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旅游管理学科的自主知识体系研究
2024-10-16饶勇保继刚徐红罡张骁鸣罗秋菊
[关键词]旅游管理学科;自主知识体系;矛盾分析;学理逻辑构建
2022年4月25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人民大学考察时强调,“加快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归根结底是建构中国自主的知识体系。”目前,我国已发展为全世界旅游经济体量最大且出游人次数最多的旅游大国,而旅游业也被不断赋予扩大对外开放、促进文化遗产保护传承、助力精准脱贫和乡村振兴等社会职能。在此过程中,国内旅游学者积极尝试将中国传统文化的本土思想资源与日新月异的旅游实践需求相结合,从而逐渐建立起有别于西方的旅游管理知识框架。这重意义上,习近平总书记关于建构中国自主知识体系的重要论述,为新时代旅游管理学科的高质量发展进一步指明了前进的方向与道路。
1 从“学习”到“赶超”:旅游管理知识体系建设的中国实践
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为适应改革开放的需要,我国开始大规模发展旅游高等教育,而旅游管理学科的早期建设较多地借鉴了欧美学术界的知识框架。一方面,过去的一百多年中,西方旅游学说先后经历了重经济统计分析的“子学科(sub-disciplinary)”、不同学科介入的“多学科(multi-disciplinary)”、多学科整合的“跨学科(inter-disciplinary)”,以及面向独立学科范式的“超学科(trans-disciplinary)”等多个发展阶段[1]10,并在旅游现象、旅游活动与旅游产业运行等研究领域形成了较为系统的知识积累。而另一方面,由于我国旅游高等教育在短时间内扩展至拥有约45万名在校生的超大规模,因此亟须引入体系化知识储备来克服师资队伍培养与课程建设等方面的不足。例如,20世纪80年代中期,南开大学旅游学系率先将西方旅游研究成果融入中国旅游实践,先后组织编写了《旅游学概论》《旅游经济学》和《旅游心理学》等一系列开拓性教材,为中国旅游高等教育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然而,相较于国外旅游研究的经验化、分散化与个性化兴趣导向,我国的旅游管理学科由于对接了中国式现代化发展进程,因此在旅游业转型升级、旅游企业创新创业和旅游系统可持续发展等研究领域开始呈现“后来居上”的赶超态势。例如,《旅游学刊》编辑部近年来组织编发的多次笔谈表明,国内旅游学者的关切正在转向文旅融合、数字赋能、旅游韧性、高质量发展与旅游新文科建设等新研究方向。这些研究转向,既是对有中国特色旅游实践问题的理论回应,也折射出国内学术界对西方旅游学说及其逻辑架构的集体反思。
从理论上来讲,西方旅游学说的建立主要根植于后工业时代,尤其是二战后全球旅游产业的快速发展实践,并借此建构了基于“旅游者—旅游活动—旅游目的地—旅游组织”框架的知识体系。这一知识体系的形成过程,可以追溯至意大利学者Bodio于1899年发表的《外国人在意大利的移动与消费》与Mariotti于1928年出版的《旅游经济讲义》。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被视为现代旅游研究开山之作的早期著述,大多隐含了将旅游活动优先视为经济现象的思维范式。而在随后近百年间,尽管西方旅游研究又经历了多学科范式介入和交融的“理论丛林时期”,但在核心知识架构上仍未能摆脱传承已久的经济研究范式。
