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文诵读中的“统读”和“旧读”
2024-10-17郑妞
摘要:中小学语文古诗文教学中,常常会遇到一些异读字的读音问题。本文从辨析“统读”和“旧读”的概念入手,指出前人认定的很多“旧读”音并非真正的“旧读”,以“古音”或“叶音”读古诗词并不科学,不应该加以提倡。同时对于古诗文吟诵中异读词在“统读”音和“旧读”音中如何选择,提出了一些参考性意见。
关键词:统读;旧读;诗文诵读;异读审音
统编版语文教材五年级上册《古诗三首》收有陆游的《示儿》,对诗中“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中的“忘”字,有人主张依照字典注音读wànɡ,有人认为古诗中当读wánɡ才符合格律,对我们今天来讲,究竟应该读什么音呢?
“忘”字原本有平去两读,在第一次普通话异读词审音中就已经规定读去声wànɡ,对此,徐世荣先生在《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释例》中有专门的论述:
《初稿》(按:即1963年《普通话异读词三次审音总表初稿》)审“忘(见健忘)”,定为去声wànɡ音,注明“不取wánɡ音”。“健忘”一词,注“忘”音wànɡ。《订本》(按:即1985年《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仍之,“统读”。涵括所有用“忘”组合的词语。按旧读有平声wánɡ与去声wànɡ二音,义同。《广韵》去声“漾韵”:“忘,遗忘。又音亡。”而平声“阳韵”“亡”字下并无“忘”字,是中古即以去声为主。世纪初《国音字典》并收平去两读。《国音常用字汇》以平声wánɡ为“读音”,去声“忘”wànɡ下不注,自是通用的“语音”。今日读古典诗词,为平仄和谐,有时还须读“忘”的平声。如毛泽东和柳亚子“七律”诗:“饮茶粤海未能忘,索句渝州叶正黄。”“忘”字读平声,与全首的韵脚“黄、章、量、江”和谐。[1]
徐先生主张在诗词中应将“忘”读成平声。在他的分析中,涉及到两个概念:“统读”和“旧读”,借此我们也简单谈一谈这两个术语和诗词诵读的问题。
“统读”是1985年《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新创的一个正音术语,指的是在普通话审音中,选取异读词的一个读音作为规范音的正音方式。在此之前的第一次异读词审音中,一般作“一律念某”。1985年《审音表》中的848个单字,其中有586个单字改为了统读,占到了大多数。在最近一次的审音修订,即2016年《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修订稿)中,1985版的异读词如“葛、芥、靡、荨、葚、熏、殖”等都改成了统读音。
“旧读”一词见于文献较早,但最先并非专门的注音术语,如汉代郑玄注《仪礼·丧服》:“旧读合‘大夫之妾为君之庶子、女子子嫁者、未嫁者’,言大夫之妾为此三人之服也。”[2]唐代陆德明《经典释文·周易音义》:“用缶:方有反,绝句。旧读‘樽酒簋’绝句,‘贰用缶’一句。”[3]这两处“旧读”都是指句读。真正作为注音术语出现在字典中始于1962年修订重排本《新华字典》,其“说明”云:“有些字注有‘旧读’,表示旧来读法不同。有时候某义项内注‘旧读’,表示某义旧读不同。”[4]王力先生对“旧读”有过很清楚的定义,《王力古汉语字典》凡例云:“旧读指旧有的读音,一般符合反切演变规律,有历史根据,但与现代普通话的实际读音不合,用括号标注在今读之后。例如‘危’wēi(旧读为wéi)鱼为切;‘俱’jù(旧读jū),举朱切。又本有两音两义,今音合流,其中一音为旧读。例如‘三’1.sān苏甘切。2.sān(旧读sàn),苏暂切。”[5]王力先生还特别注明旧读一般依据《增注中华新韵》。
清楚了“统读”和“旧读”的概念,可以知道,关于古文和诗词读音的一些争议实际上就是依据“统读”还是“旧读”的问题。比如“叶公好龙”的“叶”究竟读yè还是shè;《论语·学而篇》中的“吾日三省吾身”中的“三”究竟读sān还是sàn;杜牧《过华清宫》“一骑红尘妃子笑”中的“骑”究竟读qí还是jì,杜甫《戏为六绝句》其二“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中的“俱”究竟读jù还是jū等等。
在如今重视传统文化的背景下,电视台和社会上各种组织都兴办了诗词吟诵活动,不少人从平仄和谐和押韵的角度,主张吟诵古典诗词时要依从“旧读”,这是无可非议的。但很多人对于“旧读”的概念并不清楚,还有人提倡要用“古音”或“叶音”读诗词,在字音的认定上就出现不少问题,下面我们分几点简单谈一谈。
