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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往南极

2024-11-22李前锋

清明 2024年6期

1

我交往过很多女孩,许若若不是其中最漂亮的,也不是最丑的。无聊的时候我给她们排过序,许若若可以排在中等偏上的位置,因为她有中等偏上的脸、中等偏上的胸和中等偏上的腿。和那些夜场女孩明显不同的是,许若若戴一副优雅得极能凸显气质的眼镜。正是因为这副眼镜,那晚在酒吧我才一眼相中她。那时她一个人坐着,面前放了杯插着吸管的可乐,浑身都透着拘束。我走过去说,可乐不是直接喝的,你得把它和威士忌兑在一起,这样口感会更柔和,也能淡化威士忌的酒味。许若若局促地问,是吗?我帮她调好一杯。她品尝了一口,表情紧张地回味了会儿,慎重地说,确实不错。一杯酒喝完,许若若的眼神有些迷离了。金宾波本威士忌兑可乐后,入口几乎没有酒味,很容易让人掉以轻心,但后劲着实不小。我让酒保再开一瓶伏特加,只加冰块,纯饮。这时许若若的话明显变多了,她兴奋地说,这酒好啊,在小说里经常看到,一直想尝尝什么滋味。她说她以前从没来过酒吧,这次是和项目组的同学一起来搞破冰团建的,他们都是博士,个个都喝嗨了,正搁那边蹦迪呢。她向内场指了指,十几个人在那边摇头晃脑,灯光扫过去,个个脸上像抹了油彩,看不出高才生的样子。

许若若说她喜欢文学,喜欢诗歌,尤其喜欢历史,所以学了考古。当时我喝高了,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带她回家,就顺口说,考古好啊,挖出来的都是文物。我就不行了,我学的是新闻。许若若说,新闻也不错啊。我说,新闻只关注那些肤浅的新东西,考古研究的才是历史沉淀的旧物。有句话叫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还是你们学考古的更宝贝。许若若笑得合不拢嘴,眼睛在镜片后熠熠生辉。我又跟她讲历史,从先秦讲到民国,从埃及艳后讲到英国女王。又谈诗歌,谈戴望舒,谈北岛,谈贝里曼,谈普拉斯。我们从酒吧里一直谈到了我公寓的床上。

许若若脱衣服的动作很慢,裙子文胸都叠得整整齐齐,考古一样讲究。我喜欢她这样,要的就是这种仪式感。我对她说,眼镜就别摘了。她问为什么。我说,这样我会觉得你更像一个博士。事到中途,许若若突然开始小声哭。我还当她是喜极而泣,但她越哭越歇斯底里。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她是第一次。我说,你怎么不早说?要是知道的话,我会更温柔一点。她又问我没做安全措施会不会怀孕。我说,你不是说你在安全期吗?她说,那也有可能怀孕,这种事,说不准的。我差点从她身上滚下来,慌忙说,那你吃药吧。她说不行,吃药伤身体。又抽抽搭搭地说,别想了,应该没事。我听了她的话,真的就什么都没想。

那天晚上我最后的记忆,是她的眼镜片在黑暗里灼灼闪光,其他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威士忌和伏特加掺着喝,后劲太大,我只记得我们抱在一起睡着了,许若若半夜起来吐了两次。

她离开后,听说很快就跟团队前往一处考古项目现场,我们断了联系。慢慢地,我连她的名字也忘记了。

我没有固定工作,职业算是自由撰稿人。我什么都写,小说、诗歌、散文、戏剧,不入流的软文和游记,也给人代笔学术论文和情色文学。我可以既给文学期刊投稿,又同时开两本网络小说:一本仙侠玄幻,一本官场权谋。写作这件事,只要降低标准,不管是写还是发都会很轻松,所以我的收入也算不错。我从没觉得写作有多难。很多人都说,我应该认认真真去写一本好书,我也觉得自己肯定能写得出来,只是现在我不想写而已。我通常是白天写作,傍晚六点以后打车去夜场,找一个看对眼的女孩,然后带她回家。如果感觉不错,我们会试着交往,直到一段时间后,彼此都对对方失去新鲜感。

许若若之后,我跟一个叫任苒的女孩处了很长时间。任苒个子很高,皮肤白得发光,身材健美,腹部有两条深刻的马甲线。她其实不算十分美,但每个部位都恰好长在了我的审美需求上,让我第一眼看见她就想化身时光,随她一起“荏苒”。任苒是一家大型跨国旅游公司的高级领队,做国内到南极的线路,每年一半时间在南半球,一半时间在北半球。任苒一度对我非常迷恋,觉得我活得洒脱,不受外物拘束。她在我床上跟我说了许多南极的事,什么冰川、极光、企鹅、虎鲸等。她附在我耳边,动情地说,你应该和我一起走,去世界的尽头看一看。我觉得痒,换了个姿势,敷衍地说,我是很想去,但我是南方人,天生怕冷,长江以北的冬天我都禁不住。南极冰山嘛,不就是泰坦尼克号撞的那个,哐一下,船就撞沉了。任苒笑骂说,傻吧你,泰坦尼克号撞的可不是南极的冰山。我说,是吗?我没注意,光顾着看马车里那段了,咱们也来演一下吧。说完就要上手。任苒踹我,骂我没情趣,并且翻过身不再理我。

后来任苒多次劝我去南极,我始终没答应。我知道自己没有她想得那么洒脱。我也想过改变现在的生活,比如找一份更加体面的工作,比如遇到足够有趣的女人,结婚也未尝不可。但这些和写一本好书一样,都不是着急忙慌的事。或许到了四十岁,蓦然发觉青春所剩无多,我也会开始在意人生的成败得失。但眼下,时间还是和金钱一样,得来容易,足够挥霍。

