时也过来吃饭,后来又多了个篣子,饭桌边有十多个人围坐,边吃饭边拉呱儿,热热闹闹。但是腊月初十这天,柿子却说,她一家要回五里铺了。梭子让大姑姐在这里过年,她婆婆挥着手说:“走吧走吧,闺女哪有在娘家过年的!”于嘉年就雇一辆驴车,把柿子他们送了回去。

两天后,饭桌边又少了杏花。这天中午,老太太看看面前只有梭子、篣子和三板,就问:“杏花为啥不来吃饭?”梭子面现尴尬:“杏花这几天没胃口,不想吃。”老太太火了,用下巴将瘿团压出一圈赘肉:“不吃也到这里坐着!”篣子便起身去叫杏花。

杏花来了,精神萎靡。冯嬷嬷给她端来一碗小米粥,她喝了两口突然停下,捂嘴要吐。老太太关切地问:“怎么了?恶心?”杏花点点头,问冯嬷嬷:“我想吃生萝卜,有没有?”冯嬷嬷急忙说:“有,我给你拿。”遂跑到锅屋,切来青绿的一段。杏花接到手咬一口,“咯吱咯吱”大嚼。老太太看着她,老眼里现出惊疑。她颤巍巍起身,指着梭子和篣子道:“恁姊妹俩到我屋来。”姊妹俩对视一眼,搀扶着老太太去了堂屋。

进屋坐下,老太太看着面前站着的姊妹俩,声色俱厉:“恁俩人跟我说实话,杏花是不是惹出事了?”梭子摇头道:“她没事。”老太太用左手猛拍一下八仙桌:“还说没事!我是愣子?连这个都看不出来?”梭子就向她跪下了:“杏花……她嫌饭了……”“嫌饭”是怀孕的婉称,老太太听后又拍一下桌子:“快跟我说,野男人是谁?”篣子陪姐姐跪下道:“大娘,是看灯塔的一个青年,长得不孬。”老太太更加气恼:“啊?洋鬼子?”篣子说:“伊戈尔不是洋鬼子,是中国人。”老太太道:“我听说,看灯塔的都长着黄毛,长黄毛的就不是中国人!恁姊妹俩说说,这事怎么办?反正不能叫杏花跟着长黄毛的,那样的话,我这张脸,她爹那张脸,往哪里搁?”篣子说:“大娘,杏花想跟那个青年也没法跟了,他和杏花的事被看灯塔的头头发现了,就被开除了,现在找不着人了。”老太太说:“那就赶紧给杏花打胎,恁大娘有办法,快找她去!”梭子知道,昭光他娘有打胎偏方,但是很毒,十个吃药的有四五个死掉,等于赌命,就咬咬牙道:“我宁可自己死,也不叫杏花冒那个险。”老太太思忖片刻说:“那就找个主儿,叫她出门子,反正不能叫她把孩子生在咱家里!”梭子说:“嗯,我去找媒人。”说罢起身,与妹妹去了前院。

姊妹俩商量,给杏花找主儿,必须先让她点头,就一起去了杏花屋里。杏花正坐在被窝里,手里拿着自己绣的灯塔痴痴地看,见她俩来了,急忙将绣品往被窝里掖。梭子装作没看见,坐到床边,说了给她找婆家的打算。杏花一笑:“好呀,叫俺小姨去问问伊戈尔,什么时候娶俺?”篣子说:“他找不到了,怎么娶你?”杏花圆睁杏眼:“他去哪里了?”篣子就把伊戈尔被贾里德开除,坐船走掉的事说了。杏花连连摇头:“我不信,我不信!我去看看,我去找他!”说罢下床穿鞋。梭子对妹妹说:“你陪杏花去看看吧,不然她不死心。”说罢一声声叹着气,去打开门锁。

杏花一出家门就脚下生风,篣子要一溜小跑才能跟上。到了灯塔,杏花直奔伊戈尔曾经住过的宿舍,然而敲了敲门,见一个满脸雀斑的洋人走出来,立即愣住。那人问她一句,她听不懂。篣子过去牵着杏花的手往回走,小声道:“这回信了吧?”杏花问她姨:“伊戈尔叫贾里德撵走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篣子说:“我不忍心叫你难受。”杏花就抱着篣子哀哀痛哭。

杏花哭了片刻,推开她的怀抱,转身望着海上。海上停着一艘小火轮,正在下客。她说:“我找伊戈尔去。”篣子说:“想找你就去。我回家拿钱给你买票。”杏花说:“不,得快一点,我去找姑父借。”说着就往恒记商号走。篣子追着她说:“真要去,也得回家拿几件衣服。”杏花摇头道:“不,要是回家,俺娘会拦着我。”篣子说:“那我陪你去青岛。”杏花说:“不用,青岛我去过。”

二人去了恒记商号。于嘉年正在院里指挥手下人将收购的花生堆垛,见到她俩走过来,问有什么事。杏花说,想去青岛玩几天,坐今天的船走,让姑父给她一张票。于嘉年带着一脸疑惑问篣子:“妹妹,这孩子要去青岛,她娘知道不?”杏花不耐烦了:“甭管她知不知道,你赶紧给我一张票,票钱你先记着账!”于嘉年点点头去了票房,很快回来给她一张。杏花接到手道谢一声,撒腿向外跑去。于嘉年向篣子递了个费解的眼神:“你快跟着杏花!”

篣子急急走出去,杏花已经跑远。篣子追到前海,杏花正在水边随一些人上船,碌碡站在那里检票。杏花把票递给他,他看了看,说了一句什么,杏花就蹿到驳摇子旁边往上爬,被碌碡一把扯住拽了回来。看到篣子来了,碌碡将杏花往她面前一推:“二姐,你快把咱外甥女领回家去!”篣子见围观者众多,大声说:“这孩子想去青岛看她爹,她娘怕她晕船不叫去,她非去不可。杏花,既然你舅劝你回去,咱就回吧。”随即把杏花扯走。

走到龙神庙旁边,杏花瞅着恒记商号的方向恨恨地道:“于嘉年,你拿一张旧船票糊弄我,你不是人!”篣子说:“你姑父是为了你好。”杏花说:“为了我好,就得叫我找到伊戈尔!小姨,你快给我想想办法,我怎样才能去青岛?”篣子说:“我也想不出办法,你姑父,你舅,这两道铁门关就把你拦住了。”杏花望着西江里拴着的一些风船,眼睛一亮:“轮船坐不上,我坐风船。听我爹说,他当年多次在青岛雇风船回来,我也雇一条去青岛!”篣子想了想说:“这是个办法,不过风险太大。”杏花说:“就是死在路上,我也心甘情愿!”篣子见她一脸决绝,心生感动,让杏花到她家再仔细商量。

走进小姨家,杏花呆立炕前,“哇”的一声哭道:“伊戈尔呀,伊戈尔呀,你怎么扔下我走了呢?心真狠呀……”篣子坐在门边让她哭,过了一会儿,杏花的哭声小了,篣子走过去扶着她的肩膀说:“孩子,你哭也哭了,骂也骂了,打算怎么办?”杏花转身向她跪下,抱着她的腿道:“小姨,求求你帮我,给我雇一条风船!”篣子寻思片刻说:“好吧,我帮你。我去西江找船,你在这里等着。”杏花问:“你有船钱?”篣子拍拍衣兜:“我身上有几块大洋。”

篣子到了西江那儿,沿着芦苇间的一条小路走到水边,见这里拴着五六条丈八船,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正在其中一条船上补篷。篣子认出,这人诨名叫“大马古”,身材像大马古鱼,曾多次买她的海凉粉。她招招手叫他过来,问他去没去过青岛,大马古说:“去过。”篣子与他商量,能不能送一个人去青岛,她出三块大洋。大马古说:“三块大洋不少。可我问你,这人是谁?要是个坏人,我可不去。”篣子看了看周围小声道:“放心,不是坏人,是我外甥女。”大马古一脸惊讶:“杏花?她家有火轮船,为什么不坐?”“她有急事去找她爹,没赶上轮船。”大马古点点头:“明白了,明天我送她去,东拔白的时候,到前海上船。”篣子说:“甭到前海,就到这里。”大马古说:“中。”篣子从身上掏出三块大洋给他,让他不要对别人说这事,大马古说:“中。”

回到家里,篣子说已经找到船了。杏花脸上现出笑容:“好呀,那就赶紧走呗?”篣子说:“天快黑了,不怕海上夜叉把你吃了?你安心在这里住一宿,我去跟恁娘说一声。”她随即去姐姐家里,说:“杏花知道伊戈尔真的走了,很伤心,叫她在南门外住一夜。”梭子说:“你跟她好好说说,叫她死下心,趁着肚子还小,不显怀,赶紧找个主儿嫁了。”

杏花和篣子一夜无眠。二人都觉得,这是相处的最后时光了,躺在一个被窝里说个不停。

到了下半夜,篣子一次次出去看星星,唯恐晚了时辰。她看到“三星”一次比一次更往西去,便去擀面烙了三张油饼,让杏花吃下一张,另外两张用笼布包好,让她带着,又给她两块大洋做零花钱。再出去看天,进屋对杏花说:“天要拔白了,快走!”

到了西江边,东方的海天相接处出现鱼肚白,大马古也像一条大马古鱼一样从船舱里蹿出来,跳到岸上。篣子说:“俺外甥女就交给你了,愿你们顺顺利利。”杏花叫一声小姨,哭着要给她磕头,篣子赶紧把她扶住:“快上船,快上船。上了船到舱里蹲着。”杏花便擦擦泪往船头走,不料脚下泥滑,差点摔倒。幸亏大马古把她扶住。大马古顺势将她托起,踩着泥到了船边,把她放进一个舱里。而后,他抄起篙插到水里一撑,船就走了,杏花与篣子挥泪告别。

见小姨被一片芦花挡住,杏花就蹲到了舱里。蹲了一会儿腿麻,她见脚边有一床破被子,就坐在上面。坐了一会儿觉得冷,又将破被子围在身上。一夜没睡,此时困意上来,杏花便歪在舱里进入梦乡。

后来让尿憋醒,睁眼打量一下,才想起是在船上。抬头看看,有多块补丁的篷帆让风吹出一个凹面,天空雾蒙蒙的。在舱内看来看去,发现角落里有一个大铁壶,里面装着水。还看到了一个木瓢,拿来闻见一股臊味,猜出了用途:打鱼的在舱里懒得出去,就用它接了尿泼出去。她觉得害羞,却难以控制小腹内的膨胀,就褪下裤子摸过瓢,排空了自己。系上裤子,犹豫再三,决定泼掉。她不敢露头,只是举起瓢倒向船帮外面,不料风太大,竟然吹回一些洒到她的脸上身上。大马古在船尾哈哈大笑:“泼尿也不看看风向?”杏花羞愧难当,再不敢露头,像一只惹祸的小猫蜷在舱里,蜷一会儿又睡着了。

再后来,杏花听不见篷响,抬头看看,篷已经耷拉在桅杆上,船尾响起“吱吱呀呀”的摇橹声。探头看看,前面有陆地,有海岛,就问:“到青岛了?”大马古说:“没有,要来大风了,到唐岛湾避风去。”杏花蹲到舱里想,他会不会骗我?

想到这里心中不安,就一次次露头向外看。发现左右都是陆地,便知道进唐岛湾了。见这里水平如镜,她扬起脸质问:“风呢?你说的风呢?”大马古边摇橹边说:“快来了,快来了。”杏花板着脸警告他:“你要是哄我可不行!”大马古向海上一指:“你看看那些海猫子、海燕,都从海上回来躲风了。”杏花看了看,果然有许多海鸟低空飞翔,还有一些落在岸上岛上。

大马古放下橹,到桅杆旁将篷扯下。杏花问:“这是干啥?”大马古一边捆扎一边说:“干啥?救命!大风来了不消篷,一家伙把咱们刮到朝鲜!”杏花见他说得有趣,便放松了警惕笑道:“去朝鲜也好,看看那里什么样子。”大马古向她一挤眼:“不找你那一个儿了?”杏花的心头一颤:“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他?”大马古皱一下鼻子:“你跟他的事,马蹄所谁不知道?我还听说,昨天你想坐火轮船,叫你姑父和你舅拦下来了。你姨找到我一说,我就猜出来,你要私奔。”杏花尖声尖气道:“谁要私奔?”摸起舱口旁边放着的竹篙要打他,大马古却往西北方向一指:“风来了!”说罢匆忙跑到船尾,猛摇大橹。

杏花转脸看到,西北天黄乎乎的,像挂了一面巨大的帷帐。那帷帐很快变高变阔,海湾里的鸟儿一片惊叫。大马古拼命摇橹,船向一个小岛驶去。眼看离岛越来越近,突然树摇鸟动,风声大作。像一股看不见的冷风妖怪猛扑过来,将杏花的耳朵尖咬了一口,她赶紧往舱里一蹲,用双手护住。

此刻,船晃得厉害,杏花害怕了。杏花想,我不想死,我得活着去找伊戈尔。风声呜呜,橹声吱吱。杏花露头看看,见大马古迎着风奋力摇橹,脸色铁青,浓眉拧成一线。忽然,“咚”的一声,船身一震,原来是靠岸了。大马古放下橹,到船头扯起缆绳腾空一跳,到岸上把船拉近,拴在水边一棵树上,转身走向树林。

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大马古回来;再等一会儿,还是不见他从树林里露头。此时岛上树木狂舞,每一棵树、每一棵草都在尖叫。杏花心生恐惧,忍不住喊了起来:“大马古!大马古!”但是,岛上全是风声没有人声。杏花缩回舱里,浑身发抖。

“咚”的一声,船身一晃。杏花露头去看,见大马古已经跳上船头,便埋怨道:“你怎么才回来呀?”大马古说:“我上岛转了一圈,看看有没有人在这里住,咱们借住一宿。可是一个人也没见到,连一间破屋也没找着。”他哈一口气暖暖手,接着说:“这也难怪,没人敢在岛上住。”杏花问:“为啥?”大马古说:“听当地人讲,八百多年前,这里打过一次海仗。几万水兵死在了这里。他们说,这片海上至今还能看见鬼火,听见鬼哭。”杏花吓坏了,让大马古赶快离开这里。大马古说:“天快黑了,风也没歇,能去哪里?先吃东西吧。”说罢进了前舱。

杏花中午看到,大马古是一手掌舵,一手拿着煎饼吃的。而她因为晕船,加上嫌饭,啥也没吃。此时觉得饿,就拿出了那包油饼。想到应该酬谢一下大马古,就拿一张油饼站起来喊他,等他露头,抛给了他。大马古接到手咬一口:“哎呀真香!”

