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卡
2024-11-22鬼鱼
我们本来约好,先去小西湖吃手抓,之后再步行到中山桥附近的茶摊子上喝三炮台。那时候,月亮应该还没有升起来,但想必沿岸的码头已经亮起各种款式的霓虹灯。如果晚风吹散黄河中的水雾,当船上的乐队唱起民谣时,就能近距离感受来自西部旱码头的那种热火朝天的浪漫。
这么说或许不太准确,但我实在找不到比这更丰饶的词语来形容六月的夜兰州。没错,按计划,我们早该置身热火朝天的浪漫场合,说不定还会被人群中那高涨的气氛裹挟,再声嘶力竭地吼上几嗓子,如今却只能丧气地坐在我家楼下的烧烤店,听着音响中震耳欲聋的秦腔,配蘸料啃一个干羊头。
秦艾对此提出抗议,认为我们既没有把她当成真正的姑娘,也没有把她当成真正的贵客,理由是我们招待她的方式过于潦草和剽悍。这当然不能怪我们,谁让她一下飞机还没来得及感受西北风情,就被高原反应打趴下了呢?即便到我家昏睡了整个下午,她走路时也还是感觉天旋地转,晚餐只能就近对付两口。羊头是白水煮的,与那些撒满孜然粉、辣椒面的烧烤相比,已经算是这家店最清淡的食物。
对于秦艾的抗议,田园并不当成一回事儿,甚至嘻嘻哈哈笑作一团。田园的逻辑清奇:搁在古代,秦艾恐怕连完成和亲任务的资格都没有,还没嫁过去,就倒在半路上。虽然田园和秦艾的家都在中原,但田园在这里上学、工作、安家,早把自己活成一个地道的兰州人。秦艾已经是第二次来兰州,然而这次的高反并没有比上次轻多少,即便如此,她还是嚷嚷着要用端午节的三天假期去一趟茶卡盐湖。
我和田园都认为秦艾不拿自己的命当命,要知道,茶卡的平均海拔为三千零五十九米,是兰州的两倍,但秦艾坚持己见,说不死一回,怎么能够有新的开始?至于向死而生的地方为什么非得是茶卡,秦艾没有说。那阵子,几乎全国各地的姑娘都热衷于往茶卡跑,穿一身绯红色的长裙,站在盐湖的猎猎寒风中拍照,统一的服装,统一的动作,甚至连表情都是统一的。有研究文章指出,这雷同的表征,指向当代年轻人面对纷繁复杂的生活时一种审美的趋同和退化——他们以为所有在快速且高压的都市生活中罹患的精神或情感疾病,都可以通过这种近乎朝圣的方式来疗愈。
我反驳,开始新的生活有很多种方式,没必要非选择去茶卡死而后生。秦艾说,那是因为你爱一个人,还没有爱到愿意为对方付出生命。本来田园和我已经达成共识,坚决反对秦艾“送死”,可听到这句话,她还是在犹豫不决中对我在爱情中的付出产生怀疑。这简直过于扯淡,我们从上大学那会儿就开始恋爱,经历毕业、工作、租房、买房和结婚,十年过去,发过的山盟海誓没有一火车皮也有半火车皮,岂是用“生死”二字就能够衡量的?但田园似乎就吃这一套,谁让她和秦艾是从初中住校时就睡在一个被窝的闺密呢,到上大学为止,她们形影不离在一起整整六年,而我和她结婚,才区区六个月。
于是在这个计划赶不上变化的夏夜,在这家烟火缭绕的烧烤店,仅仅因为闺密秦艾一句没头没脑的傻话,妻子田园就开始借着眼前的一杯啤酒,开始对我进行各种诘问和审判。
她说,许晖,你当初为什么没有给我一场盛大且浪漫的求婚仪式?你甚至都没有求婚,只是在一个稀松平常的周末的黄昏,骗我在兰山之巅看了一次日落,就匆匆敲定我们的婚期、邀请的亲朋好友,以及在哪家酒店举行结婚典礼。
对此,我无可辩驳,田园倒也没有撒谎,这些的确是我干的,但在当初,她并没有认为我在兰山之巅糊弄了她。那日,山峦寂静,黄河远去,草木在沉沉暮霭中发出低鸣,我们挽手立于兰州海拔最高处的三台阁。当我们面朝四百多万兰州人民以及千千万万间广厦时,心里想的是在这番广阔又庄严的场景前,经过十年情感跋涉,终于送走陈旧之日月,迎来崭新之光芒。在当时那种氛围中,与这些厚重且诗性的意象相比,求婚浮夸得简直就像一个玩笑。但如今,这些竟然全都成为田园质疑我不够爱她的把柄。
无可辩驳不代表就理亏,但在这种状况下,就算我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家伙,也知道沉默寡言才能换来风平浪静。田园当然有借酒撒疯的姿态,我且不管她,尽管已经磨平身上的中原烙印,但她到底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兰州人,除了秦艾,十年间,她根本没有交到一个真心朋友。秦艾也是,从上大学就离开家乡,先是在武汉读本科,之后又到广州读研究生,如今是到厦门生活的第三年,不出意外,端午节过后她就可以拿到文学博士学位。从社会学意义上讲,她们已经算是失去家乡的人,如今在他乡相逢,生而为人,总要不可免俗地感慨一场,不要说揶揄、指摘,就算把我骂个狗血淋头,我也不会有任何意见。
在我的容忍之下,田园又向我发出第二次拷问。她说,没有求婚仪式也罢,你竟然连钻戒都没有给我买。这当然也是不容置喙的事实,可问题是,结婚那会儿,国际上的黄金价格创下历史最低纪录,在经过仔细研究后,我们一致同意把用来买钻戒的钱投入黄金买卖中去。如今半年过去,她的手镯、手链、项链、戒指、耳坠、耳钉等首饰的价格,差不多是当时的百分之一百五十倍,而这涨起来的钱,足足抵得上她半年的工资。但我知道,就算我有一万个理由,也不能在此时挑衅她,她也就是被带动了情绪而已,我要对付的目标是远道而来的秦艾。
几天前,得知秦艾因为受到“渣男”的巨大伤害正选择暂别厦门时,田园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发出劝秦艾来兰州散心的邀请,说逛一圈,体验体验西北风情,就会忘记那些糟心事。田园还承诺为她物色一个志同道合的男朋友。也说不清当时田园是出于一种敷衍的安慰,还是出于一种赤诚的保证,事实摆在眼前,反正在这个六月的夜晚,当目睹她已经差不多成功被秦艾“策反”后,我只好打电话约张宽这个毫不知情的“男朋友”过来,帮我平息这场风波。
张宽是我的大学舍友,本科时,我们都是学地理的。开学没几天,他就自己张罗着转专业,说地理是他在地质勘察院工作的父母强制他报的,他真正喜欢的是历史。学校规定,新生至少在一学期后才能申请转专业,并且要通过本专业各门功课的考试。本来他就不喜欢学地理,考试结果可想而知。但他没放弃,一直在自学历史,直到大学毕业,终于通过考研如愿成为一名研究西北地方史的硕士生,且和田园是同门。因为这层关系,我们更加熟络起来。他还写现代诗,至今已经公开出版过两本诗集,在国内小有名气。他本人虽略有种放荡不羁之感,但一直对生活充满热情,积极阳光,最重要的是,他拥有端正的学术态度和极强的学术能力,研究生还没毕业就被录取为博士生,后来不仅提前半年取得历史学博士学位,而且成功留校任教,目前是历史系最年轻的硕士生导师。在我和田园心中,他简直就是钻石王老五一般的存在,介绍给秦艾再合适不过。
一会儿,张宽就赶到了烤肉店门口。看上去他一脸疲惫。寒暄着点上一支烟,我才把真相告诉他。他倒是没拒绝给他介绍女朋友,但是对我没有提前告诉他这件事,感到不爽,骂骂咧咧地指责个不停。无所谓,自打在门口偷看一眼秦艾并知道那是我准备介绍给他的女朋友后,他就开始做出一系列夸张的动作表情,全程傻笑,像是捡了宝一样,并下意识地捯饬自己的衣服和头发,因此我判定,他的指责不过是虚张声势和装模作样。
张宽说,你把心放宽,如今撞到我手里,我就是摁也要把秦艾摁在兰州。茶卡我去过,那地方六月还在下鹅毛大雪,别到时候秦艾还没来得及高反,就先给冻死了。这话听得我又好气又好笑。张宽嘻嘻哈哈地说,坚决不辜负你和田园的信任,一定把秦艾发展成女朋友,把她留在兰州,一辈子不分离。
羊头被搁置在一旁,秦艾和田园聊得正欢,秦艾在詈骂“渣男”,田园在吐槽我。拉着张宽坐下,我开玩笑说,“渣男”骗炮,但我和田园是自愿的,所以我不是“渣男”。秦艾看一眼张宽,可能是发现面前多出一个陌生人,一瞬间有点儿怔,但没有任何表示。说了一会儿话,她直接问张宽,你们男的是不是都这样?张宽也不客气,笑言,“渣男”的特点是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前两点符合不符合不知道,但我至少挺主动的。他幽默的方式并不高明,但我们四个都哈哈大笑起来。
暧昧的气息在飘荡,就在我坚定地认为张宽没有白来一趟,且把所有能留住秦艾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时,没想到田园已经彻底沦为“叛徒”,一整个晚上都在谈论茶卡的她当即宣布,我已经通过手机软件向西宁的一个私人导游购买了青海两日半旅行服务。我们明天一早就从兰州坐车去西宁。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秦艾当然举双手赞同,可是当我望向张宽时,这家伙竟然大言不惭地表示,我愿意倾尽全力为这趟美好的旅行做好后勤保障工作。
