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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生命书写教育学

2024-10-29潘慧芳

中国德育 2024年19期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5周年和我国第40个教师节之际,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敬爱的鲁洁教授。我幸运,我幸福,我在鲁老师主持的小学品德教材研制队伍里浸润了整整20年。鲁老师高尚、博学和出类拔萃的智慧,令我惊叹、感动和仰望!

一、为人——“彼此滋润的生命交换”,是鲁老师的为人之本

世间万物,‌都是相互联系的,人与人的关系更是如此。如何为人处世?“彼此滋润的生命交换”,是鲁老师的为人之本。

鲁老师深爱她的学生,认为学生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至上的组成要素。2010年4月17日,在南京师范大学教科院举办的“鲁洁教育思想研讨会”上,鲁老师向学生敞开心扉说:“与其说你们在跟我学,倒不如说我在跟你们读书、思考、钻研。每当有人问我,最近你在做什么,我的回答是跟着学生读书。这不是调侃,是事实;不是谦虚,是真情……教师这一工作的可贵,就在于时时都在与你的教育对象之间进行着一种生命的交换,你以你的生命去教育引导他们的时候,他们同样也以他们的生命在滋润你、提升你,使你不断获得和拥有新的更好的生命意义和生命价值。”

秉持“生命交换”信念的鲁老师,爱学生的鲜明特点是严慈并济。首先,她是学生学养和能力培养的严师,她的学生几乎都“怕”她,不是因为她“凶”,而是对她敬畏有加,见到她都会自然地肃然起敬。同时,鲁老师更似学生的慈母,体贴入微地关怀学生们的个人发展和生活,体谅他们的困难,包容他们的不足。她与我分享学生的事情时,就像在享受自己家孩子的成长,有时甚至激动落泪。鲁老师也常为学生的困难或问题着急,设身处地为解决学生的实际问题而苦思冥想。她的一名学生在大学毕业前夕突然瘫痪,感觉自己跌入了生命谷底,试图自杀。鲁老师送给她“自强不息”四个字,支撑起她,令她终生难忘。鲁老师对待学生,是学识的倾囊相授,更是爱的传递和心灵滋润。

鲁老师通常选择贫困地区的一般学校进行新课程实验,不仅予以学生精神慰藉,还常为他们捐款或捐书。2010年初,鲁老师托我找台湾教育家纪洁芳教授帮忙购书,赠予课程实验学校南京市江宁县上元小学。当时我曾建议使用课程项目研究经费,被鲁老师拒绝,严厉批评我不理解她的爱心。该批图书在运程中因数量过大,被海关暂扣,滞留费交了2000多元。2016年在南京市栖霞区甘家巷小学听课期间,鲁老师得知该校学生基本都是农民工子女,家庭经济普遍困难,立即为他们捐款赠购图书,并亲自挑选书目。

鲁老师对学生的爱,更多地体现在对学生的尊重和呵护。一次在南京市江宁区上元小学四年级听课,一男孩想发言时下课铃响了,那孩子因为失去发言机会而大哭。鲁老师心疼地即刻找老师商量,建议能否临时调一节课,让学生畅所欲言,以更好地保护学生的学习积极性和主动性。鲁老师在《走向有魅力的德育课堂》一文中深情地说:“当我听到孩子们的呼吸声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他们心灵跳动的脉搏,能分享他们成长的快乐。”

对待身边同事,鲁老师善解人意,推己及人,大爱无声。在她生命垂危的最后阶段,担心大家惦记她,就主动分享她的家庭生活照,借以宽慰大家。2020年12月18日,也就是鲁老师离世前一周,她看到我头发开始花白,逗趣地对我说:“这个年龄头发白更显自然风韵。”这幽默调侃的话语,出自生命垂危的老人之口,饱含着浓郁的母爱温暖和强大的生命活力。鲁老师离世后一周(2021年1月4日),我在学校工会橱窗里看到捐款光荣榜上,鲁老师的名字赫然榜首。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关注着灾区百姓疾苦,积极为防疫抗灾一线捐款。

鲁老师对他人深切的关爱,流泻至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二、为学——“和我自己的生命交融……

