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秩序知觉理论下的当代舞剧视觉焦点探论

2024-10-27莫嘉琦

[摘 要] 艺术创作与审美活动离不开艺术家对规则与秩序建立的探求。预先匹配机制是舞蹈艺术创作建立秩序的重要手段,它揭示了主体在舞蹈审美活动中对视觉焦点选择的内在规律,帮助创作者透过秩序知觉原则筑造符合观者审美心理规律的舞蹈图像。从时空力的拆解与重构、情境配景的虚化与概括、舞台视觉的中断与反差效应等现象剖析舞蹈视觉式样,有助于为当代舞剧视觉焦点的建构提供更丰富的艺术表现方式。

[关键词] 秩序感;当代舞剧;预先匹配;视觉焦点

[中图分类号] J70;J70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9667(2024)05-0190-05

秩序是艺术的基础。哲学家康德曾就两者之间的关系表示:“每一种艺术都预设了一些规则,凭借这些规则作基础,一个想要叫作艺术品的作品才首次被表象为可能的。”[1]艺术创作与审美活动离不开艺术家对规则与秩序建立的探求,“知觉活动需要一个框架以作为从规则中划分偏差的参照。这种‘框架’是一种内在的预测功能,也即他所说的‘预先匹配’或‘秩序感’”。[2]34在内在认知系统下,人类容易被赋有规律的图案所吸引,他们根据线条、色彩、光影等的交织聚合,有效把握画面的视觉焦点,继而读取储藏其中的思想情理,取得审美愉悦。这里的视觉焦点指有效捕捉人们视觉注意的成分或区域,即视觉显著区域,它不是空间中的某个固定位置,即并非为四边形对角线所相交的点。这一视觉心理现象印证了人类天生拥有“认知地图”[3]2,它帮助我们从五彩斑斓的画面里标识赋有意义的图像。秩序知觉原理对当代舞剧视觉焦点的多元呈现给予了现实指导意义,有利于舞蹈创作者有效把握时空力元素的内在规律,充分利用人们解读知觉对象的主观能动性,建构符合当代审美理念的视觉焦点,创造新的舞剧视觉意象。此外,结合当代剧场艺术的审美态势,剖析审美主体对审美客体的意象期待,揭示艺术家、观者与艺术品之间的内在联系,有利于创作者运用别具一格的组合方式,构筑符合人们内心秩序的、让人耳目一新的视觉焦点,并以此强化舞剧的思想意旨。

人类的视觉运动具有强烈的主观意识,可自由选择画面的任意图像,不同个体因生理与心理发展存在差异,对图像所做出的选择均有所不同。与其他艺术呈现方式相区别,舞蹈艺术的视觉注意往往随审美对象的发展而变化,时间与空间的搭建形式亦随着舞者身体的运动变化而变化,它们交织与共融,构建着精彩纷呈的视觉韵律。本文以贡布里希秩序知觉理论的美学思想,剖析创作者对舞剧视觉焦点设置的意图与动机,揭示舞蹈艺术与人类审美心理结构的内在关系。

一、剧场视觉焦点的预制匹配

关于预制图像更容易引起人类视觉追随的现象,王令中表示:“生活在有秩序的世界,人的生物秩序连同人对秩序的感知能力,以及对秩序的适应性选择,都可以成为人的基本特性和本能反应。”[4]41也就是说,秩序是人类社会生活有序进行的基础。该现象为艺术家探索审美主体视觉焦点的预制方式奠定了基础,并为丰富的剧场审美建构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人类热衷探索运用秩序的方式,在充满无规则的自然环境中,我们更能够在无序的外部世界清晰辨别赋有规律的形态,从简单的构型到运用装置创造有意味的图案。人们无一不渴望开掘全新的视觉图式,“因为它们显然是具有控制力的人脑产物”[3]8,人们对规律的知觉判断通过内在认知系统的经验进行对照,继而引起注意。