有田园和秦艾在,我也不好公开反对,但等到场子散掉,她们俩去超市买旅途中的必需品时,我一把揪住张宽,让他给我一个信服的理由。张宽一脸委屈,反问我,你是不是涉嫌教唆我跟秦艾唱反调?我说,我就不该把你叫来。
等了很久,田园和秦艾才从超市出来,我和张宽忙提着几大包东西回我家。喝了点水,又闲聊几句,已经是十点半。张宽走后,田园和秦艾还没有要睡觉的意思。我趁机问秦艾,你觉得张宽怎么样?秦艾说,还行。我说,具体点儿。还没等秦艾回答,田园就气冲冲怼我说,这又不是买菜,总得多了解一下。她的语气中充满火药味,看样子还没有从吐槽我的氛围中脱身。
压制了一晚上的情绪,在此刻达到顶峰,像是不由控制地,我终于也朝田园发了火,本来把张宽介绍给秦艾就是你的主意,如今秦艾还没有表明态度,你却先扮演起反面角色来。田园也发火了,质问我,你是不是早就忍受不了我啦?如果是,就正大光明地说出来,反正我们结婚才半年,也没有孩子,一拍两散还来得及。这叫什么混账话,我简直要被她的任性气疯,于是毫不客气地对她说,散就散。田园歇斯底里地冲我喊,谁不散谁是王八蛋!我才不惯她这臭毛病,说,明天一早就去民政局,散个干干净净。
只有秦艾在哈哈大笑,说,恐怕你们俩还得再忍耐些,端午节期间继续做夫妻,至少把我和张宽撮合成再离。
于是在秦艾的见证下,我与田园暂时达成一致意见:从这个夜晚开始,我们分房睡,端午假期,是法律意义上做夫妻的最后三天时间,从茶卡回来,我们就去办理离婚手续。
田园和秦艾睡主卧,我一个人睡次卧。半夜,窗外毫无征兆地刮起风来,不久,一声霹雳,硕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玻璃上,万马奔腾般声势浩荡,似要踏窗而入,但我的内心毫无波澜,睁着眼,在黑暗中卧听风雨雷电。
与田园在一起的十年,我们基本上保持着甜蜜恩爱、相敬如宾的状态,即使偶有矛盾,也从未闹过分手,彼此更没有说过侮辱人格的狠话,如今结婚才半年,竟闹到离婚的地步;而秦艾和张宽的见面,不过是一次仓促中的意外,他们甚至都没有单独相处过,但双方脸上那种“郎有情妾有意”的气息就已昭然若揭。如今,截然不同的两种情感局面摆在我们四个人的眼前,这趟看似潦草的茶卡之行,因此生出庄重的意味。
次日,闹铃还没有响,张宽就打电话给我,说,赶紧起床,我买了早餐在你家门口。我一看表,才六点,而我们坐车去西宁的时间是九点。打开门,张宽精神十足,提着七八个塑料袋背靠墙站着,一脸媚笑,说,扰了你们的美梦。我说,她们俩美不美我不知道,反正我挺不美。张宽问怎么了,我不想回答,就让他把早餐放在餐桌上,我去厨房拿碗筷。
张宽买了四个香菇羊肉包子、四根油条、两份豆腐脑、一个卤肉卷、两个红糖油糕、一个荷叶饼、一个煎饼馃子、一碗胡辣汤,还有一碗汤和面分开装的牛肉面。我不理解,问为什么买这么杂?他说,各样都买一点儿,主打丰富。我也不客气,拿过牛肉面就要吃。张宽急忙抓住我的手,说,其他的你随便吃,唯独牛肉面不能动。我问,是不是专门买给秦艾的?他又是一脸媚笑。我说,等秦艾醒了你们俩可以手拉手一起去面馆,吃一口面,喝一口汤,你侬我侬,腻腻歪歪,还可以把萝卜和肉嚼烂了嘴对嘴地互相喂。张宽笑得满脸都是褶子,说,你真恶心。又说,昨晚睡前和秦艾聊微信聊嗨了,聊到兰州饮食,她说想尝尝头锅牛肉面。
昨晚,我并未见他们俩动手机,就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加的微信好友?张宽嬉皮笑脸说,保密。
张宽和我快吃完早餐时,田园和秦艾才走出卧室。两个人哈欠不断,精神涣散。等她们洗漱完,张宽把汤和面合成一碗端给秦艾,但她吃几口就放下了,说面有点坨,像在啃一块面条做的馍馍。我对着张宽笑,幸灾乐祸中带着鄙夷,他倒一点儿也不尴尬,又把一个羊肉香菇包子搛在秦艾的碗里。秦艾咬了一口包子皮,连夸好吃,但第二口咬到馅儿,便五官变形地吐出来,说对昨晚难以下咽的羊头还心有余悸。张宽立即剥下一个包子皮递到她嘴边,俩人看上去就像一对热恋的情人。
起得早,大家都困,上车没说几句话就开始睡觉,等列车员报站到西宁,时间才过去一个小时。出站后,田园打电话让私人向导来接我们。等待的间隙,秦艾拉着田园去卫生间,我和张宽默契地装模作样往前走几步,到路边站着。
一条破烂的水渠沿路边延伸,渠底裸露出褐色和黄色的泥土,各种杂草和灌木长势茂盛,郁郁葱葱。水渠顶上和我们脚下,五颜六色的格桑花点缀在绿色的针状叶丛中,星罗棋布。张宽递给我一支烟,点上,自己也点上一支,我们自如地喷吐,双目交汇,但沉默不语,像两个刚结识的陌生人。张宽先吸完,熟练地弯曲拇指与食指,抡成一个圆,发力一弹,烟头便如子弹般精准射进渠底的一摊污水中,升起若有若无的烟雾,随即熄灭。
这姿势,一看平时就没少弹。张宽问我,你和田园是不是在闹别扭?我反问,这都能看出来?张宽翻个白眼说,早上从我进你家门到现在,就没看到你们俩有任何交流。我没说话。张宽又问,你们俩怎么了?这时,我看见秦艾和田园手拉手正从卫生间出来,就对张宽说,我们俩的事你别管,先操心自己和秦艾的事。张宽自信地说,放心,我和她肯定能成。我本来还想和他说几句,但田园和秦艾越走越近,我只好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一脚踢进水渠。
没多久,一辆白色SUV开过来,停稳后,车窗降下,一个健硕年轻的小伙子从驾驶位上探出身子看我们。小伙子皮肤黝黑,牙齿洁白,一头蜷曲的长发几乎齐肩,像弹簧一样抖动着,帅气逼人,满满的青春荷尔蒙气息。他绕开我和张宽,向秦艾和田园询问手机尾号,待确认后,直接招呼我们上车。田园对他的身份产生怀疑,他也不解释,让田园拨打预定旅行服务的手机号码。
接通后,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说,最近是旅行旺季,早上我刚从茶卡回来,正在家休息,所以这趟就由我儿子负责开车带你们。虽说疲劳驾驶要不得,尤其在高原地区,但未打招呼就换人,我们也不愿意。对方一再强调,我儿子驾驶技术很好,这条旅行线也走过不下一百次,别看他年轻,其实是个老司机。田园还是犹豫不决,对方直接说,我儿子有门路,可以让你们免费进入青海湖景区。这样一来,大家就都不再有什么意见,一个接一个上车,我主动选择坐在副驾驶位,他们三个坐在后排。
小伙子开车确实不错,又稳又快。开了十来分钟,大家都不说话,可能想改变这种沉闷的气氛,秦艾主动问小伙子,帅哥你叫什么名字?他说,名字不重要,只是个符号。秦艾笑着说,不错,很酷,但一路上我们总得称呼你啊。他也笑,说,那叫我阿东吧。秦艾问阿东,你父亲说你是个老司机,我不信。老实说,你到底有没有成年?阿东说,暑假过完我就读大二。秦艾坚持说,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有没有成年。阿东说,刚过二十岁生日。秦艾说,我二十八岁,你得喊姐。阿东说,我没有姐。秦艾说,现在不就有了,先喊一声。阿东没有说话。田园对秦艾说,你不要谁的便宜都想占。秦艾问张宽,我有占他便宜吗?张宽不说话,哈哈大笑。秦艾问我,他不该喊我姐吗?我说,该。秦艾又问,我有占他便宜吗?我说,有点儿。秦艾对阿东说,不喊就不喊吧。阿东一直沉默着,但嘴角漾出浅浅的笑,歪着头,像港剧中的偶像派小生。
秦艾问,你在哪所大学读书?阿东说,你猜。秦艾说,青海大学。阿东大笑,没那个命。秦艾说,西藏大学。阿东说,也没那个命。秦艾说,猜不着。阿东说,青海师范大学。秦艾问,什么专业?阿东说,专业不好,是调剂的,文学。我回头,隔空指指秦艾对阿东说,她是文学博士。阿东有点吃惊,连说厉害。秦艾问他,为什么文学不好?阿东说,我想从军,上国防科技大学。秦艾说,怎么没上呢?阿东说,数学不好,没考及格。秦艾说,和我一样。阿东说,我不喜欢文学,感觉特别没意思,有话不直说,净绕弯弯。秦艾说,文学艺术就是这样,有些话需要直说,有些话就是要绕着弯弯说才好。阿东说,我觉得这样没气势。秦艾问,你觉得怎么样才有气势?阿东说,要燃,要铁血,要刀光剑影那种。秦艾又问,那你知道王昌龄的《从军行》吗?阿东说,不知道。秦艾说,是写青海的一首诗。阿东说,是吗?秦艾说,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阿东既兴奋又惊奇,说,还真是写青海的啊,后两句我知道,千古名句,但前两句没听说过。王昌龄我也知道,唐代边塞诗人,没想到他还来过青海。秦艾问,有气势吗?阿东说,有有有。秦艾说,文学有婉约也有豪放,不论哪一种,都极具魅力。
我对他们聊的这些并不感兴趣,听着听着,困意袭来,眼皮越来越沉,我在迷迷糊糊中很快就失去意识。