相比之下,在有中国特色的旅游实践语境中,旅游活动被赋予了超越单纯经济价值的更多社会与文化属性,而中华传统文化的历史积淀与中国旅游发展的现实经验,也为自主知识体系建设提供了极其丰厚的本土思想资源。例如,吴必虎等通过回顾历代典籍中的旅游叙事,提出以“游历”为核心概念来考察旅游、流动性与“人地互动”的内在逻辑联系,并主张借此建构适合中国文化场域的基础旅游理论[2]。而谢彦君则从人的本真需要的视角出发,建立了以“体验”为基础的旅游学新术语体系,并提出了若干有别于西方学说的新理论命题[3]8。尽管学术界对这些新概念和新命题的学理依据还存有争议,但旅游基础理论探索本身就标志着本土化知识体系建设的开端。更重要的是,得益于全球领先的基础设施、高度统一的国内大市场与政府调控的可持续旅游发展规划等一系列制度性优势,我国旅游学者可以获得大量不同于西方实践的研究素材,从而建立起了有别于西方范式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实践话语体系。以保继刚等出版的《旅游地理学》为例,该教材从旅游学与地理学的耦合关系出发,在旅游者行为、旅游地演化、旅游开发影响以及社区旅游发展等领域中提出了若干中国旅游实践所特有的理论命题[4]5。
2 矛盾分析:旅游管理学科自主知识体系的学理逻辑建构
进入21世纪以后,国内外旅游研究开始同步转向创建独立旅游学科的新目标。在国外,Jafari等西方学者主张用“旅游社会科学”来命名全新的旅游学科,并呼吁全球学术共同体建立统一的研究对象、术语系统和理论范式[1]12。在中国,中国旅游研究院、中山大学和《旅游学刊》编辑部等学术机构也多次举办旅游学科建设研讨会,探索如何打通不同学科之间的理论边界,建立可引领旅游实践发展的学科逻辑体系。
从科学学的视角来看,社会科学领域中的新建学科应肩负以下基本任务:1)描述人类社会中某种具有普遍实践价值的重要活动;2)解释支配该类型社会实践活动的客观规律;3)通过运用上述客观规律,科学预测该类型社会活动的运行与发展趋势,提出对相应实践问题的有效解决方案,从而促进人类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值得注意的是,如果人们的日常经验性思考(隐性知识)能够基本满足有关上述社会实践活动的知识需求,那么建构相应学科的社会期望会相对较低,反之亦然。这就意味着,旅游管理学科知识体系建设首先应面向某种具有普遍实践价值的重要社会活动(研究对象),并确认该类型活动中蕴含了大量日常经验无法解决的学科级矛盾与实践问题。在此基础上,再通过对该类型活动规律的理论与实证考察,建立科学的“描述—解释—预测”框架,进而提出超越各种既有“近亲”学科的有效解决方案。
2.1 旅游管理学科的研究对象———人类的旅游活动
任何学科都需要有明确的研究对象,而研究对象也是划分不同学科边界的首要标准。在经历了一百多年的探索以后,国内外学者普遍认可将“人类的旅游活动”视为旅游管理学科的主要研究对象。一方面,从个体视角来看,旅游活动是旅游者为了追求个人的身心愉悦以及新奇、放松与审美等独特体验而进行的一种社会实践。另一方面,从社会视角来看,旅游活动还应该包含旅游目的地社区、旅游企业、政府和其他旅游组织为响应人们的旅游需要而从事的各种社会活动。