首先,“旧读”要有历史依据,一些人认定的“旧读”实际上并非真正的“旧读”。有人以为只要读音和谐便可,其实这是误解了“旧读”,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斜”。杜牧《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以及孟浩然《过故人庄》“青山郭外斜”,有些人在吟诵时读成xiá,认为这样才能和诗中的其他韵脚字如“家、麻、华、花”押韵。但从“斜”字的语音发展来看,中古属邪母麻韵开口三等字,和“邪(不正)、衺”同音,变读为今音只能是xié。有一定音韵学基础的人都知道,中古麻韵系字在古今语音演变中属于分化的一类,即中古一个麻韵对应普通话多个韵母,比如以上“家、麻、华、花”对应的a、ia、ua,“斜、邪、嗟”对应的ie,还有“遮、车、奢、蛇”对应的e,如果仅仅从今音和谐的角度将“斜”读成xiá,在一些非a类韵脚字中,势必又造成了新的不和谐。比如杜甫《祠南夕望》:“百丈牵江色,孤舟泛日斜。兴来犹杖屦,目断更云沙。山鬼迷春竹,湘娥倚暮花。湖南清绝地,万古一长嗟。”将“斜”读成xiá,虽然可以和“沙、花”押韵,但不能和“嗟”押韵。和“斜”字情况类似的还有“车”字,王维《戏嘲史寰》:“清风细雨湿梅花,骤马先过碧玉家。正值楚王宫里至,门前初下七香车。”李白《陌上赠美人》:“骏马骄行踏落花,垂鞭直拂五云车。美人一笑褰珠箔,遥指红楼是妾家。”这些诗句中,“车”都是和a类字“家、花”押韵,但我们从没有听说有人会把车读成chā。容易弄错“旧读”的还有“野”和“回”。《敕勒歌》“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中“野”当读yě,不当读yǎ;李白《望天门山》“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中“回”当读huí,不当读huái。
其次,有人提倡要用“古音”或“叶(协)音”读古诗词。因为古今语音的变化,很多唐诗用普通话读起来不押韵,也失去了古诗特有的韵味,于是有人主张读成某音,这个音普通话虽然没有,但却是古代的读音,甚至引用一些学者的中古拟音来加以证明。持这种观点的人大概是不太清楚古今语音的真正对应情况,即便是研究古代语音的学者,也不会有人说某个音就是古代的读音,因为一个字的古音究竟怎么读并没有定论,学者们所做的拟音不过是尽可能地还原古音面貌。至于拿现代读音来说古音,很多都缺乏推敲。就以“回”字为例,声调方面,唐代中古时期还只有平声,并没有分化出阴平和阳平,中古“回”声母是全浊声母匣母,其读音和h差别很大,又怎么认定古音一定是huái呢?
“叶(协)音”的情况稍微复杂一点,因为时至今日,结合学者们的研究,“叶音”的概念要从两个方面来看。第一个是古音学中的“叶音”,以朱熹《诗集传》为代表的“叶音”反映唐宋时期的学者对古音的一种探讨和认识,是他们心目中的“古音”,一般有一定依据。这一种可视为以“叶音”注“古音”,今天不适合用来诵读古诗词的理由已见于上述。第二个才是通常我们理解的为求音韵和谐而改读字音的“叶音”,有时称为“临时借用”或“临时改读”。“临时改读”会产生很多实际语言中不存在的读音,有的字改读多次后造成“字无定音、一字数音”,显然不符合语言事实,这是明代陈第以后“叶音说”遭到批判的主要原因。明清以来用“叶音”读古诗也时有发生,但始终未能得到主流学界的认可。比如清代汪烜《诗韵析》曾云:“今人皆以‘灰、回’等字读作‘怀’音以叶‘来、台’之韵,则是与九佳相似矣,而烜谓实有不然者。”[6]仇兆鳌《杜诗详注》中有多处以“叶音”改读杜诗的例子,《石壕吏》:“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中为求押韵,改“村叶音春、门叶音民”;《杂述》“兄,叶音兴”和“清、生、京”押韵等等。也有不明杜诗拗救,随意改动声调的“叶音”,如《寄彭州高使君》“心微傍鱼鸟,肉瘦怯财狼”改“鱼,叶偶许切”。[7]晚清施鸿保在《读杜诗说》中就有专文论述仇氏“叶音”之误,今人对仇氏以“叶音”改读杜诗也基本持否定态度。可以说,对于历史上这样一种讹误已久的“陋习”,其实没有必要加以提倡。虽然暂时可以求得一首诗中的读音和谐,但实际运用中常常顾此失彼,就如“斜”字,换了一首诗之后(如上杜甫《祠南夕望》),无论读“xié”还是“xiá”都无法让所有的韵字今音和谐。
最后,我们认为,诵读古典诗文时还需要注意作品的时代。有些人认定的“旧读”实际上是近代才产生的一个读音,比如“石”字。2021年《中国诗词大会》第六季,主持人在读白居易《观刈麦》“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时,将其中的“石”误读成了dàn,就是没有注意到时代问题。唐诗中,作为量词使用的“石”都是押陌韵,对应于今天的读音“shí”。白居易其他的诗,如《咏怀》“昔为凤阁郎,今为二千石。自觉不如今,人言不如昔。”中“石”和“昔”押的都是陌韵。除此之外,唐代韩翃《陪孟都督祭岳途中有赠》“禄秩二千石”、李白《豳歌行,上新平长史兄粲》“明朝归揖二千石”、《宣州九日闻崔四侍御与宇文太守游敬亭余时登响山不同此赏醉后寄崔侍御二首其二》“调笑二千石”、《猛虎行》“掣铃交通二千石”中的“石”也都是押陌韵。一直到清代赵翼的长律《送王梦楼侍读出守临安》,其中的“支俸争夸二千石”仍旧是押陌韵。这说明自唐代到清代,量词“石”都只能读“shí”,不能读“dàn”。将“石”读同“担”一直都是一个俗音,到1935年近代国语教育促进会审词委员编著的《标准语大辞典》收录之后才正式确立其正式地位。今天普通话使用中可以依照字典将量词读为“dàn”,但在读古代诗文作品时应该都要读成“shí”。
