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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舍

2024-10-14赵志明

文学港 2024年9期

1

出于职业习惯,我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半个小时。接待我的女管家告诉我,“我的病人”此刻正在花房里晒太阳。我或许不自觉地流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她进而解释道:“林小姐陪着他。每天的上午或下午,只要阳光足够好,汪老先生都会被移到花房里晒一个小时左右的太阳。”林媛媛和汪艾是夫妻,花舍里的工作人员却都以“林小姐”来称呼她,不叫“汪太太”或“汪夫人”。

这是因为汪艾成了植物人,一睡就是几十年的缘故?抑或是他们早就已经协商离婚,只是外人不知晓罢了?

不管怎么说,林媛媛对汪艾不离不弃,一直陪伴着他。这是不争的事实,也是感动整座石泉城的原因所在。在童话中,一位公主长睡不醒,因为王子深情的吻而被唤醒;发生在花舍里的这一幕,虽然期待同样的团圆结局,性别却掉了个个。如果林媛媛的挚爱深情都唤不醒沉睡的汪艾,难怪一茬茬的康复师都会碰壁而回。

女管家对我充满同情。在她眼中,毫无疑问,我注定要铩羽而归,来之前肯定对汪氏族人信誓旦旦,觉得自己能妙手回春,来到这里却毫无针对之策,最后不得不卷起铺盖溜之大吉。不过,也肯定不会白来这一遭。为了这个家族企业的创始人,石泉城所有的人都知道,汪家人是舍得花巨资的。无论汪艾继续亘古长眠,还是有朝一日突然醒来。

穿过厚重的铁门,置身于高高的围墙下,经过一道安检,一间风淋室消菌杀毒,让我对即将生活和工作在这里的花舍益发好奇。聘请我的汪氏集团现任总裁所住的别墅我也去过,安保级别都没有这么高。他是汪艾的孙子。

因为里面住着病人,外面人进去之前先消一次毒我能理解,可是为什么还有安检呢?难道一个昏迷不醒的植物人也会时刻面临其他什么不测吗?

趁着汪艾在进行“光合作用”,女管家带我先熟悉花舍的空间。

主体自然是汪艾的理疗室,包括卧室、按摩室、太空增氧仓、监护室和急救室,确保汪艾在各种情况下都能得到最及时的专业医疗救护。紧挨理疗室的是医护人员的办公室和起居室。除了一位主治医生,还有三位助理,助理每天八小时轮流在岗,随时处理突发情况。此外,花舍还有两位管家,两位司机、两位保镖、两位厨师和两位家政人员,分为白班和夜班,其卧室都在二层。

花房的面积更大,一道环形玻璃幕墙将之与理疗室相隔开来。在一楼转了一圈,我发现花房是完全封闭的,整体被罩在一个大玻璃钟罩内。

看不到林媛媛和汪艾。他们可能待在花海的更深处。

被阳光彻照的植株愈发生机勃勃,那些形状各异的叶子以及颜色斑斓的花器,极具异域风情,连地面的光斑也染上了丰富的颜色,如扭曲的混乱的虹,也像一枚枚凋零的花瓣,盛开在大地的肌肤上。

女管家说:“花舍自然是以汪先生为中心的,所有的人事都围绕着他在运转,但他没有意识,而你是他的主治医生,我们实际上都服务于你,听从你的安排。”

这些我都清楚,之前我和汪氏族人签订的合同里面,对我的职责权限都写得明明白白。

“你肯定也知道,花舍装有天眼系统,我们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一目了然。”女管家继续说,“花房是禁区中的禁区。花舍里的所有人,想要进入花房,必须要征得林小姐的同意。事实上,即使林小姐同意了,也没人愿意进去。”

“为什么?”

“花房的土壤,加上植物,腐烂气太重了。你过一段时间就明白了。”

我想到一个问题。女管家之前不是说过,汪艾经常在花房里晒太阳,难道每次都是林媛媛亲自陪同吗?

