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熟悉感:中国元素的跨文化书写
2024-10-18强云李政
摘要:作为中国文化“走出去”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华裔女性文学普遍具有浓厚的中国情结。华裔女性作家在跨文化场域中,透过中国元素的跨文化书写,构建独具族裔特性的精神文化空间。《饥渴》和《恋人版中英词典》横跨英美两地,融汇东西方视角,以“他者”的双重身份,审视跨文化语境下的中国语言符号、中国文化符号和中国价值理念,凸显“他者”在跨文化语境下历经东西方文化冲突与隔阂,中国记忆和身份的挣扎与迷惘,最终实现东西方文化的和解与融合。聚焦华裔女性文学中中国元素的跨文化影像不仅有助于唤起对离散族裔的人文关怀与反思,还有利于推动中国文化在海外的传承,提升文化话语权。
关键词: 华裔女性文学;《饥渴》;《恋人版中英词典》;中国元素;跨文化书写;文化话语权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4110(2024)08(c)-0161-06
Unknown Familiarity: Cross-cultural Writing of Chinese Elements
—Taking Hunger and A Concise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 for Lovers for Examples
Abstract: As a considerable force of "Chinese culture going abroad", the overseas Chinese female literature generally has a strong Chinese complex. The overseas Chinese female writers construct a spiritually cultural space with unique ethnic characteristics through the cross-cultural writing of Chinese elements in the cross-cultural field. Written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Britain respectively, Hunger and A Concise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 for Lovers integrate Eastern and Western perspectives and examine Chinese language symbols, Chinese cultural symbols, and Chinese values regarding the dual identity of "the other" in a cross-cultural context. "The other" experiences the conflicts and the estrangements between Eastern and Western cultures, as well as the struggles and the bewilderment of Chinese memory and identity in a cross-cultural context, and ultimately achieves the reconciliation and integration of Eastern and Western cultures. Focusing on the cross-cultural images of Chinese elements in the Chinese female literature not only help to arouse humanistic care and reflection on diasporic ethnic groups, but also to promote the overseas inheritance of the Chinese culture, and to enhance the discourse power of the Chinese culture.
