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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裂与重构:论《树民》中印第安人的文化身份

2024-11-05何燕飞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18期

[摘 要] 《树民》描绘了北美大陆三百余年的历史变迁,讲述了印第安人部落──米克马克人的文化身份断裂和重构的艰难之旅。地理大发现后,随着探险者的脚步,越来越多的欧洲人来到美洲大陆,他们将与美洲土著文化截然不同的文明也带到美洲大陆。在本民族文化与异质文化的冲突和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中,米克马克人的生态信仰被打破,语言传承面临危机。米克马克人的文化身份也在冲突和碰撞中断裂,陷入文化身份的困境当中,而后通过主动接纳、学习欧洲文化和重新拥抱民族文化重构自身的文化身份。

[关键词] 文化身份 印第安人 《树民》

一、引言

安妮·普鲁是美国当代重要的作家,曾获普利策奖、美国国家图书奖,也是美国第一位获得福克纳小说奖的女作家。《树民》的问世令文坛再度掀起一股“普鲁热”。《树民》讲述两个家族七代人在北美地区的发展历程,跨越数百年的历史,展现了欧洲人来到北美大陆后给这片土地带来的灾难与重生,描写了欧洲文明与印第安文明交融过程中的残酷与疼痛,刻画了深刻的印第安族群记忆。印第安人作为美洲的原住民,在数万年的生活中形成了自己的文化特色,独特的文化建构了印第安人的文化身份。然而,随着十五世纪欧洲探险者的到来,西方世界的话语和霸权造成处于弱势的印第安人的文化身份开始断裂。

霍尔提出,关于文化身份,至少有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第一种立场是本质主义文化身份观,文化身份是“一种共有的文化,集体的‘一个真正的自我’,藏身于许多其他的、更加肤浅或人为地强加的‘自我’之中,共享一种历史和祖先的人们也共享这种‘自我’。”[1]本质主义身份观界定下的文化身份反映着共同的历史经验和共有的文化符码,这种历史经验和符码为一个民族提供了一个稳定、不变和连续的指涉和意义框架。霍尔关于文化身份的第二种观点是反本质主义身份观,他认为,文化身份既是“存在”又是“变化”的问题。文化身份是有源头、有历史的,但是它也在经历着不断的变化。霍尔主张不要将身份看作是已经完成的事实,而是将身份看作是一个处于过程之中,永不完结的“生产”。在欧洲人到来之前,美洲印第安人的文化身份由共享的祖先和共同的历史经验而建构起来。在欧洲人到来之后,西方世界的话语和霸权造成处于弱势的印第安人原本的文化身份断裂。在此后,印第安人通过主动学习欧洲的文化,和重新挖掘本民族文化的方式重新建构自己的文化身份。

本文拟运用霍尔提出的理解文化身份的两种思路、文化身份的断裂的观点,探究《树民》中米克马克族人文化身份的断裂和重构的历程。

二、米克马克族人文化传统的断裂

文化和身份之间存在互相限定的关系,不同的文化建构出不同的文化身份,不同的文化身份又表现出不同的文化属性。“身份的文化属性决定了身份主体的文化实践方式,身份主体的文化实践方式反过来又生成了新的文化属性。文化身份就在文化属性、文化实践和主体行为三者的互动过程不断生成,不断重构。”[2]在欧洲文化对印第安文化的强势同化压力下,印第安文化传统逐渐被瓦解,从印第安人的生活中渐渐消逝。欧洲文化对于印第安文化的同化不仅让印第安人文化的表征从印第安人的生活中消失,更影响了印第安人的文化实践方式,从根本上改变了印第安人新生成的文化属性。文化之根被斩断,印第安人的文化身份随之断裂。

1.“万物有灵”信仰的破灭

印第安人信仰“万物有灵论”,他们重视与自然保持和谐的关系,将自然视为神圣的,对自然抱有尊重和崇敬之情。印第安人坚信自然界中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不仅仅是一个生物,而是真正地有生命、有意识和感知能力,和人一样具有智慧和灵性。在小说中,最能体现印第安人的信奉“万物有灵论”就是印第安女人——玛希,“对于玛希来说,它(森林)是一个活着的实体,像河道一样重要,充满了药物、衣物、庇护所、工具材料等种种恩惠,这些东西每个人都应带着感恩之心与它和谐地共同生活。”[3]玛希身上的方方面面都体现着印第安人的生活智慧和印第安人所信仰的“万物有灵”理念。