这天醒来,我看到许若若的信息,她说想见我一面。我宿醉得厉害,脑袋里如同施工现场,很久才想起许若若是谁。任苒还在沉睡,头发披散,呼吸声不慌不忙。立秋有一段时间了,南半球即将进入夏季。任苒的团队近期就会集结,先从上海飞布宜诺斯艾利斯,然后转机去乌斯怀亚,最后坐船穿越德雷克海峡,登陆南极半岛。我想,她醒来又要劝我和她一起走了,于是给她留了个言,说要出门办事,让她自便。

许若若约我在一家咖啡馆见面。她比以前胖了不少,我到时,花了一些时间才认出她。我请她喝咖啡,许若若摆摆手,说她不能喝。我问为什么。她说她已经怀孕八个多月了。我还没完全醒酒,随口说,恭喜。许若若好像不太明白我的意思,张着嘴,欲言又止。我们就这样看着对方。过了一会儿,我忽然反应过来。室内明明冷气很足,我的额头却一瞬间沁出汗来。

我的?我指着自己,动了动嘴唇,无声发问,许若若无助地点头。身边的环境突然化作幻影,变得极度不真实。此后我的记忆便消失了。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只记得到家时,任苒已经醒了,正从冰箱里取冷藏的百利甜。她慵懒地套了件我的卫衣,两条腿滑溜得像两条冷冻带鱼。她问我,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仍处在极度震惊中,浑浑噩噩地告诉她,许若若怀了我的孩子。任苒笑得花枝乱颤,说,她骗你的。我惊慌地问,那她的肚子怎么突然变那么大?任苒耸耸肩说,谁知道,也许只是单纯长胖了。我将信将疑。任苒笑着说,你啊,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就算她真的怀孕了,孩子就是你的吗?她离开你那么长时间,肯定有过别的男人。现在她被人甩了,又快要生了,急着找个男人来照顾她,于是选中你当这个冤大头。这种事我见得多了。

我顺着任苒的话往下想,觉得太对了,事实肯定就是这样。惊魂未定,我夺过任苒手里的酒,喝了一口。任苒怜悯地看着我,然后拍拍我的肩膀,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口气说,不可能有那么巧的事儿,那女的准是想让你当接盘侠呢。你不应该想这些,跟我去南极吧,现在就走,一年半载后再回来,那时她早就找到别的男人替她养孩子了。

我心想,任苒的话简直太他妈对了。我从知道许若若怀孕开始就六神无主,迫切需要一个明白人为我拿主意。此刻任苒的话听起来像圣旨一样不容置疑,我对她简直感激涕零。我们立刻开始收拾行装,找出身份证、护照、银行卡。任苒说,到上海后,她很快就能帮我搞定签证。收拾衣物时,我才发现我几乎没有冬装,一年四季我都只穿突显身材的衬衫或卫衣,连顶帽子也没有。任苒说,就算你有,也应付不了那边的天气。她让我除必需品外什么都不用准备,她会帮我置办好一切的。

任苒兴奋地抱着我,拉着我的手坐上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我手心一直在出汗,弄得她的手也黏糊糊的。去机场的路上,她订好了机票和酒店。她一直紧紧地搂着我,仿佛终于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伴侣。她说,几个小时后咱们就到上海了,先和我的几个朋友会合,再美美吃上一顿涮羊肉。三天后咱们就到阿根廷啦,一周后,咱们已经进入了南极圈,登上了南极大陆。到了那个荒无人烟的世界,你就会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之前的人生不过一场梦而已。

是的,一场梦。我想。今天我还在这座城市,被人告知自己将要成为一个父亲,一周后我就到了地球另一端。我想不到还有什么比这更像一场梦。我不由得在心里计算许若若生产的日期,越算越觉得心慌。走进航站楼时,我的腿越来越软,迈步越来越艰难,几乎是被任苒拖着前进。上电梯时,我的行李箱在自动扶梯上磕了一下,蹦蹦跳跳地滚了下去,拉链崩开,里面的衣裤从三楼撒到一楼。我慌忙跑下去,手忙脚乱地往回捡。抬头一看,任苒还在三楼,目光游离,神色复杂。一瞬间我十分想哭。我忽然想到,如果许若若生孩子时出了意外,比如难产,母子二人同时一命呜呼,而她怀的又确实是我的孩子,那我一定会懊悔终生。

上楼后,我慢吞吞地对任苒说,我觉得这次时机不太合适,太匆忙了,我得回去。任苒一把按住我的行李箱,说,这怎么行?去阿根廷的机票都买好了,我还找朋友帮你预约了办签证。我说,这次真的不行,我从没出过国,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准备,英语也不好……任苒不说话,只是紧握住我的手,眼睛死盯着我,眼神中藏着一丝恳切。我不敢看她,只是摇头。最后我说,我真的要回去,我得看着那个孩子出生。万一,我是说万一,那真是我的孩子呢?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那我怎么办?你让我一个人走吗?任苒问,带着点哭腔,泪眼婆娑。我看着她,有些恍惚地想,她真的有那么爱我吗?

你可以继续去南极。我低下头说,不用管我。以后我可能会去找你,但这次真的不行。要么我给你钱吧,补偿你订酒店的损失。三千?五千?

任苒啪地打了我一巴掌,像头发怒的母狮子,接着对着我的行李箱猛踹两脚,刚收拾好的东西再度飞了满地。周围的人议论纷纷,任苒冲我狂怒地大吼,滚吧,滚回去当你的冤大头!

