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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驹

2024-10-11罗列

啄木鸟 2024年10期

周晓敏的车夹在由东向西的车流里,三步走两步停,像只兔子不停地去吃散落在地上的洋白菜。快到大梁路与中山路交叉口时,车慢慢驶入辅路,拐进新财富购物中心停车场。穿黄色背心的大妈忙把周晓敏的车往空位上引,右手频频挥动,那架势像是她把车子推入了车位。锁了车,周晓敏整了一下连衣裙,戴上太阳镜朝购物中心走去。

购物中心广场东侧临时搭建着一个蓝色背景的舞台,左侧用电线拴着一个大块头黑色音箱,像只大铁锚,以防舞台这艘船漂走。主持人手里举着一瓶浅绿色的饮料,正声情并茂地讲述着。几个穿着白色背心、宽松短裤的小伙子随着节奏不断翻滚,轮流把手脚往天上指。周晓敏沿着一楼的几家服装店往购物中心的旋转玻璃门溜达,快到工商银行时,她看见了柳惠。柳惠画着两条又细又黑的眉毛,穿了一件黑色吊带上衣,耳朵上戴着圆形银色耳环,脚蹬细高跟黑色皮鞋,背了一个深棕色的挎包。挎包四四方方,体积有点儿跟柳惠的纤细身材不成比例,足以装得下一只老南瓜。银行保安笑着跟柳惠打招呼,替她推开玻璃门。柳惠礼貌地冲保安点点头。

周晓敏放慢了脚步,抬起头朝舞台上看了一眼,主持人身边不知什么时候推来了一只堆满冰块的大桶,上面密密麻麻栽满了浅绿色饮料瓶,冒着夏天让人爽心的寒气。她把目光收回来,摘了太阳镜,走上银行门口的台阶。去推玻璃门之前,周晓敏停了一下,把手里的太阳镜又戴回去。进到大厅,一股清凉瞬间包围了身体。引导员问她办什么业务,指着旁边一台书童一样小而安静的机器,示意她取号。周晓敏稍一迟疑,走到机器边点了一下屏幕,机器随即吐了一个号条出来。她拿着号条,选了排椅靠边的位子坐下,抬头看见柳惠正走向一个窗口,上方写着“对公业务”。一名清瘦的银行女员工站在比滚筒洗衣机还要大的机器旁,正在帮助一位白发的老太太在屏幕上左右点击。周晓敏瞥一眼柳惠,把手里的号条叠床单一样反复折叠,直到叠不动,揉搓成小球,来回滚动。柳惠抓了柜台里边送出来的东西,不停地往老南瓜挎包里放,跟柜员说声谢谢后,抬屁股起身。周晓敏意识到自己坐在柳惠的必经之路上,便摘下太阳镜,扭脸去看“滚筒洗衣机”。清瘦的女员工变戏法一样让身边的老太太变成了一位老先生,重复新一轮的点击。周晓敏刚把脸扭回来,就与柳惠的目光撞在一起。

“敏姐,你怎么也在这儿啊,这么巧。”柳惠热情地跟周晓敏打招呼。

“是啊,来办点儿事。”周晓敏笑了一下,“你这是?”

柳惠略一停顿:“哦,我来办财务上的业务……这段时间挺忙的。”

“怪不得呢,看你腿都跑细了。”

柳惠呵呵一笑:“敏姐说笑了,我这身材气质跟您没法儿比。”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说你忙罢了。”

“嗯嗯,”柳惠使劲点点头,“财务忙是好事,公司效益好啊。”

“财务上好几个人呢,还用得着你大主任亲自出马?”

柳惠忙摆摆手:“敏姐你这是笑话我了,我算啥主任呀,都是给肖总打工的。”

“呵呵,肖总。”周晓敏笑笑。

“敏姐你怎么来的,要不我开车送你吧。”柳惠岔开话题,朝门口指了指。

“不用了,我自己开车了。”

柳惠再次向周晓敏堆满一脸笑,摆摆手说:“那我先走了,敏姐你慢慢办。”

周晓敏朝“对公业务”窗口看了看,缓缓起身,手里捏着小纸球,走到大厅角落里,对准垃圾桶扔了进去。

一出银行门,周晓敏就感觉到一股灼热迎面袭来,这种体验,甚至让她想起上小学时去学校开水房接水,靠近锅炉时的那种感觉。东边舞台上主持人正扯着劲把“超越梦想一起飞,你我需要真心面对……”往高处顶,那个硕大的黑音箱像只大猩猩发出强劲而低沉的吼叫。吼叫来得巨大而坚硬,周晓敏的心脏随即开始上蹿下跳。下了台阶,她抬头望向购物中心的大门,旋转玻璃门把刺眼的阳光猝不及防地甩入她的双眼。周晓敏的眼睛像是突然被烫了一下,强光过后是一片黑暗,黑暗中她感到眩晕,不由自主地失去平衡,慢慢倒在地上。

广场上无人经过,稍远一点儿,是舞台旁边几个看节目的人的后背,他们中有人随着节奏左右摇摆,好似被乱风吹来吹去的野花。其实并没有风,大气安安静静、稳稳当当地罩在周晓敏身上,直到被跑过来的女人搅动起来。女人身穿牛仔裙、白色T恤衫,稍稍过肩的头发垂下来,她蹲在周晓敏身边,双手把她的脑袋托起来,抱在怀里,用手去摸她的鼻息和脉搏,随即又掏出手机拨打“120”。女人不停地呼唤周晓敏,轻轻拍打她,右手拇指用力地按压她的人中。救护车赶到时,舞台上的演出恰好消停下来,几个看节目的人扭过头来,纷纷朝这边看。医护人员迅捷有序,抬了担架,从辅道上小跑过来。女人托稳周晓敏的脑袋,协助医护人员把她送上救护车。犹豫片刻后,她也坐了上去。

周立勋发动柴油三轮车时,东边天上连“鱼肚白”都还没有。检查水、机油和柴油的过程,像把车子从睡梦中轻轻唤起。随后,周立勋双臂用力搅动摇把,将车子彻底叫醒——它不情愿地发出“突突”声,好一会儿才平稳下来。周立勋开着三轮车直奔邻近的郭屯村,找几个熟户,买他们家里的生羊皮。几天前,周立勋还开着它进城卖菜。辣椒、芹菜、胡萝卜,满满当当堆满车厢,跑上七八公里,在城里的菜市场临时落个脚,那些菜就一斤一斤、一捆一捆,被讨价还价的大妈领走了。周立勋的“转型”,其实一个月前就开始预谋了。他们这一片儿是梁州市的城乡接合部,虽然种菜比种庄稼好些,可菜价越来越低,卖上一天辣椒芹菜胡萝卜,晚上回家算算账,除掉来回的油钱和饭钱,所剩无几。饭还不敢顿顿在街上吃,带俩馍和一小瓶豆瓣酱,就充作一顿,剩下一顿也只敢买一碗烩面。周立勋的一个本家来串门,说起来“菜贱伤农”的事,他叹一口气,给本家递上一根烟。本家吞云吐雾后,一拍大腿,说:“俺有个远亲加工羊皮,赚了一兜兜,不比你卖菜强?”第二天周立勋就跑到本家的远亲家,仔细看了生羊皮鞣制加工的过程,跟远亲聊了一个白天,人家要留他吃晚饭时,他才揣宝贝一样带着学到的干货返回了。回到家跟老婆小娟一说,俩人都觉得比卖菜强。小娟揉着种菜快弯折的腰兴奋了半夜,就跟他们已经发财了似的。

周立勋把东屋里的破轮胎、木板床和一个不舍得扔的烂沙发搬出来,在地上铺满草栅,算是给生羊皮们安顿了好睡觉的地方。小娟支起大锅烧水,院子里水汽蒸腾,她撸起袖子开始干。周立勋跑到外边买来鞣制剂,这玩意比他种菜时浇的牛粪难闻得多,倒出来让他一阵干呕。两口子依照学来的方法,将生羊皮去污除脂,浸水清洗,下缸鞣制,晒皮刮软,整理毛型,鼓捣出第一张皮革。小娟摸着手感滑溜的皮子,像摸着整容成功的脸,简直不敢相信。她往上面倒了一盆热水,过了好久皮子也没有变形,她不禁兴奋地叫起来。周立勋打听出来本地的皮具厂,载着一车皮子去让人家看,生怕人家相不中。皮具厂开了个价格,比本家远亲卖的价格低,周立勋刚想商量商量,人家马上就不谈了,他只好小心翼翼地成交。

女儿周晓敏上小学后,两口子把北屋的西间腾出来,让晓敏有了自己的房间。周立勋请人做了一张单人床、一个写字台和一个小书架,自己买来油漆,几遍漆刷下来比羊皮都亮。依旧是东方还没有露出鱼肚白,小娟就把家里炸好的西瓜酱装进搪瓷茶缸,连同几个比铅球还大的白面馒头,一块儿塞进丈夫的饭袋,放到三轮车里,目送丈夫出发。柴油脾气大,周立勋把三轮车推出百八十步才敢点火,生怕把睡梦中的女儿吵醒。小娟回到厨屋,接着把自己和女儿的早饭做出来,约莫到了时间,才去叫女儿起床。放学回来,晓敏就一头扎进房间写作业,直到她妈不停喊她出来吃饭,吃完饭又趴在写字台上看书。两口子见晓敏爱学习,都很高兴,小娟天天给女儿做好吃的。怕洗羊皮的血水吓着女儿,小娟从一开始就避着她。有时候晓敏好奇地想来看,小娟赶紧说:“小孩家不能看,去别的地方玩儿去。”

两口子不甘心被皮具厂压价,商量着去周边找新的皮具厂推销。周立勋在家收羊皮,小娟带着一袋加工好的皮革,打算去梁州下边的几个县碰碰运气。她在国道上拦了一辆小面包车,车里已经拉了四个人,装皮革的布袋太大,味道也不小,讲了半天价钱,司机才勉强让她上车。小娟挤在后座,抱着皮革布袋,在连续不断的“吱吱哇哇”响声中睡着了。小面包超越一辆大货车时,被卷进了几十个巨大车轮中,夹在那里动弹不得,像一只非洲斑鬣狗被雄狮紧紧咬住喉部。交警处理事故时,发现地上散落的皮革,人却没有找完整。

已经上初中的周晓敏回到家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一个人关在屋里哭得撕心裂肺。周立勋卸了三轮车的电瓶,给轴承抹上机油,把车推到车棚,盖上一块塑料布,像是给连人都没见着的小娟盖好。

好长一段时间,周立勋感到虚脱无力,抱起一捆草栅就气喘,甚至走路都会摇摇晃晃,真真切切觉得身体少了一半。被毛皮和鞣制剂包围让他患上了肺炎,咳嗽声湿浊而深远,好像体内有一条被污染的暗河。

没了妈,周晓敏没了魂儿,放学后还像过去那样一头扎进房间,却不再写作业,书也不去碰。周立勋去问女儿,她竟然小声说不想上学了。那天晚上的月亮圆而遥远,隐匿在云层后面。周立勋独自站在院子里,走到小娟曾经烧水的大锅旁边,掏出烟点上,一根接一根地吸。等到他踩灭最后一个烟头,月亮从云层里走了出来,像一枚亮闪闪的硬币。

第二天早上,晓敏吃完早饭,惊奇地发现刷洗一新的三轮车停在院子当中,浑身上下透着神气,好似佩了新马鞍裹了新绑腿的骏马,抬腿就要走盛装舞步。周立勋还顺嘴叫它“铁驹”。

用“铁驹”把女儿送到学校,周立勋调转车头,直奔重新联系上的几个生羊皮户。人家问他咋好长时间没来了,他搪塞一句,人家又问他以后还干不干了,这回他赶忙理直气壮地说:“干,活一天就得干一天。”