杏花将手中的一张油饼吃了一半,又一下下干哕。她提起铁壶,含着壶嘴喝两口水,索性不再吃了。她问大马古喝不喝水,大马古爬出前舱,到这边提着壶喝了一些,又回去了。

此刻天已变黑,寒意倍增,杏花虽然裹着被子,却像浸在凉水里。过一会儿,她就听见大马古在前舱那边打呼噜。杏花想,他一定是白天太累,才能在这样的冷夜里酣睡。

杏花却睡不着。想到大马古讲的鬼火、鬼哭,她一次次从舱里露头,想看看是不是真有。然而海天一片朦胧,没有什么异象。

下半夜再一次露头,她看见海上有星星点点的光亮,立即吓得大喊:“鬼火!鬼火!大马古,快起来!”大马古停止打鼾,露头看看:“哎哟,还真有!”杏花说:“我害怕,你到我这里来。”大马古就爬出前舱,跳进后舱。杏花披着被子,声音颤颤的:“鬼要是上船怎么办?”大马古说:“那也没办法,他们想怎样就怎样。”杏花更加恐惧,抖着身子直哭。大马古直起腰向外一看,突然一蹲:“鬼来了!一个个青面獠牙!”杏花“哇”的一声,蹲下身去浑身发抖。

外面却迟迟没有动静。杏花问:“鬼怎么没来?”大马古说:“哪来的鬼呀,我吓唬你的。”杏花站起来向外瞅瞅:“那些光亮,不是鬼火?”大马古说:“不是,是海水上了冻,照出了天上的星星月亮。”杏花抬头看看,天已经晴了,头顶有稀稀落落的星星,天边有将圆未圆的月亮。她转过身惊恐地问:“你是说,海冻住了?咱们走不了了?”大马古什么也没说,两手撑着舱口跳出去,抄起竹篙往冰上捣去,每一下都发出海冰的破裂声。杏花不相信:“怎么会冻成这样?”杏花也爬出去,拿过竹篙去捣。因为力气小,没有捣透,竹篙在冰上滑了出去,她顺势要往海里栽倒,幸亏大马古身手敏捷将她抱住。杏花在大马古怀里哭道:“老天爷呀,这可怎么办?”大马古说:“只能等到化了冻再走。”“多长时间能化?”“那要看老天爷的意思。”杏花看着天空大哭:“老天爷呀,你可怜可怜我吧!可怜可怜我吧!”大马古说:“甭哭了。外面冷,到舱里去吧。”说罢,两手卡着杏花的两腋,将她悬空提起,轻轻放进舱里。他也随后进去,蹲到杏花身边。杏花将那床破被子展开,二人共同披着,此后谁也不说话,唯有气息与体温交流。大马古忽然将被子一撩,腾地跃出舱口。杏花惊讶地问:“你怎么走了?”大马古说:“太热了,出来凉快凉快!”杏花明白了他的意思,心想,这是个好人,他不会对我使坏。

她蹲了片刻,起身窥见大马古在甲板上抱着膀子来回踱步,就问:“凉快透了吧?”大马古说:“凉快透了。”杏花说:“那就再进来热乎一会儿。”大马古答应一声,又跳了进来。

二人又同披一床破被子蹲着。刚蹲了一会儿,杏花觉得恶心,低头干哕了两下。大马古问:“你是不是带了?”杏花擦擦嘴问:“你怎么知道的?”大马古说:“我听船上的伙计讲,女人要是干哕,就是带上犊子了。”杏花嗔怪道:“这话真难听。”大马古说:“难听不难听的,反正你肚子里有了一个儿的儿。”杏花纠正他:“人家叫伊戈尔!”

沉默一下,大马古问道:“杏花,你上青岛能找到一个儿?”杏花用肩膀撞他一下:“又说一个儿!告诉你,我一定找到伊戈尔。”大马古摇摇头:“大海捞针,难。你上青岛不一定能找到,听说他是哈尔滨人,说不定回家了。”“那我去哈尔滨找他。”“你知道哈尔滨在哪里?要坐船去大连,再往北走几千里。这个季节冰天雪地,你走不到那里就冻死了。”“反正我要找他,等到化了冻,你把我送到青岛,说不定他就在那里。”大马古说:“好吧,化了冻就走。”

杏花沉默一会儿,问大马古多大了,大马古说:“二十六了。”杏花说:“船冻在这里回不去,你媳妇肯定着急了。”大马古说:“我媳妇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你还没娶?”“谁愿跟咱呀。前几年我给别人当伙计,去年刚排了一条丈八船自己干,还欠着一腚账呢。”杏花劝他不要难过,说:“缘分到了,媳妇就有了。”大马古点点头:“嗯,我等缘分。”杏花又问他家在哪里,大马古说:“在南门里头第一条胡同,进去第二家就是。”

又说了一会儿别的,二人倚在船帮上睡了。不知多长时间,杏花听见大马古在头顶说:“好家伙,冻成了这样!”杏花睁眼看见,大马古站在舱口,一副顶天立地的样子。她起身看看,见近处的海水全结了冰,让初升的太阳照出红艳艳的条带,两行眼泪就下来了:“老天爷呀,他真的不叫咱走啦?我的油饼剩下半张,你的煎饼也不多了,咱会不会在这里饿死?”大马古说:“不会,我逮鱼给你吃。”

他跳进舱里,取出一根带鱼钩的细麻绳,让杏花拿出那半张油饼,撕下一小块挂在鱼钩上。而后跳下船去,从岸边搬一块石头,在冰面上砸出一个窟窿,将鱼钩垂了下去。杏花从舱里爬出来,蹲在船上看。很快,大马古拽上来一条鱼,从钩上取下,在岸边摔死。杏花欢快地叫道:“啊呀,好大!”大马古说:“有半斤多吧,不够咱俩吃的,我再钓一条。”把鱼钩再放进冰窟窿,等鱼上钩。

大马古跳进船舱,暖和一会儿,从角落里摸出一个小布包,从中掏出火镰、火石和一个竹筒。他将竹筒拔开,露出里面的纸媒,将火石放在上面,用火镰用力敲打。火星迸散,落在纸媒上把它点燃。大马古让杏花在船上等着,说要上岛烤鱼,就手拿火媒下船,提上两条鱼走进树林。过了一会儿,树林上方飘出了一股青烟。

再等一会儿,树林里不再有烟,却有鱼香味儿飘过来。杏花忍不住下船,循味而去。前面有一处石壁,正好挡住北风,大马古蹲在那里,面前有一块架起的薄石板,石板上并排躺着两条鱼,旁边还有一些枯叶与干柴。见杏花来了,他说:“来得正好,刚刚烤熟。我吃一条,你吃一条。”杏花羞笑着蹲下,撕一块鱼肉放进嘴里,边嚼边说:“真香,大马古你真有本事!”

把鱼吃光,大马古摸起地上的几片树叶擦擦嘴,要带杏花到小岛顶上看看。杏花亦步亦趋跟他走,走到一棵大橡树下,大马古用手向她指点,西面是大珠山,北边是黄岛,东北方是青岛。杏花向东北方痴痴地望着,自言自语:“伊戈尔,你到底在不在青岛呀?”

二人回到船边。大马古让杏花到舱里暖和暖和,他又去砸冰窟窿。杏花问:“你还要钓鱼?”大马古说:“我多钓几条烤熟。”他又钓上四条鱼拿走,烤熟回来已是中午。

午饭是在舱里,用煎饼卷鱼吃。吃饱之后,余香满舱,阳光斜斜地射进来,杏花觉得这个气氛好温馨,眼前的男人好亲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大马古却依靠在船帮上,接连打起了哈欠。杏花说:“你累了,睡一会儿吧。”将被子盖在他的身上。

大马古很快打起了呼噜。杏花蹲在一边看着他,有了一种依赖感、安全感。太阳西去,不再眷顾这个小小的船舱。风一阵阵灌进来,落叶一片片飞进来。杏花觉得身上奇冷,想钻到被子下面,却又不好意思。但她打出的一个喷嚏,把大马古惊醒了。大马古看看她说:“你冻着了,快过来盖着被。”说着掀开被子的一边。杏花一下子钻进去,靠在大马古身边瑟瑟发抖。大马古伸出一只胳膊将她一揽,她的脸不得不靠在他的胸脯上。她听见了大马古胸膛里面的心跳,跳得那么急促,那么有劲儿,她的心脏竟然也有了响应,“扑通扑通”直跳。她想起,伊戈尔的心脏也曾这样跳给她听,心中便生出了对大马古的排斥。于是猛一挣扎,脱离他的怀抱,站起来爬出舱去。

外面还是贼冷,杏花只好进了前舱。这个舱里有一股浓浓的鱼腥味儿,肯定是放鱼的地方。现在,杏花成了里面的一条鱼,风灌进来,凉透她的身体,像要将她冻成鱼干。她抖了抖,还是冷;跺跺脚,还是冷;蹦跶蹦跶,也还是冷。

后舱有动静,是大马古在船板上走动的声音。杏花想,这家伙来了,他是不是要祸害我?突然,舱口一暗。杏花以为大马古要进来,把两只小手变作鹰爪状准备反抗,然而进来的不是大马古,是一床软绵绵、臭烘烘的被子。她的手感觉到了被子的温暖,心里却提防着温暖背后的歹意。她将被子收拢成一团,用力往外一扔。大马古在外面惊呼:“毁了毁了!”杏花探头一看,那床被子被大风展开,飘飘悠悠,飞出老远才落下,平铺在冰上,像一本旧书的皮面。她迅疾地爬出去,一迈腿就到了船外,站到冰上。大马古慌忙过来用一只手扯住了她:“杏花你干啥?”杏花说:“我去把被子捡回来。”说着就往那边迈步。只听脚下“咔嚓”一声,她就掉进了冰窟窿里。大马古趴在船帮上死死地抓住她,两手并用,把她拽了上来。

杏花的衣裳已经湿到了腰部,大马古埋怨道:“你怎么敢下去呢?这冻看上去怪厚,实际上撑不住人。你湿成这样,可怎么办?”杏花说:“没事。看老天爷的意思吧,他叫我活,我就活;叫我死,我就死!”说着又进了前舱。

她在舱里蹲下,感觉自己还在冰窟窿里,而且冰水很快浸透全身,让她颤抖不止。后来觉得两腿抖不动,想起身活动一下,发现棉裤已经结冰,她起不来了,只能顺着曲面船帮躺下,心想,就这样躺着,听天由命吧。

外面有动静,好像是大马古跳到岸上,一步步向岛上走去。他又去撒尿了?然而大马古又回到船上,走到了她所在的舱口。杏花看见许多树叶落进来,急忙用手捂住眼睛道:“你要干啥?”大马古说:“给你送铺盖呀。”说罢走了。杏花看看,身上与身边落了好多树叶。她划拉一些塞到身下,船底的坚硬与冰冷便感觉不到了。再把另外一些划拉到身上,可惜太少,只在胸口覆了一层。

大马古又来了,撒进来的树叶簌簌落下,盖上了她的身体。她心中感动,说:“大马古,你也抱一些给自己当铺盖。”大马古答应一声,又上了岛。他再给前舱放两抱,又一趟趟抱来扔进后舱。

天黑了,舱里也黑了。大马古蹲到前舱口问:“杏花,你怎样?”杏花说:“没事。你不用管我。”大马古就去了后舱,一阵窸窸窣窣之后再无动静。

杏花却睡不着,她觉得冷,胸腔里像结满了冰,两腿像冻成了冰柱子。她浑身一阵阵剧烈发抖,心脏也跳得急促起来。她想不通:听不到大马古的心跳,听不到伊戈尔的心跳,我的心怎么会这样跳呢?睁眼看看,舱口上方的几颗星星竟然也在跳,并且与她的心脏同步,“腾、腾、腾、腾”,急急惶惶。星星不光是跳,还晃悠,还转圈儿。杏花觉得头晕目眩,就闭上了眼睛。再后来,她觉得自己从树叶堆里浮了起来,从舱口飘了出去。她在结了冰的海面上飞来飞去,想找被她扔掉的被子。飞了一会儿,被子找到了,她落到上面,被子载着她飘向大海深处。冰不见了,风也停了,周围一片漆黑……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听到外面有声音,船身也在震动。睁眼看看,舱口明蓝,并且镶了方方正正的金边。她明白,那是日头照亮了一圈冰霜。听那声音,“咕咚,咕咚”,好像是用竹篙捣冰;响过一阵,脚步声从前面到了后面,摇橹的声音又响起来,“嘎吱,嘎吱”。她明白,这是大马古在破冰行船。她想起身看看,但一丝力气也没有,只好作罢。头还是晕,身上还是冷,她迷迷糊糊,似醒非醒。

“杏花,醒醒吧!”

大马古在喊她。她想睁眼,眼皮却像铁皮一样沉重。硬把它撑起来,便看到大马古蹲在舱口向她憨笑。杏花看看身上的大堆树叶,才想起了这几天的经历。她打算起来,挣扎了几下却没成功。舱口一暗,两只穿着破草鞋冻得发紫的大脚慢慢落下,踩在了她的身体两边。而后是大马古的身体弯在她的上方,夹袄的开缝处露出他的黑亮胸脯。杏花向他摆摆手,用微弱的声音说:“你出去。”大马古说:“到了,你也得出去呀。”说罢将双手插入她的两腋,举起来用力一送,杏花的上半身便暴露在舱外。

她抬头一看,目瞪口呆。这不是青岛,是马蹄所前海。日头从朝牌山顶照过来,照亮了远处的灯塔,近处的龙神庙,以及水边正在装船的一群苦力。她急忙往舱里收缩身体,“扑通”一下掉到树叶堆上。

她瘫坐在那里,瞅着大马古责问:“你,你,你怎么把我拉回来了?”大马古坐下,与她面对面说话:“不拉回来,你毁在外头,我怎么跟恁姨交代?你迷瞪了两天两夜,喊你也不醒,吓死我了!多亏今天唐岛湾的冰薄了,我敲几下走几步,好不容易才走出来!”杏花说:“你赶紧掉头,送我去青岛!”大马古瞪大眼睛:“还要去?胶州湾肯定还没化冻,进不去呀!”杏花哭了:“老天爷呀,他真不想叫我去啦?”大马古劝她:“事情明摆着,他就是不叫你去。杏花,听老天爷的,认命吧。”杏花沉默片刻,拍打几下身边的树叶子流泪道:“认命,认命……你把俺送到俺小姨家吧。”大马古答应一声,起身出舱。

“大马古!你过来!”碌碡在岸上大声高喊。杏花在舱里说:“是俺舅吧?你甭听他的,咱们去西江。”然而,碌碡开始跳着脚叫骂:“你这个狗日的,把俺外甥女拉到哪里去了?你快过来!”大马古只好摇着大橹,奔他去了。

刚到岸边,碌碡就举着扁担跳上船一下下打他:“你这个狗日的,把俺外甥女拉走好几天!你甭想活了!我揍死你!我揍死你!”大马古的肩上背上挨了好几下,只好跳进后舱躲避。杏花从舱里露出头说:“舅,你别打他,是我雇他去青岛的。”碌碡看见了杏花,丢下扁担指着她嚷嚷:“杏花,你还有脸回来?恁娘脸叫你丢死了,俺脸也叫你丢死了!过几天恁爹回来过年,他非把你揍扁不可!”杏花回到舱里,浑身发抖。碌碡蹲到舱口,伸手抓住杏花的头发往上提拎:“你快回家,跟恁娘认错!”杏花觉得头皮像要被揭掉一样,用手护着发根说:“舅,你放开我。”碌碡一松手,杏花又跌坐于舱底。

碌碡绕着舱口一圈圈转,一圈圈骂,面目狰狞。杏花抬头瞅瞅,把心一横,扶着船帮站起来,仰脸说道:“舅,你甭骂俺了。前几天,俺娘俺姨叫俺找个主儿,俺已经找到了,这就跟他走。”碌碡问:“谁?”杏花说:“大马古。”碌碡一跳老高:“啊?找了他?一个臭打鱼的?”他蹿到后舱口骂道:“大马古,你把俺外甥女糟蹋了,我叫俺姐夫回来要你的命!”大马古猛地一站,露脸反驳:“你别血口喷人!我跟杏花清清白白!不信你问她!”杏花转过脸看着他道:“正因为你跟我清清白白,我才打算跟着你。大马古,你要不要?”大马古满脸惊喜:“啊?要!要!”杏花说:“那你把我背上,到你家去。”

大马古噌一下出舱,把杏花背上。水边的人个个吃惊,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杏花趴在大马古身上,将脸藏在他的脑后。日头已落,天色昏暗,他们走过龙神庙,走过篣子曾经摆摊卖海凉粉的地方。杏花一直用眼睛余光看着东面的灯塔。看着看着,灯塔突然大放光明。杏花痛哭失声,悲切地冲那边叫了一声:“伊戈尔……”

十三

民国二十三年的一个夏日清晨,翟蕙拿来报纸放到邢昭衍的桌上时,报纸上比平时多了一张粉色小纸片。翟蕙伸手推了一下,低声道:“终于盼来了《渔光曲》,去看看吧。”说罢便去了隔壁。

邢昭衍拿起纸片看看,原来是山东大剧院的电影票,时间是七月二日晚上八点。他看过报道,这部电影上个月在上海首映,引起轰动,主演王人美唱的《渔光曲》催人泪下。邢昭衍很想去看,却又犹豫不决,因为翟蕙主动买票约他看电影,这不是第一次了。之所以不去,是怕管不住自己,会戳破他与翟蕙之间的那层窗户纸。这些年,她除了恪尽职守当好文书和出纳,还对他知冷知热,关心备至。翟蕙在轮船行时间久了,一些商界友人都把她看作是经理的秘书兼情妇,因为这种事情在商界司空见惯。邢昭衍却不愿和翟蕙发展到那一步,觉得那样对不起家中的妻子。

