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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盏

2024-11-22林津津

清明 2024年6期

游韧最近陷入了烦恼。

说是烦恼,其实算不得多烦,而是令他颇为恼怒。又或许,该在“烦恼”前多加一个词——“自寻”。嗯,自寻烦恼,就是这么个意思吧。这烦恼像只捉不着的蚊子,当你以为它隐匿无踪时,冷不防就被它叮上一口,身体被骚扰的信息又立刻提示着它的存在,有时是脑子,有时是心头,甚至还会叮在眼睛上!搅得人心烦意乱。这对从事了近三十年建盏烧制工艺的游韧来说,不是个好预兆。

手艺人最忌躁。

银色的剃须刀仔细抵着面皮,金属特有的凉感在唇周游荡,胡茬被根根刮落。指腹摩挲,疙疙瘩瘩的痒,让他想起那片儿时赤脚跑过的,被割平稻茬的田野。隐秘的痛快从神经末梢传来,又有一丝古怪的兴奋,这微妙的感觉,令游韧那平日里冷峻严肃的神情瞬间生动起来。

游韧刮胡子从不用电动剃须刀,他喜欢自己动手。手上触摸的东西才让他感觉事物的真实。作为建盏手艺人,挖矿、配釉、做模、洗泥、拉坯、修坯、上釉、陈晾、烧制,每一道工序他都需亲手过一遍,年年日日如此。但这也不是机械固定的,其中当然还有一些工艺的流变、更新。他享受建盏在手中从诞生到绽放的每个细枝末节。泥料的软韧,拉坯塑形时坯胎立于掌中的坠感,以及像抚摸爱人柔软的肌理那样触过盏体釉面——手的体验远比眼睛看得真切。

摸了摸胡茬,他还算满意。游韧站在镜子前反反复复打量自己这张脸,皮薄干瘪,一个大蒜头鼻嵌在瘦削的面中,横看竖看都不协调。随着年岁增长,鼻沟旁的两道法令纹已比他落在建盏足底的印章更为深刻,使他看起来比寻常瘦人还要瘦。游韧长得丑,对于这个事实,他从年轻时就颇有自知之明。

他也不靠脸追求爱情。

游韧在大学立志追求李文的时候,曾引起班级不小的震动。李文虽然不算顶尖的美女,但身上有种东北姑娘典型的豪阔爽朗。她个高背实,有一汪幽泉般清凉的眼睛,使她又有南方女孩的娇俏秀丽。初次见面时,游韧只瞧了她一眼。那是电光石火的一刻,像直视窑炉烈焰后留在眼底的光斑,最终还原成不可思议的绚烂釉彩。

喜欢李文的人可不少,她当然明白自己的优势,毫不含糊地拒绝了他。游韧,咱俩没可能,从外形到精神世界。我们真不合适,你瘦得像猴,还比我矮。

如此冷情冷意,一般人早已偃旗息鼓,游韧却迎难而上,每天给李文买早餐,送花。头一周,李文当着游韧的面,把他买的早餐全扔进垃圾桶。后头扔的次数多了,她觉得这样浪费粮食会遭天谴,只能黑着脸先收下,再转送舍友。李文不屑吃食,游韧送的花却被她好好地养在瓶子里。她一向最爱侍弄花花草草,看到花就挪不开眼,草木独有的清凉芬芳叫她深深着迷。

后来,李文就约游韧见面。在饭馆里要了一斤的饺子,醋汁调着辣油,剥几瓣蒜头,辛辣的气息瞬间勾引得游韧鼻尖发痒。李文一口气吃了半斤。游韧夹了六七个饺子,便不再动筷,凝神静气地看着她吃。他神情专注,目光流动,愣是把吃相不算文雅的她欣赏成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怪人。李文没好脸色地白他一眼,继续大口吞着水饺。她说,喏,瞧见没,咱俩不合适!吃食上就顶不合。我们东北人一顿一斤饺子打底,你二两都吃不动,有什么劲儿?

游韧微笑着,把自己碗里的水饺夹到李文的盘子里。不要紧,吃多吃少不妨碍我们谈感情。况且,你怎么知道我没劲儿?李文呛他,不行,要追我,你得先吃一斤6f307a30d4e2bb8012e941485900b5f35bffc1ebd15b2d8db06788a50d2101ce饺子,再长胖二十斤。瞧你瘦的,不开暖气,你都挨不过长春的冬夜。游韧面不红话不颤地回道,抱着你肯定挨得过。

羊肉的鲜香在鼻尖游荡,氤氲而起的水汽将两人笼罩。李文一时语塞,急赤白脸地骂,呸,下流!游韧微笑着说,你和我恋爱,就不算下流了。

你咋知道我会答应?她问。

游韧说,我做事专一,说追你,肯定要追成。

游韧没有说谎。一个月后,他还是每顿吃不下一斤饺子,也没胖出二6f307a30d4e2bb8012e941485900b5f35bffc1ebd15b2d8db06788a50d2101ce十斤,但真追到了李文。两人第一次约会那天,是个大雪夜,李文戴着白色针织帽,穿着乌黑的羽绒服站在路灯下,身上透出朦胧的光晕。絮絮白雪轻轻落在她的肩头,黑衣上闪着点点白晶。游韧忍不住说,你真像一只鹧鸪斑盏。

鹧鸪斑盏?那是啥,一只鸟吗?

游韧哈哈大笑。

游韧刮完了胡子,正准备出门,十岁的儿子小园从楼梯的转角处跳出来。他穿一身蜘蛛侠的衣服,露出两只黑溜溜的眼睛,手上摆着射出蛛丝的动作,大喝着,你这个绿魔怪,我要消灭你!游韧见状,也配合着儿子的兴致,装模作样地将双手叠在背后,做出一副被丝网捆缚的样子,大叫,哎呀,好厉害的蜘蛛侠。儿子咯咯大笑,爸爸,你长得和绿魔怪真像!

游韧回想起刚才照镜子时看到的那张脸。嘿,别说,儿子形容得有几分准确。他越来越干巴的脸,确实像绿魔怪。他一把抱起儿子,在儿子脸上亲了亲。儿子的鞋刚在菜园子的泥巴里踩过一圈,现在这些泥巴都蹭到了游韧的裤子上。游韧说,儿子,你的鞋一年没刷了吧,这么黑哦。小园又咯咯笑了起来。

游韧换了条裤子。他晚上要带甄妮参加一个饭局。甄妮是他唯一的女徒弟,此前游韧只收男弟子。

那天游韧正在微信上对着老友骂人。他妈的!那个姓曾的潮州建盏商,五年前拿了我二十多万的货,货款到现在都没给。他人在芳村茶叶市场里开着店呢。对,叫曾诚实。他妈的,狗屁不是。游韧一口气说了三句经典问候。他缓了缓,倒了一杯肉桂,小啜一口。馥郁的桂皮辛香洗荡去他心中的不快。

这时,徒弟阿木领着一个人走进南山堂。

师父,这位是甄小姐。阿木介绍道。一听到“曾”,游韧心中的无名怒火噌地蹿起,正想再来一句经典问候,抬眼看到她,嘴边喷出的气流急速憋回,尴尬地在喉头呛了一下。年轻的姑娘立在茶桌前,身材纤细,一袭杏色旗袍衬得身形曼妙,浑身透着古典韵味。游韧喜欢“古味”,他心想,这姑娘气质挺好。

游老师好,我叫甄妮。游韧虽然普通话差,但耳朵不坏,他听明白了,她不姓那个“曾”。名字挺洋气啊,你先坐。游韧倒了一杯茶,递到她面前。

我是土生土长的建州人,之前五年在广州做外贸生意。听到“外贸生意”,游韧接着问,甄小姐有意愿做我们的代理商?