院子里洗羊皮时,周立勋不小心被热水烫到了左手,疼得他龇牙咧嘴,跑到凉水管下冲了一会儿,还是起了个泡,隔天他又去洗羊皮,水泡烂了以后开始化脓。晓敏放学看见了,二话不说,拉着他到卫生所消毒包扎。周立勋一路上别扭着不愿意去,对晓敏说:“这算个啥事啊?”晓敏也不搭话,红着眼圈,陪他包扎好,要他必须答应三天不能干活,否则自己就不上学,在家里看着他。周立勋拗不过女儿,连连答应。

周晓敏考上了梁州的区重点高中,她执意不让父亲再接送她,自己骑着车上学,下晚自习也要自己回家。有天晚上老师给周晓敏等几个学生“吃小灶”,出校门时已经快十点了,周晓敏准备滑行上车时,有人叫住了她。周立勋把女儿的“捷安特”搬上“铁驹”,伴着柴油的咳嗽声,父女俩的影子被一盏盏昏黄的路灯慢慢拉长,又骤然压短。那个时候,“铁驹”已经用得不多了,远近的养羊户已经开始送羊皮上门,周立勋省去不少奔波。羊皮躺满了院子,像疲惫的士兵睡倒一片。周立勋像个快递传送带上的工人,手脚并用,也总是抵挡不住下一个包裹接踵而来的紧迫感。他请了四个闲在家的街坊,每天干满八个小时,不管饭,每周休息一天,月底开支。四个人的到来,让院子里挤得快插不下脚了。

周晓敏高考的前一天,院子里忽然安静下来。周立勋停了工,跑到市里的古观音寺白衣阁给女儿烧香。一个多月后,周晓敏被信阳的一所大学录取。送女儿上大学时,周立勋爬上鸡公山远眺,北方茫茫原野处,京广铁路化作一个圆点,随后坚韧地向南生长,“双管齐下”,凭借一己之力穿越武胜关后,打开又一片坦途。周立勋拆了院子,请人原地盖了一间厂房,把厂房分成洗涤和鞣制两个工作区,添了两台加工机。每天光加工机就需要四个人轮班操作,加上搬运晾晒干杂活的,还缺八个人手。街坊们知道了,都来他家找活儿干。周立勋有点儿犯难,思来想去,先把几个本家收进来,剩下的用了几个亲近一些的人,乡土中国嘛,一切遵循费孝通先生的“差序格局”来。新厂房好似给小作坊换上新衣裳,一夜之间成了皮革加工厂。

周晓敏大学毕业回家时,身后还跟了一个略显腼腆的肖其华。肖其华瘦长脸,从颧骨到下巴像被斜切了一刀,但看起来却很结实,穿着一件格子衬衣,脚上一双不再发亮的黑皮鞋。周立勋觉得他跟女儿在电话里描述的样子很相符,像见到一个记忆里似曾相识的人。肖其华的老家在距梁州二百多公里的遂南县。

“父母身体不错,还在地里干活,哥哥已经结婚,跟父母一起过,还有个妹妹嫁到了邻村。”肖其华说话声音不大,却不卑不亢,还透着一种真诚,给周立勋留下了好印象。

周晓敏之前在电话里告诉父亲,自己交了个男朋友,同班同学,人很稳重,爱学习,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她说她们小组做冰川时期的论文,快要交稿时,负责做课件的男生忽然发烧,可他谁也没说,发着烧连夜把课件做好了,第二天他去校医院输水时大家才知道,那个男生就是肖其华。

周立勋说:“想起来了,你说过这回事。”

地理专业需求不大,周晓敏和肖其华在梁州求职时都没有找到满意的单位。他俩瞅准了中小学教师,但市区好一点儿的学校都竞争激烈,家里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两人都是过了笔试止步于面试。农村的学校条件差,待遇也低,他们不想去。周立勋原以为女儿大学毕业自然就能“吃上皇粮”,没想到上了四年还得回到家里,他甚至觉得上大学有点儿骗人。但周家毕竟有份家业呀,再不济也是个“厂”!周立勋原本不舍得女儿做羊皮,脏、累、苦,不体面,但现在他改变了主意。

周晓敏在小书架上翻看她小时候的童话书,被父亲叫了出来。来到堂屋,父女俩坐在沙发上,周立勋问:“你们俩的事咋样了,有啥打算?”

晓敏没想到父亲突然问这个,脸一红说:“小华人不错,对我也好……”

周立勋说:“这个我都看出来了,我问你俩对结婚后的事咋打算的,是你嫁过去,还是他……”

晓敏听出了父亲的意思,说:“这个我还没跟小华商量。”

“他家种地,条件一般,有个哥,回去还得在一块儿住。咱家吧,说不上富,但有个小厂,日子应该比他家强。”周立勋看着女儿说,“我身体不太好,就你一个闺女,舍不得你远嫁。让他来咱家吧,你俩把厂接住。”

晓敏想了一会儿说:“爸,您这些年不容易,我也想留在家伺候你。”

周晓敏跟肖其华聊了大半夜,第二天,他主动来找周立勋,说:“叔,我想好了,我来梁州,跟晓敏一块儿照顾您。厂我没干过,不过有您指导,我俩一定把厂子干好。”

晓敏马上接过来话:“放心吧,爸,小华说到做到。”

周立勋看着肖其华,眼里泛起柔光:“委屈你了。”

为了走一走岳父走过的路,肖其华坚持从下村收羊皮开始。他把“铁驹”推出仓库,掸去灰尘,洗刷干净,像唤醒一匹老马。肖其华在老家没开过机动三轮,把握不住油门和离合之间的微妙配合,起步时不是车子憋灭,就是“铁驹”两只前蹄腾空而起,伴随着油门尖厉嘶鸣,即刻就要冲出马厩,吓得旁边的晓敏赶紧跑开。等到驯服“铁驹”后,新女婿终于可以出发了,车厢里坐着新媳妇。肖其华不同意晓敏跟车,怕岳父埋怨自己不心疼媳妇。晓敏说:“你想多了,是我自己想去,再说爸妈当年都能一块儿去,我为啥不能。”车行驶在鲁屯村菜地时,一大片乌云移过来罩在头顶,只留四周一条光亮,像撑开一把巨大的黑伞。肖其华加速往前开,想进村里避雨,但雨即刻就泼了下来。三个车轮都陷进泥地里,偏又打不着火,肖其华浑身湿透在iWwdpc23+gD6nOzGt0D8/A==前边拽,晓敏甩开湿头发在后边推,俩人用尽力气把落水的“铁驹”推了出来。

肖其华购进了厂子的第一条生产线。一辆五十吨的重型卡车喘着粗气,从狭窄的厂门挤了进来,像喉咙用力吞进去一整块面包。肖其华满脸兴奋,晓敏跑前跑后,忙着给司机送水递烟。设备安装好后,肖其华蹲在车间,好像围着家里刚添的大胖小子,怎么也看不够。试机后,生产线加工出了光泽和手感都更好的皮子。握住一段皮子,肖其华甚至有轻抚晓敏的感觉,柔软、细腻、舒适、顺滑,他第一次对“物”有了爱不释手的感觉。这么好的皮子,还被周边的皮具厂压价,肖其华无法忍受。他几次坐上飞机,跑到福建沿海一带,为皮子寻找更好的归宿。在那里,他紧紧抓住刚搭上的人脉,用力吐丝结网,几个有实力的皮具厂老板终于答应进他的货。

从引进第一条生产线开始,周立勋已经退了出来,他的肺炎发展成肺癌,已无力顾及厂子。不过,他在对身体慢慢绝望的同时,对这个女婿燃起了希望。

肖其华第一次大发脾气是拿起一段皮子后,指尖传递过来的竟然是意外的粗粝感,像摸到了一张砂纸。这当然是鞣制流程中出现了问题,肖其华毫不迟疑,将这批皮子全部打为废品。生产线上的几个老工人不知所措,组长老董小声嘟囔:“我们白干不要紧,厂子可要亏不少钱,再说皮子是老客户要的,量很大,这批混在中间看不出来。”

肖其华生气地说:“客户是怎么来的?不就是靠我们皮子的质量、靠我们的信誉来的吗?做皮子就是做人,没有信誉一天也干不下去!”

老董等人听了不再作声。

老客户狮子大开口,动不动就是加急,一周内发货。肖其华一头扎进厂子,日夜盯守,车间像个火车头一样被他填满煤开了起来。交货前一天夜里,火车头速度拉满,一路狂飙,终于赶到了站。肖其华也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一个眩晕,晕倒在地。没多久,厂子周边的五亩地被肖其华一口吞了下去,他扩建了厂房,购进了第二条生产线,随后将皮革加工厂注册为富鑫皮革公司。肖其华比过去更加投入,皮子收购、鞣制加工、发货运输、资金周转、维护设备、环保排污,所有的环节都细心掌控,事事上心。

不过,另一件事让夫妻俩也不得不上心。结婚六七年了,俩人一直要不上孩子。起初两三年两人商定等厂子迈开步子,打出名气,再说要孩子的事。可等到他们想要孩子了,却不见晓敏怀孕。肖其华先去查了男科,没啥问题。带晓敏到妇幼保健院做检查,结果却是卵巢功能紊乱,甚至伴有早衰的迹象。晓敏才三十出头,这种情况太少见了,夫妻俩都有些着急。肖其华放下公司,陪着晓敏跑到郑州的大医院,复查了两次,结果照旧。晓敏在郑州住院,肖其华想陪护,晓敏说公司离不开你,你又不是大夫,在医院守着也没用,催他回去。他们请了两次护工都不太满意,肖其华放心不下,跑回老家遂南把老娘接到了郑州,白天夜里陪晓敏。老娘没出过门,电梯不会上,护士认不准,在医院走“丢”过两次,给老娘买了个手机,她也不会用。无奈,肖其华又把老娘送了回去。哥哥肖其军说:“让你嫂子去吧,爹娘有病都是她伺候,有经验。”

肖其华有些不好意思,说:“家里大小事都是嫂子弄,我去邻村把咱妹接过来吧。”

肖其军说:“咱妹的婆子也有病,妹夫去武汉干活了,她一个人在家给婆子端屎端尿,还得给上学的俩孩儿做饭,肯定走不开,你就别跟她说了。”既已如此,肖其华只好接上嫂子,一起去了郑州。

俩人依然没有要上孩子。打那以后,肖其华怕晓敏劳累,加上公司有污染,便让晓敏安心在家休养,长期备孕。两口子商量后将希望寄托在中医上。肖其华像刑警查案件一样,一听说有中医治疗不孕不育的线索,立马自己先跑过去踩点,查看了解后,再回来跟晓敏商量。为了排除一切不良因素,肖其华硬是把烟给戒了。中医一次就开几千块钱的药,肖其华从不犹豫。他买了两个中药罐子,洗药、泡药、煎药,很快就操作娴熟了。

谢婉婷沿着大梁路一直向东开了二十分钟后,按照路标提示,拐进了一条平坦整洁的小路,没走多远就看见富鑫公司那间巨大的厂房,蓝色的房顶好像一只下坠的降落伞。说明身份后,保安很客气,打了个电话,就把谢婉婷领了进来。

林宏嘉从二楼办公室下来,看见接待室里坐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长椭圆脸,眼睛很有神,深色长款连衣裙,素净淡雅,气质一看就是机关单位里的人。林宏嘉正要开口,女人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自我介绍说:“我叫谢婉婷,是区营商环境办公室的,今天来咱们公司走访。”

“你好,欢迎欢迎。”林宏嘉与谢婉婷握了个手,示意她坐下聊。

谢婉婷接着说:“营商环境办公室是区里新成立的单位,专门服务企业。以前区里联系咱们的是中小企业发展局,现在机构改革了,以后就是咱们打交道了。”

林宏嘉礼貌地点点头,表示感谢,解释说肖总不在公司,自己是副总,姓林,随后不紧不慢地把公司的基本情况向谢婉婷介绍了一番。

谢婉婷从包里拿出笔记本,边听边记,带着笑容来了一句:“听林总口音应该不是梁州的,您是南方人?”

