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书下海
2024-11-22陶沙岸
一
上岸了,鹿洞以为老爸鹿角会像他一样,慢慢习惯岸上的生活,淡忘掉水上捕鱼的岁月。可是,四五年了,他痛苦地意识到,上岸后的鹿角,神思还停驻在湖上,颠覆了的生活与作息经常令他恍惚。午时,鹿洞接到与他一同上岸的渔民草生的电话,让他去接鹿角回家。草生上岸后做了湖管站的巡湖员,完成了从捕鱼到护鱼的角色转换。草生刚刚巡湖回来,看到鹿角在湖管站找站长,非要去巡逻船上做伙夫,不要一分钱,只要让他待在船上就行。站长劝他,年过七旬的老人了,好不容易上岸,好好在家带带孙儿,安享晚年。可鹿角说他身体硬朗,熟悉洞庭湖的深浅和港汊,在船上做个向导也行。站长解释说,巡逻船全部用上了雷达和声呐探测与北斗卫星导航系统,先进,精准。鹿角只好说,那就跟着巡逻船在湖上转转,吹吹湖风,看看湖洲。站长被缠得没法,要草生把老人家劝走。鹿角的人是回来了,心却似遇到湖洲和芦苇阻碍的长风,不甘愿,也乱了方寸,在湖面打着旋。
每天,鹿角起得奇早。鹿角以两腿叉开的固有姿态,鹅行鸭步,独自在空寂少人的老街上转悠。他一双脚扁平得近于畸形,脚趾大而分散。数十年站立于颠簸摇动的船上,每一个脚趾必须抓钉一般死死扣住舱板,方可保持身子平衡稳定。鹿角溜达一圈,有人家吱吱呀呀打开房门。鹿角掉头回家,帮儿媳侍弄孙儿小庭起床早餐。而后,爷孙俩一前一后去镇小学。送孙儿去学校回来的路上,鹿角一般都会拐到亲家胡五魁的鱼档坐一个多小时。胡五魁小鹿角几岁,外号胡老大,已届古稀之年,犹是满脸赭色,声音洪大,板实得很。
来啦!
嗯。
两人之间的招呼就三个字。上岸后,鹿角嗓子嘶哑了,怕别人嫌难听,讲话多半发鼻音,算不得一个字的。
鹿角坐在亲家为他备好的老式木圈椅上,取下别在腰间的水烟斗,解开烟袋,捻出烟丝,装填进铜光铮亮的烟锅,划燃火柴凑拢去,点了,自顾抽起。胡五魁在一旁噼里啪啦地打理着鱼档,没有生意时,他会很响亮地应答来来往往招呼他的行人。两亲家少言寡语,各自安然。近午时,鹿角抽完三锅烟,收好家什,起身,抖抖衣衫。
在这随便吃点吧?胡五魁说。大多时候,胡五魁的鱼早已卖完,案板亦冲洗干净了。
鹿角摇头,迈出第一步,稍事停顿,似等待什么,又似要完成一个什么仪式。
走啦?