前阵子,我在深圳国际文化产业博览交易会上看见了您的菊花盏。相较于传统的油滴和兔毫盏,您制作的菊花盏以黑釉为底,釉面上铺满层层叠叠的花瓣,古朴典雅,美得别具一格!甄妮激动地说着,脑海里又浮现出展厅里的那只菊花盏——柔和的光静静打在盏面上,盏内深邃立体,从高处往下看,像是黑夜中悄然绽放的花朵。只一眼她便被深深地吸引了,由此她记下了工艺师的名字——游韧。

游韧点了点头,面露喜色。显然这番实诚的恭维让他很受用。他在心里合计,这姑娘识货,要是她代理菊花盏,便按最低折扣给她。

这几年外贸生意不好做,我手上的业务差不多都停了,时下建盏热,我是想着……甄妮顿了顿,虽然已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但话还是堵在嗓子眼里下不来。再一看游韧不怒而威的面色,她的心脏咚咚跳得厉害,只好转头朝阿木挤眼色。

一旁的阿木接过话说,师父,她想拜师。

游韧平和的脸色阴沉下来。甄小姐,你要是想做代理,我随时都欢迎,但是拜师学艺,没可能的。行内人都知道,我游韧的手艺传男不传女。烧盏苦,女孩子吃不住。

阿木如坐针毡,无所适从。游韧说一不二,他知道自己犯了大忌,但是昨晚三杯威士忌下肚,酒劲上头,牛皮吹大了,又经不住甄妮磨,今天只能领她过来。

三人一时都不说话。为了缓解尴尬,甄妮强装优雅地喝着茶,转移了话题。游老师,您这肉桂真不错,细柔醇厚,岩骨花香,是正岩的吧。游韧一听,目光又盯住了她,甄小姐还懂岩茶。

我也做过茶叶生意,对茶有些研究。高山流水遇知音,好茶需要和懂的人喝。您的菊花盏是件难得的艺术品,我对它着迷。您的手艺在行内是出了名的精湛,我真心实意地想跟您学。我知道游老师的规矩,既然来了,我就不说丧气话,您今天不收我没关系,但我这人脸皮厚,耐性足,一定会坚持到您收下我。

游韧沉默,凝视着手里的茶,眼里的幽邃如一汪沉静湖水,深不见底。当他专注思考或者陷入某些特定的回忆里,就会出现这种神情。

在水吉镇时,南山堂只是一间大约九十平方米的内屋,作坊小,属于游韧的“一人堂”。选瓷矿、粉碎、配料、陈腐、揉泥、拉坯、修坯、开模、堆釉……包括睡觉吃饭,游韧都在这儿完成。房间外侧放着两个电窑,一个立,一个卧,此外就是许多的木架,上面陈放着各种器盏的模具,地上堆着釉桶、泥块、滚筒机。李文每回来送饭,或是帮忙做点淘洗泥巴之类的杂活,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踩到摔碎的残品盏。埋头烧盏的那八年,他们整颗心都扑在院子里的那口老龙窑上。“入窑一色,出窑万彩,或优或劣,全凭天意。”柴烧建盏成品率低,一口窑往往达不到20%,窑炉里一个个在烈火中焚身起舞的建盏就是他们所有的期待。而游韧对建盏的品控达到了残酷的程度,但凡有一点瑕疵——包括任何一个小针眼或者跳釉,甚至没有任何瑕疵,只是花色不满意,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砸掉。游韧始终坚持,从他手中出去的建盏,必须是艺术品。

李文看着心疼,嘟囔,唉,留下几只装汤盛饭不好?非得那么倔,怪人!她嘴上嫌弃着,却从不抢下他手里砸掉的任何一只盏。李文大学毕业后就跟着游韧回了建州,但李文不烧盏,只一心一意做起了游韧的助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游韧从小就在建盏堆里长大,少时跟着叔伯学了些基础,毕业后又跟过水吉镇当地的不少大师学艺。靠着科班出身积淀的美学修养及敏感的色彩感知力,鹧鸪斑、铁锈斑、兔毫乃至类曜变,他都烧出过不少精品。不到三十岁时,游韧已在圈内小有名气,他急于烧出一件独一无二的代表作来证明自己。是的,像黄美金的金油滴那般耀眼的作品,只要它一出现在视线中,就能让所有的爱盏人记住作者。

那会儿游韧已经烧盏七年,始终还未烧出经典的作品。烧什么呢?闲下来的时候,游韧就在心里琢磨这个问题。他经常独坐在釉桶前发呆,目光沉进时光,注视着屋内由亮转暗,直至被黑夜完全浸没。身上的工服沾了泥黄的釉料,他静静坐着,像块打了补丁的雕像。有时他会在凌晨一两点时,突然踅到老龙窑的墙根晃悠。此时万籁俱静,偶有虫鸣、猫叫,却并不影响夜睡得越来越沉。天空里亮着弯月,几粒星星。有风,浸没在树里的细碎月光就有了晃荡破碎的迷离感。

偶然有一回,李文捧了瓶鲜嫩的雏菊走进内屋。游韧正捏着坯胎施釉,李文随口说,最近鲜花涨价了,你说,要是这盏里能开出花多好。游韧听了,停下手上的活。他看了看瓶子里的雏菊,又低头瞅着胎釉,突然兴奋地喊道,对啊,将圆形的油滴延伸拉长一点,建盏纹理就会呈现花瓣状,这不就是一朵花了吗?说罢,他拍了拍胸脯,对李文保证,老婆,我一定烧出一朵花送你!

事实上,游韧在深入烧制后,才逐渐意识到当时的想法过于天真了。探索花盏烧制方法的前期,他严格按照传统的建盏制作工序,每天都在分寸毫厘之间调整尝试。每试一次,他都在本子上记下配方烧法,釉料多一克少一克,烧制温度高1℃低1℃,烧制时间多一秒少一秒,最终盏上呈现的纹彩都会有着天差地别的变化。就这样埋头烧了大半年,游韧仍没有得到理想的花色。

大约是烧急了,游韧一怒之下,将温度从1350℃调到了1480℃。很快,他就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了代价,打开窑门的刹那竟然连坯都消失了。手艺人最忌躁。停下,停下,游韧这么对自己说着,告诉自己每天必须有适当的时间和工作分离。他又恢复了独坐,烧累了就去睡,偶尔半夜醒来,仍去墙根转悠。很快,游韧“盏痴”的名号就在水吉当地传播开来。

名号一出,游韧就更尴尬了,他心想:他妈的,盏还没烧出花,牛皮倒吹出去了。

是意外,大抵也是天意。一次,游韧睡过头,导致烧制结束时间延后了十几分钟,本以为只剩废品,开窑时却得到了一枝没有花蕊的花!这个发现顿时让游韧在黑暗中看到了些许微光。他恍然大悟,原来保温的时间越长,油滴纹往下坠的时间也就越长。那之后,他沿着这个方向,一点一点地对窑内温度进行调整,终于在第十个月,油滴纹成功转变为花瓣纹!这是传统建盏从未尝试过的创新。

游韧给它取名为“菊花盏”。

菊花盏问世后,游韧一跃成为行业里的翘楚。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国家高级技师、陶瓷艺术大师……诸如此类的头衔一项又一项接踵而至,让游韧一时间声名鹊起。

那之后的两三年,他和李文全然沉浸在窑口未熄的余热中,等到名利双收,回过神才发觉,他们已过而立之年,却还没有小孩。于是,李文暂时放下了每日淘洗的泥巴,专注于生孩子的事情了。

她在南山堂的南侧种下一棵银杏树。一年后,银杏树已有李文的肩头高,每日精神抖擞,蒲扇似的小叶子在鹧鸪湖吹来的微风中清清爽爽。但李文却没能如愿。她成了建州市医院不孕不育门诊的常客。李文吭哧吭哧地对主治医生陈医生说,我身体好,B超、输卵管双侧造影都查了,没毛病啊,为啥老怀不上?陈医生拿着化验单,仔细看了半晌,缓缓说,子宫条件不错,但是催乳素比正常值高了一百多倍。李文陡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问,什么原因呢?陈医生翻开桌面一叠厚厚的检查单,从中拿起一张核磁共振CT片。你的后脑里长了两个垂体微腺瘤,一个三毫米,一个八毫米,这种瘤子对身体健康没影响,但是会影响催乳素的分泌,抑制排卵……李文脑子嗡嗡地响,嘀咕道,啥,还有这种瘤子?

