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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行”和田

2024-11-22陈斌先

清明 2024年6期

刚到和田的当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怎么也无法通关。是的,就在关口,任我怎么商量,通关兵士始终说我怀揣石子。确实,那是一块发亮的石头,是我无法舍弃的护身符,失去它,便如丢弃性命一般。就在我左右为难之际,出现一位身穿金色盔甲,高大威猛的军爷。他看看我的石头,随即用手指轻轻捻碎,而后把石粉撒向天空,哈哈大笑说,这般如何?我委屈、恼火,乃至到了不依不饶的地步。问题是,还未等我争辩,军爷就拍拍我的肩膀,轻描淡写地说,去吧,过关之后,“五行”相融、命理皆通的石头到处都是。我在军爷的笑声中醒来,拉开灯时,恰是凌晨。实际我的身上并未佩戴饰品,更没有所谓的护身符,从乌鲁木齐转机至和田,一路顺遂,没有任何拦阻,为啥会有这般奇异之梦?存疑。

余下时光,走皮山县、和田市,去墨玉、洛浦、策勒、于田等地,见到的、听到的,或许都与“五行”相融、命理皆通的“石头”有关,沙漠、戈壁、阳光、山川、河流、花草树木……它们在相融转化的过程中,宛如一颗颗璀璨的明珠,散发着独特的魅力。我开始琢磨、揣摩老祖宗对生命的体悟,以及对社会和自然的认识,于是不断提醒自己,慢下来,再慢下来,好好体会这种感觉。

就在我纠缠于梦境时,组织方安排参观和田博物馆。和田博物馆位于和田市昆仑路8号,馆内藏有大量考古遗存、珍贵文物以及各种拓片。在一个橱窗内,我第一次见到“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的汉代织锦护臂(复制品)。据解说员说,1995年10月,中日学术考察队在民丰县尼雅遗址古墓中发现了该织锦。尼雅遗址为西汉时期精绝国故地,位于昆仑山和天山之间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是古代丝绸之路的重要站点之一。昆仑山又称昆仑虚、昆仑丘或玉山,被誉为万山之祖,是中国神话中的圣山。《山海经》《禹贡》和《水经注》中不止一次提及昆仑山,每每提及,总会带上神奇的色彩。作为中国第一神山,自然留下无数传说和难解之谜。“五星出东方利中国”或许也属难解之谜的一部分吧。我暗想,类似预言一般的谶语,为啥会现身和田?它的出土意味着什么?五星和五行,是否一脉相通?以“五行”视角审视梦境,难道是军爷给我的重要暗示?也罢,就当散记一二而已。

和田之大,超出我的想象,第一次入疆,处处感受到的便是土地的宽广和辽阔。一路上,掠窗而过的,除了漫漫黄沙,便是砾石遍布的戈壁,它们粗莽而苍茫,不是博大之地,只怕撑不下它们的懒散和横溢。

好在转瞬便能看见绿洲。绿洲的珍贵,在于它的生动和坚韧。它们濒沙而起,蹙成或长或圆或方或正的浓绿,蔓延开来,养育着植物,呵护着马匹和羊群。种种辽阔和苍远,仿佛就为这些绿洲而生。猛然想起军爷之语,“五行”相融,命理皆通,那种石头究竟躲在哪里?

走到于田县的夜晚,将要结束行程的时候,见到了李洁。李洁属疆二代,她在兵团长大,在和田工作和成长。简餐之后,兴致来了,她坚持带我们参观玉石加工基地。石为玉,玉为石,中间多了很多哲学道理。从她的介绍和神情中,我看到了炙热的、和金子一般高贵的情感世界。她爱于田,爱和田,爱南疆的一草一木,一沙一水。走进车间,听到的都是机器切割玉石的嗤嗤声,很多石料,方的、圆的、没有形状的,它们就在锯齿中、磨砂声里,化蛹成蝶。再看一件件成品,真是到了爱不释手的地步。想想,石和玉的转换关系,平常和高贵,因了打磨,泾渭分明。

