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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在此(长篇纪实连载)

2024-10-11侯国龙

啄木鸟 2024年10期

引子

古琴在此

以一千年为弦

一滴泪染我当时青衫

黄鹤在此

以你指尖为天

拈花时惊动漫天云霞

长江在此

化一地波澜为墨

无边里勾勒楚地幽兰

珞珈在此

山川起伏为衣襟

人间四月绣一树樱花……

有人说,这首《在此》唱出了武汉的浪漫与自信。诚然,武汉是诗意的、豪迈的,但更是英雄汇聚之地。

这里曾打响了武昌起义的第一枪,推翻了清王朝两百多年的统治,结束了几千年的君主专制制度;面对北洋军阀的镇压和屠杀,英雄的武汉人民在刚刚成立不久的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发动了震惊中外的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面对丧心病狂的日本侵略者,英雄的武汉人民没有丝毫畏惧和退缩,抱着与武汉共存亡的决心和意志“保卫大武汉”……面对长江特大洪水,英雄的武汉人民万众一心,众志成城,严防死守,以“人在堤在”的大无畏精神,与洪水进行生死搏斗;面对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英雄的武汉人民千万双手紧握在一起,以壮士断腕的决心和勇气,坚决打赢武汉保卫战,打赢湖北保卫战,打赢中国保卫战!

从“楚中第一繁盛处”的商贸重镇,到洋务运动中的“汉阳造”;从新中国成立后创下多项第一的“武字头”国企,到改革开放时期开风气之先的小商品市场;从中部崛起的战略支点,到建设中的国家中心城市、长江经济带核心城市……“不服周”和“敢为天下先”的基因,一直流淌在武汉人的血液中。

一座大江大湖的城,一群活得“耍拉”的人,一面潮流,一面烟火。正是长江汉水奔腾交汇,在此造就了“龟蛇锁大江,烟雨莽苍苍”的磅礴气势;上百个浩渺灵动的湖泊,如大地的滔滔血脉,滋养着武汉独特的英雄城市气度。

历史的兴衰、战火的洗礼,与敢为人先、追求卓越、改革奋进的荣光相衬托。雄浑沧桑的历史长河中,仿佛有个声音一直在回响:英雄,在此。

习近平总书记十年五次考察湖北武汉,留下殷殷嘱托,称赞“武汉不愧为英雄的城市,武汉人民不愧为英雄的人民”。

是啊,武汉从来就不缺英雄,武汉人民从来就不怕牺牲。这座历经沧桑的城市,在磨难中愈发坚强。它孕育了不屈不挠的顽强精神,更见证了无数的英雄壮举。

2024年6月1日凌晨,一则让人痛心的消息响彻这座英雄城市的夜空。武汉市公安局江汉区分局汉兴派出所副所长邱建军带队处置一起持刀滋事警情时,遭歹徒疯狂拒捕。危急时刻,为保护现场群众和战友,邱建军奋不顾身地与持刀歹徒展开殊死搏斗,身中十五刀,忍痛浴血追出二十多米远……

他的鲜血浸透警服,生命永远定格在五十岁。

获悉他牺牲的消息,公安部政治部发来唁电:邱建军同志英勇无畏、冲锋在前,以实际行动践行了“对党忠诚、服务人民、执法公正、纪律严明”的总要求,用鲜血和生命诠释了“人民公安为人民”的铮铮誓言。

对于这位在长江边上长大的武汉伢来说,武汉是他的根,也是他的故事开始的地方。从懵懂警校生到办案能手,从刑警到管段户籍警,从普通民警到刑侦副所长,无论是角色的转换,还是岗位的改变,都未曾动摇过他始终向上的决心。

在他身上,我看到了知重负重、知难而上、超越平凡的英雄特质。他比谁都清楚,冲上去就意味着危险、牺牲,但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用生命守护生命,用“小我”成就“大我”。

这是他的答案,也是这座英雄城市的答案。

我相信,他每一个动人的故事,每一个奋斗的身影,每一个灿烂的笑容,都在为这座英雄城市增添着生机与活力。我们今天向他学习,不仅是要学习他关键时刻敢打敢拼,还要学习他深埋功名、敢为孺子牛的精神;不仅要学习他英勇的一瞬,还要学习他的一生。

他的精神犹如一盏明灯,必将照亮我们继续前行。

第一章 入门师父

1

七月的一天上午,我在江汉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的一间会议室等到了胡斌。

一进门,他就连打了好几个电话。看得出来,他是抽空过来接受采访的。

他瘦瘦的,一头花白的短发。

趁他打电话的工夫,我又打开分局政治处的同志发来的微信:胡斌,1996年参加工作,现任分局刑侦大队技术队队长,做现勘工作。刚参加工作时,和邱建军都在老刑警大队二分队。

等他打完电话,我先做了自我介绍,刻意向他透露了我学的是刑事侦查学专业。

“那,那就好办了!”他一愣,又很快反应过来说,“但是,我只有一个故事可以讲给您听!”

此时,我总算明白他为什么不在第一批采访名单上了,可能正是因为他的这句开门见山的话吧。

“而且是二十八年前的事情,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就讲讲!”他又补充说。

“没关系,我们慢慢聊。”他的欲言又止,让我更加好奇他究竟珍藏着怎样的一段往事。

他朝我点点头,把手机调成振动模式放在桌上。

“我是1996年8月20日分到大队的,那时还叫刑警大队,邱建军同志是我的入门师父。”

我打开笔记本,快速敲下了第一行文字。

那是1996年夏秋之交的一个早上,两辆边三轮警用摩托车拉响了警笛,从江汉区刑警大队往航空路疾速驶去。

天有些微燥。坐在第一辆摩托车边斗里的年轻人紧皱着眉头,在一个小本子上写画着什么。

“邱哥,你说……这会不会是图财啊?”驾驶边三轮的是刚参加工作不到一个月的胡斌。他侧了一下头,背着风大声问。

胡斌手心里全是汗,摩托车手把上都能抹出一层水来。也难怪,这是他第一次上命案,一路上不停地问东问西。

边斗里的年轻人正是他的学长,也是他的师父邱建军。邱建军收起小本子,脑海里闪现着刚刚接报的几个关键信息:黄金饰品专卖店保险柜被撬,值班的保安被杀死在床上,营业款不翼而飞……

“油门轰大一点儿,到了现场就知道了!”他把本子塞进兜里,眼睛躲避着从行道树间射过来的阳光。

“好嘞!”摩托车“呜嗡”两声,又加了一挡。

赶到现场时,队里的那辆老吉普已经停在马路边了。老吉普并不老,配发也没几年,是大队唯一的一辆正儿八经的汽车,只因频频受到“重用”,提前老旧了许多。久而久之,大家就有了个共识,只要现场有老吉普的身影,那这个案子必不简单。

事发商铺是一家经营黄金饰品的专卖店,门头用粗大的烫金字做了一个阔气的招牌,在临街的那一排商铺中格外抢眼。

只是此时,那个曾让同行嫉羡的门口被拉上了警戒线,警戒线的外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哎哟,听说有个保安被砍死了,几惨咯!”

“是黄金被抢了吗?”

“不是不是,保险柜被撬了!”

“那钱肯定不少啊,反正,做黄金生意的老板有的是钱!”

几名在外围维护秩序的派出所民警口干舌燥地劝人们赶紧离开,可劝走一拨又围过来一拨。那时的航空路有着武汉第一座三层立交桥,要说热闹的位置,非它莫属了。从航空路经解放大道,直通当时的商业中心汉正街,西边连接硚口老工业基地,隔江对望汉阳铁厂。去汉阳、武昌要走江汉一桥和长江大桥,这里是必经之路。这条交通大动脉是从来都不缺人车流量的,航空路转盘更是一度成为武汉的“转盘之神”。

“来,让一让,警察办案!”见刑警大队的人过来,派出所的同志劝开一条道来。

出事的地方是商铺保安值班室。卷闸门半掩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血腥味儿。进门左手边靠墙是一张单人床。床的主人是一名不满三十岁的年轻保安,在店里干了两三年了,未婚,没谈朋友,没有不良嗜好,平时就喜欢宅在这间值班室里。

他被人抹了脖子,死在床上。

地上都是他的血。一串杂乱的血脚印一直延伸到房间转角处的保险柜,又折蹿出门外,像一个巨大的问号铺呈在房内。

“初步推断案发时间是昨天晚上十一点前后,大家要重点留意这个时间段,看周边还有哪些店面有人在上班,有没有人听到什么动静、看到什么可疑的人,任何线索都不要放过!现在开始分头走访,挨家挨户、一个一个地问,形成材料固定下来!”队长在现场给大家分了工,又叮嘱了几个要点。

但走访的情况并不理想。那个时间段,即便是繁华的航空路也难守住白日里的那份热闹。临街的商铺寸土寸金,都是做“大生意”的。背街小巷才有小商小贩的活路,只要前面的商铺打了烊,这些摊贩也就回家歇息了。

庆幸的是技术人员在现场提取到了一枚残缺的指纹和一个清晰的血脚印。

现场勘查结束后,队长立即开了案件碰头会。先由技术队的同志介绍现勘情况,法医报告尸检情况,然后每个侦查员轮流发言,谈自己对案件的看法,对嫌疑人进行画像,分析案件定性和侦查方向。

对于新手胡斌来说,这种场面以前只在书本上见过。会场弥漫的烟雾很浓、很呛,他挨着邱建军“列席”,有些紧张地看了看邱建军。

他知道邱建军的答案。

走访时,胡斌问过他的看法,邱建军推断是熟人作案。但前面几位发言的同志认为流窜作案的可能性较大。航空路本就地处中心地段,四通八达,加上眼下正换季,来汉正街打货的人特别多,杀人图财,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轮到邱建军发言了。他吸了一口烟,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捣了捣,不慌不忙地说:“我认为应该排除流窜作案,内部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更大。”

无疑,邱建军丢了个炸弹。

队长望着他:“理由呢,接着说!”

邱建军伸出三根手指头,说:“理由有三点。其一,卷闸门没有撬痕,门锁完好,说明门是从里面被打开的。可以大胆推测是值班的保安开了门,让嫌疑人进到了现场;其二,被害人躺在床上被人割了喉,现场没有明显的打斗撕扯痕迹,没有搬动尸体,房内的摆设也基本和平时一样。说明被害人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杀害的,嫌疑人和被害人多半打过交道,至少是认识;其三,案件恰好发生在营业款最多,而且是近几个月以来最多的时候,这个‘巧合’很反常。

“商铺的店长反映,平时营业款都存放在保险柜,隔几天才会安排人把钱存到银行。平时保险柜就由被害人看管。房间内没有其他明显的翻动痕迹,嫌疑人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存放在保险柜里的营业款。我们假设一下,嫌疑人要完成进门、杀人、撬保险柜这一系列行为,必须满足两个条件:认识受害人,且很清楚保险柜里有大量营业款未被送存银行。我建议对内部员工以及与商铺有业务往来的人员进行排查,看谁具备作案时间,有无平时缺钱、有赌博嫖娼等前科的特殊人员……”

邱建军的这个推断首先得到了队长的肯定,随后大家各抒己见。几经讨论,一致赞成他提出的案件定性和侦查方向。

队长给大家分了组。各组对照店长拿来的员工花名册,挨个对员工进行询问调查,同时采集指纹和脚印。

排查一直进行到第二天晚上八九点钟。当问完最后一名在册员工后,大家傻了眼。两天的排查,几十号员工每个人都能找到旁证,证明在家或者跟谁在一起,均没有作案时间。

凶手会是谁呢?难道判断有误?

