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稻作文化与商代文明的新探讨
2024-10-13黄剑华
摘 要:郭静云教授研究中国上古历史,认为稻作农业对中华文明起源具有关键性作用。她在新出版的著述中,对长江中游的考古遗址、商代青铜文明、上古神兽与信仰观念等,作了深入而独到的学术探讨,提出很多学术新见。这些学术新见有益于拓展我们的学术视野与思考,对推进学术的深入研究具有积极作用。
关键词:商代文物;青铜文明;上古神兽;稻作文化;多元一体
郭静云教授潜心研究中国上古历史,近年连续出版了多部大著,提出很多学术新见,大有振聋发聩、令人耳目一新之感。她对考古资料具有比较独到的分析解读,在学术研究方面思路清晰,勤奋专注加上超强的感知能力,不为学科与地域的偏见所遮蔽,努力尝试从多方面去观察和思考,力求对上古历史有更真实的认识。她的多部著述,充分体现了她的学术求索,较为全面和深入地对中国文明起源与演进历程进行探析。简而言之,大致有以下一些特点:
一、对稻作文化与中华文明溯源的新说
郭静云教授2013年出版了《夏商周:从神话到史实》,对中国上古文明起源作了独到而深入的探讨,提出了一些新的学术见解。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关于长江流域稻作农业对中华文明起源的关键性作用。她认为稻作文化是中华文明最重要的源头,长江中游是中华文明最重要的发祥地。她列举了很多考古资料,对屈家岭文化与石家河文化遗址中发现的铜矿石、铜渣、小型红铜与青铜用具、炼铜坩埚等因素进行分析,认为“石家河文化其实是一个国家化程度很高的青铜早期文明”“据青铜片年代测试结果,显示其时代为距今4400年”“这些数据足以将石家河认定为青铜文化时代,而屈家岭则应视为铜石并用文化”。“郑洛地区在新石器末期的文化深受屈家岭、石家河影响”。她对青铜早期的南北关系作了深入探讨,提出了江河中原的观点。她的论述援引了很多考古资料,结合了地理条件,比较系统和客观,有很多与众不同的学术新见。她的著述独树一帜,出版后立即引起了学界的关注。
稻作文化与中华文明的密切关系,确实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中国地域辽阔,民族众多,自远古以来就有着丰富多样的区域文化,其中最关键的特色就是:长江流域和广袤的南方地区是稻作农业,黄河流域与北方地区是旱作农业。由于生产方式的不同,也导致了社会结构、生活习惯、信仰崇尚的差别。中国正是由此而形成了众多的族群与南北不同的地域文化,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进程中,逐渐走向融合与统一。所以说,长江和黄河都是中华文明的摇篮,都是中华民族的发祥之地。以前学界比较重视黄河流域在中华文明发展史上的地位,随着大量的考古发现证明,其他地区也并非蛮夷落后之区。对于长江流域考古发现与青铜文明的研究,近年也取得了很多可喜的成果,充分说明了长江流域在中华文明起源进程中的卓越地位和重要贡献。
学界以往对稻作文化的研究,特别是涉及稻作文化与中国上古历史的关系与作用等诸多方面,在较长时期内重视不足,曾是一个较为薄弱的环节。这确实是一个非常值得深入研究的领域,有很多重要的考古发现,需要我们综合多学科深入研究。郭静云教授在这方面的探讨,就做得很好,有很多独到而充满锐气的学术见解,可以称之为是比较重要的一家之言。她的论述与观点,相信会引起共鸣,当然也可能会有争论。而共鸣与争论,其实都是好事,有益于拓展我们的学术视野与思考,对推进学术的深入研究会有积极的作用。