但是,《渔光曲》对他来说太有吸引力了,他拿起电影票瞅了又瞅,捻了又捻,终于决定去看,不再让翟蕙失望。

剧院前面人头攒动,邢昭衍不想早早进去,怕让熟人看到他与翟蕙在一起。直到离八点还有两分钟才进去,找座位的时候铃声就响了。他趁大家都在热切地盯着银幕看时,弓着腰到他的位子上坐下。翟蕙穿一件浅绿色丝质旗袍,眼睛瞅着银幕说:“我就知道你不会早到。”见邢昭衍扭头去看前后左右,翟蕙掩嘴而笑:“有人要杀你是吧?”邢昭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挺胸装出豪杰模样:“谁敢杀我?”翟蕙说:“有个人要杀你。”“谁?”翟蕙往他一歪身子,凑近他的耳边道:“心、中、贼。”随着一股香气扑面而来,邢昭衍感觉到,翟蕙把他们二人中间的窗户纸一下子捅破了。古人道,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他俩今晚都揣了一颗贼心。

然而,随着电影画面的展现,邢昭衍的贼心退了,因为剧情将他迅速代入渔家生活。小猫小猴兄妹俩真是可怜,父亲打鱼死在海上,母亲被迫当奶妈抵债。好在吃她奶长大的东家男孩子英对小猫和小猴好,经常在一起玩。子英长大后出洋攻读渔业,与小猫小猴兄妹俩在海边告别,已经长成少女的小猫唱《渔光曲》相送:

云儿飘在海空,

鱼儿藏在水中。

早晨太阳里晒渔网,

迎面吹过来大海风。

听到这里,邢昭衍感觉胸间突然刮起了大海风,让他心潮澎湃,泪水奔涌。翟蕙转脸看看邢昭衍,掏出手绢递过来。邢昭衍说一声“谢谢”,抬手揩净泪水,又将手绢还给她。翟蕙用一只手握手绢,另一只手就放在了邢昭衍的手背上,柔情似水地摩挲。邢昭衍将另一只手移过来,摁住了她的手。

当银幕上出现“再见”二字。剧院里是一片啜泣之声,好多人沉浸在剧情中不能自拔,仍旧坐在原位。邢昭衍和翟蕙也是这样,只是将手分开,各自抹泪。翟蕙带着鼻音小声说:“到栈桥那边坐坐吧。”邢昭衍点了点头。二人沿着中山路南行时,翟蕙自然而然贴到他的身边,抱着他的右臂,邢昭衍没有拒绝。走路时,翟蕙丰满的乳房一下下蹭着他的胳膊,让他很有感觉。来到栈桥北头,见这里人很多,便往左拐弯,寻到一处无人的海边,坐在了礁石上。

对面就是小青岛,灯塔之光一闪一闪。邢昭衍望着那里浮想联翩,翟蕙在一边唱起了《渔光曲》:“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邢昭衍制止她:“别唱,我受不了。”翟蕙问:“一场电影,让你这么伤心?”邢昭衍低下头去,搓了搓双手道:“我给你讲讲我的身世、家事,你就明白了。”

他抬起头,望着昏黑的海面开始讲。他讲他家几代都是渔民,到了父亲这一代更是卖力打鱼。努力多年,终于置了一条黄花船,却在二十八年前遇上大海风,他差点儿葬身鱼腹。翟蕙听到这里,抓起他的手,靠在他的身上道:“怪不得,你对大海风这么敏感……”

邢昭衍又讲他遇到的另外几场大海风:去日本买船,遇上台风,死里逃生;在秦山岛遇上龙卷风,船翻了,船老大丧命。翟蕙说:“这两件事,我都知道。”邢昭衍叹一口气道:“还有前年冬天的一场大海风,让我闺女遇上,改变了她的命运,也伤透了我的心。”翟蕙坐直身子望着他道:“这一年多,你开心的时候很少,是不是因为闺女?”邢昭衍点点头:“正是。”接下来,他又讲了在马蹄所建灯塔,讲伊戈尔当逃兵被发现,讲杏花与伊戈尔的事情。翟蕙拍着巴掌说:“很浪漫的一桩爱情呀!后来呢?”邢昭衍摇摇头:“后来,杏花就毁了。”他又讲伊戈尔被开除,杏花怀孕,雇船来青岛找伊戈尔,却因为一场大海风,只好跟着开船的青年回马蹄所,成为一个渔妇。翟蕙连声感叹:“美丽的杏花,就这么凋零了,可惜,可惜!”

邢昭衍沉痛地道:“翟蕙你不知道,我几年前在取引所看过西式婚礼,曾有一个愿望,想让闺女的婚礼也在那里举行,让她披上漂亮的婚纱,我把她郑重地交到新郎手上。可是,杏花到头来嫁给了一个打鱼的,而且连旧式婚礼也没搞,回去后直接住到那个青年家里。她娘气坏了,好多天没起床。我回家过年,她才告诉我这事。你想想,我是马蹄所商会会长,海暾的知名人物,家里出了这等丑事,让我情何以堪?因此,我不认这门亲,她娘也不认。去年夏天我小姨子告诉她姐,杏花生下一个丫头,长了一头黄毛。她姐更觉得丢脸,没去铰头,也没送助米。”翟蕙说:“这就是你俩的不对了,杏花再怎么样,也是你们的亲生女儿。”邢昭衍说:“杏花呢,可能觉得没脸回家,逢年过节从来不登娘家门。不过,我大儿子对这事看得开,回家就去看她姐。唉……”翟蕙说:“当父母的,不能跟儿女怄气,你们以后还是应该相互走动,毕竟是亲人,打断骨头连着筋。”邢昭衍点头道:“是呀。”翟蕙说:“这样最好。”

邢昭衍看看表,时间已过十一点,说该回去了。翟蕙说:“想跟你在这里坐到天亮。”邢昭衍说:“那怎么行,你不回去,你儿子、你公公婆婆肯定惦记。”翟蕙这才鼓着嘴站起身。二人走到栈桥北头,分别坐上一辆等客的黄包车,邢昭衍让翟蕙在前,他在后,把她送到家,才让自己坐的车子去恒记轮船行。

十天后,翟蕙又给了他一张电影票,星期天上午十点的,是阮玲玉主演的《归来》。邢昭衍想看,却又担心白天去不妥当。翟蕙说:“学兄,电影院里一关灯,谁能看见你呀?”邢昭衍想想也是,就把票留下了。

第二天就是星期天,邢昭衍在办公室坐到九点,邢为海突然来了。还有一个穿连衣裙的漂亮姑娘,到他面前鞠躬道:“邢叔叔好。”儿子介绍说,这是他的女朋友,是山东大学文理学院的二年级学生,叫季欣。邢昭衍没想到儿子会带女朋友来,急忙让座倒水。他打量一下季欣,见她中等个子,白嫩脸皮,五官精致,遂觉得满意。问她是哪里人,季欣答青州,接着说:“邢叔叔,我和为海要去看电影,十点的,您一块儿去吧?”邢昭衍心中慌乱,急忙摇头:“你们去吧,我有事去不了。”邢为海说:“那我们去了。我给您带来一本书,卫礼贤写的《中国经济心理》,您有空看看。”说着,从包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过来。邢昭衍接过看看,是德文的,出版时间为一九三○年。他早已知道,卫礼贤这一年在德国法兰克福逝世,看来这是他的绝命之书。他问儿子:“卫先生的书,怎么会到你手里?”邢为海答:“我从图书室借的。去年卫先生的夫人给我们学校寄来了一些书,都是卫先生在人生最后阶段的著作。这本书写得很好,拿给您看看。”邢昭衍说:“好,放在这里,我看完给你。”

儿子和女朋友走后,邢昭衍拿出电影票看看,心想,让翟蕙自己在那里看吧,我是不能去了。邢昭衍心中有遗憾,但更有喜悦。儿子已经二十四岁,在礼贤中学教书,生活稳定,又找了女朋友。邢昭衍打算,抽空与儿子商量一下,定下这门亲事,让他把季欣领回家,叫他娘和他奶奶看看。

两个小时之后,翟蕙回来了,气哼哼地问他为什么不去。邢昭衍急忙向她解释,儿子带着女朋友也看这一场。翟蕙解除了疑惑,笑道:“恭喜你,要当老公公啦!”邢昭衍说:“也希望你早一天当上婆婆。”翟蕙说:“早着呢,我儿子今年才十四岁。”

邢昭衍把《中国经济心理》递过去:“这本书是我儿子捎来的,让我看看。可是我肚子里的德文早已烂了,看不懂了。你先看看,把主要意思跟我说说。”翟蕙翻了翻书说:“哦,是卫礼贤先生写的,我翻译出来给你看。”邢昭衍说:“翻译全书太麻烦,你把重要的一些段落翻给我就行了。”翟蕙说:“不麻烦,反正我晚上在家没事。”

没过几天翟惠就将译本放到了邢昭衍桌上。书中有这样一段话:“中国代表着一个极为重要的经济区域,这个区域眼下对世界经济还只有局部的影响,但它一旦走上世界经济舞台,对世界经济未来发展的影响就将是决定性的。因为,在这个区域集结了全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邢昭衍读到这里,为卫先生的预言激动不已。他想:这一天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翟蕙到他屋里送报纸时,他还是抑制不住激动,拿起译本说:“这本书太好了!”翟蕙拿起桌子上的书,随手翻着,也谈了她的一些看法。她说:“卫先生用西方观点看中国,视角新颖,观点新鲜。”翟蕙还讲了自己对卫先生总体的评价:“他在东西方文化交流方面功莫大焉。电影《渔光曲》不是有一首插曲吗,其中有一句‘迎面吹过来大海风’,卫先生的行为,也等于刮起了一场大海风。”

周六这天,翟蕙又给了他一张电影票,是阮玲玉主演的另一部电影《小玩意》,周日下午三点的。第二天午后,邢昭衍兴冲冲去了。到了山东大剧院门口,他看看表,还有将近二十分钟,打算在街上逛一会儿。他向南走去,发现街西树荫下坐着几个画匠。其中有个洋人,一头黄毛,正给一个梳着大背头的中年男人画像。他仔细看看,大吃一惊:这不是伊戈尔吗?

伊戈尔画得很投入,看一眼顾客,再在画布上抹几笔。邢昭衍怒火中烧:你把我闺女害成那样,你倒在这里悠闲地给人画像!邢昭衍恨不得上去踹他几脚,看到街上人来人往,又努力忍住。他决定,等到伊戈尔给这人画完再与他谈谈,告诉他杏花近况,尤其是要告诉他,杏花生下了他的孩子。

但是,伊戈尔做的那幅画刚刚开始,画布上只有一个人脸轮廓,画完还需要一段时间。看看表快到三点,他怕翟蕙着急,就转身去了剧院。

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电影已经开演。翟蕙埋怨道:“就不能再早三分钟?看看演员表有多好。”邢昭衍呼出一口粗气,压低声音道:“我在街上看见伊戈尔了。”翟蕙大为惊讶:“谁?杏花的前男友?”“正是。”“你跟他说话了没有?”“没有,他正给人画像,我过一会儿再去。”“我也陪着你。”“你不要去。我自己见他就行了。”

虽然是第一次看阮玲玉演的电影,但是邢昭衍心不在焉。半个小时后,他跟翟蕙说了一声,起身离座。

伊戈尔已经画完,正咬着画笔端着画框,让那个男顾客审看。男顾客一边向后抹着他的背头,一边指指点点。伊戈尔从嘴上取下画笔,蘸着油彩修改。邢昭衍远远地站着,直到大背头满意后,付了钱拿着画像走掉。

每一个画匠面前都有供顾客坐的马扎。邢昭衍往伊戈尔面前一坐,伊戈尔礼貌地说:“先生,欢迎您的光顾。”邢昭衍盯着他说:“伊戈尔,久违了。”伊戈尔这才认出他来,呆了片刻,结结巴巴道:“邢……邢经理,对不起,我让您……让您失望了……”邢昭衍两眼喷火:“岂止是让我失望,你让我痛恨!我真想揍死你这个王八蛋!”伊戈尔说:“您……您这么恨我,一定是因为我和您女儿的事了。但是您要知道,我不是强迫她的,她是爱我的。”“她爱你,你为什么扔下她跑了?”伊戈尔低下头,喃喃道:“我和杏花的事被发现后,就被贾里德开除了,我应该去和她说一下再走的,但是杏花被关在家里,我在门口徘徊了数天,始终没有机会见到她。”

邢昭衍咽了几口唾沫,又说:“你这一跑,可把杏花害苦了。你知道吗?杏花生下了你的孩子。”伊戈尔脸上现出惊喜:“是吗?太好了!她还在马蹄所?我去看她,我要和她结婚!”邢昭衍痛苦地摇摇头:“不可能了。”邢昭衍把杏花在他走后的经历大体上讲了讲,伊戈尔听了握着画笔直发抖:“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伊戈尔望着南面的大海沉思片刻,忽然站起来向邢昭衍深鞠一躬:“邢先生,我向您道歉,向杏花道歉。我有个请求,您回去和杏花商量一下,把那个孩子送给我,可以吗?”这个请求,让邢昭衍既意外,又欣慰,因为他回家时听篣子说,大马古不喜欢这个孩子,经常骂她“小杂种”,如果伊戈尔把孩子领走,杏花可以少受大马古的欺侮。他问伊戈尔:“把孩子给你,你能养活她?”伊戈尔说:“我把她送到哈尔滨,让我母亲抚养,她身体很棒。我挣钱养,不会让孩子受苦的。”邢昭衍放下心来:“这样也好。我尽快回去,把孩子抱来给你。”伊戈尔说:“好的好的,谢谢您。我每天下午在这个地方出摊,别的时间在租的房子里,我给您地址。”说着就给了邢昭衍一张名片。

离开伊戈尔,他又回到剧院,小声和翟蕙说了见伊戈尔的情形。翟蕙说:“孩子在杏花身边,固然能享受母爱,但是马蹄所的环境对她的成长不利,送给伊戈尔会好一点。”邢昭衍说:“嗯,我明天就回去。”

第二天是周一,邢昭衍上班后将轮船行的事情安排一下,便回了马蹄所。

回到家,见邢为海正在院里往一块木牌子上写字,三板给他端着砚台。三板见了爹欢快地说:“爹,俺哥要办学校啦!”邢昭衍过去看看,那个长方形的牌子上写着“马蹄所乡农学”几个大字。他知道,后面还应该再写一个“校”字。这几年山东好多地方都办乡农学校,组织农民学文化、学军事,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他问儿子:“你办起乡农学校,不回青岛了?”邢为海说:“当然要回。我和团头周叔商量好了,趁暑假把马蹄所的乡农学校建起来,请他当校长,地点放在恒记商号。学员以团丁为主,再找几个教员,长期办下去。”邢昭衍赞许道:“好,我支持你,需要经费的话,我可以给你。”邢为海说:“经费嘛,就是灯油钱和教员酬劳,用不了多少。”邢昭衍说:“明白,我跟你姑父说一声,乡农学校的花销找他报销。”

梭子出现在西堂屋门口,倚在门框上看着邢昭衍:“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回来啦?”邢昭衍说:“回来有事。”他走过去,发现梭子已经瘦成了一个骨架,眼窝深陷,颧骨凸出,弱不禁风。他把她扶到屋里,让她坐到床边,心疼地问:“怎么瘦成这样?”梭子说:“叫你那宝贝闺女气得呀。”邢昭衍说:“我劝过你多次,你怎么就是不听?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杏花也有她自己的日子了,你还想不开?”梭子说:“到死也想不开!好好的闺女,打小咱就疼她,论长相,论家庭,整个马蹄所谁也比不上,怎么就跟着一个打鱼的了呢?”说着说着唰唰落泪。邢昭衍抚摸着她的背安慰她,手掌下的脊骨一节一节硌手,心疼地道:“梭子,好好保重身体吧,可不能再整天伤心了。一会儿篣子过来,咱们商量个事儿。”“什么事儿?”“等她来了一块说,你先吃块点心。”说着从包里取出昨晚上街买的桃酥。梭子接过一块,让他把另外那些拿给两个儿子。

篣子来了,半年没见,她也瘦了许多,鬓边有了几丝白发。邢昭衍让她坐下,对姐妹俩讲,他在青岛遇见伊戈尔了。姐妹俩都很吃惊,梭子问:“你没狠狠揍他一顿?”邢昭衍摇摇头。篣子问:“你没跟他说,杏花有了他的孩子?”邢昭衍道:“说了,他想要这孩子。我回来就是办这事的。”姐妹俩听了都说好。篣子说:“杏花把那个黄毛丫头留在身边,以后没有好日子过。”梭子说:“这丫头长大了,样子跟中国人不一样,怎么出门?”

