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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正在行动,世界正在改变

2024-10-27吴韩娴

上海戏剧 2024年5期

1879年,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在“一响关门的声音”中落幕,娜拉出走以后的命运也成为一个议论百年的性别话题。145年后,世界经历了太多的变化与动荡,倘若阔别许久的娜拉在这微凉的秋风中归来,等待她的又将是什么?

2024年9月25日,《玩偶之家2:娜拉归来》在中国大戏院进行了上海首演,由周可导演、卢靖姗领衔主演。该剧是美国剧作家卢卡斯·纳斯创作的《玩偶之家·下集》的中文版,是他为易卜生《玩偶之家》所作的“当代后传”。

随着敲门声响起,娜拉顶着风雪回来了……迎接娜拉的是荒芜的故园,萧索的家中暮色沉重、枯草丛生,高山与雪松的轮廓在窗外浮动。舞台上的阴翳与苍凉,让人想起艾略特在《荒原》中描绘的景象——“时间的其他枯根残枝也在墙上显露出来;前倾的形体探出身子,凝视着发出嘘声,叫紧闭的房间安静。楼梯上响起踢里踏拉的脚步声音。火光下,发刷下,她的头发铺展开来闪着火星亮作话语。”

倏忽十五年,剧中的娜拉已从仰人鼻息的主妇变成了一位畅销书作家,鼓励女士们挣脱束缚、追求自由幸福的生活。有位大法官的太太受其影响,也毅然走上了离婚之路,恼羞成怒的丈夫一路追究,意外发现号称单身的匿名女作家竟尚未离婚。明明是有夫之妇却鼓吹独身,更不用说签订合约、操持业务、与男人同居这些已婚女子绝不能做的种种行径——娜拉必须回家办理离婚手续,否则将会面临诈骗的诉讼和身败名裂的危机。

娜拉的计划当然不会如愿展开。归来的历程辗转艰辛,要先通过家中的保姆安娜探明情况,再说服心怀怨恨的海尔茂提交申请,遭到拒绝之后还要鼓起勇气面对多年未见的女儿,争取支持与帮助。按照娜拉的行动轨迹,剧作家构建起一个循环往复的叙事结构,依次安排娜拉与安娜、海尔茂、艾美的短兵相接。是的,没有所谓“一笑泯恩仇”,久别重逢激起了积郁的愤怒和怨恨。

尊重每个人说话的权力

女性出走所带来的家庭问题是无法回避的,剧作家站在剧中人各自的立场上,将家庭成员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展示了出来。安娜是家中宽容而保守的上一代人,忍受生活里的种种事故,惟愿日子能够稳当地过下去,一旦孩子们的生活分崩离析,注定在双方的战争中受到伤害。海尔茂一度是春风得意的大丈夫,从未料到有朝一日会被千依百顺的“小娇妻”抛弃,后知后觉地认识了错处,却为时晚矣,不由控诉:女性“顿悟”之后的离开是艰难的,但更难的难道不是站在现场、直面困境,留下来共渡难关?艾美是成长于残缺家庭中的早慧少女,母亲的缺席让她仿佛一株野生的藤萝,姿态委婉、内里坚韧,愿意被约束,渴望被占有。她被迫接受母亲的离去,又被迫面对母亲的归来,还要竭力掩饰却又无从掩饰的委屈。而早已脱胎换骨的娜拉,仍在不断支付新生的代价,抛弃孩子是她“最痛的伤,最深的恨”。

在轮番精彩的对谈乃至激烈的辩论之中,“出走事件”中所有当事人的痛苦都被异常鲜明地表达出来。这正是《玩偶之家2:娜拉归来》最可贵的地方——它给予并尊重每一个人说话的权力,即便脱口而出的话语可能言不由衷,可能离经叛道,更可能危险激进。随着剧中人讲述的展开与结束,娜拉、海尔茂、艾美的心扉也逐渐敞开,露出不为人知的一面。娜拉不再单纯娇憨,海尔茂也失去了指点江山的底气。经过十五年的人事变换,娜拉学会了世故的表演,为了赢得安娜的理解与帮助,将攻击、示弱、赞美、利诱等一系列组合动作运用得炉火纯青;海尔茂在妻子离开之后则陷入长久的颓丧与抑郁,不再期待任何形式的相伴相依;艾美遗传了母亲的聪颖和勇敢,却又多了几分精致利己者的淡漠,二人仿若一对充满寓言意味的镜像。

舞台即论坛

剧中人拥有了复杂的面目与灵魂,站在台前不吐不快,舞台便成为了论坛,不同的声音在交锋和对峙,观念的剧烈碰撞好似涟漪,自海尔茂家的客厅扩散至剧场空间。因为卢卡斯对两性关系洞若观火,在人物与对手之间的来回转换亦游刃有余,剧中人的彼此指责、相互伤害竟是那样鲜活而生动。时常令观众生出一种对镜自照的错觉,旁观的是剧中人的故事,看到和想起的却是自己的生活。