笔者对中国上古稻作文化也做过研究,比较赞同郭静云教授的很多学术见解,但也有不同的思考。譬如对长江中游区域的看法,我认为属于中国六大区系之一,它与周边区域的关系,特别是与长江上游巴蜀地区和北方中原地区的关系,以及相互之间的影响,还有很多需要深入探究的问题;对中华文明起源的研究,应该用大视野、大文化、大学术的角度来深入探讨。我们可以强调某个区域在文明演进与历史发展进程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同时也要看到其他区域发挥的重要作用,这样才能获得更加客观真实的认识。在文献史籍与出土资料的引用方面,尤其是关于考古材料的真实性与准确性,也要备加慎重,不宜过度解读。学术研究必须坚持实事求是,才能透过表象洞察真相。
二、对商代青铜文明的新探讨
郭静云教授之前出版了学术著述《天神与天地之道》,最近出版的这部新著《商文明的信仰世界与传统思想渊源》为增订版,增加了30%以上的内容,共计140余万字,分为上中下三编,篇幅宏大,堪称学术领域的长篇巨著。新著结构清晰,逻辑严密,贯穿了一条上古精神文化发展的主线,着重对商代的青铜文明与精神世界做了细致的观察与分析。
关于青铜文明,历来是学术界的重要研究课题。对青铜文明的起源、传播、发展阶段、冶炼技术、器物类型、艺术特色等诸多方面,学者们已经做过很多探讨,大致形成了一些重要的共识。有学者认为6000年前的中国仰韶文化遗址中已经发现有铜片,距今5000年的马家窑文化遗址出土有铜刀,在公元前2000年左右的齐家文化和龙山文化晚期,已进入了初期的青铜时代。中国的青铜文明经夏、商、西周和春秋时代,大约经历了15个世纪。有学者将青铜时代分为滥觞期、鼎盛期、衰退期等阶段。迄今考古发现的青铜器物类型非常多,黄河流域考古出土的商周青铜器以礼器为主,有青铜鼎、青铜罍、青铜尊等。长江上游三星堆遗址出土的主要是青铜人物造像群,展现了不同的地域文化特色。
郭静云教授在书中提出了一个新观点,认为中国冶炼技术源自长江中游。从安阳殷墟发掘以来,学界对中国上古青铜文化的探讨,主要集中于黄河流域和中原地区的考古发现。她认为:由于汉代以来形成以黄河为主轴、郑洛为中央的正统历史概念,影响到我们迄今对长江流域古文明的认识,导致对长江流域史迹研究不足、考古发现超级零散,也缺乏最基本的测年数据和系统的发掘资料。
不同于学界此前将郑洛地区的二里头文化、二里岗文化视为中国青铜时代早期的标杆,她认为早期中国青铜文化发展的主流实为长江中游地区,因为这里有比较多的矿资源,考古发现揭示的早期遗址年代也早于其他地区。所以她认为长江中游的炼铜技术是本土成长起来的,在炼铜过程中发明了硬陶,等等。她认为以神纹为代表的反映中国青铜时代精神文化面貌的纹饰和造型,主要酝酿和来源于长江中下游文化互动的土壤中,特别是长江中游地区。她对此进行了出土资料的梳理和论述。郭静云教授的学术见解,和主流的说法不太一样,是很有特点的一家之言。但我们也要看到,在屈家岭—石家河文化遗址中,发现的铜器遗物较少,能提供的关于青铜文明起源于此的证据还是比较薄弱的。我们对中国早期冶炼技术的探讨,对中国青铜文明起源和发展的研究,还应该做更多的剖析和思考。郭静云教授的许多卓见,在青铜文明研究领域,有着很重要的积极意义;对此,相信以后我们会有更为清晰和准确的认识。
郭静云教授娴熟地采用了多学科相结合的研究方法,这也是该著的一个重要特点。在这部篇幅宏大的著述中,她融汇了历史文献、出土文献、考古资料、古文字、古天文学、图像史、艺术史、民族学、民俗学等诸多跨学科的知识,展现了多元文化视角。其引用材料的丰富,涉及学科的广泛,令人赞叹。考古界以往比较偏重于专业化,惯例是先介绍出土器物,然后以考古学编年作为总结。其实这种模式有着明显的局限性,对遗址与出土文物的认识解读,未免过于简单了,缺少学术的深度。现在考古领域也越来越重视多学科结合,对促进考古学术研究,已有了显著的进步。阅读郭静云教授的著述,她的考古研究方法,确实值得称赞。
