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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拉与太阳》中的不可靠叙述

2024-11-05吉珂娜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18期

[摘 要] “不可靠叙述”是石黑一雄惯用的叙事策略。运用韦恩·布斯与詹姆斯·费伦的不可靠叙述理论对其作品《克拉拉与太阳》进行解读和分析,可以发现,主人公克拉拉是一位隐在型的不可靠叙述者。在小说中,她以人工智能机器人的独特视角观察人类世界,在对自身经历进行报道、评价、解读的过程中,展开了多重不可靠叙述,折射出机器人在后人类社会中被他者化的不幸命运,呈现了后人类时代工具理性支配下人的异化与伦理困境。运用不可靠叙述的手法能够为读者带来陌生化、反讽、同情效果等丰富而独特的审美体验,也含蓄而深刻地反映出石黑一雄对人类未来命运的忧思与人文主义关怀,启发读者在技术化时代重塑对人类本质的认知,并构建出和谐、包容的人机关系共同体。

[关键词] 石黑一雄 不可靠叙述 《克拉拉与太阳》 叙述者

“不可靠叙述”是叙事学的重要术语与论题之一,来源于美国著名文学批评家韦恩·布斯的著作《小说修辞学》。布斯指出,当叙述者的言行与作品的规范(亦即隐含作者的规范)保持一致时,叙述者就是可靠的,否则就是不可靠的。所谓“规范”,即作品中事件、人物、文体、语气、技巧等各种成分体现出来的作品的伦理、信念、情感、艺术等各方面的标准[1]。

在《远山淡影》《浮世画家》《长日将尽》等作品中,石黑一雄以主人公具有自我欺骗性质的回忆为主体,通过“不可靠叙述”这一叙事策略,巧妙地呈现出特定时代背景下普通个体的创伤体验与生存状态,表达了对人类生存困境与人性的深度思考。其新作《克拉拉与太阳》进一步开拓故事领域,将背景设置在基因技术与人工智能高度发达的未来社会,讲述机器人克拉拉陪伴女主人乔西成长的经历,在延续这种创作风格的同时,又丰富了“不可靠叙述”理论。本文拟在论证叙述者克拉拉不可靠性的基础上,运用詹姆斯·费伦的理论,从事实/事件轴、价值/判断轴和知识/感知轴三个层面对其不可靠叙述进行解读,并探讨“不可靠叙述”产生的艺术效果及小说所彰显的现实意义。

一、不可靠叙述者克拉拉

《克拉拉与太阳》的叙述是通过太阳能人工智能机器人克拉拉的第一人称视角展开的。由于克拉拉是一个专为陪伴儿童而设计的利他型机器人,读者容易将其解读为一名诚实、可靠的叙述者,区别于石黑一雄笔下在回忆中自我开脱、避重就轻的其他主人公。然而,如果深入文章,我们可以发现,克拉拉实质上仍是一位不可靠叙述者,她的叙述存在一种隐在型的不可靠叙述。

首先,作为一个人工智能机器人,克拉拉观察世界的视角是极其受限的,她只能依靠机器人的认知与思维方式来判断和解读人类的行为,而无法真正洞悉人类的内心。当母亲克丽西在摩根瀑布之旅后突然对她采取异常的冷漠态度,克拉拉将原因简单归结为自身相较于B3机器人的局限性,默默祈祷自己的加倍努力能够令乔西和母亲改观。她无法明白,正是她对乔西的精确模仿使母亲对人类的不可替代性产生怀疑,由此欲对机器人敬而远之。在乔西声称自己知道克拉拉有多爱看外面的风景,所以特意让她待在储物间的窗边时,克拉拉对她连声道谢,却没有发觉乔西的真正目的在于使克拉拉彻底远离自己的房间。可以说,人与“非人”的认知偏差使得克拉拉对事物的解读具有局限性,她的叙述也因此带有一定的不可靠性。读者需要对其反复剖析,充分还原表层叙述下的潜文本。