嗯。
至此,两亲家才算是别过。
鹿角到家时,儿媳胡葭葭已经备好菜,准备下锅。
二
十年禁捕,没有了野生鱼,鹿角鱼馆生意清淡,好几天才接一两桌客。鹿角与鹿洞都要关了鱼馆,可胡葭葭偏是不允。她有她的道理。自家的门面自家人做,一不要房租,二不请人工,有生意赚一分是一分,没有生意也不亏。
不过,鹿角不情愿家里搞成鱼馆,还有他不愿言说的缘由。长年在湖上生活,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惯了,不喜欢人多喧闹的环境。至今,他还是以为自己是一个局外人,或者闯入者,常常在错位的角色中惊慌失措。加之既是营业的鱼馆,客人当然摆到第一位,孙儿小庭喊肚子饿,也不能及时吃上饭。胡葭葭有时加大客餐分量,从中分些菜端进里屋,让一老一小提前吃起。清淡的味道却很少令鹿角如意,他的河水煮河鱼,坛子辣椒香煎鱼,似乎已恍若隔世。
鹿角口不言,心里终究不舒坦。就像现在心里时常埋怨父亲怎么给自己起了这么个名字。在鹿角的湖面上出生,父亲便图省事,给他起个名字叫鹿角,一叫就是一辈子。以往在湖上不觉得,如今上岸在鹿角街上生活,“鹿角”两个字每天不知道多少次在他耳边响起。家里开的鱼馆也叫“鹿角”,一天天的,被大人小孩挂在嘴上,鹿角脑袋嗡嗡的,觉着有点被作践的意味。不同于以往风浪里来去的自由跳脱生活,虽然辛劳,但把汹涌的波涛踩在脚下,不觉就有一种鱼鹰在风口浪尖翱翔的感觉。“嗨”一声,将活蹦乱跳的鲜鱼倾倒在鱼市的青石板上,硕大的鱼尾巴击打着,啪啪作响,四周尽是惊叹与艳羡的目光。这些场景,如今只能出现在鹿角眯着眼时的幻觉或是冥想里。从湖里上岸后,鹿角的睡眠益发少,还碎片化,随时醒着,随时又睡着的状态。午饭后,鹿角踱到后院,在长板凳上斜靠着的渔划子旁或坐或站,抽完一锅烟,回屋眯一会儿。天气晴和,鹿角的梦与大湖有关,与过世的老婆水华相连。鹿角渴望做梦,在梦里自己总是浮沉在湖水中。渔划子与鹿角同时上岸,鹿角总是喋喋不休地慨叹,人要一日三餐,这船虽说不下水了,但每年也得上漆保养。渔民上岸,大船上交政府,拆解了,当初把小划子搬回家是为留个念想,总不能让它早早散架,走在人前头。
下午,鹿角走向湖滩,不再是在老街上慢悠悠溜达,倒似要赶去赴什么约,匆匆的。他双脚踩在草地上,脚板每一个部位都那么踏实舒坦,脚步麻利流畅,到了河港边才刹住脚。抽完一锅烟,鹿角开始哼唱那一出老戏,有时低吟,有时高唱。说也奇怪,鹿角嗓子哑了,说话破锣样,可唱起老戏硬是字字句句,不含糊不卡壳。
老街,以及属于老街的时光,如昨日的阳光,已然释放完那曾经铺天盖地的温暖与明亮。鹿角想到上岸后那些堆放在湖滩上的大小渔船,层层叠叠,黑压压一片。它们曾经穿梭于波峰浪谷,笑傲江湖,现在却晾晒在烈日下。
一声叹息后,鹿角轻轻呼吸着熟稔的湖乡气息,头不抬,闭着眼,懒得看周围街巷,俨如一叶无锚的划子,漫无目的,随意飘荡在水面湖汊。其实鹿角是向着船厂与龙窑的方向。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鹿角老街的船厂和陶瓷厂依然鼎盛,洞庭湖里航行的大帆船、乌篷船、渔划子,多是从这里的船坞下水。
来到与船厂并列的龙窑,坍塌的窑身在鹿角的脑壳里复原如初,时隐时现。他记起曾经借了亲家胡五魁的独轮车,从龙窑买了大肚紧口的鎏黑釉陶瓷大坛,几十年了,如今还放在家里储桐油。鹿角在爬满青苔的墙壁上磕净烟灰,顺手捡起一块陶片,上面爬满青绿的苔藓。他伸出手指刮刮,陶片露出浅浅的土陶色。凑到鼻孔边嗅嗅,是泥土的腥味,了无当年的烟火气。鹿角久久凝视陶片,然后轻轻放回墙角,如同摆放一件精美的瓷器。
三
平时,午饭时,是亲家从鱼档离开的时刻,胡五魁远远看到鹿角走过来,心中不免诧异。