“林小姐要是没有空的话,汪先生晒太阳这件事会由花房里的花匠负责。”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女管家带我参观房间时,并没有提到花匠。

“花匠不和我们住在一起,他住在花房里。不过,你很快就能见到他。”说到这里,女管家突然叹了口气,“当你见到他时,千万别吓着。他是个好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对花花草草这么体贴用心的人。”

当林媛媛推着汪艾从花房回到花舍,我有一种错觉,林媛媛仿佛是一株明媚鲜艳的植物,迈动双脚袅袅娜娜地走到了我的面前。

她如花的脸庞上还留着阳光的吻痕,浑身散发着阳光地里才有的青春热烈的气息,让我忍不住怦然心动,连忙收摄心神,掉转目光。我怕我会忍不住上下打量她,这很不礼貌。

而且,这也不是我此行的目的。

林媛媛虽然已经年老,但她永驻的青春和非凡的美貌,在石泉城早就不是秘密。坊间传闻,她的驻颜有术或许和花房有关,或许和汪艾有关,或许和很多人有关——据说她会采阳补阴,这也是很多医生最后形销骨立离开花舍,却对女主人恋恋不忘的原因。我此番来花舍不是为了求证传闻的真假,更没有想过唐突百岁佳人,而是要把沉睡多年的汪艾唤醒。

不管多少人在这件事上铩羽折戟,不管他们认为这是多么不可实现的医学奇迹,我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把汪艾救醒。他除了是一手创立汪氏集团的人,他的长眠不醒也是一个谜团。

如果他没有昏迷不醒,他躺的地方就应该是坟墓。世人活这么久是反常的,哪怕他只是躺着,一动不动,靠营养液和现代医术续命。我渴望把他唤醒,哪怕他的记忆接近一张白纸,哪怕他的思维退化到像猿人一样简单。无论如何,我想试一下。所谓奇迹,不就是看似绝不可能最后却一定会实现的吗?

而且,我也相信,汪氏族人也好,林媛媛也好,他们肯定都希望汪艾康复,哪怕仅仅是能睁开眼睛,动动手指,从嘴唇里磨出一两个音节。

林媛媛的声音也很好听,带有少女才有的清越明净。

“你是年轻有为的医生,治病救人是你的职责。我当然希望你能帮助到我们。可是,如果汪艾仍旧无法醒来,请你也不要自责。毕竟,他已经昏睡了几十年。有时候我想,他这样其实也挺好的,安安静静,不为外界所扰,越睡越像个婴儿。”

林媛媛作为汪艾的妻子,夫妻心意相通,如果她真的这样想,我觉得将汪艾救醒的几率便大了几分。

此前我见过很多植物人家属,他们开始的时候自然不愿意放弃,无奈时间久了,羁绊之心便弱至熄灭。汪家纵然家财万贯,不也渐渐接受了汪艾再无醒来的事实吗?

为此,汪氏集团甚至设立了专项基金,除非汪艾先行去世,只要他在世一天,花房可以维持正常的运转。

我就是因为知道了汪氏族人有这样的打算,才决定揽下这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发誓将奇迹变为现实。我要看到活生生的汪艾,能站能走能说话。当然,我这么做并不是全部为了汪艾。我从来没有见过汪艾。就算我学的是西医,谨守希波克拉底誓言,我也不会无缘无故对他这么好,好到要让他重新拥有几百亿美元的资产。

当然,这些话我没有必要告诉包括汪艾在内的所有人。

上帝说:我在人世间行我的道,是为了弥补欠缺的公义。

2

我到花舍上班的第一天晚上,天气突变。白天还是艳阳高照,晚上突然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敲击着花房的玻璃顶棚,如酒醉之徒疯狂击鼓。闪电像龙爪撕裂漆黑的夜空,因为每次都空手而回,更让人心惊胆战,以为下次要被抓走的必然是自己。

夜班护理虽然是中年女性,与我也是第一次见面,却依然惊惧于夜晚和暴风雨混杂在一起的恐怖,通过内线电话,她怯生生地问我要不要去看一下汪艾。因为每次电闪雷鸣,她都会产生奇怪的幻觉,觉得汪艾有好转或变得更糟的迹象。好像要睁开眼睛,或者要死过去一般。

当我和她一起守在汪艾的病榻前,我才真切体会到她的恐惧。

是因为花房。

由于透明玻璃罩被雨水覆盖,加上玻璃幕墙,闪电经过几重折射变得格外狰狞。那一道道龙爪魅影陡然变得更长也更锋利,其指甲的长刃一遍遍划过玻璃墙,发出瘆人的啸叫。

与花舍房间内的灯火通明不一样,雨夜的花房一片静谧,似乎与夜色融为一体。透进玻璃幕墙的光,大约只能照出几步远的距离,那恰是花房内靠墙的甬道。甬道之外的植物隐身在黑暗中,瞬间被闪电照亮,闪电一旦熄灭,这些静默的植株便再度隐形。

