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古
2024-10-11郑杰
一
我的老家位于洞庭湖平原一个叫荷花坪的村庄,旧时,曾有很多乡风民俗在这个村子里盛行。如扫扬尘、祭祀灶王爷、拜土地神、送财神等传统习俗,舞龙、耍狮子、看皮影戏、打三棒鼓等娱乐活动,“脚踩屎、狗追尾”“破的烂的,鸡蛋换的”“高的桌子,低的板凳”“吃集体的吃得肚子疼,吃自家的吃得心里疼”等乡村俚语,诸如此类举不胜举,层出不穷。这是专属于乡村的语境,属于乡村的人,也属于乡村的草木、猪羊、牛犬、鸟雀、蝼蚁和其他一切活着的生命。这些语境宛如一道道被岁月风尘犁出来的锦绣,在光阴轮回里深入人心,成为家乡父老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世易时移,时代变迁,特别是当下社会飞速发展带来的革命性改变,旧的习俗正逐渐退出历史舞台,淡出人们视线。但有一句耳熟能详的俚语——拜年拜到十五六,没得酒来没得肉。客人来了捏把汗,摸点儿鱼虾穷应付——一直流传,至今为人津津乐道。就像某个没有失传、被有幸保留下来的传统剧目,经年累月,在乡村舞台积厚流光、长盛不衰。也仿佛一面响遏行云的铜鼓余音绕梁,敲打提醒人们不要忘记过去,不要把曾经岁月的艰难撇得一干二净。这句话,单就吐词而言,有点儿像顺口溜,听来押韵,读来琅琅上口,类似相声段子,有诙谐与搞笑的成分。而从字面和内容去理解这句话,则意蕴深长了,概括起来,除呈现了拜年这一传统习俗外,不外乎食物匮乏、贫寒饥馑等多重含义。
荷花坪村上了岁数的老人,大抵都经历过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那段物质极其匮乏的时期,他们从旧的时光深处走来,饱尝过为一粒米、一碗饭、一件衣服、一双鞋而一筹莫展的苦涩。贫穷的经历是他们记忆里疯长的草,是驻扎骨头缝里一根锐利的刺,那种辛酸挣扎的切肤之痛,让他们挥之不出、欲罢不能,也让他们余生生发出无尽的感慨。当老人们回望过去,那是一张被岁月涂改得面目全非、只剩下灯红酒绿和食物丰足的画卷,其他都荡然无存,早被大脑皮层删除。一闭上眼,饥肠辘辘的年代记忆全部刻在脑回路里。正是这些,让老人们总是记挂着那句俚语,如同魔咒般被他们念兹在兹、反复提及,他们提及这句、惦记这句,本质上是怀旧、是对往日时光的感伤和不能释怀,出发点则是教化鞭策年轻一代。
每当大雪飘飞,新春降临时节,只要回老家,我都会有事没事地在村子周围踱来踱去,把一里路走成二里路,二里路走成四里路,闻那远处小镇的喧嚣、近处乡村的静谧,还有日暮低垂时北风吹过大地,从枯茅草罅隙中传出的嗖嗖声响。
我试图在故乡田野、溪流、堰塘、房舍、炊烟、村路,还有儿时上学必经之地——那棵冠盖如云、粗大得需要几个人合抱的参天古树下,去打捞一些往日时光。时隐时现中,我在冬阳泼洒的草垛旁,在火苗跳动的火塘边,总会见到一些老人,疏疏落落散坐着,或手扶膝盖,或单手托腮,用淡淡的眼神看人生百态、时光流转,用轻轻话语道风雨沧桑、红尘烟火。那场面恍若一幅画、一首诗、一曲高山流水的音乐,从我眼前缓缓淌过,生出一种闲话桑麻的静谧。
这些老人,我都认识,二三十年前,他们跟我现在的年龄相仿。现在,他们旁边只有三两只猫儿、狗儿陪伴,听他们述旧,却看不到一个年轻人置身他们的叙事现场。年轻人要么考学参军,要么出门打工谋生,都不愿意待在老家,老家也确实拴不住他们的心。眼瞧,又是春节了,村里年轻人有的正在回家的路上,有的在外买了房子安家落户,几年才能回来一次。这些老人成了我们荷花坪村最后一批留守者、最后一批农耕生活的坚守者,从表情中,我捕捉到了他们心里藏着的孤独落寞。那落寞,就像那些立在田间地头被冰雪霜凌浸染成一片银白的稻桩,在整块稻田中茕茕孑立、黯然神伤,脸上还兀自带着倔强不愿老去。他们或许还在等待机会,希望自己再年轻一次,像村里年轻人一样张开轻盈的羽翼,去外面看看繁花似锦的世界——不甘心人生就这么仓促而去,一辈子就这么草草地结束。但,人生的暮年已经来了,时间不会允许,年龄更不会允许。这是生命轮回,更是自然法则,谁都逃不过。
二
我不知不觉地走近他们,去倾听他们平静叙事,倾听往日时光。他们都熟悉我,老远,就打起招呼:呀!你是郑支书家的儿子,回来陪你妈过年的?我点头“嗯”了一声,答道,是的,回家陪老妈过年的。接着,从兜里掏出一包“芙蓉王”,给在场有抽烟嗜好的老人每人一支。再向他们请安问好,长辈们,身体都还威武啊(威武,老家土语,身体健康、精神矍铄的意思)!
