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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勇

2024-11-05王丹丽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18期

(一)迎神

阿勇名叫王定勇,三十岁,演海镇福东村人。福东村是一个小渔村。

今天是农历二月初九,琼北地区军坡节,是纪念隋唐时期女首领冼夫人的节日,民俗有敲锣打鼓、装军舞虎,福东村家家开门宴客。阿勇今天起得很早,吃过早饭就开始在村里溜达。

他在五叔家吃了一个膏满肉紧的大青蟹,虽然意犹未尽,但得适可而止,这样的八两蟹现在可以卖到一百多块钱一只。

村里同龄的阿超和阿刚也回来了。他们都在城里打工,阿超的工作无人知晓,他爸妈谈起来就一句话“养不活自己”。阿刚虽然也混得不怎么样,但是已经成为榜样,因为他结婚了。

阿勇只跟阿超点头致意,两人默契的什么也没问。

土地庙传来鞭炮声,意味着有人家已经完成了祭拜土地神的仪式。福海村的节日祭祀顺序一般先是土地神,然后是自家祖先。无论是祭拜神明还是祖宗,统称“拜公”,祖宗们统称“公祖”。

阿勇开始往家走,拜公要由家里的男性主导。

“还知道回来呢!”母亲听见儿子的脚步声,埋怨地说了一句,“今天要拜公啊”!

阿勇没理她,拖拉着鞋子从旁边走过。

祠堂里没有牌位,只有一处高高的“神台”。逝者在祠堂咽下最后一口气,灵魂在“做百天”的时候顺着师父公的红布从地走上神台,从此就可以与祖先们同在高台享受子孙的祭祀。

香烛点燃,母亲念念有词。她说得最多,仿佛在认真地做汇报。众人开始烧纸钱,红彤彤的火焰从香炉里蹿出,阿勇汗如雨下。他朝神台上认真地拜了三拜,母亲也终于停止了汇报,正在擦拭眼泪。

“公祖,保佑子孙中大奖,中大奖!”众人边烧纸边重复上一次拜公时的愿望。

拜完公,客人陆续来到,平日里安静的渔村热闹得像收网的时候。

阿勇的大伯住在镇上,逢节日才回到老家来拜公。他家的人口最多,五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和儿子都结了婚有孩子,每次齐聚的时候都是浩浩荡荡二十几口人。此外,三叔、四叔家的客人也到了。

阿勇给姐姐打电话,问她快到了吗。姐姐是今天唯一的客人。

姐姐自己带着外甥女希希回来的,三岁的小希希精力充沛,一来就往客厅里的玩具车上钻,快乐的声音盖过了母亲炒菜的声音。

虽然算上小希希只有四个人吃饭,母亲还是准备了一大桌子菜。有白斩鸡、生蚝、大白虾、海甘鱼清水锅等,都是渔村待客的佳肴。

大伯家由于人口众多,饭桌被搬到了院子里。阿勇家的厨房与院子只有一墙之隔,坐在窗户对面的母亲一抬头就能看见院子里热闹的景象。

阿勇家整个饭间都保持着安静。院子里大伯一家热闹地吃饭说话,他们的每一句欢声笑语都能清晰地传到阿勇家的饭桌上,尤其是高调的二堂姐,一会说普通话,一会说海南话,一会又讲起粤语,笑声没有间断。

阿勇迅速地吃完饭,放下碗拍拍屁股就走。

才刚走出门槛就听见母亲在里面嘀咕:“除了吃什么都不会……”

阿勇本来打定今天不吵架,但还是忍不住返回来大声地回应了一句:“就你最能干!”

院子里刹那间安静了,母亲窘红了脸,不再说话。

离开母亲的视听范围,阿勇像被刑满释放。自从父亲去世后,节日就成了一种无形的伤害,阿勇则是围观这种伤害的冷漠看客。

他走到村头的排球场,这里是本村设供迎神的地方。午后冼夫人的神轿将会在锣鼓声和鞭炮声中到来,饭后这里的人渐渐多了。

迎神的主要供品是鸡,一户一只肥鸡另加螃蟹、鱼等海产若干。鸡越肥越好,颜色越黄越漂亮。因为在接受神明的享用后,肥硕的、品相好的鸡就有机会被挂上“冼太夫人”的金色小牌,相当于得到了一个开光护身符。