阿希尔是法国人和印第安人的混血儿,在印第安族群中的生活中渐渐获得作为印第安人的文化身份。在最初面对来自欧洲文化的同化压力时,阿希尔坚定地想按照米克马克的方式生活,并且坚信他的后代也将如此。然而当阿希尔最后一次打猎归来,看到被英国士兵焚毁的棚屋以及妻子被烧焦的尸体,阿希尔最终以颤抖而不自然的声音宣告:“我不再打猎了。我在这里的人生已经结束了。我将离开这片属于我们母亲的土地,我会去往南方,到缅因伐木。我要去蹂躏他们的土地。”阿希尔最终离开了且终身没有再回归米克马克这片属于母亲的土地,抛弃印第安人的“万物有灵”的信仰。阿希尔的境遇是许许多多的印第安人的命运的缩影。处于劣势地位的印第安的文化传统受到了强势的欧洲文化的侵轧,印第安人的文化身份在这一残酷的过程中逐渐断裂。

2.语言传承的危机

美洲大陆上曾经生活着两千多个部落,有数千万的人口,拥有丰富的语言。语言本身既是文化身份的一个部分,同时也是文化身份的载体,在一个民族的内部起着凝聚人心,形成民族认同和文化认同的重要作用。虽然没有文字记录,但是印第安人用语言创造了大量的神话传说、民间故事,讲述着人与大自然的亲密关系,传唱着表达印第安人喜怒哀乐的歌曲。“个人的文化身份与其过去的历史背景密切相关,而一个民族的文化身份也与其自身的民族传统、本土文化相互联系,因而一个民族的文化身份就是这个民族在形成和发展过程中凝练出的表现在民族文化特色上的一种精神凝聚力和物质积淀。”[4]玛希和泰欧蒂斯特、埃尔菲奇待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低声地说说笑笑,给两个孩子讲述古老的米克马克故事,讲述给米克马克族人带来无尽欢乐的复杂笑话和语言游戏。而随着米克马克人与欧洲人越来越多的接触,其他语言也进入到米克马克的语言当中,“米克马克的语言中早已充斥着法语词汇,还带有葡萄牙语和巴斯克语的残留,源于生活在他们的海岸上的那些早期欧洲渔民”,米克马克语言失去了原本的纯真性。语言的断裂导致文化的断裂,“米克马克人遗失了他们的精神世界,取而代之的是传教士们的上帝”。在小说中,掌握米克马克语言的人越来越少,他们不再讲述米克马克的传奇故事。最后,即使是在米克马克族群中成长的最年轻的一代米克马克人也不能流利地说米克马克语。语言是文化身份最重要的表征之一,也是文化身份的建构元素之一,米克马克语言严重断裂的境地也说明了印第安人文化身份的断裂。

三、米克马克族人的文化身份困境

欧洲人不断通过种族灭绝、种族隔离和同化政策打破印第安人的文化传承,使得印第安人的文化身份断裂不断加剧。印第安人既无法回归原本纯粹的印第安人的文化身份,又不被欧洲文化真正接纳,从而陷入了文化身份困境。

1.难以回归的印第安文化身份

《树民》中的米克马克人曾非常坚决地抵制来自欧洲的产物——杀死一个从英国人手中拿到一个精美茶碟并用来喝水的年轻的米克马克猎人。然而,在隐形而又无力抵抗的同化中,米克马克人后来接受了族群当中两个拥有茶碟的家族。大酋长梭普赛劝告族人:“如果我们米克马克人想要存活下来,我们必须一直在头脑中保持我们米克马克人的方式……我们必须把米克马克人的世界清晰地保留在我们的头脑和生活当中”。然而,年轻的族人并不能理解梭普赛强调的米克马克人的方式的重要性,反而担心不能再使用铁锅,要回归米克马克人过去使用木盆放在热石头上煮东西的方式。生活方式和生活器具是文化身份的一面,欧洲文明让印第安人的生活发生了许多的改变。这些变化在无形之中蚕食着印第安人的文化身份。“我不是任何一类人,无论英国人、米克马克人、法国人、美洲人。我无处可去。村子里的很多米克马克人假装一切都好,但是动物非常少见,而且没人知道正确的生活方式”,印第安人陷入了不知何去何从的文化身份的困境。在欧洲文化同化下,米克马克的文化传统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处于身份困境当中的印第安人永远无法再回归最原始的印第安人的文化身份。