Key words: The overseas Chinese female literature; Hunger; A Concise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 for Lovers; Chinese elements; Cross-cultural writing; Right for Cultural Discourse
在全球化时代背景下,中国文化要“走出去”,离不开跨文化的传播。谢天振指出:“中国文化‘走出去’需考量文化的跨国、跨民族、跨语言传播的方式、途径、接受心态等诸多问题。”[1]作为中国文化“走出去”的重要媒介之一,文学作品在海外的成功传播绝非易事,往往与接受者的需求息息相关。相较于中国本土文学作品的海外译介,华裔文学作品无疑更具天时地利人和。鉴于华裔作家特有的双重文化身份,华裔文学兼具东西方的文化视野,更易为海外读者所接纳,实现文化意义上的双赢。而华裔女性文学则是其中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无论是华裔女性作家数量、作品数量,还是作品的真实性均赶超华裔男性作家[2]。
1 华裔女性文学的“中国情结”
以英美为代表的华裔女性文学饱含难以割舍的中国情结,尤其以美国华裔女性文学最为深刻与典型。由于美国出生、华人家庭成长的特殊背景,她们更倾向于书写诸如唐人街、华人及其后代等为她们所熟悉的事情,并将有关两种文化的思考融入创作之中[3]。
一般认为,美国华裔女性文学肇始于19世纪末[4],以水仙花最为知名。水仙花原名伊迪斯·伊顿,实为中西混血。特殊家庭背景赋予她的“中国情结”使她深受东方文化的影响。除中国式的笔名水仙花,其代表作《春香夫人》聚焦华人的生存困境和被种族滤镜所刻意丑化的华人社会,并试图解构白人对华人的刻板印象,重塑华人形象。20世纪初,随着华裔生存境况的好转及土生华裔数量的增多,他们一改往日父母辈被动求生存的消极境遇,主动寻求将中国文化融入西方主流文化。这一时期华裔女性作家黄玉雪的代表作《华女阿五》生动刻画了一个奋发向上、通过自我努力获得成功的新华裔女性形象。而阿五身上所具备的依靠自我、奋发图强的精神正是中国传统美德的真实写照。《华女阿五》也被奉为了解美国华裔生活的必读之书。自20世纪六七十年代起,美国多元文化蓬勃发展。美国华裔女性的少数族裔意识和女性平等意识被唤醒,华裔女性文学空前繁盛,先后涌现出一批享誉西方文坛的华裔女性作家,如谭恩美、汤亭亭、邝丽莎、任壁莲、张岚、伍慧明等。她们虽从小浸润在西方文化之中,但却拥有“摆脱不掉的中国情结和中国文化意识”。她们以“东方女性独有的细腻情感和审美趋向”[5],描绘出西方社会文化背景下华裔家庭的生活群像,塑造了一个个鲜活的“中国故事”和典型的“中国形象”。21世纪一批新生代美国华裔女性作家悄然崭露头角,她们将目光转向华裔在新时代语境下所面临的新境遇和新问题。以伍绮诗《无声告白》为代表,透过书写跨族裔夫妻间、代际间无处不在的中西文化碰撞与误解及由此带来的家庭悲剧,再现当今美国社会华裔生存的缩影。
与美国华裔女性文学百花齐放的景象相比,英国华裔女性文学起步较晚且影响力无法与之相比拟,海内外学术界的相关研究与讨论亦相对缺失。然不可否认的是,以韩素音、虹影、郭小橹等为代表的英国华裔女性作家对中国文化的传播发挥了不可磨灭的作用,其作品屡屡荣登西方畅销书榜,并斩获国外文学大奖。与美国华裔女性作家显著不同的是,她们大多出生并成长于中国本土,兼具中西两种文化背景,其笔下的中国毋庸置疑地更具“原汁原味”。她们更多从东方女性视角审视跨文化语境下作为英国新移民的华裔女性所遭遇的中西文化冲突、他者困境,以及身份和性别的双重危机。
