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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心安处:孔子“安”思想探析

2024-11-09官晓霞王曰美

荆楚学刊 2024年5期

摘要:在儒家学说中,反映人文关怀的终极价值可以用“安”字来概括,它是社会的良知、知识分子们内心的坚守。孔子的“安”有两个维度,一种是精神境界中的“安”,它包括情感世界、伦理道德。另一种是对外部事物达成的要求与标准。前者侧重道德自觉,后者侧重社会秩序。孔子的一生都在追寻着如何实现自己的价值,以求达到心安。仁是孔子在追寻道的过程中创立的,而孔子仁道的功用主要体现于“安”。在当代社会,孔子的“安”思想同样是人们立身处世的行为准则。当今世界人类命运休戚与共,学习贯彻总体国家安全观,传承发扬孔子的“安”思想,具有重要的时代意义。

关键词:儒家文化;心安;道德自觉;修己安人;修己安百姓;当代启示

中图分类号:B821;B222 文献标志码:B 文章编号:1672-0768(2024)05-0074-08

收稿日期:2023-05-22

基金项目:山东省社科规划研究专项“中华美德格言融入全环境立德树人机制与路径研究”(23CSZJ14)

作者简介:官晓霞(1996-),女,山东青岛人,曲阜师范大学孔子文化研究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儒家文化研究;

王曰美(1972-),女,山东东营人,曲阜师范大学孔子文化研究院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儒史学研究。

“定、静、安、虑、得”是儒家心性修养的重要途径,也是心理认识不断完善的过程。《大学》云:“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1 ] 800“安”字在此句话中处于中心位置,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中国式现代化的快速发展需要一个安定和谐的心理环境、文化环境、社会环境和国际环境。因此,从孔子“安”思想中汲取“何以优化人安身立命之环境”的智慧成为焦点问题。

一、孔子“安”思想的形成

苏轼的“此心安处”歌颂的是柔奴身处逆境却仍安之若素的可贵品格,以此抒发他在政治逆境中随遇而安、无往不快的旷达襟怀。孔子一生同样命途多舛,他生逢乱世,“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2 ] 499,礼乐失序,乱象丛生。而孔子毕生的奋斗目标就是要恢复周礼,重建价值和秩序。作为儒家学派的创始人,孔子的思想集夏商周三代文化之大成,而在三代以前就已有了孕育儒家“安”思想的土壤。夏以前的五帝时代,部落之间为争夺生活资源不断发生战争,虽出现早期国家,但并没有形成一个可以统御天下的国家政权实体。春秋战国时期,生产关系发生剧烈变革,井田制瓦解、礼崩乐坏,各诸侯根本不把“天下共主”的周天子放于眼中,种种现实危机促使有识之士产生忧患意识,孔子的“安”思想就形成于这一动荡的历史时期。

“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 2 ] 329是孔子生活的真实写照。幼年丧父的孔子与其母生活拮据,为了改变穷困的现状,孔子好学、乐学,六七岁为儿嬉戏时,就“陈俎豆,设礼容”。成年后,孔子在主持祭祀礼仪时总结出祭祀文化中应体现“以人为本”的精神。“吾不与祭,如不祭”[ 2 ] 98,从中不仅可以领会到孔子对鬼神的敬畏之情,而且也表达了对逝者的尊重。只有遵从这套礼仪,才能求得本心的安宁,儒家思想的精髓在此处便已得到体现。雅斯贝斯认为轴心文明时代的人们开始意识到整体的存在和自身的限度,开始体验到世界的恐怖和自身的软弱,人类精神开始觉醒。

孔子“安”思想的形成离不开诸多先秦圣贤及典籍的精神滋养。要研究孔子的“安”思想,对其进行思想溯源就显得十分必要。《尚书》自古以来被誉为“政事之纪”,其中记载了我国上古时期治国安邦的历史,实质上它反映的是朴素的国家安全经济思想。《书》曰:“居安思危。”[ 3 ]此处的“安”是从社会和政治层面上而言的;禹曾对舜叮嘱道,“安汝止”[ 4 ] 43,即做人要安于职守,这里的“安”开始向内转变,从而使自己保持“安”的状态。《诗经·常棣》中将“安”与“宁”连用,“丧乱既平,既安且宁”[ 5 ] 235形容的是一种安闲舒适的生活状态;“将安将乐,女转弃予”[ 5 ] 325中的“安”还包含生活安闲舒适的整体感觉,此处的“安”与“乐”开始连在一起使用。“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5 ] 79体现了君子安于治学,严谨学习的态度。因此,君子在入仕之前需不断地进行学习和自我修为,才能帮助君王安定天下。总之,从先王之道到文武周公形成的文化土壤是孔子“安”思想形成之基础和源泉。