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分手搞得这么狼狈。

2

许若若让我下午五点半去她家,听到这个时间,我感到一股诡异的气息。这个时间约人,意味着我们将会共进晚餐。以前的我还会买好电影票,定好酒吧卡座,开好酒店房间,现在我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这一套完整流程了。

几个月前,从柚子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完蛋了,我的生活要被彻底毁掉了。新生的柚子闭着眼,身子缩成一团,皱巴巴的,像一截刚从泥里拽出来的莲藕。护士问我要不要抱抱她,我惊恐地拒绝了。为什么一个女孩出生时可以如此丑陋?我不理解。那些和我交往过的美丽女孩,她们刚出生时也是这么皱巴巴的吗?

柚子现在六个月大,她出生后,有四个半月都住在医院里。医生说她有一大堆毛病,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但凡一个新生婴儿可能遭的不致命的罪,这孩子基本全受了一遍。她打出生起,就不肯好好睡觉,一放到床上就哭得惊天动地。许若若几乎是没日没夜地抱着她,后来连走路都摇摇欲坠。我看不过去,说,还是我来吧,你那双考古的手没怎么摆弄过活人,孩子不喜欢。但我一接过她来,柚子立马扯着嗓门嚎叫,活像个从前世穿越过来的我的冤家。好不容易哄得她不嚎了,她却连气都不肯喘了,吓得我竖着耳朵听,生怕她一口气没续上,直接憋死。

真是不堪回首的六个月。我无数次质问自己,当初为什么不跟任苒去南极,反而将自己置于这种苦不堪言的境地。我宁肯在海洋中独自面对一头虎鲸的咆哮,也不愿再听到柚子的哭泣。

下午五点半,我到的时候,柚子还在睡觉。许若若从厨房走出来。她穿着围裙,身材恢复了些,但仍比以前发福不少。过去六个月,我和她像是在共同履行一份家政协议。我从未在她家留宿过,更没和她有过任何亲密行为,我们更像是一对合作无间的亲密战友。桌上有鱼有肉,有热菜有冷碟,当中支了个小火锅。许若若的手艺难以恭维,但能看出她费了心。酒是威士忌和伏特加,搭的可口可乐。这些都不是适合在家喝的酒,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喝的就是这个。

酒足饭饱,我知道许若若有话要说,便等着她开口。她一边洗碗,一边背对着我说,你听没听说宁夏那边出土了一座古墓。我说,我哪懂这个。许若若拧紧水龙头,转过身说,出土的是西夏李氏的王陵,正好契合我的研究方向。我因为生柚子,科研进度落下很多,现在我的导师已经申请到了这个项目的考古权,如果能在这座墓里有新发现,就能支撑起我对党项族研究的空白,甚至可能在学界引起轰动。

她说得吞吞吐吐,声音也越来越低,但我大致听明白了。我说,我懂你意思了,一座新出土的好墓让你这考古学博士心痒痒了。许若若笑着说,是这意思。

我往酒杯里添了些冰块,目光穿过杯中的黄色液体,落在许若若的背影上。她今天穿了条浅蓝色牛仔裤,上身是一件修身T恤。冰块把她的身影折射出几分窈窕。

或许是酒精起了作用,我鬼使神差地说,那你就放心去吧,柚子我来照顾。

许若若笑了,声音不大,但听得出来,这笑发自内心。等她收拾完,我们一起去看柚子。柚子四仰八叉地躺着,睡得很安稳,两只小拳头握得紧紧的。我还是觉得她丑,小眼睛,宽额头,歪嘴巴,几乎没头发。柚子的鼻子又大又扁,五官跟我没一点相像。唯有她的睫毛。我伸手抚摸柚子的脸,轻轻拨弄她的睫毛。我对许若若说,你看,这孩子随我,睫毛又长又弯,将来桃花运旺。许若若低头看着柚子,眼神无限温柔。要不是迫不得已,我真不想走。她轻声说,实在是放心不下她。我说,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又不是第一天照顾她。许若若抬起头,撩了撩头发。我不是不放心你。她看着我说,这半年,我们算是并肩作战,我知道你外表玩世不恭,其实值得依靠。认识你也好,生下柚子也好,我都不后悔。我从没被女人这样夸过,一时受宠若惊。

许若若是凌晨一点离开的,我们交班时,柚子仍睡得香甜。许若若示意我不要出声,拢了拢柚子的小被子,拖着行李箱便离开了,全程没有看我一眼。像是有股生机被抽走了,房子陡然间变得空旷许多。我打开笔记本电脑,想利用这段时间写一些东西。我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写过什么了。以前我经常一个月一个字也不写,但只要我想,我一天就能写两万字。柚子出生后,我有太多的情绪想表达,但根本抽不出时间。偶尔我把手指放到键盘上,那些思绪全都鬼魅地瞬间消失,连个影子也没剩下。许若若走后,从凌晨到中午,我为柚子换了三次尿不湿,喂了四次配方奶,抱她出门晒了一小时太阳。在她午睡的不到两个小时时间里,我总共写下六十一个字。下午三点多,我感到柚子的身体有些发烫。我给自己强烈的心理暗示,这一定是我的错觉,这不是柚子生病的征兆。到了晚上七点,我实在没办法继续自欺欺人了。柚子哭得撕心裂肺,嘴唇干燥起皮,身体里的水分似乎要烧干了,皮肤又红又皱,像只刚拔过毛的鸡。我没找到体温计在哪,不确定柚子烧到了多少度,但我感觉至少有39℃,甚至可能是40℃。

夜里十点,我开车把柚子送往医院。急诊室挤满了人,几乎全是带孩子来看病的。护士给了我一支体温计,让我给柚子量体温,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怎么也看不清度数。护士接过体温计,举高一看说,快40℃了。她把我的号提前,让我带柚子先看。医生和我差不多年纪,看起来也同样疲惫,检查后他说,最好住院观察,不然有可能烧成肺炎。我问医生,只吃药和输液行不行?能不住院就不住院,家里没人照看,不太方便。医生看着我问,你是孩子的父亲吗?我说,算是吧。医生不停眨巴着眼睛,表情十分迷惑。他耸了耸肩说,那随便你。