不会病变的瘤子,却是生育的天敌。于是李文开始尝试做试管,每个月打促排卵针。她最怕痛,但细长冰冷的针管穿刺进身体时,她也只能咬着牙,生生熬过去。每失败一回,就要把所有的nZowgSOa6lamLfyMoxG7A2jXeJAAVfA0OdYV0RuYprs=程序再走过一遍,但她还是总也怀不上。她被巨大的焦虑淹没,整宿失眠,有时梦中惊醒,泪水直淌。那会她已经34岁,接近高龄产妇的年龄了。大量的促排卵针和激素刺激,让她的脸像泡在水里的海绵,蜡黄浮肿,头发大把掉落。

我们离婚吧。

黑暗中看不清李文的脸,但游韧听得清晰。

老游,李文低低喊了一声,贴着他瘦而硬的背脊。十多年夫妻,她对他的称呼从小游改成了老游。他们不再年轻,却一直是两个人。他们的爱情开出了建盏之花,却迟迟等不到孩子。建盏圈里讲究技艺传承,李文想,有个孩子,游韧的烧盏手艺才好传下去。

她觉得自个儿就像一颗朽坏的种子,埋在土里一年又一年。种子落泥而生,开花结果,原是生命自然常态,咋到了她这儿,就变得那么难。她种的每一朵花,每一棵树,她都当孩子照料。她多希望有一个真正的孩子啊,她会带着他一起耙耙泥土,给花园除草、浇水。孩子在院子里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红扑扑的脸蛋像熟透的石榴。她想象着,他滚圆的脑袋凑近泥土,闻着青草气和新鲜的花朵香。哪怕他稚嫩的脚丫子在土里踩得乌黑,衣服上汗渍斑驳都没关系,她会是一个勤劳温柔的妈妈,把他打理得干干净净。可是,唉……

游韧没有搭话,一翻身,把胖胖的李文紧紧抱住。

我怀不上,她又说。身体抽抽搭搭地抖动着,像只受伤的蝴蝶。

游韧安慰,那就我们俩过一辈子。你种你的花,我做我的盏。

李文哑着嗓说,那些找你的小姑娘,个个年轻漂亮。他轻轻摸着女人的头发,温柔说道,你也漂亮。别忘了,当初我可是用赴死的精神把你追回来的。那回你肠胃炎,刘敏跑食堂找我,我呼一下蹿到你宿舍,就把你背下楼了。

李文扑哧笑了,拉倒吧,尽扯犊子!就背我上过两趟五楼,还赴死。

游韧反驳,那会儿我可比现在瘦,东北猛男背你都心惊胆战,何况我呢?你看,背完,你就答应和我在一起了。他顿了顿,语气贱贱地又补了一句,和我睡一起。李文笑得打战。游韧挪挪身,把女人搂得更紧些,说,胖点有什么不好,抱起来踏实柔软。我瘦你胖,咱俩这辈子就这样过,可不许再说离婚的傻话。夜深风动,园子里虫鸣清晰可闻,明月的光透过窗子,照在身体上,将悲情冲淡。两个人同时被一种温情的爱意包裹住了。

李文干脆剪了长发,一副慨然以赴的决绝。孩子是她的执念,别说是翻来覆去被磨掉了几层皮,哪怕要将她投入龙窑的烈焰中烧制千遍,她也愿意。终于,在李文37岁时,他们迎来儿子小园的出生。

那年秋天,还是那棵银杏树,银杏叶散发着某种古老而又神秘的清香,结出纯洁的白果。金黄叶子飘舞的时候,仿佛低诉着光阴里的另一种重生。

游韧的菊花盏烧出来后,他的个人名气连同经济价值一起飞升,南山堂也从水吉镇挪到了建州市崇水溪的半山别墅上。游韧买了两栋联排别墅,打通后,交给李文装修。南山堂里的一花一木、一石一景都是李文亲手布置的。

李文在院子里种上新买的散尾葵。沿着石子小路而入,有一棵半遮视线的绿植才好。殷红玲珑的小果落在玄青色石子路上,衬得这一方景生动可爱。粗放的青石板曲折回转,院子两边错落地种着野生风车草、晚香玉、酢浆草、风信子,还有各色品种的菊花。李文爱花卉,尤其对菊花,近乎爱得偏执。因为这份深切的爱意,李文特别在南山堂北院修筑篱笆墙,开辟出一个菊花园。玉壶春、西湖柳月、十丈垂帘、绿牡丹、红日葵、金钱菊……各种菊被李文用色彩艳丽的陶瓷盆装着。阳光下,十丈垂帘垂丝形的花瓣就像瀑布一样散落下来,末端的花瓣向内卷曲,仿佛坠着一颗颗灵动俏皮的珠子;玉壶春花色玉白,细长的花瓣微微卷曲,花香幽幽,有一种波澜不惊的淡然;西湖柳月浅黄的花色明亮纯正;绿牡丹清新脱俗犹如碧玉……每盆花都似吸饱了阳光,色泽鲜润,美得惊人。

现下夜已深,没有阳光的加持,菊花的风情也淡去了,唯有花香还在夜风中悠游。过了十一月,建州的气温骤降。游韧站在菊园旁,菊花冷香袭人,不断在他鼻腔里搅动。崇水溪两岸灯火零落,潺潺溪水隐没于夜的尽头。鹧鸪湖在静谧的星空下悠悠荡荡,风吹得隐秘,不知月影何时晃动,也不知万籁何时俱寂。

像甄妮的出现一样。来的时候,全不当自己是外人,从工作坊的收拾、清扫,到帮衬李文打理园子里的草树花卉,眼睛看到什么,捡起来就做,赶都赶不走。不来的时候,几天毫无音讯。

夜逐渐往湖水的另一端沉,冷香越来越浓郁,似乎全钻进身体里。

游韧守艺,但不泥古。男弟子们的发展各有方向,几年前,游韧指导他们烧出了各自的建盏代表作品。阿木的云亭盏,电窑烘制,釉面暗光流动,器形古朴,有着电窑里不易烧出的“老味”。于辰的星曜盏,传统柴烧,釉色、斑点、晶体浑然一体,灿若宇宙星海。时下建盏正热,一拥而上的人多,精品却仍是难得,建盏手艺人烧出的代表作就和那些低端产品拉开了档次,品牌路子也打开得顺畅。游韧在建盏行里浸淫了二十多年,眼光毒,对行业发展预判精准。如今,阿木还跟在他的身边,于辰则把工作重心放在了苏杭一带。

游韧绕过石子路,来到菜园。李文挥着锄头耙土,赤脚踩在泥土里,正干得起劲。冬天快到了,这时候种上些茼蒿,到天更冷些,徒弟们围炉烫火锅正合适。

你觉得甄妮怎么样?游韧问。

李文停下锄头说道,小姑娘不错,干活麻利。游韧又说,她想跟我学做盏。

我看她挺实诚,身上有你当年的韧劲。最近你们不是要搞网络直播带货,还要开网店?这事儿她懂啊,多个人帮衬你,没坏处。

菊花盏虽然已有了稳定客源,但这几年市场仿制的人多,冒牌货泛滥,传统经销商代理卖货发展空间越发受限,游韧就想着拓宽营销渠道。游韧反问,哦,她还和你说这个?