当我们开始行走上一段极其陡峭的楼梯,身体的内在平衡装置便开始运行,为了达到平衡,人类必须迅速适应阶梯间的高度,直至身体完全接受。同样,当充满秩序的画面突然出现无规则的图案,观者需调整内在平衡系统以便快速适应图像的变化。无论是行走陡峭的阶梯,还是进入视觉运动,当原有的秩序遭遇“破坏”,人们都“必须形成某种相应的内在神经构造以适应外部有规律的运动节奏”[3]11,使身体在当下环境保持平衡,这种来自身体内在的自我调控能力被称之“预先匹配”[3]11。该知觉效应常体现在艺术活动中主体的审美心理过程,因此巧妙把握视觉画面的秩序规则,能够有效引起观者的审美趣味。当代舞剧视觉式样的构筑,与贡布里希提出的“先制作后匹配”原则相符。审美活动中的创作者、演员以及观众属于具有能动性的有机体,其审美知觉随着眼前事物的内在规律执行工作,即根据视觉画面所传递的信号调整内在知觉。舞剧视觉构思无时无刻不追求“时空力”错落交织的叙事模式,创作者对照预设的“框架”铺排舞台调度,并依据情节发展、人物个性、思想意旨等因素,量体裁衣般拆解与重构“时空力”的关系,形成新的视觉体验。观者在图像刺激下产生审美注意,平衡系统随之运作与调节,让内在知觉达到最大限度的平衡,心灵随之于审美活动中获得自由。值得注意的是,舞蹈的时空运行规则与绘画、雕塑不同,“舞蹈的‘运动’是视觉对象的运动,而绘画的‘运动’是视觉功能的运动”。[2]48即舞剧审美对象的视觉焦点变化往往随着舞者的运动轨迹而变化,比如在当代舞剧《到那时》的开篇,编导巧妙把握“浪潮”一词的本义与寄意,演员模仿着海浪翻滚沙滩的自然形态,以前后奔跑的动作形态作为开启时代新篇章的表征。此外,为强调改革开放时期国人对美好未来向往的心境,编导采取了相同动势重复发展并不断加强的舞蹈运动形式,画面极具视觉层次感,牢牢紧拴观者的审美注意。这一片段中,乱序与秩序的视觉图式的把握同样精妙——数十位青年以错落无序的、贴近生活情境的造型出场,却以同样的节奏、相同的方向整齐摇摆,有序的动作节奏与参差的身体姿态相互交织,迅速引起观者注意。为体现改革开放时代下民众生存方式的多样化,青年们在节奏的变化中逐一变换造型。紧接着,作为领跳的舞者迅速打破有序的时空规律,其节奏和运动方式与群舞构成反差,引起观者视觉刺激,观众的视线焦点便随之追逐。当音乐节奏开始紧张加快,舞者的动作随之变化,幅度与力度加强,作为“追随时代浪潮的年轻人”保持着相同的动势向高处跳跃后收缩,表现着奋力前行的姿态。虽每位演员起跳与落地的时间不同,但视觉画面饱满,“浪潮”看似无序实则有序,此时,观者的视觉焦点从领跳舞者的身上回归至画面整体。至此,编导始终遵循“先制作后匹配”的原则,巧妙设定舞者的运动方式,通过不断在有序的画面中嵌入无序的肢体语汇等方式,持续捕获审美主体的视觉注意,在丰富观者知觉审美的同时,紧紧攥牢观众的视觉焦点。

