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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嫁海边

2024-11-22相裕亭

清明 2024年6期

老家的大门开在锅屋内。合上院门,那就是一间房子。尽管与堂屋相比,显得低矮了一些,但它有门有窗,确实就是一间像模像样的房屋。院门敞开时,可见室内支有锅灶,还有捣粮食的碓臼。来人穿过灶间,很容易闻到屋内的饭香,或是炒过韭菜、辣椒以后,久久不散的那种味道。而后,才能进入敞亮的院子。童年里,我们苏北老家,把那样院门连着锅灶的房屋称为过屋。顾名思义,从那间房屋内穿过的意思。

“我昨天用过的扫把呢?”

爷爷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寻找他昨天用过的扫把或是铁锨时,常常会那样自言自语地嘀咕。

那样的时候,奶奶若是听到了,便会指给他:“你到过屋里去找找看。”昨日黄昏时,可能是一片乌云飘过来,遮住了半拉夕照下的天空。奶奶担心夜晚会下雨,就把院子里的扫把、筐篮、铁锨啥的,都给收拾到过屋里去了。

这就是说,一般人家的过屋内,除了垒锅台、支碓臼,还会堆放一些铁锨、镐头、筐篮、扫把之类,包括春天抓小鸡时用的扁竹箩、雨天出门时需要穿戴的蓑衣、斗篷,以及夏秋时节晒干了的粽叶、豆角种、丝丝缕缕的丝瓜瓤子,也都会挂在过屋那灰突突的墙上。当然,过屋的最大用场,还是炒菜、煮饭。

过屋,是一个家庭的门面。同时,也是那户人家的第一道防线。许多家住村口,或是男人不在家的门户,天一抹黑儿,女人便领着孩子把过屋的院门给闩上了。

我们小孩子在外面河沟里玩耍,一不小心将衣裤弄湿,或是把刚换上脚的新鞋子踹上了泥巴,从过屋里穿过时,为避开大人们的眼睛,往往会走得很快,甚至是一闪而过。可是,父母在过屋里炒菜做饭那会儿,说到外婆家的小舅舅某日结婚,或是下个月要去三姑奶奶家送月子,是带小大子去,还是带小二子去呢?我们小孩子路过过屋时听到那样的话语,往往会故意放慢脚步。

大人们的好些话语,都是在过屋里烧火煮饭时悄声说出来的。譬如我奶奶与我妈,她们两个,一个往灶膛里添柴,一个伏在锅口上炒菜时,总是会说到小村里某户人家的媳妇与婆婆拌嘴摔碎了几个碗,或者,某户人家的大姐姐与什么人家定了亲,男方当初送的两瓶雪花膏,都变成两汪清汤水了,那妮子还是不愿意嫁过去,十之八九是要“黄”呢。要么,就是谁家菜园子里的青菜、萝卜,或是留着过冬的菠菜、香菜,盖在草帘子底下,又被谁谁家的猪给拱了。那户人家的婆娘顺着猪蹄印儿找到对方门上,对方硬说他们家的猪始终都是关在圈里的……我们小孩子从过屋里穿过时,就愿意听大人们口中那些张家长、李家短的事儿。

有一天清早,我路过过屋时,看见姑姑与奶奶蹲在那儿,一边往灶膛里添柴火,一边揉眼抹泪地哭上了。

我姑小的时候患过脑膜炎,头脑不是太灵活。她给我最初的记忆,是背着我到南场院去看电影。那天晚上,南场院里放映的是纪录片《雷锋》。我那时三岁多一点,记忆极为模糊。只依稀记得,那晚的电影刚播放不久,我就趴在姑姑的肩头睡着了。

再后来,姑姑出嫁了。

我姑是坐着一辆“吱吱呀呀”的牛车出嫁的。爷爷领着我,跟在那辆装饰得花花绿绿的牛车后头,一直把我姑送到村东盐河口的大石桥上才停下脚步。

也就在那个时候,我姑在牛车上突然哭得收不住声儿。我爷爷没有哭,但他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cIZji0c2HUpjLaTmJVn+9Q==姑嫁到海边的另一个小渔村,离我们家有五六里路。姑父岁数比我姑大很多,他个子挺高,脸很黑,鼻子有一点往里勾,见人不知道问话。我们家里人背后都叫他闷子。但我姑父会做饭——那原本是海边男人不足挂齿的事儿,媒人上门提亲时却把它当作很大的优点说出来。原以为婚后姑父会天天做饭给我姑吃,没料想,姑父是个船员,十天有八天漂在海上。有时,他还要随船队下南洋去捕鱼,两三个月都不见回来一趟。