几人意见达成一致,邢昭衍让篣子找杏花说这事,明天上午就带孩子走。梭子问他:“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能抱着孩子上船?叫篣子抱着,跟你一块儿去。”邢昭衍说:“也好。”篣子说:“就这么定了,我去跟杏花说。”

她急三火四出门,一个小时后回来向姐夫姐姐说,杏花听说找到了伊戈尔,要把孩子送走,不舍得,一个劲儿地哭。她好说歹说,才把杏花说服。杏花还说,西厢房柜子里有她绣的灯塔,和孩子一块送给伊戈尔。梭子就跟篣子一起到西厢房里找。钥匙就在抽屉里,打开柜锁,发现杏花绣的灯塔,伊戈尔画的杏花,都在里面。

回到西堂屋,篣子坐下后说:“姐,姐夫,刚才我在路上想了,把孩子送到青岛,我不回马蹄所了。”梭子问:“你要去哪里?”篣子汪然出涕:“去黄县,找我的大缆……”她哭着告诉姐姐姐夫,她从大连回来,没有哪一天不想儿子的,有时候想得发疯。她决定,到了青岛,接着去黄县。邢昭衍问:“你知道孩子让他爷爷带到了黄县哪个村子?”篣子说:“不知道。他爸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过,可我没记在心里,只记得他说,他家附近有一座山,叫莱山。我先找那山,在山下一个村一个村地找,打听谁家有男孩从大连领回来,还带着一把口琴。”邢昭衍点点头:“嗯,这是个办法,你去吧。”梭子过去抱着篣子哭:“咱姊妹俩以后就见不到啦?”篣子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会见到的。找到孩子,我领着他回来看你。”

篣子走后,邢昭衍去后院跟母亲说了这事,母亲不说别的,只说两个字“真好”,说了一遍又一遍。冯嬷嬷过来说饭已经做好,邢昭衍扶着母亲去了厨房,邢为海也和弟弟把他们的母亲扶了过去。可是,梭子只喝了半碗糊粥就住了嘴。邢昭衍递给她一个馍馍,她连连摆手。

邢为海一搁饭碗就要出门,说去站岗,到城墙上巡逻。邢昭衍听了惊讶道:“你也去站岗巡逻?”邢为海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是在马蹄所长大的,有责任保卫住在这里的父老乡亲。”邢昭衍向他竖一下大拇指:“为海,你真的长成男子汉了!”三板要跟着哥哥去,邢为海把他也带走了。

邢昭衍先送母亲回去,母亲走到自己住的堂屋门口,小声说:“大船他爹,梭子喝了两年药汤子,身子还是不见好,你得有个数,早打谱。”邢昭衍说:“娘你甭担心,梭子没事。我明天再领她找先生看看。”

次日一早,邢昭衍扶着梭子,去北街找一位姓许的老先生看。许老先生给梭子把了脉,说是肝郁气滞,阳气不足,提笔开了几服药,让她回去吃吃看。邢昭衍拿了药带梭子回家,嘱咐站岗回来的大儿子好好伺候,吃完了药再陪他娘去看大夫。邢为海让父亲放心,他一定办到,说罢和弟弟到后院睡觉去了。

本来,邢昭衍打算借着抱孩子的机会去看看杏花,没想到篣子匆匆过来,说杏花觉得没脸见爹,让婆婆把孩子送到篣子家里等着。梭子听了这话又哭,邢昭衍也是心酸。他安慰一下梭子,对篣子说:“走吧。”篣子就哭着和姐姐告别,跟着姐夫出门。

两人来到篣子家中,一个高个子女人正抱着孩子等着,见了邢昭衍,把孩子往他怀里一送:“喏,这是您外孙女。”邢昭衍接过来,女人就走了。他低头看看,孩子虽然剃过头,长出来的头发茬子还是黄的,心中五味杂陈。女孩却扬起头看他,两只蓝眼珠定定地瞅他。篣子对她说:“丫头,叫姥爷。”女孩开口叫道:“姥爷。”邢昭衍答应一声,泪湿眼窝。

篣子接过孩子说:“走吧。”邢昭衍替她背起包袱,走出院子。

下午两点,船至青岛。邢昭衍到了轮船行,东边的昭光,西边的翟蕙,都走出来迎他。昭光一见篣子立马慌了,一边后退一边指着她道:“你来干啥?我郑重地告诉你,我跟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你别找我麻烦!”篣子瞅着他冷笑:“我找你干啥?真把自己当成金豆子啦?”邢昭衍向昭光挥挥手:“没你的事,忙你的去。”昭光便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再不出来。

邢昭衍让翟蕙和篣子一起去送孩子,并找出伊戈尔写的纸条给她:“这是他的住址,如果现在不在中山路上给人画像,你们就到这个地方找他。”又从抽屉里找出两百元,让她们给伊戈尔。篣子喝光一杯水就要走,翟蕙抱起孩子同她下楼。

回办公室呆坐一会儿,邢昭衍查了查青岛客轮时刻表,发现大港今晚有去烟台的船,便让货运科的小孙赶快去买一张头等船票。小孙买来后,篣子和翟蕙也回来了。她们说:“伊戈尔正在中山路上,看到孩子亲得不得了,现在抱着回住处了,说明天就去哈尔滨。”

邢昭衍松了一口气,把去烟台的船票给了篣子,告诉她要先到烟台,再转船去龙口,龙口就是黄县了。邢昭衍说:“晚上一起吃顿饭吧,我给你送行。”篣子说:“不用啦,心意领了,我到码头上随便吃点就中。”邢昭衍见留不住她,便让翟蕙送她。

十四

翟蕙把来自上海的一封电报送到办公室,邢昭衍拆开看后,拍着桌子连声说“好”。翟蕙问:“什么事情,让你这么高兴?”邢昭衍说:“咱们一直等待着机会买大船,机会终于来啦!你看佟经理的电报!”他把电报递给翟蕙看,翟蕙念出声来:“嘉宁商轮公司濒临倒闭,拟将在江南造船厂订造、正待下水的八百吨级货轮转卖,如有意购买,速来沪洽谈。”邢昭衍说:“我去年就想到江南造船厂订一艘,打听了一下,从下单到接船要一两年,就下不了决心。这一艘是别人订的,虽然不足千吨,但是机会难得。”“你以前不是要买大船、进大港吗?八百吨的还是进不了大港。”翟惠说。邢昭衍说:“我现在的想法变了,如果有船在大港出入,咱们的管理就分散了,人手不够。所以,咱们争取买下这条船。”翟蕙转脸看着西墙,欣喜地说:“啊,墙上要再加一张船照啦。”

邢昭衍把昭光喊过来说这事,昭光却有些犹豫:“八百吨的船,需要很多钱吧?”邢昭衍说:“我了解过了,大约是二十四万元。他们公司濒临倒闭,肯定需要钱救急,我到那里跟他们讲讲价,尽量少付一些。”昭光说:“咱们的钱够吗?”邢昭衍说:“有十八万元,再用一条船抵押,贷上七八万元。”昭光点点头:“只能用这个办法了。”

他看看邢昭衍,又看着翟蕙说:“翟蕙,你陪经理去吧。他一个人带那么多钱去,我不放心。”翟蕙立即现出惊喜神色:“好呀,我还没去过上海呢!”说罢瞅着邢昭衍的脸色,等他表态。邢昭衍想,昭光当年在上海惹过事,吃过亏,肯定不愿再去;以前经常跟我出门的小周,在马蹄所当团头;会计老郁只会算账,不擅长交际;和翟蕙一起去,会引起风言风语。他想了想说:“我再想想,把贷款办下来再定。”说完他与翟蕙去了馆陶路上的德华银行青岛分行。

因为经常到这里存款,行长认识并信任他们,立即批给恒记轮船行八万元贷款。拿到钱出来,翟蕙看到沧口飞机场设在馆陶路上的售票处,向那里一指:“最好坐飞机去,能快点到上海。”邢昭衍知道,沧口飞机场已经建成两年,有去上海的飞机,但他从来没有坐过,就和翟蕙走了进去。到柜台问了问,得知明天有一班飞机,上午十点四十起飞,四个多小时到上海,票价一百二十元。邢昭衍说:“就坐这一班。”翟蕙看着他问:“买一张,还是两张?”邢昭衍见她眼神中透出强烈的渴盼,就伸出了两个指头。翟蕙立即转身付钱。

离开这里,翟蕙又去了几家银行,提出所有存款,凑足二十六万元放入保险柜,又打电话到车行约了一辆轿车。

次日一早,邢昭衍收拾好行装,又从保险柜里取出钱揣在身上。吃过早饭,昭光来了,邢昭衍嘱咐他看好轮船行,他到上海住下后就发回地址,有事拍电报。昭光答应着。过了一会儿楼下有喇叭响,昭光到窗前看看,说汽车来了,便提上邢昭衍的皮箱率先下楼。翟蕙已经站在汽车旁边,穿一身素白短袖旗袍,外套一件黑色长马甲,雍容典雅。昭光往车上放皮箱时,向翟蕙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翟蕙羞笑着打了他一巴掌。

上车后,拐向馆陶路往北走。半个小时后,沧口飞机场到了。这里紧靠后海北段,除了一些平房,便是平展而空旷的机场。进入候机室,里面空空荡荡,就坐下等候。邢昭衍问翟蕙:“那会儿上车的时候,昭光跟你说了什么,你用巴掌打他?”翟蕙眼中波光流转:“他叫我小嫂子。”邢昭衍皱眉道:“怎么能乱叫?”翟蕙笑道:“听得我好开心呢。”邢昭衍摇摇头:“不行,不能乱叫。”翟蕙说:“明白,我不配这个称呼。”说罢瞅着窗外,沉默不语。

又等了一会儿,翟蕙向外面一指:“来飞机了!”果然,一架双层翅膀的小飞机摇摇晃晃,降落在跑道上。邢昭衍说:“这是史汀逊式飞机,美国产的。”正说着,飞机到了跑道终端停稳,从上面下来四个人,让一辆小汽车接走了。一个年轻人打开候机室的后门大喊:“各位乘客,请登机!”两个日本人立即起身出门,邢昭衍和翟蕙各自提起箱子跟着,走了二百多米远,才到了飞机旁边。踩着一架小梯子上去,见里面只有四个座位。两个日本人坐在前面,他俩到后面坐下。翟蕙小声说:“原来只能坐四个人。”邢昭衍向前面一指:“还有驾驶员和技师。”隔着一道没有拉严的布帘,能看到两个洋人坐在前面。其中一个向后面看看,回头说了一句什么,飞机就震动起来,然后拐弯对准跑道前行,并渐渐加速。在离开地面冲向天空时,翟蕙低声惊叫,紧紧靠在邢昭衍身上。邢昭衍没有推开她,让她看外面。见飞机下方是一片蓝海,翟蕙惊叹:“好壮观呀!”邢昭衍说:“嗯,壮观。我活到四十七岁,还是第一次在天上看海。”

飞出胶州湾,一边是海,一边是山。邢昭衍说:“翟蕙,今天叫你看看我的家乡。”过一会儿,他指着下面对翟蕙说:“马蹄所到了。外圆内方的那个半岛。”翟蕙眼睛亮亮地道:“看见了。哎呀,真像一只大马蹄子踏进海里。”邢昭衍指点着下面说:“马蹄的两边是北江、西江,前边是前海。”翟蕙:“喏,那是你建的灯塔,像个银钉子。”邢昭衍看着灯塔,沉默不语。翟蕙又说:“还有一条轮船在海里。”邢昭衍说:“今天这个点到马蹄所的,应该是‘昭朗号’。”翟蕙说:“它离岸还有一段距离,要是有码头就好了。”邢昭衍说:“从上海买来这条新船,我要做的下一件事,就是在五年之内建起马蹄所的码头。”翟蕙说:“好,到那时候,我在那个崭新的码头下船,到你家去。”邢昭衍紧攥了一下她的手,沉默不语,望着所城向右后方退去,渐小渐远。

三点一刻,飞机落在上海虹桥机场。邢昭衍和翟蕙坐着拉客的小汽车去了咸瓜街,找了一家旅店。到了柜台前,店员看看他俩,给他们开了二楼上的一间房。进门后,翟蕙放下箱子看看那张大床,再看看邢昭衍,双臂一展抱住了他。邢昭衍低头与她亲吻。

二人吻了片刻,平息一下激荡心情,下楼去电报局给昭光发电报,把住址告诉他,接着去大达轮船公司。头发已经花白的佟盛正在打电话,瞥见他们之后向话筒大叫:“来了来了,他们来了!”把话筒放下,佟盛对邢昭衍说:“嘉宁商轮公司的衣经理正问我,你到了没有,到了他就过来见你。”邢昭衍说一声“好的”,向他介绍翟蕙,说她是恒记轮船行的文书兼出纳。佟盛用复杂的眼神看着翟蕙道:“欢迎翟小姐。”

坐下后,邢昭衍喝了两口茶,问佟盛这几年是不是发财了。佟盛苦笑道:“还发财呢,不失业就不错了。您看我这头发,一天天变白!”邢昭衍问:“怎么了,事业不顺?”佟盛叹息道:“唉,大达轮船公司眼看要破产,已经有两个月没发薪水,愁煞我了!”他说,自从张謇总理仙逝,大达轮船公司一直经营惨淡,眼看活不下去。前年张公子召开股东会,决定停止营业,组织清理,但是股东们反对,只好跟海安韩少石合营。但是公司依旧亏累不堪,今年只好改由职工自行维持,推举一个姓王的老股东当经理,但他也无力回天。公司目前的状态,就是苟延残喘。

邢昭衍听到这里连连叹息,又问嘉宁商轮公司为什么濒临倒闭。佟盛说:“时运不济呀。江浙一带去年大旱,今年大涝,兵事、匪患、争航、河堵等等,商业萧条,客货运量锐减,航运公司都很难过,连外轮公司也受影响。今年,上海港有三十多艘船停航。嘉宁商轮公司有五艘船,两年来严重亏损,现在撑不下去了,决定把订造的新船卖掉。”

佟盛讲的航运形势,邢昭衍有所了解,也感受到了这股寒流,因为青岛港经常有船揽不到货物,停在那里。但他想,东北有大量的粮食要往南运,鲁南有花生往东北运,十年来,“昭衍号”一直跑大连和马蹄所,有一些固定客户,买一艘船加入这个航线,是没有多大风险的。

衣经理来了。他四十岁左右,笑容里夹带着焦虑。随行的助理打开箱子,拿出轮船设计图纸,一张张摊开让邢昭衍和翟蕙看。邢昭衍看了,觉得中意,就让他们收起图纸,找地方吃饭,边吃边谈。衣经理说:“我已经在临江酒楼订了房间,离这里不远,咱们过去。佟经理,你这个大媒人也一起去。”

几个人出门,很快到了酒楼。到二楼雅间推窗望去,黄昏中的黄浦江像一条巨龙承载着大小船只,外滩一带已是灯火辉煌。五个人坐下,酒菜上来,衣经理和他的助理轮番敬酒,佟经理和邢昭衍连连干杯。翟蕙见邢昭衍喝得猛,就暗暗踩他的脚尖。邢昭衍感觉到了,遂停止喝酒,问衣经理何时看船。衣经理说:“明天上午八点半,咱们到大达轮船公司门口聚齐。”邢昭衍又问:“如果看中了船,多少钱可以成交。”衣经理说:“二十五万。”邢昭衍说:“二十五万多了,少一点吧。”衣经理竖起一个指头:“减掉一万,怎样?”邢昭衍说:“不行,太贵了。”衣经理竖起两个指头:“减两万。”邢昭衍说:“减三万好不好?”衣经理说:“我晚上回去和股东们商量一下,看他们是否同意。”