“对对,福建人,我的普通话只能说到这个程度了。”林宏嘉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

谢婉婷微笑着说:“已经很好了,有我们梁州话的味道了。”

两人同时笑了笑。

“这次来,主要是想看一下咱们公司在经营上或者外部环境上,有哪些问题哪些困难,需要我们帮助解决的。”谢婉婷看着林宏嘉说,语气里带着诚恳。

林宏嘉犹豫了一下,像是在思考,然后摇摇头说:“目前公司经营正常,没有需要麻烦你们的。”

谢婉婷“哦”了一声:“听同事说,前段时间贵公司因为排污与周边居民发生过矛盾……”

“嗯,你说做皮革哪能没有污水,污水不往外排还能怎么办?”林宏嘉看着谢婉婷,“公司一直在跟居民协商,也赔过他们钱。”

谢婉婷点点头表示理解:“这个事我会跟环保部门沟通一下,看看从污水治理上能不能想想办法。”

临走,谢婉婷客气地请林宏嘉对营商环境办公室的工作多提意见,拿出走访记录表请他签字。林宏嘉笑着表示感谢。

出了接待室,谢婉婷与林宏嘉边走边聊,不经意间瞥见那个蓝色大房顶,随口问:“这就是羊皮加工车间吧。”

林宏嘉忙答应:“是生产车间,里面的化学制剂味儿不太好闻……”

送走客人,林宏嘉给肖其华打了个电话,说了谢婉婷来走访的事。肖其华思忖了一下说:“区长副区长都经常关照咱,还用得着啥营商环境办公室吗?估计是来走走形式,作作秀罢了。”

林宏嘉说:“是啊,聊了一会儿,临走没忘让我签字,回去好交差。”

林宏嘉是肖其华专门从福建聘请过来的。

受疫情影响,外贸下降,福建那边羊皮需求量大幅减少,富鑫公司的销售额坐滑梯一样往下掉。肖其华坐飞机一连往福建跑了好几趟,想把关系网的结重新系紧打牢,但结果依然不如意。最后一次,肖其华在那边住了十来天,光请客就花了好几万,急得他香烟都快复吸了。临走的前一天,他的老客户给他介绍了一个高人。据说此人深耕皮革行业二十多年,既懂技术又谙熟管理,曾让当地几个皮革企业起死回生。只要能救公司,请高人来管理也是个办法啊!肖其华马上跟高人见了面,两人经过三次长聊,最终高人跟他一起返程。

林宏嘉高颧骨,扁平鼻,脸胖胖的,笑起来咧一下嘴角,堆个情绪,就算笑过了,大概高人总得带点儿神秘感。林宏嘉爱抽烟,不爱说话,跟公司里的人交流不多,经营管理上的事也只跟肖其华沟通报告。肖其华把林宏嘉请过来后,给他充分的信任,让他放手干。但林宏嘉很低调,他的新理念、新思路一时也没见到成效,公司没有明显起色,可他却一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肖其华早年体验了一把进村收羊皮后,生羊皮收购早已回到过去农户送货上门的流程,先由质检人员进行把关,然后登记入库。农产品收购时,农民无法开票,由收购方自己给自己开票。等到公司把生羊皮加工成皮革,则由公司向购买皮革的皮具公司开具增值税专用发票。所以,对富鑫公司来说,财务部工作量大并相对复杂,好在柳惠能够轻松胜任。柳惠早年会计专业毕业后,在超市、家具城和建筑公司干过十几年,业务水平高超,像个熟练的手工艺人,做出来的账目也像手工艺品一样平整、光滑。柳惠学习能力强,她在投奔富鑫公司之前效力于一家投资担保公司,那里的账目更为复杂,她像学开车一样,掌握运行规则,再摸懂油门离合刹车几个要领,没多久就沉着稳当地行驶起来。柳惠在多个单位之间跳来跳去的经历,似乎写在了她的脸上,使她看起来就带着某种成熟老练。她的身价,也像跳来跳去地走梅花桩,越走越高。

柳惠一直没有结婚。据传她在家具城做会计时,老板每次喝酒都把她当“秘密武器”,等到自己快招架不住时,身边的这件“秘密武器”就突然粉墨登场,以深不可测的酒量,长坂坡杀进杀出,救老板于马背,完胜全桌于沙场。时间不长,老板和柳惠不仅酒场成双,出去玩也入对。柳惠就是在那时拥有了自己的第一辆车,艳红色车身,开起来像一团流动的火。至于柳惠后来为何离开家具城投奔建筑公司,坊间流传好几个版本。真相如何,终究不得而知。后来柳惠在投资担保公司期间,跟一位年轻有为的经理情投意合。据说闺蜜聚会时柳惠主动官宣,自己遇到了爱情,第一次真正动心,并且快要结婚了!消息像拧开一瓶可乐,冲出来的气泡瞬间就在饭桌上炸开了。众闺蜜一个个来碰杯,为柳惠终于找到归宿祝福。喝到高兴处,柳惠还忍不住透露,俩人已经买了高档小区的大平层,近期就准备装修入住。谁知不久,公司突然资金链断裂,经理外出躲债,从此失联。公司进入监管还债程序,柳惠作为财务被要求配合清算组工作,大平层也被冻结了。人房两空的柳惠,好像再次遭遇了生活的玩笑。

林宏嘉像足球运动员经过积极热身后,终于进入了比赛的状态,新理念、新经营方法见到了成效,拓展市场进入发力期。他把目光暂时从福建收回来,转而投向河南省内和河北、山东、江苏等周边省份,新客户像钟状菌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林宏嘉的手机经常处于满负荷状态,电话进进出出,不时还有人敲门排队,忙得他不亦乐乎。他的福建式普通话在高频率大容量通话中淬炼,在有意识地去掉方言俚语后,竟能基本胜任和一众北方客户的交流。

富鑫公司眼见着回暖起来,好似安静的农庄重新升起了缕缕炊烟。又过了一段时间,悬挂豫、冀、鲁、苏车牌的轿车纷至沓来,客户来访量很快大了起来,富鑫公司简直快要门庭若市了。林宏嘉在公司接待室,与手机里通过话的客户见面寒暄,常常一聊就是半天。到了饭点,富鑫公司的车在前,客户的车在后,出门直奔市区的中州大酒店。林宏嘉只喝红酒,为了公平起见,客户每喝一杯白酒,他喝三杯红酒,双方达成“红白协议”。但见推杯换盏,红白交错之间,林宏嘉的眼睛也好像被红酒染了色,左手拿起酒杯,右手拍着新认的兄弟说:“跟我合作你尽管放心,大家一起发财!”

肖其华像一名长期负重跑的运动员,终于卸下了两腿上的沙袋,轻松了不少。他每周听听林宏嘉的汇报,维系一些公司外部关系,处理点儿事务性的工作,便拥有了相对自由的时间。闲暇的时候,肖其华喜欢做两件事:其一是定期保养“铁驹”。当年“铁驹”完成使命后,肖其华把它里里外外擦拭干净,给轴承抹上润滑油,罩上一大块帆布,放入仓库,像收藏一个宝贝。现在,他隔一段时间就揭开帆布,把“铁驹”推出仓库,检查电瓶,加进去一些柴油,点火预热后,开到公司门口那条小路上,像给一个脑血栓后遗症患者做简单的康复活动。收车后,他重新给轴承抹上黏稠透明的润滑油,把帆布盖得严严实实,好像生怕“铁驹”着凉。其二是在工人下班后待在空旷的车间里。他会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上一口,极为缓慢地让尼古丁穿过肺叶,沁入血管,随着血液流入大脑,直到把它完全占据——没有人知道肖其华复吸了。在一圈一圈的烟雾中,往事依次呈现:第二条生产线引进没多久,他边陪着晓敏四处看病边扩建了厂房,就是眼前这个大车间,他引以为傲的杰作。随即,他马不停蹄地从银行贷款购进了第三条生产线。那天,不用他安排,老董舞龙一样甩出一条一万头的爆竹,足足响了三分钟,红色的碎屑铺满了院子。三条生产线并驾齐驱,让富鑫公司的产值和利润稳步上升,成了区民营企业的纳税大户,肖其华本人也节节走高,从区里到市里,他被推选为市政协委员。

曾氏中医诊所在自由路南段的一条小胡同里,窄得两辆自行车相遇都得小心翼翼。胡同口是个民国时期的门楼,顶部的几根杂草像头上长出的白发,门楼旁边钉着个牌子,上写:梁州市文物保护单位。周晓敏是从同学嘴里听说这里的,同学的顽固性痛经跑遍各大医院也没治好,被折磨得精神几近崩溃,最后在曾大夫这儿治愈,终于解脱。周晓敏问:“我跟你不是一个病,行吗?”

同学说:“曾大夫祖传医术,啥病都能治,妇科还是他擅长的呢。”

让周晓敏产生信任感的是曾大夫的把脉,他只把三个手指往她脉上一搭,便和声细语地跟她交谈,简单问问病情由来,随后便是拉家常。周晓敏总怕一说话就盖住了脉搏的声音,所以只小心翼翼应和两句,哪知曾大夫仍微笑着聊天,她心里这才放了轻松,自自然然地交流起来。临走,曾大夫开了草药,没有过多的许诺,交代了煎药的注意事项,嘱咐她每隔七天来复诊。

离开曾氏中医诊所,周晓敏顺着自由路往北开,过了两个红绿灯,打右转进入大梁路。大梁路与中山路十字口的红灯照例截停了长长的队伍,信号灯绿了又红,红了又绿,漫长得像是过了四个季节。周晓敏终于跟着绿灯起了步,排着队缓缓通过路口时,忽然瞥见左前方,新财富购物中心一楼那个工商银行门口,柳惠挎着老南瓜挎包走了出来。

上次在工商银行碰见柳惠后,周晓敏总觉得她有点儿不正常,细细琢磨,柳惠从柜台里“抓”出来的东西,应该是现金,而且还不少,否则她也不会背那么大的包。柳惠在大厅里撞见她时,神情有点儿不自然,她还主动提到了“肖总”,不知是有意跟自己拉近关系以便掩饰什么,还是向自己宣示某种自信。明明是来取现,说成来“办业务”,况且,取现让出纳来就可以了。至于柳惠的过去,公司办公室的小霞跟她说起过,特别是她的“情史”,投怀送抱,辗转腾挪的,至今也没能嫁出去。大概人家走的是靠男人挣钱的路,说难听点儿,靠身体挣钱,压根就没打算结婚。她还想起小霞在微信里说,近来柳惠经常出入他老公的办公室,穿个包臀裙,一扭三晃,嘴巴跟刚咬了一口印泥似的,一进去就把门带上,鬼鬼祟祟的。财务部主任去老总那儿汇报工作倒是正常,可小霞说柳惠的衣服一天一换,不是露肉就是半透,是来上班还是来勾引人?起初,周晓敏对小霞的话不太在意,她对老公的人品还是很有把握的,也相信自己的判断。但是现在,她感觉心脏“咕咚”一声,重重地跳了一下。

耳边传来汽车喇叭声,周晓敏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松了油门,后边压了一溜的车,好像食堂打饭队伍不见前移有人急不可耐地喊出声来。周晓敏踩了油门,打右转,换到最边上的车道。

周晓敏不敢细想,只觉气血有些紊乱,心跳不由加快了起来,她干脆慢慢停了车,打开双闪,双臂放在方向盘上,不由自主把头靠在了上面。男人有钱就变坏,她觉得肖其华没有主动变坏,但如果有女人主动往上贴呢,他能把持得住吗?后视镜里有个交警走了过来,提醒周晓敏机动车道不能长时间停车,问她需不需要帮助。周晓敏摇了摇头,重新打着火,推上挡。

晚上回家,肖其华放下提包,换上拖鞋,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可乐,一屁股坐进沙发里,自顾自地喝了起来。晓敏说马上要吃饭了,还喝啥可乐。肖其华没有搭话。保姆把菜端上来,说可以吃饭了。晓敏走到饭桌前,看见肖其华还坐在沙发里没动身。

鸡肉菜花的盐放多了,晓敏问肖其华咸不咸,抬头一看,见他面无表情,神情呆滞,好像被一根绳牵着,忍不住说了句:“我跟你说话呢。”肖其华这才反应过来,忙“嗯嗯嗯”几声。

吃完饭,肖其华起身时看见茶几上摆放的中药袋子,随口问:“今天又去诊所了?”边说边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他与夜幕一张玻璃之隔,呆呆地站着,似乎迈出一步,就能和黑夜融为一体。晓敏前几天问过他站着干吗,他说饭后站一会儿减肥。约莫半个小时后,肖其华从落地窗前走过来坐下。晓敏递给他一个芒果,问他:“公司这段时间怎么样?”