将旅游活动界定为旅游学研究对象的依据之一是马克思的“劳动—休闲”思想。理论上,所有社会科学研究的目的都是为了让全人类过上美好幸福生活,而旅游休闲活动则是人们在自由(非劳动)时间里实现“幸福生活”的普遍途径。作为最早研究大众生活时间分配的思想家,马克思将劳动者的时间配置区分为必要劳动时间、劳动恢复时间与自由闲暇时间[5]20,并指出个体可自由支配时间的长短以及在闲暇时间里的休闲消遣能力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人的解放”程度。受此启发,国内学者普遍认为,旅游是个体利用自由时间开展、旨在寻求愉悦体验的一种社会活动[3]11。尤其是在经济发展达到一定水平时,这种社会活动会越来越普及,因为人们需要借助旅游来摆脱工厂、办公室或其他惯常环境对其内在欲望的理性约束。
然而,仅仅从时间维度来区分旅游和其他社会活动,逻辑上仍略显牵强。例如,虽然“五天工作制”“带薪休假”和“黄金周小长假”等制度使劳动者获得了大量自由的时间,但在闲暇时间和劳动恢复时间内的本地化休闲活动并没有鲜明的形式差异。据此,旅游学界呼吁,应将“非惯常环境”视为旅游活动的基本空间特征,进而通过“时间—空间”双维度测量来界定旅游活动的理论边界。例如,1995年联合国世界旅游组织将旅游活动明确定义为,“人们为了休闲、商务或其他目的而旅行到其惯常环境之外的地方,并在那里停留持续时间不超过一年的活动。”与此相呼应,国内学者也普遍赞成将“异地性”和“非定居停留”等视为区分旅游活动与本地休闲行为的重要标准[6]。
总的来说,国内外学者普遍认可将“旅游活动”视为旅游学科的主要研究对象,并已就旅游活动的基本特征达成以下共识:1)旅游是一种特殊的休闲活动,是以满足个人身心愉悦为目的的有意识行为;2)旅游发生在非惯常环境,需借助旅游者的空间移动来实现;3)旅游发生在人们的自由闲暇时间,是一种暂时性、而非长期性的非职业性活动。但即便如此,国内外学者选择学科研究对象的理由仍然有很大的差异。具体来说,西方学者之所以聚焦于旅游活动,是因为旅游已成为一种规模化发展从而有巨大经济价值的社会活动。相比之下,国内学者除了关注旅游活动的经济价值,也同样关注旅游对“人的解放”和“人的发展”等内在需要的满足。很显然,研究重心的这些差异,会进一步导致中外学界在旅游管理学科概念体系设定、学理逻辑推演和理论框架建构等多方面的分野。
2.2 旅游管理学科的基本概念———旅游需要、旅游响应、旅游实践、旅游效应
明确研究对象之后,旅游管理学科的首要任务是建立学科专属的概念体系,用以描述人类旅游活动的外在表现和解释旅游活动演化的内在机理。旅游管理学科基本概念的确立(图1),既是系统揭示旅游活动矛盾运行规律的理论需要,也是国内外旅游学知识体系演进的分水岭。
2.2.1 旅游需要
旅游为什么会成为人类的基本社会活动,或者说,人为什么需要外出旅游,这是旅游学研究的逻辑起点。刘晨晔指出,旅游活动之所以产生,是因为个体需要借助旅游这种实践形式来满足自身的生理与心理需要,而这些需要是一般的生理或生产活动难以满足的[5]22。西方学者则普遍认为旅游在形式上是“空间逃逸”行为,其作用在于帮助人们在无拘无束的新环境下更充分地释放内在情绪[7]。
一般认为,“旅游需要”首先表现为人们对生理愉悦与心理愉悦的追求[8]。生理愉悦与心理愉悦代表了两种不同类型的快感,但在现实生活中,旅游作为一种高度社会化的行为,不可能完全受某种单纯的生理追求所驱使,因此旅游需要更多地表现为生理愉悦需求与心理愉悦需求的混合形态。尽管对旅游需要的具体分类方法还存有很多争议,但国内外旅游学界普遍认同旅游需要是人类旅游动机形成和强化的社会根源的看法。区别在于,西方学说大多将这种动机理解为有现实经济意义的人类行为偏好,而国内学者则更强调旅游需要的本原性与普遍性,因此习惯用“旅游需要”来表征这种潜在或已外显的行为动机,而不是用“旅游需求”来表证。
2.2.2 旅游响应