输液期间柚子一直大哭,嚎得整个医院的人都听得到,并且奋力挣扎,仿佛全世界都要迫害她似的。我一边按着她,一边向周围的人赔笑道歉。输完液,拿了药,回到家已是凌晨四点。到家后,这孩子又来了精神,怎么都不愿躺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已疲惫到极点,两条胳膊沉得像各悬了颗铅球,抱着柚子昏昏沉沉地靠在墙上,痛苦至极地想,闺女啊,你要是能不嚎了,以后你当我爹都行。

昨晚十一点多,许若若发信息问我柚子的情况。我回复,很好。没告诉她柚子生病了,不是不想让她担心,而是我不能面对昨天那个豪言壮语,自信让她走掉的我,那样会显得自己过于像个蠢货。可我现在在做什么?我恍惚地想,我是谁?我在哪?我造了什么孽?我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我想要的难道是这种生活?我后悔了,痛彻心扉的悔,恨不得现在就打电话让许若若回来。

柚子终于哭累了,合上眼皮,嘴巴微微张开,似乎睡着了。但我知道她还没睡着,她的呼吸还不够均匀,这个狡猾的孩子在试探,看我会不会把她放到床上。我又等了一会儿,直到从她的一呼一吸中感受到某种规律,才蹑手蹑脚地往床边走。我的脚每落下一步,柚子就会警觉地屏住呼吸。我必须耐心地杵在原地,直到她感觉周围一切都很安全,放心呼出下一口气,我才敢迈出下一步。离床边七八步的距离,我起码花了十分钟才走完。我把柚子轻轻放到床上,盖上小被子,确保她安稳睡去。此时我也想睡一会儿,但人累到极致,反而比平时清醒。我趴在床边,放任思维漂泊。我想到我写过的那些文章,想到冰块撞击酒杯的声音,想到DJ打碟的动感节奏,想到南极。

为什么会想到南极?我十分迷茫。我从未去过南极,也从未真心想去。我想起了任苒,对她的思念突然爆炸开。我记得她对我的好,极度后悔分手时伤了她的心。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强烈地思念她。我拿起手机。算算时间,她现在应该在国内。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我不知道该跟任苒说什么,于是我开始给她写诗。在凌晨四点的黑暗里,在一个发烧的六个月婴儿身旁,我一生中从未像现在这样灵感迸发。我一口气写了二十行,句句都是天才的杰作,再押上些精妙绝伦的韵脚,随后发给了任苒。我了解任苒,她断不可能在这些诗句前毫无触动。

任苒很快回复,她没有评价我的诗,而是发过来一串质问,你为什么还来联系我?你在机场甩了我,好不容易我才走出来,既然你已经和别人结婚生子,还来撩拨我干吗?看她回复,我激动起来,立刻打电话给她。电话铃响了好久,她才接了。我听到电话那头有哭泣声。我喊,任苒,任苒!她不理我,越哭越厉害。我无力地辩解,我哪里结婚了,即使孩子是我的,我也未必要和许若若结婚啊。任苒在电话那头冷笑着说,我不会再信你说的任何话了。我感到一种耻辱的委屈,脱口而出,你等着,许若若跟着项目组去调研了,等她回来,我就和你去南极。

任苒并不信我。那次我把她丢在机场的经历伤她太深,现在说什么她都觉得我在骗她。我只好向她一再保证,把柚子平安无事地交给许若若后,我们立刻动身去往南极。她似乎有些动摇,说,那去南极的费用你准备好了吗?我问,要多少?她说,至少备上二十万吧。

我头皮发麻,问她,去年说要去南极时,你怎么没跟我提钱的事?任苒在电话里嗤之以鼻,那时我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姑娘,爱上谁就可以付出一切,根本不在乎花多少钱,现在我也成长了。我说,二十万是吧,行,我去凑凑。任苒问,你现在有多少?我说,四千。她扑哧笑了,似乎感到非常滑稽。我说,你别笑啊,我还有好几笔稿费没到,朋友那还有些欠款,等都收回来,再刷一部分信用卡,凑二十万不难。等会儿我就把四千块钱转给你。

电话那头的任苒好久没说话,我从沉默中听出了她的犹豫。过了一会儿,她慢吞吞地说,好吧,等你到了阿根廷,我就信你。

许若若每天给我打三遍电话,早中晚各一遍,主要是询问柚子的情况,有时会告诉我她正在做什么,开了哪具棺材,倒腾出哪些千百年前的宝贝。我漫不经心地听,偶尔嗯一声,好像自己真感兴趣似的。她的语气总是带着点讨好,每次都要在电话里感谢我的付出,总是以“我很快就回去”作为结束语。这让我满心不是滋味,好像我不是孩子父亲,而是个自愿帮忙的护工。柚子已经不发烧了,只是精神不振,间或咳嗽一阵,我也没太当回事。想起来时我会查一些南极旅游的攻略,但总是看两眼便兴味索然。

我是喜欢任苒的,但从未喜欢过南极。

一个月后,在我差不多凑齐二十万的时候,许若若风尘仆仆地回来了。看她身心俱疲的样子,恐怕是没能轰动学术界。我想取笑她一句,她却直接越过我,连鞋也不换,就把柚子抱进怀里,泪水夺眶而出。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许若若,一下子愣住了。认识她以来,无论是照顾孩子,拼搏学业,还是对待感情,我从没见她对谁示弱过。她是第一个让我觉得女人是水的人,永远波澜不惊,什么困难撞上她,都得悄无声息沉下去。

