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之外:《庄子》选文的别一种教学策略
2024-10-17高方
摘要:寓言是《庄子》外在表现和内在属性不可忽略的血肉组成,也向来是《庄子》选文教学的重点内容,但只理解寓言并不能真正理解作为道家经典的《庄子》和作为思想家的庄周。在《庄子》选文的教学中,教师首先要读懂教材,遵循教材编选原则和教学目标对学生进行相应的口语训练和写作训练,服务于“听说读写”能力和语文学科核心素养的培养。在教学方法探索上,应借助对“物之寓意”和“人物形象”的分析深入《庄子》的文学世界,藉由对说理特征与思辨哲学的剖析深入《庄子》的精神世界,张扬其作为“诸子散文”的思想魅力。由“节选”回溯“全文”,则是准确把握《庄子》选文教学主旨的关键环节。
关键词:《庄子》;口语教学;写作教学;取象设喻;说理散文
《庄子》是先秦诸子散文的经典作品,《庄子·天下》篇自言“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1],中学语文教材也有诸如“善于运用寓言故事说理,想象雄奇瑰丽,是《庄子》特色”[2]的结论性文字。将“寓言”作为《庄子》选文的教学重点,可以说十分准确地把握了其写作技法和思想表达的“重中之重”。但如果将“寓言”作为《庄子》选文教学的全部,恐怕未能准确把握中学语文教材的编选标准的。唯有叠加“寓言”之外的教学思考,学生才能在教师的引领下真正读懂《庄子》。
一、确认教学目标:从编选原则识《庄子》之“用”
众所周知,中学语文教学的关键在于培养学生“听说读写”的能力和养成语文学科基本素养。学科素养的形成既是教学目标达成的标志,也是学科育人价值的集中体现,更要依赖于课文编选及其教学侧重与教学设定才能得以实现。就寓言文体而言,早在七年级上册第六单元就有相对独立的“寓言四则”。该单元四则寓言分别出自《伊索寓言》《吕氏春秋》和《列子》。课前“预习”环节交代说:“寓言一般比较短小,常常用假托的故事寄寓意味深长的道理,给人以启示。故事的主人公可以是人,也可以是人格化的动植物或其他事物。阅读课文,联系以往的阅读经验,体会寓言这种文体的特点。”[3]
《北冥有鱼》《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在八年级下册的第六单元,该单元由《庄子》二则、《礼记》二则、韩愈《马说》和“唐诗三首”(杜甫的《石壕吏》《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白居易的《卖炭翁》)组成。从编选初衷上看,教材明言:“本单元所选课文,都是传统的名家名篇。其中有对精神自由的渴望,有对学习生活、理想社会的期望,有‘不平则鸣’的呐喊,有对民生疾苦的同情。这些诗文有情趣、有理趣,表现了古人的哲思和情怀。”[4]若一定具体到特定篇目上,《庄子》二则的教学当着重落实在“对精神自由的渴望”与对情趣、理趣、哲思、情怀的体味上,并不在于寓言。
而“学习本单元,要在反复诵读的基础上,培养文言语感;注意积累常用文言词语和句式,欣赏课文中精彩的语句;还要学习古人论事说理的技巧,体会他们的人生感悟,从中得到思想启迪和情感陶冶”[5],也是十分明确且超越了寓言文体的学习提示。如果再加上课后“思考探究”明确要求的“熟读《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复述这则故事,并回答下列问题”[6],我们则可以看到包括“诵读”“复述”“回答问题”在内的口语教学要求。“问题”设计中关于“庄子与惠子的论辩十分巧妙”[7]的断语,也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了“论辩”教学的元素。由是可见,八年级的《庄子》选文既延续和深化了“寓言”教学,又有关于口语教学的拓展性要求。
见于高中语文必修下册第一单元的《庖丁解牛》,与《论语》中的《侍坐章》、《孟子》中的《齐桓晋文之事》、《左传》中的《烛之武退秦师》和《史记》中的《鸿门宴(节选)》处在同一个单元。5篇文章均为先秦两汉时期的散文,前3篇为诸子散文,后2篇为史传散文。“单元学习任务”中说:“先秦诸子学说是中国古代思想的第一个高峰,影响深远,值得我们深入理解。阅读诸子的著作,要把握他们的主要观点和思路,从中吸取思想养分”,“古代文化经典,包含着先贤对社会、人生、历史的深刻思考。要充分理解先贤的思想,也要立足现实,自主思考”。[8]单元学习任务中的写作设计是“如何阐述自己的观点”,与之匹配的训练题目则是:“经典寓言的寓意是丰富的。有人认为庖丁解牛表达了庄子顺应自然的思想,有人则认为主要是强调人要保全天性。你怎么理解这则寓言的寓意?写一篇不少于800字的议论文,阐述你的观点。”[9]这种设计,一是将写作训练与《庄子》选文教学相结合,二是将《庖丁解牛》一文视作“诸子散文”之一种,让学生学习的是它的议论文写作技巧,而非寓言写作技巧。