更糟糕的是技术队也传来消息,痕检比对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案件再度陷入僵局。

晚上排查收工后,大家都没回家。

那时队里条件差,没有专门的民警寝室。刑警大队有十一个分队,每个分队七八个人,两间办公室。每间办公室有一张木沙发,四

上警校时的邱建军

张办公桌。刚下队时,胡斌还不知道办公桌另有妙用。后来才知道,这办公桌白天是办公用的,晚上两张桌子一拼就是床了。

见邱建军在收拾桌上的资料,胡斌已经熟练地从柜子里抱出垫絮、凉席。

“邱哥,这人万一不是他们内部人,咱下一步咋办啊?”胡斌边铺垫絮边问。

“那你先说说,我们的现场分析有没有道理?”邱建军反问了一句。

“分析肯定没错,可是……”胡斌有些不好意思当面说出疑惑,但心中不由暗忖。

邱建军当然知道胡斌心中所想。是啊,这人都排查了一遍,为何不见嫌疑人现身呢?如果方向没错,那是哪里出了岔子?

走廊对面是另一间办公室,“床铺”也铺好了。两间办公室门对着门,隔着一条不宽的走廊。

面对案子当前的摸排情况,有疑问的不止胡斌一人。刚躺下,对面办公室就递过来了同样的疑问。

“伙计,这指纹、足迹一个都冇比对上,是么板眼呢?我觉得熟人作案的可能性不大了!”

“不是熟人,那门是么样打开的呢?”

“开门并不能完全说明问题!”

“很简单,要是有人敲门,哄保安把门打开的呢?”

“即便开了门,保安一看不认识,深更半夜的,他一点儿防备之心都没有?”

“不对不对,现场没有打斗痕迹怎么说?再有,保安明知道保险柜里有钱,这点儿警惕性都没有?”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案子来,邱建军却没吱声。他在想,有没有可能店长的员工花名册漏了什么人呢?有没有曾经在店铺干过一段时间、后来离职的人?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一闪而过。他愈发坚信就是熟人作案,而且这个熟人来自内部。

“邱,你是么样想的撒?”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我还是那个观点,事情不可能有那么巧!这个人能把门叫开,然后保安轻易把人放进来,又在保安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动手抹了他脖子。如果这些都不算巧,还有最关键的一点。”啪!邱建军伸手拍死了一只蚊子,“这个人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冲保险柜里的营业款来的,他是如何知道商家送存营业款规律的?还专门挑营业款最多的这几天下手。我们再反过来设想一下,如果这个人不知道这个情况,他会轻易下死手?把人杀了,保险柜撬了,结果里面没多少钱,甚至没有钱,他肯定是不愿意白冒这种风险的!”

邱建军的回答又让大家陷入了沉思。

“你说的是有道理,但是我们把人都排查了一遍,连个影子都冇看到,那人呢?”

“鬼晓得!”

“睡了睡了,再讨论就睡不着了!”

邱建军并没有说出先前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新推测,他需要时间去验证。

他隐约觉得,那个人就快出现了。

天,也快亮了。

2

胡斌永远记得那个热血沸腾、通宵达旦讨论案情的夜晚。天,虽然有转秋的迹象,但还是让人感觉闷热、烦躁。

第二天,大家依旧起了个大早。胡斌看到邱建军满眼血丝,知道他昨晚肯定没怎么睡。

事实也正如他猜想的那样,大家的讨论结束后,邱建军像过电影一样,把细枝末节的地方又过了一遍。

鉴于当前各组汇总的情况,队长不得不考虑进一步扩大摸排范围,一队人马往中山公园、汉正街方向走访,另一队人马继续跟进商铺调查情况。

邱建军带着胡斌继续去店里问情况。因为一晚上没睡好,胡斌感觉双腿有点儿打飘。但邱建军却像打了鸡血一样,三步并作两步,脚下都要带出风来了。

胡斌有些跟不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心想,这是发现什么了吗?

“店长,这名单上的人都在这儿了吗?”邱建军拿着花名册,开门见山地问道。

“都在这儿,放心,绝对一个都没漏!”店长信誓旦旦地回答。

这时,店铺的人事主管跑过来打断了邱建军他们的对话:“店长,前进路那个店子有个保安请了两天假,那边倒班有些转不开了,怎么办?”

“请什么假要两天时间?哪有拿钱不上班的道理?叫他来!”

有人请假?保安?邱建军一愣,眼前突然一亮:“等一下,你刚说你们前进路还有个店子?”

“是啊,我们本来就有两个门面!”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啊!”邱建军急得要跳脚。

“我们这个店子出的事,关那个店子什么事呢?”店长一脸无辜地看着邱建军。

“不不不,我给你说,现在肯定是有关了!”他又问人事主管,“你说的那个保安是什么时候请的假?”

“前两天吧……对,就是你们第一天来的那天!”人事主管说。

头一天出事,第二天就请假!这个巧合有点儿反常!

“赶紧把这个保安的相关信息给我!他住哪里?你们两家店的人员是不是打通的?这个保安有没有在这边上过班?”邱建军一口气问了许多问题,昨夜在他脑海里闪现的猜想终于有了眉目。

“销售人员的话,可能会打通用,这边忙不过来的时候就会抽人过来帮忙;保安的话,偶尔吧!”

人事主管的话虽然不那么确定,但至少出现了一条新线索。

“走,我们去跟队长汇报!”邱建军喊上胡斌,“那个请假的保安说不定有问题!”

请假的保安叫魏伟,未婚,二十六岁,家住硚口区古田三路。拿到基本信息后,邱建军立即报告给队长。队长认同他的推断,让他们先去摸一摸情况,以免有错漏。

邱建军和胡斌骑上边三轮立刻动身,决定去会一会魏伟。

此时已经是中午,魏伟的妈妈刚收拾完碗筷,家里的门铃响了。

魏伟的妈妈开了门,一听是派出所的同志来了解情况,就把邱建军二人让了进来。

“警察同志,你们想了解什么情况?”魏伟似乎对邱建军二人的到来并不惊讶,主动问起邱建军来。

“哦,我们是江汉区分局刑警大队的。”邱建军亮明了身份,并没有急着询问。

“那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魏伟警惕地问。

邱建军环视了一眼房间,是个小两室一厅的房子:“没什么事,例行公事,对你们店里的所有人我们都要做个笔录。听说你请假了,我们就上门来问问,省得你跑来跑去的。”

“哦,好的。”

“那,我们坐这儿聊聊?”

家里能待客的地方,恐怕只有餐桌这块地儿了。邱建军示意魏伟坐在对面,胡斌麻利地掏出笔纸,开始做询问笔录。

“前天晚上,你下班后去了哪儿?”

“晚上是在家吃的饭吗?然后呢?”

……

不管问什么,魏伟都能对答如流,一时难辨真假。

这时,邱建军把公文袋里装着的印泥和指纹卡拿了出来,摆在桌上。

“我们需要采一下你的指纹!”

“啊?采指纹干吗?”魏伟扭了一下身子,问道。

“我们只是做一个常规的排查,所有员工都采了,请你配合一下!”

“是……按这里吗?”魏伟迟疑了一下,把手伸了过来,手指微微颤抖。

邱建军看了胡斌一眼,胡斌心领神会,这个反常的反应他也捕捉到了。

“你手莫抖撒!你抖了,我们捺印不好又得搞半天,耽误你的时间!”邱建军故意拔高了一点儿音量。

“是是是,我冇抖啊!”魏伟的脸色明显和刚刚不一样了。

邱建军又给胡斌递了个眼色,示意胡斌继续采指纹,自己则起身朝门口摆放着的几双鞋走去。

胡斌当然知道邱建军要干什么,故意起身假装指导魏伟捺印,挡住他的视线。

邱建军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又转身走进了紧挨着餐厅的一间卧室。房间很乱。邱建军扫视了一圈,蹲下来,目光停留在床铺下面的几双鞋上。

邱建军伸手拿出来第一双鞋,看了看鞋面,又翻过来查看鞋底的纹路。

是点状花纹。他放了回去,又拿出第二双。

网状花纹。他的眉头皱得快要拧出水来了。

难道是我先入为主了?破案最忌先入为主了,是自己太过敏感了吗?

此时,第三双鞋已经在他手上了。

等等!直线花纹,中间还有一个四十二码的压纹!这些特征和在现场提取到的那个血脚印很像!

这一刻的欣喜是无法言喻的,也是必须要隐藏好的。邱建军又把鞋仔细看了看,放回了原处。

邱建军的这些动作胡斌尽收眼底,他猜测邱建军找到了有价值的线索,心怦怦直跳。

“采完了吧?”邱建军一脸平静地走出来问胡斌。

“嗯,搞完了!”胡斌说。

“那行,我们今天就只是问你这些情况,做个材料,后面如果有什么事的话,再来找你了解。你们忙,我们就不打扰了。”

邱建军跟魏伟妈妈打完招呼,出门前还特意跟魏伟握了下手。魏伟手劲儿很大,握得邱建军有些手疼。

一出门,胡斌就忍不住问:“你刚才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十有八九就是他,有双鞋子的花纹和现场的鞋印十分像!”

“那这个家伙肯定说了谎!”

“只要比对上了,不怕他说谎!”

“那现在怎么办?”

“别急,别把人搞惊了,我们赶紧先回去!”

两人急急忙忙地赶回来把情况报告给队长,并把采集到的指纹交给了技术队。

案发现场提取到的指纹条件不是很好,准确地说,那只是半枚残缺的指纹。就眼下的条件,谁都不知道能不能比对上。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技术队还没有回话。胡斌看着邱建军在会议室里走来走去,自己也有些坐不住。两人又把所有的细节拼了一遍。

不觉间,外面的天色渐暗,街上弥漫着浓浓的烟火气息。

突然,有人用力推开了会议室的门。

“比中了,比中了!”技术队队长兴冲冲地大声嚷嚷。

“真的吗?真的比中了?”

“我老人家亲自看的,眼睛都要看瞎了,你们赶紧去抓人!”

队长立即召集所有人,当场布置抓捕计划。邱建军反映,嫌疑人魏伟是个大块头,身高有一米八左右,一身横肉,手有劲儿。以防他家中藏有凶器,稳妥起见,队长安排了六人抓捕小组;还问其他队借了一台边三轮,方便相互接应;再加上其他单位在外围配合,应该周全了。

临出发前,队长拍了拍邱建军的肩膀,说:“你的直觉很准的嘛,注意安全,等你们的好消息!”

“请您放心,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邱建军发动摩托,抓捕小组很快消失在夜幕里。

3

“目标住在一楼,四周是一排平房,再往后是一大片菜地。待会儿我们两人一组,分散接近,在房门前集合!”

邱建军又给每个人细化了分工,具体到谁敲门、谁控制、谁上铐。担心魏伟听见摩托车声,邱建军他们提前下了车,摸黑向房子合围。

叮咚叮咚,邱建军按响了门铃。胡斌在他身后,手心里冒出了一层细汗。

“谁呀?”是魏伟的妈妈。

“阿姨,我们是中午来的那两个警察,我们有个东西掉您屋里了!”

