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灰阑故事”在德语世界的跨国文学变异

2024-11-05高凯辉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18期

[摘 要] 文学变异通过对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文学作品进行创造性的改编和再创作,实现了文化的交流和融合。比较文学变异学与文学翻译虽分属不同领域,但在文化“共享”的价值取向上却高度一致。在“文化转向”语境下,布莱希特对中国元杂剧《灰阑记》的创造性改编不仅是在传播文学作品思想内涵上的选择,也是中国文学艺术与世界共享的重要尝试。本文基于比较文学变异学理论,探究《灰阑记》在德国作家布莱希特笔下的跨国文学变异。

[关键词] 《高加索灰阑记》 《灰阑记》 布莱希特 比较文学 跨国文学变异

德国戏剧家、诗人贝托尔特·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1898-1956)当属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戏剧理论家之一。他曾依据元代李行道的杂剧《灰阑记》改编成舞台剧《高加索灰阑记》,其中蕴含的文学变异现象成为独特的跨国研究视角,亦成为文学翻译与传播研究的重要课题。本研究将跨国变异视角作为切入点,采取对比分析的研究范式,深入解读布莱希特《高加索灰阑记》中变异效果之于传播文学作品的作用,从作品中的变异元素着手,探讨元杂剧《灰阑记》在德语世界跨国文学变异的原理及其文学价值。

一、比较文学变异学与翻译研究

比较文学的发展脉络以法国学派的国际间文学关系史研究、美国学派的平行研究和跨学科研究以及中国学派的跨文化或跨文明研究为主,并以跨越性与文学性的双重属性作为理论基石。文学变异学作为比较文学的一个研究分支,其边界设定自然需要依托比较文学的学科框架。中国学者普遍认为,比较文学变异学“将变异性和文学性作为学科支点,将异质文化之间的变异状态作为研究重点,以探究文学变异的内在规律”[1]。不过,“异质文化间的翻译过程就是两种文化对话的过程”[2],“文化翻译的最终目的是将源语文化的某些特质进行跨文化传递”[3],体现“文化转向”推动翻译学研究的新范式。这种新的研究范式不同于传统流派以语言学为主导的翻译研究模式,它主要关注不同社会文化语境之间的文化差异,为翻译跨学科研究的可能性和必要性提供佐证[4]。众所周知,“文化转向”背景下的语码转换过程以语言可译性和不可译性的对立统一关系为前提条件,语言之间存在着共同的真实参照物,借由不同体系的语言外壳能够承载纷繁多样的信息所指,但不同文化体系间的参照物必然存在真实空缺,正是这一空缺在文化传播过程中常引发变异现象。因此,在文学改编的过程中,布莱希特作为新的文学传播者首先聚焦于中德两国文化之间的共同指向,进而将异质性元素转化并服务于德语国家的文化体系,这与比较文学视域下的变异理论密切相关,同时也与跨文化视域下的翻译研究紧密相连,表明翻译研究正向世界多元化的方向发展。

二、《灰阑记》在德语世界的译介

《灰阑记》原名《包待制智勘灰阑记》,共四折,由元代作家李行道创作,描绘了两位妇女因争夺男嗣而引发的一场纷争,作品的德译滥觞于19世纪初。据陈铭的著作《中德文学研究》叙述,《灰阑记》的第一个外文译本是1832年法国学者儒莲(Stanislas Aignan Julien,1797-1873)的法文译本,而后出现的诸多德译本皆由法译本转译而来。德国戏剧评论家克莱因(J. L. Klein)和哥特沙尔(Rudolf von Gottschall)分别于1866年和1887年摘译出版德文版《灰阑记》,前者摘译的唱词首次以诗歌体的形式呈现,采用双行押韵诗体,为后续译者提供了全新思路。[5]方塞卡(Wollheim de Fonseca,1810-1884)于1876年根据儒莲的法文译本转译出首个德文全译本,该译本保持原作的结构,即序幕与四折戏,并将其命名为《灰阑记——中国戏剧》(Der Kreidekreis – Chinesisches Schauspiel)。汉学家顾威廉(Willhelm Grube,1855-1908)在其著作《中国文学史》(Geschichte der Chinesischen Literatur)中将《灰阑记》定位为市民风俗剧,并参考中文原作进行了部分译介。此外,佛尔克(Alfred Forke,1867-1944)也参照中文文本对《灰阑记》进行了全文翻译,但同此前的几部德译作品一样,均未在德语学界和中国学界引起重大反响。直至20世纪上半叶,德国掀起了一股以“远东文学”为主题的创作热潮,《灰阑记》才得以在德语世界广泛传播与接受。1925年,克拉邦德(Klabund,1890-1928)德译本《灰阑记——五幕剧》(Der Kreidekreis: Spiel in fünf Akten nach dem Chinesischen)的出版标志着元曲德译进入了“二元互动时代”。该剧在德国多个地方上演,获得了当时德国民众的广泛好评[6],其独特的改编艺术、译介方式和文学内涵在现代中国得到了广泛的学术关注。受克拉邦德的启发,年轻的布莱希特从东亚文学元素中寻找创作灵感,分别于1940年和1944年创作了两部完整的灰阑故事,首先问世的是在莫斯科版《国际文学》上发表的短篇小说《奥格斯堡灰阑记》(Der Augsburger Kreidekreis),后者则是曾在美国、德国等地多次上演的戏剧作品《高加索灰阑记》(Der kaukasische Kreidekreis)。且后者基于《奥格斯堡灰阑记》创作的情节,戏剧的创作形式更具有张力,更贴合元杂剧的诗体风格,因而更受民众关注与喜爱。该剧以“陌生化”(die Verfremdung)和“戏中戏”的表现形式展开,融入了中国古典哲学思想,在现代的世界戏剧舞台上绽放光辉,成为世界戏剧史和世界文学史上的一大盛事。当前,国内对于布莱希特《高加索灰阑记》的研究着眼于“灰阑故事”的戏剧效果、文学思想和译介传播三大领域,此外,还应关注布莱希特译作与原作之间的差异对比与变异分析,反思文学作品的当代价值,为中国元杂剧甚至是中国戏剧作品走向世界提供参考意见[7]。

