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小说中的叙事特色探析
2024-11-05马春娟
[摘 要] 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文艺思潮,一直以来都在国内外的小说创作中占据着重要的一席之地,其叙事模式也在不断建构之中。本文主要通过小说幻象、典型人物、叙事视角,以及时间和空间诸角度,探讨现实主义作家如何借助特殊的叙事手法制造逼真的艺术效果,探索出作家创作现实主义小说的一套符码。
[关键词] 小说幻象 典型人物 叙事视角 时间和空间
通常所指的现实主义是指19世纪起源于法国,随后盛行于欧洲的以如实反映现实生活、创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为特征的文学创作与批评思潮。它提倡客观地观察社会生活,着力按照生活的本来面貌,以精确细腻的手法去再现现实。作为深刻影响全欧洲的文艺思潮,现实主义小说深入揭示了社会矛盾,成为欧洲19世纪的文学主潮。古往今来,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文艺思潮,一直以来都在国内外的小说创作中占据着重要的一席之地,其叙事模式也在不断建构之中。
现实主义小说与其他种类的小说几乎没有分别,它们呈现的“外形”都来源于同一个互文性的宝库。对1850到1940年间那些属于现实主义传统的伟大小说进行考察,我们总会发现以下特点:它们的经久不衰以及“杰作”的身份,既得益于对人性和世态的洞见,也得益于高超而独特的技巧和风格[1]。本文试图通过分析现实主义小说中的小说幻象、典型人物、叙事视角以及时间和空间四个方面,探讨现实主义作家如何借助特殊的叙事手法制造逼真的艺术效果。
一、小说幻象
美国学者布莱恩·理查森认为“19世纪的现实主义小说就是模仿叙事的典型文本”。换句话说,模仿叙事以非虚构叙事为参照,通过现实主义的方式来呈现人物、事件、场景等叙事的基本方面,其人物刻画和场景再现的方式为人们所熟知,读者基本上都能够在其经验生活中找到类似的原型,因而模仿叙事能够增加真实的可信度,很容易被读者所理解。“现实主义更多地指涉的是一种在描述上能带给人真实感和逼真性的叙事再现方式”。[6]司汤达的“镜子说”,即“小说是人们在路边来回移动的一面镜子”,强调了小说中的人物和他们所生活和成长的社会是对生活的真实写照以及完整的模仿。
现实主义小说的特性,在于营造一个可能的世界,不论是从前的、现在的还是未来的世界。小说的世界是一个潜在的虚拟世界。随着叙事的深入,各种虚拟场景借助想象而不断“现实化”。因而,读者便需要不停地定位、理解、找到参照物以便维持现实主义幻象。现实主义幻象又称小说幻象或摹仿幻象,指的是让读者把虚构故事中呈现的内容当作真实存在的所有方法。简而言之,就是逼真的“虚构”所产生的艺术效果[4]。
法国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莫泊桑在小说《皮埃尔与让》的序言中指出,“现实主义作家的写作意图是从某些经常看到的日常生活事实中揭示出哲理,为此,这些现实主义作家就得经常修改真实生活中的各种事件,使得它们看上去更加是真”[7]。事实上,现实主义作家给我们最终呈现的并非一张张平淡无奇的生活照片,而是一幅比现实更加充实、更加动人、更令人信服的生活图像,因为“真实有时可能并不像是真的”。这些“写实意味着根据事物的正常逻辑,写出对真实的完整的幻象,而不是把杂乱无章的事物原封不动地记录下来。因此,我得出的结论是:才华横溢的现实主义者更应被称作是魔术师,作家除了以他学到并能运用的全部艺术手法忠实地再现这个幻象以外,别无其他使命”[7]。由此可见,在莫泊桑的心中,不论是作家还是读者,我们每个人所得到的都只不过是对这个世界的一种幻象,并且这种幻象是随着个人的天性而有所不同的。正如密特朗所言,“模拟游戏设计得愈精巧,真实的效果便会愈显著。虚构的逻辑服务于‘摹仿’的逻辑,并使后者获得平衡和相对性”[1]。