门开了,抓捕小组快速冲了进去。

魏伟躺在床上,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控制住了。

“这是我们的证件!”邱建军把证件递到他面前,又掏出传唤证说,“中午我们给你做了材料,有些情况需要再问你一下。这是对你的传唤证,你看一下!”

魏伟瞟了一眼,耷拉着头,坐在床沿上不吭声。

“上铐带走!”邱建军厉声说。

魏伟吓得身子一抖,犹豫了一下,伸出双手。

等其他同志把魏伟押送出门,邱建军把那双可疑的鞋子装进了物证袋。

人顺顺利利、安安全全地带回来了,队长安排邱建军主审。魏伟坐在讯问椅里,眼睛盯着天花板,强装镇定。邱建军倒也不急,把烟、打火机一样一样摆在桌上后,开始和他谈心,问他多大年纪了,在这里当保安当了多久,平时有哪些爱好,谈朋友了没有等等。这些看似漫无目的的“家常话”,其实是邱建军试探魏伟的烟雾弹。

魏伟一一回答,目光偶尔也会跟邱建军接触一下。

见他有所放松,邱建军冷不丁地抛出一个问题:“那你跟那个被害的保安认不认识,关系怎么样啊?”

魏伟的脸抽搐了一下,他左右摇晃了一下身子,说:“认识,关系还可以。我们是一起到公司来的,入职培训的时候认识的。后来我分到江汉路店上班,他在航空路店。平时我们关系挺好的,以前一起吃过饭。”

“你们最近有没有吃过饭?”

“没有,平时都很忙,没去找过他。”

“那你知不知道保险柜被撬了?”

“知道,我听别人说的。”

“你这几天为什么没有来上班?”

“我打篮球脚崴了,请假休息了。”

邱建军又问他案发当天都做了什么。他的说法跟先前一模一样,甚至用词都一样。胡斌看着手上中午的询问笔录,心想,这家伙在背稿子吗?

邱建军和胡斌心知肚明魏伟在撒谎、遮掩,并没有急着戳穿他。就这样,邱建军跟他聊到很晚,魏伟还是面不改色,以为自己这样就能蒙混过关了。但他不知道的是,邱建军正在静待一个一击致命的时机。

邱建军起身出去了一下,然后进来,一直盯着魏伟看。魏伟一开始也和他对视,后来就把头慢慢扭到一边去了。

“保险柜上为什么有你的指纹?”

魏伟的脸色瞬间一变,但马上又恢复了镇定:“我……我以前,晚上值班的时候去他那里找他玩过,是不是以前碰了一下保险柜?我记得保险柜就在他床边上不远……”

魏伟反复强调“以前”,问他是多久以前,他又含糊其辞。邱建军对此早有预料。

差不多快到凌晨两点钟的时候,队长推开了讯问室的门,朝邱建军点了一下头。邱建军知道,他要的结果应该是出来了。

“刚才技术队的同志过来告诉了个好消息,从魏伟家里搜出来的那双鞋子,花纹的样本和现场足迹比对一致!”

“好!太好了!”

邱建军再次折返讯问室的时候,依然不露声色:“我再问你一次,你究竟有多久没去找他了?”

“有,有一两个月了吧?”

邱建军朝魏伟冷笑一声,说:“你确定?”

显然,魏伟被邱建军这突然的一笑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迟疑了半晌,才回答说:“确定。”

邱建军说:“除了保险柜上的指纹,我们在现场还提取到了其他痕迹物证。”

听到这句话,魏伟顿时一个激灵,结结巴巴地说:“这……不可能吧?”

“你床下那双运动鞋的花纹样本,跟现场的血足迹一模一样!你还敢说最近没去过吗?”

魏伟不作声,不自觉地开始抖腿。

“我再给你稍稍普及一下,我们在现场提取到的是血足迹,血足迹就是你在实施了犯罪之后才会在现场留下的足迹。你说你一两个月没去过了,怎么可能?你这谎扯得也太低级了!”

邱建军起身靠在桌子上,抱着双臂,逼视着他。魏伟的脸色煞白,低着头不说话。

沉默了二十多分钟,他终于抬起头:“给我支烟抽吧!”

邱建军给他点燃烟,看他一顿猛吸,知道他这是要交代了。

“人是我杀的!”魏伟把最后一口烟吸进胸腔,又喷吐出来。他盯着眼前那道长长的烟雾,淡淡地说,“不久前,我谈了个朋友。像我这种条件,我知道有点儿高攀,就尽可能地在物质上让她感到满意。我家里不富裕,自己每个月的工资也不多,还经常扣这扣那的。不给她买东西,或者买差了,她就和我闹别扭。我怕她跟我分手,四处问朋友借钱。我也知道靠借不是长久之计,但是又能怎么办呢?”魏伟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有一次,我到航空路店去他那里玩,他向我抱怨,说公司让他看保险柜,害得他离不开身。我笑他说守着金库还不爽。他就很生气地对我说,你完全搞不清楚!公司都是隔几天才把钱送到银行存起来,你说,保险柜里放那么多钱,让我一个人睡在这里,也不安心撒!我觉得他是在显摆,也把他的话记到心里去了。后来,我套他的话,问他公司一般什么时候进账,什么时候存银行。我们都是保安,他也就没把我当外人,有啥说啥……”

听到这里,邱建军已然明了了魏伟的作案动机。魏伟不断膨胀的贪欲,把他一步一步推向了无尽的深渊。

“你是什么时候动的手?”

“那天白天我过来找他,他说最近店里生意火爆,连续几天都没安排人去银行,肯定是出不来了。我回去想了好久,晚上十一点多来敲他的门,说在附近吃宵夜,给他带了吃的。他一听是我,骂骂咧咧地开门让我进去了……”

一名辅警画的邱建军穿警礼服的肖像

魏伟供述到这里,所有的细节都浮出了水面,完全符合邱建军先前的推断。

天亮了,带魏伟指认完犯罪现场后,天空突然下起了雨。雨水带着丝丝凉意,迅速给这座城市降温。

很快,案件告破的消息不胫而走,航空路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景象。

在案件分析总结大会上,队长对邱建军提出了表扬:“从一开始侦查方向就是对的,而且坚信这个判断。侦查意识也很强,善于捕捉细节,上门摸排询问时还在嫌疑人家的床底下发现了关键证据。作为一名侦查员,这些能力都是非常宝贵的。”

会场上,胡斌崇拜地看着邱建军,心里暗暗下决心也要破一个这样的大案。

掌声四起,胡斌脑海里又浮现出第一次来队里报到的情景。

胡斌比邱建军小一岁,晚两届毕业,来队里报到的那天有些怯生。等做完自我介绍,队长朝他指了一个人,说:“邱建军,你学长,以后你就跟着他了!”

透过弥漫的烟雾,胡斌这才看清角落里坐着一个人,正朝他点头。

邱建军喊他坐下,问他都学过哪些、会些什么。胡斌一时有点儿答不上来。

邱建军就接过话茬,向他介绍说:“没事,来刑警队就对了。整个分局,一年差不多要发三四十起命案。我们二分队对接管辖万松所、中山公园派出所和北湖所,这三个所的辖区发了命案,我们都得去。你会很快上手的!”

胡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回答说:“那,不懂的地方还请师父多多指教!”

邱建军打断他的话,说:“我们年龄相仿,就别喊我师父了。师父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呢!”

“好嘞,邱哥!”

“行,有不懂的就问我!”

那一年,胡斌二十一岁,邱建军二十二岁。

从头到尾的全程参与,让胡斌对这起案子的记忆格外深刻:“我总记得他瘦瘦的,看上去比我成熟很多。虽然他不让我喊他师父,但他在我眼里就是一辈子的师父……”

胡斌讲述到这里的时候,眼睛湿湿的。

他平复了一会儿情绪,长舒一口气:“他天生是一名警察,敏锐、细心、有正义感,不放过任何一个犯罪分子。跟着他,我学到了很多。那个案子结案不久,我就调任技术队当技术员了,一直在刑侦大队干到现在。但我和他工作上有很多联系,就在他牺牲的前一天,他还在问我一个入室盗窃案的现场勘查情况。我让他放心,有比对结果了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他……”

胡斌翻出微信聊天记录,递给我看。

“抱歉,我能告诉您的可能就这么多了。”

“谢谢!”

第二章 警察的遗憾

1

胡斌参加工作遇到的第一起命案就成功破获了,诚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幸运的。

当年,同样是参加工作不到一个月的邱建军,也碰上了他刑警生涯的第一起命案。然而这起命案,却成了他和他这一代江汉刑警们心里的遗憾。

1994年夏天,武汉市江汉区民生路131号一栋老式洋楼前,来了一批警校分配来的新警。那时,江汉区分局就坐落在这栋老式洋楼里。

“李红兵,刑警大队一分队;邱建军,刑警大队二分队;谢作斌,刑警大队七分队……你们几个到刑警大队报到!”一名政治处的同志拿着分配名册逐个点名。

“可以啊,我们都如愿以偿当刑警了!”时年二十岁的邱建军在这群稚嫩的脸庞中略显成熟,他拍着李红兵的肩膀说道。

“是啊,相互祝贺!”李红兵回道。

“你们这谈鬼,都在重案队!”谢作斌快走了两步跟上他们。

“都在一个大队,但你七分队是打毒打黑,更狠一些!”邱建军回头对他说。

那是谢作斌第一次见到邱建军。虽然刚才那句话算不上什么安慰之词,但直觉告诉他,眼前的这个人很仗义、很细心。

谢作斌并不完全算是邱建军的警校同学。他上了两年高中、两年警校,李红兵和邱建军则是初中毕业上了四年警校(中专),所以都赶在1994年毕业分配。

几个懵懂的少年当时并不知道,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命运的齿轮转动,他们的刑警生涯开启,从此和时代同频共振。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中国正处于一个充满激情与变革的时代。改革开放推动经济社会空前发展,武汉乘势而上,成为全国重要的改革“试点城市”,在全国首创第一个小商品市场,第一个聘请“洋厂长”,第一个放开蔬菜市场价格……历史的每一个断面,都在向人们述说着这座城市的发展之快。

当然,快速发展也不可避免地带来了更为复杂的治安形势。为适应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新形势,武汉市公安机关建立了以110报警服务台为龙头、巡警为骨干的社会面控制和快速反应体系。针对刑事犯罪活动有所回升的态势,大力改革刑事侦查工作,实行侦查、预审一体化,进一步充实刑侦力量,提高破案打击能力,全方位保障动态环境下的治安管理需要。

而江汉区分局管辖区域“前片、中片、后片”的划分,就极具城市发展的特点。

“前片”是指解放大道以南,是辖区内城市化启动最早、程度最高,商业最为繁华的地方,包含花楼派出所、水塔派出所等七个“小所”;“中片”则是以写字楼、居民区居多;“后片”主要是城乡接合部和新兴的城市居民区,仅从称呼上便可猜出,这里是城市化进程中的一片“过渡地段”,一个派出所的辖区面积远比“前片”、“中片”几个“小所”要大得多。汉兴派出所就是其中的一个“大所”。

在谢作斌、李红兵他们的记忆中,那个年代发生的命案、枪案、抢劫暴力犯罪比较多。

1994年8月的一个傍晚,下班时间刚过不久,一个掏粪工人慌慌张张地跑来分局报案。

“不得了了,死人了!”

“在哪里,是怎么回事?您慢慢说!”