肖其华说:“没事。”

晓敏说:“你别累着了。”

肖其华低头看手机,手指在屏幕上跳来跳去,似乎在不停地打字。

肖其华是个不太会装的人,这倒也好。他这个状态不是一天两天了,一定是心里装着什么事。周晓敏心里盘算了半天,冷静地说:“你现在跟我没话说了吗?”

肖其华抬起头,看着电视,表情有些不自然。

周晓敏叹口气:“咱俩谈谈吧。”

肖其华有些诧异:“谈什么?”

周晓敏看着肖其华,希望从他脸上读到更多的信息。

肖其华稍稍转过头,脸像待机的屏保。

周晓敏终于决定打开真正的话题:“柳惠取现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哦,这个……知道。”

周晓敏从肖其华的语气里听出了迟疑、虚弱、掩饰,她瞬间感到失望。

“你怎么知道她取现了?”周晓敏的话像鼠标动了动,一下子就结束了肖其华的“屏保”。

见周晓敏冷冷的,肖其华似乎明白过来,忙说:“你不要误解……”

“我误解什么?”周晓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误解,误解……”肖其华支支吾吾,两个颧骨倏地红了,像被人一左一右盖了印章,“不是你想的那样……”

“哪样?”

“她取现是公司经营需要,经营上的事。”肖其华说。

周晓敏不想把对话再进行下去,肖其华太不会装了,她甚至希望他能找个令自己信服的理由,让这件事说得过去。

看着这个最熟悉最亲近的人,她倏地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感,周身皮肤发紧。她靠倒在沙发扶手上,抬头看天花板,眼泪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

肖其华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安慰,干脆静静地待在那儿。

过了好大一会儿,周晓敏抹了抹眼泪,轻轻拨开粘在额头一侧的几缕头发,直直盯着肖其华说:“你别忘了你对我爸的承诺。”

听到这句话,肖其华似乎被触动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又缓缓释放。

那次肖其华在车间赶工昏倒后住进了医院,几天后出院时,周立勋最后一次住进医院。此前,周立勋在家和医院之间进进出出,放疗化疗,几乎成了他生活的全部。癌细胞彻底攻占了六十岁的他,慢慢夺走他的气色、头发、肌肉、身形、血脉,最后连残存的魂魄也要离开他的身体。周晓敏早已无暇顾及厂子,从父亲第一次化疗就撤了出来,全身心陪伴父亲治疗。她眼看着父亲变得面目全非,心里的矿井一天天塌方,她知道那天越来越近却又非常害怕它的到来。周立勋趁自己精神难得好一些能说出话,让女儿把肖其华叫到了医院。两人围在病床边,一人握住周立勋的一只手。周晓敏的手指正好搭在父亲左手那个烫伤的疤上,一下戳中痛处,眼泪冲出闸门向外飞落。

周立勋看着肖其华说:“我走后你要答应我两件事:这辈子不能对不起晓敏……还有,厂子不能倒,那是我的另一条命……你是说话算话的人,你要当面答应我。”

肖其华连连点头,突然哭出了声:“爸,你放心吧,我一定答应你,一辈子对晓敏好,厂子越来越好,一代代传下去。”

林宏嘉和肖其华发生了激烈争吵。

下午四点多,肖其华见林宏嘉办公室的门开了,掐灭手里的半截烟,径直走了进去。中午喝完酒,林宏嘉一个午觉睡到现在,刚坐到办公桌前,按下茶台上的自动烧水键,用勺子挖了些金骏眉,放进紫砂壶里。他仍然有些迷迷糊糊,抬头看了一眼肖其华,跟他打了个招呼。

壶底缓缓酝酿出气泡,像水分子在分娩。肖其华没说话,盯着升温的水壶,似乎有些发呆。林宏嘉没再抬眼,边洗杯子边招呼他坐。

“过分了吧!”肖其华突然发飙。

林宏嘉吓了一跳,手里的夹子一松,差点儿把杯子掉在茶台上,他甚至略显夸张地左右看了看,确定房间里只有他俩,才抬头去看肖其华。林宏嘉从肖其华的眼神里看出了不满、愤怒、怨恨,大惑不解,停顿片刻,冲口而出:“你干什么?!”

肖其华没有回答,但能感觉出来他的情绪还在堆积。

林宏嘉脑袋一歪,看着肖其华说:“你是不满意我天天喝酒睡觉吗?这就是我的工作啊!”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说的是什么?”林宏嘉愣了一下,仿佛明白过来,边夹起一只杯子边说,“我干得不好?你没看公司的营收吗?”

肖其华不说话。

林宏嘉接着说:“咱们说好的……我的经营方法跟你不一样。”

“你的方法不行!”肖其华语气坚决。

水壶里气泡密集上涌,好像鱼儿们成群结队来到水面觅食。林宏嘉的情绪也忽然被烧开了,冲着肖其华喊:“不行你来啊!”

肖其华一时不知说什么,右手往裤兜里摸,又飞快地去摸左边的裤兜,眼睛往桌子上一瞥,抓起烟盒,掏出一根烟往嘴里送,那根又短又细的烟在他的手指间跳了两下,掉在地上。肖其华恨恨地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拿起打火机,“啪”的一声点上,又“啪”的一声把打火机摔在桌子上。肖其华吸了一口,好像觉得林宏嘉的细烟不过瘾,又狠狠吸了两口,他盯着林宏嘉,半晌没说话。

明显是为年底前争创“全国文明城市”,梁州市内的河道疏浚和河岸绿化美化工程提速了。西环城路边上的济河工地上,这几天比往常多了几台挖掘机,大鼻子们甩来甩去,不停地把土方送进一旁等候的卡车车斗。还出现了一台比冰箱大不了多少的小挖掘机,小鼻子在犄角旮旯处手脚灵活地行动。水晶花园小区就在济河东岸,大门口就是河畔景观公园,人工小土坡上增植了草地,新添了休息长椅,一条步道也已成形,随着河道走势蜿蜒通向远处。

柳惠戴着一副蓝绿色墨镜,将她的白色宝马车从西环城路开进河边辅道,左手拇指关闭定速巡航,右手拇指调小了一些音量。车内空调设定在18℃,冷气出来时已经发白,周身清爽无比。柳惠喜欢这种感觉,一切都受自己调节掌控,随心所欲。新买的这辆宝马开起来既有厚重感,又灵巧便捷,指哪儿打哪儿,从来没有过的驾驶体验,简直是神仙出游,身披霞衣,脚踩祥云,自如流动。车到水晶花园小区门口,保安投来微笑,车辆识别屏上马上显示出车牌号,挡车杆“哗”的一声抬了起来,给宝马敬了个礼。柳惠会心一笑,踩了脚油门,像双腿轻夹了一下马鞍,屁股底下的宝马一抬腿,跑进了小区。

那天夜里,周晓敏失眠了。肖其华,这个在大学时出现在生命中的男人,自己把爱毫无保留地给了他,周家还给了他立身的产业,他才有了今天。难道是为自己让他抱不上儿子?如果因为这个,他也太无情了吧。肖其华的表现实际上等于变相“招了”,可现在自己还没有证据,两人也没有彻底撕破脸。假如他和柳惠有关系,肯定不会在公司,约会总要有个地方。柳惠多次取钱,会是在老鼠搬家准备买房子吗?

柳惠的宝马从停车场一出来,周晓敏立马开车跟了上去。不到下班高峰,路上不堵。在大梁路与黄河大街交叉口,柳惠的宝马过去后,留给周晓敏的时间只剩五秒,她猛地一脚油门,顶着黄灯冲了线。跟着宝马从黄河大街拐进西环城路,驶入河边辅道后,人车稀少,周晓敏不得不放慢车速,跟宝马拉开距离。没开多远,看见宝马在一个小区门口停下,周晓敏像发现敌方的联络站,既惊喜又愤恨。在路边等了两分钟,周晓敏把车缓缓开过去,看见小区大门上的名字:水晶花园。没听说过。刚把车头朝小区大门转过去,保安像发现异类一样盯着车牌,很不友好地从岗上走下来。车辆识别屏上没有显示周晓敏的车牌号,无法通行。保安走到车前,敲敲玻璃,冷冰冰地说:“外来车辆不准进入小区。”

周晓敏马上回答:“我来找人。”

保安说:“车不能进,人下来登记。”

辅道上没有停车位,周晓敏开出小区大门二百多米才在景观公园一处休闲长椅边上发现了空位。熄火下车,刚朝小区走了两步,周晓敏就改了主意——她不想登记留下自己的信息,再说如果保安要求联系业主,那就尴尬了。她扭头回来,走到旁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回想刚才,自己竟然心跳加速玩了一把跟踪,一路上好几公里没有跟丢,不禁有种不真实感。工地上,大小三台挖掘机干着活儿,像一家三口在沙滩上玩沙子垒城堡,周晓敏竟生出一丝温暖和羡慕。水晶花园门口,一个背包的年轻人正弯腰在门岗的桌子上写字,旁边站着一个瘦瘦的女孩,牛仔短裤刚刚遮住屁股。太阳从云层里跳出来,肆无忌惮地照在周晓敏头上,瞬间让她升温。挖掘机遇到了硬骨头,加大了力气,轰鸣声直击她的耳膜。她有些头晕,站起来想回到车里,一抬头,看见一辆黑色奥迪从水晶花园出来,驾驶座上的人有点儿像肖其华的司机小刘。周晓敏心里一惊,睁大眼睛看车牌,车头已经拐过弯。后座上隐约有个人影,无法判断是不是肖其华。她急切地走到车边,拉开车门,没等坐进驾驶室,奥迪一加油向着另一个方向跑远了。

“是你?”

谢婉婷看见迎面走过来的周晓敏,很快认出了她。

周晓敏从二楼办公室下来,看见保安领着一个女人,正往接待室去,没想到对方主动跟自己说话,停下脚步,仔细看了看女人,脱口而出一样的两个字:“是你!”

那天周晓敏在新财富购物中心广场上昏倒被抬上救护车送到医院,经过快速处理后醒过来,检查结果是低血糖。护士给她挂上了葡萄糖,说问题不大。周晓敏醒来后看见除了医生护士,还有一个陌生女人站在身边。护士说你在广场上晕倒了,是她打了“120”你才被送来了医院。周晓敏忙说:“谢谢。”

女人微笑着说:“不客气,我正好路过,应该的。”周晓敏面带感激。女人接着说,“你现在应该没事了,好好治疗,早点儿康复。”说罢,冲周晓敏摆了摆手。周晓敏又连说了两声谢谢。女人走后,周晓敏才想起来没问人家名字,问护士,护士也不知道。

周晓敏热情地向谢婉婷走过来,拉着她的胳膊说:“上次真是太感谢你了,我心里一直惦着这事儿。”

谢婉婷微笑着说:“不用不用,你别这么客气了。”

“你来我们公司这是……”

“你在这个公司上班?”

一旁的保安插话:“这是我们老板娘。”

“哦,这么巧?”谢婉婷有点儿意外。

“嗯嗯,我叫周晓敏。”

“我叫谢婉婷,是咱们区营商环境办公室的,今天来例行走访。”

“是吗?真是太巧了。欢迎欢迎,来,咱们去我办公室。”周晓敏挽起谢婉婷,一块儿向楼梯走去。

“不好意思,我好长时间没来公司了,稍等我叫人简单打扫一下。”周晓敏和谢婉婷站在走廊上。谢婉婷打量了一下周晓敏,碰巧跟周晓敏投来的目光相碰,俩人不由笑笑,似乎都确确实实回扣上了那天留下的印象。

保洁离开后,周晓敏把谢婉婷请进办公室,热情地招呼她在沙发上坐下,问她喝什么茶,谢婉婷说随意。

闻着龙井散发出来的香味,谢婉婷问:“怎么样,你身体挺好吧?”