2.欧洲文化的“他者”

欧洲人将印第安人视为未开化的野蛮人、原始人,印第安人的文化被动地与落后、愚昧划上等号。小说中的克雷姆神父对印第安人抱有一定的同情和怜悯,但是依旧以一个高高在上的视角来审视印第安人的文化,将印第安人视为他者。“他们全都会说法语,而印第安人还是没学过法语比较好。稍大的两个兄弟还可以使用罗马字母进行读和写,这是一个重大错误。这些人有能力造成很大危害,惹上麻烦。”虽然欧洲人有意地同化印第安人的文化,但是印第安人并不为欧洲群体所接纳。印第安人一直是被排除在真正的欧洲文化之外的“他者”,欧洲人也不希望印第安人掌握可能威胁他们自身地位的知识和技能。

老昆陶将白人比喻为水,米克马克人是油,两者的混合是梅蒂斯人。水和油在碗中混合,油最终还是漂浮到了水面上,就像曾经的昆陶,试着变成个白人,而最终身体中的米克马克因子还是浮到了水面上。尽管希望有一日,水与油能够彻底混合到一起,但是最终油还是会浮上水面。在传统与现代的艰难抉择中,在本民族文化和欧洲文化的交界点上,印第安人既心痛现代文明逐渐取代部落传统,又无法从时代的潮流当中抽身;既无法保留完全作为一个印第安人的文化身份,又无法真正地在欧洲人主导的社会中占有一席之地。

四、重构文化身份

霍尔主张“文化身份既是‘存在’又是‘变化’的问题。”文化身份不是封闭的、已经完成的,文化身份不固定于某一本质化的过去。虽然文化身份有历史和源头,但是文化身份也在历史、文化和权力的推动下不断变化。霍尔认为“作为一种表征系统,建构成为获得身份的主要途径。而身份的建构过程总是通过他者来确定自身,通过负面来呈现正面,通过否定来得出肯定的答案。”[5]欧洲人将自身建构为文明、发达、先进的表征,非欧洲则是与之相反的表征。在几个世纪的时间里,欧洲文化作为美洲大陆上的强势文化,占据着建构文化身份的强势地位,印第安人是被欧洲文化定义的印第安人。《树民》中,欧洲文化逐渐同化印第安人的文化,致使印第安人的文化身份断裂,在这一过程中,欧洲人占据了印第安人文化身份建构的主导权。历经几代人,米克马克人最终觉察自身的危机,认清自身的现状,重新把握了自身文化身份建构的方向。

1.对欧洲文化的主动接纳

“对主体错位的辨识、对主体性危机的洞见,是从属于社会群体和边缘民族主体意识和主体能动性觉醒的前提。”经历了驱逐、战争、迫害、奴役,米克马克人深刻认识到自身面临着严重的危机,也意识到“幻想他们(欧洲人)有一天会回到他们的原来的国家,不过是一场白日梦。他们永远也不会从我们的家园离开的。他们会一直与我们同在。若是我们想要活下去,就得像他们一样。”残存的米克马克人认识到对于欧洲文化他们不能再保持被动接受和被迫改变的态度和方法,于是开始了主动接纳和学习欧洲的文化,重新建构自身的文化身份。“如果我们想要获得任何曾经属于我们的土地,我们就得用白人的方式,用文件来持有它。还有钱。想要学会那些英国法律,我们就得会读、会写、用英语。孩子们必须学会那些行文方式,若是他们要在这里生活的话。否则就只能坐以待毙。”为了获得金钱,印第安人从事着最辛苦、最危险的工作,做任何他们能找到的活儿。女人们签署了协议将孩子也送到了寄宿学校之中,接受在白人文化中生存所需要的教育。他们不再居住在旧式的工棚营地当中,而是居住在白人式的房子中,听收音机,在小餐馆中吃饭,开车去工作。米克马克人主动学习欧洲文化形式的生活方式,放弃了他们原本的文化身份指导下的生活方式。然而,与前几代人的文化身份出于外来压力发生断裂不同,这几代的人通过自发学习欧洲文化、融入白人社会主动地进行着自身的文化身份建构,将欧洲文化主动地缝合到印第安人的文化身份当中,他们不再是处于欧洲文化的同化压力之下被迫改变的客体。