植物是会呼吸的。在漆黑的雨夜中,即使伴有惊雷的杂音和玻璃穹顶上雨水瀑流的哗哗声,它们大口大口的呼吸也清晰可闻。这和身旁汪艾的呼吸形成奇怪的呼应。当植物屏气凝神,我们的耳朵里便充塞着汪艾的呼吸;当植物喧闹一片,汪艾就顿时气息全无。如果闭上眼睛,不受闪电惊雷的影响,确实会在呼吸之间产生怪异的联想,似乎有一个活物时而在花房内,时而在花房外。如果你想抓住它,你就被卷入打地鼠的游戏。你的面前全是地鼠洞。只有一只地鼠在里面蹿来窜去,速度之快,导致所有的地鼠洞全都有地鼠出现,地鼠又同时消失。设想一下,如果薛定谔的猫处于这样的情状,箱子在打开的同时也是闭上的,那么有没有猫是问题,还是猫本身就是问题的本质?

闪电亮了,照亮那些植物,它们好像急不可待地涌过来,想要隔着玻璃幕墙,问病人是否安好。闪电灭了,那些植物便又像退潮一般往后退却,消失不见,像离开一场葬礼。

闪电似乎让这些植物都复活了,叶子像伸出的手掌,花朵像张开的嘴巴。

大音希声。没有声音,才激发出想象中更为可怕的恐怖。

可怜的夜班护理一直在瑟瑟发抖,内心的惊恐一览无遗地溢了出来。为了安慰她,我选择正对着花房而坐。这样一来,黑色的花房便尽收眼底。其实我什么也看不见。借助闪电,我能看到花房的部分角落,但是闪电过后,那个空间便呈现出更加浓厚深重的黑暗。

就在闪电或明或暗的间隙中,我看到有东西紧紧地贴着玻璃幕墙,显然是在窥视房间。在那一瞬间,我以为看到的是一只蜥蜴。

那是花房里的花匠。他肯定遭遇过可怕的变故,不然脸不会受到这样的破坏。那张脸像被闪电猛拍在墙上,以致整个脸部都被挤压成麻皱皱的一团,只有眼窝的深洞里射出两团磷火似的冷光。

闪电再划过时,花匠已然不见。

我知道,他是来看我的。也许此前的每个主治医生,都被这样窥探过。

我让护理先回房间休息,告诉她这个夜晚余下的时间,我将守在汪艾身边,直到白班护理过来替我。

护理千恩万谢,逃也似的回了自己的房间。

又过了半小时,雨势渐小,慢慢收住。很快,月亮又挂上了如洗的夜空。幽冷的清辉覆盖上了花房的玻璃罩。视线所及之处,植物们恢复了楚楚可怜的模样,齐齐进入香甜的梦乡。如果不是还挂念着那张蜥蜴脸,我甚至觉得这是难得的良辰美夜。

可是,花匠没在再出现。

我打定主意,不管林小姐同不同意,我都要进入花房,一探究竟。

3

“你确定要进花房吗?”林媛媛问我,好像进入花房是一次事关生死的冒险,必须郑重其事地对待。

“只要对病人有利的事情,我都要尝试一下。”我早就想好了理由,“当务之急,我打算尽可能地陪在病人身侧,哪怕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哪怕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这样,我才能更好地观察、护理和医治他。”

“你的意思是,汪先生是有可能醒过来的?”林媛媛有些紧张,也许是兴奋所致,“你有几成的把握?”

“这个目前还不好说。”我尽量说得有保留一点,“首先,我要对他进行全面的会诊;其次,我还要监护一段时间。国外确实不乏成功醒来的先例,只要有一丁点希望,我都不会放弃的。希望你也是。”

“但是,汪先生已经睡了这么久。”林媛媛睁大一双秀目,毫不防范地看着我,“如果真的醒过来,那他的意识和身体机能还能恢复如初吗?”

