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阿尔都塞意识形态概念的四重意蕴及其当代价值

2024-10-18张依林

关键词:国家机器阿尔都塞意识形态

摘"要: 意识形态概念是阿尔都塞思想的一个核心概念,贯穿其思想发展过程始终。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概念是在批判地继承马克思意识形态批判理论基础上,站在结构主义立场上,融合了无意识观点和镜像结构学说形成的。阿尔都塞主要从四个维度阐释了意识形态概念:一是从认识论维度阐释了作为表象体系的意识形态,二是从存在论维度阐释了作为物质实体的意识形态,三是从实践论维度阐释了作为资产阶级国家机器的意识形态,四是从功能论维度阐释了能够唤问个体为主体的意识形态。这四个维度的阐释既体现了阿尔都塞意识形态概念的丰富意蕴,也暴露了意识形态主体的空场或隐匿。

关键词: 阿尔都塞; 表象体系; 唤问功能; 意识形态; 国家机器

中图分类号:B03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 1673-0453(2024)03-0028-0007

“意识形态”最初由特拉西(Antoine Destutt Tracy)提出,马克思将其引入现代语境,由此开启了意识形态的批判意义域,但二人均未对意识形态概念进行专门界定和系统阐释。后继的曼海姆(Karl Mannheim)、葛兰西(Gramsci Antonio)等也只是从各自立场对意识形态进行了某种角度的阐释。未明确的意识形态定义及对意识形态多角度的理解这双重因素叠加导致意识形态概念的界定愈发复杂,更加难以确切表述。阿尔都塞(Althusser)在不同时期对意识形态进行了不同维度的阐释,相关表述也散落于多部著作和众多文章之中,这都为准确、全面阐释其意识形态概念增加了难度,同时也从侧面反映了阿尔都塞意识形态概念的意蕴之丰富、意义之重大。

一、 意识形态的概念追溯

“意识形态”一词最早可追溯至19世纪初。法国学者特拉西将其释为一种观念科学,欲以此为基础重构法国各门科学的基本观念,驱散笼罩法国的封建思想阴霾。此时,具有强烈资产阶级政治诉求的意识形态无疑是具有肯定和积极意义的。但拿破仑在取得法国政权进行专制统治后,因意识形态不再符合其需要而将它视为一种错误观念、一种幻觉。自此,意识形态便逐渐脱离其原初的观念学语境,被人们理解为一种抽象的、错误的、虚假的认识。

马克思延续了这一态度,但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以及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压迫的加剧,马克思开始站在无产阶级立场考察意识形态。马克思首先将意识形态引入现代语境,认为意识形态是虚假的、颠倒的、错误的认识。他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1]。也就是说,当某个革命阶级需要团结大多数社会成员夺取政权成为统治阶级时,它就会把本阶级的意愿说成是全体社会成员的普遍意愿,一旦它夺取政权成为统治阶级,本阶级的思想也就成为统治阶级的思想,这时它往往会通过作为统治阶级思想的意识形态掩盖人们的实际交往关系和现实生活的真相,并以此来维护和巩固它的统治地位。这表明任何阶级成为统治阶级之后,在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作用下,原来与这种交往形式相适应的意识形态中所包含的旧传统、旧观念都会成为虚幻的、虚假的认识。这就导致人们看不到被遮蔽在虚幻认识背后的现实生活的推动作用,反而认为观念、思想等虚幻的意识是社会发展的动力源泉。马克思对意识形态的阐释奠定了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发展的基础,阿尔都塞对意识形态的理解也是在继承马克思意识形态观点基础上展开的。