2 《饥渴》与《恋人版中英词典》
活跃于美国华裔女性文学鼎盛时期的张岚出生于美国威斯康星州阿普尔顿的一个华裔家庭,父母于20世纪60年代移民美国。其代表作小说集《饥渴》一经问世便声名鹊起,一举斩获加利福尼亚图书银奖、洛杉矶时报图书奖等,并收获了业界盛赞:“熠熠夺目而又令人心碎的感人故事”“饱含智慧和典雅,冲击心灵”“如中国水墨画般精致、简朴,蕴含着表面的平静”[6]。全书由中篇小说《饥渴》和5个短篇小说构成。作者以淡淡的笔墨,勾勒出一幅幅华裔移民家庭的生活画卷:移民父母及子女在两种语言和文化夹缝中的迷惘与挣扎,在封存记忆与揭开记忆的矛盾冲突中达到和解。尘封的中国记忆一直是张岚作品中挥之不去的主题,她曾在一篇专访中提及自己的中国父母极少谈论他们在中国的一切,写作则赋予了她探索父母“中国历史”的机会。
与张岚美国背景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郭小橹土生土长的中国背景。《恋人版中英词典》是郭小橹于2007年发表的首部英文小说,入围英国知名文学奖——柑橘小说奖。小说在西方传颂度颇高,且得到了业界的高度评价,如《卫报》称赞其:“有趣而迷人,微妙而又令人又些许不安”,“用至臻的技巧成功诱导西方读者进入外来的思维方式”[7]。小说从一个普通的东方女孩视角去审视西方文化的方方面面,小到生活习惯,大到社会风俗,为西方读者打开了一扇了解“中国人眼中的西方”的窗户。小说创造性地采用字典—日记体裁,通过置于篇首的英文单词娓娓道来80个“中国小故事”。虽然语言学习是女主在英国的首要任务,但她在从中国出发,最后重返中国的这段旅程中所经历的远远超越了语言的界限,而是中西两种文化间的碰撞、误解、冲突和融合。
《饥渴》和《恋人版中英词典》虽以东西方不同的视角讲述了跨文化场域下的“中国故事”,但都无一例外地蕴含了大量显性或隐性的中国元素。本文基于这两部代表性作品,探讨华裔女性文学中中国元素的跨文化影像。
3 华裔女性文学中中国元素之跨文化解读
3.1 中国语言符号的跨文化表征
小说集《饥渴》虽以英文撰写,但全书却贯穿了中国典型的语言符号——拼音(见表1),且关联面颇广,主要涉及以下几个方面:(1)中国传统饮食、服装、节日等文化习俗,如youtiao(油条)、qipao(旗袍)、Guijie(鬼节);(2)中国人日常对话用语,如nail(哪里)、wei(喂);(3)中国式称呼,如waipuo(外婆)、Xiao Niu(小牛)、ermaozi(二毛子);(4)中国式“迷信”,如yuan fen(缘分)、fengshui(风水);(5)英文中难以匹配的对等词,如yiwei(以为)。
事实上,英文中有意地夹杂拼音,意味深长。譬如在《伞》中,拼音san直接作为小说的标题,一方面,点明了小说中重要的物件——伞,这是父亲送给女儿的生日礼物,也是父亲堕落为赌徒,离家时带走的东西;另一方面,在中文里,“伞”与“散”互为谐音,亦预示着故事的主题——家人的离去、家庭的破碎。作者以拼音替代英文统领全篇,更加烘托了小说的悲剧色彩。在另一篇《难忘》中,由于儿子英语学习滞后,母亲为此放弃中文阅读,改说英文,看英文电视节目,甚至学做西餐,父亲也将中国瓷器和典籍束之高阁,以期全方位地浸润在英语环境之中,融入美国文化。尽管如此,父母却常常发现他们想要表达的中国想法根本无法用英文实现对等表达,如中文里yiwei(以为)原意为“原本认为如此,但实际并非如此”。此处拼音的使用无疑升华了主题,即这些美其名曰为了孩子的“去中国化”举动却使他们更加清晰地意识到流淌在血液中的“中国记忆”难以剥除,中国根是任何中国人无法且不能忘却的。