母亲会准备好一只漂亮的供鸡,家里重要的事一向都由母亲操持。阿勇只是想知道今天的高潮什么时候来。过去的疫情三年,军坡节的节庆停了三年,而且去年这时全家人都在医院里,今年阿勇只想听听锣鼓响,再从神轿下钻过去祛除晦气。

在振奋人心的锣鼓声和鞭炮声中,神轿终于来了。久违的锣鼓声就像祛除瘟疫和晦气的神恩圣水,还没进村就受到了村民的热烈欢迎。大人小孩争相从高高抬起的神轿下钻过,祈求凭借神力祛除灾难和晦气。母亲抱着小希希来回钻了五六次,阿勇也钻了三次,排球场上人头攒动,三年来小小的村子从没聚集过这么多人。供桌上整齐地摆着黄澄澄肥硕的熟鸡和海鲜,冼夫人的神像从黄花梨的轿子中被抬出端坐在供桌前。舞虎队伍和装军队伍开始表演,在喝彩声中人们将一元、十元、百元的人民币抛向演出人员。

这一年,主事的给每家每户的鸡头上都挂了一块“冼太夫人”的牌子。

(二)恋爱

阿勇谈恋爱了。

母亲央着大家给阿勇介绍对象,说阿勇的父亲在去世前一直挂心这件事。“他太胖了!”母亲在央求做媒的时候总这么说,“没有女孩看得上他!”

的确,阿勇的块头别说在本村,就是附近几个村子,也算是大的。一米八的身高,体重两百多斤,一眼看过去就是一个大块头。

阿勇:“谁看你胖瘦?看你有没有钱!有没有房子、车子!”

只有堂嫂阿萍真的给他牵线。阿萍在镇卫生院工作,那里有几个年轻的小护士,刚从职校毕业出来没多久,有一个单身的,阿萍把她介绍给阿勇认识。

从那以后,阿勇晚上的活动就不仅是抱着手机打游戏。他在女孩下夜班的时候提着夜宵等在她的宿舍楼下,给她带演海镇最好吃的烤生蚝、白切鸡、咸水鸭……把自己觉得好吃的都给她买一份。

阿勇觉得生活又有了盼头,微信聊天列表第一栏是女孩的名字。虽然她总是让阿勇不要送东西,但每次送的都会收下。最让阿勇信心倍增的是,女孩告诉他生日的时间。为此阿勇找了姐姐出谋划策,专门到商场里买了一支雅诗兰黛的口红。

他们是年底认识的,过年放假的时候阿勇把女孩送到车站,买了一条中华烟给她带回去送给她爸爸。

母亲知道后很不高兴:“刚认识不到一个月就买几百块钱的烟,你真大方!”

阿勇心甘情愿,觉得这根本是小钱,虽然他每个月的工资才三千块。

过年家族聚餐的时候,家里人都知道阿勇谈恋爱的事,出谋划策的多,也有看热闹的。自从父亲去世后,阿勇家在这种场合就几乎不说话了。原来阿勇的父亲老王能干时,只要有老王在场的地方就会有人围着他说话,问他盖房子的预算、工期的安排等等,老王知无不言。

有人为阿勇找到对象高兴,也有人说风凉话,说那个女孩应该看上阿勇的两个堂弟,他们比肥胖的阿勇帅。

母亲听了生气,但她现在不太敢在大家面前说话,唯恐别人的目光集中过来,失去丈夫的她就像一个失去话语权的人。

只有堂嫂阿萍说了一句:“人家就是看上了阿勇!”

阿勇敬佩起阿萍嫂,平时捕多了鱼或者挖多了蛤蜊,都会给镇上的阿萍嫂一家送去。

母亲已经打听好情况:女孩家是下面市县的,家境不如阿勇,父母都很年轻,有一个上初中的弟弟。除了有一个还在上学的弟弟让她觉得美中不足外,其他都让人放心。而且女孩家那边彩礼行情不高,母亲觉得能拿出来。

然而春节假期,女孩就发生了微妙变化。阿勇给她发微信,常常很久才有一句寡淡的回复。一开始阿勇以为是忙着过节的原因,但连着几天都是这样,再也没有主动给他发过信息。

假期结束,女孩又回到镇卫生院上班,但两人的关系没有回到假期前的状态。阿勇越发搞不明白,为什么假期会让人判若两人。

阿勇想过为什么女孩的心意会变。她不讨厌也不排斥自己,甚至有点喜欢自己,为什么回了一趟家就变了呢?最可能的解释就是受到家里人的影响。女孩借着阿萍嫂的借口来过阿勇家一次,见到了阿勇家的情况。