更存在于其成员之间的对话和关系模式中”,是鲁老师的为学之路

理论研究者怎样才能做出好学问?鲁老师认为:“道德和道德教育学术成就的高度,只能是自己生活的高度。”鲁老师做学问,不慕名利,不问世俗,不畏权贵,只有纯粹而执着地对未知世界无尽的好奇与渴求,求真务实、做真学问。她说:“这些理论观点同样也开始和我自己的生命交融在一起。它们是我自己生理的表达、心灵的呼声,这一切都在重新塑造和改变着我。”这些火热的文字、心迹的袒露、诗意的表述,诠释了一位教育理论研究者登上教育理论最高殿堂的渊源。

她是我国教育学科重建的重要奠基者。20世纪80年代初,她领衔编写的教材《教育学》,突破了很多旧观念,影响了几代教育学人。该教材先后获吴玉章基金一等奖和国家教委第一届全国普通高校优秀教材一等奖。

她是首届中国杰出社会科学家。1990年她主编的《教育社会学》,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国家教委委托编写的该学科第一本高校教材,获全国第三届普通高校优秀教材一等奖,为我国教育社会学的学科建设作出了开创性贡献。

她是我国改革开放以来德育理论研究的持续领跑者。1985年,她担任全国德育专业委员会首届理事长,在她任职的20年里,不断推进我国德育的革新与发展。1994年,鲁老师主编出版的《德育新论》,精辟阐述了“德育的享用性功能”和“德育的超越性”等全新观点,主张德育回归人本身,提出了“生活德育论”。该书获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已成为一代代德育理论研究者的必读著作。鲁老师的德育研究硕果累累,1995年被国务院授予“全国先进工作者”;2011年,在第四届全国教育科研成果奖评审中,‌被授予终身成就奖。

她是新世纪我国小学德育课程与教材的设计师和建设者。从1978年开始,鲁老师对全国小学品德教材进行研究,从理论到实践,心无旁骛、潜心笃行。她不仅深入小学教学一线研制教材,同时还在《人民教育》《课程·教材·教法》《华东师范大学学报》等权威学术刊物发表了一批高屋建瓴、严谨缜密的理论研究成果。

鲁老师生命的最后二十多年,在我国德育课程改革中,展现了一位学者高度的社会责任担当。2001年,已经70岁高龄的鲁老师承担了全国德育课程标准的研制工作;2002年3月,鲁老师担纲了全国教育科学“十五”规划项目“当代教育哲学的转向与我国新世纪德育课程的创新”研究;2002年6月,鲁老师接手了《品德与生活》和《品德与社会》教材的编写工作;2012年5月,教育部又委托80岁高龄的鲁老师担任统编《道德与法治》教材的总主编……

在教材编写过程中,鲁老师坚持每编写完一课都要到农村小学去试教。2013年4月18日,在南京偏远的江宁区铜井镇中心小学,83岁高龄的鲁老师与大家一起坐在教室后面的小板凳上听课。突然鲁老师坐的小凳子歪倒了,当时我吓呆了,鲁老师却淡然地重新坐好继续听课。我们都担心鲁老师太累,但是她语重心长地说:“面对我们国家品德课的现状,一种被否定的现实,我们这些所谓的德育理论工作者,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为改变中小学德育课程不受学生喜爱的现状,鲁老师给自己定下目标:“让道德教育成为最具有魅力的教育。”如何才能实现这个理想目标?鲁老师说:“教育需要高深的学问、渊博的知识,教育更需要对人的生命真切的关怀,无穷的挚爱!”这种挚爱,不仅要“和自己的生命交融在一起”,还要重视与众人的生命交融,因为“理论研究的过程可能不只是存在于个体的大脑中,更存在于其成员之间的对话和关系模式中”。鲁老师经常赞扬试教中一线教师的贡献,她说:“没有他们的试讲试验,我们任何的实验和设计都不能得到确认,他们的智慧和经验常常会让我们这些所谓的理论工作者豁然开朗,他们是我们真正的老师。”这种对一线普通老师由衷的尊重和高度评价,发自当代教育学泰斗之肺腑,是鲁老师谦虚而广阔的教育学家胸怀的自然袒露,也是她实现课程理想的价值观和方法论的真实写照。

