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的江防实践及其影响
2024-11-09魏仕俊
摘要:张之洞历任两广总督、湖广总督、两江总督,署理江海防务有其独到认识。在江海防务的转换过程中,他基本延续了购械筑台、囤船储资与人才培养等三个重要的战略思想。而“防倭”、御民、用船、防险则共同构成了张之洞江防实践的四个面向。受甲午战争的影响,张之洞的江防布置,尤为注意防范日本入侵,警戒其秘密行动。渔团作为沿江的重要民间组织,张之洞积极调动其力量,促成江防大局。经略海防使张之洞更为重视船舶,及时取缔老旧船只,或适当改造,实现再利用。又因长江滩险众多,张之洞采用增添红船与炸除险滩的方式,积极开展长江防险工作。张之洞江防实践影响着清末水师建设、民国海军发展乃至抗日战争胜利,也丰富了长江军事文化的内涵。
关键词:张之洞;海防;江防;长江;湖广总督
中图分类号:K25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0768(2024)05-0007-07
收稿日期:2023-11-28
基金项目:2023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从竞争走向战争的中日关系(1840—1895)”(23FSSB010)
作者简介:魏仕俊(1995-),男,吉林吉林人,湖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日关系史和长江水文明研究。
长江防备既属内河防务,又因连通大海,与海防互为沟通,国防的重要地位不言而喻。晚清时期,英美法日等列强“由公海而领海,而内河,而长江航路深入内地数千里”[ 1 ],强迫中国开放沿江各港口,渐成入侵内河之局面,在此情况下,江防工作直接关系到清王朝的内部稳定。晚清重臣张之洞活跃政坛四十余载,言行对整个晚清社会的发展具有重要影响。他历任两广总督、湖广总督、两江总督等职,并亲历了中法战争、中日甲午战争等重要战事,由此形成了他对国防问题的独到见解,并展开了军事实践。这一实践不仅有效巩固着国防安全,也丰富了长江军事文化的内涵。
目前学界多注重张之洞的海防问题,而对其江海防观念同源,以及江防实践的研究着力不足( 1 )。长江拥有极长的防御纵深,水网密集绵长,贯通东西,辐射广大,为外寇所入侵,势必成为国家的腹心之患。在长江下游区域,英美等列强已将势力伸张,相继促成口岸通航通商,划定租界,并时常怀有入侵中上游的狼子野心,确是“外辱日深,长江设防断不可缓”。就晚清时局而言,亦是海防虽失,江防仍在。为能够吸取既往教训,亡羊补牢,张之洞贯通了江海防观,并积极开展江防实践,并产生了重要的历史影响。
一、同源:从海防到江防观的一脉相承
纵观张之洞履历,自山西巡抚任后擢升两广总督,首次肩挑沿海军政大权,并亲历了中法战争,由此开始形成独具特色的海防观。随后,张之洞出任两江总督与湖广总督,在因地制宜的观念影响下,其海防战略思想得以延续与拓展,并用来指导其江防实践。简言之,张之洞的江海防认识具有同源性与传承关系。
(一)购械筑台观念的络续
担任两广总督期间,张之洞已经充分认识到购买新式火炮与修筑炮台的重要性。这时他虽坚持凡事“皆儒术经常之规,绝不敢为功利操切之计”[ 2 ] 574,但也强调“泰西智巧,驾驭有方,皆可供我策遣”[ 3 ] 42。购械筑台是他对西学洋务从接纳到运用在军事层面的体现[ 4 ]。在两广任职时,张之洞就多次强调这方面的重要性:“惟海防之要,在于筑台购炮。如新式炮台林立,形势雄壮,并有大炮多位,对准轰击,敌自不敢内犯粤东。沿海各台,建立失势,筑造无法,一时猝难更改。且港阔口多,炮小而缺,藩篱之固,实有难言不得已。”[ 2 ] 260