来啦!胡五魁沿用老模式。
来了。但鹿角已升级更新。收摊了啊,亲家。
胡五魁说,坐,坐。今天鱼好,销得快。
亲家今天在这吃点吧,我留了几斤鱼籽鱼泡,搞一个火锅。家常便饭,我们两兄弟喝点。胡五魁边说边从案板下拎出一个湿漉漉的黑塑料袋,张开了给鹿角瞧。
鹿角这回破例没有推辞,说,好,那就吵烦亲家亲家母了。
哈哈,看你说的,这么多年来都难得请到亲家老哥吃餐饭。胡五魁大笑。在湖里时,你一年到头上不来两次岸,这几年在岸上,虽说是天天见面,你还是古板,不愿意在这里吃饭。
两亲家说话间,亲家母回了。双方一阵寒暄。
四个菜摆上桌。坛子辣椒鱼杂火锅、水煮马铃薯片、清炒芦笋、蒌蒿炒腊肉。
推杯换盏之间,不知不觉一瓶酒见了底,胡五魁起身要去墙边木柜里拿第二瓶,鹿角拉住他。亲家,酒喝好了,我们兄弟说说话,吃饭吃菜。胡五魁转身看鹿角,这点酒对自己不算个事,可对亲家老哥而言已有点高了。他也听女儿胡葭葭说起过,担心触发亲家老哥的阿尔茨海默病。何况,今天这情况,他应该是真有什么事。胡五魁坐下来拿筷子夹菜。好吧,听亲家老哥的,吃饭吃菜。
鹿角碗里的饭菜堆成了小山,却没见他怎么动筷。
亲家啊,真是要感谢你们把葭葭嫁与鹿洞。你们知道,鹿洞从小调皮捣蛋,莽里莽撞,没读几册书,也没得什么本事,全凭亲家照应着才有今天。鹿角虽然舌头在酒精作用下,不大灵泛,可断断续续说得清楚。葭葭是多好的一个姑娘,上奉长辈,下伺小儿,里里外外打点得妥帖。你不用访不用问,街坊邻居没人说她半句不好。都是亲家的家教严、家教好。
胡五魁一边劝亲家老哥吃菜,一边回复。一家人莫说两家话,鹿洞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看中了他性子直,义道,是汉子,把葭葭嫁给他,我们放一百二十个心。现在,我们是老了,只希望下一代比我们过得好。
亲家这还真是不用担心,下一代比我们好得不止三好许多呢。政府让渔民上岸是多大的好事,我们现在啥事不做,也能领一份养老金,搁过去,谁敢想!千年万载,历朝历代,谁管过我们渔民死活。鹿洞这一代开始,再也不会像我一样过着水上讨生活的营生了。他现在跟人合伙承包水库养鱼,收入比在湖里打鱼高得多。只是上了岸,晚上才能碰个面,话也说不上几句。原来在湖上一家人挤一条船,一窝麻雀一窝亲,多好啊!人啊,这辈子是亲人,下辈子谁知道能不能碰上,来世是不是还做人都两说。
今天,鹿角的话有点多。他放下筷子,双手抱拳。孩子们以后还得靠亲家亲家母照顾着,托付了。胡五魁警觉地竖起耳朵,老哥你今天是咋啦?喝多了?鹿角顿了顿,喝多了,不过话是真心话。见笑,见笑了。亲家母说要让胡葭葭过来接鹿角回家,鹿角手直摆头直摇,不用不用,我酒足饭饱,喝盅茶便回,几步路就到了家。说是这么说,从胡五魁家离开后。鹿角没有回家。他穿过新街,上了道姑岭,转到将台山脚。当初,祖上鹿氏驾一条小船漂泊到此,得知这个地方叫鹿角,觉得与自家的姓氏相合,就靠了岸,泊在这个岸湾里躲风避浪。这里是鹿家来到鹿角老街的第一个栖息地,鹿角在这里久久驻足凝神,抽去两锅烟。
四
晚间,父子俩爆发了冲突。
我想请戏班来唱一本戏。鹿角在椅子脚上磕磕烟灰,慢条斯理地开口,《修书下海》。
鹿洞和胡葭葭同时转向鹿角,一时半刻没有搭言。
明天就去。鹿角瞟了他们一眼。
我搞不清您为什么非要看这个戏,我差不多把《修书下海》的各种影碟买齐了,您也快把这些影碟都看烂了。鹿洞眉头皱起。
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要看这个戏。鹿角将手里的烟斗朝鹿洞点了点。不看这个戏,我心不得安宁,哪天撒手一去,在湖里见到你母亲,也是心不甘情不愿。过一会儿,他接着说,你知道你母亲是谁吗?