春秋时期“安”的含义比起夏商周时期更加丰富。孔子的“安”思想是对夏商周三代“安”思想的继承,并对其作了更全面系统的论述。在孔子的思想体系中,“安”不像“仁”“义”等那么备受后世关注,相反,它的延续并不明显,安的作用主要表现为动力准则,从“不安”到“安”属于人的自然倾向[ 6 ]。这种包含人行为的动力,既关涉理性认知层面,也涉及道德行为方面。若发挥“安”的动力作用,则可将其作为个人行为的一种准则,也可作为一般性道德规范的合理补充。若出现与其他准则发生冲突的情况,此种情况或可导致“不安”。

二、孔子“安”思想的内容与特质

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2 ] 661君子尚且要心存敬畏与不安,平常人更要像孔子一样保持“恂恂如也”的态度,做到谦虚谨慎,恭敬安静。同时,孔子认为礼能涵养人的敬畏之心,“不学礼,无以立”[ 2 ] 668,知礼能求得心安。在孔子的影响下,子思、孟子、荀子皆具有忧患意识,他们游说宣传自己的思想主张,以求天下“安”。但孔子的思想并未尽数被国家当权者所采用,其思想大多保留在他与弟子的对话集《论语》中。

(一)“安”的原初形态与字义考察

《说文解字》载:“ ,静也。从女在宀下,乌寒切。”[ 7 ] 150《尔雅·释诂下》:“安,定,止也。”[ 8 ] 38从甲骨文的字形和篆文来看,家中静坐一位女人,姿态端庄,安静美好。现代意义上的“安”多指“安稳”之意,其延伸义有:安宁、安静、安定、安心、安顿等,不仅指安逸的生活状态,还包括内心的思维方式。内心不安稳即心存忧患,轻者心存恻隐之心,重者则会陷入精神内耗。郭沂认为价值范畴可分为四类:真善美安。其中,安是凌驾于真善美之上的终极价值。他用“安”字来表达处在这一精神家园中人们精神的最高自由和最高安顿的状态。人心所能达到的最高体验与形上世界最大限度的契合,这种状态称之为生命巅峰体验,而此种生命巅峰状态本身所体现的价值则可用“安”字表达。

《论语》中所见“安”字总共有17次,按照“安”的词性及语义考察,除“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非邦也者?”1处是疑问代词的用法之外,其余16处可以分为形容词义与动词义两类。其中,动词义的“安”主要有表现为“使之安”,主要词义和章节分布如表1所示:

《论语》中有6处为动词的“安”。动词义的“安”主要有表现为“使之安”,笔者在内容章节中主要列举了“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等内容,详见第二章。另外,还有3处动词义,分别是:“老者安之”“既来之,则安之”“仁者安仁”。需要注意的是,在“仁者安仁”章中,李泽厚和杨伯峻将“安”译为“自然地实行”,也有学者将“安”归为形容词义,认为此处的“安”是一种自然体仁的境界,笔者十分赞同此说法,但仍认为此处应当遵从“安”的本义而不是引申义,故本文将“仁者安仁”的“安”归为动词义。

而形容词义的“安”主要有10处,主要涉及“谁之安”,也即“安”的主体问题。主要词义和章节分布如表2所示:

形容词义的“安”第1处见于“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 2 ] 31,这里的“安”可译为“安逸”,孔子认为只有学成君子才能够达到此种境界,此为“君子之安”。人们应该不断学习,认识自己、并安宁于一己存在的有限性,虽然偶尔身处逆境,但依然能够自立自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地达到君子求安的目标;第2处“察其所安”为“安宁、安心”之意,以究察其安心的程度和原因;“恭而安”据其句意将其译为“安详”更为合适,它指的是孔子“安”的生活状态,庄严而安详,温和又不失严厉,此为“圣人之安”,也被称作“中庸”的状态;“不患贫而患不安”和“和无寡,安无倾”描述的是国家如何治理才能达到“安”的状态,主体为国家,此为“国家之安”,意为“安宁、安全”。第6至第10处皆分布于《论语·阳货》篇,为“安定、安心”之意。其中,“汝安乎”章中孔子的诘问直指人心,他将“甘”“安”“乐”并提,从中可以总结出一点:孔子看重情感体验。“安则为之”是孔子内心一直坚守的“道”,一旦内心感到安适和乐,行为自然会显得合情合理,其实质上是把安适和乐的情感心态当作人们从事各种行为的终极准则[ 9 ]。总之,“安”不仅可以表现人们的内心体验和生活状态,而且人们通过不断地修身学习达到“心安”“内圣”的境界,积极入世以发挥“安人”之功用,使民众处于美好的生活状态之中,也可以达到“外王”的政治效用。

(二)孔子“安”思想的内容

“安”既表现为古今人们对生活的一种向往,同时也体现为对君子理想人格的追求。孔子的“安”思想是孔子思想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内表现为修己以心安,对外凸显为修己以安百姓。从先验层面分析,先言“安”,才有“不安”;而从经验层面看,先是排除“不安”的因素,才能达到“安”,但也不排除竭尽全力仍未达成目标的情况,但求无愧于心,也可达到“心安”。

1.个体的安身立命:不断修身以至内圣

(1)心存忧患:“不安”的原因阐释

中华民族自古就有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儒家知识分子常以此来抒发对国家富强的无限思考和期望。《尚书·五子之歌》中的“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4 ] 93就充分地彰显了民本的色彩,孔子“仁者安仁”思想的形成也受其启发。“不安”通常表现为人们对某件事情恐惧,究其原因,它包括对外部事态的关心以及对自己行为的评估,不仅是“不忍”,还包括“有愧”“知耻”。导致“不安”的原因有很多,例如《论语》中:

“父母唯其疾之忧”指的是父母担心孩子而产生的不安情绪。父母一生中最忧心的事莫过于为子女的疾病而发愁,这是人性深处最直觉的亲情,顺此情才心安[ 10 ]。儒家的安与不安,不是由理论推导得到的,而是情感的恰当安顿,心安则是人们在面对内在困惑以及道德两难处境时选择的依据之一。孔子认为“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2 ] 57,在学习方面,只学习而不思考会陷入迷惘;d659KovWAk31d/4zJpxjsw==只思考而不学习,则会陷入危险之中。“殆”在此解释为“危险”“不安”之意。朱熹在《论语集注》中也认为“不求诸心,昏而无得。不习其事,故危而不安”。求学之路漫漫而长远,应处理好被动接受的学习和主动思考的关系,以免陷入危险和不安之中。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 2 ] 645

这里的“安之”意指能让民众过上安闲舒适的生活,同时也指可使社会处于良好的秩序状态之中。“不患贫而患不安”中的“不安”只对“安”进行了简单的否定,而本章的主语为诸侯或卿大夫,他们所忧患的“不安”是社会无序,同时也指出了“安”相对于“贫”的优先性。除此之外,“安无倾”的“安”与“既来之,则安之”的“安”,其意义也是相差无几[ 6 ]。“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 2 ] 64季康子曾向孔子发问怎样使民众尊敬、忠诚而相互勉励的问题。孔子认为严肃地对待每一件事情,民众就会尊敬;孝顺父母,慈爱幼小,民众就会忠诚;提拔贤能之人而教育能力差的人,民众就会相互勉励。《礼记·表记》中也有类似论述:“威庄而安,孝慈而敬,使民有父之尊,有母之亲。”[ 1 ] 723此处阐述的是儒家的政治伦理,它是以契约性和理性主义为特征的社会性公德所必需的。

总之,由直觉导致的不安,它发乎于本能;而态度导致的不安,包含众多因素,其中最主要的是观念因素,另外是行为因素,例如一些会触及到道德底线的行为很可能引发“不安”的情绪反应,以及在无规则约束情况下发生的利益和观念冲突,也可能会导致忧患和不安的产生,这是基于大多数情境下的状况,也不排除存在一些特殊情况。孔子的贡献在于将外在的礼制规范变为内在的心理情感,他认为人们需要承担起以亲子关系为核心的“孝”“慈”等社会责任[ 11 ] 523,以此来达到“心安”。而“不孝”“不慈”引发的“不安”是人性本善的情感体现,它是自省的结果,人们需要具备这样一种道德能力。

