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苦等待
2024-10-27杨璐晗
塞缪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作为荒诞派戏剧的代表之作,其经典性无需赘言,自1953年首演以来,世界各国的戏剧艺术家们为我们带来了不尽其数的各种诠释,希腊著名导演西奥多罗斯·特佐普罗斯为我们呈现了属于他的全新的《等待戈多》。继2023年在乌镇戏剧节上的成功演出后,这部作品借上海·静安现代戏剧谷之契机再一次在中国上演,让观众得以再次品味这部戏剧经典之作的不同韵味。
等待——一个不包含任何实际行动的特殊动词,通过无所事事的状态使人们感受到被延展的时间,而当等待的是不知何人又不知所踪的“戈多”时,“无事可做”的状态更是被拉长至“漫无目的”的虚无当中,然而这样一种在等待中蔓延开的时间尺度,却被导演特佐普罗斯“挤压”进收缩逼仄的舞台符号中,用一种压抑的笔法将这部荒诞剧进行重新诠释,形成了一版独一无二的《等待戈多》。
5月1日,我来到上戏实验剧院门前,却被告知主演受伤正在医院紧急处理,演出甚至有取消的可能。有人笑称:“等待从现在就开始了。”所幸演员并无大碍,不过延后了15分钟开演,看来观众要比苦等戈多未果的狄狄和戈戈幸运。走进剧场,首先看到的是舞台上静静矗立的舞美装置,它漆黑、庞大、肃穆,通过四块方块以“田”字的样子组合起来,仅从四块矩形中心的十字缝隙中透出光来。坐定后,又注意到盘旋在剧院上空隐隐的防空警报声,显出此时氛围的不同寻常,亦能见到原剧中的那棵树此时在舞台上被微缩成了一株小盆栽,空间中存在的压力、危机感正在悄然流动。
时间推移至开演时刻,防空警报渐强为难以忽视的轰鸣,“田”字装置上层的两块矩形升起,露出一个缝隙,两位主人公以一种意料之外的状态与大家见面了:弗拉季米尔与爱斯特拉冈头抵着头躺着,在逼仄的缝隙中发出一阵苦涩的怪笑。此时压抑感随着刻意缓慢地暗下去的场灯一起悄然将观众包裹,我们的心境从此时起,仿佛也和戈戈和狄狄一样,处于狭窄阴暗的夹缝中,陷入一场茫然无望的等待。
《等待戈多》原作中的荒诞元素可以说是通过两种重要的情绪色彩共同绘就的,一种是在前言不搭后语的台词以及毫无逻辑的诡异行动中透露出的怪诞可笑;另一种则是在没有结果的等待和生活窘迫的现状中表现的忧郁无助。特佐普罗斯选择放大其中的悲观情绪,不止删减了原作中弗拉季米尔拔靴子、二人吃胡萝卜以及尝试用裤腰带上吊等滑稽的外部动作,也通过一系列新增的舞台语汇进一步强调作品中的绝望却无可奈何的情绪,可以说甚至是直接通过明晃晃的“挤压”动作使剧中的角色以及观众一同进入《等待戈多》的压抑之境。
四块方块装置形成的十字架演区是这种“挤压”最直观的展现,非现实性的舞台布景装置占据了舞台的视觉中心,在演出中其核心的象征作用也在被不断强调。演员绝大部分的表演动作都在这方块的缝隙中以及围绕方块的十分有限的区域内完成,不论是几乎只容得下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平躺的横向空间还是仅可让前来报信的孩子信使将将站立的纵向空间,都传达出鲜明的束缚感,显示出角色们困顿的处境,这装置与外在的唯一联系似乎只通过舞台前景区域的那株小得可怜的盆栽实现,而这株盆栽在最后也被带离舞台,透露出一种不和谐的人与自然的关系。而在有如幸运儿经历大段错乱的思考独白后,不同于原作中波卓用驱赶的方式使奄奄一息的幸运儿离场,舞台上的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直接通过挤压幸运儿身体两边的方块装置,以一种类似于逼迫的状态让陷入癫狂独白的幸运儿被“挤走”到方块装置的内部并退场离开。这种被塑造成演员主要活动区域的方块缝隙不禁让人联想,其中是否包含着对于人类生存空间的隐喻?在嗡鸣的防空警报和幕间的战火声中,那缝隙或许是战火后废墟中仅存的庇护之地,却也是人类自由的生命的监牢。