人们的旅游需要是否能被及时、充分、有效地满足,这是旅游管理学科的核心研究议题。为回应这一议题,中山大学旅游研究团队主张将“社会满足人们旅游需要的态度与能力”纳入旅游研究范畴,并将其界定为“旅游响应”。在西方旅游学说中,“旅游响应”经常被简单地解释为“旅游供给”,但随着旅游活动研究越来越深入,国内学者发现影响旅游需要满足程度的变量还包含社会、文化、环境以及政治等大量非经济因素,因此“旅游响应”作为一个基本概念,可以比“旅游供给”更准确地反映社会满足人们旅游需要的潜能。
一般来说,旅游活动是旅游者从旅游客源地出发,经由旅游通道,抵达旅游目的地并最终返回旅游客源地的一个空间移动过程。因此,研究者可从“旅游客源地”“旅游目的地”与“旅游通道”等空间要素的视角来分析社会对人们旅游需要的响应。
首先,从客源地视角来看,当地经济发展水平、收入分配制度、文化习俗、社会观念以及政府支持等都是影响居民出游决策的重要因素[9],而提高居民可支配收入和延长居民的闲暇时间则是客源地响应旅游需要的主要途径[10]。其次,从目的地视角来看,旅游资源的开发利用、基础设施与旅游接待设施建设投入,都是对旅游需要的重要响应形式[11],而旅游从业者与社区居民对游客的态度,也是目的地旅游响应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12]。最后,旅游交通条件、目的地信息推介、政府市场推广和旅游中介机构的旅游线路与节事活动组织等,均可被视为旅游通道对社会旅游需要的响应途径[13]。这些多视角下的“旅游响应”,已成为国内旅游研究的重点领域,而相应的研究成果也在不断拓展旅游管理学科自主知识体系的广度和深度。
2.2.3 旅游实践
当人们的旅游需要能够获得来自旅游客源地、旅游目的地与旅游通道的有效响应时,便会产生实质性的旅游活动。所谓“旅游实践”,是指旅游活动的具体实施过程,以及在此过程中产生的行动与关系的总和。例如,从旅游者视角来看,“旅游实践”意味着具体时空情境下的“旅游消费”;从旅游从业者视角来看,“旅游实践”意味着面向特定游客的“旅游生产”;从旅游目的地居民的视角来看,“旅游实践”意味着与外来游客之间的“主客交往”;而从政府和旅游组织的视角来看,“旅游实践”则意味着对旅游活动中各类关系与行动的“协调、整合与治理”。
值得一提的是,在上述旅游消费、生产与主客互动实践中,虽然人们的旅游需要能得到不同程度的响应,但也可能由此产生更多的经济与社会问题。这些问题的产生,本质上是“旅游需要”与“旅游响应”这两大要素的不均衡发展在实践场域中的呈现,因此探索“旅游实践”中的多样化过程、行动与关系,同样也是旅游管理自主知识体系建设的重要任务。
2.2.4 旅游效应
旅游实践在多大程度上满足了人们的旅游需要,而在满足个体旅游需要的同时,旅游实践又给整个社会带来什么影响,为准确回答这些问题,有必要开展有关旅游效应的研究。所谓“旅游效应”,是指旅游实践活动的结果对个体和社会发展的影响,主要包括个体旅游效用与宏观旅游影响。其中,前者是指具体旅游实践活动对特定个体的旅游需要的满足程度,后者则是指所有旅游实践活动的总和对社会、经济、文化和环境等方面的影响。
一般来说,对于特定个体的单次旅游来说,研究者大多运用游客满意度、感知价值与重游意愿等指标来测量个体的旅游效用[14]。但对于特定个体在较长时期内的多次旅游经历来说,个体旅游效用则意味着对自己阶段性旅游体验的累积性评价。这种情形下,个体旅游活动的数量、质量、成本费用以及社会比较水平等综合性指标会成为对旅游效用的主要评价依据。
相比之下,宏观旅游影响作为所有个体旅游活动的总和所导致的结果,在形式和内容上与个体旅游效用有明显的差别,因此研究者大多用旅游可持续发展水平作为替代性测量指标。原因是旅游可持续发展水平反映了旅游需要与旅游响应二者间的矛盾运动水平。当广大人民群众的旅游需要被较充分地满足时,势必也会推动全社会对旅游需要的响应能力与态度的提升,因此旅游可持续发展水平可以间接表征全体社会成员的旅游休闲总效用。