(2)此心安处:孔子的心安论

“心安才能理得”是一项使内心安适和乐的基本准则,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使人们的行为获得一个充分而合理的根据。《礼记·中庸》云:“仁者,人也,亲亲为大。”[ 1 ] 700父母是人安身立命的源始本根。孔子的仁学以此为逻辑起点,故而获得了更为宽广的人心之基。

“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 2 ] 53孔子认为观察人的所作所为,可以通过观察其行事的由来始末来了解他的心理寄托。李泽厚认为人们总有意无意地戴着各种假面具立于人世,于是便产生了“视”“察”,以至于人与人的交往有时变得虚伪不堪,但总的来说儒家是实用的生活智慧,既有此顾虑,故待人应真诚,“视”“察”固然重要,但也要把握“度”,才不至于被人厌恶。而最能体现孔子“安”思想精神的典型例子是孔子和宰我关于三年之丧的对话,孔子在这段话中提出了“心安理得”的行为准则,他将人类生活的终极本根定义为血缘亲情[ 9 ]。

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汝安乎?”曰:“安。”“汝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汝安,则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2 ] 700

宰我认为三年的丁忧守孝太久,一年足矣。孔子不止一次地强调守孝三年是人人都必须遵行的规则,宰我的这一行为是没有仁爱的表现。此处孔子把礼之本从天道转向内在人心,以“心安”作为衡量是否符合礼的标准,他似乎以情感为行为的道德根据,这也成为后世中国人安身立命的支点。此章是最早明确点出“心”与“安”之间是相互关联的,李泽厚认为“本章为全书最关键的一章,孔子将三年丧礼建立在‘心安’的心理情感原则之上”[ 11 ] 523。“汝安则为之”表明儒学的第一原则为人性情感,也印证了孔子对伦理行为和传统礼制的皈依。黄玉顺认为“安”是一种极其重要的生活情绪,是孔子所特别重视的一种情绪[ 12 ]。因此,孔子回答宰予之问,实际上就是回答如何“心安”的问题。

孔子从最基本的人生经验出发,认为子女为父母“守丧三年”是回报父母养育之恩的一种真挚的怀念之情的体现。孔子对宰我的质疑也借此表达了这样一层意思:只要心中是安乐与和谐的,则行为自然是合理的。由此,心安成为儒家面对内在困惑或道德两难处境时选择的依据之一。安与不安不是从理论推导、逻辑论证中得到的,而是情感的恰当安顿[ 10 ]。当下很多人坚持不了为逝去的父母守孝三年,虽然有些情况是基于理性的不得已的决断,但“守孝三年”本是出自子女对父母的自觉感恩之情,它是人性最深处的情感,只有如此才能心安。

2.内圣外王:孔子“安”思想的目标与路径

(1)孔子“安”的境界目标:安贫乐道

孔子认为不仁的人不能长久地居于穷困中,也不可以长久地居于安乐中[ 2 ] 140。“仁者安仁”[ 2 ] 140是君子人格安身的内在价值取向,通过“安仁”达到“乐天知命”,“为仁”与“知命”相结合,开出儒家君子得以安身立命的“长处安乐”之境界。孔子的一生是不得志的,但快乐是其一贯的人生态度,他于“安贫”中追求“得道”的快乐。安贫不是以贫为乐,也并非绝对排斥富贵之人,他所关心的根本问题是人们在追求富贵之时是否合乎道义原则。儒家对于自我生存状态强调心安为上,“心安”不是一种假设的情形,它其实是人内心的一种平和的状态,是在生活中表现出来的人的内心与外部世界达到的平衡状态。如何找到这种平和的心态是儒家关心的重要问题,孔子思想侧重向内的自我反省,而现实中则更多地强调人们内心深处是否能达到一种“心安即是道”的状态[ 13 ]。