张宽把我喊醒时,车已经停在路边,眼前是一座陌生的城镇,建筑稀疏,楼房低矮,行人无精打采,草木看上去也都灰扑扑的,只有头顶的天空深邃而湛蓝。我问是哪里,张宽说湟源县城。我又问,到这里来干什么?秦艾说,旅行订单中去茶卡的必经之处,游丹噶尔古城啊。我的瞌睡劲儿还没过去,四肢疲软,就说,不游。张宽说,快点下车。我说,全世界的古城大同小异,除了卖吃的、玩的,就是卖纪念品,商业味太浓。你们去,我要在车里补觉。田园没说话,打开左边的门下车。秦艾说,我发现你这人特别没劲。张宽在我的脖颈上拍了一巴掌说,第一站就掉链子,虎头蛇尾也罢,可你这连头也没有,不是好兆头。阿东也在一边鼓动,哥,下去看看吧,虽然在修缮,有些景点没办法看,但能看的都还不错。逛一逛,顺便把午饭吃了,想买零食就买点,接下来这一路上都不会有吃饭的地方。一点钟,咱们准时在古城出口会合,否则天黑之前赶不到黑马河镇住宿。我只好下车跟着张宽往前走。
田园和秦艾在前,我和张宽在后,走过草坪,再走过一个用细碎方石铺成的小型广场,我们进入一条破破烂烂的明清仿古街。街上商铺林立,但十有九闭,生意萧条,即便营业,货物也都摆在门口用椅子和木板搭成的简易货架上,主人一律躺在长椅上闭目养神。四周寂静,不远处有一大片蓝色石棉瓦围挡,几座门楼和戏楼被圈在里面。无论远看,还是回望,游荡在整条街上的就只有我们四个人,光景惨淡极了。
张宽忽然来了一句,其实我跟秦艾早就认识。我讽刺说,对对对,你们上辈子就认识。张宽说,你别油腻,我说正经的。我看着前面几十米处和田园挽手前行的秦艾,问张宽,真的?张宽说,本来昨晚散场时打算跟你说,到底忍住了。回去想了一宿,觉得天底下哪有这样巧的事,所以还是要跟你说。我说,你慢慢说。张宽说,之所以昨晚忍住没说,是因为这并不是一件可以见光的事。我和蒋亚分手的事你还记得吧?我说,怎么会忘,她为能免试获得一个高中老师的编制,狠心回到生源地,你受到打击,一天到晚躺在床上看天花板,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我还打电话劝你,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张宽说,事实不是这样,大约三年前,距研究生毕业还有一学期时,我提前被录取为博士。我说,你是你们那一届的传奇,田园羡慕极了。张宽说,那段时间我特别开心,感觉人生已经到达巅峰,没什么事情干,整天就和蒋亚腻歪在一起。有一天,我们去黄河边的一艘游轮上吃火锅,中途她去上卫生间,没带手机。一会儿,她的微信提示有消息进来,我低头一看,一句充满性挑逗的脏话浮在屏幕上方。以前,我从来不看她的手机,但那句话引起我的好奇,我打开她的微信,看到了她和对方的一条条约会记录。本来不想爆发,毕竟偷窥这事不道德,但蒋亚在跟他聊天时那种放荡的无耻和卑贱的迎合,像雷霆霹雳,将我彻底击垮。我失去理智,变成暴徒,把她堵在卫生间,差点把她掐死。她喘息着跪下向我道歉,说秘密被我知道,她反而释然,终于可以活得像个人了。看她一脸痛哭流涕的样子,我心疼至极,摸着她的脸说,会永远和她在一起。
说到这里,张宽停下来点上一支烟,吸一口,脸色凝重。这时,秦艾回头看我们,远远地挥手,对张宽喊道,亏你还是研究历史的,怎么没有一点儿文物保护意识?古城里禁止吸烟。张宽听后,掐掉烟,我们走上去,与她们会合。我们已经走到这条街的尽头,但向左拐,又有一条街。街面平坦且宽敞,商铺依旧林立,没有一家闭门,且人来人往,市声鼎沸,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继续往前走不远,一座牌楼高耸的建筑矗在眼前,牌匾上写着丹噶尔厅署。为了不让秦艾看出张宽脸上的异样,我故意大声嚷嚷,这里肯定是大官的府衙。张宽立刻接话道,不愧是混官场的,眼光很准,丹噶尔厅署曾经是这座古城里最重要的建筑,也是权力中心。道光年间,因湟源海藏通商,特设立丹噶尔厅,属西宁府……又逛一会儿,大家都觉得没意思,于是出门回到大街,路过一个食摊,田园和秦艾坐下吃古法酸奶,我和张宽不感兴趣,继续往前走。
我还沉浸在张宽和蒋亚的故事中,问,然后呢?张宽说,那个男人果真没再联系她。我说,但是你心里有疙瘩,一直解不开,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折磨得你寝食难安,最终,借着毕业,你跟她提出分手。她自知无法挽回,所以借口为一个编制回到生源地。
张宽说,逻辑上没有任何问题,但现实不是故事,根本不按套路出牌。自从知道这件事后,我的确每天都无精打采,觉得活着没有任何意义,但以上只是铺垫,真正重要的在后面。那时候我已经提前毕业,虽然还没有读博士,但已经跟着导师在做项目。五月初,导师让我提前准备一篇资料翔实、观点新颖的论文,说六月跟着他去苏州参加一个重要的学术会议,可我深陷蒋亚这件事中无法自拔,就借故不想参加。导师说,这个会议的规格极高,国内地方史学界的巨擘都参加,每个人必须发言,如果你能得到巨擘半句认可或夸奖,未来的学术之路就会是通途。我知道这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于是花十天时间读史,十天时间写作,十天时间修改,最终带着一篇名为《以河西走廊为例浅谈史学界对华夏文明发源地的误判》的论文,跟着导师去了苏州。
我说,这题目一听就能吓唬人。张宽说,会议为期三天,每天都是几十个人轮番发言,我发言的时间被排在第三天。本来经过前两天的发言,大家已经失去耐心,会场上都在刷手机,不过由于我的论文设想大胆,论据充分,虽有哗众取宠之嫌,但绝非无稽之谈,我刚念完题目,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发言过程中也频频响起掌声,结束后更是获得几位巨擘称赞。不断有人加我微信,说后生可畏,青出于蓝胜于蓝,说有我的加入是地方史研究之幸事。导师对我的表现也很满意,晚上借着酒兴特批我两天假期游玩苏州。次日一早,导师就一个人先回了兰州。逛苏州,别的都可以不管,园子必须看。第一天,我去了拙政园、狮子林、网师园;第二天,去了留园、西园寺和虎丘。从虎丘回来,天已黑,到酒店,我不想吃饭,就躺在床上打视频电话给蒋亚。打了七八个,她一直没接,我有不好的预感,但除了胡思乱想,毫无办法。大约一个小时后,蒋亚回电话,说去操场跑步,没带手机。我要求视频通话,她没答应,也没拒绝。我打过去,响了好几声,她才接起来。一个男人和她在一起,就是微信上那个。我一脸蒙,她说,对不起张宽,你是个好人,但你不该相信我。之后,又说了一句你要好好的,就挂断了。这时我才意识到,她一直在骗我。
我倒吸一口气,说,看来她是瞒不下去,才说了实话。张宽说,不像上一次那样愤怒,这次我格外冷静,洗澡后换了身衣服出酒店,打车来到平江路。我的目的十分明确,之前我听说过,平江路美女多,艳遇概率很大,我几乎抱着一种变态的试验心理和报复心理,无差别地搭讪路人。我要看看,是不是天底下的姑娘都那么随便,只要勾搭,就会上钩。我尽量克制地伪装出绅士的体面和礼貌,言辞浪漫,行为得体,果不其然,才搭讪到第五个,就真有姑娘愿意跟我去酒吧喝两杯。我们喝了很多酒,但两个人都感觉自己没有喝醉,于是从酒吧出来一直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夜风习习,吹醒我们身体里的荷尔蒙,几乎是心照不宣地,我们在一家河边的民宿入住。第二天醒来,她已经不见身影,床上没有任何痕迹,耳边是淙淙水流声,雨水在窗边滴答,一切都湿漉漉的。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我恍惚觉得刚从一个似是而非的梦中醒来。之后,回到兰州,直到蒋亚离开,我没找过她,她也没找过我。这几年,我几乎把所有的经历都花在地方史研究上,也一直保持着单身,但这跟蒋亚毫无关系,我只是无法忘记苏州那一夜,无法忘记那个姑娘。此后每年,我都会去苏州平江路待一段时间,还固执地入住那个房间,希望与她重逢,但终究没有任何收获。直到昨天晚上,我才觉得一切都是天意,因为秦艾就是那个姑娘。
张宽的话让我久久不能平静。我不是一个相信天意的人,但眼前的巧合又让我不得不开始质疑自己。接下来,在丹噶尔古城,无论逛文庙、城隍庙还是火神庙,我都心不在焉。中午时,我们到一家拉面店里吃凉面和炒面,其间,秦艾说出去上卫生间,但人一直没有回来。我们等了二十多分钟,给她打电话,没人接听。出拉面店,在街上找,也不见人。后来,她打电话来,说已经回到车上。我看看表,已经快到一点,就和田园、张宽往古城出口走去。