我们老家人所说的下南洋,并非是到新加坡、马来西亚那样国际上公认的南洋海域,而是指到上海吴淞口、舟山群岛一带去捕鱼。

姑父是家中的老大,他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他与我姑结婚以后,很快就另起锅灶,与父母分开过了。

我跟着爷爷、奶奶到姑家去过,孤零零的三间草屋,坐落在村子的最西头。

姑家的房屋西侧,是一片亮汪汪的水田。晚间,可以清晰地听到水田里的蛙鸣和长嘴水鸟“咚咚咚”的弹水声,还有萤火虫在水田上空划着绿光飞翔的景象呢。看似挺田园的,就是过于空旷了。四周没有邻居,有两户人家挨着我姑家的房屋划定了宅基地,可一直没有过去建新房子。

我妈去过一趟,回来背着爷爷奶奶,对我父亲说:“他姑家那三间新草屋,一准儿是孩子爷爷锔缸锔盆挣来的钱给盖起来的。”我妈那话里的意思,明显是对我姑家心存不满,或者说是对我爷爷奶奶心存不满——爷爷奶奶一天三顿饭都在我们家吃,爷爷锔缸锔盆所挣到的钱,反倒都贴给了姑家,我妈心里当然很不高兴。

我父亲兄妹三个。我还有个叔,早在我姑出嫁前就应征入伍了。大家庭里,都知道我姑心眼子不是太多(有些呆傻),所以,我叔在部队时,常与我父亲通信,很少与我姑家那边联系。

有一年,我叔探亲回乡,大包小包地去看望我姑。姑给我叔回了两斤虾皮子,竟然当着我叔的面儿,扳着秤杆在那儿称了又称,弄得我叔好生尴尬。

我叔到家便跟我奶奶说:“你看看我姐,给我两斤虾皮子,还要找杆秤来称了又称。秤杆高挑一点,她还捏回去一撮儿。”

奶奶听了,轻叹一声:“唉!她不是心眼子不够用吗!”

我妈常说:“他姑怎么嫁了那样一户人家!”言下之意,是我姑家太穷了。

每当这时,父亲都不吱声。

我们家和我叔家过得都比姑家好。我爷爷手头攒几个钱,自然要帮衬我姑家。父亲私下里可能也在帮着我姑,只不过瞒着我妈,凡事都不让我妈知道罢了。

我姑刚出嫁那会儿,每次到我们家来,奶奶都要用毛巾偷偷地裹一些玉米,或是装一些花生、大豆、小麦,让我姑带回去度饥荒。有几次,被我妈撞见了,我姑的眼睛都不敢往我妈的脸上看呢。

在我们老家,出嫁的闺女到娘家来拿东西,那叫“倒流水”,名声是很不好听的。可我姑头脑呆滞,又嫁了那样一个老实的姑父,娘家这边再不帮她,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呢。

“打着灯笼,都找不到那样的一户人家!”

我妈心焦时,就会那样说。

奶奶听我妈埋怨,总是会长吁短叹地说:“唉——她能活下来就已经不错了!”

听我奶奶说,当年我姑患脑膜炎时,四天三夜,汤水没进,眼瞅着已经没有气息了,爷爷准备天黑以后,给她腰间缠个草绕子,送她到乱葬岗去。没料想,吃晚饭的时候,她在我奶奶的怀里“吧嗒”起小嘴,喝了几口糖水,又活了过来。

每当说到这一段,奶奶的眼窝里都盈满了泪水。

在我姑的婚事上,家里人自然不好过于挑剔,找了姑父那样一个男人,名义上是个船工,但他在渔船上仅仅是个做饭的。

姑父回家以后经常跟我姑显摆,说他在渔船上吃到了什么样的大鱼大虾,馋得我姑直流口水,并缠着姑父,让他再随船队捕鱼时,偷一些鱼虾来给她吃。

姑父可能为这事犯了错误。有一段时间,渔业队突然不让他到渔船上去做饭了——因为他在渔船上偷鱼虾,被人给捉住了。

我爷爷打小就跟着村里的匠人,学会了锔缸锔盆的手艺,能把一摔八瓣的缸盆,用浸过卤水的钢砂复合到原来的模样。他曾指着锔过的缸盆,对站闲的人说:“你们再拾起来摔碎,肯定不是从我锔过的地方裂开!”