周晓敏说:“那天低血糖犯了以后,现在一直注意着呢。”

谢婉婷点点头。

周晓敏自己端了一杯茉莉花茶,坐了过来:“刚才你说是来我们公司走访的?”

“是啊,我们办公室定期到企业走访服务,帮助解决问题。你们公司我来过一次了。”

“是嘛,我好长时间没来公司了,要不早就碰到你了。”

“是啊,上次来,了解到咱们公司因为排污与周边居民发生矛盾,我们一边去找了居民谈,一边和环保部门联系,准备引进新工艺处理污水。”

周晓敏忙说:“哎呀,还不知道你帮了公司这么多忙……车间排污我知道,不过具体的事还真不了解,要不要我给小华挂个电话?”

“已经在解决中了,不用事事都惊动肖总,我们是帮忙不是添乱。我以后还要来走访呢,别嫌我来得勤就行。”谢婉婷笑着说。

“看你说的,是我们给政府添了乱啊。你天天来我都没意见。”周晓敏应对这样的谈话还是非常自如的。

俩人哈哈一笑。

“你们两口子办这么大的公司,真有本事啊。”喝了一口龙井,谢婉婷说,“说句面上的话,你们这是既给国家创造了税收,又解决了就业,为社会做了大贡献。”

“哪里哪里,太过奖了,就是做了点儿事情而已。”

“这点儿事情可不算小。”

“唉,做这点儿事,一路走来,太不容易了。”周晓敏感慨起来。

“是啊,做实业最难,我们服务企业的,不能说感同身受吧,起码也是深有体会。”

谢婉婷的认同给周晓敏的情绪找到了出口,她禁不住打开话匣,回忆起父亲天不亮就开着“铁驹”去收羊皮,母亲在院子里支起大锅洗羊皮,后来去外地推销皮革遭遇车祸……说到这儿,眼圈不禁红了。谢婉婷把右手搭在她的手上。周晓敏收不住了,接着说父亲一个人既要拉扯自己,又要做厂子,后来把自己送进大学,把厂子做大,吃了无数的苦,作了天大的难,落了一身病,走的时候才六十岁。

见周晓敏眼泪掉了下来,谢婉婷忙轻轻拍了拍她。

“哦,明白了,厂子是你父母的,你跟肖总结婚以后,你们俩接着把厂子做大的。”谢婉婷见周晓敏沉浸在悲伤情绪中,有意岔开话题,“想必你和肖总办公司,方方面面的事,更是作难。”

周晓敏这才“嗯嗯”两声,说:“可不是嘛。”随即长长叹了口气,不过没有接着说下去。

谢婉婷略感意外。

“‘铁驹’还留着呢,就是收羊皮用的三轮车,一直放在仓库,现在还能开。”周晓敏还在回忆里不愿出来。

“是嘛,那可得好好保存,是个纪念。”

周晓敏使劲点了点头:“看见它,我就看见父母辛苦挣生活的那段时光,这是陪伴我一辈子的记忆。”思绪像是告一段落,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大盆绿萝,不再说话。

谢婉婷陪她静静地坐着,倒也不觉得尴尬。

“哎呀,忘了你是来走访的,净听我在这儿倒苦水了,真是不好意思。”周晓敏终于收了回来。

谢婉婷微笑着说:“听你讲讲创业史,对公司有了深入了解,这次走访收获太大了。”

周晓敏还回来一个微笑。

“对了,刚才你说好久没来公司了,是因为低血糖吗,可得注意点儿。”谢婉婷关心地问。

周晓敏本想说在家备孕,话到嘴边改口说:“是身体不太方便。”

谢婉婷点点头,要她多保重。

临走,周晓敏要留谢婉婷吃饭,谢婉婷连说不用。周晓敏坚持,谢婉婷只得表示走访日不合适,自己也确实有事儿。周晓敏说:“我的感谢肯定是要表达的,以朋友身份不行吗?”

谢婉婷笑笑说:“可以啊,回头放在休息日吧。”两人随即加了微信,留了电话。

周晓敏说:“这回算是找到你了。”

河岸绿化美化工程进展得很快,水晶花园附近一周左右就完工了,小区门口这一片整洁利落多了。周晓敏瞅着门口斜对面一个停车位,把车停了进去,车头对着小区大门,不远不近。已经抓到了妖精的尾巴,周晓敏可不想丢了。

保安依然像秦琼,挡车杆是手里的长枪,门神一般拦停所有的人和车。周晓敏还是决定不贸然进去,等他俩进去或者出来,抓现行。她从副驾驶座上打开一盒夹心饼干吃了起来,又从袋子里拿了一块牛奶巧克力。医生说低血糖平时可以备点甜品。刚剥开巧克力纸咬了一口,一抬头,看见柳惠的宝马从小区缓缓向外开。拦车杆开了小差,迟迟不见抬起,柳惠频频按喇叭的声音成了提醒周晓敏的铃声,她把巧克力随手扔到座椅上,拇指按下启动键。拦车杆终于抬起,宝马像一条鱼从网兜里掉出来,滑出小区后,向南行驶。周晓敏没有迟疑,跟了上去。

宝马从河边辅道开出来后,右转驶入西环城路,随后在行车道保持匀速行驶,行至西环城路与滨河路十字口,进入左转车道,被一个红灯截住,缓缓停在最前面。周晓敏一路跟随,看见柳惠打左转向灯后,一打把也准备往左边靠,却忽然发现左转道上只有宝马一辆车,一时有点儿慌,本能地减了速度,像个犯错的学生,想找老师承认错误,又不敢过去。后边一辆大块头黑色SUV粗暴地连按几声喇叭,示意周晓敏的车快走。周晓敏不知所措,情急之下干脆停了下来。黑色SUV没想到周晓敏会停车,一踩刹车,再猛打方向盘,从车子左侧擦边冲了过去,超过周晓敏的一瞬间,司机向右扭头对着她骂了一句。等黑色SUV幕布一样结结实实把宝马挡住,周晓敏这才慢慢靠了过去。左转红灯超长,足够周晓敏稳住慌乱的心神。

中国银行滨河路支行门口的非机动车道没了停车位,连人行道上都停满了车,柳惠转了两圈,见最右侧的快车道上停了两辆车,干脆把车也停在了那儿。锁了车,挎着老南瓜包,柳惠一扭三摇地向银行走去。进了大厅,柳惠冲着向她点头的保安回应了一声,直接走到VIP窗口,一屁股坐在软椅上。柜员冲她微笑一下,伸出手等她。柳惠也不说话,从老南瓜包里掏啊掏,直到把东西全部掏出来。

周晓敏打开双闪,眼睛却一下也不敢闪,盯着柳惠进了中国银行。这不就是老鼠搬家吗?柳惠把公司在工商银行的钱一点一点取出来,再存到中国银行俩人见不得人的账户上。看起来是个“笨办法”,却斩断了转账的痕迹。周晓敏心跳“咚咚咚”快了起来,这是继发现水晶花园据点的又一重大发现。好像在做一个拼图连线游戏,线越连越多,图越拼越完整。周晓敏心脏跳得更快了,如果不是看见骑摩托车的交警下车去给宝马贴条分散了注意力,升高的心率已经快让她受不了了。

柳惠从银行出来,走到车边发现被贴了罚单,嘴里嘟囔一句,扯下罚单,拿进车里。顺着滨河路继续向东开,柳惠在十字路口右转,进入向阳路。路两边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三层红砖楼,临街门面房全都是高度一样的红底白字招牌。柳惠把车停在路边,戴着墨镜从车上下来,又从后备厢拽出一个麻袋,提溜着迈上人行道,进了一间门面房。

柳惠从路边门面房出来把车开走后,周晓敏停车步行过去,确定宝马的停车位置后,目光在附近一排白花花的招牌中搜索,最终停留在“角马快递”四个字上。

汽车回到自家小区地下车库时,手机响了,周晓敏拿起手机,见是曾大夫打来的,有点儿意外,随手按下接听键,打开免提。曾大夫柔声细语地问她,上一服药吃完怎么样,身体有没有不适。周晓敏说:“没有不适的感觉,这段时间身上好像比过去有点儿劲了。”

曾大夫委婉地说:“你这次十来天没来了,我还以为我开的药……”周晓敏这才猛然想起上周忘了复诊。曾大夫继续说,“如果没有特殊情况,还像以前那样每周复诊,我们配合好,一起努力才能见到效果。”

周晓敏在车位上停稳,关了发动机,四周一下安静了下来。车库里停电了,一片暗黑,只有出口处送进来一点儿光亮。她静静地坐着,忽然觉得自己好累啊,从里向外地累,浑身软绵绵的,连动弹的气力都没有。她索性向下挪了一点儿,让座椅托住身体,头靠在头枕上,眼皮软绵绵的,虚弱地把眼睛盖上,一股沉重而又酸涩的感觉瞬间涌上来。醒来时,车库的灯亮了,周晓敏看了看表,自己大概在车里睡了二十多分钟。就这段时间,她还做了个梦,梦见肖其华拉着她的手赶二路公交,一路跑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赶上来,肖其华腿一迈挤了上去。这时车门“咔”的一声关上,她忙用力拍打车门,司机好像听不见,反而启动了车,并且提速很快。她大声喊:“小华,小华!”肖其华被两名女乘客挤在中间,无法动弹,连头也扭不过来……

晚上下班,肖其华捧了一大束玫瑰回来,在客厅瞅了一圈,放在了电视柜上。肖其华知道周晓敏不会接他的花,俩人一直在冷战,他只好用这种方式示好。那天两人“谈”了以后,周晓敏就从主卧搬进了次卧,除了吃饭上卫生间,基本上都待在房间不出来,即便是吃饭,如果肖其华在家,她也让保姆把饭菜送到房间来。

出来上卫生间时,周晓敏看到了那束花,心里不由“切”了一声。除了那天蹩脚的“经营上的事”这个理由外,肖其华竟然一直没有解释,不解释就是默认。既然如此,还做这表面功课干吗?以前,逢自己的生日、结婚纪念日和情人节,肖其华雷打不动都会送上一束玫瑰或百合,配上紫罗兰、蝴蝶兰和满天星,美得让她激动不已,心里也像是开出满天亮晶晶的星星。现在,星星全都不见了,被满天的乌云遮住。

还能云开雾散吗?

她抬起手,不停地擦拭不由自主流下来的眼泪,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肖其华像发疟疾一样,再次对林宏嘉发飙。

这次,他带了自己的烟去林宏嘉办公室,似乎做足了要和他吵一架,甚至干一架的准备。

上次肖其华对林宏嘉来这一套,林宏嘉就有些受不了。当初,肖其华跑到福建,东奔西走也一无所获,最后在熟人的介绍下找到他,以请求的口吻请他北上。林宏嘉考虑到自己的业务一直都在福建,对北方的市场不太熟悉,况且他也不太喜欢梁州的饮食和生活习惯,所以没有答应。没想到肖其华“三顾茅庐”。林宏嘉阅人无数,从肖其华的做派、说话方式、聊天内容,能看出来他是个在生意场上相对简单的人,这让他有些意外,同时也觉得比较难得,加上肖其华的诚心诚意,这才打动了他。现在,这个“相对简单”的肖其华反复“抽风”,真是让他始料未及,不得不重新面对整件事。

肖其华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看也没看,扔给林宏嘉。林宏嘉见他平静的脸上锁着眉头,感觉到他在刻意压制着情绪,便不卑不亢地说:“你忘了,我只抽自己的烟。”

肖其华不答他的话,一屁股坐进椅子里,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忽然一扭头,看着林宏嘉:“你的经营方法必须得停!”肖其华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

林宏嘉盯着他:“你这是卸磨杀驴吗?”

肖其华不语。

“我要是不停呢?”