离开丹噶尔古城,秦艾的脸色红彤彤的。一开始,我以为那是紫外线照射的缘故,生活在这片高原的每一个人,脸上几乎都有两团被称为“高原红”的红色浮云。很快我就意识到,秦艾脸上的红是欢乐的颜色,她心情好极了,一路都在说笑。
但秦艾的欢乐无法感染田园,田园看上去心事重重。她们从十三岁就认识,初中到高中,上课一起,吃饭一起,喜欢过同一个男生,还在一个寝室睡过整整六年,甚至可以说,她们拥有一模一样的青春记忆。田园曾告诉我,电影《七月与安生》上映后,她们在不同的城市看过好几次,台词倒背如流,强烈的共鸣让她们每次观影时都哭得不能自已。七月与安生的故事是悲剧,秦艾和田园尽管感动,但并不希望发生在自己身上,为此,她们也去过寺庙祈福,请神明保佑友谊可以永续永存。
与秦艾分开的十年,正是田园和我在一起的十年。这些年,田园不止一次跟我讲过她来兰州的经历。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她刚过完生日。学校通知新生九月三日报到,她的父母请假一起来送她。他们早上六点钟就起床,收拾完,坐上大巴是八点。车内特别脏,每个座椅底部几乎都凝固着一摊污渍,像呕吐物板结风干被揭走后留下的印记,她简直下不去脚,但她的父母司空见惯,各自寻得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就仰头闭眼睡觉。他们两个都不是好鸟,在田园小学快毕业时相继出轨。刚开始发现他们感情不和,田园还哭,后来渐渐看淡,觉得自己迟早会彻底离开这个家。在她读初一时,他们开始闹离婚,不再掩饰,因为财产分割和她的抚养问题没达成统一意见,双方一直纠缠不清,严重时大打出手。为不把自己卷入旋涡,田园提出住校,他们也都答应。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心智的成熟,田园变得理性又冷漠,只希望他们早日从泥淖中解脱,战线拉得太长,连她都感到疲惫不堪。等她考上大学,他们终于各得所愿,商量好送她去兰州,就当是这个家庭的最后一次集体旅行,然后大家一拍而散。散就散,她毫不在乎,父母的心早在各自的情人身上,苦熬六年,就等着她高考结束。第一次出远门,她毫无经验,在车内最后一排寻到一个勉强干净的角落,将自己缩进去。因为种种混合的熏人气味,她根本睡不着,只好打开窗户看外面,在移动的树木、建筑和云朵中,想象未知的兰州。
到洛阳已近中午,他们在火车站附近的饭馆喝羊汤。之后母亲建议去进站口的肯德基找座位消磨时间,父亲坚决不同意——晚上七点以后火车进站,疯子才会干坐一下午。田园提议去洛阳博物馆,父亲说,坐火车也是体力活,尽管是卧铺,到兰州也需要十六个小时,只有养足精神才能坚持下去。他已经订好一个房间,让大家一起休息。母亲不接受父亲的建议,头也不回地去了肯德基。父亲问田园的想法,她摆摆手,说自己还是想去博物馆。父母不再管她,各行其是。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她松了一口气,觉得这才像是回到熟悉的家庭氛围。她学历史,父母极不赞同,母亲为她选临床医学,说医生受人尊敬,收入又高;父亲则认为学会计不错,一辈子坐办公室,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她默默不说话,看着他们吵得不可开交。她最痛恨的就是医生和会计,那是他们各自情人的职业,她只填文学和历史,因为秦艾也是这样填的。
打上出租车,可能看出她涉世未深,司机不停地绕路,她多付了二十块钱。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可那天恰好是闭馆日,她站在门口怅然若失,打电话给秦艾,秦艾说正和宿舍同学在逛街,买军训用的发卡和防晒霜。秦艾比她早一周开学,发过来不少和宿舍同学的合影,言辞中满是认识新伙伴的兴奋。以前,秦艾只和她照相,无论买什么都是她们俩一起去。挂断电话,她感到浑身无力,坐在博物馆门口,看薄云在头顶游动,觉得自己像无家可归的人,想哭,但终究没有流下眼泪。
我和田园在军训时认识,分属于不同方阵,本来没有交集,但我走正步同手同脚,她则分不清向左转向右转,因为我们严重影响检阅质量,所以都被剔除出各自的方阵,和其他四五十个不合格的同学一样,有时被通知坐在看台上充当观众,为经过的各个方阵鼓掌,有时又被通知轮流坐在领导席上充当首长,对经过的方阵大喊口号,同志们辛苦了!主席台视野开阔,闲暇时,我扫几眼看台,很快发现田园不合群,总是和其他充当观众的人隔着一段距离,独自缩在一个角落发呆。她皮肤很白,没有经过军训时的暴晒,愈加在几千个黑姑娘中显眼,额前两绺长发从军帽中逃逸出来,神态寡合清欢,有轻微病态,看上去极像林黛玉。检阅的前一天,我们训练到很晚,结束时,看台上的观众都往回走,只有田园像个傻子,还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操场。我故意磨蹭着不走,等到没剩几个人,才快步走到她面前,深吸一口气,说,同学,你好……田园慌忙起身,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离开。显然,她觉得自己滞留在看台上是犯了错误。我觉得既可笑,又心疼,赶紧解释,不是,同学,我只是想认识你,我叫许晖。
那天晚上算是我们第一次约会。从看台上下来,田园让我陪她在月光下走走。她问,你是不是想泡我?我有些慌乱,没想到婉约如古典美人的她这么直接。我憋红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说,你别紧张,想好再回答。树影斑驳,罩住她的脸庞,我试图微调角度数次,始终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的呼吸匀称又绵长,鼻中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让我意乱神迷。我问,你为什么学历史?她说,不重要。我说,我学地理是因为《赤壁赋》中的一句话,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她说,不像是为泡我而临场发挥的。我说,这是在只有地理学的世界中才有的朴素和浪漫,我从小就心向往之。她说,其实我更钟爱《后赤壁赋》。我想了想说,我不记得里面也有这样的朴素和浪漫。她说,那倒没有,但有一句我很喜欢。我问,是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吗?她说,是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
军训结束后,我问田园报什么社团。她说,不报。我说,有一个《红楼梦》研究社挺适合你。她问,为什么?我说,气质上你很像林黛玉。她说,你不懂我。我说,我们认识还不到十天。她说,其实整部红楼,我最不喜欢黛玉。我说,可能是我判断错误。她说,不是可能,而是就是。我感到尴尬,问,你最喜欢谁?她说,我没有胆量成为那样的人。我说,你要勇敢一点。她说,我就是不勇敢才会来兰州。我很好奇,问,到底是谁?她说,宝琴。我想不起来《红楼梦》里还有这么一个人,就凭着感觉问,她是谁的丫鬟?她一愣,说,算了,说说你报什么社团。我说,广播站。她问,好玩吗?我说,今天晚饭时间我试播,你来为我打气。
晚饭时,田园没有来。广播站安排给我的稿子是一篇很短的散文,没有标明题目和作者。第一段说,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渐渐发白的山顶,有点亮了起来,紫色的云彩微细地飘横在那里,这是很有意思的。我读一遍,眼睛朝门外瞅,还是看不到她,有些失落。军训时,我把嗓子喊破了,读不出文中所写的清淡飘逸的味道,只好接着读,夏天是夜里最好,有月亮的时候,不必说了,就是暗夜里,许多萤火虫到处飞着,或只有一两个发出微光点点,也是很有趣味的,飞着流萤的夜晚连下雨也有意思。刚读完,身边一个姑娘从我手里接走稿子,开始用熟稔的播音腔念秋天和冬天。这时候,负责面试的学长把我叫过去,说,很遗憾,试播没有通过。我嘴上连说没关系,心里却难受极了,出门的瞬间正酝酿着去哪里排解情绪,一抬头,就看见田园正倚在天台上看我,万丈霞光将她整个轮廓都镶嵌上一道毛茸茸的金边。晚风送来,我眨眨眼,看见她闪闪发光,像仙女下凡,我感动得想哭。她说,你不适合读《四季之美》,还是《河川》更对味一些。我说,我认真翻了《红楼梦》,我会让你变得像宝琴一样勇敢。