甄妮之前就做过直播带货。她把广东那头的生意停了,回来学做建盏,就是计划着直播卖盏。她说她就是钟爱咱们的菊花盏,也认定你的手艺。小姑娘倒是干劲足,这不,往南山堂跑了三个多月了,我看不像是一时兴起。李文用手揩着额头的汗,叹口气说,天天干活,怎么都不见瘦的,烦人。

游韧依旧精瘦。李文生完儿子小园后,体重更像是窑口里一路直线飞升的温度,难以控制。事实上,跟着游韧创业的那十多年,李文一度瘦到一百斤。那时的她一米七的高个,只剩副骨架藏在宽大的衣裤里。游韧回想起来,很难把那时候的李文,和眼前这个圆胖敦实的人产生联系。

游韧笑着打趣,胖点好,你肚子上那一层一层的肉啊,像是建盏流滴下来的釉泪,充满流动性,我看着不错。李文嗔怪,去你的,老大不小了,还拿我开玩笑。

得了李文的肯定,游韧也就将甄妮收入南山堂。

带甄妮回水吉镇,并非游韧临时起意。那时甄妮已经拜师半年了,学建盏不去看泥,能学成个啥?老行话“无铁胎,不建盏”,建盏的核心奥秘正是建阳水吉镇一带独一无二的铁质胎土和釉料。烧制高温下,釉料因缺氧而析出铁元素,铁元素不但可以起到着色的作用,还能加速釉面结晶,随之形成绚丽多彩的斑纹及釉色,独具美感。

路上三个多小时的车程漫长无聊。这一带的山很小,准确点说,应该叫作土丘。不过因为绵绵环绕,远近交叠,从车里移动的视角看去,倒也有种温柔而亲密的趣味。甄妮坐在副驾驶座上,睡得很沉。车子开始在蜿蜒的山路上迂回前行时,她的脑袋就跟着颠,游韧看不过眼,拉下手刹,从后座取来灰色的U形头枕给她套上。凑近看时,游韧发现她的额角有块小疤。她的头发像是刚洗过,在透过山间林木的光线里闪着黑亮,流云般铺散开来,有几缕恰好抚上她纤细平滑的锁骨。甄妮眼皮微抬,睡眼惺忪,低低说了句,谢谢。又沉沉睡去,像只乖巧的猫咪。游韧知道,昨夜她直播到凌晨三点才睡,一大早就把她从睡梦中拖起来,自己实在是不人道。

越靠近南山村,这一带山土黄裸露的部分就越发清晰,像一颗秃顶光亮的头,让人很难不去注意。湛蓝的天空下是漫山破碎的黄土,挖土最热的时候,无论山上山下都一派繁忙。

老龙窑遗址是一座座由残片和匣体堆积而成的小包丘。这里曾是宋代龙窑口堆放建盏残次品的地方,也有窑口熄火后流传下来的一些器物。过去,老窑口寂寞黯淡了几百年,连村里的鸡都不来刨土。老一辈的村民也只在赶着牛路过时,偶然瞥见脚边的一只瓷器,才会捡回去,省两个碗钱。匣体这类的用来砌墙倒也合适,至于缺口、残片,压根没人理睬。直到近十多年,来这挖土淘宝成为村里的新兴产业。来人像拿筛子那样把整座山筛一遍,筛出来的旧土堆在一边,时间一久,成为一座新土丘。后边来的人一看,满心乐呵,颠颠地又挥舞锄头再翻一遍。最猛时,一个山头能有两百多号人。在尘土翻动之中,零星可见墨绿的茶釉瓷片、棕褐的兔毫瓷片、褐色的柿红釉瓷片。山丘下停着密密麻麻的摩托车,那摩托车似乎长着眼睛耳朵,有生人来,猛挖的斗笠帽便立马停下锄头,问,老板,要碗吗?

到了今日,这里什么都没有了。挖宝、淘宝的人,破碎零星的匣体、片,都像在太阳底下蒸发了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有横亘绵延的虚空,在琉璃似的蓝天下郑重地静默着。

甄妮醒了。抱歉,我应该陪你说说话。她的语气还带着睡意。

没事,你睡得晚,多休息一会儿。

空气带着湿润的凉意,可是阳光晒在皮肤上久了,也会有些微的灼热感。我好饿,甄妮说。游韧拿起手机迅速瞥了一眼,说,还有十分钟到。

两人先来到一家芦花坪水吉扁肉店。游韧点了两碗扁肉,一份大,一份小。他吃小碗的,二十多年前他食量小,如今也依旧没见长。当然,他现在已经是当地的名人了。

游大师,回来啦?招呼他的老板是个胖女人,叫游爱萍,五十多岁。做饮食店辛苦,她没长游韧几岁,脸上却过早有了丝网状的沟壑,头发花白,看起来像是游韧的长辈。不过与这付出成正比的,是她兜里钱包的殷实膨胀。放一天假,回来走走。游韧吃着热腾腾的扁肉,心情不错。您呐,有空多回来,村里做建盏的后生还得您多提携,前阵子还有一个人,跑到老宅向您二叔打听您嘞。

十多年过去,世事易变,有些东西却似停摆的钟,定格成了经典。比如游爱萍的热心肠,比如游韧正吃的这碗熟悉的扁肉。扁肉盛入碗中,面皮光滑、晶莹剔透,犹如漂浮的水母。埋头烧盏默默无闻的那十多年,游韧几乎每天要吃一碗扁肉。每当他修完坯,上完釉,或是下了窑口,嘴巴在空出的那个时间点馋起来,他就会踱步到这里。有时,他随手拿一个烧制好的大敞口建盏来装扁肉。在水吉镇,吃扁肉用建盏,再平常不过。

这位是?游爱萍笑眯眯地打量着甄妮。萍姐,这是我徒弟,游韧说。肉香混着葱香在口腔弥漫。甄妮大口大口吸溜着扁肉汤,看样子确实饿了。她对游爱萍微点了下头,捧起碗又喝了一大口汤。我就说游大师是最爱提携后生的。话音未落,有客人进店,游爱萍又忙着去下扁肉了。

你倒是胃口好,游韧捞净了扁肉,不再喝汤。这家扁肉不错,甄妮说着,往汤里撒了些胡椒粉。你之前没来过南山村?游韧问。

来过两回,带朋友看龙窑。这家扁肉店没吃过。

老师,过会儿我们去哪儿?甄妮吃完了扁肉,右手接过游韧递过来的纸巾,擦去唇边的油腻,从包里掏出镜子补了口红,又恢复了唇红齿白的精致模样。

先去老龙窑走走,晚点教你看土,再买些土回去烧着练手。

政府下令保护后,老龙窑的大门被粉刷一新,周边都安了监控。过去,老龙窑口的老墙灰质斑驳,下雨时,黑色的泥渍沿着裂缝往下渗。上次下大雨,你浑身湿漉漉地跑进来,一抬头,把我看傻了。你那眼角黑乎乎晕湿一片,脸蛋上也有两道黑痕。对,和那老墙可真像。游韧哈哈一笑。