颜渊是孔子最贤德的弟子,即使居住在陋巷,承受着一般人难以忍受的贫苦,却也改变不了他的快乐。“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2 ] 226 “孔颜乐处”描述的是吃着粗粮,饮着白水,弯着胳膊当枕头,生活亦可以充满乐趣的“安贫乐道”状态,可以说是个体安乐之最高境界。“君子无中心之忧则无中心之智,无中心之智则无中心之悦。无中心之悦则不安,不安则不乐,不乐则不德,”[ 14 ]“乐”在这里已经是一种经由道德达到超道德的境界,此处的“忧”也并非一般的忧愁,可以解释为“畏死”。“忧”“畏”对儒学来说,当有更多的具体内容,这里不多加解释。忧、烦、畏均执着于此际人生,“忧”而思才有“悦”,而后才能达到“安乐”的境界。

(2)何以实现内圣:修己安人

“安己”“安人”“安百姓”皆由“修己”不断扩充开来,以此实现自我生命的最大价值和最高境界。梁启超曾指出“儒家哲学范围广博,概括说起来,其用功所在,可以《论语》‘修己安人’一语括之”[ 15 ]。在孔子看来,君子在儒家语境下是仁道的主要践行者,《论语·宪问》中的这则对话可从三个层次进行理解,第一层次为“修己以敬”;第二层次为“修己安人”;第三层次为“修己安百姓”,修身达到不同层次的士能以仁道安顿自己、安顿他人、民众。使民众安乐的目标,即使是尧、舜也不易做到,可见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孔子以仁为己任,从“修己以安百姓”可以看出他的理想追求,具体来说可以归为两大方面,即人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关系问题以及个体和群体的关系问题,而孔子仁道的功用主要体现于“安”。

能“安己”才能安人,“安人”首先指父母、兄弟,其次为亲朋好友,再次为与之打交道的他人。“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儒家将孝悌视为行仁的根本,乃是说仁之发用由孝悌而始,推己及人。在尽孝行悌的过程中,父母兄弟得以“安”,自己的心灵也得以“安”,进而在家庭中完成自我生命的安定以及自我价值的实现。同时,在与朋友和他人打交道时要讲究忠、信、恭、敬。如果只限于对亲人之爱,很难成为“全人”。所谓“全人”应具有博爱的胸襟、崇高的道德,其仁爱能够指向没有血缘关系的他人,能达到“四海之内皆兄弟”的道德境界[ 16 ],从而在与陌生人的交往中实现自我生命的安定。

(3)何以实现外王:修己安百姓

儒家修身的最终目标是达到内圣外王,《大学》云:“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1 ] 801要实现外王即“齐家、治国、平天下”需要从修身开始,将自己的心、家安顿好,在此基础上才能具备安抚民众的能力。身居上位的人行之以忠信,合乎于礼义,则民众不敢不敬服。在“安百姓”上,孔子倡导从内心培养人之羞耻心,在道德层面上从礼仪教化入手使其立志于仁。

孔子将仁与安联系在一起,孔子认为“仁者”才能安于仁,他还以“仁”为中心建立了自己的一套内在逻辑体系。首先通过修己成为“君子”,进而“安人”“安百姓”。治国必先“齐家”,故“安人”的顺序便是首先从“亲亲”遍及“四海”,从有亲缘关系到无亲缘关系的延伸,也体现出了孔子内在逻辑体系的逐渐成熟。孔子认为只有端正自己,才能够去端正别人。孔子提倡士人君子积极入仕,运用所学服务国家,帮助君主安定天下是士的责任所在。

子曰:“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2 ] 532

孔子的“安百姓”思想可围绕政治安全、经济安全、社会安全三个方面来分别论述。首先,政治安全是国家安全的根本[ 17 ],而孔子的政治安全思想主要是围绕“克己复礼”来展开的。在担任中都宰时,孔子制定了使民众生有保障、死得安葬的制度,引得各诸侯国都纷纷效法,他意图恢复西周的制度,因而其政治安全思想受周公的影响较大。孔子从武王安顿殷商遗民的政策中受启发,提醒人们要学会包容,儒家文化博大精深,以仁爱博施于天下。“万邦咸休,惟王有成绩”[ 4 ] 302,新王要想取得好的政绩、使天下安宁,就必须在生活安宁时就要考虑到危险的到来,并为其提前做好准备,等到事发时就不易造成悲剧。《孔子家语》中也记载了孔子与其弟子及当时公卿大夫之间的问对诘答和言谈行事。身居大司寇职位的孔子在夹谷之会时用“礼”誓死捍卫国家权益、诛杀少正卯、答哀公问等各类问题,均证明孔子已形成了他的政治安全思想。