后来张之洞调任湖广总督时,在江防事务管辖过程中,亦强调修筑炮台工事的重要性,其称“炮台为江防第一要务”。这是基于当时“湖北省筹办江防、修筑田家镇等处炮台,原有台炮甚小……复向各船设法移用,尚属不敷分布”,因而“须赶紧添购,以充军实”[ 5 ] 931-932。调任两江总督后,张之洞又去考察了查江阴、狮子林等处,并发现这些军事要地虽有守炮台各营,但亦“甚为单薄”。因而,张之洞决意“令次弱留强,认真整顿,将各炮台赶紧修理,上紧操练”[ 5 ] 952-955。稍后其“亲阅海口、沿江各炮台”,又发现这些地方“大率皆疏谬无法,实出意料之外,当经在台指示各将领,似皆听之茫然,实堪诧异”。就此,张之洞一度上折怒斥江防守官,“以为长江必无战事,大言欺人,岁糜巨饷,置海防江防于不问,实堪痛恨,”并亟下令对各处炮台工事改进,“择其耐劳气壮者陆续更换,责令认真操练,全行驻泊崇宝沙尾,以与狮子林炮台互相辅助”[ 5 ] 955-957。在张之洞的江防认识里,“惟长江战守之道,著重首在炮台,而陆路勇营次之。炮台御之于水,能毁敌船,是守而兼攻”[ 5 ] 1062。凡此可见,张之洞对炮台工事的重视,在江海防中均已沿用。
除设置炮台之外,大量军火枪械的准备亦必不可少。须有“利器”方可应对进犯的强敌,这也是“以夷制夷”之法。因此,张之洞曾上奏道:“自法人启衅以来,历考各处战事,非将帅之不力,兵勇之不多,亦非中国之力不能制胜外洋。其不免受制于敌者,实因水师之无人,枪炮之不具。故臣抵粤以来,首以购备军火为务。分向欧美各洲,不惜重金,广求利器。远务洋将,以资教练。”[ 5 ] 788调任两江总督期间,张之洞将置办枪炮器械充实防务的思想延用于江防之中。其称“多造精械”不仅能守备湖广,还可“以备分济各省,缓急有资,其为神益江、海防务,实非浅鲜。”[ 3 ] 307另外,经过通盘考虑后,张之洞还采取借调枪械之法,旨在拱卫江海防。在开展海防时,他就曾多次借调它省枪械,以解燃眉之急。此后为江防事业训练将士时,他再度将大量枪支弹药调往所在属地,通过此举,使得其御下的江防事业更加稳固[ 6 ] 3689。
(二)囤船储资观念的赓续
任职两广总督期间,张之洞获悉“南、北洋尚有快船、冲船数艘,粤东则并此无之”,曾感慨“若有浅水轮船十余艘,纵不能纵横于大洋,亦可驰逐于六门之内外”。因此,他认为当务之急的“海防之要”,便是备制船只以供驱策,“无论战守,必有水师战船,以援炮台。炮台以护战船。台、船相辅,其用乃宏。”而在当时所需“工料”、制作技艺等条件皆不成熟的情况下,张之洞认为“惟有专筹巨款,购之外洋,以应急需”,而待时机稍适,方可自造轮船,并坚持“中体西用”式的“练驾驶于中华,学制造于西国”[ 2 ] 317-318。
为囤备船只,张之洞考察发现“外洋各埠华商甚多”,“华民约在百万以外”,其中又以“粤人最多”,故积极规劝以粤籍为主的侨商,让他们踊跃捐资购造兵船,当时的“侨居异土,每受洋人欺凌,群情愤郁,延颈喁喁”,因此他们也必然“仰冀国威远加覆庇,若劝令各埠捐资购造护商兵船,必所乐从。”而购后养船费用,可由清政府予以承担。这既能保障侨商安全与贸易畅通,又能维护两广稳定与节约海防开支[ 5 ] 348-349。
此外,督粤期间的张之洞还形成了一套购船、养船、修船的船只维护观念,并延续至江防之中。关于购船,他认为当时所需的“铁甲巨舰,工用繁重,算理精微”,但可惜“中国工厂未备,非数年之内所能学制”,“粤厂甫学浅轮,难求速效”,故而,“惟有购之外洋以应急”。其购船之后“各船陆续来华,即须筹养船之费”,而“巨舰两年必须一修,故制船必须制澳,工费甚巨。一澳需费数十万,造成亦须二三年,且必在设有炮台防卫完密之地”。因此,张之洞也希冀能设立船厂,自造轮船,即所谓“大要欲成水师,必宜合力造船”。虽然“目前粤省饷力大困,又须筹办购战船、设枪厂、筑炮台等事,尚无所措,船厂实有未遍”,但已有“创造浅水兵轮”的尝试,故而自设船厂与自造轮船也被沿用到江防构想之中,并在日后逐渐得以落实[ 5 ] 353-361。