还提?要不是你说十分钟内就得看到昨天记录窑口温度的数据本,我能那么狼狈?甄妮说着,感觉鼻孔里都冒着火气。

游韧笑笑,单薄的身影沿着墙根走着,上半身那件白的长袖唐装,几乎和白墙融成一体,气息干净。整个春末到秋初,他只穿这款式的唐装,搭配深蓝色牛仔长裤。游韧身上有一种手艺人专注的静,哪怕是炎炎夏日,隔着老远,也能从他的身上感觉出一丝静谧的凉感。

迷茫的时候,我也特别想放弃。烧不出理想的花色,不如做做时兴的产品,电窑柴烧无所谓,市场喜欢什么,都可以烧。游韧说着,目光看向远处。墙的尽头,一大片灰白的芦苇在天空下的旷野翻涌飘摇。

可是你烧出来了,一鸣惊人。甄妮说着,眼底尽是崇拜。

是,不容易,过程很辛苦。手艺人,要在不断尝试创新的兴奋和失败的沮丧中寻找平衡。心灰意冷的时候,我就来这儿。游韧说着,指了指身后的老墙。月的影子打在斑驳的老墙上,和光阴沉淀下来的老盏一样,充满故事感。可惜,你现在看不到了。

甄妮似乎在尝试从他的叙述中找到想象。她来的那两次,老龙窑已被翻新。

行内人都知道游韧建盏烧得好,是年轻一辈里的全才。有的半路出家的烧盏人连泥巴都不会看,他开车兜一圈就知道哪个山头的泥含铁量高,可以挖回来。

你要清楚,建盏的关键在铁的结晶。兔毫、油滴都是铁系的结晶,离开了这个铁系釉,都不是建盏原本的样子。烧盏人可以创新,但绝对不能骗人。只有坚持用天然的泥土,天然的釉矿烧制出的建盏,才有永恒的生命力。游韧边走边讲。平时他话不多,但谈起建盏,随口说一句都是看家的真本事。

甄妮想起第一次见识游韧的真本事,还是拉坯修坯的工序。游韧收下她的一个月后,开始教她拉坯修坯。他拍起一块陶色胎泥说,拉坯是手艺活,基本功扎实才能拉出好的器形。这不是简单地捏泥巴,烧建盏的黏土铁质含量高,韧性不比陶土,所以塑形效果比较差。烧盏人如果没有一手过硬的拉修手艺,还是去做快货吧。

快货?

游韧解释道,从烧盏人那边收货,通过微信朋友圈、平台直播这些途径卖。如果你的圈子够广,营销策略好,挣钱也快。不过你既然进了南山堂,还是要烧出自己的代表作,成为一名优秀的建盏工艺师。游韧右脚踩着拉坯踏板,转盘呲呲旋转。他双手流畅地捏着泥料,手起收形,动作干净利落,不到一分钟便拉出只精巧的束口小盏,快得甄妮都没看清。修坯时,游韧身体微倾,耳朵紧贴在钢条刀具的另一端,已锻炼出本能——他无需盯着泥胎反复瞧,靠听走刀的声音便能判断出胎体的厚薄。如果是“噗”声,说明胎体尚厚;如果是“嘶”声,说明胎体开始走薄。越往后,声音变化越是在毫厘之间。刀条擦过泥胎卷起飞扬的细浪,铁胎特有的涩味钻入鼻孔。游韧沉浸在自己的节奏和旋律里,忘我走刀,一气呵成。酷暑天,他的身上愣是凉凉的,没有一滴汗。

游韧一双手枯瘦如柴,却是有些真本事的。

天空蓝得干净透彻。望着眼前的山土,甄妮似乎想起了什么,便问,有些建盏的铁含量检测出来是标准的,但我看足底颜色不对。游韧冷笑,哼,添加化学剂。普通的胎土里加上硅酸铝能提高韧度,不易变形。增加助熔剂也容易烧出花纹,多流丽的斑纹都有。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手脚,都这样搞,建盏迟早完蛋,他妈的!游韧愤愤不平地骂了句。

他比画着山形,继续说道,你看,这些几万年形成的山,转弯处两边积累的金属不同,蕴含的矿物质也就不一样。多挖些不同地块的泥矿,回去反复烧,做好每一遍的数据记录。坚持,就能烧出你自己的盏。游韧说完,神秘一笑。

回程已是晚上八点。车灯的白光在狭窄的山间小道浮动,车身卷起气流,晃得两侧蓊郁的草丛沙沙作响。车内黑暗,游韧借着仪表盘返上来的绿光,看着甄妮一路盯着手机荧屏,侧脸的轮廓在微弱的光线里忽明忽暗。这个月成交量不错,晚上阿木播得可以,帅哥还是很有市场嘛。甄妮的手指在屏幕间划拉,面露喜色。游韧接话,只是辛苦你们了,每天直播到大半夜才睡。甄妮摆摆手,嘿,老师,你不懂,现在的年轻人哪有早睡的?在广州卖茶叶那会儿,我每天也都凌晨两三点才睡,阿木凌晨三点还喊我出去喝啤酒吃烧烤呢,只有老人家才早睡早起。

沉默了一会儿,甄妮突然抬起脸。刚才说岔了,早睡早起也不都是老人家,这叫作息规律,像您,就不老的。游韧轻松一笑,你说得实诚,我啊,确实是老人家作息。你们带货猛,这个月提成多加10%。

老板,您真是太好了。说到提成,甄妮连忙转身,双手殷勤地敲着游韧肩膀。

游韧心想,这徒弟,真掉钱眼儿里了。不过倒是天真直率的性情,干活积极。捞一捞,还能要。

游韧很早就知道,甄妮热衷于赚钱。那次和甄妮单独散步到考亭书院,是纯属偶然。白天他们和河北代理商签下一笔大单子,晚间游韧招待客人吃考亭鱼宴。老板是游韧的老熟人,神采飞扬地来包厢打招呼。游大师,来啦!下午我刚钓到一条大鳙鱼,足足四斤,难得的鲜肥,给您和几位朋友做成全鱼宴。来,我先敬各位三杯。

老板说得实在,鳙鱼确实肉嫩汤鲜。美中不足的是刺多,其中一个客人吃了几口就被鱼刺卡住,阿木忙开车送他挂急诊。就此散席了,剩游韧和甄妮两人,饭店离考亭书院不远,甄妮就提议过去走走。

建州的街道种满了银杏树。银杏叶见风就长,树干修长,树枝清爽错落,给建州这座古城增添了几分灵动的清韵。拐过廊桥,隔岸翠屏峰倒映在崇水溪中,影随波动。潋滟的灯带色彩变幻莫测,随着波影笼罩整座翠屏峰。甄妮说,这样看着,夜晚的翠屏峰比白天还浪漫。游韧随口说,年轻人是喜欢浪漫点。事实上,他对散步,以及甄妮口中的浪漫风景并无兴趣。两个人沿弯弯曲曲的鹅卵石小路走着,越往公园里面走,灯光越稀疏黯淡,树林间独有的草木清凉渐渐浓郁起来,将身体轻盈地包裹。照往常,甄妮要在耳边知了般聒噪,此刻她却出奇安静。这样的一反常态倒逼着游韧开了话题。

没听你说起家里的亲人。这样一想,他这个师父确实不称职,对徒弟的家事一无所知。

甄妮缓缓说,我妈住在麻坑镇乡下老家。

好一会儿的沉默,游韧等着她的下一句。直觉告诉他甄妮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但窥探的闸口一旦打开,就会流入无尽想象的那一面。他没忍住,又问,你父亲呢?

