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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人的水土

2024-11-22陈峻峰

清明 2024年6期

那天王子带我在张街吃汗鹅块,说汗鹅块必是以本乡固始水,煮固始鹅,在固始吃为正宗。《隋本纪》载,隋炀帝当年驾临扬州,奏百戏之乐,宴众爱妃于赤舰船楼,佳肴近千,唯金华火腿与固始鹅风卷残云。《醒世姻缘传》中,说寄姐“头晕恶心,眼困神疲”,老公狄希陈向来是哄老婆的好手,慌忙去刑部街,买了蜜梅和固始鹅——那可正合了寄姐的心意。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大赞:“鹅以固始为最。”这可都是有根有据、有典故的。王子说,我就觉着固始应该给李渔建雕像,把这典故刻在上面。李渔是谁啊,大美食家,有文化的吃货,他说固始鹅为之最。估计李渔没来过固始,没吃过固始的“九斤黄”、长江小河鱼、皮丝、绿豆圆子和癞头青萝卜呢,这些也是天下美食。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不同地方,都有不同的珍奇和特产。王子说,俺土气,就说这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洋气,说是出身即命运。好长时间我都在琢磨,你说的出身,是指水土,或曰地域、环境,还是时代,或者文化、血统。讲真的,就汗鹅块而言,必是以本乡固始水,煮固始鹅,在固始吃为正宗,隋炀帝、狄希陈,还有李渔,吃得不正宗。

王子本名不叫“王子”,只有我这么叫他,只因他姓王且有学问,是固始的方言老师。仿照古代先贤的称呼,如孔子、孟子、老子、庄子……王子是用作书面语的称呼,人多时,我多半还是叫他老师。

先前,我有个极其个性化的吊诡想法——就是要用固始话来写一本书,我觉得那一定惊世骇俗。固始话,或曰固始方言,被我视为天下独一无二,你或许能找到它的祖宗,但你找不到它的亲戚,它就在大别山北至淮河南岸的史河间,原生态地自我繁衍和传承。

王子曾在基层工作多年,仅在我老家张广庙任职就有十五年,乡土人生。回城了,依然不改,以土见长,浑身执着劲,身上保持着固始特有的乡土幽默。

“他和别人,高低就不一样。”都这么说他。

不一样?哪不一样?我琢磨着,衣服相貌?思维方式?忌讳癖好?感情倾向?后来我找到一条:乡土方言,是他“不一样”的重要标志。他说话、写作,全用固始话,无一例外。这也是我说的“执着”,当然,也是一个人的趣味——文化趣味。你听懂、听不懂,读懂、读不懂,他不管,他一写小说、散文,就让你进入他的固始话语境。原以为他的这些小说、散文不会有刊物给他发表的,谁知编辑们喜欢得很,才知道他用方言叙事的风格极有个性,避免了同质化,让人眼前一亮,有着完全不同的阅读体验。其多篇作品入选多种文学选刊和经典选本,并介绍到海外,成为学生课外阅读推荐篇目以及高考模拟试题。有一年不知是官方媒体还是非权威机构,还给他评了个“全国最受读者喜爱的故事家百杰”之一。

故事家?哦,原来故事家就是小说家,再说,哪个小说家不是故事家?莫言在瑞典文学院诺奖颁奖现场演讲时还说,小说家本就是讲故事的人。哥们姐们听说王子得奖后,全无反应,没人吵着让他请客,更没有人以惯常“敲竹杠”“雁过拔毛”的方式,来表达祝贺。说不定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把奖金揣在兜里,等着我们起哄,让他请客呢。但这并不影响王子是杰出的人,令你想不到的是,他竟用十多年的时间,悄没声的,写作了上百万字的《固始方言词典》,后经编辑,精选了50万字、5056个条目,由郑州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

撰写《固始方言词典》是件细活,也是粗活、笨活;是行家的活,也是匠人的活。查阅史料、区分比较、田野调查,还需推理和想象,只有王子一个人干,从早到晚,经年累月,他默默地干着,时而偷着乐,时而私下哭,时而发疯,时而抓狂,没有人知道。突然有一天,王子招呼众家去审书稿,从没见过他那么谦逊、虔诚,双手抱拳作揖,“就教于方家”。王子找自己的台签,坐下,面前是一摞垒了半尺高的打印稿,翻几页,翻到哪,他“就教于方家”,而诸位方家都要求教于他了。这是乡土,是升华为情感、语言、历史与文化的乡土,这是一类人群的生存之道。我们平日故意捡些有特点的方言,说几句俏皮话,斗嘴逗乐,而人家是集大成者,让方言成典,这可让人肃然起敬了。王子追溯道,曾任歌德堡大学教授、校长,瑞典最有影响的汉学家高本汉,著有《中国音韵学研究》一书,开中国音韵学一新纪元,影响之大,在二十世纪几无匹者。在这本书里,“固始话”被列入他所研究的中国三十三种方言之一。