“那我们的缘分恐怕就到此为止了。”

林宏嘉冷笑一声:“当初我是看你这个人厚道,才从福建过来帮你,真没想到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你该得的酬劳一分也不会少你。”肖其华铁了心。

“后悔了别再来找我。”林宏嘉一副摸准了肖其华心思的口气,随后脸一沉,“信不信我能毁了你的公司。”

肖其华没想到林宏嘉敢在梁州的地面上威胁他,马上怼过去:“信不信我能毁了你?”

曾大夫搭着脉,照旧跟周晓敏不停地聊天,不时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洞悉了某种秘密。周晓敏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曾大夫的话,却不由自主开了小差。这几天,她反复回忆自己跟踪柳惠的过程,确信她在取钱,然后存钱,不过柳惠最后去寄快递这点她想不明白。她寄的是啥,是从银行里取出来的,还是从水晶花园里带出来的?思绪随着曾大夫手指的离开拉了回来。曾大夫手指一搭就知道自己的秘密,自己却没办法知道柳惠的秘密。

临走,曾大夫特别嘱咐一定要定期复诊,否则就前功尽弃了。“行百里者半九十。”曾大夫最后说,眼角的皱纹伴着笑意叠了起来。周晓敏没想到曾大夫文绉绉地来这么一句,忙连连点头。

一出诊所,周晓敏赶忙掏出手机,打开微信。刚才,曾大夫搭脉时,微信响了好几次,间隔不长,好像一串水滴均匀地掉落在安静的诊室。没想到,微信是肖其华发来的。

“柳惠走了,我把她打发走的。”

“我跟她真的没有什么。”

“不想这样了,想和你回到过去。”

第三条微信后边,肖其华加了一个拥抱的表情。看到那个穿绿色衣服的小人张开双臂,周晓敏身上掠过一道电流。

太意外了,周晓敏随手拨通小霞的手机。

小霞语气里带着兴奋:“走了,柳惠走了,今天上午走的,我正想给你打电话,你就打过来了!”

“真的?”周晓敏问。

小霞马上绘声绘色道:“快中午时走的,收拾了半天,把她的东西都搬到车里了,临走时把房间的钥匙交到了我们办公室。”

周晓敏听得很仔细。

“她搬东西公司没有一个人去帮忙,丢人丢到家了,脸色死难看。”小霞意犹未尽地补充。

周晓敏忍不住冷笑一声:“大家不是傻子,她那个人品,有人搭理才怪。”

晚上回家,客厅电视柜上的玫瑰换成了百合,几十朵摩肩接踵,洁白拥挤。周晓敏远远看见百合旁边放着一张纸条,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纸条上写着:我们去“全家来”吃牛排吧。字迹是肖其华的,没有时间地点,类似于投石问路。

“全家来”牛排前些年在梁州小有名气,铁板牛排最便宜时才十七块钱,当然只是一块纯牛排,不配面包和煎蛋之类的,在店里卖得很火。那时肖其华和周晓敏刚毕业,参加完一场教师招聘考试,或者接到一所中学的面试通知,必然跑到“全家来”犒劳自己或庆祝一下。周晓敏总是给肖其华点一份黑椒牛排套餐,给自己点一份铁板牛排,肖其华觉得不公平,周晓敏总说自己是女孩,饭量小,还说“你总不会希望你媳妇吃成大胖子吧。”肖其华嘿嘿一笑,两人这才吃得心安。后来梁州的牛排店开得多了,“全家来”退到副驾驶位置,接着退到了后排,再后来终归掉了队。前段时间开车路过时,肖其华看着有些老旧的店面感叹道:“没想到‘全家来’还在。”

周晓敏当然知道去“全家来”的用意,但她现在还不想回复。女人的心思是回旋弯道,曲率大,转向慢。

一觉醒来,周晓敏听见客厅里走动的声音,随后屋门“咔嚓”一声,恢复了安静。上午,阳光从阳台的落地窗闯进客厅,将盘踞在室内的暗灰光线驱逐殆尽,织起了一座金色小屋。周晓敏在“酷狗音乐”里点开自己喜欢的泰勒·斯威夫特,以前开车时总听“WelcometoNewYork”,欢快的节奏能让路程变短。吃完一粒复合维生素,她在木地板上铺开紫色的瑜伽垫。做低弓步时,她看见了那团百合被阳光反射出一簇耀眼的亮光。十一点钟,门外传来开锁声,没等保姆走过去,肖其华手提一个塑料袋进了门。周晓敏有些意外,在沙发上喝水的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站起来回到次卧。保姆忙伸手去接塑料袋,肖其华说拿到厨房,你去忙别的吧,午饭我来做。中午十二点,肖其华把栗子鸡块、鸡蛋豆腐羹、醋熘洋白菜一个一个端出来,从破壁机里倒出两碗燕麦糙米糊,边忙活边说:“过来吃饭吧,都是你爱吃的。”

周晓敏没有答话,看了看肖其华和一桌子饭菜,走了过来。肖其华自言自语道:“好久没做饭了,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午餐像一艘渤海湾的破冰船,虽然水温没有升高,但还是能听见船头刺穿冰层的声音。吃完饭,保姆过来收拾,肖其华拿起提包,随口说了句:“我回公司了。”

周晓敏随口“嗯”了一声,这是俩人冷战以来她发出的第一次回应。

三天后肖其华在“全家来”给自己点了一份铁板牛排,给周晓敏点了一份黑椒牛排套餐。铁板牛排还在,只是价格从十七元涨到了三十二元。店里的装修没怎么变,木料的颜色更深了,棕色卡座的纹理被渗进一种沉郁气质,整个牛排店像绿皮火车被遗忘在了一个四等小站。

“还是旧的东西好,看着心里安静,舒服。”肖其华想借此打开话题,周晓敏没有接,不过目光从四周收回来后停在了他身上。

牛排的味道也被封存在了过去。肖其华忍不住夸了起来,周晓敏点点头。

“如果当年我们做了老师,现在会是什么样?”肖其华放下叉子,找到了一个能引发交流的话题。

“其实我挺喜欢做老师的,能和孩子们在一起,简单纯粹快乐。”周晓敏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说话。

“是啊,我也喜欢。”肖其华忙跟进,“教孩子们知识,帮助他们成长,很幸福。”

“是一起成长,我们也会从孩子们的成长中收获,不断提升,成就我们自己。”周晓敏像是已经做了老师好多年。

肖其华一边说“是啊是啊”,一边把周晓敏桌前的半杯苦荞茶倒掉,换上一杯热的。

“不过老师也很累的,现在的孩子不好带,家长对老师的期望更高,要是再当个班主任,不得累个半死。”肖其华生怕这个话题冷掉。

周晓敏接过话头:“喜欢是一回事,适不适合当老师是另一回事,不过,我相信只要真正喜欢,就不会觉得累。”

“你不累?天天改作业改到半夜,学生成绩不好,家长还总来找你,再碰上个讨厌的校长,什么创文创卫防疫消防演练法制宣传志愿者活动都让你去,不信你不累!”

周晓敏轻轻拧着眉头:“哪有那么讨厌的校长?”

“肯定有啊,就跟你过不去,专找你麻烦。”

“讨厌!你就是那个校长吧。”周晓敏久违的笑意终于像海豚一样欢快地跃出海面。

肖其华哈哈大笑。

肖其军的电话打来时,肖其华正在办公室给发财树、龟背竹浇水,修剪枝叶。以前他没时间管这些,现在没事学了点这方面的知识。肖其军说:“咱爹这次去县医院复查,PSA又升上去了,最近吃饭不太好,人又瘦了,咱娘低烧三四天了,睡不好觉,总念叨你。”老爹尿急尿疼,去年查出前列腺癌,做了腺体切除手术,大夫让定期复查PSA。大半年来,这个指标都维持在低位,听到又升上去了,肖其华心里一紧。

“还有件事……”肖其军声音低了下去,“你要是能来,见面说吧。”

“好,我今天就过去。”

肖其华让小刘准备好下午两点出发,随后给晓敏拨通电话。晓敏安慰他说:“咱爸不算严重,别太担心。”还问需不需要她也去。

肖其华说:“你在家调养吧,曾大夫不让劳累。”

晓敏说:“那好,你正好顺便去分公司看看,路上注意安全,让小刘慢点儿开。”

富鑫公司遂南分公司筹建时,县里将此列为招商引资项目,各种手续办得很顺利,公司还享受税收优惠。开业那天,县领导过来剪彩时溢满笑容。肖其华在致辞中感谢县领导的大力支持,承诺将励精图治,以良好的经营回报家乡父老。分公司吸纳了一百多人的就业,肖其军的儿子国华,肖其华两个叔叔的女儿、孙女,几个本家兄弟,一众亲戚都到公司上了班。工资虽然不高,可也比去外地打工强,起码守着家,长辈们都很高兴。每次肖其华回老家,孩子们跟着车跑,好像车上随时会撒出来糖果,亲戚们闻风而来,流水席一样过来跟他打招呼。

车下高速,快到县城西关时,小刘问要不要去分公司看看。肖其华说不用了,过了一会儿他又交代小刘:“你先把我送到家,然后开车去分公司看看。”

小刘问:“东关那个厂还看吗?”

林宏嘉来了以后,着急扩张,租了三四处厂房,其中一处就在县城东关,不过肖其华从来没去过。肖其华说:“东关就不用去看了。”

肖其华考上大学,妹妹嫁到邻村,肖其军就砸在了爹娘手里。当然,这是玩笑,实际上是肖其军担起了这个家,伺候爹娘,家里的五亩地也没有荒着,还在后院垒起了猪圈。媳妇秀芹嫁到肖家后,围着灶台做饭,起早贪黑下地,跑到城里小商品市场批发童装童鞋,逢大集去卖,前年又养了十来只山羊,买回来的几只长毛兔该采毛时,婆婆肠梗阻住院,她二话不说跑到医院,十来天日夜伺候。老公公做前列腺切除手术,秀芹不方便伺候,肖其军高血压一熬夜就头晕,儿子国华当时在南京打工,秀芹就把娘家弟弟文辉喊到医院,专门负责夜里值守。上次周晓敏在郑州住院秀芹去照顾,不仅没有二话,还对肖其华说:“一家人你跟我客气啥,这事就该我去。”

爹娘见小华回来,脸上都带着笑。娘问秀芹饺子包好没有,秀芹说包好了,一会儿就下。娘的低烧,秀芹带她去县医院看过两次,第一次说是病毒感染,吃了三天药不见退烧,昨天又去化验,说合并细菌感染,又开了消炎药,才吃了两次,烧还没退。爹的病不能当他的面说,兄弟俩从爹娘屋里来到堂屋。肖其军说手术后PSA上升不是好事,大夫让继续观察,定期复检。肖其华说:“我这几天联系一下,带咱爹去郑州住院吧,到省里医院心里踏实。”

肖其军说:“好,我一个人伺候不行,文辉有事去不了,还得再找个人。”

肖其华随口问:“文辉有事?”

肖其军说:“正好要跟你说这个。”

肖其军走出堂屋,来到院子里,对跟出来的肖其华说:“文辉的媳妇去年跟人跑了,说是个老板,其实就是个混混。我就奇怪了,花言巧语能把大活人骗走!走了撇下俩孩儿,把文辉坑苦了……”

“这事我知道,听嫂子说过。”肖其华不知道哥哥想说啥,但感觉肯定跟这事有关。

肖其军接着说:“文辉总不能让俩孩儿饿着,他跟你嫂子学养猪,谁知碰上猪瘟,死得一个不剩,你说晦气不晦气。”

“猪不好养。”肖其华说。

“不说养猪了。今年文辉有个在外头当老板的同学回来了,这个同学以前在菏泽卖家具,干得很大,说是回来后考察考察,各方面都觉得合适,准备在乡上办个家具厂。”肖其军看了一眼弟弟,“他这个同学从小跟文辉穿开裆裤长大,好得不得了……同学知道文辉这个情况,就拉他一块儿干,问他咋个一块儿,他说是合伙。”

肖其华对哥哥想说啥有了预感。

“你说说咱这个家,哪样离得了你嫂子,她弟弟的事,也算是咱的事。文辉过好了,发达了,回头还能帮帮咱,咋想都是个好事。你嫂子不好意思跟你开口,还得咱弟兄俩商量。”

肖其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释放出来,看着肖其军说:“哥,我心里有数。合伙需要多少?”