死了,食道癌。

抱歉,没想到……

没什么,死了也好。游韧转过头,好像发现了一个新的甄妮。很奇怪吧,我一点都不难过。过去我特别恨他,现在连恨也没有了。人死灯灭,计较那些陈年破事做什么。她顿了顿,又接着说,他爱喝酒,喝多了就揍我妈。他活着的时候,我妈皮肉的淤青没好全过。有一回我和我弟在写作业,他骂骂咧咧地歪斜着进门,我妈喊他小点声,他把酒瓶子哐地砸过来。我妈侧身躲了,瓶子碎在墙角,一块碎片刚好擦过我的额头。就那么一下,血顺着我的眼皮淌下来,把作业本浸红了,隔天我都不好意思交给老师。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拨开斜刘海,露出一道寸把长的疤痕,从右额角延伸至眉弓。喏,幸好在这儿,不然就破相了,哈哈。

再说我弟。他小我三岁,个子高高的,挺白净,小时候跟屁虫一样在我后头转悠。他八岁生日那天,我妈买不起蛋糕,我就把装米的米桶盖子拿下来,上面摆几根红蜡烛,再铺一层米,看着真像雪白的奶油。我用攒了好久的零花钱买了十颗大白兔奶糖,撒在上面。他许愿,希望以后能吃一个真的蛋糕。我说,这容易,我长大了,赚钱给你买。后来我终于赚钱了,而且赚了不少。我买了大房子,买得起几万块的包包,可我再也没有机会买个蛋糕送给他。说到这,她突然停下脚步,眼神忧郁,慢慢蒙上一层雾。

他?

也死了。十二岁,急性白血病。那年冬天,我妈拉着我在村里挨家挨户地磕头,才借到六万块钱,根本不够他的手术费。

游韧觉得有种沉重在扯着自己。回望过去那些岁月,他一心埋头烧盏,生活的柴米油盐、人情往来都是李文一手操持。于他而言,盏大于天,对生活苦痛的感知倒显得过于迟钝了。如今,他想说些安慰的话,却无从开口。

唉,说多了,听着都像电影里的老桥段了。人们常说,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越穷越歹命。以前一有机会我就想方设法赚钱,读书时勤工俭学,摆过摊,当过营业员,毕业了当主播、卖外贸服装、做茶叶生意……忙得没日没夜,倒是存下不少钱。这两年老妈身体不太好,左思右想,我还是决定回到建州发展。

走过浓绿的林间小道,转角处立着一棵参天的古银杏。一阵风过,纷纷扬扬的小扇子飘落下来,有几片落到了甄妮的肩头,她随手拍掉。游韧打量了眼甄妮,她本就身形消瘦,这几月似是更瘦了,尤其那手,骨节凸显。干活的手就是糙得快,每日窝在作坊淘洗练泥,洗坯上釉,不断磨损,她的手渐渐有了手艺人的味道。游韧心里油然生出一丝别样的怜爱。

幽暗的光源下,微风扑簌抖动,甄妮吸了吸鼻子,说,怎么越走越凉?

一阵铃声打破寂静,是阿木打电话来汇报,客人没事,鱼刺已经取出。

游韧接过话,这样咱们明天就能专心烧窑了。

事实上,第二天甄妮还是很紧张。这是她第一次烧窑,天还不亮,她就起了。她早饭也吃不下,急匆匆开着车拐进了南山堂。那会儿李文已经把供品备好,甄妮默默地跟在游韧和阿木的后头到龙窑前上香。烛火跃动,将游韧的轮廓勾勒得神秘庄重。几缕细香悠然而起,大家敬酒,拜窑神。

柴窑从点火到拉火至1300℃上下,足足要烧两天。三千多个建盏在窑里会变出什么,没人知道,全凭天意。十五目待烧的建盏,全部装在窑头和窑身。装窑是个苦力活,匣钵小的三斤,大的五斤,十五目建盏大概要摞三千多个匣钵。

游韧把匣钵一个个装进窑口,摞成柱状,从底到顶,一层挨一层。他边装边说,这并不是简单的堆积木。龙窑地不平,匣钵的边缘有高有低,在烈火的燃烧中会急剧收缩,只要有一只匣钵歪掉,整一摞都会倒下,砸在另外一摞身上,像多米诺骨牌那样,“倒窑”就发生了。这对建盏手艺人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意味着整整半年的辛苦颗粒无收。他顿了一会儿,手上还继续摞着匣钵,动作娴熟流畅。你必须熟悉这个窑,对火势的习惯走向了然于胸,随时调整匣钵摆放的位置、疏密、朝向,要让整个窑内的烧制环境一致,这样才能提高成品率。就像烧一口大锅饭,不能有的地方半生不熟,有的地方焦黑粘锅。甄妮认真听着,感慨地说,都说柴烧难,原来光是装窑就大有乾坤。末了,游韧又说,我带过的资质平庸的徒弟大概要学一年,你嘛,得学一年半。

跟着游韧、阿木装了三天窑,甄妮瘦了一圈。阿木打趣,她得回家再练上半年杠铃,才能吃得下装窑的“小苦”。

甄妮累得手臂抬不起来,听到“小苦”,牙齿咯咯作响。阿木搬着一摞匣钵走过来,后头有你受的,可别半夜哭着逃回家。

足足两天两夜才能将龙窑烧得炉火纯青。天黑下来,已过去了十二个小时。甄妮盯着温度计,窑身温度才爬升至400℃多一点。深夜,风挟着秋露的肃凉猎猎作响。窑场的灯光昏暗不明,只有窑内的明火通红。今晚游韧烧前半夜,阿木接续后半夜。甄妮作为新手,通夜协助。投柴讲究“匀”和“勤”,依着火势不断按次按量均匀勤添。这过程中烧窑人不能打瞌睡,否则火势不均,一窑的建盏都烧不出东西。

要想烧出釉面色彩、斑点、晶体浑然天成的精品,需要窑神的护佑。建盏是火的艺术。游韧又强调了一遍,表情严肃,他的脸在火光下有着铁般的质感,近似神圣。

第二天午饭后,窑身温度终于超过

800℃。李文和两个小工也开始帮忙投柴。一摞摞匣钵在橙红色的火光中逐渐透明,隐入流焰一般。近千度的窑,除了漫天的亮,你寻觅不到任何东西的影子。这时候,需要戴上特殊的眼镜才能继续观看火势。火的颜色越来越浅,舔舐匣钵的火苗消失殆尽,不断有炫目、亮白的火光从柴口喷射飞溅而出。

烈火灼眼。你还年轻,不注意保护,几年后眼睛就废了。阿木扶了扶黑色镜框,好像参透天机的瞎子半仙。

傍晚,甄妮实在熬不过,打了个瞌睡。梦中偶觉额前有微风吹过,忽而又听到了阵阵清脆的风铃声。她爬起来,穿过大堂,来到游韧的地下工作坊。三十平方米的内室,木架上搁着满满的素坯,左边是修坯用的轱辘,另一边摆着两个电窑。游韧的菊花盏最初是柴烧出的天然偶得的结果,后来游韧用电窑居然也能烧出稳定的品质,层层叠叠的花瓣晶体干净饱满,甚至更加清冷盈动。他的釉色配方在业界一直是个谜团。

拐过电窑往里走,是游韧的私人办公室。办公桌上摆着一本发皱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釉药和批次。甄妮抬头,墙上挂着记录时间曲线的烧窑时刻表。这些对烧盏人来说属于机密,绝不能随意窥探。但此刻,蛰伏在她心头的,对菊花盏神秘莫测的幻想打败了理智,她兀自翻起了游韧的笔记本。

游韧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态。两人实打实撞个正着,甄妮僵在那儿,一时挪不动脚。