“文化身份就是认同的时刻,是认同或缝合的不稳定点,而这种认同或缝合是在历史和文化的话语之内进行的。”印第安人的文化身份随着历史的语境变化而变化着,新的历史话语不断缝合到印第安人的文化身份当中。

2.对民族文化的拥抱

印第安人学习欧洲文化进行自身文化身份的重构并不意味着完全抛却作为印第安人的文化身份。尽管为了生存,米克马克人学习欧洲文化进行自身的文化身份的建构,但许多的米克马克人依旧珍视本民族的文化。

珍妮·塞尔和菲力克斯·米乌斯虽然在印第安族群中成长,但是表姐弟两人的第一语言都是英语,并不能流利地使用米克马克的语言。然而,他们并没有放弃米克马克语,“他们会在早上很早的时候,一起坐在电脑前学习米克马克词语,跟着利斯图古部落原住民的发音诵读。”语言是文化身份最重要的载体和最直接的表征,学习民族语言的过程也是民族文化和历史记忆重新参与文化身份重构的过程。

帕萨迪西娅·塞尔是集白人、万帕诺亚格人和米克马克人的基因、思想和事业于一身的混合体。帕萨迪西娅从小在白人中成长,接受了与其他白人无异的教育。被大学开除后,帕萨迪西娅踏上了探寻自身身份旅途,“我想要去看看塞尔家族的那些人,我想要知道我是谁。”帕萨迪西娅独自找到其余的米克马克的族人,也正是帕萨迪西娅对自身的文化身份的探寻,让一直怨恨自己米克马克人身份的埃加与族人重新恢复了联系。作为米克马克后裔的帕萨迪西娅天生对地球上的植物和森林充满强烈的兴趣,最终投身于重新种植森林的事业当中。珍妮·塞尔和菲力克斯·米乌斯在帕萨迪西娅的带领下也参与到重新种植森林的工作中。森林曾与印第安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森林提供了印第安人赖以为生的资源,是建构印第安人文化身份基础的一环。种植树木、恢复森林的过程也是对印第安人的文化根源进行挖掘和重述的一环,使古老的文化以新的形式融入符合当下历史语境的文化身份的建构当中。“身份的丧失,只有这些被忘却的联系再次被放置于适当的位置时,才开始弥合。”印第安人的文化身份的断裂,在重新挖掘本民族的文化,重述本民族的文化中才能真正弥合。

五、结语

霍尔主张,文化身份不是固定不变的本质,文化身份无法毫无变化地置身于历史和文化之外。十五世纪开始,在欧洲文化的同化之下,印第安人的原本的文化身份逐步断裂。新的历史和权力的话语逐渐缝合到印第安人的文化身份当中,参与到印第安人的文化身份重构当中。《树民》中的米克马克人最终自发学习欧洲文化和重新挖掘本民族的文化,让欧洲文化参与到他们的身份重构当中,同时也保留了作为印第安人的文化身份。文化身份是开放的,是永不完结的生产,印第安人的文化身份建构也不会终结,它将在具体的历史的语境当中继续发展。

参考文献

[1] 斯图亚特·霍尔:文化身份与族裔散居[A]//罗刚,刘象愚.文化研究读本[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教育出版社,2016.

[2] 徐明玉.斯图亚特·霍尔的文化身份理论研究[D].沈阳:辽宁大学,2021.

[3] 安妮·普鲁.树民[M],陈恒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

[4] 王建平.美国印第安文学于现代性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

[5] Stuart Hall.The Local and the Global: Globalization and Ethnicity[C]//Anthony D.King. Culture, Globalization and the World System.London: Macmillan Education Ltd,1991:21.

[6] 刘英杰,田雨.从反本质主义的“身份”到逆向文化策略——斯图亚特·霍尔文化身份观探微[J].求是学刊,2021(1).

(特约编辑 范 聪)

作者简介:何燕飞,烟台大学外国语学院,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