《五石之瓠》所在的高中语文选择性必修上册第二单元更是极其明显的“子书”合集:“本单元选择了先秦诸子的一些经典论说,包括儒家的《论语》十二章、《大学》一章、《孟子》一章,道家的《老子》四章、《庄子》一章,以及墨家的《墨子·兼爱》篇。”[10]中国古代散文向来以先秦两汉散文为标杆,先秦诸子又以说理论证为最重要的表达方式。该单元在针对《老子》与《庄子》的“学习提示”中格外强调“学习本课,要注意在比较中品味二者不同的论述风格和语言韵味”[11],在单元研习任务中则要求“反复诵读本单元课文,总结概括其各自的风格特点”[12]。
综上所述,中学语文教材在《庄子》选文的基础教学环节中,有分有合地将“听说读写”的全方位训练融于其中,并在多个层次强调其作为诸子散文的说理特征与精神意味。
二、把握文学特性:从取象设喻鉴《庄子》之“形”
《庄子》是先秦散文中最具文学性的著作,其文学性又以“取象设喻”为最重要的表达基础与外在形态。就中学语文教材中的《庄子》选文而言,所取之“象”主要有两类,一类为以“鲲”“鹏”“鱼”“牛”“瓠”等为代表的“物”,一类为以庄子、惠子与庖丁、梁惠王为代表的“人”。
“鹏”是《庄子》之中最为人熟知的意象,也是庄子自由精神最突出的象征物。《北冥有鱼》的预习直指“形象”二字说:“庄子笔下的‘鹏’这一形象对后世影响深远。”[13]课后的“思考探究”也在要求背诵、理解的基础上十分具体地提问:“作者笔下的‘鹏’是个什么样的形象。”[14]之所以看重形象,无非是因为由“形”及“意”可以更为便捷地洞悉《庄子》的思想实质。
庄子笔下的“鹏”其实是北冥之鱼,在水为鲲,出水为鹏。从“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到“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见其变化之奇、形体之大;“海运则将徙于南冥”,见其志向之远;“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则益发见其力量之强、气势之壮。与“鹏”相伴的意象一为浩淼之“水”、一为扶摇之“风”,此中关联更可见“鹏”充满智慧的“借力”之“智”,也即荀子所言的“善假于物”。鹏程万里既要“自强”也要“假物”,唐代李白的诗“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和宋代李清照的词“九万里风鹏正举”传达的都是此中之意。
千古名对“东鲁春风吾与点,南华秋水我知鱼”,上联出自《论语·侍坐章》,下联即出于《秋水》篇的节选《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与惠子所观濠水中的“鯈鱼”是一种白色的小鱼,是水中之鱼而非“涸泽之鲋”,且能“出游从容”,故而庄子有“鱼乐”之语。一个“乐”字,足见此“鱼”在庄子的眼中亦是自由自在、自得其乐的象征。
“五石之瓠”是让惠子发出“无用”感慨的巨物,庄子却说只是因为惠子“拙于用大”,并以此阐明欲使“物”尽其用,就须为它提供合适的使用场景。《庖丁解牛》中,庖丁在优美的身姿与节奏中将“牛”分解成小块,但其所解之“牛”首先是内藏“技经肯綮”与“大軱”的庞然大物。此外,“有间之节”与“无厚之刃”,甚至庖丁一语带过的具有工具属性的“刀”与“铏”,都是“解牛”结果形成的相关意象,也是“假于物”哲学内涵的具象传达。
如上《庄子》选文中所见之“人”,有直接参与故事的人,也有故事中所叙的人。对庄子与惠子、庖丁与梁惠王的人物形象和性格特征进行考察,于窥见《庄子》行文之深意十分有利。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和《五石之瓠》均以庄子和惠子对话展开。前一则以“是否知鱼乐”为核心问题,在轻松诙谐的气氛中树立起了睿智跳脱的庄子和懵懂敦厚的惠子形象;后一则以“五石之瓠是否有用”为核心问题,在郑重正式的场景下描绘了一个满心苦恼却又下手果决“掊之”的惠子和一个心性沉稳、耐心启悟他人的庄子。若以言语交锋之胜负论、以智慧思考之通达论,自然是庄子优于惠子。但如果就此得出惠子为人呆笨甚至蠢钝的结论,则不够客观。