无独有偶,《恋人版中英词典》中作者亦有意插入了两处耐人寻味的拼音,即Nushu(女书)和yuan fen(缘分)。前者特指湖南江永县女子之间用汉语方言表达的音节文字,它是目前世界上仅存的为女子所独有的文字。拼音本身即为中国文化所独有的语言符号,正如女书之于女子间独有的文字符号。此外,“女书”为女性所发明,用以交流其内心情感秘密,亦揭示了身为中国人的女主内心亟待冲破英语束缚、拥有自主话语权的强烈愿望。而缘分本为佛家术语。尽管英文中有类似fate的表达,但以拼音方式呈现,一是寓意英文无法涵盖缘分所包含的所有中式哲学含义;二是表明了女主挣脱语言和文化桎梏,回归自我后,与男主之间有缘无分的醒悟。缘分的拼音形式同样出现在《饥渴》中,一是在得知女儿偷偷结婚后,出自女主的母亲之口;二是在女主敏的女儿询问父母为何结婚时,出自女主之口。这两处以拼音书写的yuanfen看似相同,却又不尽相同,但其背后均隐藏着英文所无法取代的深刻内涵。起初女主母亲认为缘分意味着“命中注定的爱情”,言下之意,缘分是玄妙而不可捉摸的,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事实上,女主与男主的爱情并非源于真正的巧合或缘分,而是女主刻意而为之。她偷藏了男主的帽子,创造了所谓的缘分。女主人为打破了缘分背后的自然规律,使缘分变得可遇且可求,这恰恰与女主母亲口中中国传统意义上的缘分相违背。然而当女主日益遭遇婚姻生活的不顺,她遂顿悟了自己一手创造的所谓缘分实则并非缘分,自己也因违背了缘分的自然规律而受到应有的惩罚。
3.2 中国文化符号的跨文化认知
在西方人眼中,中国文化符号堪称中国的对外名片,是西方民众了解中国的捷径之一。在北京师范大学持续开展数年的一项针对外国人就中国文化认知的大型跨国调查中,人文资源类的中国文化符号整体认知度较高,其中中医高居榜首[8]。而两部作品里都不约而同地包含中医这个最典型的人文类中国文化符号。
在小说集《饥渴》中,中医先后亮相于短篇小说《鬼节夜》和《琵琶的故事》中。前者讲述了华裔父女间的故事。母亲病重,父亲坚持采用中医治疗,不做手术,却没能挽回母亲的生命。大女儿艾米莉为此耿耿于怀,将母亲的死归咎于父亲的选择,并引发了其后一系列叛逃家庭的行为。而后者则叙述了一对相依为命的华裔母女,母亲本是一个精通中医的医者,却不被女儿所理解。在女儿和村民的眼中,母亲俨然成为一个精通苗族巫术,“整天熬着中药的神秘巫婆”。为了摆脱母亲的阴影另谋生路,女儿选择了逃离家庭,远走他乡。乍看之下,两篇故事中作为中国典型文化符号的中医不仅没有成功走入象征西方主流文化的女儿们心中,反倒成为触发两代人冲突,导致亲子隔阂的导火索。但细思之下,这样非同寻常的设定却别有一番深意。华裔父母将对遥远母国的念想化为对中医的信任与痴迷,中国文化符号成为他们“触摸历史的唯一痕迹,成为族群对自我识别认同的信物”。而西方本土出生的华裔子女对中医的抗拒、排斥,以及对父母的误解、疏离,正是中西方文化隔阂与冲突的生动写照。然而两个女儿对中华传统文化的叛逃并非故事的终结,相反地,《鬼节夜》中小女儿克劳迪娅始终如一地关心和支持父亲,因此在鬼节夜来临之际,相对于艾米莉的悔恨和愧疚,克劳迪娅则能问心无愧地直面父亲的亡灵。《琵琶的故事》中女儿琵琶生活在异乡才逐渐领悟母亲告知的真相,从逃离母亲到梦见母亲,从不理解到理解和认可。两个故事的结局都隐含了作者对摒弃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谴责。华裔子女最终与父母的和解意味着中西文化的融通,且预示以中医为代表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华裔无法抹去的烙印和不能忘却的记忆。“在理解的一瞬间,华裔亦认同了中国这个原乡。”[9]
《恋人版中英词典》中同样少不了中医的身影。身为中国人的女主原本拥有众多清晰的中国文化基因,包括中医。然而为了更好地融入他者社会,维护与英国恋人的恋情,她近乎疯狂地将自己浸润在英语的语言和文化世界中。随着英语的日渐流利,女主却发现自己早已在语言学习和跨国爱情中迷失了自我,陷入了文化身份的迷惘和挣扎之中。面对与他者文化频繁的对立冲突,无处不在的中国印记重新浮现于女主身上,其中对于身体的看法则通过中医这个鲜明的中国文化符号凸显出来。男主身体一旦感觉不适,总是习惯性地认为“只需要找到正确的药物”就可以解决顽疾;女主则坚信中医有关身体致病的原理,认为男主仅靠吃药想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是行不通的,问题出在他的精气,即中医所言:百病皆生于气,气不顺则百病生。