值得一提的是,以上基于“需要—响应—实践—效应”四要素的本土化概念体系,尽管在逻辑结构上与西方旅游学说有一定的相似,但在主导逻辑上有明显的差异。例如,西方旅游研究大多采用“旅游者—旅游活动—旅游目的地—旅游组织”概念体系,而这一体系隐含了基于产业供需矛盾的经济分析思想。其中,“旅游者”和“旅游组织”代表了旅游商品的供需双方,而“旅游活动”与“旅游目的地”则分别表征旅游服务贸易的行动场域和时空场景。相比之下,本研究提出的新概念体系扩展了对“旅游(商品)供需关系”的理解,从而使超越传统的经济分析范式成为可能。例如,相比西方学说中的“旅游需求”,“旅游需要”可以更充分地反映人民群众的休闲权利来源。相应地,政府通过加快经济发展来有计划地提升人民群众的出游能力,就是对上述旅游需要的有效回应,但这种客源地视角的“旅游响应”已明显超出西方学说中的“(目的地)旅游供给”概念范畴。
2.3 旅游管理学科的基本假设与基本矛盾
社会学科的理论边界不仅体现为研究对象与概念体系的独特性,也包含从基本概念中引申出的若干基本假设。这些假设不但界定了具体的学科研究范围,也为概念间关系分析提供了逻辑依据。更重要的是,通过梳理不同假设之间的理论联系,可以推导出引领学科知识体系建设的基本矛盾与逻辑范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西方旅游学说因为沿袭了经济分析传统,所以普遍默认从“人的自利性”假设出发来分析旅游市场中的供求矛盾及其治理策略。相比之下,中山大学研究团队提出的新概念框架更接近人类旅游活动的社会本质,也因此演绎出不同于西方旅游学说的基本假设与矛盾。
2.3.1 基本假设———旅游需要的无限性、旅游响应的有限性与有界性
假设之一:社会成员旅游需要的无限性。从理论上来说,社会成员的旅游需要整体上是不断增长且没有极限的。一方面,从旅游需要层次来看,个体的旅游需要包含“放松需要”“刺激需要”“关系需要”“自尊与发展需要”以及“自我实现需要”等不同层次的需要。在每一个层次上,人们的旅游需要数量与质量水平呈现持续增长的趋势,而在不同层次间,人们的旅游需要也还存在持续的升级需求。另一方面,从旅游形态的历史演进来看,经济、技术与社会的持续发展同样也会导致人们对旅游活动形式与内容需求的不断升级。
假设之二:社会响应个体旅游需要的能力有限性。社会对旅游需要的响应能力是有极限的。以旅游目的地的接待响应能力为例,所有目的地都存在与其时空条件相匹配的接待规模[4]235,而且交通可进入性、食宿接待能力以及基础设施载荷等因素,也会限制旅游目的地的接待容量。此外,从旅游从业者数量与专业素质来看,旅游目的地的服务供给能力有明显上限,超过这一极值水平则会导致服务质量的急剧下降。
假设之三:社会响应个体旅游需要的态度有界性。社会系统并非任何时候都会无条件地支持所有人的所有旅游需要。其一,从客源地社会的观念结构来看,当地习俗是否赞成人们去外地消费,而当地政府愿否鼓励人们外出旅游,都反映了社会对旅游需要的响应态度,而这种社会响应在实践中往往是有所保留的。其二,从目的地居民态度来看,当地社区在“是否愿意接纳旅游者”“愿意接纳什么类型的旅游者”以及“容许旅游者在多大程度上介入当地生活”等问题上也存在分歧,而这些分歧会导致人们对旅游者消费行为的不同响应态度[15]。其三,从全社会的整体态度来看,对旅游需要的满足程度还会受到法律、道德与集体价值观等社会意识的约束。