鹿洞不作答,脸扭向一边。
是《修书下海》里的小龙女转世!鹿角有些激动,嗓音夹带一丝沙哑。胡葭葭立马端来一盅茶,老爸,喝茶。你发神经吗?!后半句话胡葭葭是冲横眉竖目的鹿洞说的。
又来了,老一套。鹿洞没有睬老婆,这小龙女是几千年前的人,她要转世好多次才可能是我母亲?如果小龙女是我母亲,那您难道是柳明英?
你母亲十一岁就没有了爸,到了我们鹿家,四季漂在湖上。你母亲命苦,比小龙女还苦,小龙女得救了,你母亲只能靠下辈子投个好胎。
现在日子越来越好啦!鹿洞辩解道,与原来湖上打鱼的日子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就是因为我们现在日子好过,天天大鱼大肉,还挑肥拣瘦,忘了是怎么泥一脚水一脚,一路走过来的了。鹿角言语间带着深切自责。唱这出戏,也是要给龙王爷带信,在另一个世界里保护好你母亲,让她过上好日子。要不,我们这日子过得越好,心里越过意不去。
鹿洞疑心鹿角犯痴呆了,顺水推舟,却依然顶杠。
人在做,天在看。鹿角眼光坚定。我老早答应过你母亲,让她看《修书下海》的。葭葭,明天把我存在你那里的钱,取一半给我。小子翅膀硬了,把我的话不当话,他不愿意,我自己拿钱去请戏班。
胡葭葭望望鹿角,瞅瞅鹿洞。
我自己的钱,我自己不能用吗?鹿角的眼光刺向鹿洞。
您的钱您用光我都没意见。鹿洞的语气软下来,但要看是不是该用啦。再说,您一时明白一时糊涂,我怎么分得清?
道理我跟你讲过了,你说不该用?鹿角很是生气,我的钱,不管我糊不糊涂,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老爸您莫气,鹿洞瞎讲话。胡葭葭捶捶鹿角的肩背,鹿洞,你少说两句会死吗?
鹿角却抬头狠狠瞪了胡葭葭一眼,你莫这么说他,要死也是我死。
哎呀,老爸,您非要曲解我的话,我不会说话,我打嘴。胡葭葭真在自己嘴巴上打了一下。
鹿角转身进屋,关门,熄灯。
老爸,这是两千块钱,您拿着吧。第二天,胡葭葭按和鹿洞商量的法子,不给鹿角太多钱。
两千块钱怎么请得动戏班子?鹿角不打算接这钱。
您先拿着,做订金够了,需要,就再取。胡葭葭把钱硬塞进鹿角的口袋。
还是我亲家说的是啊,鹿角拍拍前额,钱是军权,不能随便交给别人,儿子都不能交的。
胡葭葭泡了茶给鹿角,老爸,您放心,军权在您手里,您指哪我们打哪。
儿媳笑盈盈的。鹿角唉一声,不再说什么,只低头喝茶。
五
傍晚,鹿角还没有回来。上岸后,鹿角平常也有中午不回家的时候,但是晚饭时节铁定是会回的。长年累月待在湖里,除了几个鱼贩子,岸上也没几个熟人,再者,他也恐家人担忧自己。
庭儿,你去外公家看看。胡葭葭吩咐完鹿庭,继续回厨房做饭。
鹿洞的眼光向四周巡睃一圈,即便没有吭气,胡葭葭也知晓他是在找鹿角。
就是去请戏班子,也该有个信了。胡葭葭开始心神不宁,得去找找鹿角。
上哪找去?鹿洞在生着气,也不明确是冲谁。十有八九去了城里。
那也得把他找回来呀,要是痴呆病发了怎么办?胡葭葭不放心,知道鹿洞是鸭子死了嘴巴硬,心内怕早乱哄哄的了。
明天吧,我去找。鹿洞应允,说不定晚间爸就回了。
没承想鹿角一夜未回。第二天一大早,胡五魁沉雄的声音老远传来,亲家老哥在家吗?