“如果你想要治好你的病,你得开始把你的整个身体平静下来,而不是每次都吃药。”另一个小插曲发生在咖啡馆里,一位英国老人因放了个屁而羞怯难当,女主却不以为然。她认为中医里,屁乃人中之气,与健康息息相关,更无须为羞。女主对中医的信仰,一方面凸显了中西两种文化的本质差异,另一方面则暗示了在异质疆域中,虽历经西方文化的洗礼,女主身上固有的中华文化基因依然有强大生命力。此外,相较于女主孜孜不倦地学习西方文化,男主从未主动询问过女主有关中国的文化,遂相当吃惊于女主的中医知识。男主在两种文化的接触中始终是裹足不前的一方,而女主才是主动进行文化磨合和融合的一方,两者对待文化所采取的不同态度也为他们之间爱情的失败埋下了伏笔。
3.3 中国价值理念的跨文化书写
小说集《饥渴》围绕“家庭”这个永恒的主题,塑造了形形色色的华裔家庭形象,其背后无不渗透着中国传统的价值理念。
首先,中篇小说《饥渴》中天和敏除英文名字外,为两个女儿分别取了一个中文名,大女儿叫安玉(Anyu),小女儿叫如玉(Ruyu)。很显然,这是两个极为中国化的常见名字。“玉”在中文里是一个典型的褒义词,形容美好、珍贵,寄托了父母对子女的殷殷期望和美好祝愿。在传统的中国家庭中,取名是一门大有讲究的学问,牵涉的因素繁多,诸如生辰八字、排行、出处、寓意等,名字的背后往往映射出深厚的中国文化传统和价值理念。然而小说中父母始终以中文名称呼,两个女儿则总是以英文名称呼,两者的反差恰恰寓意了父母与子女主体身份的差异,中西文化间的隔阂及核心价值观的冲突。
其次,《饥渴》再现了一个典型的中国式家庭关系。父亲天是一名小提琴手,为追求音乐梦想,不惜与原生家庭决裂,偷渡到台湾后移民美国。然而因为一个无心的错误,天在学校遭到排挤,最后连助教的资格都未争取到。事业受挫的天转而将自己的音乐梦想强加于两个女儿身上。小说以女主敏的视角揭开华裔家庭冲突的表象,呈现典型的中国式亲子关系、夫妻关系,以及其背后所关联的中国传统家庭理念。作为父亲,天始终扮演着中国式“严父”的角色。小女儿露丝极具音乐天赋,天遂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对她严加管教。他习惯性地拿家长的权威加以施压,“你是我女儿,我是你父亲”,剥夺女儿的个人意愿和自由选择。在和露丝因为入学问题产生分歧时,他甚至采取极端的方式,将自己的躺椅堵在露丝房间门口,并打算睡在那儿以确保露丝乖乖听话。天在亲子关系中种种令人窒息的行为导致父女关系破裂,家庭氛围极度压抑,最终露丝不堪重负,离家出走。受中国传统家庭观的影响,亲子关系普遍凌驾于夫妻关系之上。天将全部心思放在培养子女身上,忽略妻子敏的精神需求,与妻子缺乏交流,且不懂得尊重妻子,一意孤行,从而酿成了“不幸的”婚姻。于敏而言,天极少谈及他在中国的过往,那是他心中不可承受之痛。尽管天的内心一直逃避对原乡的记忆,但他的所思、所为无不深受中国传统价值理念的影响,他的一切早已深深刻上了中国的烙印。讽刺的是,华裔父母欲竭力回避的原乡却被他们的子女主动寻回。大女儿安娜“越来越坚定地学习曾被家人抛到一边的东西——汉语、中国历史和文学”。她坚信“通过开采过去,呈现给他人,就有希望治愈心灵的创伤”[10]。同样地,在短篇小说《难忘》中,虽然父母为了儿子竭尽全力想要抛却中国的一切,包括中文、中餐、瓷器、典籍,但令他们意外的是,儿子查尔斯并未按照他们的设想发展,反倒对人文,尤其是历史,即挖掘过去格外感兴趣。上一代华裔对母国历史的回避、逃离,并未能阻住其子女的好奇和探索,父母所背负的历史之殇在子女身上获得了救赎和和解。正如张岚在《爱荷华评论》的专访中提及对想象母国历史的兴趣源自其自身的家庭经历。从小耳濡目染的中国氛围使她对中国既陌生又熟悉。对于未曾涉足母国的移民子女而言,要真正了解自己的父母便需挖掘他们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那是不为人知的过去,是属于个人的神话[11]。