书稿编就,即将付梓,他请了本土著名诗人华子写序言,有这么几句着实精彩:

这不是一部放在书柜里备查的工具书,而是一本值得放在枕边时时翻看的风俗画。这里罗列的不是连眉毛、胡子都透着严肃和儒雅的词条,而是一个个让人忍俊不禁的金句……固始方言是固始人的胎衣……我敢肯定地说,每当打开这本《固始方言词典》,你便会在豫南的山山水水间邂逅身着方言彩衣的父老乡亲,用手牵他们平仄起伏的衣襟,你就能回到故乡……

后记是王子自己写的。序言名曰《在方言里还乡》,后记名曰《在母语的屋檐下》,瞧这俩人,一唱一和的,土话说——“俏巴”(好)。

吃过正宗汗鹅块,我们转上中山大街,王子说,这就是旧时的“大十字街”。固始县城曾号称有十八条大街,这是最大的,也是最中心的大街,东西向,我来给你数数都有些啥——那儿是吴家府宅“双斗子”,即吴家一辈人中同中两名进士;往前是玄妙观、玉皇阁、祝家祠堂,这些在近代都改办成了学校。这说的是大街北侧,大街南侧有状元吴其濬家宅,接着是两江总督吴元炳府第、朱家花门楼子、冯广生堂、孙松荫堂、城隍庙南戏楼……原来,这大街中心还有两座青石牌坊,四柱三进,前后各有石狮石兽八尊。除十八条大街外,还有“三弯”“四道”“九巷”……当然现在有的没有了,有的被改造了,旧貌换新颜。王子仿佛很感慨,突然转过脸,给我摆了一个惊悚的表情,说臭知识分子,都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唉,东关东门楼也没了!

说到这,王子就领着我向右,朝东门楼走去。虽然东门楼因颓废或为“安全考虑”及“城市化进程”全部被摧毁,但旧城基还是很高,往下不再是当年陡峭的“坎子”,却还是形成了一个平缓的大坡。大坡之下是一条南北大街,南到桃花坞,北到蓼城岗、大码头,而往东,只几里地,就是固始人的母亲河——史河,也是淮河南岸最大的支流。史河之上,是“七一公社”的“七一大桥”。“七一公社”于1983年撤销,恢复原名,叫“沙河铺乡”,“七一大桥”名称没变,坐落在312国道上,在过去好多年里,几乎是蓼东十多个乡镇进城的必经之路,也是那时横跨史河的唯一桥梁。

过大桥,沿国道往右,于史河东岸的陈淋子镇和叶集镇停一下,可去拜访蒋光慈和“未名四杰”——韦素园、李霁野、台静农、韦丛芜。十多年前,两镇诗人、作家一商量,合办了文学刊物《史河风》,鲁彦周题写的刊名,一度红火,不曾想到,竟坚持办到了现在,而且越发办得大气漂亮了。那天我去看了梅山水库,晚上在固始西九华山省级地质公园吃饭,当年办刊的几位助力者都来了,有诗人安子,他是《史河风》的主编,叶集镇那边来的有作家凤子,还有杰子。杰子当年既做编辑又管发行,看似一个典型江淮长相的小美女,甚或有一些柔弱,但人家经商乃一把好手,在叶集镇开了两个门店,一个是药店——关乎生命,效益很好;一个是书店——关乎心灵,效益不好。药店只有一间屋子,拥挤不堪;书店则有两大间门面,宽敞明亮。这让镇上诸多居民和商家大为不解:包括大城市的传统书店、书城都面临倒闭,这精明的小女子为何还要坚持,不屈不挠地似要与整个世界较量。杰子只是觉得这世界人们总是需要读书,也总是有读书的人,如果一个人不读书,是个什么人呢?如果大家都不读书,是个什么世界呢?杰子的话感动了我,回去我给她写了一篇文章,结尾说,会有一天,在匆忙的时间过去之后,人们累了、倦了,终会回过头来,认识陈淋子镇、叶集镇,认识什么才是小镇的美丽和永远,什么才是记忆的隽永和绵长——无疑是“未名社”和《少年漂泊者》,是一本小小的地方文学刊物——《史河风》,是杰子和她静静开放如小小茉莉花一样散发着清芬的书店。我以为这就是传承,这就是文化河流的源头活水,流水不腐,又万古长青。继续从小镇往东,可直达六安、合肥、南京、上海。若在大别山下拐一下,可去金寨,还有浩大的梅山水库,自然要捎上几斤纯正的六安瓜片。若在沪陕高速道口往前再拐一下,还可去霍山喝霍山黄芽、品洞藏窖酒、游览天堂寨、参观佛子岭水库……