阿尔都塞认为,青年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带有明显的费尔巴哈色彩,虽然他之后摆脱了费尔巴哈形而上学的影响,与一切旧哲学划清了界限,但仍未形成一套完整的、系统的意识形态理论体系。阿尔都塞一直试图填补马克思意识形态系统论述上的空白。这一时期是现代资本主义发展的高潮时期和世界社会主义发展的低潮时期,马克思主义也面临着严重的人道主义危机,以青年马克思思想为依据的西方人道主义马克思主义和苏联社会主义人道主义的泛滥不断侵蚀着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科学性和革命性。而阿尔都塞不仅始终坚持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科学性,而且还通过理论论战为马克思辩护,但他清楚仅仅这样驳斥人道主义是不够的,只有论证马克思青年时期的著作具有科学性,才能真正维护好马克思主义的地位。这就要廓清马克思主义哲学与黑格尔、费尔巴哈之间的关系,明确在马克思思想发展过程中是否存在一种标志马克思思想发生根本性变化的认识论断裂,以及确定在何处断裂。

阿尔都塞借助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的“认识论断裂”概念解答了上述问题。他认为,马克思在1845年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与唯心主义和一切旧唯物主义彻底决裂,这为他创立新的世界观奠定了基础,并在此基础上确立了历史唯物主义框架。这就证明人道主义只是一个属于资产阶级意识形态范畴的意识形态概念,不可能成为一种科学理论。因此阿尔都塞认为正是在此处马克思的思想分裂为断裂前的“意识形态”阶段和断裂后的“科学”阶段。但断裂后新思想并非立即产生,而是要经过一个长期的孕育过程才能从旧思想中脱胎出来,因此科学与意识形态并不是绝对对立的,科学寓于意识形态之中并脱胎于意识形态。“认识论断裂”的出现也使科学与旧意识形态相脱离,并在斗争中取得自身独立,所以意识形态是非科学的,这一认识开启了阿尔都塞对意识形态的深入研究。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研究在继承马克思意识形态观点基础上并结合结构主义,从认识论、存在论和功能论对其进行了创新性发展。他认为意识形态既是一种表象体系,还能成为一种物质实体,甚至是一种国家机器。阿尔都塞基于这种独具特色的意识形态概念,形成了具有独创性的意识形态理论,弥补了马克思意识形态论述中的不足,也在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发展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二、 阿尔都塞意识形态概念的四维阐释

阿尔都塞主要从四个维度阐释意识形态概念:一是从认识论维度阐释了作为表象体系的意识形态,二是从存在论维度阐释了作为物质实体的意识形态,三是从实践论维度阐释了作为资产阶级国家机器的意识形态,四是从功能论维度阐释了能够唤问个体为主体的意识形态。

(一) 表象体系:意识形态概念的认识论维度阐释

阿尔都塞认为,意识形态是一种无意识的表象结构。他在《马克思主义和人道主义》中表示,从意识形态与科学对立的认识论维度来看,“意识形态是具有独特逻辑和独特结构的表象(形象、神话、观念或概念)体系,它在特定的社会中历史的存在,并作为历史而起作用”[2]。因此意识形态不仅处于社会之中,而且还是一切社会形态中社会整体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基于独特社会结构视角的意识形态阐释区别于以往意识形态观点。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确证了意识形态的阶级无意识性;曼海姆继承了马克思意识形态的部分观点,从知识社会学角度对意识形态概念作了特殊和总体上的区分,并利用知识社会学中的集体无意识观念将意识形态概念具体化,曼海姆的观念依然秉承着马克思的阶级意识形态观点;而阿尔都塞不仅从社会结构意义上论证了意识形态作为一种表象结构存在的必要性,还在此基础上揭示了作为表象体系的意识形态无孔不入地进入人们现实生活的渗透机制,这样人们就无法感知到意识形态作为被感知的文化客体作用于其自身的过程。因此作为表象体系的意识形态虽属于“意识”范畴,但实质上却是无意识的,而人类社会又不能脱离其而独自存在,两者是同步发展、相互建构的。显然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是与社会实践相关的人类社会主体意识的凝结,是历史主体意识。而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概念中意识形态的主体是不存在的、空无的,人类也仅仅只是被意识形态建构的对象而已,没有主体能动性。