“肯定会受一些影响。这么长时间没有运动,身体的关节多少都会锈化的。不过,意识倒有可能保持完好。毕竟这么多年来,他的大脑是接近于休眠状态的。一旦唤醒,他的身体会显得僵化,但他绝对还是昏睡之前你最熟悉的那个人。”

林媛媛陷入了沉思。我想她肯定是在回忆往事。她的过往,汪艾的过往,她和汪艾共同的过往。

既然她守候了汪艾几十年,足可证明他们的爱情。

我有些伤感起来,为了曾经相爱的两个人,也为了他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在和将来。

林媛媛突然回过神来,对我说:“你想要进入花房,我还要征求一下周知行的意见,他是这里的花匠,负责打理花房。我想你们应该见过了。”

4

一周过去了,林媛媛迟迟没有答复我。

这阵子她每天都来花舍,有时是上午,有时是下午,然后推着汪艾进入花房,在花草的掩映下越走越深,直至完全看不见踪影。

花房的面积显然比我想象得还要大很多。

既然周知行只在花房里活动,那么林媛媛肯定会见到他,也会传达我想陪着汪艾一起进出花房的意愿。

不管怎么说,林媛媛名义上还是花舍的女主人,不可能真正会听命于一个花匠。她之所以说要征求意见,有可能是出于尊重。在某种意义上,我和周知行是平等的。比如说,他照顾满园的植物,而我照顾一个植物人。

也不排除林媛媛和周知行,甚至包括汪艾,他们三者具有非常隐秘而牢固的关系。这从花房里经常只有他们三个人,而其他任何人想要进入花房必须获得准许就可以看出。而这种准许在我的理解中,是林媛媛和周知行共同决定的。

为什么进入花舍需要过一遍安检和过一次消毒呢?为什么进入花房还需要被批准呢?花匠周知行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烧成这样?这个花房里还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里面肯定有很深的隐情,足够专业狗仔队扒几个月了。不过,这些都与我无关。我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要挑战一下医学奇迹,让汪艾苏醒。也许只要汪艾醒过来,花房里三个人的隐秘关系也就水落石出了。

林媛媛和周知行越是拖着不让我进花房,我心里越是起疑心。汪艾为什么会一直长睡,以及他能不能醒来,答案也许就在花房里。

他们现在可以拒绝我进去,但总有一天会松口。我只要反复提要求,他们一直不松口,这事就显得可疑。他们绝对不会让疑窦丛生,让疑窦在每个人的心里发酵。尤其是我们还要面对汪尊,他能把汪艾创建的家族企业发展成如此庞大的商业帝国,当然是一个狠角色。

5

这一天,林媛媛没有来。

下午两点,周知行把汪艾推去花房,一个小时后又把他送到理疗室。置身花房,又被阳光长时间照射之后,汪艾的身体就像一个旧香炉,散发出一股热气和香氲。给我的感觉是,汪艾只是在午睡中,让人不忍心叫醒他。

我将仪器探头小心翼翼地固定在汪艾的顶门、额头、耳廓后几处。“滴”的一声,汪艾的身体便和仪器相连相通。这是康奈尔医学院最新研发的用于治疗植物人(PVS)的高科技产品,预计投放市场后零售价不会低于100万美元。这台仪器的神奇之处在于,只要病人大脑中枢还在活动,它便能够不断接受大脑信息,并将这些信息进行集中处理,更新完善后,再输送回病人大脑。也就是说,只要病人苏醒,他就能恢复当年意识的90%以上,即使休眠了几十年,也只相当于睡了几个小时。

醒来之后,他还是他。他会牢记住过往,所缺的只是当下。因为林媛媛美貌如初,他会立刻认出她。至于其他人,在昏迷之前没有见过的他当然不认识,在他昏迷之后发生改变的,也需要他重新认识、确认。对这种情况,医学术语的描述非常简洁,只是“康复”,不涉及其他。医生的职责是治病救人。至于病人是圣人还是魔鬼,医生是不会,也不应该区别对待的。

周知行在一旁站着,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刻转身离开花舍,进入他的领地。

我猜他是有话要对我说。

“今天晚上十点后,有暴风雨。”层层叠叠的疤痕掩盖了他说话的表情,但我听得出他吐字很吃力,那场大火很有可能烧进了他的体内,舌头、喉咙都受损严重。“十点时,你直接到花房来。花房在大雨中,将会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你到时就会感受到。因为,所有的植物都复活了。”

6

说来也怪。十点不到,天气陡然变了。闪电像赶马车的鞭子;雷声轰隆,像大车的巨轮;车上满载着雨云,到了石泉城上空,甚至就是花房的正上方,猛地挺住。随后“哗啦”一声,大雨倾盆而下。