不同于本文提出的上述假设,西方旅游学说并没有通过对“基本假设”的讨论来厘清旅游学科的研究边界。这主要是因为西方学界普遍遵循已延续上百年的经济分析传统,从而默认将经济学理论的既有假设(如“资源稀缺性”和“人的自利性”等假设)直接应用于旅游研究。然而,在中国式现代化发展背景下,旅游不仅只是巨大体量的经济产业,同时也被认为是事关人民群众生活质量的民生产业和幸福产业。就此而言,本文提出的基本假设恰好反映了中外学界对旅游活动的非经济属性的认知差异。例如,西方研究者主要关注“有钱有闲”阶层的旅游行为,很少讨论贫困人口的旅游需要,因为依循“资源稀缺性”和“利益最大化”等假设,旅游组织应按“价高者得”的原则来提升旅游资源的配置效率。但依据本文提出的新假设,无论贫富强弱,所有社会成员的旅游需要都应被重视、响应和满足,因此解决供需矛盾的方法不应只是市场协调与价格竞争,而更应包含对资源稀缺性的改善以及对社会成员的时间与经济赋权等。
2.3.2 基本矛盾———“旅游需要”与“旅游响应”的对立统一关系
通过分析本文提出的基本概念———旅游需要、旅游响应、旅游实践与旅游效应,以及各概念之间的耦合关系,可以发现,“旅游需要”与“旅游响应”二者间的对立统一关系,是贯穿“旅游实践”具体过程、进而产生各种“旅游效应”的根本性矛盾。
所谓“对立”,是指“旅游需要”与“旅游响应”作为矛盾的两个方面,分别遵循相对独立的发展规律。例如,“旅游需要”是人们在日常生产生活实践中自发形成的精神追求,往往会随着可支配收入、闲暇时间以及工作与生活压力等因素的变化而“自下而上”地增长。相比之下,“旅游响应”作为商家逐利动机、社会习俗观念演变、政府的经济与社会发展规划等多种作用力交织而成的结果,则更多地遵循“自上而下”的变化路径。所谓“统一”,则是指“旅游需要”与“旅游响应”作为矛盾的两个方面,同时还存在相互适应、相互促进的内在需求。例如,当政府察觉到现有旅游设施无法满足人们的旅游需要时,会采取多种措施来鼓励旅游企业和目的地居民提升响应能力与意愿。同样地,当政府和企业发现旅游设施利用率偏低时,也会反过来采取措施调动客源地居民的出游积极性。
更进一步地,当“旅游需要”与“旅游响应”的对立统一关系映射于具体的旅游实践中时,不但会为旅游消费、旅游生产以及主客间互动等旅游活动提供规律指引,而且会“自下而上”地产生出个体的旅游效用与综合性的宏观旅游效应。而这种微观或宏观的旅游效应又会进一步改变社会成员的“旅游需要”和社会的“旅游响应”能力与态度,从而推动人类旅游活动在形式和内涵上的进行性演化。
据此,将“旅游需要”与“旅游响应”的对立统一关系与前述基本假设相结合,可以归纳出旅游管理学科研究的基本任务———消解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旅游需要与社会对人们旅游需要的响应相对滞后之间的矛盾。从社会长期发展趋势来看,旅游响应能力与态度提升整体上会滞后于个体旅游需要的增长。而在局部地区或特定时段,旅游响应能力有可能与旅游需要达成暂时性“平衡”,但很快又会因为旅游需要增长的而转变为新的“非平衡态”,而人类旅游实践正是通过这种“平衡态—非平衡态”的反复变换来实现螺旋式增长。
理论上,基本矛盾的识别与确立,明确了旅游管理学科的基本任务,也使新学科得以区别于相近学科。值得注意的是,尽管西方学界主张的“供给—需求”矛盾与本文中的“需要—响应”矛盾在形式上有相似之处,但在内涵上却有根本性差异:一方面,矛盾承载的主体不同。如西方学说中的“供需”双方是指旅游者(有钱有闲阶层)和旅游组织(旅游产品供给者),但本文中的“需要—响应”双方是指所有社会成员(平等拥有休闲权利)和整个社会系统(含经济性和非经济性的响应)。另一方面,矛盾分析的目标也有很大差别。例如,西方学说中的供需矛盾分析主要立足于提升资源配置效率,从而使旅游服务贸易的各参与方能在资源均衡配置的前提下实现最大化收益。相比之下,本文提出的“需要—响应”矛盾分析,则更强调“个人发展”与“社会发展”之间的均衡效应,而经济收益仅仅是评价这种均衡效应的部分元素。