意识形态是无意识的、无主体的,却与人的意识紧密相关,人类不仅依赖着意识形态,而且还在其中体验着自己的行为,这些行为一般就被归为意识。这就说明人类与世界的体验关系必须以意识形态为媒介才能顺利建立,于是人类就在意识形态这种无意识作用下将他们与世界的“体验”关系进行了替换,并得到了无意识的新形式——意识。由此可见,意识形态是在无意识中发生作用的,因此不仅意识是人类与世界的体验关系的表现,而且意识形态反映的也是人类体验这种关系的方式,真实的关系与想象的关系共存于这种关系中,真实关系往往会被想象关系所裹挟,从而导致意识形态不能真实地反映现实。也正是在这种多元统一的关系中,意识形态表现出的能动本质让人们误以为自己能够利用意识形态改变自身的生存环境,成为意识形态的主人。这一错误认知使人们自身陷入意识形态的控制之中,使意识形态成为自己无条件的主人,而意识形态以它无意识的客观结构方式支配人们的行动。其实阿尔都塞的这种意识形态认知架构真正强调的是宏观结构在社会历史中的决定作用,忽略或隐匿了个体主体及其认知能力在社会发展中的实际作用,从而导致了意识形态主体的空场。

阿尔都塞对意识形态认识论维度的阐释并未就此停止,而是在原来所取得成果的基础上继续追问。他认为,意识形态是一种虚幻的想象性认识,并不能真实地反映现实。日本学者今村仁司也在研究阿尔都塞的著作中提到,生活于世界之中,“就是想象地生活在人类与世界现实的关系(人类的生存条件)中”[3]。这说明意识形态与真实个体和个体实际生存条件有关,只是意识形态对其想象性关系进行了“表述”。至于人们为什么要对二者进行想象性置换,阿尔都塞认为,在人们与自身真实生存条件的关系中已经蕴含了答案。虽然在意识形态这个复杂关系统一体中真实关系被想象性关系所裹挟,但人们还是可以体验到自身与其现实生存条件的关系的,即使感知度不高甚至非常微弱,但也不至于忽视它的存在。因此意识形态作为一种无意识的表象结构并不是无用之物,而是人类社会历史生活的一种基本结构。

(二) 国家机器:意识形态概念的实践论维度阐释

阿尔都塞后期对意识形态的研究逐渐从社会意识领域的社会再生产转移到国家统治领域,主要研究对象是作为资产阶级统治工具的国家机器,即意识形态国家机器。阿尔都塞将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国家理论概括为四个方面:一是国家就是作为阶级统治工具的镇压性国家机器,二是国家政权与国家机器的区分,三是国家政权是阶级斗争的目标,四是无产阶级必须夺取国家政权。这四个方面最为核心的问题就是区分国家政权与国家机器。阿尔都塞在认同、理解和继承这一观点的基础上指出其描述性的缺陷和可超越性的空白,接着他就带着弥补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缺陷的目的,从社会再生产出发继续研究国家问题,对国家和意识形态这两个重要因素进行了细致分析,探究如何以国家机器为媒介来实现社会结构的重复再生产,以期弥补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不足。

阿尔都塞在这方面还受到葛兰西文化霸权理论的影响,他在吸纳了“意识形态必须通过物质载体才能发挥其应有作用”这一观点基础上,对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进行了补充。他对国家机器进行了分类:一类是等同于镇压性国家机器的强制性国家机器,它包括专门化的机器、军队辅助部队及国家元首、政府和行政部门,这些国家机器的实践首先停留在政治实践领域;一类是包括宗教、教育、政治系统等类型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二者虽并立却不能混为一谈。首先,二者数量不同。前者就一个,即一个系统的有机整体;后者有多个,各自不仅互不相同、相互独立,而且每个个体都可以为各式矛盾的发展和阶级斗争贡献客观场域。其次,二者所属领域有异。前者完全属于公共领域,而后者则大多数属于私人领域。再次,二者统一形式不同。镇压性国家机器的统一是由掌握着国家政权的各阶级中进行阶级斗争的政治代表们所领导的集中、统一的组织来保障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统一通常以斗争的形式进行,并由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保障运行。最后,二者发挥功能的首要方式有着本质区别。镇压性国家机器大多是通过暴力形式,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则更多是通过意识形态形式,但二者均以对方功能发挥方式为辅助形式,相互渗透着发挥功能,其中暴力方式只在必要时刻使用。在生产力再生产中,镇压性国家机器由统治阶级指挥,不仅以武力方式保障生产关系再生产, 而且还保证统治阶级意识形态功能正常运行;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协调着镇压性国家机器与不同意识形态机器之间的关系,当镇压机器彻底暴露时,就表明国家处于危机之中,社会再生产就会解体;当镇压性国家机器作为最后的武力退居幕后,社会就进入正常运转状态,而此时便由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保障国家的再生产。阿尔都塞认为,资本主义稳定发展期的资本主义再生产主要是由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来保障的,要想推翻资产阶级统治,就必须打碎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国家机器。