夜半醒来,才发现窗外多了嘀嗒作响的雨声。直至第二天上午,雨依然缠绵不绝。大雨之后,天空湛蓝,那种湛蓝像极了蓝宝石。在白云的衬托下,湛蓝蔓延开去,心绪也清澈起来。再走沙漠,观戈壁,突然发现,天地之间的所有景致,统统有了改变。漫漫黄沙在阳光的照耀下灼灼发光,我情不自禁地想,假如巍巍昆仑是位战士的话,这些滚滚黄沙或许就是它的盔甲和羽翼。沙,再熟悉不过的颗粒,当它们在阳光的照射下缀上金色后,瞬间变得高贵而华丽。仅仅那么一刻,一刻的恒定中,我仿佛体悟到:阳光看老了沙,沙看老了人。沙在敦厚沉默中,变成了金属一般的凝固和镇定。看到异样的沙漠,意象也生动起来。率先植入脑海的便是和田市区的老城改造项目——团城的景象。“鸽子巷”经过改造,早变成了市井生活的网红打卡地,听说不久前上了央视,旅游业已经发展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那种“闭圈式”的建筑风格和“阿依旺”式的特色民居,确实值得细细观瞻。可我忘不了的不是它的繁华和喧嚣,而是独特的建筑风格——墙体上、门庭中,无不打上金黄的主色调。阳光下,那种色调,恰成“沙”的累积和叠加,成就了沙的静谧,也成就了团城的魅力。后来跳入脑海的便是特约干故城——这座复建的文旅项目城,虽说内在建筑色彩多以红白蓝为主,可在主体建筑部分,尤其城门、城墙,全部以金黄色的砂石为主。对比起来,我想,特约干故城的金黄,似乎多了风抚沙漠的铃声?不得而知。

大自然馈赠人类的最好方式,便是孕育了各种花草树木,与我们共同见证岁月的冷暖和苍凉。和田的花草树木跟内地多有不同,先是枝干不同,胡杨树高大威猛,苍虬粗硬;红柳丛柔韧妩媚,枝头的粉红中多了娇柔和细腻;骆驼刺低矮,收缩,躬身跌宕中,多有含蓄和内敛。皮山县是安徽省结对援建县,在皮山县城,随处可见安徽元素。当我们抵达皮山县乔达乡阿亚格乔达村后,才知道沙漠边沿也能长出绿洲。村的一边是家家户户的葡萄架,以及高大的梧桐树、石榴树、核桃树等,另一边是广袤无垠的沙漠和戈壁。人与沙的撕扯,动静很大,可离奇之处在于,就在这个不起眼的小村庄,沙和绿洲居然能相通共融。村民们说,有了绿,沙根本算不了什么。

其实在和田,这样的绿洲还有很多。曾经的绿洲在沙漠的侵袭下,慢慢消失了,随着绿洲的消失,掩埋掉很多古老文明。好在通过这几年的沙漠治理,绿洲不断扩大和繁荣。洛浦县热瓦克佛寺遗址的四周,有不少胡杨树、红柳丛,也有不少骆驼刺和芨芨草,不知道它们坚守了多少年,带着执念,顽强生长至今。寺庙遗址的远方,风沙已被草方格固定下来。扎就草方格的芦苇和麦秸,深埋沙中,固定住了沙,也护住了绿色和风景。据说这种草方格的治沙功效已经被列为世界发明,它的大规模推广,对于绿洲的扩大有着不同凡响的意义。我真切感受到,花草树木对于文明的重要性。一花一草一木,看上去安静且柔弱,可没了它们,在风沙的作用下,无论多么伟大的人文景观,都是羸弱而不堪一击的。

马不停蹄去往策勒县,去看策勒的柳树林和柳树王。传说,一位巴基斯坦商人骑着骆驼而来,随手将柳木拐杖插进沙里。一觉醒来,却发现拐杖变成了柳树,成就了今天的“神柳”。这种传说多有不可信之处,可它至少说明,一千五百多年前,策勒境内,古老的丝绸之路,在风沙和人的撕咬过程中,柳树林靠着顽强的毅力活了下来,从而养育了更多的村庄和城市,也养育了策勒人的精神面貌。

和田地区古称于阗,于阗属于古代西域佛教王国,是唐代安西都护府安西四镇之一。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说,自兹已降,奕世相承,传国君临,不失其绪。这句话的意思是,自那时候以来,世代相传,保持了国家的稳定性和对大唐的依附。今天的和田,是我国著名的玉石之乡、丝绸之乡、地毯之都和瓜果之乡,然而所有的称谓无不与河流有关。据统计,和田境内共有大小河流36条,其中和田河被誉为当地的“母亲河”。这条从塔克拉玛干沙漠穿越而过的河流,由玉龙喀什河和喀拉喀什河汇聚而成,蜿蜒而下,吐哺了和田的柔美和诗意。每年夏季,昆仑山积雪融化,加之降雨,和田河淙淙向前,成就了玉石、物产等南疆文明。有人说,没有昆仑山,就没有和田河;没有和田河,就没有和田的绿洲和生动。

走进龙湖湿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密匝匝的高大树木,然后是一簇簇高大的芦苇和红柳。那些树的树龄吓了我一跳,不少都在千年以上。我没有见过那种树木,开始以为是胡杨,问及当地人,才得知它们叫灰杨。此树在我国境内仅分布于新疆,其余分布在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北部、高加索、巴尔干等地。这些树木之下,密密麻麻的芦苇正肥,它们从岸边一直蔓延到深水中。水面多了绿荫缠绕之4660420cee701474353c1cb630bd8de0d04430be73da55c3cd5981b179d463f4后的温润和清澈,我看到了湖鸟起降,鱼戏微波。或许是阳光的作用吧,远远望去,水像极了墨玉。这里的水修行了千年、万年、亿万年,与天地同寿。