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 2 ] 649

国家不怕财产少就怕财富分配不平均,不怕贫穷就怕不安定。孔子认为,平均就不会有贫穷,和谐就不怕贫穷,安定才不会倾倒。经济方面,孔子主要围绕“仁”来展开,同样以“安”为重,如孔子倡导“以民为本”“节用爱人”的民本经济、“藏富于民”的公平正义思想和“均而安”的分配观等。孔子的社会安全思想对内体现为“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2 ] 16,对外则体现为处理国与国之间丰富的外交智慧。孔子的和平外交思想是我国建立新型国际关系的智慧之源,对于解决世界性的求同存异、国际争端等问题亦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17 ]。我们当下提倡“总体国家安全观”,强调国内国际安全,这与孔子时代诸侯国之间力争“安”的交往有相同之处,而诸侯争霸的春秋时期军事安全又是首当其冲的,孔子的军事安全思想表现为“文武结合”“用兵有道”等。

(三)孔子“安”思想的特质

前面从“何为安”“何所安”层面总结归纳了孔子“安”思想的内容,反思了儒家情感与理性二分法解读的困境,有助于丰富儒家“安”思想的诠释,更好地彰显孔子“安”思想的特质。

1.“勇者不惧”的担当意识

孔子强调通过塑造人的德性与品质来实现个人价值,进而实现集体的安全和社会的价值。与西方神的他律相比,孔子更强调人的道德修养,注重人心的自我反省。心是道德意识之源,而安为道德行为之基。孔子的“安”是“情感与理性”“良知与规范”的统一,它不仅是良心之安,而且关涉仁义83d2891f92d6938a72ce1697beb9bb61b8c7b24e34e773189cc858abd7bc6193与礼法。《史记·孔子世家》载:

定公十年春,及齐平。夏,齐大夫黎鉏言于景公曰:“鲁用孔丘,其势危齐。”乃使使告鲁为好会,会于夹团。鲁定公且以乘车好往。孔子摄相事,曰:“臣闻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古者诸侯出疆,必具官以从,请具左右司马。”……孔子趋而进,历阶而登,不尽一等,举袂而言曰:“吾两君为好会,夷狄之乐何为于此!请命有司!”有司却之,不去,则左右视晏子与景公。景公心怍,麾而去之。[ 18 ]

孔子不仅是春秋时期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而且也是一位杰出的外交家。夹谷之会上面对齐国的数次挑衅与失礼行为,孔子展现了他作为士的担当,“知其不可而为之”,孔子认为真正的仁者必须怀着忧国忧民的责任感,承担起救国救民的历史使命,因此,他提倡积极入仕以求“心安”。尽管他本人仕途艰难,但他依然乐观执着地追寻着心中的“道”。因此,作为社会的良知,士应永怀忧患意识,以“安贫乐道”作为自己的境界目标。不断修身,只有如此,才能实现“内圣外王”的终极目标。

2.“使民以时”的政治自觉

由孔子首创的仁学本体论以“仁”统摄众德目,可以说“仁”维系了世界的连续稳定性,使天道性理、伦理之善等价值得以安顿。孔子的弟子宪问曾向孔子请教什么是耻辱,“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 2 ] 553孔子认为,政治清明可领俸禄;政治不清明仍领到俸禄就是耻辱。如果此人还有一点恻隐之心,则会时常抱有良心不安之状,难以安枕,孔子将“居高官、食厚禄而不作为的政治败类”与“积极主动行仁的仁者”相对比,以此来警醒后人:要想心安,身居高位者需做到廉洁奉公,唯仁者才能使人“安”。

孔子一生志于道,而实现“道”的人文关怀和现实工具是“仁”与“礼”,于是孔子提出“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2 ] 681“克己复礼”[ 2 ] 483“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 2 ] 763等思想主张。他最关心的是统治阶级的利益,并认为只有使统治秩序得以巩固,国家才可安定。若统治者只关心自身利益而根本不顾及人民群众的利益,就会危及统治阶级本身。故孔子还坚持“以民为本”“使民以时”[ 2 ] 16“足食足兵”等思想,这些都是孔子日趋成熟的安全观之内容。