阿尔都塞还分析了学校作为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对资本主义社会再生产的重要意义。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证明了剩余价值是由劳动力创造的,所以劳动力再生产是资本主义剥削关系再生产的重要基础。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劳动力合格能力的培养由资本主义完善的教育系统完成。因为劳动力再生产不仅只是劳动力合格能力的再生产,更重要的是劳动力对资本主义制度服从的再生产。学校就是保障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实践”顺利展开的场所,为各阶级的后代传授一些包裹着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技能,甚至直接灌输纯粹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理论,从而把各阶级的后代逐渐培养成为社会各阶级成员,使他们同时具有与这些角色相适应的意识形态和合格的劳动能力,资本主义剥削生产关系也就被再生产出来了。这一教育过程带有极强的遮蔽性。学校的教育在资本主义剥削关系再生产中发挥着重要作用。阿尔都塞将意识形态引入国家统治领域,突破了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中仅将意识形态看作观念的上层建筑观点,揭示了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在资本主义剥削关系再生产中所充当的重要角色,开辟了从意识形态实践维度批判资本主义的先河。

(三) 物质实体:意识形态概念的存在论维度阐释

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只是将意识形态看作是虚幻的认识、统治阶级的意识、观念的上层建筑等观念性概念,葛兰西也只是认识到宗教、工会、学校等机构可以充当意识形态的物质载体让其发挥物质力量,但并未进行更加系统的论证,更未想过意识形态能够成为国家机器并在国家统治和管理实践中发挥作用。阿尔都塞试图填补意识形态在存在论维度阐释的不足,他从存在空间和存在时间两个方面展开阐释。在存在空间方面,他将葛兰西的观点进一步系统化并提出“意识形态是一种物质的存在”的观点,即“一种意识形态总是存在于某种机器当中,存在于这种机器的实践或各种实践当中。这种存在就是物质的存在”[4]。因此意识形态只有先有物质基础,才能在实践中发挥作用,当其物质基础发挥作用时,嵌入其中的意识形态才能随之启动并发挥它本身所具有的功能,此时的意识形态已成为一种以物质机器为存在载体的物质存在。所以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不仅是意识形态存在的物质基础,更是人们表达和展示物质生活方式的重要路径。

存在论维度的“意识形态是一种物质的存在”的阐释与认识论的“意识形态是一种虚幻的想象性认识”的阐释并不冲突。因为人们生活于对个人及其生存条件二者想象关系的表述之中,这种表述又将意识形态看作一种虚幻、歪曲的想象性认识,然而这种想象性歪曲实际上取决于人们与实际生产关系的想象关系,所以追根究底“这种想象关系本身就具有一种物质的存在”[5]479。在这种意义上,意识形态已不是观念体系,而是一种实践。意识形态的物质性存在于日常生活的种种实践中,人们完全按照意识形态物质性所要求的形式进行生产活动,完全没有自我意识,相反还会在无意识中融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并成为它的一部分。“因为他的观念就是他的物质行为,这些行为嵌入物质的实践中,这些实践受到物质的仪式的支配,而这些仪式本身又是由物质的意识形态机器所规定的——这个主体的各种观念就是从这些机器里产生出来的。”[5]482无主体性的个体被意识形态加工成主体,无自觉意识的意识被意识形态塑造成意识,意识形态将它们彻底颠倒。虽然意识形态是个体对自身真实生存环境的想象性歪曲,但也正是这种存在于个体行动中的想象性关系使意识形态获得了物质性的存在。