美国小说家和文学批评家亨利·詹姆斯在《小说的艺术》一文中说道:“我认为,予人以真实之感(细节刻画的翔实牢靠)是一部小说的至高无上的品质,它们所产生的效果就归功于作者在制造生活的幻觉方面所取得的成功……他和他的画家兄弟展开的竞争,正发生在这里,就在他的努力之中:描绘出事物的外貌——那种表达出它们的意义的外貌——捕捉认识的壮观的色彩、轮廓、表情、外表和实质……整个生活都在召唤着他,而要‘表达’出最单纯的外表,要制造出最短暂的幻觉,却是一桩非常复杂的事情”[8]。在詹姆斯看来,“在小说中成功地取得一种幻觉是绝对必要的”。
法国当代著名文艺理论家、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的重要代表人物罗兰·巴特在1968年提出了“真实效应”或“指涉幻象”,从结构主义符号学角度拆解了现实主义描写性细节的指涉幻象。巴特通过对《淳朴的心》中欧班夫人起居室内的晴雨表以及对《法国大革命史》中一扇门的大小和位置的深刻解析,探讨了文学和历史著作中的话语是如何呈现现实的问题的。事实上,正如曹丹红教授指出的,“这些具体而精确的细节对故事情节发展、人物性格与身份塑造、作品道德言说等并无助益,却通过自身向读者发出呼喊:我是一个现实主义符号,我表明了作者客观描摹现实的意图,保证了文本所言内容的真实性”[3]。
在巴特看来,“真实效应”或“指涉幻象”其实是一种假象,一种幻觉,是现实主义作家为了体现作品的“真实性”“客观性”乃至“科学性”,采用了精确的细节描写这一叙事方法而在读者身上产生的假象和幻觉。虚幻和真实共同催生了真实的艺术效果。可以说,巴特的真实效应论真正代表了现实主义理论话语的范式转型,对当代现实主义诗学研究产生了重大影响。
早在巴特之前,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哲学家狄德罗就已经窥探出细节对制造真实幻觉的绝妙效果。他曾谈到,“要知道幻象是从这无数的小事中产生的:想象出这些事情很困难,将它们表现出来就更加困难。手势有时和说话一样高妙……”[9]在狄德罗看来,高明的小说家应该知道如何将人物肖像、对话、手势等细节刻画得惟妙惟肖,从而达到逼真的效果,制造出小说幻象,让读者沉迷其中。细节上的润色,可以营造出日常生活的氛围,可以让读者感到作家在小说中创作的世界就是他所了解的真实的世界,人物的思想与情感符合他自己的经历。在《波旁的两朋友》中,狄德罗强调了“伤疤”这一面貌细节。在他看来,完美的“理想化的肖像”是不真实的,在生活中也是无法找到原型的。但是,如果“在这个头像的前额上添一颗痣,太阳穴上添一道疤,嘴唇上添一条隐约可见的伤痕……”[9]把理想化的肖像变成真实的面容,因为这些残留在身体上的标记承载着一段故事,表明某一特殊经历,容易给读者以真实感。完美的结构则容易令人联想到“人工”和“虚构”。因而,相较于完美无缺的细节描写,真切自然、具体可感且略有残缺的细节更容易令读者对小说中所描述或讲述的内容信以为真。
二、典型人物
除了细节的真实之外,现实主义小说通常还会如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现实主义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常常运用一些现实主义的技巧与方法。借助现实主义独特的艺术创作手法,现实主义作家们塑造了诸多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这些典型人物形象往往能让成千上万的读者深受打动。众所周知,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中塑造了一系列栩栩如生、令人难忘的经典人物形象,如《高老头》里的主人公高老头。他追逐金钱、自私自利,是巴尔扎克所处时代人们的共性。与此同时,高老头也是宗法制社会父爱的典型。