鲁老师的课程研究坚持从实践证明中归纳出理论,即从实践经验中提取核心概念,然后通7TfMsdTHHIzBfIK6DwDZNVCKrxaeMW3x95lMv5cLVQo=过这些概念之间的联系建构相关理论。鲁老师持续十多年亲自蹲点在学校品德教学一线,从调研和设计全套教材框架,到每课的立意、架构、相关资料的搜集,都有她的亲笔手稿。她身体力行,亲自打磨、亲手编写、亲笔修改教材每一课的过程,深深感动了所有参与者。

有人担心,到一线课堂或做一些具体教材,会浪费理论研究者的理性思维时间和精力,鲁老师却认定这正是她的课程理论研究的根基所在、生命所在。2005年11月5日,在中国教育学会德育论专业委员会议期间,鲁老师接受《中国德育》特约编辑冯秀军的专访时说:“理论工作者怎么去干预教育?我们老坐在旁边去说别人,说三道四,而自己不到实践中去做,去体验,这样的行为方式本身有点不道德……要用思想解决思想是解决不了的,它必须从生活实际出发。能触动你心灵的东西,肯定是你生活实际中的东西……课程虽然改革了,但你是否真的改变了孩子的生活,儿童是不是在改变他的生活?或者说,我努力去改变他的生活,儿童学习之后是否就在改变他的生活?要研究这里面有什么样的机制能够促成这个过程。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完成,但这是我正在思考的一些问题。”

鲁老师这些金石之言,深刻回答了在德育的精神满足与现实的功利化评价之间,德育研究者自己应当怎样定位。鲁老师坚定地选择下沉基层,亲自实践,达到了敬业、乐业的高境界,成功铸就了学术理论的辉煌。

三、为公——“使个体生命得以跨越有限而融合于无限”,是鲁老师崇高的生命追求

中国传统文化提倡“养心培德祛己私”,这个“祛己私”,与“大我”同义。研制全国统编德育教材的过程中,不可避免会出现思想和编写观念的碰撞。出现分歧时,鲁老师不回避、‌不退缩、不趋炎附势,总是竭尽全力与各级领导和各类学者讨论、博弈。为更好地求同存异,鲁老师自己经常苦苦寻求如何守大义、求大我,自觉选择立身于无私奉献的崇高境界。她慨叹:“我渐渐地感到我们没有资格去埋怨、去不满。”她自省:“在这个教育局面中间,我自己充当过同谋者、合伙人吗?这些问题不得不让我去反思。”

教育部召集我们编委去北京开会时,鲁老师总是事先拟好相关讨论提纲等事宜,指导我们如何阐明要义,坚持原则,灵活包容。鲁老师强调:“精神独立,思想自由,才能有真正的学术。”在讨论过程中遇到难以消解的分歧时,鲁老师会顾全大局,忍痛舍去自己多年研究的内容,组织大家认真审阅,劝慰大家尊重不同意见和多种声音。为了大局,性格执着倔强的鲁老师在更高层面上自省:“对于今天的教育,你在做什么呢?做对了没有?做好了没有?是真实有效的吗?”“我还应该承认,中国知识分子身上所普遍具有的社会使命感,这种文化意识的传统还在我灵魂中间游荡。我逃脱不了它的纠缠。同样也是自己结下来情结,自己也解不开。”“我想,当我走向彼岸世界的时候,也许我见不到马克思,但是我只想再见到老朋友时能向他们汇报,在我比他们多活的几年中间,我还在为我们共同的梦,振兴中国教育的梦而工作着、努力着。”这位耄耋老人用生命诠释了真正的教育学家无私无我的至高境界!

最后,与大家共享鲁老师的一段话语:“教育,究其实质是一种生命与生命的相互对接与交融,也是生命与生命之间的相互摄养……只有人,其生命才有可能从载负他的生物学的生命体中逸出,去与其他人的生命相交会,走向他人,走向社会,走向文化。从而使个体生命得以跨越有限而融合于无限,寄寓于永恒……教育的迷人,教育的魅力就在于此,教育人的高峰体验也呈现于此。为什么多少人甘愿为教育而耗尽自己 (生物体) 的生命?谜底也许就在于此……”

敬爱的鲁老师,您是令人敬仰的学术泰斗和行为世范,您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潘慧芳,南京师范大学道德教育研究所退休教师】

2024年8月

责任编辑︱何 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