折回头往北,即史河下游、岸之东,是一个水的世界、水的奇观,除浩瀚如海的城东湖、城西湖,还有孙叔敖所建古代水利工程“天下第一古塘”——水门塘。再往前一点,就是寿县,除了千古之谜寿县城地下水处理工程外,还有仍为孙叔敖所建“天下第一塘”——安丰塘,即著名的“芍陂”。霍邱西至豫皖交界,就是我老家固始县张广庙了。南山或我老家的人们赶城,稍远一些的路程,可能会选择从史河乘船或撑个筏子,走水路,波澜不惊,缓缓而下。两岸是故乡,风景美如画,逍遥自在,不过大半日时间,就到了县城东关下的大码头,即刻想到那句固始城关人的生活谚语:大码头担水——挨号来。猜想那时的史河,必定水势浩大,并有舟楫航运,一度繁华,就在固始东关城外,构成人居适宜的生活景象。一座城市能有一条河流穿越,或绕城而过,是这座城市的福气,流水无声,万般柔情,就那样渗透于日常的生活里、生命里,带来灵动和灵感,浪漫和安逸。固始县城紧临史河一侧,不知是初建之时的自然选择,还是后来人工对河流进行了改造,所形成的史河渡口,大码头即建于此,担负着货运和装卸的职责。大码头舟船往来能远达上海,是山货、土产和海产品的集散地,称“小汉口”。大码头东侧,有两眼深井,水质甘甜,取之不竭,城关居民世代饮用。谚语所言,可见当时大码头担水居民众多,也可见这两眼深井,或者说是史河水滋养了故乡多少人!那些素朴而美好的岁月,令人怀想……

史河改道,一直向东,大水滚到了五公里之外的沙河铺。查沙河铺历史,在清道光年间,沙河村西建有一个大码头,这无疑是之前史河改道带来的结果,原县城东关的大码头不能用,史河航运依然需要码头,不知经过怎样的调查、论证、决议,才选址沙河村西新建一个大码头。从乾隆经嘉庆到道光,近百年间,不知改道后的史河在哪里辟为渡口,解决故乡对外的交通与航运。一定有,只是史无记载。沙河村西改道的史河流水,成为沟通世界的水陆码头,再次带动了经济与商业的繁荣,一度成为周边的集市中心,沙河村成为沙河铺。

史河改道,古老蓼城倒映在史河里的影子久久不散,两眼深井里的老城居民的身影,以及扁担、水桶、井绳、挂钩、按序排列的长队,还有担水扭动的腰肢、溅出桶外的清亮水花、民间生活的万种风情,重现于王子的著述,定格于那一句句固始民谚。史河改道,我觉得是史河的一次蜕变和敞开,成为自然流动的液态大鉴,留出空当和距离,来照见蓼城全貌、世态人情。如王子所言,固始县城自汉初始建,猜想汉高祖刘邦和两千年前的建筑设计家们再怎么具有前瞻性,也绝不会预见今日的县域行政区划。你看固始县城的位置,正坐落在南北的中央,南部大别山,北部大淮河,南北等距离各五十余公里,从南往北山重水复,丘陵绵延,县城以北沙土洼地,平荡开阔。以县城为界,南北不仅景象各异,民风也大不相同,不用说,南边的大别山富庶、参差、浪漫,多了一些婉曲和柔情,北部的大平原贫瘠、沧桑、粗犷,多了一些野性和血性。县城之东,乃蓼东平原,与安徽接壤;县城之西,是胡族铺,再西就是阳关大桥,“西出阳关无故人”,从那里一别故乡,便是出固始界域了。