我们开始正式接触,但田园并没有表现出恋人间的那种欢愉。她一直比较冷淡,不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相反,神色间布满老成。我们一天三顿饭都在一起吃,有时兴起,我会给她喂菜,她不拒绝,但也不会迎合。我以为还不够主动,就在一天晚上把她约出来趁机亲吻她,用舌头撬开她的嘴巴,抵在上颚。我期待回应,但她一动不动,我以为她被吓到了,就松开,向她道歉。她说,许晖,对不起,我还没有准备好。我说,是我冒犯了。她说,不是你的错,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那一年中秋和国庆连在一起,放八天假,我是兰州人,没有理由不回家。离校之前,我约她见面,说,中秋节过完我就回来陪你。她说,不必,这几天我不在校。我问,你去哪?她说,去看一个人。我想起她说喜欢《后赤壁赋》的事,就问,是千里之外的那个人吗?她说,是。我问,不去行吗?她说,非去不可。我说,我才是你男朋友。她说,你还不是最重要的。我说,你不道德。她说,你说过会让我变得像宝琴那样勇敢。
那几天,我一直处于极度的委屈和郁闷中,陪父母见遍家中亲戚,吃吃喝喝,闲聊卖笑,但只要单独待着,便满脑子都是和田园在一起的画面。父母看出来我不高兴,问原因,我不说,他们联合指责我,说我上大学翅膀就变硬,想脱离他们,絮絮叨叨从早到晚。我很烦,摔门而去。
正愁无处可去,田园来电话说,我无法做宝琴。我说,你做黛玉就行。她说,我好累。我问,你想不想睡在我的怀里?她说,我去找你。我们相约在黄河边见面。黄河滔滔,水声激越,晚风从林间掠过,草木低鸣。我说,念念那句写春山夜月的诗吧。她说,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我说,真美。她拉起我的手,放在她的锁骨上,说,是的,好美。我感觉到她的心在剧烈跳动,但我的心跳动得更剧烈。我听见自己用颤抖的声音说,你更美。她问,你想感受我的美吗?像是受到鼓励,我把手伸向她的衣领。她说,我不是处女。我继续往她衣领中伸手,问,是给了千里之外的那个人吗?她说,吻我。我噙住她的嘴唇,像噙住一瓣花,那股熟悉的淡淡的香气又在我鼻间萦绕。她像我上次那样,用舌头撬开我的嘴巴,抵在上颚。这夜过后,我才知道千里之外的人在武汉,叫秦艾,是个姑娘。我问,为什么一开始你不说清楚,害我白白误会你?她说,不重要。我说,我以前觉得你柔弱,总想要保护你。她说,我以后做黛玉。我说,你内心比她强大。她说,我把自己交给你了。我问,我会比秦艾重要吗?她说,得看我的勇敢程度。我说,好像黛玉和勇敢扯不上关系。她说,还泪一生报恩,在整部《红楼梦》中没有谁比她更勇敢。
驶出湟源县城,开始落雨,阿东猛踩油门,像开赛车。我被摇得厉害,不得不握住头顶右侧的拉手,众人也被晃得东倒西歪。秦艾说,弟弟,你是不是故意的?阿东说,姐你别说话,我们得和头顶这片云赛跑。张宽说,什么时候认的姐姐,怎么不认我这个姐夫?秦艾对张宽说,你可别吓阿东,人家还是个孩子。张宽说,不要小看人家,我觉得他很懂爱情,情史比我们要丰富得多。秦艾问,是吗,弟弟?阿东说,我还是个孩子。阿东的话惹得我们哈哈大笑。秦艾说,聊聊,弟弟。阿东问,聊什么?秦艾说,爱情嘛,都是年轻人,除了爱情还能聊什么。阿东说,如果跑赢头顶上的云我就聊。张宽问,这和云有什么关系?我对张宽说,看来你是把学的地理全忘了,在高原上,跑赢云也就是跑赢雨。阿东说,对,我的爱情不该在雨水中,应该在太阳下。秦艾说,矫情。张宽说,不,我觉得他像个诗人。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我说,可以聊了。阿东问,聊哪个?张宽说,好小子,我就说你爱情史丰富。我说,聊最深刻的。阿东说,我的故事发生在高考后。秦艾说,弟弟,你这是早恋。张宽说,不,是初恋。田园说,初恋最美。阿东说,那时分数还没出来,我觉得考得很差,可能连任何一所大学都不能上,就想流浪。张宽说,越说越像个诗人,我高考结束那年,也想流浪。我问,那你流浪了吗?张宽说,我比较惨,小区都还没出,就被我父亲拖回家一顿揍。秦艾说,你们俩别打岔。阿东说,电影里很多流浪的人都开着一辆破破烂烂的二手车,我就偷拿了我父亲的车钥匙。车我是早就会开的,但因为既没有成年,也没有驾照,在大街上刚过一个十字路口,就连人带车被扣住。交警打电话让我父亲来领我,我害怕极了,不是怕他揍我,而是怕被领回家再也不能出门流浪,于是,趁交警不注意,我就逃跑了。我边跑边想,两只脚跑肯定不行,还得靠车。我先是站在路边拦车,但没有一辆车理我。后来我又往前跑了一段,看见一个加油站,于是就站在出口,趁车的速度慢,跟司机搭讪,问愿意不愿意搭我一程。根本没人愿意理我,都是脚底一踩油门,车子绝尘而去。后来,我都快绝望了,想着实在不行就去买火车票,结果一辆红色的吉普车停下来,司机是个看起来比我大五六岁的姑娘。
我说,好小子,运气不错,有艳遇。张宽说,这得叫姐姐。我说,姐姐怎么了?人都说了,年少不知姐姐好,错把少女当成宝。年少不知姐姐香,错把青春倒插秧。姐姐好,姐姐香,姐姐是黑暗中的一缕光。阿东说,我不聊了。张宽说,田园快管管你老公。我从后视镜看见田园在瞪我。秦艾说,许晖你闭嘴。然后,她又对阿东说,弟弟你继续讲,他再胡说我把他舌头割掉喂狗。
阿东说,我们虽然聊了一路,但并不投机。她告诉我,这趟旅行结束以后就要去上班。我问上什么班,她说不重要。我发现车上就她一个人,就说一路上有很多危险,狼倒是其次,只要不开窗户就没事,但要提防人。她说,人有什么可怕的?我说,会潜伏在路边,拦车谋财,甚至害命。她笑笑,说,你知道人有多少块骨头?我说,不知道。她说,两百零六块。她又说,你知道人有多少块肌肉?我说,也不知道。她说,六百三十九块。我说,你是医生?她说,这不重要。我说,谋财害命的人肯定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骨头和肌肉。她说,但谁都知道自己只有一颗胆。这时,我父亲打电话过来问我在哪里,我说,在路上。他问我去哪里,我说,不知道。他说,不知道就赶紧回来。我说,我要流浪四方。他说,流你妈的浪,遇到坏人怎么办?我看看身边的她,对父亲说,你知道人有多少块骨头、多少块肌肉吗?父亲不懂我在说什么,就骂道,别让老子找到你,否则打断你的狗腿。我说,可是你也只有一颗胆。说完,我就挂断了电话。
张宽问,后来呢?阿东说,后来我父亲给我转来一万块钱,附带留言:不想流浪了记得回家。田园说,真是个好父亲。阿东说,我当时也很感动,一直哭,她就对我说,如果想回家,就把我放在路边。那时候,我们已经远离西宁市区,我就问她,下一站要去哪里,她说二郎剑。我说,能不能换个地方?她说,为什么?我说,既然是流浪,就要去远一点的地方。其实真实原因是我舅舅在那里做照相生意,我不想被他看到。我又问,你终点站是哪里?她说茶卡,我一听就泄气了,西宁到茶卡一共才两百九十八公里,我从小到大来来回回走过几十遍。她说,可是我出发的地方离茶卡有七八个两百九十八公里,你从小到大来来回回走过几十遍的地方,是我梦寐以求来一遍的地方。我说,你从哪里来?她说,不重要。我说,在你眼里什么都不重要,那什么是重要的?她说,我要是知道就不会跑这么远了。
车停在路边,阿东说,日月山到了。秦艾说,下去看看。说完,拉着田园一起下车。我抬眼瞅山上,几座绿山坡交织叠加,雾蒙蒙的,像国画,有两座亭子,但相隔很远,就对张宽说,看着好像没什么意思。张宽说,你不往前走两步?我说,一步也不想走。张宽说,不叉叉腿吗?我想起正好尿也憋了一路,就随他下了车。
秦艾和田园往山上爬,我和张宽往隐蔽的地方去。寻至一处黑漆漆的嶙峋怪石,我们停下来抽烟。点燃后,吸了一口,我说,回兰州我们就去办离婚手续。张宽问,和谁?我说,还能和谁?张宽说,床头吵架床尾和。我说,说好这次出来不睡一起。张宽说,昨晚散场时还好好的。我说,回家就发疯。张宽说,别这么说田园,她怪不容易的。我说,我也不容易。张宽说,我知道这些年你独自承担了很多,田园保研,你们买房子,还有田园进博物馆,几乎都是你一个人在拼,在扛。尤其是为了让田园能踩点破格评上职称,你打点关系被举报,虽然保住了工作,但这件事几乎断送了你的前程。要是和别人在一起,你可能不会这么累。至今同学见面还会聊起你被降级处理的事,说你幸亏官没做大。我说,以前我从来没抱怨过,为了田园,甘之如饴。张宽说,好好聊聊吧,毕竟在一起十年不容易。我说,以前她说要做黛玉,我以为她会学人家的娇弱,没想到是刻薄。
张宽还想继续说,一阵雨突然落下来。高原上的天气就是这样,让人防不胜防。张宽瞅了一眼山上,说,她们没带伞。我说,我们也没带。张宽说,来之前,你说过要我保护秦艾,你保护田园。我说,她厉害得很,不需要我保护。张宽捣了我一拳,说,还需要我教啊?女人嘛,哄哄就好。