父亲曾是荷花坪村第三任村支部书记——那时还叫大队,现在父亲已过世十三年,深眠在荷花坪四组那片清冷山岗的一抔黄土中。我提把小板凳坐了下来,参与其中,一回又一回听他们讲述旧事。在他们绘声绘色的讲述里,那些时过境迁之事,被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拾掇出来重提,旧话新听,说着说着,就又把话题转移到“拜年拜到十五六,没得酒来没得肉。客人来了捏把汗,摸点儿鱼虾穷应付”的俚语上来了。
老人们不光自己扎堆说说而已,还堂而皇之、不失时机地把它背后的故事搬到春节亲友团聚的饭宴上,成为每年春节宴席上的“必备谈资”,就像央视春节联欢晚会上李谷一唱的那首《难忘今宵》一样,缺不得。
往往这时,拜年遭遇尴尬的俚语如同平地惊雷,在饭桌上轰地炸响,语惊四座中,喜庆氛围被随之打破,轻松场面顿时变得严肃。这与春节年年有余的深切寓意背道而驰,更与物质生活富足的当今时代相去甚远,就好像一剂有悖烹饪常识出具的调料,弄巧成拙,把一道好端端的菜肴弄得不伦不类,结果让食者很不对胃。
面对突如其来的“搅局”,那些好不容易才凑到一块儿的亲戚朋友,望着满桌的珍馐佳肴和一壶刚温过的农家土方酿造的米酒,不得不照顾老辈们的面子,敛住酒兴,正襟危坐、静若安澜,拿出公务场合和应酬式社交时才有的礼节与客套、拘泥与矜持。他们心领神会地一边洗耳恭听老辈人慢条斯理地讲述着水袖飞扬的过去,一边细嚼慢咽、举箸小酌,而不可肆意敞开肚皮,行大快朵颐之食,也不再推杯换盏,尽酒过三巡之致。把酒言欢应拿捏有度、掌握分寸、适可而止,心里首先要给受过苦的先人留个位置,给饭局上鹤发童颜的讲述者追思岁月、重温艰难的机会。席间任何吃相不雅、挑肥拣瘦、暴饮暴食,或饭后乱倒剩菜剩饭的浪费行为都被视为放浪形骸。
类似场面,每年春节我都会遇到,特别是到长辈家去拜年时,他们很自然地便直奔主题,喋喋不休,还美其名曰“忆苦思甜”,其实是老人习惯念旧的一种说教。这种说教形式,在我们老家也称“翻古”。
人上了年纪一般都爱翻古,都爱念旧,在这点上,乡间老人似乎更胜一筹。他们翻起古来,海阔天空,无边无际,没完没了,也有让人不胜其烦的时候。但对春节里这样的翻古,我倒是爱听的,基本没有排斥,感觉类似一场从哪里来,再向哪里去的主题教育。
三
物质紧缺年代,故乡人生活困窘,平时餐桌上很少见到鱼肉,餐食大多以素为主,而沾了荤腥的食物是过年过节时才有的待遇。那时,只要吃肉便被乡人看成“过年”,不像现在这般天天有肉吃,天天在“过年”。故乡过年,跟其他地区一样,一般过完正月十五就收场了,但有的人家亲戚朋友多,囿于礼尚往来,彼此之间要互相拜年,一家也不能落下,因为这是不可或缺的礼节,更是一种相互尊重,想免俗都不行。这样一来,春节就会变得更为漫长,拜年时间可能要延续到正月底,甚至延续到二月中下旬。所谓“有心拜年,端午不晚”,正是缘于这一习俗。
置办年货是乡村过年的一场大戏,也是衡量农家生活质量的尺码,像腌腊肉、挂火腿、灌香肠、熬米糖等,家家户户,必不可少。年货多少,特别是过年肉、过年鱼的储备,从中便可知道各个家庭家底的厚薄,以及幸福指数的高低。但那时农家生活水平普遍不高,故乡人准备“过年货”多是捉襟见肘,条件稍微宽裕些的人家,往往会杀一头猪,然后将大部分肉卖掉给孩子换学费,少部分留着熏腊肉,以备自家过年和客人来时用。再不济的人家,年总得要过,也会绞尽脑汁备些年货,一般东拼西借筹措些资金,到墟场屠户摊前称十几二十来斤猪肉,腌制出卤后挂到火塘上熏烤,过年的浓浓气息便这样氤氲在旧时乡村的每一栋瓦房和茅屋里。当诸事妥当完毕,春节说到就到了,客人们提着装有礼品的大包小包纷至沓来。厚道的乡村人家大都十分好客,纷纷把平时自家舍不得吃的各色腊货拿出来招待亲朋戚友,或炒或煎,或煮或炖,烹饪成一道道菜肴盛情款待客人。他们自己可以少吃甚至不吃,但绝不会亏待客人。从正月初一到十五,美酒佳肴丰盛地陈列于桌,主家客家围坐一起,笑容盈脸,喜气祥和,亲情、友情洋溢在村庄的各个角落。