“对面,化粪池里!我在那里作业,突然管子吸不动了,我上去一扒拉,是个人头!”惊魂未定的掏粪工人指着斜对面的一间公共厕所说。

当天邱建军值二分队的班,谢作斌值七分队的班,他们迎头碰上了入职快一个月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挑战。

谢作斌到现场后,一下就吐了出来。

一个高度腐败的人头被捞了上来。

邱建军走过来,拍着谢作斌的肩膀小声安慰说:“没事没事,正常的生理反应,你到边上缓一缓再过来!”

谢作斌在一旁边吐边看着邱建军跟着老民警一起勘查,心里暗暗责怪自己心理素质差,可即便自己咬紧了牙关,身体就是不受控制。

那个时候通讯、交通不便,人员不像现在立马就能通知到位。遇上案子,各个分队值夜班的同志都要去现场,第二天再把头天晚上勘查处置的情况整理好统一交给发案管辖的分队,当天值班的那个分队的民警就负责把所有情况进行汇总。

负责汇总这个案子情况的人正是邱建军。

令人痛心的是,被害人是一个刚满八岁的小女孩儿,家里人几天前曾报过走失。

虽然组织了大量的摸排走访,但一直没能找到突破口,这个案子后来变成了一起积案,一直压在邱建军的心头。

有一回,他实在憋不住了,喊谢作斌、李红兵几个小聚。大家刚坐下来,他就把这个案子摆到桌面上讨论。

“我们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对社会也发布了悬赏,陆陆续续收集到了不少线索,案子为什么还是没有破?问题出在哪儿?我们会不会遗漏了什么?”

“你呀,这根弦绷得太紧了!”

“排查了那么多人也没发现什么可疑,能怎么办呢?”

“唉,这真是不应该啊。你看,这一家子多可怜……”

聊着聊着,大家心情愈发沉重,饭也吃不下了。邱建军见大家都不动筷子,意识到有些失礼,忙着解释:“当刑警嘛,我们吹牛吹破了的案子,当然也要说说没有破的案子,复盘案子为什么没破……”

“行了行了,你莫解释了,你心里怎么想的我们还不知道?”

可等下次聚会,邱建军又会不自觉地提起这个案子。是啊,在他心里,排在第一位的永远都是案子。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谢作斌还能一口说出被害小女孩儿的名字。而在李红兵珍藏的个人工作笔记本里,一直夹着那个小女孩儿的照片,旁边是密密麻麻的案情记录……

听完他们的讲述,我想起座谈会上一位同志评价邱建军的话:“刑警就是要力争不留遗憾,把经手的每一起案子都破了,坚持把每一起案子都办好。邱建军同志就是这样做的。”

我想,这种力争,这种坚持,它其实就是扎了根的信念,是任凭岁月洗礼也不会衰减的刑警本色。

2

采访完李红兵一周后,他又专门给我打来一个电话。

“我在工作笔记本里又翻到了一个案情笔记,是邱建军负责的案子。案子发生的时候胡斌已经调到技术队了,他可能不是很清楚,所以就没给您讲!”电话那头没有寒暄,像发现了宝贝似的声音略有些激动地解释道。

在采访李红兵的时候,他曾关心地问我都采访到了哪些人和事。想必他听完我的介绍,回去又查阅了他珍藏的那摞笔记本。

我连声说“好”,赶紧打开电脑。

“这个案子破得很漂亮!发生在1996年的12月份……嗯,不对,确切地说,第一起的发案时间是这个时候。”电话那头的李红兵似乎也陷入了沉思。

那是1996年的冬季。才刚入冬,天气就冷得出奇。

一个能让人冻掉鼻子的早上,天刚麻麻亮,王家墩派出所的大门就被人拍得哐当哐当响。

“警察同志,你们快来救救我的女儿啊!救救我的女儿啊!”拍门的是附近机械厂的林会计,她凄惨的哭喊声像一把冰锥刺痛了所有人。

她手里捏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你家女儿在我手上,不要报警,准备八万现金,把钱放在机械厂锅炉小仓库的第二个窗户下面。拿到钱后,放你小孩儿!

她八岁的女儿姗姗被绑架了!

很快,这个警情便转到了江汉区刑警大队。负责主侦的是二分队,队长带着邱建军几个马上赶到了小女孩儿家里。

“昨天下午放学后就没有回来,一开始我和孩子爸以为她去同学家玩了,结果到了吃饭的点也不见回,我们就去她平时一起玩的几个同学家里去找,可都说没见到过,又问她的老师、其他同学,都说她放学就离开学校了。我们把整个厂区都找遍、喊遍了,一点儿音信都没有……”林会计红肿着眼睛,说着说着捶胸顿足地号啕大哭起来。

“本来学校离家就一站多路,只要不下雨,她都是自己回的。我们想了一晚上也想不出,这么冷的天,孩子能去哪里呢?我们一晚上都没睡,早上一开门,就看到门口放着这张纸条……哎呀,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啊!我们又没招谁惹谁……”林会计的爱人也红着眼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们家里也就这个条件,哪个挨千刀的瞎了他的狗眼绑了我的女儿啊……”林会计边骂边哭,夫妻俩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述了事情的整个经过。

这家机械厂是个已经过气了的国营企业,不算大,但也有几十号员工。厂房和家属区中间隔条小路,小路直通厂子外面的大马路。如果要进家属区,最近的路就是这条小路了。

林会计反映,女儿往常放学回家一直走这条路。厂房大门口的保安也信誓旦旦地说,绝对不可能让小孩儿单独从厂区大门进来,要是小孩儿跑进了厂房,他可是要掉饭碗的。

老师和几个同学都看见小姗姗背着书包离开了学校,其中有两个同学还看见她朝家属区的门口走去……如果以上情况都属实,那小女孩儿大概率就是在这条路上出的事。

事情的经过并不复杂,走访的刑警们却个个皱起了眉头。绑架勒索案也办了不少,不为仇不为情、无缘无故绑架小孩儿勒索钱财的案子却不多见。小姗姗究竟去了哪里?写勒索信的人又会是谁呢?

一时间,厂区人心惶惶。

“机械厂锅炉小仓库……这是哪儿?”邱建军喊上厂房保安要去现场看看。

“那破烂地方有啥看的,早就不用了。”保安裹着一件劳保棉大衣,把脖子缩进衣领里,在前面带路。

“为什么叫小仓库,你们还有别的仓库吗?”

“这你问到点子上了,现在用的仓库是前几年修的,我们内部人为了好区分,就叫大仓库和小仓库了……”

听到保安的这句话,邱建军身子一震,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推测。

等到现场一看,小仓库的位置确实很偏,如果不是熟悉厂区的人,恐怕很难找到这个刁子角。

“我说的没错吧,这地方谁来!”见邱建军满脸愁云,保安边搓手边抱怨说,“厂里这两年效益不好了,冬天的工服都不发了,真缺德!”

邱建军再也没心思听保安唠叨了,直觉告诉他,十之八九就是熟人作案!

这一次,大家的意见很统一,而那张纸条就成了唯一的突破口。但显然,这个绑架勒索的人有极强的反侦查意识,纸条上除了林会计和她爱人的指纹外,再无第三个人的指纹。

走访调查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手上仅剩下的牌就是做文检了,揪出那个写勒索信的人。

但问题又来了,厂里几十号员工,人一多,嘴一杂,怎样才能不打草惊蛇地把所有人的笔迹弄到手呢?

“有了,每人交一份年底工作总结!”邱建军突然想起队里前几天催着写年终总结,便提议说。

“好,这个办法好!”众人一边为邱建军的提议叫好,一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因为每个人都欠着一份年底工作总结呢。

两天后,几十份工作总结“秘密”地收了上来,给案件侦破也带来了一丝曙光。

然而,几天后的文检结果却让大家大失所望,勒索纸条上的字迹与收上来的几十份工作总结字迹均无明显关联特征。

看到这个结果,邱建军内心非常矛盾。就目前的排查线索看,熟人作案的可能性非常大,但如果是熟人作案,那……邱建军不敢往下想。办过绑架案的刑警都知道,如果是熟人作案,犯罪嫌疑人怕被绑架的对象认出,自身暴露,极大可能会撕票。

相比这个最坏的结果,他宁愿相信这不是熟人作案。但摆在眼前的事实,让他又不得不往这个最坏的结果上想。

打完文检这个“底牌”,这起绑架勒索案也陷入了死局。

3

听到这里我心里一沉,难道又是一起无法侦破的谜案吗?

电话那头,李红兵喝了一口水,像是在翻找什么:“唉,这个案子最后破得很揪心,大概第二年的夏天,出现了转机……”

但这个“转机”出现得却格外让人痛心。

1997年的秋天,机械厂又蹊跷地发生了一起绑架勒索案。张女士家九岁的儿子一整夜没回家,第二天家门口出现了一张由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大小不一的字拼贴而成的纸条:儿子在我手上,报警后果自负,十万,今晚十一点放在某路口垃圾桶内。

拼贴的勒索信,让大家立即想起了大半年前发生的那起绑架案。是什么人如此丧心病狂?

“如果发生在别处,可能只是一种逃避侦查的行为。但发生在这里,那就是不打自招。这两起绑架勒索案很可能是同一人或同一伙人所为。”

“要是这样说,那这个人肯定知道我们去年收集过每个人的笔迹!”

“我们当时收集笔迹是悄悄进行的,这个人怎么知道的呢?”

“这过去大半年了,难保不会漏点儿风声啊!”

“还有一点,这次将取赎金的地点换到了公共区域,但还是在机械厂附近,说明此人对机械厂及其周边很熟悉。”

“照这样看,去年那起我们推断是熟人作案,就解释得通了。”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思路越理越清楚,一致认为嫌疑人用剪字拼贴的方式,是有意躲避笔迹比对暴露的风险。

并案侦查!

但还有一个疑问没有解开。

既然上起案子进行了文检,也收集了所有人的工作总结,那为什么没有比对出结果呢?大家隐隐觉得其中可能另有蹊跷。

去走访的路上,邱建军闷着头想着事,嘴上的烟快烧到下半根了,也不见烟吐出来。如果嫌疑人混迹其中,害怕自己的笔迹暴露,会怎么做?他努力回想着当时收工作总结的情况:交上的份数一个都不少,每篇工作总结都写了名字,不对,帮忙收工作总结的是厂办主任,问题会不会就出在这儿?

邱建军又猛抽了两口,把烟屁股丢在地上,使劲儿踩了一脚。

“警官,我正准备找你反映个情况,这不,就碰上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飘了过来。

邱建军抬头一看,是去年带他查看现场的厂区保安:“是你啊!反映什么情况?”

保安搓着手说:“哎呀,警官,这个话我还是不敢说,怕说错了……”

“没事没事,上次你不是说得挺好嘛,我记得你!”邱建军递给保安一支烟,给他点上。

“好,那我就说了,说错了你们别怪我。我看厂里效益不好,刚好遇到买断政策,干脆就买断了,拿点儿钱到手上安稳些……”保安抽着烟,话匣子一下子扯得老远,他弹了下烟,又接着说,“我现在不在厂里上班了,时间也自由了,昨天我看到那个小伢跟一个女的在马路对面,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无意中扫了一眼就走了。”

“昨天什么时候?那个女的你认识吗?”听到这个消息,邱建军兴奋地抓着保安的肩膀问。

“差不多吃晚饭的那个时间吧,那个女的有点儿眼熟,应该是在哪里见过,但我只看到一个侧身。”保安回想了半天,也没想出那个女人的模样。

“穿着打扮还有印象吗?比如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好像……看我这脑筋真不管用,好像是蓝色的衬衣。”

“你这个消息太关键了!”