胡葭葭撩起围裙,边擦手边迎出门。
我亲家老哥呢?胡五魁到门前,声音愈显高大。鹿洞呢?
老爸昨晚没回。胡葭葭知道是昨天庭儿去外公家寻爷爷,惊动了胡五魁,心虚地跟在他身后。鹿洞操心一夜没睡,这时节还没起床。
他倒是安生,老爸不见了,自己还在睡!胡五魁继续朝里走,胡葭葭紧赶几步想抢到他前头,被他拨到一边。
爸来了。鹿洞迎面走出,一只手套好了衣袖,另一只手正从斜刺里伸进衣服,歪着的脑袋和半张的衬衣,似蝙蝠的翅膀,遮去半扇门。还不快点去把你老爸找回来?胡五魁挡在鹿洞面前。
爸您放宽心,我立马去找。鹿洞的手终于穿入衣袖。
麻溜点,七十几的人了,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如何交代?你后悔都来不及!胡五魁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爸,吃点东西再走吧。胡葭葭赶出来。
胡五魁手一挥,扬起的灰尘尚未落地,人已径自走远。
鹿角大抵清楚县里是没有巴陵戏可看的,这些唱戏的所在,原本离自己熟悉的街河口、鱼巷子都不远,现在却连名带屋都尘烟一般散去,不知所踪。那些青石板满铺的街巷,与密密麻麻的青砖翘檐的联栋与独栋低矮建筑,已消失殆尽。举目四顾,尽是楼宇。
dl46MwleBxkK5VFgFJ198g==鹿角感到茫然,继而有一丝怯惧。他似乎更习惯大湖。他掉转头,迎着阳光远眺,西斜的太阳映照在洞庭湖上,光耀炫目。虽然两眼被眩得眯成了一条缝,可这景致让鹿角感到心安。他移步走向湖边。湖风拂面,带着水草与泥腥味,不及当年鱼腥味浓烈,如挥发了的酒,少了那份火热与辛辣。过往的南岳坡,泊满渔船商船,贩夫走卒聚集,人声鼎沸。年轻的鹿角也曾混迹其中,在这里将渔获卖给鱼巷子的鱼档老板,偶尔去戏院看一本巴陵戏。此时,水尚在离岸稍远的湖中,一些水鸟在那里展翅,大湖显得静谧。背对城市的喧嚣,鹿角抽起烟,直视着灿烂阳光下的洞庭湖。他的眼光越过湖中央的航道,落在一座黛绿的岛上。
鹿角的心猛然一动,君山岛,那是戏里柳明英传书下海的地方呐。
六
老爸可能会去哪里找戏班呢?鹿洞开着车,从县城到市里,脑子在急速检索着。
鹿洞没有想到鹿角去了君山。
鹿角与父亲在洞庭湖打鱼几十年,经常在这片湖面来来往往。这座岳阳楼对面的洞庭湖中的小岛,鹿角上去过多次,都是避风挽船,从未专程去岛上游玩过。
鹿角父亲每每告诫鹿角做人要义道,便是拿柳明英打比方。一个文弱书生眼见小龙女落难,仗义行侠,下到水底龙宫送信。这些话浸润到鹿角的血脉里,他在急风浊浪中先后救起过三十六名落水者,从未计较过自己的生死,也没有想过是何等高尚的行为。在他心里,这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应当,他倒觉得上天足够垂怜自己,让被他救起的水华做了他的妻子。此时,他在柳毅井周边转了两圈,也没有发现戏里言说的那棵橘树——那棵柳明英曾经用三公主给的金钗敲击三下,水便应声裂口开道的橘树。
鹿角沿着石阶小心翼翼下到井口,水下的石阶依稀可见。眼见蓝得发黑的井水,和井壁上石雕的龇牙咧嘴的巡湖夜叉,鹿角脑海里小龙女三公主的形象与老婆水华完全叠印到一起,此刻的他俨然成为唐时书生柳明英的化身。
一诺千金传书信,只为早救难中人。急急忙忙往前行,叩树三响入龙宫……
鹿角忽地开嗓唱起,苍凉辽远的声音盘旋而上。但见井水喷涌而出,井下波涛汹涌,幽深无际,直达东海。
公主赐我无价宝,手执金钗任我行。逢山打开门两扇,海水漂漂两边分。
几十年前的一天,鹿角脱下湿淋淋的对襟褂子,双手使劲拧着,串串水珠滴落在湖洲草地。一个妇人带着三个女孩扑通跪倒在他面前,哽咽道,感谢您的大恩大德!鹿角见是他刚从港中救起的落水者,连忙俯身扯她们起身,不能这样,我领受不起。可七七四十九天后,十一岁的水华还是由她娘领着,再次来到了鹿角的船上。任鹿角怎么推托,水华她娘还是狠心撇下她跑了。
正月放羊正月正,孤苦伶仃君山行。羊群嗷嗷前头走,奴在后面泣声声……
鹿角老泪纵横,边唱边奔走在水的峡谷中。水华的样子不时浮现在两边巨幕般的水门上,都是鹿角最熟悉不过的姿态。
豆蔻年华的水华啊!