阿尔都塞从其存在时间方面提出意识形态是永恒存在的。他在“意识形态是一种无意识的表象结构、一种虚幻的想象性认识”的认识论观点中就已溢出意识形态永存性倾向,并认为这是对马克思“意识形态没有历史”观点的发展。但这只是他的断章取义,“意识形态没有历史”仅仅是指意识形态是人类社会现实生活的表现,代表着一个社会的历史发展过程,它并不能脱离社会而独立存在和发展,作为一种社会历史现象,它会随阶级消亡而消逝。事实上,阿尔都塞并没有完全继承马克思和葛兰西的阶级意识形态观点:一方面,他将意识形态分为具体的和一般的,认为各种具体的意识形态是各个历史阶段特定的意识形态。另一方面,一般的意识形态是以特殊功能和结构存在的。他从结构主义出发,用结构主义代替历史分析,将意识形态看作社会的内部结构,这样一来作为结构存在的意识形态一般就会超越社会历史现实而成为不会因历史发展而消逝的人类社会的永恒客体。所以任何社会中的个体都不可能逃离意识形态这一社会基本结构的桎梏。这样阿尔都塞就从意识形态的存在论维度阐释得出了主体对意识形态而言存在的必然性。

(四)唤问功能:意识形态概念的功能论维度阐释

阿尔都塞在论述意识形态是具有物质性的存在时指出了主体与意识形态的关系,那么主体是如何形成的?意识形态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阿尔都塞对此进行了深入分析,并由此引出了意识形态的核心功能——唤问功能。他认为,意识形态的唤问功能将具体的个体唤问为具体的主体,从而构建起人类主体。意识形态的唤问功能本质上就是主体范畴和主体功能化的体现。主体范畴及其功能的实现是意识形态成为其本身的前提;意识形态的运作是以主体的自我承认为桥梁,再通过“唤问”将个体建构为主体,这就说明主体与意识形态之间存在一种双向建构关系。其中需要特别注意的是,阿尔都塞所认为的“主体”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大写的主体,如“国家”“真理”“上帝”等这些绝对的、唯一的主体;另一种是小写的主体,即众多的、具体的普通个体。大写的主体是具有绝对权威的主体,居于中心位置;众多的小写的主体则围绕着大写的主体,成为其唤问的对象,听从主体的唤问并臣服于他,成为“他的反映”,从而个体在意识形态作用下最终成为一个因主体而存在并臣服于主体的主体。因此意识形态的结构本质上是一种镜像结构,这种双重反射不仅是形成意识形态的基本要素,而且还是意识形态功能正常发挥的重要保障。这表明每一种意识形态不仅都有一个绝对主体占据它的中心位置,而且“这个中心使主体臣服于主体,同时由于每个主体都能通过主体凝思自己(现在和将来)的形象,所以这个中心也通过主体向他们保证:他们和他确实有这样的关系”[6]。因此主体既能以其自身所具有的一种自由的主体性为其行为负责,又臣服于拥有绝对权威的大写的主体,它除了拥有接受服从的自由之外,失去了所有自由。

主体经过意识形态的唤问,被牢牢嵌入由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仪式所支配的各种物质实践之中。意识形态则通过众多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渗入个体,使个体成为具有自主性、能动性的主体,但真正主体是国家机器背后的意识形态。意识形态不仅促使人们产生对自身主体性的一种想象性认识,而且还在个体的无意识状态下将个体唤问为主体,并使其臣服于意识形态。于是个体变得毫无自由可言,他们的一切动态都在意识形态的控制之下。其实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唤问功能的运行过程正是拉康(Jacques Lacan)所说的镜像过程,即通过“误认”来完成,并保证“误认”不被识破。但他认为“误认”并不等同于“意识形态”。这再次证明阿尔都塞所说的——人作为意识形态的动物不可能脱离意识形态而存在。在此意义上,意识形态就是人类的本质属性。阿尔都塞认为资本主义正是利用意识形态的唤问功能将社会中的普通个人唤问成资本主义社会的主体即被剥削者,使他们臣服于资本主义剥削者,并让他们无意识地按照他们的要求接受剥削,意识形态就这样成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再生产的重要条件。至此,阿尔都塞对意识形态的批判又回到了马克思立场上,扩展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批判的范围,并形成了自己的意识形态概念。