柚子是第一个打败她的人。这个孩子懂魔法。柚子干裂的嘴唇贴着许若若的脸颊,两只小手抱住她的头,揪住她的头发。她们同时在轻声细语,分不清谁在哄谁。我扭过头,不愿再看,不明白心里为什么发酸。我不愿细想,只告诉自己终于能够松一口气了。我通知许若若,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去南极。许若若吃惊地问,去哪?我说,南极。她思索了一会儿,平淡地说,去吧,少喝点。她可能以为南极是某家酒吧的名字。这样更好。

回到自己家,久违的宁静包围了我。我终于可以放空一切,只是躺着,不用再惦记喂奶或是换尿布。我的心逐渐被轻松填满,我拿起手机,给任苒转了十万块钱。任苒吃惊地回复,你玩真的?我说,这回你总该信了吧,等着到阿根廷和我双宿双飞吧。

去上海的路上我意气风发。这是很美的一天,温暖、晴朗,空气中全是初秋的清爽,是一整年里最好的时候。高铁站工作人员笑得温柔周到,候车的旅客都很安静和善,连卫生间里的一只苍蝇都礼貌地为我让行,请我先用厕所。我本该安心享受这一时刻,晦气的是,我找不到自己的护照了。随即我懊恼地发觉,我很可能把护照丢在了柚子的床上。我给许若若打电话,问她能不能把我的护照用急件寄到上海机场。措辞小心翼翼,生怕她不乐意。许若若说,可以,我现在在医院,回去后就帮你办理。我放下心,挂了电话才反应过来,又打过去问,你在医院干什么?许若若顿了几秒钟,说,柚子住院了,肺炎。我问,严重吗?许若若说,医生说再不治疗可能会发展成重症,需要赶紧住院。

我挂断电话,闭上眼。电话里听不出许若若的情绪,但我无法让自己不去思考这件事。柚子得了这么严重的肺炎,怎么会这样?她只是咳嗽而已。她打出生开始就没一天不咳嗽,没道理偏偏在这时候患上严重肺炎。但我知道事实就是如此,是我害她病情加重,是我怕花钱又怕麻烦,不肯让她住院。现在我应该在医院片刻不离地陪伴她,而不是去阿根廷和任苒在一起。

我忐忑不安地坐着,时而想到任苒,时而想到柚子。走到窗边,朵朵白云像窗花,淡淡点缀在空中。天空辽远,最能勾起人对自由的向往。远处一架架飞机不断起飞冲向蓝天,或是从空中优雅地降落,简直让人无法把目光移开。

柚子生病住院需要一大笔费用,我知道许若若没钱。她仍在读博,考古那种冷门专业奖学金少得可怜。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已经为她垫了不少钱,况且那孩子……我到现在也无法斩钉截铁地告诉自己,她就是我的女儿。现在我要去追逐自己的生活了,而不是一直被许若若母女的生活所干扰。我要和任苒一起去南极。

我脑海中充满幻想,心也跟着远处的飞机,一会儿上升,一会儿下降。我烦躁地跑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把头低下。冰凉的水从脑门冲下,很快打湿了我的头发,一部分灌进我的耳朵。我抬起头,盯着镜子里满头湿发的邋遢模样,越看越觉得自己面目可憎。我对镜子里的自己骂道,懦夫,你是个不负责任的懦夫!我控制不住地颤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把卡里的十万块全部转给了许若若,随后给任苒发了条短信,抱歉,这次我又去不了了。

如我所料,仿佛看透了我这个人似的,任苒一个字也没有回。在机场盘桓了几个小时后,我又坐上了返程的飞机。

3

柚子手术后一直没好彻底,平均每个月去两次医院,天气一有变化就咳得喘不上气。每天光吃不长肉,比同龄孩子瘦一圈。许若若的课题项目忙得走不开,我一个人带着柚子,跑遍各大医院,西医中医都看了不少,大夫众说纷纭,有人轻描淡写,有人危言耸听,我也不知道该信谁。

我和许若若算是事实同居了。起因是柚子一生病,总是整夜整夜地咳,一个人实在照顾不过来,得两个大人轮班看着。先是我看上半夜,凌晨两三点钟时候,许若若起来换我,我再开车回自己家。后来有一晚,许若若看我实在太累,劝我留下。我也不想再来回奔波,半推半就答应了,此后索性就住在了一起。

许若若劝我把租的房子退了,彻底搬过来和她们一起住,我果断拒绝,其实内心十分犹豫。小小的柚子花钱如流水,奶粉要钱,尿不湿要钱,衣服要钱,玩具要钱,看病吃药要钱,马上还有昂贵的早教费用,真不愧两脚吞金兽之名。许若若还在读博,收入很少,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过去我靠写各种文章赚得不少,但花得也多,没存下多少积蓄。那时我是孤家寡人,想写就写,现在却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女孩要养活,必须找一份有固定收入的工作。哪怕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工作,只要有人按时给我钱,我也能干。

可令我气愤的是,我这辈子难得决定认真地活一次,还被接二连三地打击了。我尽可能按捺住脾气,在家装得轻描淡写。我知道这个社会就是如此,人们不会因为你有女人和小孩要养活,就直接给你一份工作。最终,在面试了十一次之后,一家杂志社打电话叫我去上班。上班第一天,主编把我叫到办公室。他是个中年秃头男人,口音很重,语速飞快,每个字都争先恐后地从嘴里往外挤,不给他配上字幕,你永远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玩意。

除了主编,我还见到了我的两个编辑同事。一个叫老陆,快六十岁了,见谁都点头哈腰的。另一个是二十多岁的海归硕士研究生,长得肥头大耳,走路鼻孔朝天,从见我第一面起就对我冷冰冰的,搞得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他梦里得罪过他。办公室环境很垃圾,拥挤,脏乱,氤氲着烟味、脚臭味和各种外卖的气味。平时大家谁也不说话,氛围冷清得像冰窖,我都想让许若若来挖一挖,看看底下是不是藏了座坟墓。我每天的主要工作是从邮箱里多如牛毛的投稿中筛选出一些勉强能看的,再绞尽脑汁给其他作者写一些尽可能委婉的退稿意见。