然而,勾起观众“生涯在镜中”的感慨,不过只是剧作家“循循善诱”的开端。在建立了虚构与现实的情感联结以后,引导观众对各种声音进行思考才是重点。

《玩偶之家2:娜拉归来》延续并发展了原作《玩偶之家》的思路:两性冲突的根源在于门外的世界,但是主战场却在家庭。剧作一直将矛盾集中于家庭内部,对牵涉的外部人物和衍生的旁枝末节,或虚笔带过,或避而不谈,性味之所在不是曲折的情节,而是如何从不同的视点出发,对家庭变故进行不同层次的讲述。由此带来的细节的补充、记忆的更新、秘密的揭露让娜拉的离开与归来都不再是对易卜生作品的简单复述——剧作家完成了对经典故事的“陌生化”处理。有赖于此,观众也从“情节的诱惑”中抽身而退,更为冷静地思索“讲述”的多元性和可信度。从“隔岸观火”经由“对号入座”,观众走向了“侧身反思”,重新审视日常生活中的亲密关系——所谓“至亲至疏夫妻”,即便怀抱终身不渝的初衷,也可能因为傲慢、自私、冷漠、偏见而造成难以消融的隔阂与无可挽回的悲剧。而这一切的背后,是在不平等的关系中对“人”与“人的痛苦”的无视。正如娜拉对海尔茂的控诉:“他不太注视我,而是透视我,我并不存在。”

一视同仁地展现各个人物痛苦而复杂的内心世界,并不意味着剧作家的态度是中立的,只是对女性议题的真正看法,被纯熟的编剧技法和强烈的思辨色彩“隐藏”在了最后。开场时的娜拉是艾略特诗中的不速之客,先是以鄙薄的语气嘲弄走入婚姻的痴男怨女,再用饱满的斗志宣扬不婚主义,接着又引逗安娜猜想离别后的奇遇,最终志得意满地欣赏对方的惊愕,几个回合便掌握了绝对的主动。相比之下。海尔茂则是弱势的,他为先前的变故与当下的意外而身心焦灼,却仍旧愿为破镜重圆而低下头颅,黯然神伤的模样让观众的心柔软了几分。待到艾美登场,毫无畏惧地盯着娜拉,“你把每个人从一艘沉船中救出,却把她们扔在无法返回彼岸的大海之中”。离开真的比留下好吗?台上海雾弥漫、夜潮汹涌,女孩居高临下地望着母亲,而娜拉竟一时哑然,剧场中的情感天平倾向了海尔茂父女。

然而,最后也是最有力的翻转,却在娜拉的至暗时刻。当所有人都认同抛弃家庭、斩断亲缘是她最大的道德污点时,有个声音拨开浓雾:为什么人们都在同情海尔茂?为什么一个受辱的女人必须舍弃骨肉才能终止婚姻?为什么解决人生危机、追求全新生活需要他人的同意与施舍?为什么女儿意图以“出格”母亲的社会性死亡换取自身婚约的延续,竟无人提出异议?

台上的娜拉与台下的自己

剧作家和导演以人物处境与攻守之势的反复变化影响观众的价值判断,又在娜拉被逼入绝境时,让观众骤然意识到台上的娜拉与台下的自己仍深陷性别不平等的陷阱之中。现实世界对于女性依旧有深深的不公与压迫,而这与娜拉是否完美无关。

正因如此,当娜拉看破规则的虚伪,那一句“如果我——如果我们对所有这些感到歉疚,那么我已经被囚禁”才格外震撼人心。最后,娜拉拒不接受离婚证明,她不再寄望于他人的帮助,决定独立面对恶意与挑衅。

出乎意料的是,剧作家和导演竟让重音后的尾声归于平和。娜拉邀请海尔茂席地而坐,在圣诞夜的雪光中对饮。这一次,娜拉没有拂袖而去,海尔茂不再恼羞成怒,他们轻声交谈,没有隐瞒和谎言。娜拉为海尔茂解开心结,告诉他婚姻并不只为占有和争胜。没有顾影自怜,也没有居高临下,细微的表情投映到巨大的幕墙上,女性强大而温和的力量在这个静谧时刻被更清晰地看到。倾听内心的声音,做回真实的自己,两性相处之道同女性的生存之道一样,都需要不断的探索与调整。“两个人,一起过日子,不断摸索,怎样彼此相处。”海尔茂最初的困惑成为两个人共同的愿望。十五年以后的归来又离去,拥有了真诚的交托与告别。

剧终时,更加清醒亦更加强大的娜拉重新踏上征途。她在《玩偶之家》里只能关上大门愤然离去,现在却拥有了不同的选择——只见那曼妙的背影穿过曲折幽深的长廊,用力推开一扇紧闭的大门,雪白的强光顿时照亮剧场——尽管矛盾依然存在,但是所有的苦难都不会白白经受,有人正在行动,世界正在改变,对实现人与人间真正的平等或许仍应抱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