三、 阿尔都塞意识形态概念的理论审思

阿尔都塞虽然继承了马克思意识形态的诸多观点,但更多是融合其他学者的相关理论研究并结合自身对当时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现状的思考,从而形成了自己具有独特性和原创性的意识形态概念。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研究开创了意识形态全新的研究视角,扩展了意识形态研究的广度,深化了意识形态研究的深度。具体表现为:

第一,开辟意识形态研究的新领域——无意识领域。阿尔都塞在马克思“意识形态无历史”观点基础上,提出意识形态作为一种表象体系以无意识形式存在于所有社会形态中的观点,明确意识形态虽没有历史但永远存在。

第二,丰富了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的多方面内容。阿尔都塞在马克思“意识形态是属于观念的上层建筑”观点基础上继续深耕,从功能论出发,发现资产阶级通过意识形态将个体唤问为主体,通过对人们思想的占领达到让其服从统治的目的;从存在论和实践论出发,发现意识形态能够渗透进多种国家机器和社会功能机构并进而形成一种物质实体——强大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藉此对人们进行全方位的阶级统治。

综上,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概念不仅剖析了意识形态的结构要素和运行机制,而且演绎了意识形态与主体之间的双向建构过程,深入揭示了意识形态物质化后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日渐强大且愈发隐性的阶级统治作用。

当然,阿尔都塞意识形态概念也有明显的缺陷。第一,斩断了科学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阿尔都塞将科学与意识形态彻底对立,认为二者没有实质性关系,并默认意识形态是一个必须跃升为科学的否定性概念,但对于如何实现这一跃升过程,他并没有具体阐释。他忽视了科学作为一种理论的实践作用,而只有实践才能实现他所描述的跃升。阿尔都塞意识形态社会功能的观点将意识形态变成一种脱离历史现实和社会实践的纯粹抽象概念,而“这些抽象本身离开了现实的历史就没有任何价值”[7]。这种认知严重背离了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割裂了科学与意识形态的关系,极大消解了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性和斗争性。第二,忽视了个体的主体性。阿尔都塞认为人无法认识自己及其生活于其中的现实社会,人们的所有感知均是被意识形态所强加的,人只是被意识形态所操控的却自以为自由的毫无能动性和创造性的奴隶而已。所以他始终对人主体性的发挥持悲观态度,认为人只能作为社会结构的被动承担者存在,等待被唤问为“无主体性的主体”,并按照统治阶级的要求生活。巴迪欧(Alain Badiou)也认为,“阿尔都塞依赖意识形态的循环所构建的主体性是被动的”[8],甚至称阿尔都塞的理论为“无主体的主体性”,因为只要是主体就一定具有能动性和创造性,所以阿尔都塞的这一观点是自相矛盾的,是无法成立的。第三,误解了马克思的“意识形态无历史”观点。马克思的意识形态无历史指的是意识形态自身发展无历史,但其蕴含的内容会随整个人类社会发展而变化,是受到历史制约的。而阿尔都塞直接将马克思这一观点等同于意识形态是永恒的。他从结构主义出发,将意识形态理解为一种具有社会结构和功能的永恒存在,并将这种结构强加于人自身,这样意识形态就成为一种纯粹的超验的存在,完全脱离了社会历史。阿尔都塞的这种误解直接将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由相对独立性变成了一种绝对独立性,从而使其成为一种形而上的抽象概念,完全背离了马克思本身的观点。