刚开始,我对这份工作还是有一些热情的,幻想能让这份杂志变得略微出色一些。我尽量选用一些我觉得有价值的稿件,也不管作者是初中生还是农民工。于是我大概每两天就要被主编叫过去训斥一通,问我都选了些什么垃圾稿件,再塞给我一些肉眼可见更加垃圾的稿件。我一度以为他只是单纯的蠢而已,没过多久我就发现,所有人,包括主编,私下都收作者的红包,而且数目比我想象得还大。真有人会为在这种三流杂志上发表作品而花钱吗?我既觉得他们可怜,又觉得,可怜的其实是我自己。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这份工作除了能在每个月固定时间给我的银行帐户更改几个数字以外,没有什么价值。没有这个编辑部绝不会妨碍地球转动,更不会让文学界惋惜一秒钟。我很想问问我的同事:你觉得现在的生活对你有什么意义?我能想到每一个人的反应。老陆会躲避我的眼神,低声下气地笑;研究生大概根本就不屑与我交流;主编呢,他会看着我,心想,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其实我也不是那么缺钱,真到了没米下锅的时候,我还有一笔钱一直没动用,就是去年转给任苒的十万块。第二次爽约后,我曾想立刻把这笔钱要回来,只是难以启齿。后来我估摸着任苒气消了,就厚着脸皮给她打了个电话,先是言辞恳切地道歉,看她没什么激烈反应,我才吞吞吐吐提起了钱的事。谁知任苒爽快地把钱退给了我。对我的再次失约,她表现得非常淡然,说她早料到了,因为我已经老了。男人年纪大了就是这样,缺乏冒险精神,只想稳定,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想着养生,开始研究烹饪,爱好变成慢跑和钓鱼。她说我很快肚子就会变大,发际线不断升高,满脸都是油腻。我说你少胡说八道,从市中心往外数五环所有的爷们都秃了,我都不会!不信你等着看。她冷笑说,那就拭目以待。

任苒冷嘲热讽的态度大大激怒了我,我又把十万块钱原路退给了她。我说,这笔钱就先放你那,算预付款。等我把手上这些琐事彻底解决,我就跟你去南极。也就明后年的事。

可现在呢,我坐在烟雾缭绕的办公室里,看着保温杯里的十几粒枸杞,想到任苒说的“拭目以待”,不禁毛骨悚然。

我是在夏末时再见的任苒。那是个挺晴朗的日子,我刚给柚子买完药,和正从酒店出来的任苒不期而遇。天气已经转凉,她仍穿着一条极其节省布料的牛仔热裤,上身是件黑色露脐小背心。任苒离老远就看见了我,热情地和我打招呼,还和我拥抱了一下。她从酒店出来时挽着一个男人,是个小白脸,细皮嫩肉的。

任苒说请我喝一杯,那小白脸死乞白赖地也要跟着。我们到了以前常去的一家酒吧,快一年没来,酒吧的销售员全换了,居然没人认识我。任苒点了瓶马爹利蓝带,喝第二杯时,她问我柚子身体好点没。小白脸一听我有孩子,立马变得上道了,一口一个哥,又是给我递烟,又是为我倒酒,一会儿问我在哪高就,一会儿又问我老婆是干什么的。

我懒得理他。任苒笑着说,小强呀,你可不要胡说,他还没结婚呢!小强一愣,问,苒姐,这是怎么说?任苒说,他是非婚生女,还没补票。小强露出极其惊讶的表情,大声说,这也可以?任苒眯着眼,神色有些许轻蔑,不屑地说,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这有什么。我说,任苒,你这样挤对我就没意思了。任苒说,哪有啊,你忒多心。

任苒跟小强说了一些我的事。小强听了,非要敬我一杯,说,哥,我是真佩服你,为了孩子,十万块钱眼睛不眨一下就送出去了,够爷们。任苒也举杯说,我也觉得你这事做得仁义,所以没计较你又放我一回鸽子。不过,说起你那闺女,我瞅你发给我的相片,怎么感觉跟你一点都不像呢,看来还是随她那个博士妈多些。我说,也不怎么像她妈。任苒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知道她什么意思,忙说,其实还是像我的。任苒摇头说,看不出来。我说,一张相片,你能看出什么?小强插嘴说,哥,这你就不知道了,苒姐眼睛尖得很,肯定不会看走眼的。人家都说闺女随爹,你这事,我看还得留个心眼,别戴了绿帽子不说,还给别人白养十几年闺女。你怎么不去做个亲子鉴定?

我看了看任苒。她一只手端着酒杯,优雅得如同拈花,懒散地靠在座椅上,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我吸了一口烟,仰头吐了个硕大的烟圈。

任苒看着我,笑了笑,叹口气说,唉,好男人都跟别人过日子去了。我避开她目光,说,我也算好男人?任苒挺认真地说,以前没觉得,现在想想,舍得花钱,知道疼女人,能照顾孩子,还会写诗,这要不算好男人,那什么样的才算?