鹿角挥舞金钗,所到之处水分两旁,澎湃翻滚。水族在其中穿梭,荇草在疯狂扭动。鹿角看到水华和中年男人出现在左手边水幕上,两人脸上都开心地笑着。这应该是鹿角溺水而逝的父亲。鹿角正要伸手,两人却淡然一笑,悄然隐去。怅惘中,鹿角转向右边水幕,父亲向他张开了那双青筋鼓起的双臂。鹿角脚一蹬,身子飘然若絮,眼看要投入父亲的怀抱,却闻三声霹雳响,一声断喝:传凡人柳明英!
原来柳明英已经通过五重门,虾兵蟹将带路前行,终于到达东海龙宫。
灵虚殿水晶大门开启,一声长啸扑面而来。
本千岁坐龙宫年深日久,不曾想人世间今夕何夕?
哎,好像有人在柳毅井里唱戏?鹿角听到外面有人声传来,悚然惊醒,顿时收了声。
是几个年轻游客。
鹿角缓缓拾级而上,在他们疑惑的目光中走出柳毅井口,爬上传书亭,坐下,掏出烟锅。
鹿角默默吸着烟,他不知道此时儿子鹿洞正在与巴陵剧团交涉,请他们去鹿角老街唱《修书下海》。
七
晚上。荣鹿公路上,鹿角坐的中巴车呼地超过了两辆满载的大货车,着凉了的他迷迷糊糊,无从知道货车拉的是巴陵戏剧团的舞美道具。
客车在鹿角集镇道姑岭停下。离家三天了,戴着绒帽和口罩的鹿角揉了揉双眼,眼有些胀痛,头阵阵发晕。他竭力稳住身子,步履踉跄。他现在刻意隐藏自己,不想让人认出来。没吃多少东西,他也不感到饿。他想,自己这是要离开人世了吗?要成仙了吧。心里又总觉得还有事没有办妥帖,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他来到一个外乡人开的卤菜店,买了一片卤猪耳朵,又从隔壁小卖部买了二两装的小瓶龟蛇酒。外乡人麻利地把油香的猪耳朵切成丝,摆上小桌。鹿角点点头以示谢意。他想让自己喝酒出汗,发散发散寒气。
鹿角鱼馆西南面是广阔的湖滩,朝向大湖的戏台正在南面搭建。县上分管文化的副县长亲临督办,虽说是鹿洞托人请来的剧团,但县里明确表示这次演出将纳入年度“送戏下乡”活动,不向村镇和个人收取任何费用。鹿洞不光主动找人搭戏台,清理场地,还非要承担演职人员的餐饮招待。他找了一些青壮劳力,在老街和附近屋场一批批来围观的老人小孩中,卖力劳作,谈笑风生。剧团来打前站的几个人在现场指导,进度快得出乎他们意料。
晚上,胡老大提来两条十多斤重的青鱼,胡葭葭做了满桌菜,全是特色土菜。大家海喝一气,大吃一顿。鹿洞从家里拉过去电源线,在已具雏形的戏台前后,挂起四盏大功率节能灯,雪亮的灯光照得夜岚涌动的湖滩街市色调魔幻。酒足饭饱的一群人走出鹿角鱼馆,高声大语,继续下午的戏台搭建工程。
灯光切开了鱼馆外的湖滩。板凳上反扣着的渔划子还是数天前的模样,在日落月升,朝暮更替中,悄无声息。夜凉如水。谁也没有注意到湖滩一处摇曳的苇丛边,鹿角已经伫立了好久。穿了雨衣,戴着雨帽的他,俨然一柱单臂可抱的树桩,黑得森然。晚上在外乡人的卤菜店里喝酒时,他已经知道儿子鹿洞托人请来了市里的巴陵戏剧团,唱《修书下海》。