花房里的植物果然都复活了一般。这种感觉难以描述,我只觉得植物不停地在往高处攀援,在疯狂地长粗,叶子们簌簌作响,仿佛在彼此交谈。所有的植株,它们的根茎、叶子和花朵,似乎都在发光,那是一种非常微弱却清晰坚定的华彩。好像雷电惊醒了植物沉睡的灵魂,让它们渴望挣脱束缚,渴望表达。这种欲望越来越强烈,伴随着足以撕毁半个天空的龙之爪,它们打开了全身的缝隙。在闪电熄灭之后,天啊,我该怎么描述我周遭的景象。在昏暗中,原本隐藏在枝叶和花朵中的微弱光点,现在一下子变得清晰,那密度足以让我窒息。小时候我喜欢看夏夜的萤火虫,捉住它们放在蚊帐里。我从没有想象过如此密集的萤火虫,它们散发出的光电已经不像童年时那样带给我安宁,这些光点近乎邪恶,它们很不自然。我喜欢的萤火虫只饮夜露,但这里的萤火虫吸取的似乎是土壤给里的黑暗、腐败的东西,所以发出的是磷光。

似乎看出了我的讶异,周知行面无表情地说:“热带雨林的植物,其生长特性一以贯之就是贪婪。对阳光很贪婪,对雨水也很贪婪。由于它们被拘禁在原地,这不仅是空间意义上,也体现在时间意义上,它们彼此之间的竞争更为惨烈。正因为如此,它们更加渴望阳光和雨水。”

作为人类,我们应该学习植物的视角去观看世界。作为人类,我们应该学习植物的视角去观看世界。作为人类,我们应该学习植物的视角去观看世界。作为人类……学习植物……人类……植物……

在漫天的雨声中,周知行就像他身旁的诸多花卉一样,释放出奇特的信息。他好像在消失,又好像在呈现全新的面目。他站成了一棵植物。不是一棵树,树太大了,太笨拙了,而是一棵植物,他就像一棵植物那样看着我。他的声音变成了喃喃低语,充满了潮湿、黏濡。在他的眼光中(他的眼光也像磷光,只是更大一点,像指甲那么大的光斑),我觉得我也变成了一棵植物,置身于一群伸长脖子围看热闹的植物中间。

我的意识慢慢涣散。我听到周知行的声音,像一列小火车那样爬进我的耳朵,我的耳涡像螺旋形隧道一样幽暗深远,周知行的话激发出了涟漪般的回声。

他问:“你是谁?你来这里做什么?你渴望的是什么样的阳光,是什么样的雨水?”他欺身上前,一把缠住了我的脖子,像攀藤一样缠住我。

我被催眠了。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

我是一位医生。我从来处来。我往去处去。

一般的催眠术对我不会有效,尤其是在我早有提防的情况下,但我确实低估了周知行,他不仅是一位花匠,还是一位植物学家。在一群植物的协助下,他很快瓦解了我的意志。在陷入沉睡之前,我看到了曼陀罗花。

看到了曼陀罗花,意味着死亡。

这是我给自己设定的最后防御。

既然我已经死了,那么我自然无法回答任何问题,包括“我是谁?”“我的真实目的是什么?”秘密将和我一起沉睡。只要秘密没有泄露,即使我被催眠了,也不至于有生命危险。这次我虽然栽在周知行手上,但我却有把握他还不至于把我变作花房里的肥料。

他已经暗示过我,植物渴望的是阳光,是雨水,而不是人体的各种分解物。他把我变作植物,不过是想知道我渴望的是什么。

我的答案是,我想死。

于是,我又复活了。

7

对于深夜我在花房内的昏厥,花舍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但他们轻易地将之归结为缺氧带来的窒息。“你怎么会晚上进入花房呢?”他们都表现得很惊讶,“医生,难道你不知道植物在晚上会吸进氧气,吐出二氧化碳吗?氧气不足,二氧化碳又超标,你还待了那么长时间,不昏厥才怪呢?”

“我在花房里待了多久?”