我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任苒迟疑着说,找机会,你还是去做个亲子鉴定吧。我说,做个屁,她哪里不像我?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都是两条眉毛一张嘴,简直和我一模一样。任苒说,得,你别不高兴,我也是为你着想。这事总要有个说法,你愿意稀里糊涂地养她一辈子,那也随你。

我到家时,许若若正在厨房给柚子做辅食。她把新鲜的基围虾去头剥壳,虾仁碾成泥,再和切碎的胡萝卜丁一起填到模具里,团成球状,上锅蒸七分钟。在家一般是我做饭,许若若五谷不分,虾都剥不好,能被虾枪扎得满手血,柚子一吃她做的饭就装咳嗽。我坐到餐桌边,看着对面儿童椅上的柚子。柚子正看着厨房里手忙脚乱的她妈,愁眉苦脸的。这孩子确实不像我,我家三代单传的高鼻梁、尖下巴、桃花眼,她是一样都没有,反而长了一对招风耳,左耳耳垂上还有一块扎眼的黑色胎记。柚子小嘴轻轻开合,发出“么么”的声音,意义不明。都十八个月大了,她还是不能很清楚地说出“妈妈”这个词。我也常教她喊爸爸,她连相似的发音都学不会,搞不清是脑子笨,还是和我差了点缘分。按理说,许若若是博士,我也多少有些小聪明,这孩子到底随谁了?

柚子冲我挥了挥手里的硅胶勺子,算是打招呼。我面无表情,盯着她看。她不知我是何意,起初试图无视,被我越看越慌,终于放声大哭起来。许若若把蒸好的虾球端上桌,擦干手,把柚子抱到怀里哄。见我坐着不动,说,回来啦?我没接话。许若若接着说,天气预报说过两天有雨,秋雨一落,凉得就快了。吃完饭,我俩一起把被套都换下来洗一洗,等降温了,你们盖着暖和。

许若若夜里要赶论文,柚子几乎每晚都是我带着睡。这孩子睡觉不安生,好踢被子,一着凉,咳嗽得更厉害。通常我会把她塞进被窝里,一只手搂着她。夜里她翻来覆去,睡得极不安稳。梦话不停,嘴里咿咿呀呀,脚下跟练武术似的,一套无影脚全踹我脸上,蹬得我鼻青脸肿。

我说,不行,今晚我回去住。

柚子还在哭,表情扭曲,鼻涕眼泪混在一起往下掉。我越看她,她哭得越变本加厉。我倍感烦躁,心里涌上一股令人沮丧的愤怒。许若若看出我不对劲,走近了说,怎么了你?她在我身上嗅了嗅,惊讶地说,你在外面喝酒啦?我冷冷地说,关你屁事。许若若不解,你吃枪药了,哪来这么大火气?我猛地站起,控制不住地大声说,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柚子到底是不是我的孩子?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柚子孤独的哭声。许若若像是没听见我的话,抱着柚子,温柔地为她拭去泪水。过了好一会儿,她平静地说,日久见人心,这都多久了,还需要问吗?我说,当然需要,我不能当一辈子糊涂蛋。许若若说,我说是你的,你信了吗?我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许若若说,你心里信她是你的孩子,她再不像你,都是你的孩子;你心里怀疑,她再像你,你也还是会怀疑。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说,我带柚子去做亲子鉴定,如果她真是我女儿,我无怨无悔养你们娘俩一辈子。

许若若看着我,失望和鄙夷在脸上呼之欲出。她说,你我又不是夫妻关系,你凭什么让我的孩子跟你去做亲子鉴定?我不会同意。再说,我需要你养吗,你一个月才拿多少钱?

我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无情的话,盛怒之下,端起桌上那盘虾球砸在地上,紧接着夺门而出。

我要去南极,哪怕死在那里,我也不会再回来。

4

我发信息给任苒,告诉她,今年的南极团务必给我留一个位置。我要去南极,我要进核心团,我要越过极圈,一路向南,我要冲刺极点。任苒回,狼又来了?我说,你既然举了狼来了的例子,就该知道那个故事中,狼最后真的来了。任苒回了两个字,呵呵。我知道她不相信我,也不在乎她怎么想。这次我准备得非常周全。我先是从许若若家搬了出来,原有的房子也不再续租,除了一些必备物品,其他杂物全都低价出售。我把自己那辆九成新的丰田凯美瑞卖了一笔钱,提现了信用卡,还找各路朋友借了一些,再加上放在任苒那里的十万元一起,作为去南极的经费。

将柚子从生活中剥离后,我第一次认真规划未来。时间再次富余到花不完,除去上班和写作,我居然还能剩下大把的时间无所事事。我想不起来在柚子闯入生活之前,我是如何打发掉这些时间的。孩子不仅是两脚吞金兽,还是个时间湮灭黑洞。一旦不用为柚子做饭、喂奶、喂药、换尿布、洗衣服、洗澡、读绘本、哄睡觉,不用带她看病、晒太阳、玩玩具,时间就如附骨之疽爬满全身,企图与空虚联手谋杀我。多的时候,我一天看五部电影,巧合的是,每部电影里都有个不幸的孩子,要么罹患绝症,要么被双亲抛弃。晚上我出门散步,看见一个男人抱着个小女孩,蓬头垢面地跪在街边。脚边的黑色音箱循环播放着《爱的奉献》。面前搁了块写满红字的纸板,上面写着:三岁的女儿得了白血病,急需三十万医疗费。底下印了硕大的收款码,还区分了支付宝和微信。这种情况我早已司空见惯,他们集中在医院周边,无一例外是骗取同情心的惯犯。可那天晚上,我在这个抱小孩的男人面前徘徊了六遍。最后一次走过时,我看见小女孩蜷缩在男人怀里,衣衫单薄,形如寄居壳中的小兽,脸上灰扑扑的,眼睛异常明亮,像两颗蒙尘易碎的宝石,附着隔绝一切阴谋诡计的光,怯生生和我对视。我扫码,转了一千块钱过去,甚至没发觉自己在流泪。我知道我被骗了。但万一是真的呢?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真的能帮到她呢。