三、《灰阑记》之变异

布莱希特对灰阑故事的再现并未局限于原作,而是依托人物原型和灰阑断案的主要剧情进行创造性改写,原剧的各种文学内涵在新剧《高加索灰阑记》中或多或少发生变异。因此,考量布莱希特作品中的文学变异元素,揭示布莱希特对《灰阑记》社会文化与文学空间的再构建过程,对研究布莱希特思想具有重要意义。

1.理性启蒙与民众教化

布莱希特所编写的《高加索灰阑记》与《灰阑记》的故事情节有天渊之别。元朝时期的政策残暴险恶,老百姓钟爱清廉正直的官吏,《灰阑记》中刻画的包公正是大众喜闻乐见的对象之一。李行道的《灰阑记》讲述的是封建制度下的社会问题,无时无刻不渗透着中国古代的封建思想,而这一思想深深根植于儒家的思想文化。两母争子的深层原因是男子在古代社会关系中主导财产分配问题。传统的社会制度赋予男性天然的财产继承权,这使得一妻多妾的婚姻体制需要男性来维系家族关系甚至维护社会礼法制度,包公断案将孩子判给亲生母亲正是社会嫡庶制度与母子血缘关系双重运作的必然结果。然而,布莱希特一改原剧中的母子关系,将主人公的身份从生母转变为养母,剔除儒家核心思想中“血缘关系”的纽带,将文化语境置换到人权看似更加独立的欧洲世界。“来路不明”的法官与“欧亨利”式的结局都是对权力拥有者的无尽嘲讽与批评,同时也打破了传统的道德取向和牢固的尊卑制度。布莱希特在《高加索灰阑记》中强调“一切归于善待的”[8]的重要性,颠覆权力在社会中的地位,一切的社会因果具有不确定性,血缘不再被定义为道德评判的既定标准,原本坚不可摧的社会秩序出现瓦解,儒家思想的文化烙印在布莱希特的《高加索灰阑记》中已经无足轻重,真正发人深省的是贵族文化下的思想解放与人性启蒙。

除此之外,《高加索灰阑记》相比《灰阑记》更具政治色彩。就孩子的归属问题而言,布莱希特认为为富不仁不能给孩子带来“善”,这种以财产关系划分阶级又以阶级关系来决定道德状况的方式,恐怕已经很难适应我们面对的更加复杂的社会生活了[9]。《高加索灰阑记》延续了德语戏剧所推崇的理性精神,通过亲情故事中非血亲母亲取得的胜利展现崭新的伦理关系,并通过一个看似合理但极具思考价值的判决对现有社会制度和法律提出了质疑,引导观众以理性的态度反思社会,起到教化民众的作用。此外,为达到教化的目的和适应听众的需求,《高加索灰阑记》全文语言朴素无华,人物之间的对话呈现相比《灰阑记》更加丰富精彩,人物之间的矛盾在语言碰撞中得以凸显。文中第一人称的词尾变位e被尽数省去,多采用命令式和短句,最大程度地简化语言难度,这是布莱希特在语法层面上兼顾原文语言特色与市民阶级观众低文化水平的重要尝试,也是布莱希特戏剧创作的风格表现。