现实主义作家为了塑造典型人物,会在“芸芸众生”中优先选择具有典型性的人物,如弗朗什一孔泰省锯木厂老板的儿子于连·索莱尔,诺曼底农民的女儿,非正式从业医生的妻子爱玛·包法利等等。现实主义叙事的结构倾向于复制某个人的生平,例如巴尔扎克的《贝姨》、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莫泊桑的《一生》等均讲述了主人公的一生,或一生中的某个片段,而“由那些关键时刻串联而成的‘叙述流程’(包括从初出茅庐,到饱经风霜,再到功成名就所经历的种种人生考验),既非常自然地勾勒出普通的生存轨迹,也非常自然地描画出特殊的命运”[1]。
现实主义作家们在小说中塑造的人物形形色色,不仅包括上层社会人物,就连出身社会底层的人物也成了作家们笔下的主人公。他们小说中的各类人物形象通常源于现实生活中那些活生生的人。美国作家艾萨克·辛格便是这样的一个现实主义作家。他不去虚构人物,而是用他曾遇见过的一些人作为其小说中的人物。当然,他所挑选的现实生活中的人与其故事中的人物形象相匹配。不管怎么说,在他创作现实主义小说的过程中,他得有个模特。当然,现实主义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并非只是现实主义作家对现实生活中某个人进行简单的复制,而是经过作家艺术提炼加工而成的。
20世纪德国著名的比较文学和文学批评大师埃里希·奥尔巴赫曾在他的巨著《摹仿论》中提到,司汤达和巴尔扎克将日常生活中的随意性人物限制在当时的环境之中,把他们作为严肃的、问题型的,甚至是悲剧性描述的对象,由此打破了文体有高低之分的古典文学规则……他们为现代写实主义开辟了道路,自此,拓展了越来越多的表现形式[2]。现实主义可以被定义为对自然或当代生活的准确、详细、不加修饰的描写。在其叙事形式中,现实主义试图描绘生活、外貌、问题、习俗、道德和风俗,特别是中下层社会的生活。除了关注真实生活中发生的事情,现实主义作家也关注历史、神话与民间传说。他们将其转化为文学文本并赋予这些历史、神话和传说以社会现实意义。正如王守仁教授所指出的,“当代现实主义开始转而细察自身的文本性,将以往未曾重视的寓言、史诗以及甚至带有魔幻色彩的神话、传说引入自己的文本之中,从而使自己与现实之间的关系不再简单直白,达成了曲折复杂的叙事效果”[10]。
三、叙事视角
现实主义小说充满了多种多样的写作技巧,为了达到逼真的艺术效果,现实主义作家在小说中选择的叙述视角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法国学者热奈特根据叙述视角的选择,即叙述者与人物的关系,提出聚焦理论,包括零聚焦:叙述者什么都知道——上帝视角;内聚集:叙述者通常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即从某个人的单一角度讲述故事;外聚集:叙述者完全是个第三人,只进行客观叙述,而不会进入故事中人物的意识,即独立于故事之外的第三人。根据热奈特的观点,叙事声音是叙述和描述批判现实主义小说的方式,是一种叙述和描述作者的立场和观点的方式。
在现实主义小说中,作者的介入作为一种文学手段,常常被作者用来将自己的道德观点或意见与小说的叙述相混合。现实主义作家倾向用全知视角的方法来构建作品,因为全知叙述者很容易为作者提供额外的便利,使其能够表达个人的想法,并做出正面或负面的评价。在大多数情况下,叙述者作为上帝之眼,自信地介绍故事,走进人物的内心世界。叙述者是传递故事的想象中的“声音”,它与真实的作者和隐含的作者都有区别。有两种主要的叙述者,第一人称叙述者和第三人称叙述者。各种叙述方法包括第一人称叙述为特色的叙述方法,实际上都是自言自语模式的表现。