最后,中华文明之优良传统“百善孝为先”亦在小说中得到了有力的彰显。《饥渴》和《鬼节夜》中两对姐妹构成“孝”与“不孝”的鲜明对比。《饥渴》中大女儿安娜乖巧懂事、勤奋刻苦。她无怨无悔地听从父亲的指挥,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可。在得知母亲患癌后,毅然放弃心仪的大学,选择在家附近上大学,以便更好地照顾母亲。《鬼节夜》中妹妹克劳迪娅在母亲病故后,非但没有埋怨父亲,反而恪守孝道,不离不弃地守在父亲身边。如果说露丝和艾米莉象征的是美国主体身份和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价值观,那毋庸置疑的是,安娜和克劳迪娅则是华裔身份和中华传统文化及价值观的化身,而后者相较于前者获得更好的结局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作者身为华裔的身份意识和对中华文明传统美德的肯定。
而在《恋人版中英词典》中,中西两种文化价值的反差与冲突则透过男女主之间一系列的矛盾凸显出来。
其一,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的矛盾。男主身上集中体现了西方核心价值观,即以自我为中心、崇尚个人主义。他拥有自己独立的社交圈,即使与女主同居,也常常不告而别,独自外出会友。而女主习惯于中国式的集体,在集体中与他人交往、互动,因此极其不适应英国式的孤独。
其二,隐私与亲密的矛盾。男主十分看重个人的隐私权,不愿与女主过多分享个人的经历与想法。而女主渴望恋人间相互深入地了解,并坚持认为恋人间不应该有隐私。她翻看了男主的相片等私人物品,却不料侵犯了他的隐私,导致他大发雷霆。女主对于西方 “隐私与亲密共存”的观念感到费解,因为以她中国式的思维来看,家人理应分享一切,没有秘密,互相坦诚。隐私是“让家庭分裂”的罪魁祸首。
其三,家庭观念的矛盾。在中西方传统文化中,家庭的地位及对家庭的重视程度明显有所不同。男主家庭观念淡薄,与家人几乎无来往。相反地,女主极其看重家庭,且渴望家庭。即便成长于恶劣的家庭环境中,她依然无法想象和家人决裂。
其四,性别观念的矛盾。女主信奉“男主外女主内”的中国传统观念,理所当然地认为男人应承担生活开支,因为女人为家庭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失去了社会地位和金钱独立。男主则奉行西方社会男女平等的一贯传统,坚持开销AA制。
其五,自由与爱的矛盾。女主更倾向于安稳的爱情和家庭生活,其骨子里根深蒂固寻求安稳的思维定式亦折射在语言学习中。她厌恶富于变化的名词和动词,却唯独喜欢稳定不变的形容词和副词[12]。但习惯于漂泊不定的男主更加向往自由,不想被爱束缚。这和女主的“家庭意味着一切”的中式爱情太不相同。
其六,未来规划的矛盾。男主信奉“活在当下”,不愿未雨绸缪。在他看来,“未来会为你做决定,而不是你给未来做决定”,这与西方普遍崇尚超前消费的生活理念不谋而合;而女主秉持对未来超前计划的传统理念,欲与男主筹划未来,她认为“中国人活得有期待……生活与期待息息相关,而不是现在” [13]。由此可见,以女主为代表的中国文化价值在跨文化场域中遭遇了来自西方文化价值的挑战,正是通过这一系列的文化对撞和冲突,女主最终拓展了自身的跨文化意识,并在寻找自我的过程中逐渐成长,实现了跨文化身份的重构。
4 结束语
《饥渴》和《恋人版中英词典》借助“他者”身份,对中国语言符号、文化符号及价值理念的跨文化书写不失为中国文化“走出去”的有效途径之一。无论是远离原乡抑或未曾踏足原乡,华裔女性作家内心之“中国情结”使其钟情于中国元素的跨文化书写,并以此寄托对中国文化身份和文化传统的想象、牵挂及思考,其笔下展现的中国元素不仅为西方主流社会打开了一扇“中国文化”之窗,以深刻的人文关怀激发读者对离散族裔双重意识、身份认同、精神家园等问题的关注,亦为中国文化融入西方主流文化搭建了沟通的桥梁,从而提升中国文化在世界舞台的话语权,推动中国文化的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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