(三)人才培养观念的延续
张之洞重视人才培养的思想贯穿一生。在《劝学篇》里,张之洞强调“兵之于国家,犹气之于人身也”[ 3 ] 9767。张之洞亲历中法战争,对海防认识愈加切实深刻,尤为重视海军的建设,其称“近日海防要策,首重水师兵轮”[ 2 ] 102,“海军一事,尤为海防要义”,并认为“遴选将才,筹画经费,尤应谋之,于豫庶临事确有把握”。在他的观念里,建设海军的关键,就在于培养人才与训练兵士。
张之洞认为海军人才的培养不可纸上谈兵,“读书考索成效迂缓,百闻不如一见,古有明箴”。故而主张“拟选派精壮、e4ceb78492c8151ab15fdc10b1e5dbfa用心之员弁、生徒出洋习练”,并要根据海防建设实际需要,注重区分不同人才的学习方式。其所采用的培养方式即根据不同学生类型将理论与实践的侧重分清,对于一部分较具理论潜质的学生要“隶于出使大臣,分发各国学堂,水陆营伍、炮台、船厂,分科学习”。实际上,水师学堂每批遣送英德等国的学习花费都逾2万两白银,财力支持不可谓不大[ 7 ] 1556-1557。另一部分动手能力较强的学生去学习“驾坐练船,周历华洋各海口,先中后外,蒂以周知诸邦口岸形势、战船规制、练习风涛,驾驶练船即为学堂,兼可讲习诸艺”。尤需指出的是,无论侧重如何,张之洞首推的是人才需要“胆气”,即“战阵之道,胆先艺后”,“习战阵则先在勇敢,否则闻炮而伏,见敌而避,艺学虽精,曾有何用?……临时主持调度,御敌涉险仍须勇将壮夫、方有实际。”[ 2 ] 353-361
张之洞将培养将士的思想沿用于江防之中,并发展为训练水陆兼善的全才兵勇。在张之洞督鄂期间,“因会匪滋多,口岸冲要,兵力单薄,备御空虚”,故而,张之洞选择招募“营豫将营哨队伍”,而对他们的训练方式则为“先操陆队,俟明春炮船造成,即行兼习水师。惟此三营水陆兼操,一营抵两营之用,应支月饷自应参酌鄂省水陆营制饷章,变通办理,略予从优,酌照旧章,以期得力。”[ 2 ] 280-283这种水陆兼善兵种的培养,是张之洞重要的养兵之策,还可为政府节约开支,确为财政支绌的清末政府的一剂良方。
张之洞的江防实践脱胎于海防实践,二者有明显的承继关系。这既与张之洞的为官经历密不可分,又同落实洋务的主张更是息息相关。张之洞迫于职务所需,“特以外任十余年来,防海防江”,其对自己的定位从“儒家者流,岂知兵者”[ 3 ] 10279,逐渐转变为“练兵一事,鄙人身心性命之学”[ 8 ] 329,其海防与江防实践的进步,即是张之洞从强调中体西用向中西贯通、体用融合的转变重要见证。
二、出新:张之洞的江防实践
张之洞的江海防认识是随着实践而不断发展的,因此,在“由海入江”的管辖区域发生转变时,张之洞积极地结合实际需要对江防部署予以调整,以尽力确保长江无虞。其江防不仅延续了人才培养、购械筑台、囤船储资等重要观念,更做到了“防倭”、御民、用船、防险等四个主要方面的实践探索,从而为长江防务事业的发展作出了推动性贡献。
(一)警惕外患的“防倭”实践
张之洞任湖广、两江总督期间,正值日本积极向长江流域扩张势力的重要时期,因而,尤其注意防范日本侵略长江的种种企图。19世纪90年代以前,张之洞曾一度抱有“联日拒俄”的主张,认为“中国之兵力财力,不能胜俄,何至不能御倭哉”[ 9 ] 70-72。这反映出当时张之洞的外务认识稍显肤浅,既轻视日本,又因派系倾向,而持有塞防重于海防,朝鲜要于琉球的观点( 2 )。他甚至认为晚清政府所具有的军事实力,完全可以控御日本,故而,只将俄国视为首要大敌,提出“联日本以伐交”,中日共抗俄国的主张[ 2 ] 103-107。