舞剧中,若同一画面情境长时间保持相同的动作形态或调度队形,容易使审美主体陷入乏趣的知觉情绪。好的作品在秩序组合中存在着无穷的变化形式,通过重复与不断加强的运动方式表达深刻的思想意味,相反,尽收眼底的图形往往让人感到板滞与无聊。因此,准确把握规则变化中的适度值是创作者重点思量的问题,强调尽可能将持续变换的视觉形态纳入有序的规则之中。为了让舞剧的视觉形态在秩序平衡的基础上充满生命力,编导需要通过大自然或日常生活的所见事物,寻找可提取的元素作为创作动机,在准确把握节奏、空间调度以及舞者身体运动方式的基础上,将常见元素解构、重组与发展,给予观者洞察熟悉事物的全新视角,旨在创造出具有独特意味的、绚烂多姿的动作语境。在谈及单调与多样的图式预制变化时,贡布里希表示:“有许多相对简单的形状可以用不同的方式组合或重叠起来,从而产生出各种新的图形。……它们是说明‘多样统一性’(unity in diversity)原理很好的例子。”[3]10舞剧《到那时》中,“新时代大门”开启,舞者们保持向前与后退的动势犹如浪潮般涌动,此刻的他们既是“浪潮”,亦是随着“浪潮”奋力奔跑在新时代路上的人,创作者通过调度设计,将熟悉的“海浪”以身体运动的形态呈现出来,亦是将动作元素重构与发展的表现。此外,作品中“时空力”的把握遵循“预制匹配”的原理,当观者的审美注意紧密追随创作者的视觉设计路径时,其思绪必定稳固于舞剧的思想主旨之中。在动作设计上,舞者用不断重复发展的向前摆臂、吸腿向上的动势形态,向前、旁、后转换调度形成有序不失单调的人形“浪潮”,观众的视觉焦点随审美对象的空间转化不断变化,感受着新时代下国民不惧风雨与挫折,勇往直前的信念。该幕意在交代时代背景,具有将观众思绪领入剧情的作用,整体节奏不宜强烈。因此,编导利用简单干净的肢体语汇构筑具有丰富变化的系列动作,让看似凌乱的视觉情景迅速切换为井然有序的视觉画面。而每当情景切换,观者通过体内的平衡系统调节视知觉的平衡,层层变换与叠加的情境所构建的情感张力,给予审美主体意犹未尽的知觉体验。

根据舞剧情节与人物心理的发展变化准确预设舞蹈视觉秩序,能够快速捕捉观者的知觉焦点,并有效引起其审美愉悦。秩序规则的存在对人类有着双重意义:“一方面是秩序对人的适宜性……另一方面,是艺术创造的秩序感具有调节作用。它表现在对人多样化需求的调节作用,调节不同目的、不同个性的需求。”[4]45一直以来,人类对艺术中存在的规律持主观意识,并对此拥有无限的审美追求。王令中一方面重点强调人类对秩序感具有天然的吸引力,另一方面则将关注的焦点放在人类对艺术审美秩序的强烈内在需求。据此,探索舞剧视知觉建构原理,准确设置剧情中远近时空的情景呈现,能够有效把握观者视觉焦点追逐的连续性,而连贯的知觉体验亦能让观者获得影视叙事手法的审美体验。例如舞剧《咏春》以双线叙事为创作结构,突出“英雄站在光里,而我们就是那追光的人”[5]的终极意旨。为强调咏春精神与“追光者”精神,创作者设定“戏中戏”为民国时期香港街头场景,戏外则为电影拍摄片场的场景。“戏中戏”的武打情境大部分居于舞台中心,明亮的舞台灯光持续不断,而戏外场景中的剧组则以相对无序与静止的空间形态归置舞台边沿。当剧情情境的视觉焦点凝集于明亮处,刚柔并济、行云流水的舞武相融之气持续吸引着观者的注意,舞与武在时空交织中生发无穷的生命力量,使画面出其不意但又楚楚有致。当咏春之魂的正义情绪到达剧情顶峰,舞台中心的光被突然撤下,一直掩藏暗处的剧组被转换为情境的视觉焦点。此时,灯光师、服装组、导演等人穿梭于演员之间,观者专注于戏中戏的知觉注意被中断,思绪被带回到灯光师的记忆之外。为了让审美主体更加直观地感受咏春精神,创作者设置“剧组”视角,通过双线叙事结构剖析“站在光里的英雄”与“追光者”的双重内心世界,运用舞台装置巧妙制造视觉焦点追逐的光与影,捕获时空逆转的视觉体验,满足观者对当代视觉审美以及内在精神秩序的追求。该舞剧中视觉焦点的远近切换手段也成了舞剧的亮点之一。