吃饱喝足,邢昭衍和翟蕙告别他们,到楼下坐了一辆双人黄包车回旅店。走进房间,翟蕙把门关上,严肃地对邢昭衍说:“学兄我要提醒你,明天咱们看中了船,决定买下,也不能把全部船款给他们。他们面临困境,急于套现,如果用咱们的钱堵了窟窿,船厂见不到,咱就毁啦。”邢昭衍走近,扶着她的双肩道:“学妹,你的提醒非常重要。酒场上踩我那一脚,也踩得恰到好处。”翟蕙笑眯眯道:“我跟你到上海来,还是有用的吧?”邢昭衍把她抱起来:“用处多着呢!”把她举起颠了几颠,然后往床上一放,迫不及待地去解她的衣扣。

这一夜,他领略到了翟蕙的种种妙处,情不自禁道:“早点这样多好!”翟蕙柔情似水,抚摸着他说:“好饭不怕晚,良缘不怕迟。”

第二天上午,二人去了大达轮船公司,衣经理和助理带一辆小汽车等着他们。衣经理说:“股东们已经同意按二十二万的价格卖掉这条船。”邢昭衍说:“好。”车子发动,沿黄浦江西岸南行,一会儿就到了江南造船厂。

衣经理带他俩走进厂部小楼,找到一位姓邬的副厂长。邬副厂长一见衣经理就问:“你们的船,找到买家了?”衣经理向邢昭衍一指:“找到了,是这位从青岛来的邢经理。”邢昭衍让他带着看船,邬副厂长就带他们去了。登船后,浓浓的油漆味扑面而来。邬副厂长边走边介绍,从甲板到舱室看了个遍。最后来到船头,邬副厂长从甲板上的一个木箱里摸出一瓶酒说:“你们看,我把下水用的香槟都准备好了!”衣经理看着邢昭衍道:“赶快让这瓶酒在船艏开花吧!”邢昭衍说:“好。不过以防万一,我们要将船款分开付。”衣经理显出为难的神色,没有马上答复,只说还要回去与股东们商议一下。

走出船厂,坐车到大达轮船公司,邢昭衍和佟盛说了这事。佟盛拨弄着面前的算盘说:“衣经理的小算盘打得太拙,把你们当成傻子?你等着吧,他们肯定会按你说的办。”

喝了一杯茶,邢昭衍带翟蕙去逛外滩。看到那里洋楼林立,人流如织,翟蕙感叹:“这真是中国第一大码头,太繁华了!”

次日八点半,他俩准时去了大达轮船公司门前,衣经理已经和助理等在那里,说股东们一致同意将船款分开付,现在就去船厂签合同。邢昭衍让佟盛也去,当个证人。

到了江南造船厂,邬副厂长听说他们已经谈妥,立即让手下人和衣经理的助理起草合同。两份合同写好,各方以及证人审查无误,分别在上面签字。邢昭衍又提出,请船厂免费写上“昭泰号”这个船名,邬副厂长也同意,说明天就可以弄好。接着,他们坐车去外滩的汇丰银行,邢昭衍取出钱,将七万元存入嘉宁商轮公司账户,将十五万元存入江南造船厂账户。

邬副厂长对邢昭衍说:“好了,定个时间让船下水吧,必须在五天之内。”邢昭衍说:“好的,我选定了日子就跟您说,咱们现在吃午饭去。佟经理,你说去哪里?”佟盛说:“去华懋饭店吧。”

邢昭衍以前来上海时路过华懋饭店门口,知道那是大清咸丰年间英国人建起来的饭店,在外滩数一数二。到那里吃完结账,花费一百多元。等到江南造船厂和嘉宁商轮公司的几个人走掉,佟盛借酒盖脸,向邢昭衍要介绍费和作证费。邢昭衍给他一百嫌少,给他二百还嫌少,邢昭衍只好加到三百。等他揣起钱摇摇晃晃走了,翟蕙看着他的背影道:“这个佟经理,把咱们领到华懋饭店,豪吃一顿还另外要钱!”邢昭衍说:“买到这条船,也真是多亏他。再说,大达轮船公司已经好几个月没发工资了,他一家人也要籴米吃吧?”

回到旅店,店员递过来一封电报,邢昭衍急忙拆开与翟蕙一起看。看到电报正文是“翟蕙公公昨日病故速回”,二人都愣住了。翟蕙泪如泉涌:“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病故了呢?”邢昭衍说:“你赶紧回去吧,咱们现在就去买飞机票。”二人再去外滩,找到机场售票处,得知明天上午九点半有去青岛的航班,就买了一张。

回到宾馆,翟蕙哭着说,这些年来,公婆一直住在青岛帮她带孩子,操持家务。公公六十多了,整天到浮山拾柴火,除了用于自家烧火,还背到市场上卖,换点小钱贴补家用。邢昭衍安慰她,让她不要太伤心,翟蕙还是眼泪不干。

第二天一早,翟蕙收拾好行装,邢昭衍与她去街上吃了饭,乘车去机场。到那里下车后,翟蕙殷切叮咛,让邢昭衍一个人在上海千万小心,不要多喝酒,不要乱逛街,提出船来就回青岛。邢昭衍答应道:“放心吧。”看着她进入候机厅,转身摆手告别,邢昭衍心酸不已。

到了江南造船厂,他与邬副厂长商定,两天后让船下水。而后亲眼看着两个工人坐着吊篮,在新船两侧用白漆写上了“昭泰号”几个大字。他回到外滩,发电报告诉昭光,将在十二日到达青岛小港。

十月十一日上午,邢昭衍登上“昭泰号”,用绳子系一瓶香槟垂下去,让它在船艏撞出一朵白花。送船的八位船员各司其职,让船驶离江南造船厂,开出黄浦江,到长江口拐弯向北。

到达马蹄所东海已是晚上。邢昭衍看到黑夜中的灯塔之光,心驰神往。他很想到那边停下,回家看看,但是想到自己与翟蕙去上海是双飞双宿,回家后愧对梭子,只好任由这艘船继续前行,于次日早晨进入胶州湾。

昭光已带着货运科的两个人在小港等候。看到站在船头的邢昭衍,急忙登上一条舢板过去,引导新船缓缓入港,邢昭衍给送船的人发了酬金,将他们送走,带着昭光他们看这新船。看完后邢昭衍对昭光说,打算让“昭衍号”的阚船长到这船上,其他船员向社会招聘,“昭衍号”的船长由大副李鸣东接替。

回到轮船行,忽然听到翟蕙在她的屋里说话。他在门口张望一下,见翟蕙一边打电话一边擦眼泪。回办公室坐下,翟蕙也过来了。邢昭衍问:“你不在家休息几天,这么快就来上班?”翟蕙说:“我来等你。”

办妥“昭泰号”注册手续,翟蕙还是履行她的职责,到照相馆请人去拍了船照,洗印出来贴到西墙上。她往上贴时,没有表现出欢喜。邢昭衍看船照时,也没有多少成就感,觉得那是贴给外人看的。

十五

丙子年正月十八,邢昭衍吃过晚饭就往栈桥走,要去看一场青岛人期待已久的焰火晚会。大港第三码头建了三年多,市政府宣布,这天上午在大港举行落成典礼,沈市长要发表讲话,晚上在前海举办焰火晚会,与市民同欢。

上午,邢昭衍和昭光坐着半年前买的雪佛兰轿车去大港,想去看典礼盛况,不料到了一座用松树枝扎起的漂亮彩门之外,却有两个警察拦下他们,要看请柬。邢昭衍这才知道,参加典礼是要有请柬的,只好与昭光灰溜溜下车站在路边。他们看到,一辆辆小轿车鱼贯而入,五百多米长的第三码头直插入海,码头两边的几艘大船挂满彩旗。邢昭衍此时明白,除了达官贵人、工程建设负责人和大轮船公司的老板们,像他这样的小老板和普通市民无缘观礼。

上午没看成典礼,晚上必须看上焰火。邢昭衍看见,中山路上人流汹涌,向南汇聚在栈桥北头。栈桥与回澜阁都成了观景台,黑压压站满了人。等了一会儿,只听见东面“咚咚”几声巨响,海滩上射出一道道亮光,在半空炸出一朵朵硕大的金菊,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欢呼。

半个小时后,焰火晚会结束。大家正要回家,突然有人撒起了传单,人群上方纸张飞舞。邢昭衍正要捡一张看看,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了:“同胞们,同胞们!请不要走,听我讲几句!”原来是儿子邢为海一手抱着电灯柱子,让自己从人群中冒出,挥舞着另一只手开始演讲:“日本鬼子亡我之心不死,中华民族危在旦夕!北平、天津、南京等地的学生早已行动起来,与市民一起上街游行,坚决反对华北自治,要求国民政府停止内战,一致对外!青岛学生也积极响应,上个月成立了学生联合会……”

邢昭衍感到震惊的同时,也明白了儿子为什么到了腊月二十六才回家过年,正月初六又匆匆离家,原来他是准备在今天晚上办大事。此刻他为儿子骄傲:大敌当前,祖宗的抗倭血性在他身上再度复活。他也为儿子担心:学潮是学生们闹的,你身为教师不该抛头露面呀。

他发现,在人群中演讲的不只是邢为海,几乎每一根灯柱子旁边都有一个年轻人在大声呼喊。人们站在那里听,还借助灯光阅读捡到的传单。

“……团结起来,万众一心!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邢为海讲到后来,带领大家喊起了口号。现场群情激奋,振臂如林。

他刚结束演讲,身边有个女声唱了起来:“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邢昭衍认出来,那是儿子的女朋友季欣。季欣刚领唱了一句,她旁边的许多年轻人齐声高唱。唱到最后一句:“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一堂?”人群中哭声一片,邢昭衍也被深深感染,热泪涌流。

东边“啪啪”响了几声,人群开始剧烈骚动。有人说:“警察来了!警察抓人了!”邢昭衍担心邢为海和学生们的安全,急忙大喊:“快跑!快跑!”人们立即四散狂奔。邢昭衍看见,儿子拉着季欣的手跑向西面,才稍稍放心。

第二天,报纸登载消息:昨晚山东大学学生借焰火晚会闹事,六名学生被军警逮捕。报上有六个人的名字,其中没有熟悉的。可是邢昭衍担心他们以后再去闹事,决定去礼贤中学劝一劝儿子,顺便把《中国经济心理》这本书还回去。这本书是儿子带给他的,他光看翟蕙翻译出来的手抄本,把这本书放在卧室的书架上忘记了,前几天才发现。

来到礼贤中学门口,他下车独自走进校园。听到各个教室里书声琅琅,知道教师们都在上课,便去了图书室把书归还了,在操场等待儿子下课。

课间休息时间,学生们在操场上追逐嬉闹,让邢昭衍又似乎回到了三十年前。他看到,儿子抱着讲义正往一个教室走,便喊住了他。邢为海看到父亲,跑来问他到学校干啥。邢昭衍说:“来还书,卫先生的那本《中国经济心理》。”邢为海拍拍脑袋:“哎呀,我把它忘了。”邢昭衍说:“你昨天晚上在栈桥演讲,我就在旁边。看到警察抓人,我为你担心,今天过来看看你。往后,你跟小季千万小心,别让他们抓去。”邢为海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抓去也没事,当局是怕我们的。昨天抓了山东大学的六个同学,今天都放了。”邢昭衍说:“你以后别再参与了,太危险。你干脆辞了教师,到轮船行干吧,学学经商,以后接我的班。”邢为海却直摇头:“我对经商根本没有兴趣,男子汉大丈夫,只能走文武两道。”邢昭衍问:“为什么?”邢为海慷慨激昂道:“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商人算什么?唯利是图,满身铜臭,都是机会主义者,从来不把天下苍生放在心上!”邢昭衍被这话激怒:“你放屁!一个社会如果没有实业支撑,没有商业滋润,那就根本转不动,只能穷得叮当响。所以,张謇看到了这一点,就走了实业救国的路子。”儿子冷笑一声问他:“张謇救成了吗?他忙到死,累到死,这个国家还是穷,还是乱!”这话噎住了当爹的,邢昭衍竟然不知如何反驳儿子,只好转身走掉。

二十天后的一个下午,邢为海突然跑到恒记轮船行,满面焦急:“爹,你快救救季欣吧。今天大批军人包围了山东大学,抓走了三十多个学生,季欣也在内。”邢昭衍在报上看到,焰火晚会结束之后,山东大学的学潮一浪高过一浪。那六个学生虽然被放了,学校却勒令他们退学,山东大学学生救国会坚决反对,召开全体学生大会,要求学校收回成命,随即开始罢课。教育部电令该校以严厉手段处理,看来今天动手了。

邢昭衍明白,儿子救季欣心切,才放下架子来找他了。看到儿子急成这样,他决定跑一趟市政府,不只是救季欣,也救救她的同学。

父子俩坐着船行的小轿车,很快到了市政府门前的停车场,邢为海要跟他一起进去,邢昭衍没答应,让他在车上等着。邢昭衍打算先找老同学翟良说说这事,想不到在楼梯上碰见翟良正陪沈市长下楼,邢昭衍急忙迎了上去:“沈市长,您好!”沈市长停下来,翟良向他介绍说:“这是恒记轮船行老板邢昭衍。”沈市长推推他的圆框眼镜说:“你好!”又继续往下走,邢昭衍立刻拦上去说:“沈市长,我想求您一件事。”沈市长问:“什么事?”邢昭衍说:“求求您,放了今天被抓的学生。”沈市长问:“你是商界人士,与这些学生有什么关系?”邢昭衍说:“学生里面有我亲戚的孩子,所以冒昧求您开恩……”沈市长现出怒容:“你亲戚的孩子?谁也不行!汪主席、蒋校长早就联名向全国发令,严禁排日运动,可是山东大学的一些学生屡教不改,我怎能任由他们胡闹?”说罢,气冲冲下楼去了。

邢昭衍在楼梯上呆立片刻,灰溜溜走出去。儿子从车上下来,问他什么结果。邢昭衍没好气地道:“什么结果?碰了一鼻子灰!”邢为海看着沈市长车子消失的方向,拧紧双眉:“找他不中用,我们就发动更大的学潮!”邢昭衍呵斥他:“我看你也想进去了!”邢为海说:“进去更好,我陪季欣一块儿坐牢!”