另一方面,自克拉拉为挽救乔西的生命而贡献出自己体内的部分P-E-G9溶液起,她的认知能力明显受损,记忆也开始出现错乱。从克拉拉的叙述中,读者不难感受到其视野的模糊与认知的混乱:“但此刻我来到了他们中间,他们的形体却愈发简化了,就好像是用光滑的纸板做成的锥体和柱体搭建出来的一样。他们的衣服全然没有平常的那种褶皱,就连他们在街灯下的面孔也似乎是一个个平面组合出来的产物。”[2]“(麦克贝恩先生的)咖啡杯后面,就在同一层架子上,我看到的一样物品毫无疑问是梅拉尼娅管家的食品搅拌机。”[2]献出P-E-G9溶液后,克拉拉难以再准确地捕捉眼前的事物,只能通过线条、色块、形状等原始信息对物体进行识别。并且,由于系统混乱造成的视线重叠,她的眼前还会出现不在场事物。这就使得克拉拉叙述的可靠性在小说后半部分大打折扣。

然而,克拉拉并不愿意承认贡献宝贵的P-E-G9溶液给她的性能与认知能力带来了负面影响。她讲述道:“我同样意识到了我之所以看不清寿司吧窗外的景象,是因为那窗户满是灰尘和污渍,同刚才院子里发生的那一切关系不大。”[2]“我听不清楚他们的话语,但我们中间隔着厚厚的玻璃,所以这同样是与通常的情况相符的。”[2]此时,克拉拉显然已经意识到了自身认知能力的下降,但她并没有勇气直面事实,只能用外部因素来解释自身出现的异常状况。正是在回避这些难以直接面对的事情时,克拉拉隐晦地展现了内心的不安与恐惧,也暴露了自己“不可靠叙述者”的身份。

二、克拉拉的不可靠叙述

克拉拉是一位不可靠叙述者,并不意味着克拉拉的叙述就是不可靠叙述。不可靠叙述者可能进行可靠叙述,也可能进行不可靠叙述。因此,读者需要关注叙述者的不可靠性在叙事进程中的变化,厘清文本中的不可靠叙述。

布斯的继承者詹姆斯·费伦将不可靠叙述放在三条轴上进行分析:事实/事件轴、价值/判断轴与知识/感知轴,这为我们考察克拉拉的不可靠叙述提供了理论依据和方法指导。

1.事实/事件轴上的不可靠叙述

事实/事件轴上的不可靠叙述指的是叙述者对事实的报道不同于隐含作者的报道的叙述,可分为错误报道与不充分报道两种类型[3]。

在小说中,克拉拉的错误报道主要表现为两点。一是她拒绝承认自己因失去部分P-E-G9溶液而性能下降,二是她在认知能力受损后对多个场景作出了错误的描述。

而对于乔西痊愈后的故事,克拉拉则有选择性地展开叙述,进行了许多不充分报道。一方面,她加快叙述节奏,对乔西、里克等人后续的生活轻描淡写,以掩盖暴露自己在乔西痊愈后被众人疏远、遗忘的事实。另一方面,她对梅拉尼娅管家前往加利福尼亚一事进行了模糊化处理,刻意忽视自己未来被乔西一家抛弃的可能性。当被里克问道:“我希望她(梅拉尼娅)过得还好。希望她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那么你呢,克拉拉?你今后的日子也还会好吧?我是说,等到乔西去念大学以后。”克拉拉唯有无力地回答:“母亲一向对我非常好。”[2]

2.价值/判断轴上的不可靠叙述

与之对应,价值/判断轴上的不可靠叙述指的是叙述者的判断或评价不同于隐含作者的判断或评价,可分为错误评价和不充分评价两种类型[3]。

克拉拉在价值/判断轴上的不可靠叙述主要体现在她对自身结局的不充分评价上。小说最后,克拉拉终于道出真相,原来她的叙述全都是她被乔西一家抛弃后,在垃圾堆场上对自己一生的回忆。石黑一雄在采访中表示:“克拉拉的结局之所以这样设计,是为了映射老人的悲伤和满足——她被她为之付出一切的人忽视和遗忘;但她又是一个成功的老人,因为她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如果乔西一直依赖于她,那她就算是失败了。这是人生巨大的悲哀之一,也是父母之爱内置的矛盾。”[4]而克拉拉却仅表达了内心的满足。她告诉经理:“无需担心。那对我而言就是最好的家。而乔西也是最好的少年。”[2]克拉拉就像一个慈爱的祖母,甘为乔西奉献一切。她始终坚定地维护着乔西一家,不愿在叙述中流露出任何被抛弃的失落与悲伤。