随着正月十五过去,乡村年味儿开始一天天变淡,这时候,家里来了客,条件好些的人家,还能东翻西找,找出一些所剩不多的腊猪蹄、“腊下水”(猪的胃肠)、腊猪肝来将就一桌饭菜。但条件不济的人家,家里若来了客,主人就如热锅上的蚂蚁,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手心脚底都在冒汗,那种不知所措、面面相觑的场景,实在让人难以启齿。眼望着火塘上那空荡荡的熏肉架,他们苦于没有孙悟空或魔术师的本领,真希望地上裂道缝,跳进去。万般无奈之际,他们只能到附近的河里,用捕捞工具捉一些河虾、鳑鲏、螃蟹、螺蛳……回来烹制,再加一碗大蒜炒蛋作为待客菜肴。来客都是自家血浓于水的亲戚,心知肚明、知根知底,根本不会介意招待不周,反倒吃得津津有味,唇齿留香。那个年代乡村虽然贫瘠,但生态极好,河里野生鱼类品种繁多、应有尽有,有时下河捕捞,机会若好,说不定还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要么逮到一只活蹦乱跳的脚鱼(野生甲鱼),体积形似一个小号脸盆;要么逮上一条两条七八斤重的青鱼、“水老虎”(鳡鱼)之类的大家伙,这样的渔获常常会让主家心花怒放、眉开眼笑,积郁在脸上的汗颜和心头的不安随之一扫而空。
四
我最早听到这句俚语,是从祖母口中得来,祖母那时年逾古稀,而我六岁多点儿,正是混沌未开的年龄。当时,对这句话我不但没有概念,也从来不在意,没当一回事。因为从心智和接受能力上说,这完全超出一个顽童的理解层面和想象范畴,我哪里晓得这话里有话,背后还有人世艰难的深刻含义。所以,祖母说了也就说了,说了等于白说,不过似一片彩云从幽蓝天幕滑过、一朵蒲公英从窗口飘过、一只蝴蝶从跟前飞过、一阵风从耳边掠过而已,从没有在我心海里漾起哪怕是肥皂沫般的浪花。
后来,我到村小读书,捡到几箩筐字,经过书本淘洗指点,有了些许识文断字的技能和辨别是非的能力,于是,对一些事物的看法和情感慢慢有了认知,由原来的抽象模糊、似是而非,逐渐变得清晰,呈现具体的意象轮廓。
那时教我们语文的是一位老先生,也是我的启蒙老师。这位老先生,我对他印象很深,他念过私塾,旧式学堂出身,肚里装了很多墨水,四书五经常被他挂在嘴巴边上,时常信手拈来,脱口而出。有时,在课堂上他也会插科打地给我们学生输送《三字经》《增广贤文》或《礼记月令》中的知识典故。他念一句,我们便摇头晃脑地跟着读一句。充满稚童清音的琅琅书声,仿佛百灵鸟的欢歌,在我们念书的那几溜深庭式的青砖灰瓦房内飘荡弥漫,然后穿过瓦房上方层层叠叠鱼鳞状的瓦片,随之扩散到房屋上空,接着递至操坪前方两株高大的、四季常绿的柏树上,继而顺着柏树底下的那面矮矮山坡,再飘往炊烟袅袅的田野阡陌间,让方圆六七里范围居住的全村人都听得到。恍惚中,那些种田的庄稼人也仿佛体会到了“夏夜愚园听玉琴,纤纤精妙稚童声,布衣不识高山意,明月深知流水心”的美妙意境和惬意。有了老先生潜移默化的熏陶和润物无声的浸淫,再去理解这句话时,我已然不感觉那么困难了。
五