“嘿嘿,我没事瞎溜达,在厂里当保安习惯了,赶巧了!”

“再来一根?”

“好好好!”

问完情况,邱建军立即赶到临时指挥部报告。

与此同时传来了另一个好消息。走访中,有人反映有一家人喜欢打麻将,特别是女主人,还经常为一点儿小钱跟人吵骂半天,完全不顾邻里之情,像掉到钱眼儿里去了,人们背后都喊她“钱大妈”。

保安看到的那个女人会不会就是“钱大妈”?报告队长后,邱建军决定上门一探究竟。

“钱大妈”四十不到,略有些发福,烫着时髦的大波浪卷。问话中,邱建军一时也没有发现什么端倪。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瞥见摆放在餐桌下面的一把椅子上有几份报纸,心头一惊。

“你们家也订了报纸啊,《武汉晚报》吗,多少钱?”他指了指报纸的方向,假装随口一问。

“钱大妈”稍稍愣了一下:“哦,是晚报,我也不知道多少钱,我老公订的,怕我在家没事做无聊,看看报纸打发时间。”

“那你最近有没有见过那个伢?”

“没见到过!我一个家庭妇女,哪有时间到处晃呢!”“钱大妈”拿起手边的扫把,在屋里扫来扫去。

地上很干净,“钱大妈”低着头继续扫。

“来,让一下,我扫完要出门了!”见邱建军还不走,她故意扫到邱建军的脚下,下了逐客令。

此时,邱建军最着急见一个人。

“你再想想,那个女人什么发型?”他又递给保安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

“发型?让我想想……头发不长不短,我也没好意思盯着人家看啊!”保安狡黠一笑。

“不是说头发长短,比如有没有烫发?”邱建军着急地猛吸了几口烟。

“对对对,想起来了,烫着波浪卷!”

“走,跟我去做个笔录!”

“我又没犯法,做啥笔录?怪我嘴长!”

“不是不是,你提供的线索对我们破案非常重要,我们要做个材料!”

保安并没意识到,他随便看的一眼,成为了案件的突破口。

“钱大妈”的嫌疑就这样一下子变得更大。

随后,侦查员们把厂区的垃圾桶翻了个遍,在“钱大妈”家附近的一个垃圾桶里找到了几份有裁剪痕迹的《武汉晚报》。与此同时,从她家里也搜出了一张挖了孔的《武汉晚报》。

“钱大妈”被带到了刑警大队。

邱建军主审。“钱大妈”骂骂咧咧了一阵,气焰很嚣张。邱建军激将她说:“你总说自己没见过那个伢,那你头一天在干什么?你敢不敢写个情况说明,省得我们问!”

“钱大妈”想了想,自己写的话总好过被警察问,如果写得滴水不漏,说不定还真能把他们给哄过去。但“钱大妈”的小算盘把自己彻底暴露了,她的这份情况说明,很快被送到了文检部门。

在大量人证、物证面前,“钱大妈”供述了一切:“那天突然说要每人交一份工作总结,我就预感不妙,平时都是干部们交的,跟我们没关系。我越想越不对劲,磨蹭到第二天,厂办主任催我,我便谎称身体不舒服要回家写。刚好我老公在家,就让他代写了一份交了上去……”

案子破了,大家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两个小孩儿已经被无情地杀害了。

讲到这里,李红兵长叹了一口气:“刑警不怕大海捞针,不怕刀山火海,也不怕一波三折,最怕遇到这样的结果!唉,总有一些无能为力的遗憾吧!”

我默默地合上电脑,咀嚼着李红兵的这句话。

第三章 警校往事

1

与邱建军同年从警校毕业参加工作的,还有现武汉市公安局洪山分局法制大队的黄崑。

1990年的又一个开学季,武汉市警官学校405寝室,一名十六岁的少年正在有条不紊地组织大家打扫卫生。

“兄弟们,我提个建议,个子高一点儿的抹窗户和上面的柜子,个子小一点儿的打水、拖地,有不会的,尽管喊我来弄!”

这名少年就是邱建军。他的提议很快得到了大家的支持,但支持他的一个重要原因却是他“抢”床铺的举动。

陌生又特殊的环境,让这群少年既兴奋又有一些莫名的紧张。一间寝室十名新生,五张上下铺铁架子床,一小扇对开的窗户,一张小长方桌,还有宿舍唯一的一件电器——吊灯。进门左手边是一个高大的储物柜,上下共十个格子,每人一个储物格,用来放个人物品。

上世纪九十年代警校出操的情景

这群十五六岁的娃大多是第一次离开父母,新生报到通知书上写得很明确:集中住宿,封闭管理。

很多家长和新生起初并不知道这条规定意味着什么,只是隐约觉得这所学校比其他学校管理得严格些。等家长带着孩子拎着大包小包的被褥衣物到学校后,才恍然大悟。

公共厕所里套了一间洗澡间,只有冷水没有热水;一长排水池十几个水龙头,便是洗漱、洗衣“多功能区”;每个房间没有插座,没有电扇;食堂是“大锅饭”,打热水要去定时供应的开水房;操场上铺的是砂石,唯一的水泥地是教学楼后面的篮球场……

原来这就是“集中”的意思!家长们开始慌了,虽然送孩子上警校有心理准备,但毕竟还只是十五六岁的娃啊!会洗衣服、做卫生吗?娃儿们能应付得过来吗?

“发的垫絮有点儿薄,听妈的,就用咱家里带的!”

“妈,这不行,报到的时候老师不是说了吗,要用学校统一发的!”

“毛巾、牙杯都给你准备好了,能用就用啊!”

“妈,这个学校也有统一要求!”

“哎呀,你们这儿是典型的冬冷夏热,可咋过哦!”

家长们看着带来的行李干着急,放也没地方放,拿回家又怕孩子之后用得上。这时校园广播响了,通知新生一个小时后去操场集合,集合前务必整理好各自的内务卫生。

“叔叔阿姨,你们不用太担心,进了警校我们都是好兄弟,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

家长们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邱建军。在这群孩子里,邱建军略显成熟,但也还是个娃啊!

年纪最小的黄崑看着眼前的这个大嗓门同学,瘦高瘦高的,满脸“鸡骨勒子”(青春痘),手上拎着铺盖卷、换洗的鞋子,像个麻秆一样站在寝室中间。

邱建军是一个人来学校报到的。

“那是那是,你们以后都是同学,是战友了,互相关照,互相帮助啊!”黄崑的妈妈对邱建军说。

“您放心,我们住一个寝室,相互照顾是应该的!”

也正是邱建军这个娃娃的“表态”,让家长们少许宽了些心,叮嘱几句后离开了宿舍楼。

大人们一离开,这群少年坐在床铺上大眼瞪小眼,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不知道怎么办。

“兄弟们,我就睡门口,大家要是信得过我,我帮大家分床铺!”邱建军把自己的铺盖卷拎到进门第一张床的下铺。

黄崑心想,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儿傻?门口进进出出的,先不说闹不闹人,到了冬天灌冷风不把人冷死才怪!

见黄崑像个“小不点儿”样缩在角落里,邱建军便关心地问他:“你是哪个区的?考了多少分?”

黄崑望了望他说:“我是洪山的,考了接近六百分,数学考了满分,唯一就是物理考了八十二分,其他都是一百多分。”

邱建军竖起大拇指说:“牛!你是不是传说中那个新生里考最高分的人?我们要推荐你当课代表啊!”

黄崑不好意思地笑笑,紧张的情绪一下缓解了很多。

随后,邱建军根据大家的意愿,结合每个人的身高分配好了床铺。他安排黄崑睡在进门右手边的上铺,这也是黄崑比较中意的位置,很有安全感。有了邱建军这个“孩子王”的组织,大家顺利地在规定时间内做好了内务卫生。

后来班里推选班干部,大家看他又会做事又仗义,纷纷选他当寝室长。轮到表态发言时,当了“官”的他却腼腆起来,挠挠后脑勺说:“我选这个门口的下铺,起初只是想帮大家开门、关门。现在选我当寝室长,那我就帮大家守好这个门!”

说起来轻松,可到了冬天,邱建军就见识到了“穿堂风”的厉害。冷飕飕的风一个劲儿地往里灌,冷得实在受不了了,他就拿被子蒙着头睡,早上一起床便成了鸡窝头。

当“官”不久,邱建军就有了一个绰号。

那年元旦晚会,每个寝室必须出一个节目。身为寝室长,张罗节目的重担就落在了邱建军身上。

下了晚课回到寝室,大家纷纷出主意。有的说来个大合唱,有的说来个散打表演,再不成来个诗歌朗诵。

“不行,太简单,跟风的事不做!”

“那你想演什么,上去跳个舞?”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其实,邱建军心里早已有了想法:“跳舞倒也不必了,我们演小品!”

“什么,小品?难度太高了吧,我们演什么呢?”

“莫急,兄弟们听我说,长江大桥下面蛮多摆地摊的,有些自恃是武汉人专门坑外地人,干的都是强买强卖的勾当。我觉得把这个事儿演出来,蛮有意义。”

邱建军说完,寝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好是好,那我们十个人么样表演呢?”

“这样,徐中平时能说会道、口齿伶俐,又是小个子,你演摆摊子的奸商肯定错不了;大块头龙军,平时我们都喊你‘龙老大’,这下可以充分发挥你的作用,你演强买强卖的打手蛮合适;其他人演警察,我们可以先排练几遍看看再修改。”邱建军从床上坐起来,给几个“主演”安排角色。

“我演奸商,那你演什么呢?”徐中忍不住问。

“我啊,演你欺负的对象——外乡人!”

“不像不像,你一看就是不外码!”龙军直摆手。

“我演农村妇女!”说完,邱建军从床上跳下来,顺手把枕巾包在头上给大家演示了一下造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见大家有了兴趣,邱建军又解释说,“看过小品《超生游击队》吧?我就演宋丹丹。只不过我想改编一下,跟我们公安工作结合起来。你们想啊,外地人拖家带口来武汉旅游多不容易,奸商强买强卖这种行为实在太可恶,影响社会治安不说,还败坏社会风气。我们用小品演出来,就是让大家提高防范意识,打击、惩治这些丑恶现象!”

虽然有了故事雏形,但排练了几次后,邱建军总感觉表演得还不够“活”,于是找楼上的女同学寻求帮助。问这个借条丝巾,问那个借件外套,丝巾往头上一包,红色呢子大衣往身上一穿,对着镜子看了看,还觉得不够味,又找来两个布娃娃,用床单一包,背上背一个,怀里抱一个,微驼着腰,还没开口说话便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邱建军(后排右二)和警校同学合影

元旦晚会上,邱建军他们排练的小品成了压轴大戏,他的反串表演也远超预期效果。节目的走红让邱建军一时成了校园里的“红人”,在食堂打饭时,别班的同学虽一口叫不出他的名字,却都朝他竖大拇指,夸他“妇女”演得好!