四、 阿尔都塞意识形态概念的当代价值

当今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反映了西方普世价值观主导世界的能力式微和我国持续快速发展所带来的人类社会发展格局、样态和趋势的巨大变化,国际意识形态领域的斗争也随之愈演愈烈,而且斗争形式多变并弥散、渗透在各个领域,形成诸多跨领域新问题。当前我国处于重大历史交汇期,各种社会思潮不断涌现,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主导地位也面临诸多挑战;同时我国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建设也面临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多种演变侵蚀。因此对于意识形态的研究应内外兼修、对内扩宽,创新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研究思路,深耕、精研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功能发挥方式;对外积极关注国外意识形态发展态势,重视对现代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作用新方式的研究,增强意识形态辨别能力,以便批判性借鉴国外意识形态的优秀成果,从而牢牢掌握意识形态工作领导权,维护好我国意识形态安全。同时,更需要有全球视野、世界情怀和大国担当,凝聚人类价值理念的“最大公约数”,以中国式现代化实践传播好人类共同价值观,使之成为引领全人类迈向新文明阶段的关键力量。阿尔都塞意识形态概念所具有的丰富且独特的内涵及其价值审思与我国对意识形态研究的内外需求相契合,我国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建设可以从多方面进行借鉴。具体表现为:

第一,加强我国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强大隐蔽性和渗透能力的作用机制和路径的认识,为意识形态相关领域能够采取更具针对性的防范措施提供了具体指向,也明确了牢牢掌握意识形态领导权的极端重要性。第二,促使我国更加关注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在社会主义再生产中的作用,更好地彰显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优越性,注重在培养劳动者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素养中发挥具主体能动性,实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融入人民群众日常生活并与其双向建构的动态发展,将人民的意志与国家的意志相统一,将中国式现代化建设所提供的强大精神动力转化为实际生产力,将其为中国式现代化发展所提供的政治思想保障、强大的精神力量汇聚在一起并形成合力,为经济发展提供不竭动力。第三,促使人们更加关注意识形态作用的微观领域,加强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与学校、社区、单位、家庭等多种微观社会机构的日常运行相结合,从而形成强大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发挥其应有的教化功能和引领作用。

随着全球化进程加速深入推进,意识形态领域的斗争也将愈发激烈,国内外学者对意识形态的研究愈发热切,因此只要对意识形态的现实追问不止,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的研究和价值探索就仍会熠熠生辉。

参考文献:

[1]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178.

[2] 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227228.

[3] 今村仁司.阿尔都塞——认识论的断裂[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149.

[4] 陈越.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356.

[5] 阿尔都塞.论再生产[M].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9.

[6] 陈越.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359.

[7]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153.

[8] 夏莹.从批判到抗争——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嬗变及其当代形态[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9:226.

(责任编辑:郭红明)

The Fourfold Implications of Althusser′s Ideological Concept and Its Contemporary Value

ZHANG Yilin

(School of Marxism,Shandong University,Jinan Shandong 250100,China)

Abstract: The concept of ideology is a core concept of Althusser′s ideological theory, which runs through the whole process of his ideological development. Althusser′s concept of ideology is formed on the basis of critically inheriting Marx′s critical theory of ideology and standing on the standpoint of structuralism, combining the unconscious view and the mirror structure theory. Althusser explained the concept of ideology mainly from four dimensions. First, he explained ideology as a representation system from the epistemological dimension. Secondly, he analyzes ideology as a material entity from the dimension of ontology. Thirdly, he elaborates the ideology as the bourgeois state machine from the practical dimension. Finally, from the dimension of functionalism, he illustrates the ideology that can call the individual as the subject.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se four dimensions not only embodies the rich implications of Althusser′s ideological concept, but also exposes the empty field or concealment of the ideological subject.

Key words: Althusser; the representation system; call function; ideology; state apparatuses

猜你喜欢

国家机器阿尔都塞意识形态
“走出阿尔都塞”还是“回到阿尔都塞”:学术史效应和思想史研究的辩证
论阿尔都塞对权力问题的反思——从生命政治学的视角考察
浅析阿尔都塞对《资本论》的哲学阅读
浅谈阿尔都塞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及其当代启示
文化软实力发展与我国意识形态安全
二胎题材电视剧的多维解读
从意识形态批评角度评影片《绿里奇迹》
新闻话语分析与意识形态
国家本质刍议
西方涉华纪录片意识形态的建构与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