二、舞蹈情境配景的知觉概括

视觉艺术普遍存在视觉焦点,即艺术产物的主导线索。为不干扰人们解读事物的注意力,配景的存在不可喧宾夺主。一般情况下,人的注意力不能平均分配到画面里的任意部分,若作品形状图案过于丰富,那么观者焦点则容易彷徨凌乱。因此,考虑常见秩序下人类的视觉适应性,创作者应当合理设定作品视觉显著区域与情境配景的分布,理清彼此的主次关系,以不分散观者视觉焦点的角度予以考虑。“一般要考虑突出主体,统领全局,然后再以这个视觉中心作为调整周边关系的依据。为了突出和维护一个视觉中心,要把统一的背景作为陪衬,依次减弱周边的醒目程度。”[6]124舞蹈因其具备动态特征,情境配景应根据作为视觉焦点的审美对象的运动状态与情感发展的变化而灵活调整,形成“突出主体、统一背景、虚化周边”[6]124的视觉作用形态。如舞剧《记忆深处》,张纯如在与4人相继“对话”的片段中,站在高台上坚定地与试图抹杀惨痛历史记忆的漠视者对峙。此刻,明亮的灯光照射高台,作为配景的“同胞们”随节奏有序地完成高举双手、蜷缩翻滚、跪立中枪姿势倒地等系列动作。此处,配景在不影响视觉焦点的呈现下,不断重复与强调着那场悲痛浩劫的惨无人道,强烈地讽刺着冰冷无情的漠视者。该片段中的配景始终服务于舞台中心的对峙者,暗景与视觉焦点之间的处理恰到好处——二人同时跃起站上高台的凳子,配景从原本跪立延伸手臂的姿态迅速变为地面蜷缩状,画面出现留白现象,场面顿时肃穆威严。当主要人物开始面对面“交谈”时,作为配景的群舞均正脸面向观众,仿佛在奉告那些无视史实的人请直面暴行。随后,“同胞们”站起来,漠视者仿佛被浩劫中的佐证所击倒,踉跄着从凳子上跌落。配景动作始终干净利索、有序统一,不争夺视觉焦点的同时增添强烈的视知觉氛围,使观者在这严峻肃穆的气氛中,更加坚定牢记历史、勿忘国耻的信念。

一般情况下,为不影响人物情感变化发展的呈现,戏剧创作者会将暗景模糊化,并深挖利于剧情推进的配景表现形式,在具有创造意味的视觉画面中形成“知觉概括”[3]111现象。贡布里希对“知觉概括”的视觉节省形态曾解释道:“有许多表现一本打开的书或一封信的画,上面都有一行行弯弯曲曲的线条来表示文字或印刷符号。只要我们不注意,确实会相信这些都是字……因为这些线条可以代表任何一个字母。”[3]111该视觉手法遵循配景模糊化的知觉秩序,避免了有意味形式的艺术语言分散观者视觉注意的矛盾,对舞蹈创作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可佐证整体画面凌乱下知觉焦点无法被轻易觉察等问题。如舞剧《朱鹮》的最后一幕,博物馆中濒临灭绝的吉祥之鸟展柜被撤走,男主终于能怀抱心爱的她自由起舞,作为背景的群鸟踏着灵动的舞步出场,为不抢夺视觉焦点的知觉视线,她们整齐地仰头、弯腰、折臂,丰富舞台的整体视觉审美。若此时人们将注意力聚焦于配景,则无法获得与舞剧思想主旨相关的实质内容,因为编导并没有在群舞的动作设计中注入此类信息。但不可否认舞者确实在表现圣洁灵动的朱鹮。因此在舞蹈审美活动中,创作者需要准确把握画面中视觉焦点与配景之间主次位置的分布,同时,观者亦需拥有合理分配视觉注意的审美意识。当群鹮作为模糊的配景,观者知觉下的它们正抬头望天、低头觅食、抖动翅膀,自在优雅,充满和谐之意。随着音乐变奏,群鹮有序将处于画面中心的人与鸟包围,而后展开翅膀欢快翱翔,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之境推向了高潮。此时,若观者的视觉注意在图像焦点与配景之间出现混淆,那么对捕获的舞剧信息亦容易产生困惑。此外,配景的表现亦无法充分表达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主旨含义。