鹿角挂念的事有了着落,心里却涌出悲欣交集的复杂心绪。
你在凡间有何好,不如随我转龙庭。不知是谁的一声戏腔遽然撕裂夜空,长长的咏叹如巨龙的尾巴,在鹿角老街上空缓缓摇摆,经久不散,入人心肺。
这临空而来的长啸,从两耳灌进鹿角的脑海,他的心旌霍然动摇。
八
鹿角离家第第四天。
天气晴和,阳光普照。
县里同意了鹿洞坚持要负责剧团伙食的请求。鹿洞说是为了完成鹿角几十年的夙愿,尽一份孝心。他杀猪宰羊,搞得很隆重。
下午的祭台吸引了三四百人围观,在大量青壮年外出打工的鹿角集镇,这是多年未见的。戏台正上方悬挂着一条红横幅:送戏下乡,文化惠民。四围的青草因践踏倒伏,前台两根台柱张贴着门联:卷舒三尺水袖极尽喜怒哀乐,收放万里眉颜饱含爱恨情仇。
晚饭后,大戏即将开锣。胡葭葭将两张藤椅摆在了台前正中央,这是为两位父亲准备的。没一会儿,胡五魁剔着牙齿,迈步出了鹿角鱼馆,径直走向藤椅。三通锣鼓响过,任他怎么伸长颈脖东张西望,硬是不见亲家老哥鹿角的影子。
澄净的天宇中,现出淡月。
台上一热闹,台下的嗡嗡声逐渐止息。
戏台两侧电子屏上《修书下海》的字幕隐去,渐次显现“凤去楼空,登妆阁,望断归鸿”,龙王夫人在四个宫女的簇拥中出场开腔。所有人的眼光都聚集到了台上。而此时有风从湖中吹送过来,带着凉凉的湿气。
第一场毕。低徊的乐声中,戏台上呈现短暂的安静。仰望天空,不知何时,星月已不知去向,风中的湿气越来越重。此时,胡葭葭唤人从家里搬出几个大纸箱,拆了封口的胶带,开始给大家分发一次性塑料雨衣。
看《修书下海》的戏,是要带雨具的。有观众纷纷议论,龙王的女儿遭难,龙王要水淹八百里。
难道真的是一本一唱就会下雨的戏?鹿洞心里嘀咕着,杵在戏台右侧,四下张望。毫无疑问,他没有寻到自己老爸。
鹿洞从老街找到道姑岭,整个鹿角街跑了一圈,也不见鹿角的影。思量着如果《修书下海》唱完,鹿角还没露面,以后恐怕就永远无影无踪了。鹿洞呆立在观众群里,焦虑不安。
而此刻,鼓乐齐鸣,旋律骤急,幕后,一个凄厉的女声传出。
天啊天,我龙女三娘命好苦啊!
小龙女跌跌撞撞出场了,风夹着细雨纷纷飘落。
十月放羊是立冬,门前吹的刺骨风。姑姑房中烤炭火,苦了奴家受霜风,何日才能回龙宫?……
随着台上龙女的哭诉,台下一片唏嘘,从一群姑娘扎堆的地方,还传出阵阵抽泣和压抑的咒骂。而雨点也通人性一般,伴着剧情时大时小,时密时疏。
大戏落幕,风消雨息。观众们大多你呼我应地结伴回家,还有一些年轻人凑在演员周围,东张西望。
演员忙着卸妆,收拾服装道具,然后装车。胡五魁一手拎着一把藤椅,走进鹿角鱼馆。鹿洞蹲在后院,一束灯光从他头上斜切过去,光照里的部分飞舞着成群的蚊虫。而他本来宽厚的脊背,隐在阴影里,收缩为灰灰的一团。胡葭葭倚着通往后院的厨房门框,在抹泪。屋外是幽暗无边的江湖,和来自大湖深处的长风,洞穿肺腑。
蹲了一会儿,鹿洞起身,学着鹿角平日的样子踱步。猛然间,他发现湖滩边的两条长凳和渔划子都不见了!