3 理论框架———旅游管理自主知识体系建构的基础、内容、路径与目标
旅游管理学是一门以人类旅游活动为研究对象的社会科学。作为一种特殊的社会活动,旅游活动有着与其他社会活动不一样的运行过程与发展规律。而在不同社会制度背景下,旅游活动又往往会被赋予不同的经济、文化与社会意义。因此,为了揭示旅游活动的演化规律,旅游管理学科需要对旅游活动过程中的关系、行动及其结果展开系统研究。
3.1 自主知识体系建构的基础与内容
构建旅游管理学科的自主知识体系,首要任务是从分析基本矛盾出发,明确学科研究的主要问题与内容面向。据此,本文通过分析旅游活动的社会基础与发展前景,提出以“旅游需要—旅游响应”的对立统一关系为基础,按“关系分析—机理分析—内容分析”逻辑展开,从而有序建构适合有中国特色的旅游管理知识体系。
如图2所示,“旅游需要—旅游响应”这一组矛盾主要产生于旅游活动过程中,并会随着旅游活动在不同时空场景下的展开,演化出更多、更新的矛盾运行形式。这意味着,为探究旅游活动的矛盾运动规律,不但需要考察旅游需要、旅游响应、旅游实践与旅游效应等要素的性质、特征与发展规律,更需要考察要素间的互动关系、行动及其结果。具体包括:1)“旅游需要”与“旅游响应”之间的互动关系与规律;2)“旅游需要”与“旅游实践”之间的互动关系与规律;3)“旅游响应”与“旅游实践”之间的互动关系与规律;4)“旅游需要”“旅游响应”“旅游实践”三要素与“旅游效应”之间的互动关系与规律;5)“旅游需要—旅游响应”矛盾与“旅游活动—旅游实践—旅游效应”循环之间的互动联系。
上述旅游要素间互动关系分析,既能从不同侧面解释旅游活动的过程、行动与结果,更有助于建构对旅游活动发生机理与机制的分析框架。具体来说,基于要素间关系分析,本文推导出以下基本假设———“社会成员旅游需要的无限性”“社会响应个体旅游需要的响应能力有限性”以及“社会响应个体旅游需要的响应态度有界性”。这些假设既为旅游系统的运行机理研究提供了逻辑起点,也搭建了可适用于更广泛场景的矛盾分析框架。更进一步地,从这些假设出发,旅游研究还可以围绕“旅游需要—旅游响应”这一矛盾主线,不断整合现有观点和新的理论元素,建构出更多的新模型、新定理和新命题,以用于解析基本矛盾在实践中的多样化表现形式。
总之,以上述矛盾分析框架为依据,我国旅游管理学科的自主知识体系内容建设可从以下3个层次展开:1)旅游现象研究。运用矛盾分析方法,对由旅游活动引发和塑造的重要实践现象进行描述、归纳、解释与预测;2)旅游规律研究。分析旅游活动与旅游现象演化中的矛盾运动态势,归纳、演绎与检验影响实践发展的一般性规律;3)旅游实践问题与对策研究。运用上述基本概念、假设与矛盾分析框架,识别旅游实践中呈现的冲突与机会,解释其现实影响与未来发展趋势,并借此提出科学有效的应对策略。
3.2 自主知识体系建构的目标与路径
作为一门实践性社会科学,旅游管理学科应遵循“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的研究路径(图3)。这一研究路径包含以下要点:1)在“旅游需要—旅游响应”基本矛盾的驱动下,不断发展的旅游实践活动孕育出一系列的社会、经济、文化与环境问题,因此产生对旅游实践现象、运行规律与应对策略的研究需求;2)针对不断涌现的旅游研究需求,旅游研究首先需要开展对旅游活动的过程、关系、行动与结果的矛盾分析;3)以对旅游活动的矛盾分析为依据,旅游研究还需进一步结合多样化的实践情境,揭示引发和塑造出各种旅游实践现象的基本规律;4)基于对旅游实践现象的规律研究,旅游研究应将其转化成对重要实践问题的原理性解释与对策性建议,并将之运用于旅游实践;5)随着旅游实践的持续发展,上述研究路径的循环递进将为旅游管理学科发展提供源源不断的研究动力与实践支持。