甲午战争前夕,张之洞又办理洋务数年,外事阅历不断提升,对日本的认识已大为改观,明确提出要在军事上防范日本,甚至积极主张对日宣战,防倭成为其江防实践的重要组成部分。在闻讯“倭人谣称将用兵入长江内登岸”,身为湖广总督的张之洞当即“饬各将严防”,并在“汉口复查获改装雍发之倭人”,以防日本混入偷袭。由于对日本动向的持续关注,张之洞已摸清了“倭人叵测,窥伺长江,蓄谋已久”之事,故而,他提出“亟应预为筹防,以期有备无患”,开始布置长江防务。他称“江防首以营建炮台为先务”,这一想法得益于1884—1889年履任两广总督时,组织防务所获得的军事经验。并在不同省情的对比之下,张之洞进一步提出“鄂省虽地处上游,而设险整军,本系不可一日不备之事,自须防维巩固,始足以消敌谋而靖人心”[ 5 ] 929-931。
甲午战争爆发后,张之洞调任两江总督,更为在意防范日寇入侵长江的举动。自“倭寇滋扰以来,沿江戒严”,但当时情况系“江南本省防军及安徽、江西协防之军,登经奉旨饬调北上,先后已数十营”,由此造成东南沿海防务尽显空虚,“亟应募补填扎”。经过实地调查,张之洞不仅发现海防问题,同时注意到长江沿线的江防也存在较多纰漏。“中路江阴、狮子林等处虽有守炮台各营,甚为单薄,且并无防护后路及游击策应之师”,并且“所有各台炮手,向系由各营轮流派拨,并无专责,以致技艺生疏,器件弹药无人经理,实属无此办法”。当然,这些事情可能是前任两江总督刘坤一遗留下的旧账,张之洞称之为“从前事势稍松,各路未及布置”。
为能够亡羊补牢,张之洞直接提议“尤须增兵严备”,并称“查贼踪诡谲无定,防不胜防,惟有居中扼驻重兵,相机策应”。又因当时本地兵源不足,无法完成江防布局,张之洞又利用“江督职权、清廷授权、人脉交谊”,提出可以应急调用外省兵士以补充战事所需[ 9 ]。“外省新募各军,自上年十一月起陆续调募”,只有“远在广东、广西、湖南等省”的兵丁,因道路遥远,“尚未全行到防,业经分别电催、札催来江”,并且“督饬(新募各军)赶紧训练,以重防务”[ 5 ] 952-955。张之洞的江防布置,更激起了整个长江流域防范日本的意识,各地官绅纷纷响应,自发抵制日寇。张之洞的防倭意识虽已强烈,但对在军事情报的掌握方面,较日本明显滞后,故而在整场甲午战争的预测中实际表现并不尽如人意[ 10 ]。甲午战后,张之洞又受1897年胶州湾事件的影响,为应对国防危机,开始减少采购德国军械,而转向日本进行购械购舰,以武装两湖地区,这就给了日本军方、领事、财阀等多方势力向长江流域进行隐性渗透的机会[ 11 ]。
(二)民气可用的御民实践
长江御敌防寇,不仅需要利用官军武装,还可以动员沿江活动的民众团体。在江防实践过程中,张之洞便善于利用渔民群体。不同于过度鼓吹民力者,两江总督任上的张之洞经过对“江南海面环境一千二百余里”渔民的实际考察后发现,“沿海渔户网罟为生,虽习沙线风涛,非尽骁勇敢战;且轻舟簸荡,枪炮难求”。故而,他明确表示出“若谓招集渔船即可攻击敌舰,固未敢信,而据他判断渔民、渔团所应发挥的实际作用,应当是“杜其引水接济,敌船亦多窒碍”。而且这些渔民作为水上人,长期以来,为官方所轻视,致使社会地位低卑微[ 12 ] 4-5。因此,要利用渔民防寇,需要做出相应奖赏并加强思想工作,使渔民能够忠心为国。为此,朝廷“文武各员精神贯注,不惮烦劳”,并需利用“羊群效应”,“择其力强心细、可以号召诸渔户者,厚加抚结,使之自加觉察,惩劝兼施,或可行之有效”。