2.间离效果与头脑风暴

陌生化效果(Verfremdungseffekt)是布莱希特戏剧学中的重要概念,与中国戏曲有一定的联系[10]。元杂剧作为中国戏曲的变种之一,并不会像布莱希特的戏剧作品一样刻意营造陌生化效果,但中国戏剧天然会使观众与角色之间无形拉开一定距离,角色与演员之间亦然,因此从陌生化的子概念距离化这一角度出发,元杂剧确实存在陌生化的效果。布莱希特在《高加索灰阑记》中放大这一特点,尤其是让观众在与剧情拉开距离时能更多地去考虑故事背后的哲理性。最典型之处还包括假借歌手演唱的歌曲中断剧情发展,但又能够离奇地衔接戏剧剧情,使观众的知觉从不假思索的无意识状态里被唤醒,与舞台之间保持距离,将戏剧所表现的现象客观化。布莱希特在改编《灰阑记》的过程中尤其注意情节的铺设,从前期格鲁雪出于责任感照顾孩子到后来真正将其视为自己的子嗣,人生而具有恻隐之心和羞恶之心,人物的情感变化慢慢使得观众心中的天秤向格鲁雪倾斜,不断合理化非常态的归属问题的结果。随后在家庭背景优渥的亲生母亲试图夺回骨肉时,观众心里知晓或者期待孩子归格鲁雪所有,但此时“欧亨利”式的结局反而让观众用更多的理性认识取代感情上的兴奋刺激,使自己从人物之间的关系纠纷中解放出来,理性地对待孩子的归属问题,思考优渥的原生家庭条件与淳朴真挚的母爱之情孰轻孰重,社会的法律体系为何不是衡量民生案件的最优标准,此时的剧院已然成为无拘无束的政治辩论空间和沉默寂静的思想交锋场所,而这便是布莱希特在戏剧重使用陌生化效果的意图。

除此之外,布莱希特《高加索灰阑记》的戏剧结构由一个楔子和五幕情节组成,楔子中讲述二战末高加索地区两个农庄为恢复建设解决土地争端的故事,而在五幕情节中所展现的两个非连续性的平行故事是这一故事背景下嵌套的小事件,两者形成典型的“戏中戏”结构,起到打乱时空线性秩序的作用,借由结构的错落产生认同的错位,形成对内层文本的间离式审视,让戏剧的真实感随着文本层由外到内而逐渐累加,也使得主题的呈现具有双重或多重意味。还值得思考的是,该戏剧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所作,各国之间的侵略斗争与楔子情节一样,自然是离不开土地和财产等资源的归属问题。无论布莱希特是否为这个故事融入当时的战争元素,但当观众在战后观看戏剧时,戏剧的当下性已经改为史诗的过去性,他们难免会产生与彼时现实政治之间的联想,进而开始思考与批判,而这也是陌生化效果的体现。布莱希特的改写加强了《灰阑记》的陌生化效果,也为元杂剧的陌生化提供了更深层次的可能性。在布莱希特逐步发展和完善其戏剧理论的过程中,中国戏曲无疑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布莱希特正是从中国戏曲的美学原则和演出实践中,发现了与他自己的戏剧有相通之处的极其“现代”的表现手法。[11]

四、结语

翻译作为一种语言形式转换的过程,变异在其中如影随形。布莱希特通过改编中国传统艺术形式元杂剧《灰阑记》,在各个层面上进行大量变异活动,借用中国文学推进文学融合和文学传播。正是布莱希特正视东西方文化之间的差距,力图通过文学改编展现“原汁原味”的戏剧作品,才促进中国文学作品在德语国家的重构,与中国戏剧理论相互影响、相互补充。研究布莱希特作品能够加强对文学作品跨国变异的认识,为中国文学“走出去”提供全新研究范式,推动中外文明互鉴与中国文学的域外传播。

参考文献

[1] 曹顺庆.比较文学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

[2] 陈娟.变异学视阈下中国文化关键词的翻译与传播研究[J].浙江万里学院学报,2020(5).

[3] 孙艺风.文化翻译的困惑与挑战[J].中国翻译,2016(3).

[4] 付天海.翻译文化视域下《庄子》在德国的译介研究[M].中国戏剧出版社,2023.

[5] 饶贝蕾.元杂剧《灰阑记》在德国的译介与传播——以克拉邦德的《灰阑记》改编为例[J].中国故事,2023(10).

[6] 陈多智.克拉邦德与《灰阑记》的转译和变异[D].西南交通大学,2017.

[7] 赵婷.中国戏曲西传的跨文化变异研究[D].北京外国语大学,2024.

[8] Brecht, B. Der Kaukasische Kreidekreis[M], Leipzig: Philipp Reclam jun. Verlag, 1955.

[9] 钟鸣.西方戏剧经典导读[M].文化艺术出版社,2015.

[10] 何辉斌.新中国外国戏剧的翻译与研究[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

[11] 刘颖、付天海.布莱希特与中国戏曲[J].西藏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

(特约编辑 范 聪)

作者简介:高凯辉,大连外国语大学,研究方向为翻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