张宽跑回车里拿出两把伞,拉着我一起往山上爬。山看着矮,但爬上去极其费事,好大一会儿,才找到田园和秦艾——她们在一座亭子里躲雨。我们会合后,雨又大了一些,丝丝坠落,映着远处的寒山,森森然如白色的竹子。我们不方便离开,只好没话找话地闲聊。张宽指着对面的一座亭子说,那座是月亭,我们这座是日亭。我说,日月山得名不会就是因为这两座亭子吧?张宽说,唐代以前,日月山叫赤岭,远看如喷火,近看如染血,因远望高山土石皆赤而得名。在历史上,日月山还是唐朝与吐蕃的分界。相传,文成公主远嫁松赞干布时曾经过此山,在峰顶翘首西望,远离家乡之愁思油然而生,不禁取出临行时皇后所赐日月宝镜观看。镜中现出长安的迷人景色,公主悲喜交加,不慎失手,把日月宝镜摔成两半,正好落在两个小山包上。东边的半块朝西,映着落日余晖,西边的半块朝东,照着初升月华,日月山由此得名。我说,西北史研究得通透,你可真是活百度。张宽说,这是个知识付费的时代,不如这样,每到一处景点,我就把历史典故说给你听,你把我这一路的花费报销了吧。我推他一把,说,别得寸进尺,谁稀罕听!张宽说,不爱听别听,我说给秦艾听。秦艾抱着田园笑而不语。
雨不见小,也不见停,田园说,得抓紧时间下山,不然天黑前赶不到黑马河镇。张宽拉着秦艾就往雨里冲,丢下我跟田园。我有意把伞往田园那边倾斜,但她刻意跟我保持距离。下山后,我们俩的肩膀都湿了。
回到车上,阿东加足马力,车又开始和云赛跑。秦艾问,下一个景点是不是倒淌河?阿东说,是,但我不建议你们游览。秦艾问理由,他说,一条河有什么好看的?门票也不便宜。秦艾说,人人都知道大河向东流,西流的极少见。阿东问,姐,你方向感强吗?秦艾说,我是路痴。阿东说,那更没有必要看。秦艾说,知道水向西流,至少能辨明东南西北,不知道东南西北,永远不知道水朝哪边流。张宽说,还有点哲学意味在里面。我说,扯得真远。张宽说,不重要,阿东你继续说你和那个姐姐的故事。
阿东问,刚才我说到哪里了?我提示,她说要是自己知道什么重要,就不会跑这么远了。阿东说,对,当时听她说完这句话,我感触特别深。一瞬间,我觉得我们是如此相似,像两个同时不被上苍喜欢的人,她是不知道什么重要,所以要跑;我是知道什么重要但得不到,所以要跑。秦艾说,你的感觉是对的,本质上,你们都是流浪者。说完,阿东一阵沉默。我问,然后呢?阿东说,她沉默着目视前方,但不久,忽然停下车,开始号啕大哭。我就那么一直等着,等了好久。后来,天渐渐暗下来,要下雨,我怕我们被困在半路上,就提议由我来开车。之后我们互换座位,但她越哭越厉害,止不住,好像把这一生的郁闷都哭出来了。
阿东继续说,半路上,真就下起雨,我没有在青海湖边停留,直接把车开到黑马河镇,住进一家旅馆。我随便吃了点东西,但她没吃,说要休息。我感觉她不太对劲,就一直留意她房间的动静。晚上十点多,我实在放心不下,就买了吃的,敲门送给她。她应该刚洗完澡,头发还湿漉漉的,就坐在床上吃东西。吃了几口,她问我,你谈过恋爱吗?我说,没有。其实我撒谎了,上初二时,我和同桌谈过,不过后来她辍学回家,我们就不再联系。她问,想谈吗?我说,有点。她说,想和我谈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看着她笑,她也笑。这时候,她突然跳下床骑在我腿上,亲了我的耳朵一下。她头发上的水滴落在我的脖子里,像游动的小鱼。我猜出来她是什么意思,开始感到害怕,但并没有觉得不道德,只是过于突然,我还没有任何准备。
我说,这事无需准备,无师自通。张宽问,所以呢,你溜了?阿东说,我没有说话,就那么僵着。过了一会儿,她拿开手,对我说,小家伙,和你玩呢,不经逗。说完,就又笑。说实话,那一瞬间,我很生气,觉得她在愚弄我,但我忍住了,没有发作。秦艾说,傻弟弟,她那是找台阶下呢,在化解尴尬。阿东说,我当时一下没反应过来,蒙了。张宽笑得快要抽风了。我问,接下来呢?阿东说,她跟没事人似的,继续跟我聊天,但都是些无聊的话题。十一点时,她说睡吧,听说在这里能看到全世界最美的日出,明早我喊你,咱们一起看。秦艾说,按照她的性格,第二天她应该没喊你,悄悄开车走了。阿东惊讶地说,姐,你真神。当晚我还在想,去茶卡就去茶卡吧,近是近了点儿,先到再说。一晚上我都没怎么睡,想着天亮后我应该主动点儿,反正已经成年了。第二天我早早就去喊她,想跟她说谈恋爱就谈恋爱,结果敲门好久门也不开。我去问旅馆老板,他说,早就走了。田园说,你当时到底还是不够勇敢。张宽说,所以如果时光倒流,你会做些什么?阿东说,我可能还是会像当时一样蒙。我说,别人我不知道,但你是真的只有一颗胆。秦艾说,虽然遗憾,但这已是这个故事最好的结局。
车速慢下来,雨也不再下,阿东指着路边两扇锈迹斑斑的蓝色铁皮大门说,这就是倒淌河入口。我们三个都表示不想去,只有秦艾一个人下了车。一会儿她就回来了,说,果然没什么好看的,不过名字却又和文成公主有关,说是文成公主到达日月山,回首不见长安,西望一片苍凉,念家乡,思父母,悲恸不止,挥泪西行,公主的泪便汇成了这条倒淌的河。阿东说,文成公主真好,别人出嫁,嫁妆是金银珠宝;她出嫁,嫁妆是山川河流。我说,这明显不符合地理科学,倒淌河最开始应该也是一条东流的河,只是后来由于地壳变动,才成为倒淌河。秦艾说,许晖你真是榆木脑袋,一点不知道浪漫。我说,虚构而已,故事听听就行,信不得。田园说,历史从来就没有真相,昨天的事,今天就变,确实信不得。阿东说,既然信不得,那我们还是继续走吧。下一站就是青海湖,我去二郎剑找舅舅,免费带你们进景区。
车子拐进漫无边际的草原,绿色之上覆着铺天盖地的白色和黄色,既庄严又可爱。走近了看,才知道是蒲公英。秦艾和田园不约而同惊呼起来,张宽索性打开车窗,自己往后靠,让秦艾起身,把头伸出去看,大声吆喝。我说,秦艾刚到兰州还高反,这一路倒好好的,什么事没有。我刚说完,秦艾就说,沉浸在美景中,早已忘记还有高反这回事。我看着她和张宽两个人紧贴在一起,便说,哪是沉浸在美景中,分明是沉浸在爱情中。秦艾缩回身子坐正,说,我忽然想起来,当年上古代汉语时,老师教我们创作古典诗歌,我写的就是蒲公英。我说,念念。秦艾说,算了,写得不好。张宽批评我,对诗人得尊重,你要说洗耳恭听。我说,对对对,你们都是诗人,一个写现代诗,一个写古典诗,以后再生个孩子,也培养写诗,一家子全是诗人。秦艾说,越说越没边。
张宽对秦艾说,别管许晖,我就愿意聆听你的诗歌。秦艾说,是首五言绝句,第一句是朝作黄花女,第二句是暮为白发媪,第三句是休说妾命薄,第四句是无憾与君好。田园连在一起念道,朝作黄花女,暮为白发媪,休说妾命薄,无憾与君好。我说,真是一首好诗,一点也不输课本上的。张宽说,简直绝了。秦艾说,见笑见笑。张宽说,绝了是绝了,但蒲公英的爱情过于短暂,还没享受甜蜜,就一命归西,我不喜欢。要我说,天长地久的爱情还得是《上邪》最好,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秦艾说,田园,你和许晖该生个孩子。田园不说话。秦艾说,我在许晖身上闻到浓浓的爹味。我没说话。张宽解围,要不我总说他油腻,原来是到了当爹的年纪。我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俩的步伐迈得如此一致,走吧,回兰州咱们一起办证。说完,我故意从后视镜看了一眼田园。她把脸扭向窗外,我看不见她的表情。草原上出现纵横交错的水系,远处,是悬浮的蓝色水域,汪洋一样漂在绿色的山坡上。秦艾指着问,那是青海湖吗?阿东说,再有二十多公里就到。秦艾说,总感觉那水就像在空中流淌一样,担心它会随时溢出来。我说,高原上的水都是这样,像挂在头顶。李白《将进酒》中说黄河之水天上来,从文学上讲,有夸张的修辞成分,但从地理学上看,完全符合科学规律。
草原辽阔,车往前走了几公里,周围的景物看上去好像没变过一样。驶过一片隐藏在草原中的沙漠后,青海湖已经尽收眼底。公路环湖,湖边间隔数米便栽一根木杆或者石柱,上面拉着铁丝网,网内是可及膝的牧草,牛、羊、马站成静物,像沉思的哲学家。旁边有蒙古包或简易木房子,主人候在一侧,看见有车路过,会迎上来打招呼。阿东一概不理,反而加快车速。张宽说,古有跑马圈地,今有铁丝围湖。我说,不怪游客把青海湖叫铁丝网湖。阿东说,湖边历来是私家牧场,随着青海湖旅游大火,游客来到这里会把车开进牧场,烧烤、露营、举办篝火晚会等,确实破坏牧场生态,所以就围起来。游客只能去二郎剑、鸟岛等观景平台,但那里人太多,体验感不好,牧场就看到商机,留出通道,收费让游客进来。我说,这是非法的。阿东说,私人牧场太多,治理不过来,索性放任不管。一到旅游旺季,各家牧场会恶性竞争,因为纯粹属于一锤子买卖,所以很不靠谱。有人开车进去,牧场就强制让买各种农产品,不买不让走。你报警,他就说你开车压坏牧草。秦艾说,还是弟弟最靠谱。阿东摇摇头,不再说话,把车开得像在飞。