如今,经过三轮普通话异读词的审音修订,对于社会大众已经广泛接受的“统读”音,在日常口语和中小学语文教学中,一般应该以最新《审音表》的规范读音为标准。“旧读”音的使用一般以提倡为主,不作强行要求。比如各种诗文吟诵活动和比赛,如果参与者用准确的“旧读”音来吟诵诗文,应该是允许的,而不必强行一定要求使用普通话的“统读”音。而对于专业学习和研究者,比如大学中文系讲授和学习古诗文时,尽量还是要弄清楚字的“旧读”音。
翻看字典和辞典,在“旧读”的标注上似乎没有一定的标准,比如“令”字,在表示“使”的动词义和“假使、如果”的连词义时,《王力古汉语字典》将两个词义都标注在“lìnɡ(旧读línɡ)”下,但《汉语大字典》只在“假使、如果”连词义下标注(旧读línɡ),“使”的动词义列在lìnɡ的读音下,而《古汉语常用字字典》则统列在lìnɡ的读音下,未作标注。这给我们依靠字辞书来判断是否“旧读”带来了困惑,针对古诗文吟诵中的异读词和“旧读”音,我们尝试提出几条意见,供大家参考:
其一,对于异读别义的字,普通话中也区别了音义,就不再属于“旧读”音的范畴,而是多音字,在古诗文诵读中一定要注意区别读音,避免混淆。如“溅溅jiānjiān(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王wànɡ(大楚兴,陈胜王)、衣yì(衣锦还乡)”等。
其二,对于异读别义的字,普通话也保留有“旧读”音,但音义不匹配,在古诗文诵读中也可以提倡“旧读”。如“看”,普通话中有“kàn”和“kān”两个读音,但“用视线接触人或事物”义今天不读“kān”而读“kàn”,我们在读古诗文中也可以读旧读音“kān(韩愈: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其他的还有“胜shēnɡ(苏轼: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任rén(郑谷:漂泊病难任,逢人泪满襟)、俱jū(杜甫: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等。
其三,对于异读别义的字,普通话只有一读,未保留“旧读”音,但这些字出现在一些常见古诗词的韵脚和格律诗可以确定平仄的位置,古诗文诵读中也提倡“旧读”。如“思sì(琵琶行: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骑jì(杜牧: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纵zōnɡ(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浪浪lánɡlánɡ(苏轼:独掩陈编吊兴废,窗前山雨夜浪浪)”等。
其四,中古时期不别义的异读,发展到普通话只保留一读,“旧读”音消亡,这种情况下不提倡“旧读”,可以用普通话读音诵读。如“漫”,在唐诗中,表示“广远无际貌”的“漫漫”就有平去两读:mán mán(岑参: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màn màn(刘言史:平沙漫漫马悠悠,弓箭闲抛郊水头),今天普通话只读màn,我们诵读“故园东望路漫漫”大可径直为màn màn,而不用考虑其是否作韵脚字或合乎格律诗的平仄。其他的还有“望(远看):wànɡ(韦应物:相望东别桥,微风起夕波);wánɡ(苏轼:云海相望寄此身,那因远适更沾巾)、吹(吹奏)chuī:(李白: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chuì(梁鍠:连吹千家笛,同朝百郡杯)、听tīnɡ(陆游: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tìnɡ(苏轼: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等。
注释:
[1]徐世荣.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释例[M].北京:语文出版社,1997:210.
[2]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2009:2413.
[3]陆德明.经典释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95.
[4]新华辞书社编.新华字典(1962修订重排本)[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2:2.
[5]王力主编.王力古汉语字典[M].北京:中华书局,2000:18.
[6]汪烜.诗韵析[M].刻本.紫阳书院,1883(清光绪九年):19.
[7]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528,2207-2208,643.
郑妞,上海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