阿勇家是一栋两层的洋房,是阿勇的父亲亲自设计盖起来的,在村里算是最体面的房子。但村里的房子再好,也还是村里的房子。阿勇和母亲一人一辆电动自行车,这就不能算车。或许女孩还知道了他在鸡厂的流水线工作,一个月的工资用起来还不够带她到三亚玩几天。

阿勇又回到了单身的状态。

阿勇的恋爱失败成了村子里一段时间的饭后谈资。他们说那女孩的家境并不好,家里还住的是瓦房,她虽然在卫生院工作,其实工资也就两千块钱,而且人长得很矮小……

就这样,也看不上阿勇。

母亲很伤心,伤心儿子恋爱失败,伤心儿子被人看不起,伤心丈夫的遗愿未能达成,伤心几百块的烟钱打了水漂。

好在阿勇没心没肺,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

(三)清明

军坡节后马上就是清明,清明扫墓是大事。

扫墓前会将进山的道路清理出来,方便当天祭扫。往年阿勇都不参与这项工作,因为家族祖坟分布在不同山头,从清早出发要马不停蹄地干到下午,炎炎高温,对于阿勇这个胖子来说几乎不能忍受。

但今年他主动报名参加,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今年是第一次给父亲扫墓。阿勇觉得自己不算孝子,因为他没有孝敬过父亲,反而给父亲添过不少烦恼。

姐姐是家里的优等生,从小就是三好学生,对父母来说是最省心的孩子,是他们的骄傲。

阿勇只比姐姐小两岁,表现却和姐姐截然不同。小学五年级就开始逃课跑网吧,初中因为打架转了两次学,毕业后就去了技校学美容美发。本来上技校每年都有国家补贴,上学花不了多少钱,但阿勇上技校,比去私立高中读三年的花费还大。

三年技校终于毕业,阿勇去了发廊工作。剪头发需要技术,阿勇剪不好,只能给顾客染发。给顾客染发的时候自己也染,那时候大概一两个月回一次家,每次回家头发的颜色都不一样。

父亲老王是个很传统的人,最看不惯染发纹身。他斥责阿勇,让他不要把自己的头发弄得像混混一样。

“你懂什么?这是时尚!”

阿勇在理发行业干了三年,换了三家店,生活和身体都过得混乱了。发廊上午十点营业,晚上十点关门,关门后阿勇就去喝酒,喝到凌晨两三点才回去睡觉,几乎天天如此。他的身体吃不消了,和老板的矛盾也愈多,于是辞职。

辞职后的阿勇在家待了两年,每天也不闲着,晚上去跟朋友们喝酒打台球,白天在家睡大觉。打工的积蓄没多久就花光了,接着就问父母要钱,母亲坚决不给。阿勇要不到钱就在家大吵大闹,最后贷了网贷。等到网贷的钱也花光了,就向朋友借,连朋友也借不出的时候,就在家里躺吃。

那两年,阿勇成了村子里的反面教材,把父母的脸都丢光了。不过那时候的父亲虽然痛心,但不至于感到无望,因为老王自己很能干,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小包工头,方圆十几里的村子几乎都有老王盖起的房子。

阿勇在议论声中混吃了两年,终于决定出去工作。找了三个月,在物流公司找了一份装卸清点快递的工作。只干了两天就不想干了,因为觉得累。但最后还是坚持了下来,因为债主们逼上门。

网贷的电话打到父亲那里,朋友的催债信息也接二连三。阿勇还想在附近的朋友圈混,就这样在物流公司干了两年,等欠朋友的债还清了又辞职。后来陆续换了几份工作,最长的工作时间不到半年。不仅没有给家里交过一分钱,反倒从父母那里拿了不少。

阿勇二十七岁那年,父亲突然中风倒下。姐姐带着父亲去住院的时候,阿勇还在外面玩。他被叫去了医院陪护。

陪护期间,阿勇和父亲没少闹矛盾。一向好脾气的父亲在失去劳动力后变得敏感烦躁。阿勇也烦躁,两个人吵起来的时候父亲就叫阿勇滚回家,阿勇则跟父亲对骂。好在姐姐常给父亲打电话,父亲最听姐姐的话,阿勇很早就知道。