时光飞逝,过去年代已在我们身后,被封存入历史史册。就像茶马古道上传出的马蹄声,已经远去,不再回头。日夜潜行里,时光可以让流水形成溶洞奇观的力量,也可以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将沧海变为桑田,将天堑变成通途。现今时代如同一本刚打开的新书,里面繁花似锦、姹紫嫣红,诸多新鲜事物取代了旧的事物,特别是物质环境跟从前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尽管贫困年代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印记却深深地烙在了老辈人的每一寸肌肤上,很难从他们心境里消弭。
在老辈们看来,时光嬗递,一代代人仍要穿衣吃饭。但青年一辈,尤其是那些吃着“蜜甜西瓜”长大的00后、10后一代人,对节衣缩食的生活往往一无所知,也无从知晓。这些孩子自小就被热闹喧哗眼花缭乱的城市裹挟着,从一出生面对的就是高楼大厦、霓虹闪烁的世界,接触的是丰富多彩的生活,成长于养尊处优的环境之中。他们被父母、祖父母、外公外婆含在口中,宠溺有加。他们学特长,参加各种培优,置身于5G技术引领的信息爆炸时代;他们的饮食琳琅满目、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这样的改变是颠覆性的,这种改变也让孩子们对苦痛生活从无体验,当然也不能主动地去体会过去岁月的艰难。他们在新时代的树荫下,无忧无虑地成长,以后当他们遇到困难、坎坷,甚至险阻时,他们靠什么来抵御人生路上的猎猎大风和漫天风沙?他们的祖辈可以在贫瘠土地上播种希望,在荒芜沙漠栽下阻挡风沙的树木,如同古希腊神话人物西西弗斯抖落满身风尘,然后在下一个秋天里收获丰收的果实。而孩子们对于未来的各种变数,对不同环境的适应忍耐,是不是像他们祖辈那般持久,像西西弗斯那样顽强,这真是不好说啊。因此,老辈人觉得,把以前苦日子拿出来晒一晒,很有必要;把自己的人生经历跟孩子们说一说,很有必要。这也等同于历史教科书,对孩子们的成长及端正他们的三观是大有帮助的。
唠叨是上了年纪人的“通病”,我的母亲亦不例外,也是个喜欢唠叨、爱翻古的人。她已入耄耋之年,虽然她的牙齿就快全部“退休”,耳朵背得只听得见雷声,但她翻起古来却滔滔不绝,情难自抑。翻的无非是她曾经吃过的苦、遭过的罪。譬如十年前那次春节团聚,家里所有晚辈都到齐了,母亲就像易中天在《百家讲坛》品三国一般,翻起她的古来。她提到十二岁那年她跟随我外公在洞庭湖打渔,遭遇狂风恶浪时的历险;谈到家里人口多,人均粮食不够吃,常常挨饿的真实经历……在母亲含着泪光的娓娓讲述中,她的几个孙辈听得清眸炯炯,目瞪口呆。我便叫母亲打住:“姆妈,你跟孩子们讲这些做什么?”那时,我还年轻,对母亲的翻古不以为然,总认为有些东西是不能共情的,也不会遗传,譬如饥馑,譬如经历。母亲和她的孙辈相隔两代人,就像平行线,起点不同,终点也就不同,怎么可能重叠呢?随着年岁渐长,现在,我已年过半百,也成了“老辈儿”,当我再去品咂母亲那些人生经历,已是豁然开朗。于是对母亲的翻古逐渐变得释然,有时,我甚至觉得,翻古很好。
像母亲一样,荷花坪的老人大都迈入晚秋。他们的文化程度普遍不高,但在他们朴实的价值观里,却有着这样的认知——“穷奢极欲”必然带来繁华落尽的空洞荒凉,“烈火烹油”终不过曲终人散的孤独落寞。即使物欲横流、富甲一方、身居九重,也要守得淡泊,守住初心。因为只有这样,且行且珍惜地把握人生,方能行稳致远,方能笑到最后。
责任编辑/谢昕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