3.知识/感知轴上的不可靠叙述

知识/感知轴上的不可靠叙述指的是叙述者因为认知或感知不全面而对事件作出的不可靠报道与不可靠评价,可分为错误解读和不充分解读两种类型[3]。

在小说中,克拉拉对太阳能量的错误解读贯穿始终。基于太阳能人工智能机器人需要通过吸收阳光来获取能量的设定,以及目睹倒在路边的“乞丐人”与他的狗经过太阳照拂重新振作起来的经历,克拉拉错误地将太阳光视作自然界一切能量的来源。为了求得太阳对乔西的恩赐,使乔西恢复健康,克拉拉进行了一系列的尝试,甚至贡献出了维持自身机器运转的宝贵溶液。最终,乔西奇迹般地痊愈。这使克拉拉对太阳滋养的力量更加深信不疑,并对太阳的仁慈心怀感激,但也导致她最终被乔西一家抛弃在垃圾堆场。可以说,对太阳能量的错误解读是小说中最显著、影响最深刻的不可靠叙述。

除此之外,克拉拉还从机器人的视角对孤独与爱进行了不充分解读。由于她深知自己被制造出来的目的在于帮助青少年儿童摆脱孤独,所以她对人类的孤独心理十分在意,并深信人类逃避孤独的愿望;乔西在痊愈后与里克逐渐疏远,她怀疑他们之间的爱并非发自真心,因而一度担忧太阳会收回对乔西的帮助。但是,在体悟爱的力量与理解爱的真谛的过程中,克拉拉对人类情感的认知更加深刻,叙述的不可靠性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削弱。

需要注意的是,克拉拉作出不可靠叙述并不是为了掩饰罪行、逃避责任,而是要回避、过滤被抛弃的痛苦记忆,构建起作为一个机器“人”的主体性。再考虑到克拉拉叙述不可靠的部分原因在于她为挽救乔西贡献出了部分宝贵的P-E-G9溶液,因而认知能力受损,不可靠叙述行为的贬义色彩在小说中大大减弱了。

三、不可靠叙述的艺术效果

“不可靠叙述”是一个复杂的文学概念,由此引发的理论分歧至今未能得到解决。修辞学派叙事学家指出,作为一种修辞手法与叙事策略,“不可靠叙述”对小说艺术效果的产生与主题意义的表达起到了重要作用[5]。与之相对,认知学派认为,隐含作者是读者从文本中推测出来的作者形象,而“不可靠叙述”则是读者为解决文本问题而作出的阅读假设[5],它为读者理解与阐释文本创造了广阔的空间。在分析《克拉拉与太阳》中的不可靠叙述时,我们可以综合这两种观点,更全面地把握它在传达作者意图与给予读者审美感受这两方面起到的重要作用。

1.陌生化效果

小说独特的机器人叙事与不可靠叙述产生了陌生化的叙事效果。“陌生化”由俄国形式主义文论家什克洛夫斯基首先提出,指对于人们早已习以为常的事物加以非常规地处理,令原本熟悉的对象变得陌生起来。通过形式上的反常化、复杂化,“陌生化”增加了审美主体对审美客体的感受难度,也延长了审美时间,能够唤起更深刻的审美感受,激发审美能力。

在小说中,人工智能机器人克拉拉由于认知偏差,对人类情感、自然与社会进行了许多新奇的解读。她的不可靠叙述给读者以全新的阅读体验,又促使读者以新鲜的视角重新感知她所描述的事物。这种陌生化效果不仅仅在于凸显表层的刺激,更是要引导读者对表层现象加以反思,站在更高的维度理解文本。

例如,克拉拉身为高科技产物,却具有强烈的“太阳崇拜”心理。她深信太阳能够治愈一切,在叙述中一再将其神圣化。克拉拉对太阳的认知与现代人类对太阳的认知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能够促使读者反思人与自然的紧张关系,并引导读者探索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可能性。