这海口,被我爷爷夸下了。

由此,我爷爷锔缸锔盆的手艺,叫响了盐区的十里八乡。可以想象,我爷爷当年锔缸锔盆可挣到不少钱呢!但我们家里见不到他一张毛票子。

我妈背后说气话:“你爷爷挣几个钱,都填到你姑家那穷坑里了!”

我姑家盖新房子时,奶奶撮合着近门的婶子、大娘都去出了份子。给我姑壮脸面是一个方面,同时还帮我姑收到一笔像样的彩礼钱。但我妈到我姑家看过以后,私下里与我父亲嘀咕说:“建了一气房子,怎么连个围墙都没有拉起来呢?”

在我妈看来,姑父常年出海,撇下我姑一个人守在村头那样一处孤零零的新草房子里,不够安全。我妈还说,建房子时连个过屋都没有,生火煮饭,还要到西墙根的小棚子里去,腰都直不起来。

父亲嘴上没有说什么,但他私下里给我叔写信,兄弟俩想凑一些钱,帮助我姑家把围墙给拉起来。我父亲甚至想,赶到拉围墙时,多带几个近门的叔侄过去,连我姑家的过屋也给建好。

可偏偏就在这时候,姑家出事情了。说得具体一点,就是我姑踩着夜露,天不亮就跑到我们家来,趴在我奶奶怀里哭的那件事儿——

姑说,那天半夜,她与姑父正在床上睡觉,忽然听到屋外有人敲门,她应了一声,便下床开门。没料想,房门拉开以后,迎面挤进来一个男人,上来就把她给抱住了。

那个人以为我姑父当晚在海上没有回家,没想到那天夜里姑父偏巧就睡在自家的床上。

我姑喊叫的同时,姑父翻身下床,尚未与那个人展开搏斗,对方却一闪身,跑了。

接下来,姑父便与我姑争吵起来,怀疑他不在家时,那个人经常来与我姑幽会。

姑父给出的理由是,为什么那个人一来敲门,我姑就翻身下床,去给他开门呢?

我奶奶听了以后,也觉得我姑不该那样做,甚至非常生气地训导我姑:“是呀,闷子在家,你起来开什么门?”

可我爷爷说:“俺丫头主动去开房门,说明她心里坦坦荡荡。”

后来,我爷爷通过媒人,把他那话传给了姑父,让姑父别胡思乱想,好好与我姑过日子。

姑父原本就头脑简单,他顺着我爷爷那个思路想下去,果真就不再怀疑我姑什么了。

转过年,我姑家院墙拉起来以后,姑姑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这给姑家平添了很多乐趣和生活的奔头。

小表弟取名叫小宝。他还在包被里屙屎的时候,我姑就三天两头地抱着他到我们家来。

刚开始,奶奶揽着小宝,姑姑在一旁喂糖水。我站在旁边很想跟小宝玩耍,姑姑却不让。姑姑甚至不让我动小宝那红扑扑的脸蛋子,说:“站远点,再站远点!”后来,小宝能在奶奶的怀里“打站站”了,我才可以摸他的小手,动他的小脸蛋儿。我还从小宝的手中夺过他咬过的饼干、糖果儿呢。

印象中的小宝,皮肤好白。他的小手指头就像白糖果子那样,细细长长的。我姑刚开始是抱着他到我们家来,后来,是背着他到我们家来。每回,奶奶都会煮鸡蛋,或者是煎鸡蛋给他吃。

小宝两三岁的时候,开始生病。先是每天下午发烧,后来是一整天都在发烧。姑父上船,顾不上他,我姑就把发烧的小宝抱到我们家来。父亲带小宝到镇上卫生院看过,又到城里大医院去诊断,都说小宝患的是白血病。

中医给小宝开出的方子是,多吃鸡蛋,多吃大枣、红糖和不搓红皮的花生果儿。我奶奶得到方子后,便四处张罗红枣,还把家里人吃的花生果的红皮都攒在一块儿,给小宝拌红糖吃,或是搅在鸡蛋里煎着吃。不过,小宝还是没有挨过那年冬天。

小宝死后,我姑呼天号地,我奶奶也抓着满地的花生果儿陪着姑姑一块儿哭。我姑还把我揽到她怀里,用手比划到我的肩头,说:“俺家小宝要是活着,就该长到这样高了!”