为能够收拢渔团势力,张之洞制定出六条江防御民的具体奖惩措施:其一,有日本人雇佣渔民充当引水,渔团能将日本人捆绑送官,问询清楚后,可得500两赏银;其二,有日本人雇佣渔民窥探沿江军情,渔团将之送官验明情况后,可得500两赏银;其三,有日本人雇佣渔民“载运接济米粮军火以及一切物件”,渔团得讯送官验明后,可得500两赏银,若有“的实凭据”,最终能够缴获物资,这些物资尽数赏给渔团;其四,如果能够揭发“勾通倭寇充当引水、窥探、接济之人”,送官验明后,可得300两赏银;其五,如遇日本人来犯,渔团能够集合力量获得一次胜仗,奖励3万两白银,获得一次大胜,奖励10万两白银,帮助水师获胜,同样奖励1万两白银;其六,渔团能够“毁一倭船,或夺一倭船”,大船奖励10万两白银,一般船只也有5万两的奖励,此外,日船上除了军火充公外,财物全部奖给渔团,并将各渔团的团董“破格优奖”[ 5 ] 970-972。这六条奖惩措施的实施,落实了渔团“不受倭人雇募带水济粮”的“第一要义”,并采用恩赏方式将渔民渔团组织起来。这样既能够防范沿江地方民众助敌为祸,又将地方的渔民、渔团等力量收拢于官府周围,使之成为可用的江防“奇兵”。
(三)淘沙变材的用船实践
在出任两广总督时,经历中法战争的战火淬炼,张之洞充分认识到囤备轮船的重要性,备船、修船、养船都是其督粤五载的心得。在湖广与两江履职后,张之洞更为密切地关注长江流域的船只状况。在布置江防的实践过程中,他的“用船”观念继续发展,以“节用”与“旧船新用”两端并举。
裁旧购新是张之洞进行江防实践时,最为重要的用船理念。复为湖广总督处理江防事务时,张之洞仍强调“兵舰为江防大政,扩充整顿尤为今日要图”,但就实际情况而言,“无用之船虽有若无”,而想要订购新式兵船,所需的巨额筹款又不易获得。因此,“必应急筹良法,以顾江防”。张之洞的“良法”就是裁撤无用之船,节约经费开支,以购有用之船,即用船经费资源的合理配置。因兼任南洋大臣,张之洞对所属各兵轮进行了重新评估,认为“兵轮五号”“运船三号”“蚊船四号”等船“皆系购造多年,机老钢薄,式旧行迟”,尤其是“蚁船四号”“短笨清滞、尤不适用”。对这些老旧船只,张之洞甚至直言不讳地宣称“此等师船既不足为外海制胜之资,并不足为长江守险之用,外国兵轮往来长江者甚多,见之徒为窃笑”。而且这些船只的薪饷、煤油与修理等费用开支巨大,因此,“若不及早改弦更张,以后永无振兴之望”。于是,张之洞决定裁撤无用之船,并上折力陈弊端而获准同意。这些旧船的裁撤,极大地节约了经费开支,一年可省近20万两,若按十年计算,则多达200万两。当然,这笔节省下的经费,仍被用于江防事业,主要是购置新船一途[ 7 ] 1517。
张之洞还意识到部分老旧船只并非全无用处,而是可以进行有效配置,确保现有的船只资源不遭浪费。为此,张之洞曾将“真泰”兵轮专门改造为练习船,“专为教练水师学堂学生而设”,使水师学堂的学生能够拥有更多的实践机会,即学生上练习旧船之后,能够实际操作帆缆近两三月的时间,待到此项业务熟练后,更可以再行驶出洋面练习风涛,“定限三年周历各海洋、各口岸、各将经纬度数、沙线礁浅山海形势、各国炮台兵轮操法详登日记,并分晰给图,每七日送管驾官校勘一次”[ 7 ] 1537-1538,由此将淘汰的船只资源合理配置,以充分发挥剩余价值。淘汰兵轮拟作培养江防人才的学堂练习船之用,使之继续为江防事业贡献力量,这是张之洞进行江防实践工作的独到之处。
(四)救生治滩的防险实践
张之洞对长江的防务布置,不仅体现在防敌方面,对长江防险同样有所思考,既要保全生民性命,亦要保障川盐济楚的畅通。尤其在履任湖广总督期间,张之洞在应对治下水域存在的激流险滩时,积极采用添置红船与炸除险滩的手段,这成为了当时长江防险的关键。
三峡航段的险滩林立,不仅影响着过往行旅民船的生命财产安全,还关系到川盐济楚与铜铅过境的平稳与否。为此,张之洞曾专门考察三峡区域的航道状况,其称“峡江之险,甲于天下”,“行旅船只往来,动辄失事,夏秋尤甚”。实际上,通航船只所面临的“覆溺之患”,是“无日无之,其情状惨不忍言”,这一局面长期未能得到改善。而曾因太平天国切断两淮产盐区与湖广销售区之间的盐业运输线路,致使“江路梗阻,淮南片引不到楚岸”,直至“川盐济楚”方才打开了湖广地区用盐的新局面,至1863年湖北全省已经俱食川盐[ 13 ] 139。为保障川盐运输,宜昌府长江北岸虎牙山纤道也已被修复( 3 ),然而,险滩激流仍旧为祸一方,盐船失事时有发生。在三峡航路不仅“川盐商人均在该处聚集”,且“滇、黔两省运解铜铅军械委员亦皆由峡江行驶”。因此,保障这一航段的航行安全,关系到地方稳定与军事需要。