“子”为中国古代对有德行者的尊称,孔子、孟子、老子、庄子之称均源于此。惠子能和庄子一样被尊称为“子”,就说明我们不能简单看待这一人物。惠子原名惠施,是战国中期著名的政治家、哲学家,曾担任魏国之相,是合纵抗秦的最主要的组织人和支持者,也是以哲学言辩著称的名家学派的开山鼻祖和主要代表人物,“学富五车”的典故即出于庄子对他的夸赞。惠子是庄子的至交,在《庄子》中出场频率极高,也是许多故事、寓言的主人公。在《庄子·徐无鬼》中,庄子说“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15],痛失好友的伤叹与惋惜溢于言表。只有客观理解惠子的人物形象,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庄子的高妙卓然。欣赏教材为“濠梁之辩”所配的插画,引导学生从形象气质等方面辨别孰为惠子孰为庄子,也是教师教学意识中应有的以“人物”为重要参照理解该文题旨的教学方法。
《庖丁解牛》是4篇选文中最长的一篇,也是叙事性最强的一篇。从题目的句法以及记述文字与言谈多寡上看,此文主角似乎都应该是庖丁。庖丁是厨师而不是屠夫,“解”是分割而不是杀死。庖丁“解牛”的行为中于节奏、娴于进退,其“游刃有余”更像是一场艺术表演;“释刀对曰”中的“释刀”细节,可见其恭谨有礼;用以反驳梁惠王的“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既有直面王上申说己见之“胆”,又有自我判断精准认知之“识”。但实际上,将梁惠王视为主角似乎更贴近庄子的本意和故事的真谛。毕竟见过庖丁解牛的人当不只有梁惠王,但能从中有所颖悟的却仅有一个梁惠王。从人物形象上看,他不仅是兴趣广泛、不耻下问的君主,还是能够顿然悟道的智者。
梁惠王与庄子、惠子、孟子为同时代人,惠子曾做过他的相。梁惠王问孟子说“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时,孟子耐心教之以“仁义”。[16]而孟子见梁惠王之子梁襄王时则态度不屑,并有“望之不似人君”[17]的评价。可见梁惠王是孟子认为“孺子可教”的君主。但同期的孟子又有“君子远庖厨”[18]之论,这也使得梁惠王观赏庖丁解牛成为一个值得玩味的文化景观,并启发我们深入探索儒家文化与道家文化的根本差异。
三、回归“诸子”本质:从言语哲学入《庄子》之“境”
《庄子》是《老子》之后最重要的道家代表作,既是道家思想的汇总,也是先秦散文的典范。学习《庄子》固然离不开寓言,但《伊索寓言》《克雷洛夫寓言》等西方寓言是作为独立文体而存在的,而包括《庄子》在内的诸子散文中的寓言则不是独立的文体,而是作为论据来使用的。以寓言为依托的形象论证、事理论证、类比论证、对比论证,乃至于归谬法、反证法等,都可以在《庄子》中找到例证。确切地讲,《庖丁解牛》一文中只有庖丁所述才是寓言,梁惠王所言“得养生焉”已经是“寓意”了,至少是所“寓”之“意”的一种。《庖丁解牛》与诸子和史传散文同为一个单元,单元学习任务中的写作设计也是与诸子说理相匹配的议论文写作,可见其是被作为散文而非寓言来对待的。
春秋战国时期“百家竞作,九流并起”,为了宣扬各自的思想倾向、政治主张和哲学观点,各个思想流派的代表人物竞相著书立说,诸子散文就此应运而生。中学语文教材大抵强调带领学生“感受先秦时期百家争鸣的盛况”,“集中学习先秦诸子散文,以加深对传统文化之根的理解”,“领会先秦诸子对社会人生的洞察,思考其思想学说对立德树人、修身养性的现实意义;感受先秦诸子或雍容或犀利或雄奇或朴拙的论说风格,理解各家论说的方法,领悟其妙处”。[19]
萧统在《文选·序》中说:“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20]百家争鸣的背景决定了诸子散文“以立意为宗”的说理特性,也使更方便说理的“对话体”成为诸子散文的重要表现形式。中学语文教材4篇《庄子》选文中的《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庖丁解牛》《五石之瓠》都是典型的对话体,而这一形式也直接影响和启发了汉大赋“主客问答”的结构方式。
《庄子》在中国文学史、思想史、哲学史上都占据重要地位,其深奥玄妙使得这一经典著作本就具有一定的理解难度,更何况教材所见《庄子》选文均是“节选”。虽然这些“节选”之文都能够独立成章,但难免会有因“断章取义”而产生理解偏差的可能。为更好地把握文意并客观评析“节选”部分,教师就应该在备课时熟读“全文”。只有以“全文”辅助课堂教学,才能更好地避免走入教学误区,才不会使教学有管中窥豹、坐井观天或是盲人摸象之嫌。