再走十来公里,到了二郎剑。阿东停车,让我们先待着,然后打电话。他说的是方言,一句也听不懂,我和张宽面面相觑。说了几句,他开门下车,站在车头处继续打电话,不时看我们几眼。张宽说,这小子不会在密谋什么吧?看得我心里直发毛。我说,听他讲一路,似乎对这里的各种手段门儿清。秦艾打断我们俩,说,好歹也算相识一场,就不能把人家想单纯一些?我看他面善,要是想坑咱们,一路上他不会说那么多。田园顺着秦艾说,我也觉得他只有一颗胆。一会儿,过来一个黢黑汉子,看上去有五十多岁,阿东说是他舅舅,让我们下车跟着走。我们果然没有买票,一路跟着阿东的舅舅来到湖边的一处平坦地。一头白色牦牛正静静地站在湖中,脖间挂着各色丝线编制的流苏挂饰。湖水接天,碧绿如玉,微风徐来,风光旖旎。生意很好,阿东的舅舅无暇顾及我们,阿东去给舅舅帮忙,让我们自由活动,特意嘱咐现在有很多湟鱼聚集在湖边,千万不要因好奇而捕捉,那是犯法的。
我们笑着说再见,隐入人流,跟随大部队前行。人挤人几乎到摩肩接踵的程度,我本来和张宽在一起,秦艾和田园在一起,很快,在人潮的作用下,我就和张宽失去联系,喊了几声,张宽的名字也被淹没在人声鼎沸中。我只好继续往前,走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秦艾就在我左侧前方,而田园也不知所终。我使劲向前钻,好不容易才来到秦艾身边。经过漫长的摩擦,我们被挤到一处乱石堆叠的水湾。游人散开走动,徘徊于湾边,纷纷看向水中。乌泱泱的湟鱼一条叠在一条之上,争前恐后,露出张大嘴巴的鱼头,眼睛密集而骇人,像外星生物,似乎要与人类争夺氧气。瞅两眼,鸡皮疙瘩起一身,我感到极度不适,就抽身往更远处走,秦艾也跟过来。
前面是一个被湖水包围的沙渚,上搭一座白色石塔,众人围着许愿,我们走过去,秦艾也闭眼双手合十。一会儿,她好奇地看着我,问,你不许愿吗?我反问,许什么愿?秦艾说,难道你还真想和田园离婚?我说,不然呢?秦艾说,可是你们才结婚半年。我说,正好及时止损。秦艾瞪我一眼,说,你这话够损。我说,别说我了,说说你吧。秦艾问,我有什么好说的?我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你为什么非得去茶卡?秦艾问,想清楚了吗?我说,没有,但有一个方向。秦艾说,说说。我说,肯定和那个“渣男”有关系。秦艾说,你这等于说废话。我笑笑,问,他怎么“渣”你了?我觉得你和“渣男”的故事不简单。秦艾问,怎么不简单?我说,我从前和你接触得不多,但这趟旅行我一路都在观察你。秦艾一惊一乍地抱住双臂,说,你这话让我浑身发冷,感觉阴森森的。我说,说正经的,我觉得你内心强大,一般的情感问题根本无法伤害你。秦艾松开臂膀说,许晖,我真是小看你了。我说,你有些像《红楼梦》里的尤三姐。秦艾犹豫一下,说,好吧,我摊牌,“渣”的人是我。
虽意外,但我并不感到惊讶,问,可以说说吗?秦艾问,你不怕张宽介意?我说,我嘴严。秦艾问,《封神演义》你看过吧?我说,小时候经常看电视剧,还记得姜子牙钓鱼、比干挖心的故事。秦艾说,不说他们,你一定知道纣王和妲己。我说,知道,一个荒淫误国,一个妖媚惑人。秦艾问,那你知道学术纣王和学术妲己吗?我说,知道,我还拿这个打趣过张宽和他的女学生。秦艾说,他们说我就是学术妲己。我问,你自己觉得呢?秦艾说,我觉得我们是真爱。我说,他呢,你导师是什么态度?秦艾说,他说早就和他妻子没任何感情了,还承诺过会离婚。我说,听听就行。秦艾说,其实我没想过他为我牺牲家庭,毕竟豆豆还小。我问,谁是豆豆?秦艾说,他女儿。我说,我很好奇他哪里让你着迷,是学术能力吗?毕竟能称得上纣王,多少要有点本事。秦艾说,说不清楚,爱上他时,我还小,很多事情都没有弄明白。王菲的《传奇》你听过吧?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我想起第一次注意到田园的场景,就说,明白你的感受,网上有一个很烂的梗,说不能在少年时代遇到过于惊艳的人,否则余生都不会安宁。秦艾说,我不知道田园有没有跟你提过,我们刚上大学的那个十一假期,我来兰州找她?
我想起十年前田园主动找我的那个夜晚,那是假期的第四天,在黄河边水泵房的二楼露天阳台上,禁不住她的强烈要求,我抓住带有落日余温的栏杆努力将自己送入她的体内。这是我的第一次,毫无经验,除了按照田园的要求使劲用力,像一头莽撞的小兽,并不觉得有多么美好。夜幕下的水流中,我听见田园在哭泣,我以为弄疼了她,就把她搂在怀里,也哭起来,她却说,许晖,我把自己交给你了。但与秦艾的说法恰恰相反,当时田园说,是她独自去武汉找秦艾的。我不知道她们究竟谁在说谎,只好不动声色地说,提过。
秦艾说,上中学时,我和田园的确可以说得上是同舟共济,相濡以沫,幻想过两个小女孩一起成年、成熟,变成老太婆,一辈子都在一起。我相信很多青春期互为闺密的女孩都有这样的想法,但许多年后回头看曾经,才知道当初有多幼稚。我在武汉遇到他时,他还在读博士,因为互相吸引,我们很快就在一起了。有点草率,但我们发誓会至死不渝,所以那个十一,我特意带着他来兰州,一是来看看田园,二是打算当面跟田园把事情说清楚,让她不要为了我,耽误自己。其实说这话我挺心虚的,因为以前一直是我依赖田园,但我怕田园伤心,因此前三天一直没让他出现,都是田园带我到处游玩,吃牛肉面、逛美食街、去博物馆。第四天,我觉得不能再这样瞒下去,才带着他见了田园。
我说,你真残忍。秦艾说,我们只有走出误区,才能迅速成长。田园一直画地为牢,把自己锁在过去,即便现在,依旧无法释怀。我说,田园更重情谊。秦艾说,人还是要往前看。我说,如果真的往前看,你也不会这么执着地来茶卡。秦艾说,你说得也有道理,其实茶卡我早就来过。那次我和田园不欢而散,各自都是哭着走的。我郁闷至极,不想回武汉,于是他就带我到青海散心。我们走的也是跟现在差不多的路线。在茶卡,他发誓要娶我,还把一对按照我们的模样订制的情侣盐雕沉入湖中,说要让我们以另外一种形式待在这自由广阔的高原之上。我就想,再苦再难我都要坚持。这些年,为维系这段感情,他随着我从武汉调到广州,又从广州调到厦门,历尽千辛万苦,但最近,他明确告诉我,他不可能离开他妻子,要与我斩断关系。
我问,是真的斩断,还是权宜之计?秦艾说,我不知道。我再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已婚的?秦艾说,他没说过,我也没问过,只是忽然有一天,他告诉我他的女儿叫豆豆。我又问,那你一路求学到底有没有依靠他的关系?秦艾说,多少有一些。我继续问,要放弃吗?秦艾说,十年,我太累了。我说,所以你来茶卡仅仅是为看一看另外一种形式的你们,至于以后如何,其实你并无答案。秦艾说,是的。我问,田园知道吗?秦艾说,昨晚在超市,我都对她讲了。我恍然大悟,说,那昨晚在家里发生的一切就能解释通了——过去,田园一直以为她是这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昨晚,她知道自己其实完全不了解你,她愤怒、生气,感到不可思议,即便如此,也没有公开表明对你的不满,只能选择隐忍,可是这些东西过于沉重,她根本兜不住,于是,它们只能被她以另一种方式发泄、转移到我身上。她说过,经过十年考验,和我结婚,实属不易,本该珍惜。我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些年,我其实一直充当着一个工具人的角色,她压抑,我也压抑。你这些过往真的让她感到窒息,所以昨晚她的发作不是偶然。
秦艾说,对不起,但是我并不觉得田园兜不住。表面上看,在过去我们那段关系中,她才像是受照顾、被关爱的一方,其实恰恰相反。你们相处十年,可能你也有所察觉,她表现出的跟藏在内心的,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么说,你可能不高兴,但我没有恶意,我一直觉得田园很会伪装,很会示弱,但她内心其实非常强大,超乎你我的想象。可以这么说,她是一个非常拧巴、表里不一的人。
这番话当然让我生气,忽然觉得把秦艾介绍给张宽是一件很不妥当的事,他们俩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而苏州那一夜,只能是他们这辈子唯一的交集。顿了顿,我说,其实你也压根没想和张宽在一起,一路上的话都是玩笑。秦艾没有说话。我几乎带着一种恶毒的心思,面不改色地补充道,不管是在苏州,还是在兰州。秦艾一怔,问,你都知道了?我说,嗯。秦艾说,我也不瞒你,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我气疯了,独自跑到苏州散心,想着他有妻子,心里很不平衡,就想放纵一把。我忽然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但很快就感到沮丧,觉得自己卑鄙无耻。秦艾说,在这之前,我并不确定要不要跟张宽在一起,现在有了答案。以后,我只爱自己,自由自在的自己。