邱建军也因此有了“妇女”这个江湖雅号。有些男生可能会介意,但不管别人怎么喊,他总是乐呵呵地回应。

“我演妇女是为了保护妇孺老小,‘妇女’这个名号我受之无愧啊!”他自我解嘲道。

与节目同步诞生的还有“奸商”、“龙老大”等雅号,这些少年时的绰号伴随着他们毕业、工作,一直到今天。

2

中专,是中等专科(专业)学校的简称,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是一种独特的存在。现在的90后、00后也许对此十分陌生、无法理解,但对于60后、70后来说,中专却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词了。

警校、卫校、幼师、财校等都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上这类中专是极具“性价比”的选择。因为考上了中专就意味着有了铁饭碗,家里就有吃公家饭的人了。学生中曾流传着一句话:一流学生上中专,二流学生上重点高中,三流学生上普通高中,四流学生去复读,五流学生去南方打工。这些坊间顺口溜虽无确凿考证,却也道出了当时中专炙手可热的“高考”现象。

无疑,邱建军、黄崑他们都是时代的天选之子。

在黄崑看来,他们这一代人初中毕业后选择上警校,无非三类情况:家里有当警察的亲戚朋友,从小受到熏陶感染;或者家里是做生意的,自己考个铁饭碗,吃公家饭“光宗耀祖”;再有是因为家庭困难,兄弟姐妹多,考警校可以早点儿帮家里分担。最后一类同学不在少数,黄崑和邱建军就属于这一类。

他们所在的902区队有四十个男生、十个女生,绝大部分都是普通工人家庭。黄崑坦言,那个时候条件十分艰苦,父亲给十块钱他能用好几个月。学校每周只放一天假,星期六下午放学,星期天晚上六点点名前返校,大部分同学坐公交或者轮渡往返。邱建军家住汉阳的建港小区,每次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公共汽车到武昌的司门口下车,再步行两站路到学校。和大家一样,他会利用回家的机会,从家里带一些下饭菜、水果回来跟同学分享。到了下个周末,再把这些瓶瓶罐罐背回家。他们就是用这种独特的方式互相传递着浓厚的同窗之情,这也成了他们那一代警校生特有的宝贵记忆。

回想起这些少年往事,黄崑饶有兴致地从手机里翻出一张毕业照。毕业照是他早几年专门去照相馆找摄影师翻拍的,特意转成了电子格式保存。

“您看,这是我,这是邱建军,他一直很瘦!”黄崑试图放大照片,又把眼睛往屏幕跟前凑了凑,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陷入了无尽的回忆之中,“入校的第一堂课,校长在操场上问我们知不知道校园里竖立着的那三尊英雄雕像的故事,当时我们很多人都摇头。校长用洪亮的声音告诉我们说,这三位英雄分别是全国公安系统一级英雄模范张永文、汪宜友和张家强……”

1983年8月26日夜,歹徒因向岳母要钱还赌债不成,竟然携带手榴弹准备行凶杀人。民警张永文、汪宜友和张家强三人在徐家棚街口与嫌疑男子狭路相逢。歹徒见势不妙,企图拉响手榴弹负隅顽抗。为了保护群众的安全,三位民警无一退缩,扑上去将歹徒和正在冒烟的手榴弹压在身下。一声巨响之后,歹徒当场毙命,刚满二十岁的张永文、汪宜友壮烈牺牲,张家强左臂被炸断。但正因为他们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周围群众无一受伤……

邱建军(上数第二排右七)的毕业合影

“我们听得热血沸腾、热泪盈眶,后来得知英雄张家强就是学校的老师时,大家都很激动,第一次觉得英雄离我们那么近。”

黄崑还一直记得学生时代发生的一件糗事。

当时学校训练太苦,到了晚上大家经常饿得前胸贴后背。特别是军体课,强度非常大,俯卧撑、蛙跳、跑圈、冲刺,训练的时候还要穿沙袋背心,腿上也绑沙袋,爬楼梯二十趟起步。一到四楼是男生寝室,女生住五楼,他们冲刺到五楼再折返下楼。黄崑他们调侃,那是男生能上到女生寝室楼层的唯一正当理由。训练到第二天,拿筷子、勺子的手都发抖,腿也酸痛得不行,个个像螃蟹一样拖着腿走路。

有一天晚上,邱建军、黄崑他们饿得受不了,几个人商量翻院墙出去买点儿吃的。翻墙对大家来说是小意思,问题在于学校有一个胖老师管得很严,平时喜欢蹲院墙那里守着。他们出去的时候很顺利,回来的时候邱建军第一个翻上院墙,又猛地跳了下来。因为他在墙头隐约看到有人在底下蹲守,那影子一看就是那个严厉的胖老师。大家在墙外急得团团转。

邱建军思考了一会儿说:“别担心,待会儿我们一起翻上去,跳下去后各跑各的,都低着点儿头,拿出平时百米冲刺的速度拼命往前跑就行了,反正老师也追不上我们。而且我们都穿一样的衣服,晚上他也看不清。但一定要注意,千万不要说话,免得老师听声辨人。”

黄崑他们一听,也只有这么办了,心里既有点儿害怕又有点儿小激动。几个人跟着邱建军翻进了学校,一跳下来撒腿就跑。老师在后面边追边骂:“小兔崽子,太不像话了,都给我站住!”

“我们哪里敢停下来,知道老师在后面追,也不敢回头。跑着跑着,老师的声音越来越远,我们知道越来越安全了……”

对黄崑而言,邱建军永远都是那个“会照顾人的寝室长”。每次训练回来,大家都累得走不动,邱建军一定是那个提着水壶去楼下接热水让大家泡脚的人;上刑侦课,老师在课堂上播放案件侦破现场的录像,一幕幕骇人的场景看得大家吃不下饭,邱建军就打好饭放着,以备晚上饿了再用热水热着吃;黄崑晚上睡觉脑海里都是案发现场,邱建军见状便和他睡一张床,安慰他别害怕;同学发烧,他扶着去校医室,帮忙打饭、打开水;他还资助一个贫困同学,把自己的饭菜票偷偷塞给他,提议每次轮流排队打饭时,大家都不收这名同学的饭菜票……

在几位老同学的眼中,邱建军阳光、活泼、要强、果敢。无论是学生时代还是参加工作之后,这个印象没有变过,他一直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3

上警校时,邱建军“闯”过一次动静很大的“祸”。有一年班级组织去外地春游,其中一组同学在等游船的时候,碰到当地的混子朝班上的女同学吹口哨挑逗,邱建军立即出面喝止。对方见邱建军他们一群“小屁孩儿”还敢还嘴,就冲上来想教训一番。血气方刚的少年们也不甘示弱,直接和当地的混子扭打在了一起。岂料,混子又叫来了一帮子人。眼看寡不敌众,邱建军掩护大家撤退,结果自己却被对方死死“捉”住,吃了大亏,衣服被撕了好几个大口子,嘴巴鼻子也淌了血。因为动静太大,当地派出所出警才平息此事。

虽然最后没去成春游的目的地,但大家觉得进行了一次更有意义的春游。回来后,老师组织大家认真总结了“战术”。老师先向同学们提了个问题:应该怎样处理类似的事情?有的回答说应该如何反击,有的认为可以等待增援。看着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展开了讨论,老师微微一笑:“我认为,大家首先要完成从一个初中生到一名警校生的角色转变。我们身上的警服不是普通的校服,穿上了它,就意味着责任、奉献,甚至牺牲。公安工作从来都不是单打独斗,要团队协作、联系群众,要有科学分工,要有策略和方向!”大家点点头,忽然间觉得自己长大了,是一名真正的预备警察了。

和邱建军不同年级的谢作斌也听说过他的这个光辉事迹。他笑着说:“细想起来,邱建军上学的时候就那样,有点儿大男孩儿的皮,充满朝气,又沉稳严肃,一天到晚爱打抱不平,对老师、同学非常讲感情!”

谢作斌点燃一支烟,又同我分享了一件趣事。刚上班那会儿他们工资都不高,一个月二三百块钱,舍不得吃穿。有一年10月份,单位补发了一个月的工资。那次他和邱建军两个人坐一块两毛钱的公交去六渡桥(原汉口有名的商业街,现已拆除),看见路边一个佐丹奴的店子正在上秋冬款,他就劝邱建军去买件袄子。

“他身上的袄子穿了少说也有五六年了,袖口都有些磨边了。可他不想进,说在这个地方买衣服肯定贵,不划算。我说进去看看又不花钱,他这才答应进去看看。”

试穿了一件,邱建军觉得蛮好看,但一问价格差不多要一个月的工资,转身便走。出了店子,邱建军问谢作斌的意见。谢作斌劝他如果喜欢就买了,一件袄子可以穿好几个冬天。他想想也是,一咬牙就返回去买了。

“后来,我们就经常拿买袄子这件事调侃他。”

回想起那些粗衣淡饭的日子,谢作斌的嘴角微微上扬。他和邱建军的家里条件都一般,发了工资基本上都补贴给家里用,平时很少在外面吃饭,要是聚会的话,都是在家里。这个星期到他家,下个星期到邱建军家,逢年过节也是如此。两家人彼此都很熟悉。谢作斌每次去邱建军家里吃饭,他母亲总是会张罗一大桌子菜,特别热情。

“邱建军的母亲是做社区工作的,特别会做群众工作,经常给我们唠叨,让我们互相照顾、互相提醒,时刻要注意安全。他父亲就相对内向,话很少。两位老人家为了让我们小辈聊天更自在,经常快速吃完就下桌了,中间再过来问问需不需要什么……”

邱建军(最后排左七)参加班级组织的春游活动留影

听完他们略显零碎的讲述,我脑海里也慢慢浮现出了一个阳光、活泼、要强、果敢的少年形象,正如他们描述的那样——邱建军一直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这些点点滴滴的回忆,像散开的群星装点着他们的青春岁月。而那份同窗之情也见证了他们彼此的成长与蜕变,无论时光如何流转,始终温暖着他们的心灵,照亮着他们彼此的人生旅程。

第四章 下基zRKIVrz05LP+AVIBnLhcFA==层和第N次受伤

1

2012年2月29日——壬辰龙年二月的最后一天,肖汉辉起了个早,换上冬常服、系好领带,急匆匆地往新单位赶去。

那一年雨水来得早,阳光里已经开始泛起暖意,一切都预示着一个好的开始。

“黑豹,来得早啊!”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肖汉辉在警校时因为跑得快、皮肤黝黑,同学们都喊他“黑豹”。谁知道这样一叫就叫了十几年。

“你是邱建军吧?”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不知怎的,肖汉辉觉得眼前这个人就是他。

肖汉辉比邱建军晚好几届,2000年7月从武汉市人民警察学校毕业后,分配到武汉市公安局江汉区分局巡逻大队。这次下基层的名单他看过,知道里面有从分局刑侦大队下来的邱建军。在巡逻大队时,他就听说过刑侦大队的“老邱”办案子很拼命,只是没想到这一次他也选择下基层,还和自己是同一个派出所——武汉市公安局江汉区分局汉兴派出所。