与局限的表演空间并行展现的,是演出中演员们极具特色的表演方式。导演特佐普罗斯继续在创作中贯彻着他对于演员表演的独特美学追求,强调突出演员的身体节奏,以癫狂的、充满力量的身体状态投入到表演当中。这样的表演风格在演出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原作中乏味空洞的谈话交流被戈戈和狄狄以充满苦痛甚至带有哭腔的嗓音呈现,这或许来源于灭顶的绝望,抑或是由于被扼住喉咙而产生的挣扎哀鸣,这种强烈的感情力量借由声音,将无尽的复杂情绪迸发出来;在波卓操控下运动的幸运儿不止是机械的、僵硬的,更显示出一种病态的不安,他随着波卓的指示颤抖着前进或后退,甚至匍匐在地,扭曲而狰狞地产生出浑身抽搐的趋势,焦虑、绝望的心理体验以这样极致的肢体动作被淋漓尽致地展现,却又不至于陷入歇斯底里的极端,演员身上澎湃的能量让人叹为观止,和几乎收缩到极限的演出空间相结合,使人真正领会到何为特佐普罗斯推崇的“酒神崇拜中的身体”。
除了直观感受通过独特个人风格对经典的别样再现,在情感上共感作品,我们也可以从多样的舞台语汇中体会象征和隐喻的意涵,领会到导演对于《等待戈多》内涵的重新解读。战争与宗教是特佐普罗斯为他的《等待戈多》所注入的两个重要议题。先说战争,开场前持续播放的防空警报和幕间的炮火声直接展现出了战争危机之下的背景,众角色所着褴褛破败的衣衫和浑身的血迹也向观众表明他们在战火中饱受创伤的处境,自舞台顶部垂下的数把带血的刀和舞台上出现的军事头盔等也是一次对于战争的隐喻,而表演中弗拉季米尔与爱斯特拉冈各自持刀相互比试玩闹的动作则像是一种对于战争的解构,通过一种荒诞的手法,借着这种荒诞的把戏表现战争的过程,隐隐显示出对于同样荒诞的人类自相残杀的行径的讽刺。此时此刻,战后的断壁残垣或许是人类历经浩劫之后的文明废墟,抑或是对于人类社会未来去向的警示寓言,使观众关注到其中的反战主义思想,也领会到从《等待戈多》创作至当下始终存在的战争之下人类精神家园建构的关怀。
宗教在特佐普罗斯《等待戈多》的创作中亦成为不可忽视的内容,四块方块构成的十字架作为核心符号,贯穿了整场演出,无疑是对宗教的着重强调;而在演出过程中,前来报信的孩子被套进十字架的外壳装扮,舞台上也时常有教会音乐响起,这则几乎是一种明示——在此时,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等待的戈多(Godot)实际就是上帝(God)了。可惜上帝并没有来,不知何时会来,更没有为可怜的狄狄和戈戈带来救赎之道,一切的结尾,狄狄和戈戈依然躺在十字架的夹缝里,不知要去向何处。
该剧中的宗教元素似乎倾向体现一种对于宗教和神的反思,如服化设计上,五位角色的上衣基本一致,而裤子上染上的染料颜色却不尽相同。其中幸运儿和报信孩子的裤子都是红色,使人联想有关基督教中关于红色与赎罪、牺牲的关联,幸运儿无疑是被操纵压迫的,而报信的小孩作为上帝的信使,又何尝不能理解为是宗教的傀儡。蓝色则是天空的颜色,寄托着人们对于神的来处的想象,蓝宝石的意象更是在《圣经》中频频与神的形象相关联,蓝色在戏中却成为了波卓裤子上的颜色。狄狄和戈戈没能等来上帝,却等来暴虐的波卓,波卓出现时,以蛮力破开屏障走入十字架的区域,操纵幸运儿作为他的奴隶和人偶,何曾能见到“神爱世人”的悲悯,这或许显示一种信仰的危机,又何尝不是对于宗教本身的反思?
战争为《等待戈多》中的角色们带来又一层实际的苦痛,于肉体与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宗教则让人寻不到出路和解脱,像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一样被十字架钉在原地,不知能往何处去,只能陷入漫长的苦苦等待中。
尽管或许宗教文化与中国观众之间有一定距离,意大利语的演出也使其与观众之间竖起一道字幕的间隔,但导演特佐普罗斯的剧场魔力便在于即使在理性上不能感知到作品的全部意涵与象征,观众的情感也早已通过演员的肢体、语言的节奏、舞台上一切美学符号与心灵的共振抢先一步,获得不亚于理性理解后的,在剧场中的当下感受力。
在这样一版《等待戈多》中,我们实际与弗拉季米尔与爱斯特拉冈一同度过了一场等待之旅,在十字架的缝隙中共同体会着哀伤、无助和压抑,幸运的是,我们在剧场中的情感之旅获得戏剧卡塔西斯的心灵体验,现实中却永远还有着在苦苦等待的狄狄与戈戈,特佐普罗斯带来的《等待戈多》更是对生活中无助而压抑的迷茫的一种关怀、对现实中这种苦痛的等待的一种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