《北冥有鱼》节选自《逍遥游》,从鲲鹏的自由变化和振翅奋飞、由北冥徙于南冥的举动中,我们比较容易理解文中的“逍遥”之意。《五石之瓠》同样出自《逍遥游》,教材“学习提示”说:“庄子也善于从常人认为没有价值的事物中发现价值。在《五石之瓠》中,惠子仅从日常使用的层面上考虑大葫芦的功用,而庄子则超越了世俗经验的束缚,指出了大葫芦的独特价值。这个寓意深刻的小故事,表现出庄子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阅读时应注意体会。”[21]庄子长于借助寓言婉曲达意,以增强说理的趣味和效果,作为寓言的《五石之瓠》本身不难理解,但其与《逍遥游》整体精神表达的契合度与一致性就非阅读全文而不能知。同样的道理,要想读懂《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就不能不回到《秋水》篇看它的题旨与思想。
《庖丁解牛》节选自《养生主》,其中说到的“养生”是庄子思想的重要组成,甚至可以关联到庄子哲学的整个体系。《养生主》全篇以“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开篇,以“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为末句,“庖丁解牛”只是文中故事之一。庄子所代表的道家学派十分强调“自然”,“依乎天理”“因其固然”是指导思想也是外在表现。唯有遵循此道,顺应自然规律,避开“技经肯綮”与“大軱”之类是非和矛盾的纠缠,方能实现“养生”。但《庄子》所言“养生”,必然不仅在于个体生命的“外养其身,内养其心”,梁惠王由“观技”而至于“明道”才是文中的重点——由“养身养命”而至于“养心养性”,由“养私养己”而至于“养人养民”,进而至于人之寿、君之明、国之运、民之昌。
《庄子》之文是文学也是哲学,越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越是要求人在认知中抓住规律,进而以“薪火相传”的方式抵达无所穷尽之境。风之于鹏,水之于鱼,瓠之于人,铏之于刀,刀之于庖,均可使人由“外物”而至于“物外”。庖丁所言“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既是“普遍联系”也是“相对论”,甚至“技”“道”之间的庖丁与梁惠王,都将《庄子》的哲学深思直送于读者的眉睫之前,时刻彰显着《庄子》作为“诸子散文”的思辨之力。
寓言固然是《庄子》外在表现和内在属性不可忽略的血肉组成,但只着眼于寓言并不能真正理解作为道家经典的《庄子》和作为思想家的庄周。《庄子》选文的教学只有大于“寓言”,纳入“寓言”之外的内容,才能更好地带领学生回到“诸子散文”的文学世界和思想世界,进而识别出《庄子》有别于“诸子”的独特风貌。
注释:
[1][15]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1016,740.
[2][4][5][6][7][13][14]教育部组织编写.义务教育教科书·八年级·下册[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7:116,115,115,118,118,116,118.
[3]教育部组织编写.义务教育教科书·七年级·上册[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6:124.
[8][9]教育部组织编写.普通高中教科书·必修·下册[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18,18.
[10][11][12][19][21]教育部组织编写.普通高中教科书·选择性必修·上册[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41,48,51,41,48.
[16][17][18]万丽华,蓝旭泽注.孟子[M].北京:中华书局,2006:2,10,13.
[20]萧统.昭明文选[M].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0:30.
[基金项目:玉林师范学院引进人才科研启动项目“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与诗性品格”(编号:G2022SK12)阶段性研究成果。]
高方,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