针对“峡山险滩过密,覆溺尚多”的问题,张之洞认为“旧设红船不敷分布”是一大问题,即救援措施的现有配备,不能满足现实救生的实际需求。因此,张之洞随即决定“添置红船十五号,连原有之船共四十四号,分泊梭巡”,以备救援之用。事实证明,红船添设确有作用。1896年湖北武备学堂开堂,学生入学之日,便有汉黄德道因“中流大风陡起,摧折船桅,已将覆溺,赖救生红船抢救,始得转危为安”[ 8 ] 1300。不过,这些红船的设置所需经费并不甚多,但却能够起到安民心的重要作用,使“商人恃以无恐,尚可通行无阻,于抽收盐货厘税等项,均有裨益”[ 5 ] 870-872。这一防险举措,确实使湖广地区的航运事业受益甚大,既有助于通商殖货,藏富于民,又可以保障官方运输安全,并且增加税收。这一利国利民之举,使张之洞深为两湖民众所铭记。
炸开险滩,以除隐患,亦属张之洞长江防险的具体实践。当时湖广水域险滩急流,不止三峡一段,“连滩、落滩及近益阳县大小扁担滩”都有险阻所在。为此,邵阳当地父老时常发出感叹道,“下一次阴雨,放一帮煤船,只看沉溺多少,从无全数幸免”,进而有“此滩一日不平,此祸一日不止”的说法。有鉴于此,张之洞积极着手应对,选择“应援照广西办法”,对这些险滩“一律开炸,化险为夷,以利舟行”。这一做法既有利于江防船只在当地进行巡防,又便于通商,而且保障了百姓生命安全[ 14 ] 2625-2627。而炸除险滩的方式,虽不是张之洞首创,但却能裨益来者,后世长江航道的险滩治理,也多沿用了这一方法。
三、余响:张之洞江防实践的影响
纵观张之洞一生,其视兵事为身家性命之学,尤其经历中法战争、甲午战争与八国联军侵华战争等重要战事,对其直接造成的思想冲击与思变以求破局的影响极大。正所谓“江海之咽喉已塞,南北海道之气脉已梗,已成坐困之势,仅有内地尚可南北往来”[ 5 ] 1280,而划其南北而能联动者以长江为要,正因此张之洞对江防事业看得极重,一系列的江防主张与举措,也使其取得了足以彪炳史册的重要军事成就,并对后世的海军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
(一)推动清末水师的建设发展
张之洞开展的江防工作有助于推动清末水师的建设。甲午战争使北洋水师全军覆没,中国水师发展几近停滞。在这一困局之下,张之洞不断上折呼吁重建中国水师,先后向英德日等国订购巡洋舰、驱逐舰、鱼雷艇等舰船,尤其是订购的“楚泰”“楚同”“楚谦”“楚豫”“楚观”“楚有”等6艘载重750吨的日本新式炮舰,以及“湖鹏”“湖鹗”“湖隼”“湖燕”4艘载重98吨的鱼雷艇( 4 ),极具重要的军事价值并影响深远。凭借这些舰船与训练新式兵勇,最终湖北海军得以创制。不久后该军行政统辖发生变动,统归清政府中央指挥,又在宣统皇帝继位后,归属于长江舰队序列,始终对近代长江防务的开展,发挥着重要的现实作用。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入主军机处时的张之洞曾反对湖北海军收编中央,其在同湖广总督陈夔龙沟通时称,“陆军部极欲并吞湖北舰队,其意甚坚。去年十一月接感电,为舰队事深佩尽筹,鄙人连与庆邸晤谈辩论数次,剀切力陈,多方劝阻。邸意始稍回,当可暂无他虑”( 5 )。这主要是考虑到清政府的财力短期无法承担这一重建海军的重任,且江防军收归中央后,在摄政王载沣主导政局之下,难免落入任用亲贵,以致损失战斗力的问题。由此可见张之洞为江防军发展的殚精竭虑,同时他对如何重建水师也有自己的考量,尽管在当时或未起到预期效果,但对后世的海军建设,仍有一定影响与借鉴意义。且这些培养出来的湖北海军新式人才,还成为了辛亥革命的重要助力,以至于孙中山曾说“以南皮造成楚材,颠覆满祚,可谓为不言革命之大革命家”[ 15 ]。