果然,山东大学学潮更加高涨,全校学生一齐罢课,还派多名代表去市政府请愿,季欣等人被放了出来。又过了一段时间,山东大学校长赵太侔被教育部撤销职务,另派林济青代理校长,山东大学也全面复课,形势也安顿下来。

看到形势变了,邢昭衍不再为儿子和季欣的安危操心,便专注于轮船行运营。但是,无论货运还是客运,营业额都在减少。新买来的“昭泰号”虽然载重量大,却经常吃不饱。从大连拉高粱、大豆,货源有限,各家航运公司争抢,并且相互压低运费。有的船行赚不到钱,只满足于养船养人。有一次,邢昭衍召集轮船行的管理人员开会商量对策,昭光说:“青岛港最大的货源是煤炭,大港第三码头除了装卸少量木材,基本上就是煤炭专用码头。可是,咱们的船小,人家不让进大港。”这话又说到了邢昭衍的痛处,捶着桌子说:“咱们加把劲,买大船,进大港!”翟蕙说:“对,这个目标不能动摇,哪怕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咱们也要实现!”邢昭衍向她投去了感激的目光。几个人商量了一会儿,觉得只能在农产品上做文章,大连那边的高粱、大豆不能放弃,马蹄所那边更要下功夫。尤其是今年秋天的花生,一定要多收一些。邢昭衍让昭光给于嘉年发电报,让他组织人下乡,多多联络花生贩子,许诺价格一定高于市场平均价,如有闲钱可以付订金给他们。

中秋节在即,邢昭衍决定趁着回家过节,看看花生收购情况,并且打算坐车回去,让家人看看这辆车。他打电话给邢为海,邢为海却说不走,有事要办。邢昭衍问:“什么事?”邢为海答:“不需要你知道的事。”邢昭衍吼道:“你是不是又想胡闹?”邢为海不回答,把电话挂了。邢昭衍怒火中烧,点上烟在办公室走来走去。翟蕙过来说:“你不是要回家吗?我上街去买一些月饼放在车上吧。对了,还要买几桶汽油,估计沿途和马蹄所都没有加油的地方。”邢昭衍说:“对,对,你想得周到。”

次日一早,他和司机小秦吃完早点,开车上路。光是绕过胶州湾,就花费了三个小时。再往南去,路面坑坑洼洼,没法快跑,下午五点才到海暾。

车来到马蹄所西门,立即引起轰动,许多人带着惊奇的目光看着车。邢昭衍打开车窗向人们笑着摆手,摆摊卖猪肉的邬屠子用一把尖刀指着他笑:“哈哈,邢一杠,你混上鳖盖子车了,了不得!这是咱马蹄所的头一辆!”在青岛,没人知道邢昭衍的这个诨名,他现在听乡亲们叫,觉得时光回到了三十年前,脸上那道伤痕隐隐作痛,但同时也觉得脸上有光,心花怒放。

他来到自己家门口,将车停在门外,自己走进去。梭子坐在堂屋里,病恹恹地看他一眼,又向他身后张望:“大船呢?”邢昭衍说:“他有事,没空回来。”梭子唉声叹气:“到了八月十五,一家人也不能团圆,他到底有多要紧的事?”邢昭衍说:“儿大不由爷,管不了就甭管。梭子,咱买上车了,到门外看看吧。”梭子却说:“我不想到街上见人。”

邢昭衍只好去叫母亲,母亲喜滋滋地出来,摸摸这儿,拍拍那儿。邢昭衍说:“娘,明天我带您和三板他娘去逛逛,好不好?”老太太说:“好呀,俺也坐一回鳖盖子车!”邢昭衍苦笑道:“您怎么也这样叫?太难听了!应该叫小轿车!”

他想赶紧看看花生收购情况,就上车穿过所城,直奔恒记商号。然而转到了南门,忽然想到闺女杏花在那里成了一个渔妇,羞耻感又在他的心间涌起。他谴责自己虚荣,开车回来炫耀,真是可笑、可耻。

恒记商号门外,车子、驮子排了长长一溜儿,上面都是装花生的麻袋。进院停车,于嘉年迎出来,看着车啧啧称赞:“他舅,你买上轿子车啦?真好!”邢昭衍问他收了多少花生,于嘉年说:“能装一船了。”邢昭衍心中欣慰,看了一圈之后,让姐夫和两个助手上车,到城里的望海楼一起吃晚饭。

车子停在街上,又引来许多人围观。司机小秦要在下面看护,邢昭衍说:“没事,让他们看吧,咱们吃饭去。”吃完饭下楼,车子旁边一个人也没有,两个车灯的玻璃都已碎掉,连里面的灯泡都没了。小秦气急败坏地说:“这可怎么办?”邢昭衍此时明白,时至今日,马蹄所还有恨他的人,而且手段恶毒。他本来打算,让小秦明天开车,带着母亲和梭子逛逛,顺便去海暾中学接小儿子回家过节,但是车灯让人砸碎,实在丢脸,没法去了。他吐出一口闷气,让姐夫带小秦去恒记商号停车住宿。于嘉年从饭店借了一个灯笼,在车前照明,让车子慢慢开走。街角有几个小孩叫了起来:“鳖盖子车,瞎了眼!鳖盖子车,瞎了眼!”

邢昭衍独自步行回家,冯嬷嬷刚把药熬好,送到堂屋走了。他拿过勺子,要喂给梭子。梭子没让他喂,自己喝一口说:“他爹,你不用惦记我,我还行,一年半载死不了。”听她这么说,邢昭衍很伤感,抓起她的手攥着。梭子有气无力道:“给我看病的先生说,病由心生,他说得一点不错。”邢昭衍问:“你不是说过,把那个丫头送走,你心里就轻快了吗?”梭子说:“是轻快一点了,可是,一想到杏花跟了个打鱼的,还是难受。一想到马蹄所的人都笑话咱,我想赶紧死了算了。”邢昭衍说:“你可别这样想。当年咱俩急急火火走到一起,马蹄所的人也都笑话咱,现在怎样?好多人都羡慕咱、嫉妒咱呢。杏花虽然叫咱丢了脸,但她毕竟是咱的闺女,咱得帮帮她,叫她过上好日子。我考虑,甭叫大马古打鱼了,叫他去恒记商号干点事。看看碌碡,我拉巴他这么多年,他一家不是过得很好?”梭子说:“我也想到了,也跟咱姐夫商量过,可是叫她妗子去问,你猜大马古怎么说?说他不识字,干不了生意上的事,他就喜欢打鱼,一天不去海里就难受。”邢昭衍听了长叹一声:“唉,人各有志,那就甭强求他了。有一条丈八船,也能养活全家。再说,人生在世,各有各的命运,杏花有她自己的日子,该承受的就承受吧。”梭子悲叹:“命呀,命呀,唉……”

三板兴冲冲进了门,一见爹就问:“爹,鳖盖子车呢?我刚才到了西门,就有人说我爹坐着鳖盖子车回来了。”邢昭衍气呼呼地说:“鳖盖子车是骂人的,你也叫?车子放在恒记商号里了。”三板吐一下舌头笑道:“嘿嘿,我明天去坐坐试试。”

邢昭衍发现,三板的个子比过年时高了许多。他从马蹄所小学毕业,到海暾中学读书,每个周末才回家一次。这孩子懂事,让邢昭衍很欣慰。他决定,让三板上完中学,跟着他姑父学做生意,以后把恒记商号这一摊子顶起来。

八月十六,邢昭衍让三板跟车回海暾中学。三板上车时看着车灯说:“爹,我想把砸咱车眼的人找出来,把他的眼也弄瞎!”邢昭衍向他瞪眼:“你找死呀?两个车灯值几个钱?可不要再想这事!”三板哼了一声,上车坐下。

回到青岛,邢昭衍以为邢为海会来找他,问问他娘的身体如何,家中如何,但是,半个月过去,他没见上儿子一面。他猜测,邢为海可能又以山东大学毕业生、礼贤中学教师的身份做掩护,在策划什么行动,一旦实施就会爆个大响。看儿子的行事风格,很可能是共产党员了。想到这,他忧心忡忡,恐怕儿子出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初冬的一天,季欣跑到轮船行哭着告诉他,邢为海被抓起来了。他前一段去山东大学参加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的活动,这几天又去日本人开的纱厂鼓动工人罢工,让日本特务盯上了。他们在富士纱厂门口抓住了他,指使日本浪人把他打了一顿,又拉到警察局说他破坏治安,警察局把他关了起来。邢昭衍听了连连跺脚:“我不让他闹事,他偏不听!”

翟蕙在隔壁听见动静走过来,得知邢为海进了监狱,也十分着急。就问季欣,邢为海挨了打,伤着了没有,季欣说她不知道。她要跟着邢为海一起去富士纱厂,但他不让,和几个男生一起去的。季欣流泪道:“邢叔叔,为海说您认识沈市长,您去求求他,把为海放出来吧?”邢昭衍说:“你春天被抓,为海让我去求沈市长,没有求动,今天你又让我求他,我见了他怎么张口?”翟蕙想了想说:“这样吧,我问问我堂哥,为海的案情重不重,能不能让他关照一下。”接着她到办公室打电话。打完回来说,她堂哥知道为海被抓的事情,警察局向沈市长报告时,他在旁边。沈市长很生气,说目前中日关系吃紧,他要千方百计掌控青岛局势,不能让这里出事,影响大局。所以,对于青年人的反日冲动,对共产党渗入日本工厂煽动罢工的行为,要坚决制裁,不能手软。邢为海这几个人,必须关上一段时间,免得他们回到社会上继续捣乱。

季欣“哇”的一声哭了:“这可怎么办?为海什么时候能重获自由呀?”翟蕙安慰季欣不要哭,先回学校,他们再想想办法。季欣这才擦擦眼泪走了。

季欣走后,邢昭衍搓着手说:“为海假如身体好好的,蹲多长时间都行,关键是他受了伤,在监狱里得不到治疗和照顾,说不定就毁了。”他打电话给翟良,表达了想去监狱看望儿子的想法,翟良说:“我给你联系一下。”过一会儿翟良回话,让他明天去警察局看守所找张所长。

第二天上午,邢昭衍让食堂厨师包了一些水饺,中午煮好后装进一个饭盒,他提到车上去了看守所。看守所在常州路,是当年德国人建起用来关押外国人的,被青岛人叫作欧人监狱。到那里一看,整个监狱像一座欧洲城堡。

他到门房处说,找张所长,一个看门的人打了电话,接着把他领进去。走进所长办公室,一个目光如鹰的警官坐在那里。邢昭衍将名片托在手上,名片下面放了一张十元钱。所长接过去,熟练地将钱握在手中,只看他的名片。他接着打了个电话,让手下人安排邢为海与家人会见,便有人进来将邢昭衍带到会见室。

儿子被两个看守押着,戴着手铐弓着腰,进门后叫一声“爹”,艰难地坐下。邢昭衍问他伤在哪里,邢为海说:“日本浪人踹了我的腰。”邢昭衍心中剧痛,叹息一声说:“为海,我问过警察局的长官,说一时半会儿不能放你们出去。我请张所长派医生给你看看。”邢为海说:“谢谢爹。”邢昭衍就把饭盒打开,送到儿子手上。儿子一看,立即抓过去吃,一口一个。吃完了又说:“谢谢爹。”

看守押着邢为海离开,邢昭衍又去找张所长说了儿子的伤情,请他关照。张所长说:“好吧,我叫狱医过去。”邢昭衍急忙向他道谢。回来后,他让翟蕙去山东大学找季欣说这事,翟蕙说:“山东大学那么大,我到哪里找她?她如果真把邢为海放在心上,会主动过来问你消息。”果然,两天后季欣来了,听说邢为海短期内不可能释放,她黯然神伤。

邢昭衍比平时更加关注时事新闻,每天都把轮船行订的几份报纸仔细阅读。他看到,十一月二十日,日本总领事西春彦与沈市长谈判;一周后看到,日本同意提高工人工资5%,不无故解雇工人,不虐待工人。沈市长也宣布了四条解决方案,警告工人不得罢工、怠工。过了几天,好几家工厂又出现罢工,原因是厂主开除工人。十二月二日,青岛日本纺织同业工会决定,九座日本纱厂全部关闭。

十二月三日,邢昭衍正在小港看经停青岛的“昭焕号”载了多少乘客,发现船上只下来二十来个人,不由得心焦。到了冬天,去东北的人极少,来青岛的也不多,只能寄希望于春节前后了,那时好多人要回家过年,过完年再出门。

他百无聊赖地在码头上踱步,见几艘灰色军舰从胶州湾口过来,船头上都插着日本旗。军舰经过小港西面,向大港那边驶去,甲板上都有海军士兵列队站着。第二天,《平民日报》报道:日本派舰九艘来青,载有海军陆战队一千余人,以保护日侨生命财产为名武装登陆。但再过一天,他就看不到《平民日报》了,打电话问报社,那边接电话的人压低声音说,昨天鬼子包围了报社,今天没法出报。邢昭衍打电话给翟良打听消息,得知日本兵还包围了国民党青岛市党部、胶济铁路党部以及各大纱厂。

局势竟然这般严峻!邢昭衍到了中午没去食堂,觉得胸腹发胀。翟蕙下去吃完,带了两个馒头、一盘菜上来,他勉强吃了一点。他对翟蕙说:“看来,为海出狱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翟蕙说:“唉,急死人了,你经常过去看看他吧。”

一周后,青岛市政府社会局强制工人复工,日本海军陆战队才撤出青岛。

邢昭衍又去监狱,与儿子见了面。邢为海说,他的腰伤好多了,让邢昭衍放心,并请他转告季欣。邢昭衍回来后想告诉季欣,但是这个姑娘好久没有露面了。直到腊月十八她才过来,说学校要放假了,问邢为海在里面怎么样。邢昭衍告诉她,为海的腰伤好了。她说:“那我就放心了。”

年关临近,邢昭衍决定船行在腊月二十三放假。回家之前他又去监狱看望儿子。邢为海虽然消瘦了许多,却能直腰走路了。他告诉儿子,要回去过年了。邢为海说:“爹,你不要把我坐牢的事告诉家里人,就说我在青岛有事。”邢为海还问到季欣,邢昭衍安慰他说:“小季一直牵挂着你,在等着你出来。”

坐船回到马蹄所,母亲和梭子正在吃晚饭。梭子似乎胖了一点,精神头儿也好多了。她看看丈夫独自一人,就问大船怎么又没回来。邢昭衍说:“大船在青岛谈了个女朋友叫季欣,两个人要去济南玩,就不回家了。”婆媳俩听了都很高兴,打听小季是哪里人,长得俊不俊。邢昭衍说:“俊呀,来年放了暑假,叫大船领着小季回来,你们看看。”梭子听了,要冯嬷嬷给她再添一勺糊粥。冯嬷嬷说:“哎哟,您饭量见长!”梭子说:“我得吃胖一点,不能叫儿媳妇见了我吓得慌,说我是个瘦猴子。”

吃完饭回到前院,小周来了。好长时间没见,邢昭衍发现他变得更加沉稳,眉宇间积累着一股英气。邢昭衍问:“民团和乡农学校都怎么样?”小周说:“民团还照样办着,乡农学校停了。因为马蹄所小学的一个年轻老师上课的时候讲抗日,叫盖区长知道了,就不让办了。”邢昭衍很吃惊:“老师讲抗日,盖区长就把乡农学校停了?”他想,为海要是知道了这事,肯定受不了。

邢昭衍又问小周,现在还有没有土匪骚扰。小周说:“比前些年少了,今年有几股土匪到过海暾,杀人放火抢钱财,但是没有一股敢来马蹄所。因为马蹄所民团枪多,且训练有素,他们不敢惹。”邢昭衍说:“好,乡农学校停就停了,但是民团不能停,现在日本人一心想侵占全中国,说不定能派上用场。”小周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为海早就和我说过,马蹄所的民团不只是保家,还要卫国。”

第二天邢昭衍去恒记商号,听于嘉年盘点一年来的经营情况。看到账上还有一万多元结余,邢昭衍给商号里每人发了一份奖金。又问于嘉年:“三个灯塔看守的工资,是不是准时发放了?”于嘉年说:“每月十号这天,他们必定派人过来领。”邢昭衍思忖片刻,说要过去看看他们,于嘉年就陪他去了。

自从杏花闹出丑闻,邢昭衍就再没来过灯塔。到了那里,听到厨房里有人说话,到门口看看,原来三个洋人正围在一起包饺子。邢昭衍说:“过小年,你们也吃饺子呀?”贾里德笑道:“入乡随俗,我到中国的第二年就学会了包饺子,到这里又教会了他俩。”

贾里德放下手里包好的一个饺子,走出去与邢昭衍说话,于嘉年洗洗手接替了他。贾里德把邢昭衍领到灯塔底层,问道:“邢先生,我听说伊戈尔在青岛,篣子把他和杏花的孩子送给了他,是吗?”邢昭衍点了点头。贾里德又问:“伊戈尔现在在哪里?”邢昭衍说:“不知道,他说要把孩子送到哈尔滨,让他母亲带,之后我再没见过他。”贾里德搔搔他那光秃秃的头顶说:“他和您的女儿相爱,我应该成全他们的。可是海关有纪律,我不得不开除他。”邢昭衍摆摆手:“过去的事,你就别提了。你们三位看守灯塔很辛苦,过年了,我来看看你们,祝你们春节愉快!”说罢告辞。

走到城南门,城墙根蹲了一长溜儿晒太阳的老头。邢昭衍向他们打招呼,掏出烟给每人递一支。一个掉光牙齿的老头起身问他:“邢大经理,你还认识我不?”邢昭衍端详了一下说:“认得,你是戏勾子。当年我让你请来戏班子,在龙神庙前演过三天大戏。”戏勾子说:“二十多年过去,你混得更阔了,到青岛发大财了,趁着过年,再慰劳一回马蹄所的人呗?”邢昭衍问:“怎么慰劳?再去请戏班?”戏勾子说:“不听戏,看电影。你要是同意,我给您去请田家电影!”他向邢昭衍解释,海暾有对叔侄俩,去年从济南买了电影机,回来放电影。因为他们姓田,就叫田家电影。邢昭衍问:“海暾通电了?”戏勾子说:“不通,他们有个小发电机,用手摇的。当叔的放电影,当侄的摇发电机,放几个时辰就摇几个时辰。”邢昭衍笑了:“这电影放得辛苦。”戏勾子说:“他辛苦,大伙恣呀。他们不光在县城放,也下乡,哪里出钱去哪里。您也包一场,叫他们来!”旁边那些老头也都帮腔,俺快入土了,也没见过电影,你就叫那叔侄俩来放吧!邢昭衍说:“好,麻烦戏勾子大叔跑一趟。”戏勾子向他伸手:“拿钱来,包一场是八块大洋。”邢昭衍就从兜里掏出九块给他,说多出的一块是他的跑腿费。戏勾子问:“定在哪天?”邢昭衍说:“初三至初六,哪天都行。”戏勾子问:“在什么地方?”邢昭衍说:“还是龙神庙前面吧。”戏勾子说:“好,电影是个新鲜玩意儿,应该叫龙王爷一块儿看!”