游韧睃了她一眼,径直坐到了泡茶桌边烧水。水咕噜噜一阵,沸腾后凝烟而起。跟窑累吧,多烧几次就习惯了,开始都这样。

是很累,下午忍不住瞌睡了。甄妮底气不足,悄悄观察了一会儿,见游韧并没有提起笔记本的意思,才把吊到嗓子眼的心脏又放了回去。

熟悉的茶香氤氲扬起。游韧喝了一杯茶,缓缓地说,建盏属于高温瓷,烧窑时结晶物质在釉面漂游沉浮,宛若宇宙生死无常的状态。它们是凝聚成油滴,或流淌成兔毫,那层神奇的曜变膜有没有可能捉住,全凭运气。哪怕温度相差无几,结果亦会全然不同。釉色配方和烧窑温度虽然重要,但烧制出的作品能否惊艳别人,最终要回归到手艺人的修为层面。只有把盏烧出“气韵”,它才能有鲜活的生命力。

甄妮的脸辣得讪讪的,心里晃了晃虚影。

游韧继续说,事实上,菊花盏没有秘密。直至现在,我仍在改进它的工艺,釉料配方并不是一成不变的。现在市面上有很多仿制的菊花盏,他妈的,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寻了一点偏门就当正道。用的都是多久前的烧法了,花色纹理全不对,盏都烧成了死物。

老师,我明白您的意思。烧盏技艺不精,参悟不够,即使知道了釉色配方,也烧不出好的菊花盏。

对,烧盏人才是盏的灵魂。游韧给甄妮倒了一杯茶,又说,你学过服装设计,有审美基础,踏实烧,大胆烧,一定能烧出属于自己的好盏。这批盏,你的做法就挺好,部分上了三道釉。菊花盏才两道。咱们就等着开奖,也许会有惊喜。喝完茶,去窑口守着,准备开窑!

这次他们烧的这一窑有柿红釉、兔毫、褐釉、芝麻斑、乌金釉。至于毫无瑕疵的精品,估计也就能出四百来个。游韧慢慢拨开厚厚的灰土,摸出两个束口小盏。手心传来温热的触感,他仔细吹去盏身上薄薄的草木灰。釉面光洁幼嫩,泛着幽蓝光色的银毫,当即抓住了众人的目光。

游韧笑,三道釉烧出了窑变釉的味道,但不理想,釉的薄厚得再调试。

甄妮小心接过一只盏,指腹细细滑过釉面,像抚摸婴孩的肌肤。摸索了大半年,在游韧的指导下,她终于烧出个有点样子的盏。

第四季度营业额超额完成,又赶上双十一、双十二消费节,南山堂的菊花盏销量喜人。

游韧包下花花世界的鸳鸯草坪,给团队庆功。

电商时代,谁能把握新流量,就能实现弯道超车!阿木,我再给你包装下,拍个企业宣传MV。对,下阶段我们南山堂的文化特色要作为重点策划写进文案……干杯!几个年轻人正处于亢奋的情绪中,想象着未来广阔的创业前景。

广场四角的白炽射灯缓缓地打在翠绿草坪上,四周升起一层薄薄的清凉感,恰似月光温柔。游韧坐在竹藤椅上,沏一杯肉桂,看着他们生机勃勃的脸在朦胧的光晕里重重叠叠。二十多岁,多好的年华。游韧当然也不老,四十七岁,正是一个建盏手艺人炉火纯青的好时候。

他的目光平静,沉入不见底的那片湖水。市场在变,营销策略也需不断调整。相对于几年前的菊花盏热,这两年菊花盏的市场已表现乏力。在转战电商市场前,有一段时间菊花盏出货量低迷,不断有代理商和涌进直播间的散客问是否有别的花色。后来陆陆续续有人和他建议,菊花盏是出众,但是单一花色看久了,难免视觉疲劳,得迎合市场更广阔的需求,再烧制点新花样。他当然不是全无考虑。兔毫盏、柿红釉、青釉,包括虹彩、金曜的各色样式他都能烧,而且烧出的品质不错。有了多样的产品,南山堂的市场会更大。

南山堂的菊花盏只专注烧一种花色。从前,他说这话时是自信的,毫不犹豫。

甄妮、阿木他们开了一瓶香槟,在草坪上追逐喷洒。有人放了一首《野狼Disco》,歌手在前半段用粤语强而动感地唱着:

“心里的花,我想要带你回家。在那深夜酒吧,哪管他是真是假。请你尽情摇摆,忘记钟意的他……”

有一段时间,游韧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听到这段旋律。耳朵里反反复复灌进那几句,什么画个龙,画一道彩虹的。游韧不明白这歌好听在哪。甄妮说,大家喜欢呗,对胃口就行。

大家喜欢,对胃口就行。游韧又冲了杯茶,在余香里反复咂摸。

草坪后头的空地放着一个个精巧的胶囊房,亮着玲珑的小灯泡,像夜空里落下的星星。

花花世界原来是个森林公园,坐落于建州西郊。崇水溪蜿蜒流过山脚,从半山处眺望,翠屏峰隔水开屏展卷。五年前,一个温州商人花了三个多亿,将这里打造成森林温泉度假基地。民宿温泉、吃饭饮茶、烧烤开趴,各种娱乐一应俱全,真是个花花世界。

草坪上气氛热烈,几个年轻人喝完香槟,又开了啤酒,这会又开麦唱起歌来。

游韧找了个距离草坪更远的藤椅靠着,将自己陷得舒服些。音乐声隔了些距离传进耳朵,听得不真切。

花瓣纹烧出后,游韧继续埋头反复研究试验,五个月后才烧出了花色纹理稳定的菊花盏。每一盏都形似一朵花,盏中心是含苞欲绽的菊蕾,清冷高洁。为了盏上的花色绽放得更加饱满立体,游韧还将传统的束口器形改为斗笠,在有限的空间里最大程度地释放出空灵俊秀的感觉。菊花盏的结晶体和釉面,比一般的油滴更加盈动明亮。黑釉为底,单一的色调更好地给了花朵“生命的节奏”,也将菊花冷峻孤傲的野逸之气表现得更加生动,犹如一幅天然的水墨画。游韧的审美理念是纯洁高古的,所以,菊花盏只专注烧一种花色。游韧也力求把这一花色烧出极致。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游韧的南山堂只卖单一花色的菊花盏。每一只美到极致的建盏,都蕴藏着创作者征服火与土过程中的艰辛。而如今,游韧的坚持,却被人看作一成不变的孤芳自赏。

不迎合大众口味变化,迟早会被淘汰的。烧些别的样式,多赚钱有什么不好?你得调整市场方向……诸如此类的声音,像蚊子在他耳边嗡嗡作响,搅得他心烦。

他的目光游离。湖水漫了上来,在黑夜中问:菊花盏就只烧一种花色?

十一

一周以来,游韧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

天气预报说今天是建州入冬以来气温最低的一天,夜间会下雪。建州会下雪?游韧笑笑,最多下点小冰粒。每年都报下雪,哪次下过真的雪?