(二)为民国海军建设打下基础
张之洞的江防大布局,为民国海军建设打下了基础。一方面,张之洞荐购的军舰持续发挥作用。在袁世凯出任中华民国大总统后,海军总长刘冠雄所改编的第二舰队,作为北京政府时期中国海军的重要组成部分,就是以“楚泰”“楚同”“楚豫”等湖北水师江防舰为基本班底,并辅以“建安”“建威”等快舰而建成的[ 16 ] 262-264。另一方面,张之洞培养的军事人才也为时代所用。诸如奉系军阀张作霖在组建麾下的海军时,张之洞在湖北训练江防水师时曾选派遣日留学的湖北天门人沈鸿烈,就被任用为东北海军的负责人,其留日同学凌霄也被任命为航警学校校长,其他留日的鄂籍同学亦纷纷前往任教,从而在仿照日本海军学校建设的基础上,形成了“青岛系”海军。在1926年奉系入主北京后,该军更直接升格成为国家海军[ 17 ] 29-50。凡此可见,张之洞的江防远虑,其对军舰与人才的重视,产生了深远的历史影响。
这些与香帅相关的舰船与海军,更在抗日战争时期发挥了抵御外侮的重要作用,对拯救民族危亡有所贡献。卢沟桥事变发生后,原为张之洞购置的“楚同”“楚有”“楚谦”“楚观”“湖鹏”“湖鹗”“湖鹰”“湖隼”等舰船又都相继开进长江内,保持对日作战的状态,最终只有“楚谦”“楚观”“楚同”因派在长江上游而幸存,其他舰船或在作战中被击毁,或自行炸毁已阻敌,全部为国殉难。它们都实现了各自所应具有的军事价值,值得后世铭记[ 18 ] 310。而张之洞所支持与培养的沈鸿烈等留日派人物,不仅成为民国海军的重要指挥者,还积极参与抗日战争。不论是率领海军陆战队打游击,还是以江防守备队的身份守护长江要塞,都展现出英勇的抗战精神,值得后世铭记。而追根溯源,这些从事江防的留日派高级海军军官能够迅速成长起来,也得益于张之洞的留日学习思想与江防实践经验。
(三)丰富长江军事文化内涵
张之洞的江防实践丰富了长江军事文化的内涵,成为长江军事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长江文化作为中华文明最具代表性与影响力的主体文化,不仅包含了诸多区域文化,还囊括了诸种类型的文化,其中军事文化事关国防安全,是重中之重。张之洞立足于国家防卫的战略需要,深刻地思考并布局了长江沿线的军事防御。在继承传统军事思想的基础上,他更加注重对列强势力的提防与近代科学技术的应用,这正是对中华优秀传统军事文化内涵的进一步丰富。在国家逐步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这一历史时期,张之洞的江防实践,既是作为治国良臣的方略,更是心系民族危亡的抗争,能够体现出独特的时代价值,值得进一步挖掘。
张之洞的江防思想对后世的影响较为深远。张之洞作为晚清重臣,他的学识、格局与经历注定他的思想与影响力并不会随着清政府的覆灭而消散,反而在民国时期的江防工作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在张之洞晚年的江防实践中,无论是创办湖北新式学堂还是训练水师等具体行动,都可以窥见其思想已经脱离了“体”“用”之辨,而走向了真正的近代化之路,对后来的江防事业也产生了积极影响。张之洞江防思想或因时代局限而有所限,但智者都或多或少能够预见未来,甚至超越时代。张之洞经历清末多场战事,亲见外侮加深,无论是作为一名清流士大夫亦或朝廷重臣,他的所思所虑都是基于爱国,并通过实务来试图改变逆风之局,其购械筑台、防倭实践以及御民做法也成为后世借鉴,对后来的抗日战争中利用炮台、沉船以及组织地方武装等战术方面的布局,都产生了较为重要的积极影响。尽管世易时移,张之洞在江防过程中的实践智慧,但仍或多或少地启迪着后来者,并丰富了长江军事文化的内涵。