除了丰富视觉整体的审美知觉,作为配景的视觉式样还时常帮助观者更好地理解视觉焦点所体现的主要意旨。“艺术设计可以通过形式手段加强视觉注意……通过趋向性的形式诱导可以把视线引向视觉中心,这是吸引注意的有效手段。”[6]125正因存在知觉诱导因素,使得在秩序知觉法则下的情境配景往往能够准确引导观者将视觉注意聚焦于画面的显著区域之中,比如画面中的暗景被设置了许多放射性线条与螺旋曲线,那么视觉焦点的吸引力将得到加强。与此相应,为充分彰显当代舞剧中的现代化审美建构,牢牢把握观者对审美对象的焦点追逐,创作者常常运用舞台装置筑造当代审美艺术风格,有效处理情节之间的视觉连接性,巧妙解决舞剧中人与人、人与物的远近时空关联等问题。舞剧《只此青绿》中“入画”一篇,希孟执笔站于同心圆里刻绘山河,作为配景的群舞化作青绿水墨,随着装置的旋转进入情境。旋转的舞台装置因其具备聚拢、环绕、包裹的视觉暗示,使配景无论变换何种姿态,均强调着处于同心圆中希孟的高亢热烈。与此同时,作为配景的群舞缓慢有序地形成高低姿态,化作险峻山峰与延绵山峦,此处的清雅宋韵之意无一不反映着少年刚柔并济、笔墨天成的绝妙之境。舞蹈图像作为持续运动的视觉样式,舞蹈编导应当重点关注观者参与审美活动时,视觉焦点选择的主观能动性,因为人们往往会根据需求与喜好,选择感兴趣的讯息作为焦点区域。此外,创作者亦应时刻聚焦观者的审美期望与精神需求,它们是建构视觉显著区域的核心要素,有利于其合理设置舞剧各情境中视觉样式的主次分配。