柚子让我变脆弱了,我惊觉。这个孩子确实会魔法,哪怕她不在我身边,但依然在遥控我的情绪。我不能放任自己一直闲着,否则我会忍不住冲到许若若家去。我开始上网查南极旅游的攻略,了解南极的历史。我读了很多关于南极的书,有科普书,有小说,还有一些考察记录,了解那些著名南极探险家的故事。我还向任苒要了一份她公司提供的南极旅行须知,长达四十多页,内含一份五页长的物品清单。我仔仔细细读了很多遍。我发现,在南极不仅要防寒、防风、防晒,还需要准备许多专业装备,件件价格不菲。除了丰富的知识储备,我还做足了身体准备。我以惊人的毅力开始戒烟戒酒,严格做到健康饮食,规律作息。我制订了严苛的健身计划,同时开展耐力和力量训练,还买了大量营养品。不过两个月,我的肚腩渐渐消退,腹肌隐约可见,胸围、臂围都增加了数厘米,五公里可以跑进二十五分钟,卧推达到一百公斤。

随着准备逐渐周全,南极的印象在我脑海里越发清晰,从一个抽象的概念转变成具象的风景。那是一种自然的美,原始的美,野性的美。这种美极其罕见,也极端凶险。那是地球上仅剩的几处极少有人类涉足的地区之一,那里有凶狠的海豹、南极狼、虎鲸,哪怕是看似温顺的企鹅,有时也具有强烈的攻击性,更不要说冰川、风暴、极寒的气候,随时都能置人于死地。

酝酿很久的辞职计划也实施了。交辞职报告时,主编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我说我准备去南极。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老陆说,年轻人就是有想法,研究生惊讶地从手机上抬起头,但很快就恢复了那种不可一世的神情。主编又开始没完没了地扯淡,大谈特谈他心目中的南极。我等着他给辞职报告签字,只能耐着性子听。岂料他从南极说到北极,又从北极说到世界局势,再从世界局势说到文学创作,最后假模假样地劝我,让我到南极后好好写几篇游记,回来后出一本合集,就像《文化苦旅》那种,到时给他们送几本签名版。说完,很得意自己的提议似的哈哈大笑。我只好跟着笑,老陆和研究生也只好一起笑了起来。在这尴尬的笑声中,我终于拿到了自己的辞职报告,彻底感到一身轻松。

至于任苒,她终于相信我这次是来真的,告知了我详细的旅行计划。我们从上海出发飞达拉斯维加斯,与在美国集结的另一批队员会合后,就地乘机飞智利圣地亚哥,在圣地亚哥转机去蓬塔阿雷纳斯,随后乘飞机一路向南,进入南极大陆的联合冰川营地。至此,普通团员的行程就抵达终点了,核心团员则在休整两天后,向南极点发起冲击。

任苒说,去南极点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坐飞机直接飞越南极点,另一种是从联合冰川营地出发滑雪前往南极点。考虑到我的情况,滑雪会经济一些,但这也意味着我要背负超过三十公斤的装备和物资,在冰天雪地中跋涉一千多公里,途中可能发生种种意外,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极其严酷的考验。而且即便如此,全程总费用也不会低于四十万。

我选滑雪。我告诉任苒,我要是怕死,去南极干什么,继续在家哄孩子好了。

任苒说,是个爷们。钱的事你放心,我算你半个工作人员,折扣给你拉到顶。

出发定在秋分那天,签证早已办好,所有装备都已到齐,万事俱备。临走那天,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去跟许若若告别。实话实说,分开的这段时间,我对许若若的思念并不比对柚子少。那段同舟共济抚养柚子的日子,像是老天爷特意为我设计的一场游戏,我日复一日积攒经验打怪升级,最终获取一份相依为命的依赖。我不是没想过和许若若结婚。我也知道,如果真的和她结婚,在别人眼里,那个中彩票一般幸运的人,一定是我。结婚的事,我没有向她开口,不光因为我从心底觉得自己配不上她,还因为我心里一直没死的,那些被生活折磨的妄想。最终,这妄想落实在去南极这件事上。

5

两个月不见,再见到柚子时,她已经能颤颤巍巍自己走路了,还学会不少新词。看到我,她小脸上的茫然转瞬即逝,随后抱住我的腿,像只树懒一样挂在我身上。我举起她端详。这孩子长开了,个头高了不少,皮肤白皙光滑,五官像用美颜相机拍出来的,眸子里满是我的倒影。我把她顶在头上,她紧紧揪住我的头发,咯咯笑得停不下来。她结实了许多,肺病也在好转。进门以来,我没听见她咳嗽一声。许若若站在一边,板着脸不说话,也没干涉我享受这父女重逢的时刻。小心翼翼避开她的目光,我突然觉得,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在等待我的这件事,好像也并非全是妄想。南极和家庭,其实都是我生命中妄想过而未实现的部分,只不过一个更虚幻,一个更真实。

我把柚子放到沙发上,给了她一只企鹅玩具。她并不感兴趣,摸两下便扔到一旁,绕到我背后,爬上我的登山包。比起我,这孩子更像一个人生的探险家。她把背包的卡扣不停合上再解开,又把拉链拉开一条缝,脑袋伸进去,窥探里面的种种探险装备。许若若还是不搭理我,双手抱胸,直勾勾盯着地板,指望能捡到钱一样。奶粉该换三段的了,我鬼使神差般冒出这句话。

许若若眼睛红了,肩膀微微颤抖。我有些尴尬,不敢看她,扯起登山包甩到肩上,自言自语地说,我回自己家看看。柚子正玩得高兴,突然被抢走玩具,有些弄不清状况,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她怯生生地问,爸爸,你又要走啦?

登山包滑落下来,拉链崩开,装备散落一地。我扔下包,抱起柚子,眼泪夺眶而出。

责任编辑许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