四、结语
张之洞由从事海防至署理江防的职权管理变动过程中,既形成了独到的海防观,更将其进一步延续到江防工作之中,并有推陈出新的高超手段。张之洞十余载的江防实践,确实对长江防务有着重要贡献。甲午战时,张之洞已将防范日本从认知意识转化为具体实践,军事布置与防谍工作双管齐下,尽管效果有限,但其抗倭决心值得肯定。在实际操作方面,张之洞能够积极调动渔户、民团的积极性,利用民间力量进行防寇活动,使之成为江防事业可堪任用的一股“奇兵”,亦属重要功绩。而适时裁撤旧船节约开支,并将之变废为宝,作为海军教学之资,可以视为张之洞江防事业中的一大创举。此外,应对长江中的激流滩险,一方面增设红船,作为商民安全保障;另一方面,炸出险滩,可以视为一劳永逸之举。斯人已逝,但张之洞的江防实践产生了重要的历史影响,其对长江流域做出的种种贡献,值得后人铭记,其实践的方法与思路,同样值得后世借鉴与反思。
注释:
(1)主要研究成果有:史滇生.张之洞的海防思想[J].军事历史研究,1999(1):141-145.冯攀.中法战争时期张之洞的军事方略[J].宜宾学院学报,2011,11(7):31-34.何永涛.试析张之洞与晚清海南海防事业的发展[J].西安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20(3):76-79.董丛林.张之洞“鄂督”任前的御外军事运筹[J].军事历史研究,2021,35(2):45-53.
(2)甲午战前应对边疆危机时,张之洞一度支持以左宗棠为代表的塞防派,反对以李鸿章为首的海防派。他始终坚持“以夷制夷”,试图“巧妙”化解危机,这一点在“东南互保”仍有体现。而张之洞将防俄排在防日之前,这一观点在晚清庙堂获得了广泛响应,从中可以窥见对日轻视的普遍存在。
(3)宜昌市政协文史资料文员会编《宜昌市政协文史资料:第41辑 宜昌摩崖碑刻》,2016年版,第272-275页。
(4)张继煦著《张文襄公治鄂记》,湖北通志馆,1947年版,第28页。
(5)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藏档甲《张之洞来去电底簿:第2册》第182-452页《武昌陈制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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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董丛林.张之洞“鄂督”任前的御外军事运筹[J].军事历史研究,2021,35(2): 45-53.
[5]苑书义.张之洞全集:第2册[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
[6]苑书义.张之洞全集:第5册[M] .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
[7]苑书义.张之洞全集:第3册[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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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