三、空间知觉延续的预期断裂

自然秩序与生活秩序的存在,使人类具备感知秩序的本能,并拥有通过知觉经验与知识修养对未知事物实施外推与填补的能力。对于有学者认为“知觉”与外界事物之间存在被动关系的观点,英国心理学家理查德·L·格里高利表示:“这就无法解释为什么眼睛所看到的虽然只是一些大略的图像,甚或只是一些稀疏的线条或简单的点,我们却能看出是某一物体……人们对物体所知觉的内容,远比眼球内的影像要丰富多了。这些附加的价值必定来自脑子一连串的处理过程,动用了过去储存的知识,除了了解眼前的状况,并对即将到来的情况做了预测。”[7]该观点证明人类在无意识中会对熟悉的事物实施预判的事实。此外,人类预判中所产生的知觉延续,会在持续一段时间后消失,在知觉延续过程中,人们只会在结果与预期相反时引起注意,而“视觉焦点”亦是通过中断现象所发生。夏日坐在家里,空调吹出的冷气声、鱼缸发出的流水声、窗外传来的蝉鸣声,因长期存在使得我们不再产生注意。假设在下一秒,这些声音同时消失,又或是任其一声响停止,我们的“知觉延续”才将随之发生中断。在视觉艺术中,尤其是充满影视视觉色彩的舞剧创作里,编导善于利用观者知觉延续的预期断裂现象,创设舞台空间的视觉焦点。舞台空间与调度通常从秩序的舞蹈动作过渡到非秩序,或从非秩序图像过渡到秩序,编导甚至会利用动静的巧妙结合所产生的视觉中断效果持续捕获观者注意。当代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中的《渔光曲》段落,弄堂少妇们以不同姿态、调度以及节奏出场,有的漫步遮阳,有的扶腰生火,看似无序。随着幽静的音乐韵律起伏,女舞者们从错落不齐的造型舞姿,进入统一有序的舞蹈动作当中,以慵懒的姿态手握蒲扇整齐端坐,小到倾头的角度整齐划一,附点节奏中的动作亦干净利落,与乱序出场的舞蹈状态呈鲜明对比。此刻,舞台左前方小木椅上,一位女子手执葵扇以慵懒的神态站立此处,静止姿态与群舞的动态视觉效果形成鲜明对比,该动静相融合的视觉画面打破人们处于动态环境中的知觉延续模式。待音乐节奏再次出现变化,女主人公冲破有序的知觉情境,在舞台右前方独自起舞,其运动节奏、方向、姿态等与群舞呈鲜明对照,成为画面的视觉焦点。此时,观者的视觉延续再次发生间断,在错落有致的动静相融视觉体验中获得审美愉悦。可见,编导合理把握秩序与非秩序的动态视觉效果,是审美对象视觉焦点追逐的重要基础。

知觉延续中的“匹配错误”更加容易引起观者的视觉注意。贡布里希曾利用日常生活的行为体验解释该观点:“如果预期的情况发生了,那么‘预先匹配’就成了自动的过程,我们便不会去注意它。如果预期的情况没有发生,这就叫‘匹配错误’(mismatch)。‘匹配错误’会使人惊醒,如在下楼梯时,我们在踏到平台那一刹那间会觉得一惊,假如我们以为下面还有一级台阶的话。”[3]21从知觉延续时产生的不再注意现象,可知人类的感觉器官具有视觉节省功能,因此,有序的舞蹈视觉图像中,不经意间出现的、观者意料之外的符号,会对观者产生视觉冲击感,更容易捕获观者的焦点追逐。舞剧《只此青绿》的“习笔”篇章,翰林书院的众师徒像往常一样安静研习,他们不急不慢地抚琴、扶画与喝茶,坐卧的夫子正惬意打盹儿。古琴清雅悠悠,画面充满宁静写意的视觉感受,彼时观众也正沉浸情境当中,观察着各组学徒闲散风趣的动作姿态。突然,希孟小跑从舞台侧幕出现,跳脱俏皮的形象打破原本画面的恬静,可爱灵动的形象瞬间捕获观者注意。此前,创作者采用大量的篇幅刻画希孟沉浸思考、静心刻苦的形象,其专注程度达到忘我的境界,因此此时活泼灵动的个性形象总会让人欣喜又感动,形成众人意料之外的知觉感受。舞剧中,诸如此类不需要刻意注意的视觉现象与贡布里希提及的预期“匹配错误”相符合,从故事情境、人物形象、灯光音乐等设计手法制造出其不意之势,同样能使观者从知觉延续中获得惊醒。为避免观者因长时间的观影产生审美疲劳,编导常设置一系列打破预期之内的舞蹈视觉调度、舞美装置等,以此增添舞剧的趣味性,营造生动多元的视觉体验。