不过夜里的寒却过于真实了。风呼呼地钻进脖子里、衣袖里,冷得游韧想给自己套层保温膜。晚间的饭局上,甄妮喝了不少酒,下了场,走路都摇摇晃晃的。

他扶着甄妮,两个人缓慢地走着。突然刮起一阵凛冽的寒风,甄妮像猫一样缩进他的怀中。他浑身一紧,毛孔里莫名其妙被激出一层薄汗。与此同时,他听到了自己心脏擂鼓一般的敲击声。甄妮个子不高,目测也就一米六左右。他想,不高的女人也有好处,至少搂在怀里轻巧、温柔。李文就永远无法像她这样缩在他的怀里。现在李文更胖了,某些时刻反衬得游韧更像是受保护的对象。这对一个男人的心理而言,总归无法满足骨子里的那点英雄主义。

不知从何时起,游韧发现自己和甄妮变成了一种暧昧不明,却又无实质进展的关系。其实,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对自己显示亲昵。独处久了,难免有这般亲密的时刻,最开始他教她拉坯,她捏得四不像,游韧只能手把手教她如何灵巧使力。机器呲呲旋转,一双手和着湿泥覆上另一双手,捏摁提收,一个敦厚的束口坯胎就从两人的掌心冒出来。两人贴得近,她热烈的欢喜扑面而来,激起了游韧心中前所未有的鲜活情感。

随着接触的加深,游韧还发现,甄妮烧盏有不少可圈可点的浪漫想法。游韧浸淫建盏三十多年,烧盏技艺虽是炉火纯青,但出于某种惯性使然,近年来盏里的创新元素乏善可陈。那一窑偶得的两个银盏,原本是常规束口盏尺寸,甄妮却提议改为小束口。她还从女性体态结构的特点汲取灵感,特别改窄了盏体的腰部线条,使之看上去更加婀娜。两人配合,常常一连几天埋在坊间,反复调配釉色,研究试验。他们用了三个月,才将那两只银盏烧制稳定。

仪态静雅的束口小盏,盏口环一圈透过指尖的红,通体古典的银蓝斑若隐若现,像月光下鹧鸪湖的幽幽湖水,深邃神秘。游韧给银盏取名为醉心湖。

醉心湖,这名字只是在心中念一遍,就给人无尽的遐想。

因醉酒,甄妮的脸透着一层淡粉,像一颗粉扑扑的水蜜桃。他帮她系安全带时,这颗水蜜桃忽然咬了他一下。咬得很轻,蜻蜓点水般在他嘴唇边停留了一秒,让游韧恍惚以为是错觉。等他清醒过来,唇间还沉浸在那种意犹未尽的绵绵涟漪里。

甄妮轻声说,待会儿上楼坐坐。车子缓缓驶入古树街道。冬夜真冷,树冻得哆嗦。游韧将车内温度调到最高,迅速升起的暖流和她身上漂浮的酒气、浓郁的香水味缠绕在一起,使车内的气息变得更加说不清道不明。

他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过去他经历了无数次的开窑,每一次烧窑,几个月的心血全然交付于自然之火的任意创作。人间情感的五味杂陈,是命运的淬炼,然而没有一次开窑的期待有这次的强烈。她的眼睛里有变幻莫测的烈焰,水冰蓝、亮橘黄、诱惑红,色彩明暗交织。游韧感觉自己像一个盏,在近乎纯情又神秘妖冶的烈火里被反复烧制。

窗外水汽凝结成冰,他看着仅有几盏灯火的孤零零的街道,想今晚几点会下雪。

甄妮眯着眼,游韧不知道她是不是睡着了。她的酒量好,也许并没有很醉。

车内的暖气熏得人有些困意。他用手揉了揉疲倦的眼睛,又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一些暗处臆想的画面随着心跳开始闪现,那些个千变万化的甄妮,也开始一帧帧变得抽象,以一种不可名状的姿态在脑海里盘旋。穿着旗袍古色古香的她,捏着泥料拉坯的她,搬匣钵烫到手龇牙咧嘴的她,银杏树下吸鼻子黯然伤心的她,因为釉色比例争得面红耳赤的她……

毫无疑问,游韧是爱护着她的。

这种爱护有时过于明显,李文许是捕捉到了蛛丝马迹。那天,李文站在南山堂后园的鱼池边很久。游韧问她在看什么。李文指着一丛嫩黄鲜亮的花朵说,这是大吴风草,晚秋了,大部分花都败了,而它却花黄叶绿,在风里招蜂引蝶,开得欢快。说完,她盯着游韧看了好一会儿,眼神意味不明。

他和李文已经很久没有拥抱。倒也不是同床异梦,只是游韧每次抚过李文肚子上那层流动的白肉,脑海里就会陡然浮现甄妮性感而平滑的锁骨。继而想到甄妮踩着踏板拉坯,低头,神情专注,有模有样地“呲呲”塑着器形。她敞露的领口随着拉坯的手势越开越大,胸口隐约露出一簇紧致的白皙,游韧看着,突然双手酥痒,很想摸一摸。他想:这也许要比泥料柔韧。这样想着,烦闷便如蚊子般侵扰着他,抱着李文就心不在焉起来。

李文,甄妮。游韧又陷入了烦恼,就像他一直纠结烧不烧其他花色一样。现在,这两个烦恼在今夜一起摆到了他跟前。

过了这个红绿灯路口,再开十分钟,就是甄妮的家。如果他选择送她上去,毫无疑问,他必然可以在这个冬夜拥有她。而他几乎可以确定的是,一旦做了这个选择,明天也将朝着无法预测的未知变化了。那么,李文……

幸好甄妮似乎睡着了。越是这个时候,他越需要独处,将自己的心梳理干净,像细品一杯茶那样把一些隐秘的杂念咂摸清楚。

他想得过于入神,绿灯亮了都未察觉,直到被一声刺耳的喇叭声唤醒。视线忽然朦胧起来,星星白点从幽暗的夜空落下来,飞花似的,晶莹透亮。哦,下雪了?他恍惚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雪夜。那雪可比今夜大得多,那是簌簌扑落的飞雪,属于东北的雪。

菊花盏。水墨为尚,单一冰晶花色似这天地之间的白雪,干干净净,冷峻孤傲,摄人心魄。

李文对他说,今年春节想回长春看雪。他们确实很多年没见过一场大雪,一场干净得可以覆盖所有尘埃的大雪。嗯,应该带着小园一起回去,陪他在雪地里堆雪人。这样想着,游韧的嘴角就浮起一抹释然的微笑,他划拉手机,发送了一条消息。

甄妮,醒醒,快到家了。甄妮睁开眼,发现眼前的路口离她家小区还有一段距离。她问,车子坏了?游韧回答,阿木五分钟后接你回去,等他到了你再下车。

你不送我?

游韧说,不了,你师母等着我回去。甄妮没有再看他的眼睛。半晌沉默后,他平静地说,找个男朋友,好好谈恋爱。真要结婚了,师父给你包个大红包。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把目光转向了车外。

你是个好姑娘,我们之间,差了整整二十年的光阴。听到这,甄妮不再说话,眼神坠入夜的深邃。

醉心湖给你,专利申请表我已经给你填好了,你再补充一下资料。

她惊讶道,你要把醉心湖给我?

是,釉色配方和烧制技巧我都会细细教给你。从今天起,它是你的代表作。专利下来后,你申请高级工艺美术师没跑的。

车内光线幽暗。车窗外的雪花夹着风声不断吹落,密集的晶莹于昏黄的灯下纷纷攒动,朦朦胧胧。地上没有雪的影子,只有一地潮湿。

几分钟,也可以漫无边际。良久,他对她说,南山堂的菊花盏只烧一种花色,以前是,将来也是。

师父,谢谢您。甄妮揉了揉发胀的眼睛,长舒一口气。这一声师父,她喊得真心。

雪已经大了起来,昏黄的灯下,阿木的车从漫天的雪白中驶来。

李文估计已经睡熟了,待会钻进暖乎乎的被窝好好抱抱她。还有小园那臭小子,睡觉前脚丫子应该洗干净了吧。

想着,他缓缓开动白色的车子,像菊花盏上的一瓣冰莹隐入夜色。

漫天白雪依旧簌簌飞落。

责任编辑许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