“文辉说要借一百四五十万元,打个规规矩矩的借条,肯定还。”没等肖其华说话,肖其军马上又说,“你嫂子特意交代,她堂妹上大学借你的那三十万明年就能还,一码归一码。”

吃饭时,嫂子特意给肖其华盛了一大碗饺子,说这回包的茴香馅的,让他尝尝味道如何。肖其华一看,饺子个个圆滚滚的,皮还特别白,跟一群躺倒的企鹅似的。他问嫂子这面咋这么白,让人看着就想吃。嫂子说这是专门给他留的特级面粉,第一回用。

肖其华在家里住了一夜,以前每次来他都是当天回。第二天,娘的体温降到了37.2℃,看来是消炎药起了作用。嫂子让他吃完午饭再走,肖其华说:“不了嫂子,我回去还有事。”嫂子掂出来一袋花生、两袋红薯粉条、四瓶小磨香油,司机小刘变身收纳师,好不容易把后备厢归置好,嫂子又拿过来一箱变蛋。

车出了村子拐进县道,超过了几辆拖拉机和羊群后,才甩开步子开起来。

肖其华关上窗玻璃,问小刘:“分公司没啥事吧?”

小刘忙回答:“没啥,门卫老黄天天在那儿,问啥都知道,不马虎。”

“嗯。”肖其华点点头。

“前一段时间有人进去推销生羊皮,几天前还有个男的开着车去买皮革,老黄不懂价钱,也不会谈,最后都打发走了。”小刘边开车边漫不经心地说。

晚上从公司回到家,保姆已经把饭做好。晓敏坐在沙发里玩手机,肖其华说:“别等我呀,饭点都过了。”两人在饭桌前坐好,保姆把热过的菜又端了上来。

晓敏问了公公婆婆的情况,说:“咱爸的病该去郑州看看,别再发展就行,咱妈平时身体不错,这次就是感冒,吃吃药就好了,不用担心。”肖其华点点头,看着晓敏,觉得她的气色红润起来,连头发都有了光泽。

两人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剧《乔家的儿女》,晓敏说:“毛晓彤演的三丽漂亮可爱,招人喜欢。”肖其华削了一个糖心苹果,苹果皮匀速推进,一直耷拉到地板上。他把削好的水灵灵的苹果递到周晓敏手上。看第二集时,他拖过来足浴盆,倒好水,趁晓敏泡脚的工夫,用手挤开两个纸皮核桃。十点半,晓敏起身,推开次卧门时,肖其华从背后抱住了她。

肖其华四处打听林宏嘉的行踪,从另一个皮革厂老板那儿得知林宏嘉并没有回福建,而是在郑州。肖其华决定去找他。

林宏嘉走后,他发展的本省和河北、山东、江苏的客户跟着他一起消失了,像羊群跟着头羊跑进遥不可及的旷野。那些外地牌照的汽车再也没有开进公司大门,富鑫公司变得门可罗雀。肖其华心急如焚,再次飞往福建。疫情尚未结束,外贸需求仍然没有起色,老客户同样叫苦不迭,有的甚至已经转型。

烟再也戒不掉了,肖其华成了“办公室烟民”。在家面对晓敏,一点儿也没有抽的欲望,可一回到公司,烟草丝就像干柴遇到烈火,自己就点着了,一根接一根。他又长时间待在车间里了,点上一根烟,好像启动一辆蒸汽机车:红红的烟头是火车头烧煤的锅炉,烟囱里冒着白色的烟雾,烟身是车厢,过滤嘴是车尾,载着他一个劲儿往回开。沿途路过不同的车站,看见一个又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场景:自己夜里加班赶工晕倒在地上,摸着粗粝感的皮子发火,加工出光泽手感像晓敏皮肤一般细腻的第一张皮子……

肖其华从公司和家里搜罗了几瓶法国红酒,连同自己喜欢喝的汾酒,让小刘一同放进车里。一路上,肖其华打了十来个电话,车下连霍高速开进郑州市区时,终于确定了要去的地点。在一处酒店式公寓的停车场下车后,肖其华按了电梯上去。

林宏嘉打开门看到肖其华并没有吃惊,脸上也没有太多厌恶,似乎打开的是冰箱门,自然地就把闹翻时冻结的冰霜消融了。肖其华有些意外,他已经放低姿态,做好了被拒绝驱赶的准备。不过他还是听到林宏嘉转身时的一声冷笑。

林宏嘉让肖其华在沙发上坐下,看着他手里提的沉甸甸的袋子,揶揄道:“怎么,这是来给我行贿?”

肖其华赔着笑:“来找你喝酒了。”

“喝酒?我为什么要跟你喝酒?”林宏嘉反问。

“就当我来给你赔罪吧。”

“赔罪?我可受不起。”

“不说了。咱俩出去喝,还是就在这儿喝?”肖其华说。

林宏嘉没接话。

“行,我叫菜,就在房间喝,订饭店麻烦。”肖其华自言自语,随手打电话让小刘赶快叫几个菜。

肖其华拖来茶几,接过外卖送来的二凉四热,把筷子碟子用开水冲洗,排兵布阵一样规规矩矩摆好,最后从袋子里拿出两个红酒杯,一杯倒满红酒,另一杯倒满汾酒。

“你喝红的,我喝白的。”肖其华说,“我知道你跟客户喝酒有个‘红白协议’,客户喝一杯白酒,你喝三杯红酒。”

林宏嘉似乎有所触动,叹了一口气:“我还不都是为了公司吗?”

肖其华点点头:“今天,你喝一杯红的,我喝一杯白的,一模一样。”

林宏嘉有些意外,盯着肖其华。

“算是对林总为公司付出的感谢,也算是表达我的歉意,也可以……啥都不算,就是喝酒!”

富有控制感的笑纹从林宏嘉的眼角生出来,构织着难以解读的含义。

肖其华当仁不让,端起第一杯,一饮而尽。

林宏嘉边笑边点头,酒杯移至嘴边时,抬眼看了看肖其华:“有意思,我喜欢有意思的游戏。”说完也灌了下去。

再次驶上连霍高速已是深夜十一点。两个小时前,晓敏发来微信,问啥时候回来。肖其华说有应酬,回去晚一些,要她先睡。晓敏交代“少喝点儿酒”。肖其华回复“知道了”,没忘加了个拥抱的表情。刚开了五公里,小刘打起右转向,在应急车道停稳后,按下双闪,打开后车门,把肖其华搀扶出来。夜空像是被泼了浓油赤酱,阴郁、黏稠。护栏外,远处的树林像旷野上开出的黑色花朵,神秘、沉默。肖其华探出半个身子,大口大口地呕吐,似乎在用另一种痛苦的方式痛快地诉说。那晚,他们在高速上停车四次,肖其华翻江倒海,把吃进身体里的鱼虾走兽,甚至连同藏在身体里的秘密,全都吐了出来。

柳惠正跟闺蜜吃涮锅时,手机铃声响了,她走到窗边接听,听筒里传来一个男声:“你回来吧,我还像过去一样,不会亏待你。”柳惠有些意外,思绪瞬间涌了进来,片刻后回话:“我考虑考虑再说。”

一周后,柳惠的宝马开进富鑫公司时,门卫跟过去一样,随手放了进来。财务总监的办公室一直空着,柳惠名正言顺地搬了进去。似乎知道自己被周围的人暗中注视,柳惠反而放轻松了,嘴里哼着孙燕姿的“触电般不可思议像一个奇迹,划过我的生命里……你就是绿光”,好像这道“绿光”能把周边的暗箭统统挡射回去。柳惠穿着一件淡紫色长袖衬衣,腰部紧收,一举两得地把胸部和紧身牛仔裤包裹下的翘臀映衬出来。在健身房做抗阻训练后,她对自己的身材更加自信了。办公室简单收拾后,柳惠抱着文件夹,进了肖其华的办公室。开门的瞬间,柳惠捋了捋垂下来的头发,借机扭头往四周看了看。

富鑫公司又重新红火起来,像一阵风钻进一堆快要燃尽的木柴。林宏嘉依然叼着细过滤嘴,泡着似乎永远喝不完的金骏眉,在办公室接待访客。他俨然一副老总的风范,眉宇间散发着颇具感染力的自信。公司几乎开始围绕着林宏嘉这个中心转了起来。林宏嘉的“梁州式普通话”水平停留在过去,相当比例的词组发音带有明显的“原创性”,显然,他不准备再改进了。

立秋已经一月有余,气温只在中午勉强保持原来的势头,水银柱在早晚呈现衰减状态。街边的杨树面色尚可,实际中气不足,气血两虚,做好了叶落的准备。晓敏本想穿衬衣出门,肖其华说当心秋凉,让她加了件外套。这几天早起,晓敏有些不适,似乎来自肠胃系统,但又说不清,伴随着轻度无力。每天上午的瑜伽暂停了,随手归置东西也交由保姆代劳。这一段时间,曾大夫对汤药成分不停地微调,以适应她身体的某种变化。周晓敏再次确信,自己的所有状况都被脉搏采集,然后被曾大夫以手指接触的方式瞬间读取,像高铁闸机刷身份证进站。

周晓敏很不情愿地将身体的轻度异样归结为中药的副作用,她有一个想法。

一进妇幼保健院门诊楼,她就觉得阴凉,起码比外面低两三度,周晓敏庆幸外套穿对了。挂了号来到候诊室坐下,看到屏幕上已经出现了自己的名字,排在第十三号。她掏出手机,刚开始刷“抖音”,小霞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小霞先问说话方不方便,周晓敏催她有事快说。小霞压低了声音说:“柳惠又回来了。”

“你再说一遍。”周晓敏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保证,我亲眼看见的,绝对不会错。”小霞竭力提供信息来源的方式和真实性。

“我要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周晓敏语气加重。

小霞只好又重复一遍,声音似乎更低了,但努力保持吐字清晰。

“回哪儿了?”周晓敏抱着侥幸。

“回公司啊,当天就去了肖总办公室。”

周晓敏心里一紧,随后感觉心脏后退着从悬崖上跌落,坠向下面的大峡谷,就那样一直坠落着,深不见底。她感到一阵心悸,深呼吸几口,随即靠在椅子上。

广播里传来请十三号就诊的声音。

心脏终于坠落到了谷底,随着宽阔的河流慢慢往前漂,冰冷、幽暗,两侧高山耸立,远方混沌一片。

周晓敏再次从主卧搬进次卧。

为什么?她本来是想问问的,但不想看肖其华竭力自圆其说的样子,拙劣解释的样子,推翻他自己说过的话的样子。她不想去看,不想去想,什么都不想干。

肖其华来敲过一次门,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几天没动静。

小霞又打来电话。周晓敏犹豫了一下,把手机放在床上,按下免提。“姐,我又有新发现,肖总去了水晶花园小区,不过没看见柳惠进去……喂,晓敏姐,你在听吗?在吗?”

周晓敏不想说话,躺下来,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连免提也懒得去按,一直到小霞反复询问,她才犹疑着挂断。

她怀疑的事坐实了,肖其华果然去了水晶花园,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准备跟肖其华彻底摊牌。

只是,有一桩原本非常幸福的事,现在却不能用语言描述内心的感受,这是她有生以来最苦痛、最纠结、最无法抉择的时刻。

谢婉婷带人再次来公司走访,保安之前认识她,直接领了进来。肖其华和林宏嘉都不在,保安便告知了公司办公室的小霞。接待室里,谢婉婷跟小霞自我介绍后,又介绍了随行的两位区生态环境局的工作人员,说自己来走访过两次了,第一次是林总接待的,上次呢,跟肖总的爱人周晓敏聊了好长时间,今天走访,主要是实地解决污水排放的事。小霞知道谢婉婷来走访过,又听她说跟周晓敏很熟,忙热情地倒水,放了点儿铁观音,送到三人面前。

谢婉婷说:“咱们公司环保做得还不错,肖总作为政协委员,履行企业社会责任,过去在环保上投入不少。不过走访时,了解到污水排放仍然存在一些问题,我们答应他协助解决。”

“皮革业环保治理是行业共性问题,主要是废水治理和排放面临许多困难。这次,我们带来了生物接触氧化法处理工艺,高效方便。这种方法在其他地方推广时都有比较好的效果。”一位生态环境局工作人员补充道。

小霞连忙点头:“你们这是上门传经送宝啊,真是太感谢了!”