和田人民热情好客,他们的笑容如同火焰般温暖。短短七八天行走,让我不能释怀的当数和田烧烤。在和田的烧烤史上,正可谓“无物不能烤”。譬如烤西瓜、烤冰块,你能想象出吗?正是火的力量,把“烤”这种古老的烹饪方式发挥到了极致。我对和田的美食垂涎三尺,吃一点,还吃一点,一不留神,餐餐吃多。

实际和田的火不仅体现在烧烤上,在和田的传统工艺中,火的运用更为独具匠心。陶器烧制、地毯编织等工艺,都离不开火的锤炼。缫丝需要火来烧水,用藏红花、核桃皮、槐花,或者茜草、石榴花染色,同样需要火把水烧开,并煮色。看着一件件色彩艳丽的艺术品,方知正因火的燃烧,让和田的文化艺术传承至今。

和田土地肥沃,孕育了丰富的农产品。土的沉稳,让和田成为一个文化的熔炉,融合了不同民族的风情与智慧。和田的古城遗址、石窟壁画等历史遗迹,如同大地的记忆,无一不诉说着往昔的辉煌。

作家林清玄曾说,以清净心看世界,以欢喜心过生活。体悟和田,处处可见金木水火土相融共生的生动画面。回想和田,那里既有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也有人类智慧和文明的结晶。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相生相克,重在融通与和谐。我发现,以“五行”视角写和田,唯有融通,方能成就各种特性。最后,我想撇开“五行”,谈谈具体的人。首先想起的是作家熊红久。今年以来,得以三次相见。先是三月,他来六安参加安徽省文联举行的名家名刊改稿会。后是四月,我们一起出席中国文联在衢州举办的文艺助力乡村振兴工作的现场会。八月,我们又在乌鲁木齐相见。他热情、温和,记忆最深刻的,当数他的歌喉。在六安,他唱《再见了大别山》;在新疆,他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他嗓音圆润而纯净,那种特有的脑腔、鼻腔、腹腔共鸣,把情感带向纯净和真挚,特别感人。现在想来,没有内心的纯洁和干净,何来共鸣的相融相通?他展现出的歌唱境界,或许就是通融的艺术魅力。其次,我想起了《绿洲》的主编刘永涛。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北京,这次得见才知他祖籍在安徽寿县,与我同一故乡。他话少,豪气,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刚毅,也见到了柔情,更感受到了厚实和温婉。我只能这么概念化地表述,等我再见他,我再说细节,说他身上的“五行”融合——我会告诉他,没有通融,那么多的优点不可能杂糅在一起。最后我想重点说说对和田地区文联主席阿不都拉·阿不都热合曼的感受。他是地道的维吾尔族人,普通话有点绕口,惹得众人沿途学习。他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始终战斗在和田经济发展的第一线,即便到了地区文联,依然想在平凡的工作岗位上做出新的贡献。他热情、纯朴、厚道、忠诚,七八天时间,他带着大家不停穿梭,意在让我们多看、多想,并期待大家写出更多宣传和田的优秀文章。说起和田,说起民族融合发展,他始终充满深情。他说,唯有爱,方能溶解一切。还有一个小伙子叫杨永刚,甘肃陇南人,一直热心文联工作。说起家乡,说起和田工作人员的辛苦,他居然眼噙热泪。一路上,他感冒、发烧,可一点没有耽误工作,还时时照顾大家。从他的身上,我看到了内地人奔赴和田之后的坚韧和奉献,也看到了新和田人的境界和魅力。阿不都拉·阿不都热合曼和杨永刚,一个维吾尔人,一个汉人,一老一少,他们的相融和互助,恰好验证了民族大团结的融通。还有沿途开车的司机,他也是维吾尔族小伙子,估计没有谁记住他的名字。就是他,一声不吭,沿途开了上万公里的路程,下车后,还忙着帮助别人。正是无数个如他这般默默无闻的和田人,靠着信念和奉献,凭着执着与坚守,促成了今天和田人的高贵品格和精神境界。

回家后,我常念叨,和田人好,名儿也好,好就好在拥有了一个平淡无奇的“和”字——有了“和”的融通,何愁辉煌和灿烂呢?我不由自主地再次想起那晚所梦,军爷为啥要说,过关之后,“五行”相融、命理皆通的石头到处都是?

真期待再回梦境,再问军爷,如此记述和田,妥否?妥否?唯有安慰自己,只要不是南辕北辙,当属致敬。抱憾终笔,也罢,也罢。

责任编辑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