其实,早在春节前,市局的警务机制改革方案就已经正式出台了。

我查找到的一份文件上有这样一段描述:此次警务机制改革的核心要义是改变警力“倒金字塔”结构,全面推行警力下沉,最大限度地把警力摆到街面上、社区里,做到社情及时掌握,警情快速处置。为全力破解基层警力不足的难题,全局上下将实行“劲向基层使、钱向基层流、人向基层走、干部从基层出”的工作导向,选派一批高素质的优秀民警担任社区民警,把城乡社区警务室建设成为维护社会稳定的第一道防线、服务群众的第一个平台。全面落实“一社区一民警”,治安复杂社区配备多警,同时,社区民警还将主要履行人口管理、服务群众、化解矛盾等职责,不再承担破案打击、治安案件查处等任务。依托基层一线警力的充实,打破社会治安防控条块分割、各自为政的局面,大力建设街面巡逻防控网、城乡社区村庄防控网、单位和行业场所防控网、区域警务协作网、城市视频防控网和“虚拟社会”防控网等“六张网”治安防控体系,提高社会治安防控能力。

无疑,大力推进下基层是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公安系统自我改良“大手术”。对于邱建军、肖汉辉他们来说,这一天是他们又一个全新的起点。

一起到汉兴派出所报到的还有其他四名同志。邱建军和肖汉辉分在同一个警区,肖汉辉负责党校那一片,而邱建军负责的姑嫂树社区又被分成了两个责任区。

姑嫂树社区成立于2000年5月,位于江汉区的最北端,东与江岸区接壤,北至张公堤三环线,与东西湖区毗邻,南与和祥里、杨汊湖社区交界,西与水仙里社区相连,总面积约11平方公里。面积不算大,却因情况复杂而远近闻名。所辖的五个小区里,新龙和苑小区是江汉区最大、最为集中的公租房小区,还有建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武机宿舍、两个专业化小区和一个部队家属宿舍小区,几种情况的叠加让这里的问题层出不穷。

邱建军的加入一下就充实了姑嫂树社区的警务力量,而感受最为直观的是赵天军。

赵天军2000年转业到汉兴派出所,一开始分在巡逻队,负责接处警。提及那个时候,他就摇头:“很要命啊,一天可能要出七八十个警,就感觉有永远出不完的警,说是在所里上班,实际上都在出警!”

2008年,赵天军从巡逻队下到了姑嫂树社区,随着那一带不断拆迁、扩大,他的管片儿区域也逐步增大。看到邱建军的到来,赵天军喜上眉梢。

“那个时候自一社区(原武汉市自行车一厂)还没有完全拆除,我和邱建军的责任区中间隔着一条姑嫂树路。他没来之前,马路两边都是我一个管段民警,他来了后分担了一半。不,他那边比我这一半的情况要复杂一些,面积也大一些。”赵天军回忆说。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及一条重要的路——姑嫂树路。姑嫂树路是一条不断生长的路,南起发展大道接唐家墩路,北至三环线接将军路,沿途经过唐蔡路、石桥、新华家园、杨汊湖、张公堤。在很多武汉人看来,过了石桥以后的区域就属于城中村,脏、乱、堵是大家对这里的普遍印象。

一则网上查阅到的《关于进一步加快推进城中村改造工作的实施方案》中显示,那一年,汉口近几百万平方米城中村改造拆迁,汉口旧城改造进入实质性建设阶段,其中姑嫂树板块是最核心的改造区域。随着武汉城市建设的加速,这里从2010年开始规划拆迁改造,但一直未大动干戈,直到2012年改造建设全面启动。

邱建军正赶上了“最热闹”的时候。

然而,还没等新管段邱建军熟悉辖区情况,一个突然的遭遇战就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下基层的第二周,3月14日下午2点——这个时间肖汉辉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这天中午,所里捉了一个“货班子”(武汉话吸毒者),经过突审,“货班子”交代还有人在姑嫂树社区闸眼港附近活动。

那里正是邱建军的辖区。因为是同一警区,肖汉辉也被通知一并出警参与抓捕。第一个人很快人赃俱获,还有一个人没有“归窑”。现场商量后,大家决定先带第一个嫌疑人回所,邱建军和肖汉辉留下继续蹲守。

邱建军看了一下周边环境,不远处就是腾退了的拆迁区,有些墙体已经倒塌,他们正处在一片废墟之中。废墟中间有一条小路,这条小路是通往另一个社区的捷径。邱建军推测,目标“归窑”的话,很大可能会从这条路上经过。

邱建军又仔细观察了一下,远处还没完全拆除的墙体是很好的隐蔽点,但离小路太远,目标出现的话怕是来不及抓捕。四周实在没有好地方可藏身,只有一堆半人高的建筑垃圾堆。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躲在垃圾堆里。

时值初春,肖汉辉穿了件羊毛衫,在太阳底下被晒得有点儿燥热。

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过去了,两人吃力地猫着腰。

“有动静!”

“摩托车的声音!”

邱建军侧身探出半个脑袋朝小路的另一头望去,一个体格健壮的男人骑着一辆黑色的脚踏摩托车过来了,体态、身形和嫌疑人很像!

“他过来了!”

邱建军朝肖汉辉使了个眼色,冲上去截停了摩托车,抓住嫌疑人的右手,肖汉辉顺势抓住了左手。

邱建军腾出一只手掏别在腰间的手铐,准备给嫌疑人上铐。这时,嫌疑人突然用力挣脱了邱建军的手,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朝肖汉辉的腹部捅了一刀。肖汉辉只觉得腹部一凉,一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刺中了致命的一刀。

紧接着,嫌疑人又朝邱建军的大腿连捅三刀,挣脱了两人的控制,然后挥舞着手中的匕首叫嚣:“想死的话就过来!老子不怕弄不死你们!”

“搞邪了!把刀放下,你跑不掉的!”

邱建军和肖汉辉寸步不让,封住了嫌疑人的退路,将他逼到拆迁废墟中的一处墙角。

一时双方僵持不下。

说来让人不敢相信,直到此时,受伤的两人还只是感觉身体有点儿不对劲儿,并没发现自己已经受了很严重的伤。直到一番激烈的搏斗后,两人稍微喘口气,邱建军问肖汉辉:“你有没有受伤?”

“还好!”肖汉辉回答完朝邱建军的腿上看了一眼,“啊,你腿上在流血!”

先前,邱建军只隐约觉得有一股股热流像蚯蚓一样顺着腿往下爬,直到肖汉辉此时提醒,这才感到阵阵刺痛。他低头一看,裤子破了几个洞,正往外渗血。

肖汉辉见邱建军受了伤,也开始觉得自己腹部有点儿疼,掀开毛衫一看,秋衣上有个口子,也在往外渗血。

进退两难之际,押送第一个嫌疑人回所的同事们赶了回来,几人合力将嫌疑人制伏。

“你们要不要紧?怎么样?”控制好嫌疑人后,同事们关心地问。

“不打紧,你们不用管我们,先把人带回去,别耽误了办案,我们自己去医院!”现场只有一台车,邱建军催同事们先走。

同事拗不过,只好带嫌疑人先回所里了。邱建军和肖汉辉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到路边,拦了一辆的士去了医院。

“护士,我们是汉兴派出所的民警,我们受伤了!”邱建军进了大厅,朝服务台的值班护士打招呼说。

“啊,天啦!怎么伤这么重呢,你看看你这腿上,这么大的口子!”护士蹲下来简单检查了邱建军的伤口,又检查肖汉辉的伤口,“哎呀,不行不行,得赶紧去急救室,你不看看你被刺中的是哪个位置!”

几名值班的护士慌了,扶着邱建军和肖汉辉直接进了急救室。

医生掀开肖汉辉的秋衣,用手探触他腹部的伤口,肖汉辉疼得直冒冷汗。

“不行,你这伤口太深了,恐怕伤到内脏了,很危险,马上去手术室!”医生边脱无菌手套边说。

后面的事,肖汉辉全然不记得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9点半,鼻子里插着输氧管。

我这是怎么了?这是在重症监护室吗?有这么严重吗?肖汉辉想起身,可是浑身一点儿劲儿都没有。他想张嘴喊人,嘴张了半天,发不出一点儿声,只能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

那一刻,他以为……

不一会儿,巡房的护士进来了。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护士轻声问。

肖汉辉使了很大的劲儿,嘴巴动了动,还是说不出话来。

“你现在身体太虚弱了,不要讲话了。现在还不能喝水,我们会用棉签蘸水到你的嘴唇上,缓解一下口渴。”护士叮嘱了几句,转身出去忙了。

过了一会儿医生进来查房,皱着眉头看着肖汉辉:“你呀,多危险!流了一千五百毫升,将近人体三分之一的血!”

肖汉辉这时能发出一点儿微弱的声音了:“啊,流这么多血?我没看到流什么血啊……”

“血都流到腹腔了,你当然看不到啊,如果再多流一点儿,想救都救不回来了。你的肠结膜被捅破了,如果伤口再深一丁点儿,就伤到脾脏了,那后果不堪设想!”

那是肖汉辉这辈子最难受、最难熬的一个夜晚,睡也睡不着,动也动不了,只能直挺挺地躺着看天花板。三天后,终于可以斜躺着了,也可以喝水了。那一刻,他幸福地流下了眼泪。

肖汉辉从ICU出来后,和邱建军安排在同一间病房。

“黑豹,感觉怎么样,我担心死你了!”邱建军的床铺靠里,看见肖汉辉被推进来,激动得差点儿忘了自己的腿上还裹着厚厚的纱布。

“你呢,伤口恢复得咋样?”肖汉辉看着邱建军的腿关心地问道。

有了伴儿,两人躺在床上咵天。

“黑豹,你看,我是干刑警出身,你过去是巡警,我们都是经常在外面捉人的,可这次,唉,这搞得受这狠的伤!”邱建军长叹了一口气,直摇头。

“伙计,你莫这样说,你看撒,我们才到所里来,周边的环境也不熟悉,再有我们两个之前没有合作过,这也是第一次有工作上的接触,没有配合好也正常。”肖汉辉安慰道。

“唉,下次我们还是等力量到了再搞,你看,这把你害得吃这大的亏咧!我心里过意不去啊!”

“拐子,你看你这说的哪里话,你不也挂了彩,搞这大条口子!”肖汉辉连忙摆手。

“黑豹,你这是第几次受伤?”

“我记不清了,但受这严重的还是第一回。”肖汉辉在脑海里快速回忆了一下,他是真记不清了,但肯定不是第一次。他又扭头问邱建军,“你呢,这是第几次受伤?”

“我啊,第N次吧!不过,都是小伤!”

两人哈哈一阵大笑,越聊越熟。

邱建军和肖汉辉又住了两个星期,终于出院了。出院后,肖汉辉调整了岗位,去了刑侦大队,邱建军则继续耕耘在他的姑嫂树社区。

讲到这里,肖汉辉掀起衣服一角,一条微微隆起的刀疤静静地横亘在腹部的肌肤之上,像一道沉默的分水岭,印刻着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

2

提起邱建军受伤这件事,江汉区分局刑侦大队副大队长朱超一点儿也不惊讶,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任何时候,他永远都冲在第一位!”

朱超算是邱建军的警校师兄,比他大两岁,两人曾同在一个重案队。朱超当探长时,邱建军是他手下的探员;朱超提了队长,邱建军是他手下的探长。两人既是上下级,又是师兄弟。

朱超对他这个师弟的脾性可谓知根知底:“你别看照片上他好像还挺结实,其实他体重还不到一百二十斤,瘦高瘦高的,力气也不大,但就是敢往前冲,胆子特别大,嗓门也大。他就是那种典型的粗中有细、细中有粗!”