2.反讽效果

当读者察觉到克拉拉的叙述中存在一定的不可靠性,反讽效果也就油然而生。“反讽”并非讽刺之意,而是指语言与意义之间的对立以及表象与事实的冲突。在反讽叙事中,作者往往既不明确表示讽喻的对象,也不明确表示是非态度,只是冷静地呈现事物存在的内在的悖立状态。

由于《克拉拉与太阳》采用的是第一人称内聚焦视角,克拉拉的叙述与价值判断呈现出相当强烈的主观色彩与不可靠性,在话语层面上与读者捕捉到的信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读者能够在阅读过程中感受到文本丰富而复杂的反讽意蕴。

在小说中,克拉拉一再强调自己是乔西的人工智能伙伴,是乔西最好的朋友。然而,她自始至终都未能与乔西建立起真正的朋友关系,而是被置于不平等的主奴关系之下。当她在交流聚会上拒绝为乔西的同伴表现自己时,乔西毫不犹豫地大笑着表示,现在自己确实应该要一个新型B3机器人了。乔西痊愈后,克拉拉更是被彻底疏远与忽视。她选择主动住进杂物间,为自我欺骗留下余地。她的不可靠叙述制造出反讽的叙事效果,给读者带来了强烈的情感冲击,也引发了读者对于科技化时代人机伦理关系的深度思考。

3.同情效果

费伦从叙述者与隐含读者之间的叙述距离出发,进一步提出了不可靠叙述的两种形式:疏远型不可靠叙述与契约型不可靠叙述。其中,契约型不可靠叙述指的是叙述者与隐含读者之间的距离因为叙述者的不可靠叙述反而被拉近,由此产生一种悖论效果。

小说中克拉拉的不可靠叙述显然属于契约型不可靠叙述。克拉拉出场时,读者跟随她的视角了解故事世界、进行价值判断。随着叙事进程的展开,她的不可靠叙述逐渐被读者察觉,二者的叙述距离又被拉远。但是,由于隐含作者的意图并非暴露不可靠叙述,而是通过不可靠叙述展现克拉拉挣扎的心理状态,诉说机器人在科技高度发达的后人类社会中被他者化的不幸命运,读者最终会在隐含作者的引导下对克拉拉产生亲近、同情的心理,并接受隐含作者的价值判断,由克拉拉身上闪烁的道德光辉反思后人类时代工具理性支配下人的异化与伦理困境。通过契约型不可靠叙述,叙述者克拉拉、隐含作者、读者的感情逐渐达到了统一,隐含作者的意图也以一种委婉含蓄的方式得到了充分的表达。

四、结语

在科学技术高速发展的时代,人工智能深刻地改变着人类的生产生活方式,也为人类带来了一系列潜在的道德伦理风险。通过不可靠叙述的手法,石黑一雄前瞻性地勾勒出未来社会中人类深陷伦理困境与主体性危机的生存图景,将隐藏在技术之下的深渊呈现在了读者面前。

在《克拉拉与太阳》中,石黑一雄塑造出太阳能人工智能机器人克拉拉,以其独特的机器人视角来重新审视人类世界。借助克拉拉在三条轴上的不可靠叙述,他揭示了人类中心主义与技术中心主义的局限性,展现了科学技术高度发达后人类可能要面对的伦理困境。他站在未来反思历史与现实,引导读者理性、平等地看待人机关系,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构建和谐、包容的人机关系共同体。同时,他又提出直扣人心的“人何以为人”之问,呼唤着人性真善美与爱的回归,启发读者重新认识人的本质与生命的价值。

作为一位移民作家,石黑一雄始终关注着全人类的生存状态与前途命运。他以“不可靠叙述”书写人类的生存困境,借“不可靠叙述”为科技语境下不断异化的人类提供一条人性救赎之路,诗意地传达了对全人类的人文主义关怀。

参考文献

[1] 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M].华明,胡晓苏,周宪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2] 石黑一雄.克拉拉与太阳[M].宋佥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1.

[3] 詹姆斯·费伦.作为修辞的叙事[M].陈永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4] 陈赛.专访石黑一雄:“人类比任何动物都要孤独”[N].三联生活周刊,2021-05-26.

[5] 申丹.叙事、文体与潜文本——重读英美经典短篇小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特约编辑 杨 艳)

作者简介:吉珂娜,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研究方向为日语语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