我姑说那话时紧揽住我,半天都不松开。我妈见状,不许我姑那样打比方,还训斥我姑:“你怎么说话的!”

在我妈看来,我姑拿我与死去的小宝打比方,对我很不吉利。我奶奶也在背后训我姑,弄得我姑好长时间不敢见我妈。

有几回,我姑来了,也不到我们家堂屋里去,就在过屋里陪着奶奶烧火煮饭,说一会儿话,抹几把眼泪,就起身回去了。

我奶奶找了个瞎先生给我姑算了算,说她命里担不住那个男孩。瞎先生那样一番左说右说,我姑真的就不再去想她死去的小宝了。

我奶奶后面的话,说得更为直接:“孩子是南园里的韭,割了这刀那刀有。”她劝导我姑,后面还会生出很多小孩子的。

果然,两年以后,我姑接连生了两个丫头。本想再生个男孩子,好传宗接代,可我姑生不出来了。这也正好印证了瞎先生的那句话——姑姑的命里担不住男孩子。

大表妹取名叫小领,“引领”着后面弟弟妹妹的意思。二表妹叫小雪,名字好听,长相也好看。我哥非常喜欢小雪。我哥在盐河边打鱼,七八岁的小雪跟着捡鱼。她光着脚丫,高挽着裤脚,跟男孩子一样。看到网中“泛白”的鱼(露出鱼肚白),她竟然跳到水里去按住它们。

我哥说:“生吃虾子活拿鱼。”小雪就把网口上捉到的虾子择下来,递到我哥的嘴边,说:“表哥表哥,你吃你吃!”

小雪想让我哥吃了生虾子以后,好网到更大、更多的鱼虾呢。我哥夸赞小雪聪明,还断言:“小雪那丫头,长大了准是个人才!”

可谁想到,小雪十四五岁时,赶着潮汐到海滩上去捞海沙子,被海水裹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海边人赶海,都是掐着潮汐去捞鱼摸虾的。尤其是小雪捞摸的那种海沙子,要跟着潮水在泥滩地里摸捞洗弄。一旦大潮涌来,就要快速逃开。否则,奔袭而来的潮汐,比驴子跑得都快呢。可小雪在潮汐涌来时还想再捞一些海沙子,一个巨浪打过来,瞬间就把小雪给卷进海里了。

小雪死的时候,爷爷奶奶都已经过世了。我那会儿正在北方读书,我姑是怎样熬过那段岁月的,我不得而知。但是,可以想象,我姑肯定又去找瞎先生算命了,说她命里担不住小雪,她极有可能也就不那么悲伤了。

后来,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市里工作,姑家那个叫小领的大表妹也出嫁了。婆家不是太远,与我姑家隔着一条公路,同样是海边打鱼为生的渔民。

小领出嫁以后,姑父想到老来无子,便过继了一个本家侄子为继子,许诺将来那三间茅草屋划到继子名下。为这事,小领与爹妈闹得几年都不见面。

小领两口子还为房屋继承权的事经常吵架。有一回,小领与她丈夫半夜里打起来,邻居跑到我姑家这边来报信儿。我姑披上衣服,慌慌忙忙地去劝架。过公路时,她因为心里有事,没顾上躲让迎面开过来的一辆大卡车,结果被裹进车轮下,当场就被轧死了。

我到县里交管部门去交涉,对方车主赔偿了四万多块钱。我叫小领去签字领钱,姑家那过继的儿子不干了,闹得连“老盆”都不给摔。后经调解,分了一半钱给他,才总算把事态平息下去。

八年后,我哥家大侄子结婚,我们去给姑姑上坟时,却怎么也找不到她的墓地了。村上退耕还林,原先是墓地的那片山坡,被植上了松树、柏树。

我姑的坟头,被一片青翠的松树、柏树所掩盖,一点迹象都找不到了。

责任编辑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