基于上述研究路径,可以归纳出旅游管理学科知识体系发展的以下目标:1)更有效地满足社会成员在必要劳动时空之外的旅游需要,从而提升广大人民群众的幸福感与获得感;2)更合理地调适个体旅游需要与社会旅游响应系统之间的矛盾,全面提升旅游资源与旅游设施的利用效率,促进旅游活动各利益相关者的和谐共处与共同发展;3)在满足个体旅游需要的同时,更科学地应对旅游活动对社会、经济、文化与环境发展带来的冲击与挑战,从而促进人类旅游活动的可持续发展;4)更妥善地处理好旅游发展与其他社会经济活动的关系,提升全体社会成员的工作生活质量,推动人类社会的和平与发展。
3.3 中国旅游管理学科的现实定位与知识边界
在我国现有的高等教育体系中,“旅游管理”被界定为“工商管理”一级学科下的二级学科,并开设有酒店管理、会展经济管理、旅游规划与管理等分支专业。但从学科发展历程来看,旅游管理知识体系建设并未完全拘泥于“自上而下”的学科定位,而是从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实践话语体系“三位一体”原则出发,走出了一条有中国特色的自主知识生产道路。这重意义上,本文提出的新概念、新命题和新框架,并非单纯意义上的理论构想,而是对自主知识体系建设的反思与凝练。
首先,相比旅游管理学科的现有知识体系,本研究提出的自主知识体系扩展了源自西方旅游学说的经济分析传统,将对“旅游者—旅游组织(企业)”的供求关系分析范式,转变为对“社会成员旅游需要—社会系统旅游响应”的矛盾运动分析。这一转变不仅拓宽了旅游管理学科的研究边界,也更契合中国式现代化发展对旅游业的新需求,如促进文化遗产保护传承、提升人民群众获得感和推进生态文明建设等。
其次,相比工商管理一级学科的既有知识体系,本研究归纳的自主知识体系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供给端视角的“个体—组织”关系研究传统。管理学科中的矛盾分析侧重关注个体与组织在目标实现过程中的冲突,主张用“组织、计划、领导、控制”等概念来解释“个体—组织”的行为整合过程,从而借此提升群体、组织乃至整个社会的目标达成能力。相比之下,旅游场域中的“个体—组织”冲突并不完全来自供给侧内部的目标分歧,而是更多地体现为“个体休闲行为”与“社会休闲系统”之间的相互调适。这说明,本研究提出的新体系与管理学知识体系,既有在供给侧管理效率研究上的相似(相近)之处,也融入了更多对社会关系治理目标、路径与机制的新思考,因而在学科知识边界上有较大的差异。
最后,相比国内外近年来热议的独立“旅游学科”,本研究提出的自主知识体系虽然可以为其提供高度契合的理论支持,但在学科边界上同样存在不可忽视的差别:一方面,在中国情境下建立起来的旅游管理知识体系,本质上是为中国式现代化发展服务的实践科学,因此,从研究目标、概念与矛盾分析框架等来看,旅游管理知识体系并不能完全替代普适性的旅游学科。另一方面,作为全球经济体量最大、出游人次最多、科技水平发展最快的旅游大国,中国旅游产业的自主知识创新正在不断促进全球学术共同体的进步,因此,也会为旅游学科的全球性新范式发展作出不可或缺的重要贡献。
综上,基于对有中国特色旅游实践的理论反思,本研究提炼出了更符合中国式现代化发展需求的标志性概念,并通过引入马克思主义的矛盾分析方法,初步建立了有别于西方的旅游管理理论架构。以此为基础,旅游管理学科可以加快自主知识体系建设进程,这既是对乡村振兴、文旅融合与新质生产力发展等国家战略的学术响应,也将为提升人民群众的获得感与幸福感提供坚实的理论指导与方法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