朱超清楚地记得,邱建军刚到重案队时,就接到一个外出追捕持枪歹徒的任务。邱建军和战友闵志刚冲在最前面,两人是警校四年的同班同学,配合默契。经过一番追捕,歹徒被逼到楼顶。正要上前控制时,歹徒突然转身,从裤兜里摸出一把手枪,枪口对准了冲在最前面的邱建军,疯狂叫嚣道:“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就开枪打死你们!”

邱建军毫无惧色,大声呵斥道:“把枪放下,你今天肯定是逃不掉的!”

嫌疑人被邱建军的气势震慑到了,一个愣神,闵志刚从旁边冲上去抓住手枪,邱建军立即扑了上去将歹徒压在身下。将歹徒制伏后,他们在其随身携带的背包中又搜出了一把枪。

事后闵志刚问他:“你怕不怕?”

“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想把人捉了,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可能是有点儿危险吧。”

闵志刚笑了笑,冲他摇摇头:你呀,就是太拼命!”

还有一次,重案队追捕一名在全国流窜作案的保险柜大盗。经过前期摸排侦查,在江岸区丹水池一家台球室里发现了嫌疑人的行踪,抓捕组立即赶到现场。这个台球室鱼龙混杂,队里让身材单薄、不易引起注意的邱建军进去摸一下情况,确定人在里面了再动手。

为打击飞车抢夺成立的铁骑队

邱建军带了一副手铐,只身进入台球室。台球室里烟雾缭绕,人声、台球撞击声此起彼伏,十分嘈杂。邱建军穿过几个台子,猛然发现寻找多日的目标就在眼前。邱建军快速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台球室不止一个门。怎么办?是出去报信还是立马行动?万一嫌疑人趁机从另一个门逃跑了怎么办?

邱建军心里犹豫了一下。不行,还是要上!他知道错过了这次机会,以后再抓就更难了。

嫌疑人正在全神贯注打球,全然没发现有人正在朝他靠近。邱建军一个箭步冲上去,掏出手铐,一把铐住嫌疑人推杆的手,另一边铐住自己的手。

不料,嫌疑人的几个同伙也在现场。嫌疑人愣了几秒后反应过来,大喊:“他是警察,搞他!”同伙见只有邱建军一人,一拥而上将他打倒在地。

外围蹲守的民警听到里面“炸了锅”,赶紧冲进来:“警察!别动!都蹲下!”控制住嫌疑人及其同伙后,大家从人群里把邱建军解救了出来。

那一次,邱建军的胳膊、鼻子青了好一阵子。大家说他太冒险了,他却憨憨地笑着说:“反正人都抓到了,我也没事。这不算冒险吧?”

说起被“打围”,朱超又想起一个邱建军到外地抓捕嫌疑人的事。那次,邱建军他们七八个人悄悄进村,将人抓住后正准备带走时,身后冲出来几十号人把他们团团围住,威胁他们放人。僵持间双方火药味越来越浓,突然一条冲担顶了过来,冰凉凉的铁尖头顶在邱建军的喉咙上,对方叫嚣着:“再不放人,你们就留在这儿!”邱建军硬是一步没退,直至当地警方闻讯赶来将他们救出。

还有一次,辖区里一度频发飞车抢夺案,朱超和邱建军被紧急抽调到“打飞抢”专班。那天,一名男子飞车抢夺得手后,骑摩托车逃窜。邱建军发现后立即骑摩托车追赶,两百米,一百米,五十米……眼看嫌疑人骑着摩托车就要冲入人群,如果任其冲撞,很可能造成群众受伤,邱建军加大马力,没有丝毫犹豫,冲上去将嫌疑人连人带车撞倒在地,而他自己也被翻倒的摩托车死死压住。等队友赶来制伏了嫌疑人、扶起邱建军时,发现他的大腿已经被滚烫的摩托车发动机烫伤了一大块……

关于邱建军到底受过几次伤,有人说是三次,有人说至少有五次、十次……这是一个很难被统计量化的数字。也许正如他曾对肖汉辉说过的那样,当警察的受点儿伤很正常。说这句话时他一脸从容、淡定,好像从来就没把受伤当成一回事儿。

3

姑嫂树有一段动人的传说。

古汉口地势低洼,明成化初(1465年后),襄河(汉水)改道,夏秋水涨,襄河古道两岸仍是一片汪洋,旧称后湖(又称潇湘湖)。每逢枯水季节,古道也有流水可通沔阳、汉川、天门、云梦、安陆、孝感、黄陂等地。张公堤未筑以前,姑嫂树北经陈家河岸的茅庙、巨龙岗,可通沦河,南经后湖可达前湖(即铁路内)直抵土垱(今统一街附近)。

传说1521年明兴献王世子朱厚熜从钟祥赴京当皇帝时,路过汉口,乘船经过姑嫂树附近的陈家河,由此陈家河改称接驾河。

姑嫂树在接驾河边的码头以南,属后湖中的高地之一,湖水退后周围就是可耕之良田,初来的居民就在此安家定居。其中刘姓一家有哥、嫂、姑三人在此筑墩建屋,这里就被称为“刘家墩”。

刘家姑嫂除种地外,还在农闲时到墩西的余家塘埂上摆摊卖茶、卖稀饭。为了便于过往行人歇息,她们在塘埂上种了一棵棠梨树。此树长大后枝繁叶茂,粗壮高耸,远看像旗杆,可为行人歇息时遮阴,成为这一带水陆通道的显著标志。

那时人们都知道这棵树是姑嫂两人合栽的,于是便叫它“姑嫂树”,从此,姑嫂树取代了原来的刘家墩,成为当地的地名。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张公堤筑成后,原姑嫂树码头三分之一的地基被压在堤下,在原码头东边约一华里的堤脚处,有了一个新的船码头。这是由九十六户姓陈的人家合营的码头,他们都是由黄陂区横店附近的陈泰湾迁来的,故称陈泰湾码头,但来往行人客商仍叫它姑嫂树。

当然,对姑嫂树的由来还有另一个版本的传说。

从前,有个商人带着媳妇和母亲、妹妹住在一起,生活和睦。一年,商人要外出做买卖,叮嘱妻子在家要孝敬婆婆,善待小姑。丈夫走后,当地闹起灾荒,婆婆一病不起。妻子记住丈夫的话,想方设法使婆婆起死回生。谁知丈夫回来后见母亲骨瘦如柴,一口咬定妻子虐待了母亲,抓住妻子就拳打脚踢,根本不听母亲、妹妹分辩的话。此后,商人总是找借口毒打妻子。时间一长,妻子知道丈夫在外面嫖赌玩乐,把自己视作眼中钉,心一横,就在门前的一棵树上吊死了。小姑见贤惠勤劳的嫂子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心灰意冷,也在嫂子上吊的树上吊死了。人们同情不幸的姑嫂,便给这棵树取名“姑嫂树”。

很显然,与第一个传说相比,第二个传说有些倒人胃口。但不管是哪个传说,或是探寻到的一些地方史料,对这一带的描述多半离不开“荒郊乡野”这个词。

现在的姑嫂树实际上是汉口新华下路与京广铁路相交处以北,至张公堤一带的泛称。汉口新火车站建成后,姑嫂树这一带发生了很大变化,完全融入了汉口市区。随着江汉区传统商业区和生活区开发的透支,一直以来被视作汉口城中村聚集地的姑嫂树几经开发和改造,开始以不一样的面貌进入公众的视野。以前的村庄、菜地变成城市中心和交通要道。在新华下路两旁的杂树丛里,逐步开辟出了一条长约五百米的新街;过去的棚户区,如今成了一条横街。各类商店、文教设施及服务行业不断增加,开通了多路公交车,结束了历史上从姑嫂树水上行舟到市区的局面。

邱建军刚来汉兴所报到时,曾听闻一个坊间的顺口溜:抢夺抢劫,汉兴集合,杀人放火,集于一所。

所领导皱着眉头给邱建军翻译了一遍:“我们汉兴所辖区有三平方公里,相当于十分之一个江汉区那么大。又地处汉口火车站背后,这一带城中村改造之前都是大农村,很多务工人员白天在汉口火车站附近打工,晚上就回村湾或者租住在这里。情况非常复杂,经常发生抢夺、抢劫的案子,杀人案也不少见……”

邱建军拍着胸脯说:“请领导放心,我是做好了思想准备过来的。”

表完态,邱建军却立马犯了难。这当然是他上次负伤出院之后的事了。

前面说到姑嫂树这一带赶上了城中村改造的大潮,姑嫂树正街、前街、后街、汉口牛奶厂宿舍部分居民正待拆迁安置,可谓是一天一个样,每天不一样。

这下可难为了我们新来的管段民警邱建军。他想着到辖区摸摸情况、探探路,结果绕进去半天硬是没能原路返回,最后还是赵天军找到他,带他走了一遍熟悉环境。

“老赵,你是我师父啊,要多教教我,我一直在刑侦干,没搞过户籍,你得多带带我!”邱建军跟在赵天军身后,边走边说。

“管段没什么技巧,就是多进社区、多上门、多问、多看。”

“这丢人丢大了,之前知道这里乱,没想到这么乱啊!”邱建军不由得感叹了一句。转了一圈之后,他又问赵天军,“警务室在哪里?”

“警务室啊,走,我带你去看看!”赵天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等到了警务室,邱建军凉了半截腰。

警务室在姑嫂树前街,是临时借的社区居委会的“一间房”,确切地说是一个走道只有几个板凳,连张办公桌都没有。

邱建军看完,沉默了半晌。

这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管段民警连间社区警务室都没有,不说自己需要个办公落脚的地儿,群众来报警、寻求帮助,还有调解邻里矛盾的时候,他们连喝口水的地方都没有,这怎么能行?

怎么办?邱建军神色凝重。

眼下全市正大力推行警力下沉社区,提高见警率、管事率,要让人民群众在家门口能有安全感,没有警务室怎么能行?

隔天,邱建军又去找赵天军商量。没等邱建军开口,赵天军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但赵天军也知道,要办成这件事,需要等一个时机。

一个月后,机会来了。邱建军和赵天军走进了辖区的第七十一中学,他们以责任区管段民警的身份参加一个警校共建活动。活动结束后,他们抛出了一个警校共建的长期设想。校长也很清楚,他们其实是需要一间能保一方平安的警务室。

“行,给你们腾出一间房,二十来个平方差不多吧?学校提供网络、水电,但日常开销得由你们自己出!”

“好好好,感谢校长,感谢信任支持!”

就这样,警务室的房子解决了,水电、网络解决了。面对这间空房子,邱建军和赵天军百感交集。眼下还有许多东西需要置办,桌椅板凳、窗帘总得需要吧?电脑也得要吧?他们又去附近的服装厂、配件厂“化缘”,找别人淘汰的桌椅板凳,不用的边角余料;找社区居委会要了一台淘汰下来的电脑,再用板车拖回来。

警务室越来越像样了。孩子们每天上学放学,邱建军一个班一个班地叮嘱注意安全;群众来了,邱建军热情接待,倒上一杯热水,请他们歇歇脚,聊聊家常,问问情况……警务室也越来越热闹了。

随着城中村改造工程建设的稳步推进,辖区内居民也陆续搬迁安置,一个传统的姑嫂树社区已悄然远去,一个全新的文明和谐的社区正向大家走来。时间,也在回答曾经萦绕在邱建军他们心头的几道难题:新的社区,怎样破局,拿什么开创,又如何坚守。

(未完待续。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照片由作者提供)

选题策划/杨桂峰

责任编辑/吴贺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