有人在喊我和秦艾的名字,是张宽。他在人群中冲我们招手。我们走过去,他说,你们俩怎么走这么远,阿东喊我们照相。秦艾问,田园呢?他说,先去换服装了。于是我们又往回走,等看见阿东的舅舅和那头白牦牛,田园已经换好一袭白色汉服骑在牛背上拍写真。秦艾也去拍照,又觉得一个人拍不过瘾,就嚷嚷着需要有人为她牵牛,这样她才更像和亲的公主。张宽一马当先,执牛缰,行绅士礼,表示愿为她效犬马之劳。写真结束后,阿东提议我们拍合影,田园和秦艾站中间,我居田园身边,张宽居秦艾身边。调整位置时,我的手碰到田园的小臂,很凉,她没有躲。
到黑马河镇,是下午五点半,太阳低悬,热度已经不明显,估计是靠近青海湖的缘故,风略带寒意。车并没有在镇上停留,阿东把我们带到镇子西北方约一百米远的一处荒芜院子——门框是一个拱形钢结构,生了锈,脏兮兮的;院墙是树根搭的,半人高,上置一些花草,有的带盆,有的是从枯木中长出来的;地上铺着砖头,由红转褐,缝隙里冒出野草。环院子三面杵着十几座石棉瓦搭成的蓝白色小房子,一些房门敞开,可见有双人间、单人间,空间狭小,仅仅能放得进床、凳子和桌子,无窗,黑洞洞的,条件还不如青旅。张宽觉得这里很不安全,像黑店。阿东有些不悦,说,我每次去茶卡,中途都会在这里夜宿。老板是熟人,安全性可以保障。同时他又强调,过路车辆的轰鸣声不会吵到这里,看湖或者日出,站在院子里就行。最关键的是,一整天都可以听到湖面上传来波涛的回声。如果运势好,隐约还能听见唱经声和打钟声,不过绝大多数人都没这等福运。田园好奇,这附近有寺庙吗?阿东说,青海湖中心有座海心山,山上有个尼姑庙,叫莲花庵。常住的尼姑只有七人,每天打坐、讲经,每年到封冻期才踏着湖面的冰出来一次,因此她们一日修行顶别人七日的修为。我们表示要先商量一下,阿东扭头回自己的房间。我们走出院子,看见北方五六百米的地方有个山丘,一条小路蜿蜒其上,尽头就是青海湖。美景在前,大家不再纠结,商定今晚就住这里。老板是个中年妇女,领我们入住,我和张宽一间,田园和秦艾一间。收拾好,田园建议趁天还未黑,到湖边走走,于是我们拿出超市买的自热火锅出发。
小路两边是用铁丝网圈住的牧场,牦牛和骡马自由游走,粪便味道熏人,蚊蝇乱舞,脚下满是大大小小的水洼,蒲公英依旧开得灿烂。秦艾和田园手挽手走在前面,张宽问我,你和田园还打算离吗?我说,不知道。张宽说,今晚你们俩睡一间。我说,不太妥。张宽说,搞点酒试试。我说,你的真实想法是和秦艾睡一间吧?张宽说,反正有基础。我说,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张宽说,一路文学熏陶得不错。我说,得双方愿意,不然,不好收场。张宽说,放心,我有分寸。
穿过泥泞小路,眼前渐渐宽阔,前方狼毒花开得正盛。太阳下垂,金光跌入黑云,周围已经暗下来,但远方仍一片金黄。到湖边,我们铺开地毯,坐上去,打开自热火锅,往食材锅里倒入纯净水。不久,火锅开始沸腾,大家欢呼雀跃。吃完火锅,太阳一半沉入湖中,一半浮在湖面。趁天没黑,大家在石滩上拍照片。本来大家还计划在月下听涛,但聚蚊成雷,再好的兴致也坏了,只好依依不舍往回走。张宽悄声说,我感觉今晚和秦艾有戏。我说,既然你心里有数,就不必操之过急。张宽说,我深陷苏州那一夜无法自拔。我说,你的心结还没有打开,你对苏州那一夜陷得越深,其实也就是对蒋亚恨得越深。张宽说,我也说不清楚。博士快毕业时,有一天深夜,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一句话都没说,是个女声,一直在哭。我感觉是蒋亚,但我坚持没有说话,后来,电话被挂断了。经过苏州那一夜,我以为已经原谅她,也彻底放下,觉得她就是一个陌生人,但那个电话,让我感觉反而亏欠她。到现在为止,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憎恨她,还是亏欠她,感情很复杂,哪个真,哪个假,我分不清楚。
回到院子,张宽提议再玩会儿游戏。秦艾问玩什么,张宽说,扑克牌吧。干玩没什么意思,张宽就说,搞点酒。说完看我。我说,也好,高原寒冷,这床上还插着电热毯,怕是后半夜不好熬。喝点酒,暖和暖和。田园没有异议。张宽很快提来两捆啤酒,说,这里独有的青稞白啤,很有纪念意义。几瓶啤酒下肚,气氛不错。秦艾输了不少,为表人文关怀,但凡秦艾喝一杯,张宽就陪喝一杯。我和田园输,他则不陪。再明显不过,他想把自己和秦艾都灌醉。喝完两捆啤酒,张宽和秦艾说话已有醉意。张宽提议继续喝,我怕出事情,赶紧阻止。田园扶秦艾回去,张宽要跟,被我拉住。关上门,我说,你冷静一下。张宽说,我期待这一天太久了。我说,事忙多乱,事缓则圆。张宽不再说话,和衣躺在床上,我帮他脱掉鞋袜,他翻身睡去。安顿好张宽,我又去看秦艾,见她半倒在床上手舞足蹈,叫嚣着说没有吃饱。我哭笑不得,只好各种安慰。略坐一会儿,看秦艾不再闹腾,我转身往外走。突然,田园说,照顾好张宽。我回头看她,她没有看我,她在帮秦艾脱鞋袜。我心里一暖,说,你也照顾好自己。她说,嗯。还是没有看我。
我没有回房间,一个人坐在树根上静静复盘与秦艾的对话。很明显,在她的讲述中,十年前,田园见到我之前的那些故事,基本是杂糅了她的经历改编的。虽然我不知道当初田园为什么会那么做,说她城府深也好,说她有心计也罢,已经不重要,往事如风,刚刚我已得知,她还在乎我。秦艾有了答案,要做自由自在的自己,我也有了答案,不会跟田园离婚。
天完全黑了下来,山峦寂静,唯留淡影,隐隐涛声中夹着点点钟声从湖上漫漫传来,空灵绵长,余音袅袅,天地轮转,仿佛人世间只剩我一个人。此情此景,似乎在一句古文中经历过,但我绞尽脑汁,怎么也记不起来,要是能和田园共赏此景,她一定知道。反正秦艾和张宽都已喝醉,我决定叫田园出来,但转身才发现,田园房间的灯已经熄灭。我怅惘了一会儿,只好也回房。
一会儿,屋顶响起雨落声,雷声隐隐,寒意袭来。我下床替张宽打开电热毯开关,张宽鼾声大作,我只好戴上耳塞躺下,随即滑入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响起敲门声,有人喊我的名字,是田园。我赶紧开门,田园慌张地告诉我,秦艾不见了。我问怎么回事,她说,刚才我忽然想上厕所,一个人不敢去,便想叫秦艾一起,喊了几声都无人应答,打开灯一看,床是空的,打电话她也不接。正说着,张宽也醒了,问清楚怎么回事后,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说,得赶紧找,青海湖边有狼出没。说完,又自责不该让秦艾喝那么多酒。时间是凌晨五点多,我看外面还在下小雨,便说,雨下了一夜,她应该不会走远。
打开手机电筒,我们先去厕所找,没人;又到院子外面看,路上也没人。回来后,张宽说,我们得找阿东帮忙,他经验丰富,知道哪里有路。如果开车找,也会更方便一些。我和田园都同意,于是大家一起敲阿东房间的门。几声后,阿东问,谁?我说,你姐不见了,想让你帮忙找找。阿东没有回答。隔一会儿,张宽又敲门说,可以加钱,多少都行。阿东说,等一下。一阵窸窸窣窣,阿东出来,站在门口把门拉上说,走。但他的房间里继续窸窸窣窣,我疑惑地问,里面还有人吗?阿东没说话,但我的话提醒了张宽,他说,把门打开。阿东站着没动。张宽说,开门。阿东还是不动。张宽推开阿东,开始砸门、踢门,大声质问,秦艾,你是不是在里面?里面不再出声。张宽咆哮,秦艾,你把我当什么?里面还是没有声音。阿东欲走,被张宽揪住衣领,一记勾拳打在脸上。阿东抬膝顶张宽的肚子,两人口吐脏话扭打在一起。我上前劝架,不知是被阿东还是张宽的脚踢中下身,摔倒在地,后脑勺磕在地面,眼冒金星。我一手捂着裤裆,一手捂着脑袋,嗷嗷叫唤。余光瞥见老板闻声而来,身旁还跟着一个男人,走近了看,是阿东的舅舅。田园哭喊着跪下来,把我搂在怀里,嘈杂的咒骂声和嘤嘤的哭泣声中,我再次闻到那股熟悉的淡淡的香气钻进我的鼻孔。
雨中有风徐来,我抬眼看天,日出东山,红光万丈,远处青海湖微波晃动,涛声隐隐。在剧烈的一阵高过一阵的疼痛和打斗声中,我终于想起昨晚的那句古文:四山寂静,兀坐人闲,忽送晚钟,一清俗耳。
责任编辑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