一行人沿车间外的小路朝位于西北方向的污水池走,老远就闻见刺鼻的气味。

“污水不多,大概不到以前的五分之一。”一位环保人员随口说。

“是吗?我们办公室不管这一块儿,这是生产和环保的事。”小霞解释道。

两位环保人员沿着污水池往车间方向走,边走边寻找合适的取样点。谢婉婷跟在环保人员后边,走了几十米后,沿污水池从西北角进入车间。环保人员仔细查看污水排放,根据现场情况,商讨新的污水处理方案。

谢婉婷边听他俩讨论边左右看看,很随意地往车间里走,没走多远,就见到了车间的全部情况:三条生产线两条停机,落满了灰尘,另外一条设备看起来很陈旧的生产线,机器工作的声音像呻吟,半死不活的,几个工人站在那儿,边聊天边不紧不慢地整理手里的羊皮。

梁州又到了菊3eace104ea515872509ed134f99deb91花盛开的季节,数十万盆菊花占据街道和景区,整个城市芳香馥郁。园艺师们匠心独具,新近培育出了单朵花上就汇集了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七彩炫菊”,美得太不真实。

菊花文化节开幕后的第三天,沈颖慧完成任务开车回单位的路上,接到周晓敏的电话。周晓敏轻声说:“之前说过请你吃饭,你说放在休息日,明天是周六,可以吗?”沈颖慧想了一下,回复道:“周六单位有事,周日吧。”

暗黑的云层布满天空,下沉之势显示着密度。雨被风裹挟着,好似坠落的速度更快了。气温骤降十度,深秋提前潜伏着初冬的寒意。这事儿真怪,记忆里好多次菊花文化节都碰上冷雨天,花瓣承受突如其来的摧残,让人不禁为多彩的菊花担忧。沈颖慧想着周晓敏会改日子,不过一直没收到她的信息,看来她急着想见自己。

进了宋园饭店大堂,沈颖慧把雨伞交给服务员,环顾四周,发现周晓敏在冲自己微笑。周晓敏穿着棕色毛呢大衣,内配黑色毛衣,抹了薄薄的水红色唇膏,阴郁的脸上隐隐藏着红润。

“不好意思,下雨天让你跑过来。”周晓敏上来就道歉。

沈颖慧笑笑说:“没事。”

等沈颖慧把随身包放好,周晓敏把她眼前的水杯拿过来,倒上一杯热水。

气氛略显停滞。

沈颖慧率先打开场面:“我叫沈颖慧,区公安分局经侦大队民警,‘谢婉婷’是为了工作方便用的‘名字’。”

周晓敏表情复杂地点点头,说咱们先点菜吧,随手把菜单递给沈颖慧。沈颖慧没有推让,点了石烹牛柳、蒜蓉粉丝虾、白菜炖豆腐和两笼灌汤包子。

“请我吃饭,是想解开你心里的谜团吧?”沈颖慧开门见山地说。

周晓敏略微犹豫了一下,低声说:“为什么你们把肖其华、林宏嘉、柳惠,还有公司的好几个人都带走了?”

“他们涉嫌虚开增值税发票罪。”沈颖慧看着周晓敏说,“首先虚构进项,富鑫公司自己给自己大量虚开生羊皮收购发票,同时配套虚开工业原料、物流运输发票等各类进项发票,形成足够大的虚假进项业务。然后再虚构巨量的销项,即虚构买卖交易,大肆虚开发票给下游受票公司。受票公司以此逃税,富鑫公司则从受票公司的所谓‘返点’中谋利。”

周晓敏瞪大眼睛,似懂非懂。

“为什么要这么干?”周晓敏忍不住问。

“皮革没有销路,银行贷款还不上,眼看富鑫公司就要崩盘。”沈颖慧说。

周晓敏愣住了。

蒜蓉粉丝虾和白菜炖豆腐上来了,沈颖慧招呼周晓敏吃饭。

炖菜升腾的热气似乎为聊天加了点温。周晓敏问沈颖慧:“是你去公司走访发现的吗?”

“不是。最早我们接到银行反映,富鑫公司频繁取现,数额巨大,明显超出正常经营需要。”

周晓敏恍然大悟:“你是说柳惠?”

沈颖慧边吃边点点头。

“所以,你在银行门口救我时,是正在调查柳惠?”周晓敏做了个大胆的推测。

沈颖慧说:“是的。我发现你也在,也可以说正在调查你们,不过你突然出了状况,我当然要救你。”

周晓敏“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沈颖慧知道自己说的这些对周晓敏来说,信息量太大,而且都是颠覆性的,所以不着急聊下去,而是时不时提醒她吃饭。

周晓敏此时根本无心吃饭,继续问:“为什么柳惠要大量取现?”

沈颖慧解释道:“很简单,富鑫公司跟下游受票公司的交易是虚构的,但面上呢,肯定要按照合同的流程走,受票公司得把‘购买’皮革的资金打过来,富鑫公司呢,扣掉所谓的‘返点’后,再把剩余的资金给受票公司打回去。”

“柳惠从工商银行把钱取出来,再到中国银行把钱给受票公司打回去?”

“对呀!总不能原路把资金打回去,所以取出来,换个账户倒腾一下。”

“我一直有个疑问,除了去银行,柳惠去快递公司干什么?”周晓敏的问题像发球机一样往外抛。

“她在给受票公司寄虚开的增值税发票。”

“原来如此!”

“她开出那么多发票,总得往外寄啊。”沈颖慧接着说,“我们从角马快递截取了柳惠寄的发票,作为虚开增值税发票罪的证据之一。”

“哦……这么说,我正好见证了柳惠违法犯罪的过程?”周晓敏问。

“可以这么说。”

沈颖慧再次提醒周晓敏吃饭,别等菜凉了。

“你们跟踪柳惠的时候,有没有发现我?”周晓敏忽然问。

沈颖慧笑笑说:“当然发现了。开始在新财富购物中心工商银行发现你俩,以为你们是一起取现打款,后来发现不是,你也在跟踪柳惠。这有点儿出乎我们的意料。所以,为了搞清你们的情况,我第二次走访就是专门趁你去公司时安排的。”

“哦。”周晓敏露出惊诧的表情。

沈颖慧接着说:“那次走访跟你聊天,我掌握了富鑫公司起家的很多情况,对你也有了初步了解。不过你只回忆过去,不提肖其华和公司的现在,所以我还以为你心虚故意掩饰。完全排除你的嫌疑是在案件收网,对你的调查完成之后。”

周晓敏低头不语,随即叹了口气说:“那时我正在和肖其华冷战。”

“砰”的一声,她们身边突然燃起一团火焰,蹿得老高,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两人专注聊天,此时都被吓了一跳。一扭头,看到厨师神情淡定,正围着那团火上下翻飞地忙活,不一会儿便把石烹牛柳端了上来。

牛肉吸了石子的高温,一时无法下筷。

周晓敏自言自语地说:“你最后一次走访带着环保的人,小霞跟我说了,然后没几天他们就被你们带走了,我还以为是环保不合格要处罚。”

“当然不是。”沈颖慧说,“我们去税务局查了发票,富鑫公司的进项和销项都非常大,明显超出经营规模,但是公司一直是经营不错的纳税大户,肖其华又是市政协委员,所以我们的调查非常慎重。我以营商环境办公室的名义去公司走访,就是为了实地查看生产规模与发票量是否匹配,但几次走访都发现公司很萧条,既没有看到大量收购生羊皮,也没有看到销售大量皮革的迹象。最后,我以查看排污的理由进入车间,发现仅有一两台老旧设备在工作,几乎是停产的状态。实际上是公司为了掩护虚开发票,面上装成‘正常生产经营’,做做样子罢了。”

周晓敏呆呆地听着:“我好久没去公司了,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

沈颖慧点点头,接着说:“我的同事假扮推销生羊皮和买皮革的去了分公司,发现早就停产了。此外,林宏嘉还租了好几处旧厂房,注册成几个分公司,其实一台设备都没有。在查实发票量与生产规模严重不符后,结合截获的发票和柳惠的行为,我们认定富鑫公司涉嫌虚开增值税发票。”

周晓敏长叹一声,欲言又止。

“以前我们遇到的虚开案通常是皮包公司,或者不法分子个人直接虚开,像富鑫公司这么好的实体涉嫌虚开犯罪,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从某种程度上说,很有隐蔽性。”

“你刚才说我们公司这样干,是因为皮革没了销路,银行贷款还不上。这些都是肖其华让这么干的吗?”周晓敏问。

“据肖其华交代,他后来去福建那边本来是找销路的,经人介绍认识了林宏嘉。林宏嘉是搞虚开的,肖其华跟他聊了三天三夜,万分纠结,但在林宏嘉的撺掇下,他实在没有其他挽救公司的办法,才同意的。不过,林宏嘉坚持说是肖其华盛情邀请,自己才过来的。”

“他跟我说过,要请一个有经验的福建人来管理公司,但我没想那么多。”周晓敏小声嘟囔,“谁知道他会干这个。”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沈颖慧能体会到周晓敏此刻的心情:“他不敢跟你说,他始终背负着沉重的精神包袱。你误会他和柳惠的关系,他更加痛苦,感觉到自己快要失去你时,他才终于下定决心,把林宏嘉赶走。”

周晓敏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

“可是,赶走林宏嘉,虚开停了,他手里的客户——就是那些受票公司也都走了,公司业绩又掉头往下栽。又逢他嫂子的弟弟跟人家合伙做生意,找他借钱,他逃不过亲情和情面,借出去一百多万元,经济上更是雪上加霜。为了不让公司破产,他又把林宏嘉找了回来。”

“呜呜呜……”周晓敏哭出了声。

沈颖慧抽出纸巾,递给她。

服务员把两笼灌汤包子端上来,刚要张开嘴介绍包子的特色,沈颖慧摇摇手,示意不用了。

周晓敏哭着说:“他怎么这么傻,怎么这么糊涂呀!他为什么不跟我说,我们是夫妻,我会跟他共渡难关啊!”

沈颖慧安慰她:“我想,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肯定不想让你也参与进来,算是对你的一种保护吧。”

周晓敏哭一阵,陷入了沉默。

“这么说,肖其华和柳惠没有情人关系?”周晓敏忽然抬起头问。

“柳惠是林宏嘉通过关系物色的,她的来去都是跟着林宏嘉的。她这个人经历比较复杂,只要能赚钱,什么都干。林宏嘉让柳惠雇了几个人,在外面租房子,专门造假合同,匹配账目,虚开发票。”

“水晶花园?”周晓敏脱口而出。

沈颖慧笑着说:“对,这个你知道。”

“那为什么肖其华也去水晶花园,柳惠还经常往他办公室跑?”

沈颖慧说:“肖其华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经常让柳惠给他报告虚开的数额,还几次去水晶花园查看‘工作情况’。”

风声不知何时消失了,雨也连不成线,淅淅沥沥。外卖小哥脱了雨衣,水洗后的汽车又开始拥堵。

包子已经不太热了,俩人一笼还没吃完。

沈颖慧像想起了什么,看了看周晓敏说:“肖其华特意让我带话给你,说是他守住了对你父亲的承诺,厂子没有倒闭,他也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周晓敏控制不住,“哇哇”哭出声。

“他说他受周家的恩惠太多,这辈子也还不完,唯一能做的就是守住承诺。”

雨停了,云层像整块被扔进水里稀释过,天色也亮了起来。俩人起身前,周晓敏请对沈颖慧转告肖其华:“‘铁驹’她保养得很好,她要和一个即将到来的人,一起坐在上面,讲故事。”

责任编辑/张璟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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