3.“内圣外王”的治道逻辑

除了以仁为本、关爱民众,从孔子的“仁者爱人”思想中我们还可以体悟出爱人要以爱己为前提,而如何认识自己、如何安顿自己则是孔子思想的核心。古希腊的苏格拉底也将“认识你自己”作为他哲学思考的起点。颜渊认为“知者自知,仁者自爱。”[ 19 ] 533孔子由此赞扬他是“明君子”,说明仁爱应以自爱为起点,从自爱开始[ 16 ]。庄子也认为“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在他看来,唯有安立己道,然后才有能力去安立他人,修身到极致便是“内圣”。同时,孔子提倡有识之士积极入仕,治国平天下,使天下得以安定,人民得以安居乐业,创立儒家学派,将“亲亲”与“仁民”“爱物”统一起来,确立了由孝及仁,由身、家及天下[ 10 ]的治道逻辑,修己成圣,然后扩充至家庭和美,再到社会和谐,进而天下安美,实现自己的“外王”。

三、孔子“安”思想的影响与当代启示

孔子是中国古代较早对人的价值进行自觉而系统思考的知识分子[ 20 ]。后世儒学多受孔子影响,例如孟子延续了孔子以及子思学派对“安”的重视,他认为每个人都有“不忍人之心”,当人们见孺子将要掉入井中,如果没有采取救助措施,则会使自己感到非常的“不安”,这进一步体现了“安”的动力作用。孟子还从人禽之辨中确立“心安”为人伦道德的基础,以“不忍”与“心安”作为道德行为判准的依据。荀子认为,君子可以通过“志意修”“道义重”和“内省”消除“不安”。“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内省而外物轻矣。……身劳而心安,为之;利少而义多,为之……士君子不为贫穷怠乎道”[ 19 ] 27-28,荀子于此处明确提出“心安”的概念,同时也体现了“心”对“身”的主导作用。“三年之丧,二十五月而毕,若驷之过隙,然而遂之,则是无穷也。故先王圣人安为之立中制节,一使足以成文理,则舍之矣”。[ 19 ] 373关于“三年之丧”,荀子继承并发展了孔子的思想,他强调应该用统一的“礼”节制和引导人们内心的安顿与平和。

21世纪的中国从社会管理到社会治理,建设更高水平的“平安中国”成效显著[ 21 ]。构建平安中国,从公民层面,需要坚持总体国家安全观;从个人角度,又需要自身不断加强修养,从而求得心安。心安而人定,人定而国兴,国兴从而天下旺。两千多年前,孔子虽然对“安”这一概念没有做系统的阐释,但从其思想中仍能够感受到他对安的重视。国家安全从古至今一直是国家发展的重要基石,是人民福祉的根本保障。当前,面对外部势力在外交、军事上的不断挑衅,造成世界动荡不安,影响人民生命财产安全和文化安全。因此,习近平总书记提出我们必须坚持总体国家安全观。孔子的“安”思想是孔子思想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我国走和平发展道路、促进中国式现代化发展的智慧源泉。

孔子的“安”思想还是中国文化自信的重要源泉。泱泱盛唐,万国来朝。21世纪的今天,既需要从孔子身上汲取安邦定国之智慧,更需要我们合理地将其思想加以利用。首先在文明交流互鉴层面上,要保持包容的心态,开放的格局。中国自古以来是“家——国——天下”的政治演进逻辑,西方政治秩序的演进逻辑是“个体——共同体——国家”。因此在面对外部势力的军事挑衅时要明确与西方信仰体系的不同之处psMnya0nZ6bmXowl7ktRlg==,坚决制止,并加以劝告,使之“各得其所,各安其分”。其次,立“威”,孔子讲“和而不同”,我们只075bImDIAQA9ovxuEArcuw==学习儒家的“仁者爱人”“以和为贵”思想是不够的,同样也需要借鉴法家的“法术势”思想,领导者多学习古代君王的政治权术,教师学习如何在课堂上树立威严等等,才能更好地在各行各业各领域实现“平天下”的目标。

今天,我们应当重视学习儒家经典,彰显其在慰藉心灵、和谐群体与稳定社会等方面具有的启示价值。孔子的“安”思想让我们从小家做起,先修己,再齐家,达到家庭幸福,生活稳定后,再积极参与国家治理,为国家的全面安全和长远发展贡献自己的智慧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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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立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