三、关于上古神兽与信仰观念
郭静云教授在这部著述中,对商代的神纹与信仰观念也作了比较深入的探讨。她从地域与时间的角度,提出了早商与晚商的概念,指出成汤建立的商王国为早商,殷商习惯上称为晚商。她认为,殷商是一个多元及整体化的上古帝国,具有系统的祭礼结构和信仰体系。商文明宗教体系延续时间比较长,直至秦汉才失传。她根据出土礼器与传世文献,探索了上古神秘的神兽形象,包括当时最为重要的三种神兽——龙、虎、凤的造型、意义及演变过程。她的学术眼光比较锐利,对于研究主题的把握和论述也比较独到,有很多精彩新见。
夏商周时代的青铜器造型上的纹饰,一般以夔纹或饕餮纹最为常见,学界习惯以“兽面纹”来命名。郭静云教授认为,所有商代礼器上出现的夔龙纹、饕餮纹和云雷纹等,都是当时的“神纹”。这种神纹具有象征着“死”(被神吞食)与“永生”(被神吐出而再生并获得神性)的含义,是古人精神信仰的重点。她认为夔神龙天神形象汇集了不同文化的观念和形象,在商代已经由早期社会信仰,成为了国家宗教。之所以遍布于各种礼器上,正是基于统治阶层的有意选择。郭立新教授在这部大著的序言中说:“此种观察和理解,突显作者在纷繁复杂而扑朔迷离的中国青铜时代诸多礼器造型和纹饰中切中肯綮,非常精准地抓住了上古精神文化的深层结构,从而找到了开启上古精神文化殿堂的钥匙。”其对这部堪称鸿篇巨制的著述,给予了很好的评述和称赞。
综上所述,作为一部探索性的创新之作,郭静云教授的著述有很多亮点,确实难能可贵,值得肯定和称赞。但也有一些问题,笔者认为还可以进一步研究和商榷。第一,书中强调了稻作农业对中华文明起源的重要作用,对旱作农业则探讨不足,尚需多作探讨。第二,长江流域青铜文明,最具代表性的应该是三星堆出土的青铜器物,无论是数量众多的青铜雕像群,或是充满神奇想象力的青铜神树与龙蛇鸟兽,都独树一帜,堪称世界东方的青铜巅峰之作,而四川甘孜稻城皮罗遗址考古发现的旧石器遗存距今大约13万年。长江上游在中华文明起源与发展进程中是极其重要的区域,理应高度重视,对此研究尚显薄弱。第三,书中着重论述了长江中游的考古发现以及在中华文明起源中的重要地位,有很多精辟之见,但也有疑问和不足。中国的文明起源应该是多源的,在地大物博多元一体的中国大格局中,长江中游只是六大区系之一。苏秉琦先生和严文明先生对此已经有精妙的分析论述。苏秉琦先生提出了“满天星斗说”,曾精辟地指出:“中国史前六大文化区系虽各有不同历史内容、不同的文化特征和历史进程,并表现出一定的不平衡性”,都经历了“古国—方国—帝国”的历程,最终形成了“中国国家多源一统的格局、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格局”。严文明教授也提出了重瓣花朵说,认为中华文明的起源,“假如把每个文化区比喻为一个花瓣,全中国的新石器文化就很像是一个重瓣花朵”。所以我们在深入研究某个区系考古时,需要有大视野、大学术、大文化的观念与中华文明是多元一体的整体概念;对此也需要特别予以强调,应有较好的宏观把握。
总而言之,郭静云教授在书中展现了学术研究上的独立求真精神,融汇了历史与考古诸多领域的研究心得。这是一部耗费大量精力之作,是一部挑战性很强的专著,也是一部观点犀利、内容厚重、值得称赞的著述。虽然对有些论述,学者见仁见智,百家争鸣,可能会提出商榷;但该著作为一家之言,在学界产生的积极影响,是不可否认的。郭静云教授很勤奋,已经硕果累累,但她并不满足。相信她在学术研究领域还会有更深的耕耘与更加宽阔的开拓,还会有更多的学术文章与著述问世。撰此简评,以表祝贺和期待。
作者: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