然而,也有学者对此持反对意见,认为现实主义作家不应该介入,应该“隐身”。韦勒克在《文学研究中现实主义概念》一文中指出,在小说创作中,现实主义作家不应当评论,也不应当指引读者去感受笔下描写的人物和事件。换句话说,非个人化是现实主义小说的叙事技巧之一。作家应彻底从自身的作品中消失,隐藏自己的价值判断和个人思想倾向,保持客观中立的立场。纵观19世纪现实主义小说,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作者的消失。莫泊桑在《漂亮朋友》中,以冷漠的态度描述一个无赖凭借他在女人身上的成功而平步青云,即使在最后一个场面的描写中——主人公在拉·马德莱恩教堂与他的情妇年轻而富有的女儿举行婚礼时,作者仍然没有一点谴责的表示。在韦勒克看来,不论是福楼拜的不动情感效果,龚古尔的精确笔记还是左拉的科学程序,都在否定作者的倾向性,强调作者的消失。密特朗在分析福楼拜《情感教育》的开篇首句,“1840年9月15日,临近清晨6点的圣贝尔钠码头,整装待发的‘蒙特罗城号’轮船正喷吐着团团的烟”时,指出一个保持缄默、身份模糊的“景象捕捉者”,对于“主观化”和“真实性”这两个效果的产生以及叙述向“现代性”的过渡,都必不可少[1]。
四、时间和空间
现实主义作家制造真实效果的另一个法宝就是时间和空间的逼真塑造。“作者将叙述纳入时间流,其实是让读者认同人物及其命运真实性的首要条件。因为只有时间会建立因果关系或者合目的性的逻辑,让情境以连贯的方式彼此结合,并让每个情境都有发展,以满足读者的期待。于是,现实主义的叙事偏爱历史性时间,即像巴赫金所写的那样,“把个体的故事与政治金融界的风云,把国家机密与内帷秘闻,把历史进程与风俗演变、人物生平融汇到一处‘的历史时间’[1]”。巴赫金认为,时间与空间密不可分,其小说理论所依据的“时空体”表达的正是地点及其空间附属物,如面积、体积、距离、远景等在小说情节的配置中发挥重要作用。例如,莫泊桑在《羊脂球》中,就以马车和客栈两个地点的异同作为基础,在制造“真实效果”的方面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五、结语
小说的幻象、细节的模仿、人物的塑造、叙事视角的选择、时空的组合,以及独特的写作风格,共同构成作家创作现实主义小说的一套符码。然而,现实主义具有明显的时代特征,它是一个不断调整的概念,并且各式各样的叙事手法可能不会在任何一部作品中得到彻底的实现,这就提醒我们在处理现实主义的问题时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充分意识到该词的模糊性、矛盾性及其内在的辩证性。
参考文献
[1] 亨利·密特朗.现实主义幻象:从巴尔扎克到阿拉贡[M].孙婷婷,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20.
[2] 奥尔巴赫.摹仿论[M]. 吴麟绶,周新建,高艳婷,译.商务印书馆,2021.
[3] 曹丹红.法国现实主义诗学中的“真实效应”论[J].文艺争鸣,2018(9).
[4] 孙婷婷.为了一种新的现实主义——论狄德罗小说创作观之演变[J].外国文学,2015(6).
[5] 程爱民.论艾·辛格小说的现实主义传统与创新[J].当代外国文学,2021(3).
[6] 李亚飞.形式越界与意义指涉——论理查森的“反模仿”叙事诗学[J].国外文学,2021(4).
[7] Guy de Maupassant. Pierre et Jean. La Bibliothèque électronique du Québec[J]. Collection À tous les vents. Volume 356: version 1.01.
[8] 詹姆斯.小说的艺术:亨利·詹姆斯文论选[M].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
[9] 狄德罗.狄德罗美学论文选[M].张冠尧,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10] 王守仁,刘洋.“现实主义转向”及其他——王守仁教授访谈录[J].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20(6).
(特约编辑 杨 艳)
作者简介:马春娟,南京大学,研究方向为西方文论、法国文学、翻译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