父亲终于出院,阿勇的工作也没了。他请假的时候老板说“要是请这么长的假干脆别干了”,阿勇就不干了。他狠狠休息了半个月,陪护瘦下的几斤又长了回来。父亲的情绪却一直没有缓过来,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的难过、不甘和怨恨。

在家里闲逛了两个月,父亲的低落和母亲的絮叨第一次让阿勇产生了一种想法:去工作比待在家里好。

阿勇又去了物流公司卖力气,因为只有物流公司的应聘有结果。

父亲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姐姐生了孩子,母亲到城里带外孙女,家里常年只有阿勇和父亲。父亲变得十分俭省,买菜砍价,也会吹牛了。他告诉邻居,女婿给他弄了一个公司的什么法人代表,每个月什么都不用干就能领两千块钱。

阿勇还是早出晚归,晚上下了班还要跟朋友玩到半夜才回来。父亲劝不动,阿勇现在比他强壮、比他气势大,有时候父亲竟然有些害怕。但无论阿勇多晚回来,父亲都会给他留灯。

父亲成了家里的重点保护对象,在春节来临前住院了。住院期间疾病急剧恶化,阿勇又去陪护。

他偶尔还是会和父亲闹矛盾,原因是父亲对病情的殷切关注,这让阿勇不知如何应对。父亲一下子老了,原来强健如山的父亲现在时刻吸着氧,连下床也成了奢侈。化疗的药水通过泵不分日夜地打进父亲的身体里,父亲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苍白、黧黑,最后连牙齿都是白的。

阿勇在医生办公室里发火,在给姐姐打电话时哭。姐姐掏空了积蓄,阿勇卖掉了那辆陪他到处浪荡的车。他在医院里陪护了一个多月,给父亲端屎端尿擦拭身体,守着输不完的液,听着空气净化器的轰鸣声,有时一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虽然有母亲轮班,但父亲一定要看到阿勇,他离不开,也不离开。

有一天父亲看着他突然问“你是谁呀”,阿勇愣住,红了眼眶,却依旧用倔强的语气反问“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啊”,但是很快就给出回答,“我是阿勇啊!你的儿子”。父亲想了想,轻轻“呸”了自己一声,“我真是没用了,连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出”。

父亲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走的,阿勇和姐姐在救护车上守着父亲,将父亲送回了家族祠堂。

父亲的坟边没有杂草和刺树,因为姐姐常来。父亲安葬后,阿勇只有第一次来的时候哭,后面没有再哭。他挖了许多草皮往父亲的坟上堆放,这让父亲的坟看起来又高又盛。

父亲停灵的那晚,家族里凡比父亲辈分小的都来为他守灵。阿勇没怎么哭,他在医院里没日没夜地陪护了一个多月,身体也疲惫到了极限。看着父亲在治疗中遭受巨大的痛苦,阿勇也动过“不如让他去了”的念头。

看着安静的父亲,阿勇第一次思考“人生”的命题。他在悲恸中带着对命运的怨恨,不知道生活的意义何在。一眼就能看完的村子、每天重复的琐事、饿不死也过不好,难道就这样等着,等到最后的痛苦到来然后离开?

四叔和父亲的关系最好,父亲的百天法事做好后,阿勇就在四叔家的老厨房里聊天。

“你爸把债都清了。”四叔说。

父亲在中风前搭了一个大铁皮棚子,专门给阿勇做车库用。搭棚子赊了八千块钱,这事只有四叔知道。中风出院后,父亲一个人吃饭的时候都是粗茶淡饭,儿女给的零花钱都攒起来,两年里竟然还了六千块钱。

“你姐回来给了两千块,都拿去还了。”四叔告诉阿勇,“他把所有的债都还清了。”

四叔还说:“你和你姐,一个出力一个出钱,就对了。”

后来阿勇到父亲赊账的五金店买鱼塘抽水用的水管,五金店的老板是父亲的“御用供应商”,一下就认出了阿勇。

“阿勇,你爸这个人真可以!”

阿勇在父亲的坟前摆上供品、插上清香,母亲在一边哭泣着烧纸钱。阿勇在母亲的啜泣声中小声地对父亲说话,他说自己有了新工作,欠的债都还清了,最后请父亲保佑他能中个小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