他们让我看监控,十点进入花房,凌晨四点花匠把我送回花舍,一共待了六个小时。

在我变成植物的六个小时中,由于花房里面没有监控,我无法知道其间经历了什么。如果我一定要知道,只能去找周知行。我想,他肯定是等着我去找他的,就像我对他的怀疑,一个花匠,为什么会掌握精湛的催眠术?他肯定也想知道,一个医生,为什么会在自己的意识里设立防御机制?

我渴望我们的第二次交锋。

8

林媛媛来了,她推着汪艾去花房时,示意我也一起。

我想,她肯定知道雨夜发生的事情了。我不清楚周知行会告诉她多少,但她了解的肯定比我多。

“是周知行想要找我聊聊吗?”我明知故问。

“不,是我们要和你聊。”林媛媛毫不掩饰。

“你们?是你和周知行吗?”

“除了我和知行,还有汪艾。”

我吓了一跳。如果汪艾能参与到聊天中,岂不是证明他早就苏醒了?那我的所作所为,看上去简直就是莫大的讽刺和笑话。

“他没有醒。”林媛媛说,“但是知行有办法做到。”

“依靠催眠吗?”我有点愤怒,虽然我着过他的道,但那是雨夜,现在是白天。在大白天里,我自问不会轻易束手就擒。

“不是催眠。”林媛媛笑了,“你肯定以为周知行用的是旁门左道。其实,那天晚上他并没有对你使用催眠术,他压根就不会催眠术。是植物,植物们在雨夜释放的一种神经气体控制了你。事实上,也控制了他。不过,你是第一次,知行却经受过无数次,所以比你耐受,能够利用这一点让你回答问题。”

“是不是来到花舍的每一个人,都会经历这番审讯?”

“是的,每一个来到花舍的人,都带着他们的欲望和目的,有可能会让汪艾置于危险中。”

“汪先生不是植物人吗?那些人准备对他做什么?”

“他们等不及了,想要汪艾死。”

“因为继承权?”

“是啊,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林媛媛说,“不是有人说过吗?只要合理出价,无论背叛还是暗杀,都不会让人迟疑。”

“那他们肯定都没有得手。”

“是的,植物发挥了重要作用。花舍内装满了摄像头,想要在花舍内动手肯定是无法全身而退的。想要达到他们的目的,只能选择在花房内动手。”

“只要他们进入花房,他们的真实目的也就大白于周知行眼前了。”

“具体情况比这个要复杂一点。他们不会在夜晚进入花房,你是唯一的一个。”

“为什么?”

“因为汪氏族人建立基金之后,就没有人再打汪艾的主意了。”

“所以,我的动机尤其可疑,周知行才会让我在深夜进入花房。”

“是这样,但知行告诉我,他什么也没有问出来。除此之外,他倍感奇怪的是,你求死的决心非常真实,也非常大。所以,他更加担心,你来这里究竟怀有什么目的。”

“我们见第一面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了,我要救活汪先生。”

9

“让我死。”汪艾对我说。此刻,我又成为一棵植物,身旁的林媛媛是一棵植物,汪艾也是一棵植物,我不知道周知行在哪里,但他既然没有现身,一定在暗中跟随我们。

“为什么?”我问。

“因为惩罚,我已经被惩罚太久了,我想死。”汪艾说,“因为仁慈,我一直渴望解脱,我想死。”

“这个我无能为力,我是来救你的。”

“你救不了我,你也救不了我们,我们被困在这里了。几十年?成百上千年?也许会一直到永远。”

“我们是谁?”

“你眼前的三个人,也许不是人,是三棵植物。一棵香草,一棵病草,一棵毒草。你能想象得到吗?在地上,我们相安无事,在地下,我们纠缠在一起。”

“为什么?”

“因为爱,因为恨,因为嫉妒。”

“你想留下来吗?留在这里,留在花舍里,和我们在一起。”汪艾问。

“我不想留下来。”

“你想留下来吗?留在这里,留在花舍里,和我在一起。”这是林媛媛在问,她的眼神里有火焰在燃烧,熊熊火焰扑向了我。

我知道她已经很老了,是不是超过了一百岁?她的身体还很年轻,好像植物一样,每当花期临近,就先鲜艳欲滴。植物永葆青春的秘密,是不是因为放弃了什么?比如坚硬胼胝,比如年轮之心。

“你必须留下来。”这是周知行在说,他的眼神冷冰冰的,将灼热的火焰瞬间冰封。

花舍里,香气四溢,氤氲四起,这无边的魅惑!

谁还愿意再听他或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