当天下午,戏勾子到他家回话说:“跟田家叔侄俩说定了,初三晚上过来,放《渔光曲》。”邢昭衍听后心里一动,立即想起了与翟蕙在青岛看这电影的情景,耳边也响起了电影插曲。

邢昭衍没有忘记自己的马蹄所商会会长身份,让于嘉年给商会会员下通知,依照往年惯例,正月初一这天下午举行团拜会。到了那天上午,大家都给自己的长辈和亲友拜年,下午则去了恒记商号,陆陆续续到了五十多人,坐在一起喝茶聊天。邢昭衍给大伙拜年,说了一通吉祥话、祝福语。他把“阖家幸福”这四个字说了多遍,但是心里始终飘荡着一团阴影。他惦记着还在青岛坐牢的儿子,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叹气。坐在他身边的副会长侯老板悄悄问道:“会长,你有什么心事?”邢昭衍说:“没有。”强颜欢笑,把场面撑了下来。

三板一直为那场电影激动着。初三下午,他早早把家里的几个马扎抱去,占了地方。吃饭时,老太太说,龙王庙那边太冷,她不去。邢昭衍说:“娘,我也不去,在家里陪您,这个电影我看过了。”三板问他娘去不去,他娘说:“去。”

母子俩走后,邢昭衍把老太太扶到后院堂屋的炕上,亲自将炕烧热,和她说话。老太太夸了一阵子三板,说他懂事,也喜欢念书。而后问儿子在青岛怎样,邢昭衍说:“都挺好。”老太太抓住儿子的手,瞅着他问:“大船他爹,你在青岛十来年了,置的火轮船可不少,置的女人多不多?”听她这么说,邢昭衍急忙摇头:“置什么女人?您甭这样想。”老太太将脸往瘿团上一摁:“你甭害羞,有中意的就置。别人要是混得你这么好,三妻四妾都有了。”邢昭衍不想跟娘讨论这种事,便让她躺下睡觉,又给她盖好被子就走了。

前院堂屋生着煤炉,他用火钩子捅开,炉火渐旺,屋内渐暖。他坐在炉火旁边抽烟,脑际萦绕着母亲的话,眼前闪动着翟蕙的身影。回想与她在一起的美妙光景,心中生出无限的思念。

九点,看电影的母子俩回来了。三板到屋里放下马扎,兴奋地向爹说:“电影可好看了,龙神庙前坐满了人,姐姐也去了。”邢昭衍问梭子:“你看到杏花了?”梭子说:“看到了。她抱着孩子到我跟前,叫了一声娘。我嫌丢人,摆摆手叫她走了。唉,看她那个样子,我真是心酸,电影演着,我的眼泪一直淌着……”说到这里,她的眼泪又下来了。邢昭衍心中难受,将烟蒂扔进炉子,拿火钩子猛捅几下说:“甭伤心了,过来烤烤火,暖和暖和!”

十六

在一个蝉声聒噪、闷热熬人的中午,邢为海来到了恒记轮船行。他全身精瘦,双眼眍,进门后叫一声“爹”,一屁股瘫坐到沙发上大口喘气。邢昭衍喜出望外:“你出来了?”邢为海说:“出来了,鬼子快打过来了,还关着我们干啥?”邢昭衍问:“你从监狱走过来的?”邢为海点了点头。邢昭衍急忙喊来翟蕙,让她赶快到食堂里拿点饭菜,翟蕙应声而去。

邢为海如饥似渴,让父亲把中日局势讲给他听。邢昭衍就讲七七事变,讲事变引发的一件件大事,邢为海听得咬牙切齿。翟蕙端来一碗烩菜、四个馒头,邢为海向她道谢一声,抓起馒头大口吃着,让父亲继续讲。讲到目前有多艘日本军舰到了青岛外海,邢为海拍着膝盖激愤地说:“沈市长不是也有军舰吗?跟他们打呀!”邢昭衍说:“他得听南京的指挥,哪能随便开火?再说,日本人也不会轻易在青岛打起来,他们在这里有两万日侨,二百多家工厂,一旦开战不就完了?”

邢为海问父亲,家里人怎么样,邢昭衍说:“都还好,你回去住一段时间吧,养一养身体。”邢为海摇摇头:“我不回去,我找季欣去。”邢昭衍问:“你到哪里找?学校已经放假了。”邢为海说:“我到她家里。”“那也得休养几天再去。你在这里住着,吃胖了再走。”邢为海还是摇头,说他先回礼贤中学看看。邢昭衍想让小秦开车送他,小秦却不在,昭光一早带车去了港上,他便给邢为海一百元钱,让他上街买一身衣服换上,再去澡堂洗一个澡。

邢为海走后,邢昭衍不放心,第二天到礼贤中学看他。问门卫:“邢为海来没来过?”门卫说:“昨天来过,但是他已经被学校除名,得知这件事后他就走了。”邢昭衍看了看一片寂静的校园,操场上他和儿子都玩过的单杠、双杠,满怀伤感离开了这里。

这段时间,到港上坐船的人多了起来。去大港的多是回国的日本侨民,拖家带口。好多人上船后,望着青岛市区擦眼抹泪。到小港的多是些在青岛讨生活的,听说日本鬼子要来,赶紧回家躲避。恒记轮船行的客轮,从青岛往南开行时都上满了人,而且多是海暾老乡。邢昭衍每天都在港上观察动向,看到他的船满载乘客离开,空空荡荡回来,有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

几天后,他从报纸上看到,上海发生虹桥事件,接着就是中日两军开战。最让他吃惊的是,中国海军为阻止日军溯江而上,将一些舰艇和民用商船沉没于江阴要塞。没和日本海军直接交战,却将舰艇开到那里自沉,这是什么战术?邢昭衍想象一下那个场面,耻辱感让他心如刀锉。

青岛也出事了。有几个日本兵在德县路圣功女子中学门前走着,被不明身份的人开枪打死一个,打伤两个。因为此事,四艘日本军舰开进大港,另有十多艘在前海,一齐将炮口对准市区。沈市长立即成立青岛市防卫指挥部,自任总指挥,宣布全市戒严。二十多位日本记者自东京抵青岛访问,探视青岛当局“有无发生战争危险”,沈市长的答复是:青岛宣布戒严,实为保护中外人民,谋取和平,倘有甘冒不韪者,当与之“同归于尽”。看着这些新闻,邢昭衍对沈市长敬佩有加,他想,这才是中国高官应有的姿态!

果然,日本人不敢轻举妄动。日本驻青岛总领事大鹰正次郎与沈市长谈判,最后达成协约,日方以保证不对青岛发动进攻为筹码,换取沈市长对日侨安全撤离及保护日侨财产的承诺。九月四日上午十时,日侨各方领袖一百余人在日驻青领事馆举行降旗归国仪式。大鹰和最后一批日本人登轮撤离时,沈市长率部下前往码头礼节性送行。

九月五日早晨,翟蕙拿着刊登这条消息的报纸送给邢昭衍,喜笑颜开:“可好了,日本人走光了!”邢昭衍接过报纸看看,面色凝重:“这不是好事。把他们的人撤光,是准备把青岛当战场了。”

四天之后,翟蕙接到堂哥翟良打来的电话,说沈市长明天召集各机关团体和工商金融界人士开会,报告应付时局的经过,说明今后的方针,他推荐邢昭衍参加。翟蕙转达了电话内容,邢昭衍兴奋地道:“好!翟良是我老同学,也是你堂哥,所以才让我去开这么重要的会!”

次日秋风萧瑟,雨打胶澳,邢昭衍经过的几条街上都落满黄叶。来到市政府的大会议室,地面湿漉漉的。过了一会儿,座位全满,迟到者只好站在墙边。

铃声大作,沈市长走进会场,登上讲台。会议室里开着灯,他的眼镜片闪动着光亮。他看看全场,缓缓开口:“各位,本月五号之后的青岛,与之前大不相同,市面上已不复见一个日本人,不复有一面日本旗,天空地上,澄明如洗。这几天,来自省城与南京的贺电甚多,这归功于青岛六十万市民之忠贞,海陆军之忠勇,能与政府同心同德,使日人知难而退。他们明白,若战端一开,日侨生命财产之损失,将不可胜数,故此日方不敢做局部战争之计划,不得不撤退回国。日本多位侨界首领对我讲,皆因一些少壮军人擅起事端,致使他们不得不忍痛离开青岛。电灯公司经理乔光隆竟然向我讲,想留在青岛加入中国籍。你们说,我能留吗?所以我对乔光隆说,要走你们都走,我以礼相送!”讲到这里,全场掌声如雷。

沈市长接着说:“青岛之敌撤退,而全国抗战正在开始。青岛之和平不会长久,敌人一定会卷土重来。因此,我们必须积极做好御敌之准备!”接下来,他要求做好政治军事动员,包括调查户口,肃清汉奸,检查邮电,管制通信,成立义勇队、防护团、护士训练班、国民壮丁队、抗战后援会等等。最后强调,这些工作既要紧锣密鼓,又要井井有条,为未来抗日战争做好准备。

讲完散会,沈市长站在门外向与会者挥手致意,还和一些人握手说话。看到邢昭衍,沈市长紧紧握住他的手,目光盯着他说:“邢先生,等到紧急关头,还请您鼎力相助!”说完,沈市长又去和别人握手。邢昭衍边走边想,沈市长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次会后,青岛人还过着和平日子,但是上海人正经历枪林弹雨。淞沪大战开打后,中日双方几十万人动用飞机大炮,并且一次次短兵相接,鲜血把黄浦江与苏州河染红。这段时间,上海港成了死港,中外商船出不来进不去。恒记商号收购的花生无法南运,便往大连送。哪知道,“昭衍号”和“昭泰号”先后过去,都进不了港,卸不了船,因为这时的大连港已经由商港变成军港,日军源源不断地向中国南方运兵员、运装备,用于战争的大量进口物资也从大连上岸。“昭衍号”和“昭泰号”在大连湾等了半个多月,眼看卸货无望,便转回青岛将花生贱卖。邢昭衍让这两艘货轮泊在胶州湾,给船员发齐工资,让他们回家等待。家在江浙一带的船员无法走海路,只好从青岛坐火车去济南,经津浦线辗转回去。

四艘客货两用的小火轮还在运营,收入寥寥。好在去年买来“昭泰号”之后,船行收入大增,今年春天已将贷款全部还上,邢昭衍算是无债一身轻了。

想不到,轮船行内部出了问题。翟蕙这天见昭光不在,走进经理室把门关上。邢昭衍以为她想与他亲热,就起身等待。从上海回来之后,翟蕙因为公公的猝死谴责自己,再不敢与邢昭衍有枕席之欢,但在无人时亲一下抱一下还是有的。翟蕙这次到他面前站下,却面带愤慨:“咱们轮船行,要出叛徒了!”邢昭衍不解:“叛徒?谁是叛徒?”翟蕙将嘴凑近他的耳边:“昭光。”“啊?”邢昭衍低声惊叫,接着让她坐下细说。

昨天翟蕙到德华银行存款,政记船行的向经理也在那里。办完业务,向经理问翟蕙:“邢昭光要跳槽到政记,你知道吗?”翟蕙说:“不可能,他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政记?”向经理嘴角一斜说:“政记有日本人做靠山,往后会更发达。谁不想找个牢靠的后台?”翟惠问:“这事定了吗?”向经理说:“基本定了,听说是去烟台,邢昭光不想在青岛港和他堂哥天天见面。”

邢昭衍怒火中烧,扭过头瞅着隔壁切齿痛骂:“这个杂碎,想作死呀?”翟蕙说:“你和他谈谈,让他趁早改变主意。当叛徒,而且是背叛他哥哥;要跳槽,竟然是跳到汉奸公司,这还了得?”说罢起身走了。

邢昭衍在屋里走来走去,越想越生气。现在国家有难,轮船行受困,昭光不和我共克时艰,却在背地里跟亲日的政记船行勾勾搭搭。还要去烟台跟着他们干?我决不能叫他去成!邢昭衍决定,等到昭光回轮船行,要狠狠骂他一顿,让他回心转意。

昭光却一直没露面,第二天也没上班。

早上九点多钟,电话响了,翟蕙接听后马上过来说:“向经理说,昭光已经带着老婆孩子去了烟台,让向经理给你捎个口信。”邢昭衍听了“咯吱咯吱”咬牙:“气死我了!我们邢家祖上是抗倭英雄,没想到出了这么个败类!”

让人心凉的消息,伴着秋风频频袭来。十一月十二日,上海沦陷。十六日,韩复榘令第三集团军各部撤过黄河,并炸毁黄河大桥。二十三日,日军进攻济南,韩复榘向泰安、兖州方向撤退。二十七日,孙桐萱的二十师撤走,日军占领济南。

青岛人心惶惶,坐船逃离的人日益增多,恒记船行的几条船每次南行都是满客。邢昭衍每天都在那里盯着,坚决不准超员,唯恐乱中出事。有些认识邢昭衍的老乡问:“邢经理,你还不回马蹄所?”邢昭衍说:“这边一大摊子,离不开呀。”

真是离不开。船行事务,原来由昭光具体负责,几乎每天都来小港,不是在码头,就是在仓库。现在他投靠了政记,邢昭衍只好亲自顶上。

这天下午,“昭焕号”从南线回港,有三个洋人站在甲板上,引人注目。邢昭衍仔细看看,竟然是马蹄所灯塔的三个看守。他想,是海关让他们回来的?