九
渔划子是何时消失的,昨天?今天?
鹿洞和岳父胡五魁一起判断着渔划子的去向。
铺满青草的湖滩缓缓向湖中倾斜,湿漉漉的。有两行滑行道,明显是长凳反扣后拖行留下的,有些倒伏的草尚未来得及立起。滑行道中间一窝一窝的草起伏凌乱,间距不等,是不规则的脚步踩踏造成的。
假若是有人偷渔划子去湖里捕鱼,或者做别的用,他应该不会留下这么多脚板印。胡五魁的两线长眉挤皱到一处,又松散开,我谅谁也没有这个狗胆!
两人循着草地上的痕迹,高一脚低一脚走向湖的深处。细雨初停,雾幔深重。越近湖中,草地上的两道滑痕开始摇摆、迟疑、扭动,然而依然曲折向前。鹿洞抬高手腕,手电筒晃了晃,雪亮的光柱射进辽远无尽的滩涂,湮没了。
走着走着,草渐渐稀疏,脚下一片泥泞。水流声渐渐增大,湖中心的河道近在眼前。
可以看到船从泥地上滑向水中的凹槽,以及凹槽中央歪歪扭扭的足迹。
无疑,渔划子下到了水里。
水流浩荡。
站立岸边,流水灰白隐约。这些长途奔袭的江湖水,老远便发出粗重的喘息,一路流淌到面前,声息如雷,转眼间呼啸而过。手电的强光打在水面,照见流水如箭镞牵扯着波浪,射向前方。鹿洞用手电筒来回扫射,雪亮的光柱只照见哗哗的流水与静寂的湖滩,最终被灰黑的天地吞没。
十
鹿洞与胡五魁满身泥水,疲惫不堪地回转。
走近鹿角鱼馆,陡然看见穿着雨衣的鹿角在和副县长说话。
鹿洞熄了手电,抬起一只手抚在胸上,仰面朝天,长长吁了口气,许是要呼出憋了四天的焦虑与担忧。
鹿角怀揣水华的相框,反复念叨,感谢人民政府,圆了我的心愿。从今往后,我这个渔民正式上了岸。胡五魁紧赶几步,上前大喊一声,老哥啊,你终于回来了,我是生怕你把自己弄丢了。鹿角笑着回应了亲家。鹿洞急忙跟副县长打招呼,随即握住鹿角的,眼眶红红的,从他怀里接过水华的相框。
扮小龙女的演员坐在镜前卸妆,鹿角谦恭地走到她身旁。姑娘,看了你演的小龙女,真像。这下我安生啦,多谢你,多谢了!小龙女妆未卸净,仰头笑看着这位眼神中有些痴憨,面相却坚毅沧桑的老人。她睫毛下眼影浓浓的,高高盘踞在头上的长辫子,刚散开。鹿角感觉她有点像刚刚在船头洗了头发的水华。小龙女擦擦手上的油彩,站起,捧住鹿角的手,多谢您老人家喜欢我们的戏。
剧团的车队启动,鹿角眼中湿润,看见的景象变得五颜六色,这些色彩凝成一泓溪水,一径流入他心里。直到车队消失在灯火尽头,鹿角才将眼光移向熟悉又陌生的大湖。
湖面上,星月辉映,光华照耀渔划子上立着的水华,她满面笑容地朝鹿角招手。鹿角揉揉眼,水华竟随着一团雾飘然升起,消失在星辉里。
江湖深处,渔划子在水里跌宕起伏,朝着长江与东海的方向,渐渐飘远。
责任编辑许含章
实习编辑李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