循着水声,上下求索,河流如网交织,如血脉攀连,其中有淮河一级支流史河、白露河、灌河等,有淮河二级支流急流涧河、羊行河等,弯弯曲曲,纵横交错,灌满沟、塘、渠、潭、湖、堰。我的故乡亦是江淮水乡、鱼米之乡,它丰沛、明亮、甘甜而迷人。

地势南高北低,水流自然从南往北流,县城之西,就是灌河,史河左岸支流,古称曲河,俗谓之浍水。未知哪里的根据,说是因了孙叔敖“决期思之水,而灌雩娄之野”,后人更其名为灌河。灌河源头在大别山北麓黄柏山北坡的东峰尖,全长152公里,流域面积1960平方公里。灌河从源头千回百转、穿山越岭,入鲇鱼山水库;从鲇鱼山水库再出发,数十公里至北岗,为商城、固始界河;继续北流至马堽集,转东北流四十余公里,在固始县城北关的汪营汇入史河。

固始县城之东,就是史河,《水经注》称决水。是否也是因了孙叔敖的“决期思之水,而灌雩娄之野”而得名,没听人说过,不得而知。穿山越岭近百公里,到了梅山水库,在小桥上站一会儿,转身面朝大坝,才见这一上一下、一俯一仰的壮阔,换个角度,就换了风景。高山流水,激情释放,从大坝跌落,十六道水柱,飞珠溅玉,雾气蒸腾,两岸朦胧,如在幻境中。晨曦如丝缕,山岚如细纱……一直沿步道往下,只见绿树成荫,时有花开,白雾淡了,渐次明朗起来,继而在临水的街区或酒肆滞留,打着旋儿,听有人正在讲梅山民间故事、红色传奇。小镇宁静、安逸、滋润,让人心生千古情,有不可遏止的冲动和牵念,想在此种茶、种花、读书、写诗……史河再往北流,是金寨县政府所在地——城关镇,镇西北老河岔上建有红石嘴水利枢纽,固始南部山区几个乡镇,水利主要得益于此。

史河再往下,过固始县城,北流十公里至汪营,与灌河交汇,改称史灌河,另有泉河也加入其中,最后在固始三河尖注入淮河,千回百转、穿山越岭,完成了它们作为支流的使命。灌河和泉河分别与史灌河交汇,成两个“人”字形,固始县城正在“人”字的下面,如人的一颗心脏。

王子一直没说话。那天有安子领着,华子夫妇也赶来了,我们所在的位置在长江河孙滩段,即长江河汇入史河入口,一边是史河、长江河,一边是梅山南干渠。那时正是五月,新秧插过,开始返青,干渠里正在放水,清流滚滚,煞是喜人。这里是安子的故乡,他熟悉这里的一切,在向我们详细描述他故乡河流的“来龙去脉”,而王子一直没说话。所有河流,无论经历怎样的曲折,最终都流向淮河。淮河主干在淮滨县孙岗村入固始县,自白露河口从西向东流经三河尖,成为豫皖界河,转了有八九个大弯,在三河尖建湾村附近出境,而那里便是史灌河、泉河、淮河三河交汇处,为一狭长地带,约七千米,形似鼠尾,老百姓叫它“老鼠尾巴”。去往“老鼠尾巴”的那天,我们先参观了三河尖故址,在建湾村看一大片庄台的废墟,它仿佛经历了一场旷古浩劫。没有人,房屋坍塌,门窗倾斜,寂寞的动植物疯长,为所欲为,虫子把树木啃噬得七零八落,蛛网遍布,恍惚有孤魂野鬼、魑魅魍魉,或有蛇蝎爬虫,走在里面,让人头皮发紧,身心发抖。我怎么也想不起在台庄之上昔日那渔舟唱晚、炊烟缭绕的温暖生活。