船往码头停靠时,看守们也望见了邢昭衍,一起向他招手。提箱子背包下船,贾里德与邢昭衍拥抱一下,脸上满是伤感:“邢先生,我们要回英国了,想下船后找您告别,没想到在码头上见到了您。”他告诉邢昭衍,海关考虑到战争已经在山东发生,决定分期分批撤离灯塔值事人,马蹄所灯塔为首批。他们昨天接到电报,今天就回来了。邢昭衍说:“十分遗憾,但是大敌当前,让你们撤离是对的。”他问贾里德,工资发齐了没有,贾里德说:“发齐了。邢先生,感谢您建起马蹄所灯塔,让我有了这几年难忘的经历!”邢昭衍说:“我也感谢你几年来忠于职守,给马蹄所的来往船只提供了安全保证。”又问他们怎么回国,贾里德说:“我们先去海关报到,看他们怎么安排。”说罢再与邢昭衍拥抱,带着两个同事走了。

三天后,陈务铖出现在小港。邢昭衍向他打招呼,他指着身边的妻子和两个女孩说,眼看青岛就要落在日本人手里,先让媳妇孩子回老家躲避一下。

船走远了,陈务铖向邢昭衍苦笑道:“这船原来是日本人的,到我手里几年,又成了你的。过一段时间,就不知是谁的了。”邢昭衍心中一惊,呆呆地看着他。陈务铖靠近他一步,小声道:“你要小心,沈市长可能会用你的船堵航道。”邢昭衍不相信:“堵航道要用大军舰,小火轮用不上吧?”陈务铖说:“怎么用不上?淞沪会战前,我老家陈家湾有十几条大风船去浏家港送货,都被国民党军舰堵在了长江里面。他们被逼着装上石头,去江阴要塞沉到了水里。”邢昭衍把眼瞪圆:“哎哟,我不知道有这事,光看报上说,沉江的是军舰。”陈务铖打量一下小港,又望望北面的大港:“我估计,沈市长也会这么干。因为蒋介石发令了,实行焦土作战,为了阻挡日军,不惜毁掉一切。昭衍,我劝你早做安排。”邢昭衍问:“怎么安排?”陈务铖说:“赶紧把船开到别处去。”邢昭衍转脸看着海上:“开到哪里能够保全?”陈务铖拍拍他的肩膀:“你自己看着办吧。”

陈务铖走后,邢昭衍感觉胸腔里刮起了大海风,刮得五脏六腑凌乱不堪。他看着停泊在港外的两条船,再想想正在海上航行的另外四条船,心想,我半生创业,历尽艰辛,才有了这些船,难道真要沉到水下变成废钢烂铁?我真是不舍得呀!但是,陈务铖让我开到别处去,开到哪里为好?整个黄海、东海,都有日本军舰来往,哪里也不安全。

邢昭衍满心焦虑,跑到附近的邮电局给翟良打电话,问他沉船有没有可能。翟良说:“不要听信谣言,没有这事!”听翟良这么说,他的心才稍稍放下。再回到小港,见售票处窗口前许多人挤成一团,他想,灾难将至,大家都想回家与亲人在一起,我此时此刻不能让船停下,哪怕只剩下一个人要回家,我也要把他送回去!

有了这个念头,邢昭衍也不再多想,让四艘客船继续航行。此后,大港那边的外国轮船有出无进,中国军舰有进无出。再看报上消息,日军已经占据了胶济线西段,青岛成了孤岛,便知道一直担心的那个时刻临近了。邢昭衍让翟蕙把存在银行的钱全部提出来,给全体职员、海员发齐到年底的工资,以防万一。事实上,领工资的人已经凑不齐了,两艘货轮早已放假,四艘客轮的船员,已有三分之一离职回家。

这段时间,在轮船行住宿的人也不多,除了邢昭衍,只有两三个外地职员。战事临近,邢昭衍要求他们,不要随便上街。所以几个人到食堂吃罢晚饭,便各回宿舍。这天晚上,北边突然响起爆炸声,一个年轻人跑到走廊大叫:“鬼子来了!鬼子来了!”邢昭衍走出去望见,从近到远,有多处腾起火光,烈焰冲天。他急忙回屋打电话给翟良,问他是怎么回事。翟良说:“沈市长下令,炸毁所有日本工厂。”放下电话,邢昭衍出去继续观看爆炸,对职员说:“这就是焦土作战!”

爆炸声到半夜才停止,但是许多地方还在燃烧,把夜空照亮。到了早晨往北看,许多地方一直在冒烟。最远的只能望见细烟缕缕,估计那是沧口、四方一带的日本工厂。

这一场爆炸,让许多人心惊胆战,加快了外逃速度。两个港口人山人海,所有的客轮一票难求。有一些认识邢昭衍的老乡和熟人买不上票,求他帮忙。邢昭衍能帮就帮,尽力让他们上船,直到载客量达到极限。看着船离港时甲板上挤满了人,吃水线比平常深了许多,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忍不住双手合十,祈祷龙王爷和妈祖娘娘保佑。

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星期,戛然而止。这天早晨邢昭衍又去小港,发现码头上的人特别多,都望着胶州湾口的方向议论什么。他过去问了问,得知湾口被几艘国民党的炮艇拦住,只准进不准出。正不知所措,一艘军用快艇突然从大港方向开过来,上面有好多海军士兵,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们。快艇靠上码头,当兵的提着枪跳下来,分别奔向小港内停着的一只只轮船。邢昭衍看到,停在小港外面的“昭衍号”和“昭泰号”,也有快艇过去了。

两个当兵的跳上“昭焕号”,大声叫喊:“船主在不在?赶快过来!”

邢昭衍明白,沈市长说的“紧要关头”到了。他努力抑制住心跳,走上船去。那个当兵的向他说:“我们是海军沉船队的,现在奉沈市长和谢司令之命,征用你的船,沉入航道,阻挡敌舰进港!”邢昭衍语气平静地道:“沈市长已经向我讲过,让我鼎力相助。”当兵的说:“你积极配合就好,等着吧。”

港务局长带着几个随从过来了。他认识邢昭衍,向他招手道:“邢老板您下来,我跟您说几句话。”等到邢昭衍下船走到他跟前,他说:“邢老板,青岛很快就要沦陷,沈市长决定放弃。在撤退之前,沉船封港。谢司令负责军用舰艇,我负责民用轮船。你看到了吗?那些军舰,还有港务局的几艘小火轮,都已经到团岛装满石头,准备封锁大港。在小港的民船就地解决,你马上把船开到航道中间,开动水泵灌水自沉。如果晚上六点前还不能完成,谢司令就派工兵炸船。”邢昭衍说:“局长,我服从命令。”

几条客轮此刻都在小港,几个船长和船员也都站在邢昭衍身后。“昭懿号”船长小鲻鱼发问:“局长,这六条船,是我们老板打拼了半辈子才置下的,现在为国家捐出来,以后有没有赔偿?”港务局长说:“我们港务局会记录在案,等到抗战结束,由国家赔偿。”港务局长走后,邢昭衍对大伙说:“这是强制命令,还指望国家赔偿?别的不要想了,叫咱们沉船就必须沉,不然到了鬼子手里,会用来运作战物资,助长他们的势力!”有的人还是不理解、不舍得,议论纷纷,大嚷大叫。邢昭衍高声道:“不要再说,再说无用!军令如山倒,我们只能执行,不能违抗!大家赶紧上船收拾一下东西,然后把船开到他们指定的地方,打开水泵,沉得越快越好!”

邢昭衍先上了“昭懿号”,才当了两年船长的小鲻鱼看着他声泪俱下:“老板,我万万想不到,今天我要亲手把我开的轮船沉到水里!”邢昭衍拍着他的肩膀道:“什么也不要说了,动手吧!”

等到这船发动,在两个当兵的指挥下驶入进出小港的航道,小鲻鱼启动平时用来装卸压舱水的水泵,让海水灌入舱中。这时,从大港那边传来沉重而悠长的汽笛声。小鲻鱼听到后带着哭腔喊:“发丧了呀!”跑进驾驶室也把汽笛拉响。接下来,大港、小港,汽笛声响成一片。

邢昭衍擦一把泪,走进驾驶室对小鲻鱼说:“让别人看着这船灌水,你跟我去沉‘昭衍号’,叫大副也去。”小鲻鱼点点头,出去叫大副,坐上舢板,让稳车吊起来垂到水面。

到了“昭衍号”前面,小鲻鱼抓住锚链爬到船上,操作稳车让他俩上来。生火烧炉,发动机器,等船进入航道后,小鲻鱼启动了水泵。邢昭衍看到舱内汹涌进水,走到驾驶室亲手拽响汽笛,为他的第一条轮船送终。

等到船舱接近灌满,邢昭衍招呼小鲻鱼和大副下船。小鲻鱼摇着舢板,绕着“昭衍号”转了整整一圈,眼看着它慢慢下沉。彻底沉没时,波浪急聚,聚成一朵大白花。海水溅在他们脸上,与泪水交融在一起。

邢昭衍抹一把脸,又招呼小鲻鱼去沉“昭泰号”。打开水泵后,邢昭衍看看太阳已近中午,对小鲻鱼说:“让水慢慢灌,我们走吧。”两人便坐舢板去了码头。邢昭衍登上码头,转身回望,昭泰号已经不见了。他的船员都已走光,恒记轮船行的售票处也关了门。他到台阶上颓然坐下,怔怔地看着水面上没有一艘轮船的小港。

翟蕙来了,到他身边坐下,一股他熟悉的香气袭来。翟蕙抱着他的脖子哭道:“完了,完了……”邢昭衍揽着她的腰流泪:“毁了,都毁了……”

二人看着夕阳下坠,将小港染成一个大大的血池。

邢昭衍指着几艘还在等着拉客的丈八船,说他明天一早就坐这种船回去。翟蕙说:“回轮船行吧,你再吃一顿我做的饭。”他俩起身,顺着上坡路走,走几步就回头看看。此时,小港一片宁静,大港一片宁静。

来到轮船行前面,见整座楼都没有亮灯。翟蕙说都走了,房主也关了店回老家了,下午她已经把工资发完,把房租付清。说罢,她挎着邢昭衍的胳膊,穿过楼底过道去了后院。

走进厨房,翟蕙倒了一碗热水给邢昭衍喝,她洗洗手挽挽袖子,开始和面。她的头发垂下来,泪水一串串落进面盆。邢昭衍想,我今晚要吃翟蕙的眼泪饭了。

把面条擀好,煮好,二人面对面吃下。翟蕙问:“知道吃面条的含义吗?”邢昭衍说:“知道,常来常往。”说罢,他把翟蕙一扯,把电灯拉灭,一起走向前楼。

上楼后也不开灯,直接去了卧室的床上。翟蕙紧紧抱住邢昭衍,咬他的胸脯,咬他的脖子,又咬他的舌头。邢昭衍的泪水,也一阵阵洒到她的脸上、身上。

后半夜,他俩相拥着睡了一会儿,醒来后,邢昭衍说:“蕙,今天跟我走吧!”翟蕙却摇摇头。邢昭衍问:“为什么?”翟蕙说:“我去了马蹄所算什么?算你的二房?我儿子、我婆婆怎么办?”邢昭衍说:“我担心,你在青岛不安全。”翟蕙说:“听天由命吧。但愿咱们今生今世还能再见。”邢昭衍便低下头来,与她亲吻。

看看表到了四点,邢昭衍说:“我该走了。”说罢起身穿衣,收拾箱子。翟蕙也起来了,她打开保险柜,取出一个皮包说:“这还有两千六百四十五元,你拿着。”邢昭衍瞥了一眼:“我不要,你拿着。我家里有钱。”翟蕙没再作声,放下包走到外间。她拖过一把椅子踏上去,将西墙上的船照一张张揭下。揭完后摞成一摞,递给邢昭衍:“船不在了,留着照片做个念想。”邢昭衍默默接过去,放进箱子里。

把该带的都带上了,二人下楼。走到路边,邢昭衍停脚看着她:“蕙,留步吧,保重!”翟蕙说:“我把你送到码头。”邢昭衍果断地说:“不用。”说罢向门前等客的黄包车招招手,叫来一辆。翟蕙泪下如雨,坐了上去。邢昭衍泪眼模糊,目送车子消失才转身。

天色微明,到小港坐船的人已经不少,拉客的丈八船也比昨天多。他刚走上码头,就有一个中年人到他跟前说:“大哥去哪儿?坐我的船吧。”邢昭衍看他粗皮糙肉,像个船老大,就说去马蹄所。那人说:“光送你一个?三十块钱。”邢昭衍说:“三十就三十。”老大带他上船后,船上的一个年轻人立即摇动大橹。

下午三点多,到了马蹄所。他看到海崖上矗立的灯塔,想到它夜间已经不亮,心中黯然。看看西边的龙神庙,感慨万千。

到了前海,邢昭衍付了船费,下船上岸。碌碡跑过来说:“姐夫回来啦?听说船都没了?”邢昭衍苦笑一下:“嗯,没了。”他把箱子交给碌碡,让碌碡送回家,他打算去龙神庙找柏道长说说话。

走进庙里,穿过大殿,见柏道长坐在门口,捋着白了许多的胡子道:“我估算着你会来,果然来了。”邢昭衍说:“您早就估算出我命中无船,果然无船。我当年不服,现在服了!”

柏道长搬来一个凳子,让他坐下,而后慢悠悠说:“邢先生,你的风船没了,是因为天降横祸。轮船没了,是因为国运不济。”邢昭衍由衷信服:“您说对了。这个年头,这个世道,中国的航运业不可能发展起来。”柏道长说:“等着吧,等个十年二十年,也许会好。”

喝几口柏道长递来的茶水,邢昭衍问:“战事快来了,道长有何打算?”柏道长说:“没事,我们有龙神保佑。”听他这样说,邢昭衍不知如何接话,便起身告辞。

走进所城南门,忽听街东边一个院子里有人唱歌,而且是一个女声:“早晨太阳里晒渔网,迎面吹过来大海风……”邢昭衍像突然遭受电击,浑身哆嗦一下,转身往回急走。到了南门里面,他踏着斜斜的砖梯跑了上去。

往东走几步,便从一个渔家小院看到了他几年没见的闺女。杏花正坐在院中的树下织渔网,动作娴熟,边织边唱。她的身边是一堆织成的渔网,渔网上坐着一个小孩。

“……爷爷留下的破渔网,小心再靠它过一冬。”

邢昭衍转身面向大海,感受着海风,泪水滂沱。

他再看杏花一眼,向东走去,再往北拐。眼中所见,是狂涛滚滚,一望无际。

走到北头,便看到了祖宗邢千总的坟墓。他向那边深深一拜,突然血脉偾张,一股豪气在胸间陡然生出。

回到家,院门紧闭。他从门缝里看到,两个儿子各端一杆步枪,半蹲半跪,正对着东墙瞄准。他既惊又喜,急忙叫门。三板过来把门打开,立即向堂屋里喊:“娘,奶奶,俺爹回来了!”邢昭衍三步并作两步进屋,发现母亲和梭子正坐在火炉边。母亲说:“俺儿来啦?”邢昭衍说:“回来了。”母亲说:“船没啦?”邢昭衍说:“没啦。”梭子说:“船没了不要紧,人回来了就好。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邢为海走进屋里,也坐到火炉旁。邢昭衍问他:“你几时回来的?”邢为海说:“两个月了。”“找到小季了没有?”邢为海摇摇头:“没有。我到了青州找到她家,她父母说,季欣去了济南。我到了济南也没找到,就在一家报社当编辑。鬼子要过黄河的时候,我只好坐火车到高密,走了回来。”梭子道:“你爹说过,那个姑娘真俊,可惜了。”老太太却说:“不可惜,咱大船长得好,找什么样的找不着?”

邢为海向她们笑了笑,将爹一扯,走出屋去。他将靠墙放着的那支“汉阳造”拎起来,拍了拍。邢昭衍眼睛一亮:“你准备拉队伍打鬼子?”邢为海点点头,目光炯炯:“我已经和周叔商量好了,过几天就带大伙进山。”邢昭衍拍拍儿子的肩膀:“没想到,你们走在了我的前面。很好,我坚决支持,跟你们一起干。”邢为海喜出望外:“太好了,爹,我没想到您是这个态度。”邢昭衍把眼一瞪:“你以为经商之人都是唯利是图?不能精忠报国?别忘了,咱们的老祖宗就是抗倭英雄!”

邢昭衍思忖片刻又说:“为海,咱们的枪有点少。我去吕家山跟你二姑父他哥商量一下,能不能合在一起。吕信周办了多年大刀会,又跟土匪打过仗,远近闻名。”邢为海说:“那太好了。明天我跟您一起去,我的鼓动能力比您强!”邢昭衍笑了:“怎么鼓动?也像在青岛那样发表演讲?”邢为海挑一下眉毛:“您等着瞧,我保证把他说服!”

三板还在那里练瞄准,拉一下枪栓,再扣动扳机,一下下放空枪。邢昭衍看了看,拿过大儿子手中的枪掂了掂:“我活到五十岁,还从来没有打过枪呢!我得赶紧学学。”说罢,他到三板旁边站定,把枪端起,对准了东墙上挂的靶子……

责任编辑袁媛曾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