场景画面的视觉反差效应能引起视觉延续的知觉中断,独到的艺术处理手法往往能迅速捕获观众视觉焦点。“故事情节冲突,人物与环境的反差,矛盾性质的对抗等等,都是艺术构思的常用手法。”[6]123其中“反射性注意”拥有较强大的视觉吸引效应,相比文字语言的形式,能更快速捕获观者视觉注意。画家擅长在静态的环境中增添一抹动态符号,使静态的视觉画面更显生命力。准确处理绘画中的动静成分,能够让原本处于静态规律的审美知觉的观者,瞬间遭遇强烈的知觉中断,从中产生审美愉悦。艺术家喜爱在生活境遇中捕捉画面的反差,以此突出视觉焦点,比如印度尼西亚超现实主义平面设计师Andhika Ramadhian,其作品存在强烈的视觉反差效应,他擅长在空旷的背景突出渺小的主体存在(如图1)。舞剧为持续捕获审美主体的视觉焦点,亦常利用该视觉构思手法深刻体现剧中深远的形式意味,制造情境画面的视觉反差效果,强化观者对主题意旨的认知与理解。除此之外,为更好地突出视觉显著区域,创作者应合理把握作品画面中主次因素的面积分布,“艺术的反差在比例上要避免均等,通常利用小面积的局部反差成为注意的焦点”。[6]123例如舞剧《记忆深处》一直采用黯淡阴郁的舞台灯光映衬无法释怀的历史记忆,音乐旋律营造痛苦恐怖的气氛,屠杀者狰狞的面孔与遇难同胞们绝望的神态让人痛心。编导充分利用舞台装置制造凄然的剧场氛围,唯有角色张纯如与魏特琳身上充满了希望的光芒,她们身穿洁白色长裙,其纯洁无瑕的心灵与幽暗无情的掠夺者呈鲜明对比。剧中,她们是漫长且庞杂的历史记忆旅途里微弱的明亮,正义的符号虽渺小,却为观众带来无限的精神慰藉,为舞剧传输着希望之光。除此之外,小面积的局部反差焦点还映现在舞剧各小篇目的片段之中,比如日本侵华士兵在南京进行屠杀的篇目,持续昏暗的场景下豺狼成性的士兵意图开始无情掠杀,就在黯淡无光的战场上,一束追光打在屹立高台的魏特琳身上,她竭尽全力保护与解救了数万名妇女同胞。正义人物的出现迅速中断观者原本处于昏暗情境中的知觉延续,在偌大的黑暗笼罩下,皎洁勇敢的魏特琳成为画面显著点,形成无尽黑暗中映现光明的视觉反差效应。该艺术构思手段在舞剧视觉建构中被广泛应用,在情节结构上起着突显剧情主要脉络的重要作用,在形式意味中强调故事的核心主旨,在复杂的舞剧叙事结构里为观者提供极具情感张力的审美体验。

结 语

剖析人类视觉心理效应,了解审美主体对审美对象所赋予的情感期待与信念能量,能够帮助我们更加深入探索审美客体对主体更具积极意义的艺术呈现形态,使舞台视觉显著区拥有有效捕捉观者视觉注意的审美效果。根据这个规律,可知赋有秩序的视觉图式更能调动人类审美焦点的追逐。舞蹈创作者应当具备觉察自然与生活中,赋有规律的视觉形态的审美意识,并根据形状、图案中的内在秩序进行重新组合与延伸,通过多元的艺术呈现手段,融当代审美理念于舞蹈表现形式中,在秩序知觉的审美现象下寻觅更丰富的、可传递深层次思想主旨的舞蹈叙事空间。贡布里希强调,关于秩序感所产生的视觉现象离不开有机体的内在能动反应,而在嘈杂纷扰的世界里,人们通常只愿意关注对自己有用的信息,因此,影响人类视觉注意的因素,往往是与人们息息相关的事物。舞蹈创作者应具备异乎寻常的预先匹配意识,充分理解影响人类视觉注意的主、客观因素能够调控与平衡审美对象的视觉审美注意这一美学规律,才能拥有把握人类中断监测系统的能力,继而掌握多元的舞蹈艺术表现规则,构建具有当代审美意象的画面视觉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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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侯 抗)

a本文为2022年度文化和旅游部文化艺术研究项目“中国当代舞剧的跨媒介研究:创作、表达、接受”(项目编号:2022DE012)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