在蓼北,淮河滩涂,季节稍晚一些,固始城南的麦茬秧都插完了,一望无际的麦子刚熟,在五月的阳光里闪耀着光芒。麦田埂上,生长着野刺玫、巴根草、剪子菇、豌豆,有的还开着淡紫的花……我们几个穿行在辽阔的麦子中间,看淮河,看三河交汇。几只喜鹊,体态肥硕,追着我们跑,飞到左边,飞到右边,飞到前面,飞到后面,喳喳喳叫着,让人觉得吉祥而愉快,可能好久都没有人和它们亲近了。而造物恰好给人和鸟一个翅膀的距离,人离它近了,它们就飞高一些;离得远了,就飞低一些,以河流、庄稼、村庄和树为参照,展示着它们的体态之美。偶尔也会见到一辆车子,停在麦地边上的小槐树下,那是远方来钓鱼的人。我们几个仿佛从远古而来,没有登高望远,怆然泪下,但心中有万千块垒,泥沙淤积,抚今追昔,想歇斯底里,想浩叹一声,想一泻千里,却不知从哪里打开闸门和缺口。终于来到了水边,眼前是水,远处也是水,分不清是哪条河流,分不清主次干支,也分不清是谁融入了谁。

王子一直不说话,他现在说话了。

王子说,首先你一直认为史河是淮河上游,你犯了一个常识性错误,它划归于淮河干流中游,为其右岸支流,它的入淮口恰在上游与中游的交界处,当然,哪有那么严格的区分?若遇洪涝,就更加糟糕,南山大水,因与北部有千米落差,其间又有其他支流加盟助威,迅猛冲到三河尖,三河尖低洼,其之下的淮河河床变得平坦,瞬间成涝,水波连天,汪洋恣肆,就连“老鼠尾巴”也看不见了。灌河、泉河以及淮河,它们本来都是自然之河,至于利害,人类干预是可赞的,至于生态,人类05e62bfe383090e07cf6a27295d1811d56cd6a23a7243ed9d17b4d013445c788干预是可怕的。诸多河流,万古流淌,天地万物,自有规律。在史河下游水湾某处自生一簇水芹、茭白或红蓼,每年都按时准备好生命的交替,来迎接如期而至的雨季。如果等不到,第二年就有了更改,生命谱系与周期开始紊乱,大面积植被退化、消失,基因也随之改变,这就叫“异化”。淮河河底深埋着古老的种子,它们大多不在春天发芽,而是在夏末,雨季过后,大水远去,它们才忙不迭地从河底泥沙里钻出来,在冬季到来前的短短时间里,仓促完成生命的所有形式,这让我们如何不对生命致敬……“滔滔洪水害如何?商旅相望怕渡过。澎湃有色千尺浪,渔舟遁影少闻歌。”这是少年天才蒋光慈十二三岁时写的他家门口的史河,洪水、大浪、商旅、渔舟、船歌……让人从另一个侧面看到那时是怎样一条活力澎湃的史河,请注意,他写的是史河上游呢!算算只有百年时间,河里没水了,几乎所有河流都成了废河,水呢?在史河总干渠、梅山总干渠,水被人类严密控制着,包括水的流向、流速,以及动静、姿态、性情等。几乎所有的大江大河都被拦截和储蓄,“为人类造福”,再无天性和自由,也失去水的本性和意志,哪里还有潺潺流水的抒情,汪洋恣肆的放歌?在此三河交汇之处,曾经明亮辽阔、日夜激荡的水面上,那流动的江船、双桅木船、敞口船、双棹船……也不见了。哪里是源头?何处是故乡?梅山水库之下,史河还是一条河流吗?你所“行走”的史河、“描述”的史河,是概念的史河,是时间的史河,是情感的史河,是曾经抑或虚拟的地理,是想象的史河,是不存在的史河。你“看见”的史河,已非今天的史河。你所谓的“走”,也不是走。人类对自然的干预,随之不可避免地带来环境、生态的破坏,我们似乎尚未有充分的证据,但它已逼近我们的生活。

王子一说话,我们就不说话了,好忧伤。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说的其实都是“命数”,一方人的水土,它甚或包括了必以本乡固始水、煮固始鹅、在固始吃正宗的汗鹅块。这“命数”,是命,但绝非宿命,而是物与人、源与流、始与终的类聚和群分。江河改道,水土流失,已无归宿,我是谁?眼里常含泪水,是对这土地爱得深沉。王子撩我、惹我、刺痛我,内心悲情已高过深水线,一隙滴漏和管涌,即刻溃堤成灾。抬头,打开视线,淮南的这个季节多美好,山山岭岭找回它的草木和花朵,风找回燕子,枝头找回芽尖,泉溪涧流找回水,大地找回种子,我想再次还乡,找回本源,那一方属于我的水土……

责任编辑徐巧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