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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敲门的男人

2024-10-11张蓉

啄木鸟 2024年10期

数分钟后,当沉闷的锤击声在脑后骤然响起,当温热的红色液体霎时喷洒在脸颊,当凉意蓦地顺着脊柱爬上后背,当后背瞬间沉如大山,宋小江开始憎恨起那道由他亲手开启的暗黑之门。

前面他正在追剧,一部很拽的美剧,好像世界上所有的变态都集中在洛杉矶这个街区,里面的警察,破案锐不可当,作恶也一样一马当先,街上挤满了佝偻着身子、渴望来上一针的毒虫,长相丑陋、衣着暴露的妓女和满身刺青、闲得蛋疼的小混混。就在一颗子弹穿透夏恩的脑袋,血和脑浆喷溅在墙壁上时,手机铃响了,他按下暂停键,让画面停留在生机即将从夏恩眼睛里消逝的那个瞬间,接着划开了绿色的接听键。

这个小寒,不过是生病时为了吊盐水方便加了她微信,不过是为了表示感谢请她和同事来KTV玩过一次,不过是和她对唱情歌时,脑子里偶发性地蹦出护士这个人设带来的经典情趣场景,顺带从头颈到尾巴骨撸了一把,就送上门来,橡皮糖一样撕也撕不掉……她在电话里说什么,他没心思听,也不关心,只是把手机放在边上,时不时“嗯”一下。这个时候,有人敲门了。

这人敲门的方式很怪,不是通常的用指关节敲,而是用手掌拍。他问是谁,对方很含糊地说了两个字,也听不清。要不是为了给挂断电话找个理由,他才不会去应这个门。如今,应都应了,只好拖拖沓沓走过去。木门打开后,一阵冷风夹杂着鱼腥味闯了进来。防盗门外站的是那个在对面菜场卖水产的男人,名字是哪三个字?王华东,还是王华栋?

他一点也不要想这种人打交道,鼻子眼睛挤在一起,身上常年臭烘烘的。赌么要赌,钱么没有,欠了三万多,加上利息超过四万。过年前跟他要,好心帮他抹掉了零头,各种理由不说,还他娘的一个劲儿叮嘱不要让他老婆知道。不过……他家里好像一直有两个矮小且伶俐的女人,到底哪一个是他老婆?

也许是闻到了拒绝的味道,对方鼻子眼睛殷勤地挤在一起,用戴着褐色绒布手套的手将一个大红的盒子拎起来老高,上面写着桂林三花酒。

就算不稀罕这什么破三花酒,大过年的,有理不打上门客。金属铰链干涩的摩擦声中,他打开了防盗门。

看来,也不是没有可能,王华东这三个字是被害人随手拿来搪塞女友的。

莫高和梅一辰赶到现场的时候,地板上插满了各色的小三角旗,尸体已经搬走,喷溅在墙上和床头的血迹正在由红变黑,一团疑似脑浆的物质已经凝固,粉笔画出来的白色轮廓,头左倾,躯干半靠在床边的墙上,四肢齐全,仿佛只要施上某种魔法,就会摇摇晃晃站起来,说出现场这些人正孜孜以求的那个答案。

年没过完,就发了这个案子。长假里面,半个城市都是空的,道路畅通得不真实。刚出外环线,就有人用只有这个区域才允许燃放的烟花爆竹,预热即将到来的迎财神仪式。再一眨眼,车就上了大桥,夕阳之下,一江金子一样的春水正东流而去。

是死者的女友报的案。根据她的说法,她本来叫他一起回她家的,他说老板说了过年KTV生意好,愿意留下来加班的话,可以拿到三倍的工钱。前一天下午五点不到的时候,她还和他通过电话。正通话时,有人敲门,他挂掉了电话。后来她发微信问敲门的人是谁,他回复了三个字:王华东。半小时以后,她再打电话过去,手机关机,微信语音则提示暂时无法接通。一个晚上她一直打,一直无法接通,不等天亮,她就赶到长途汽车站,一路上各种胡思乱想,谁知打开门后就……

技术员说,尸体上没有发现抵抗伤,换句话说,就是一记闷掉的,现场有用的东西,比如指纹、掌纹、非被害人或女友的血迹或毛发,都没有发现,除了抽水马桶里面一个没有冲掉的烟蒂。经过二十个小时的浸泡,烟蒂上的字已无法辨认,只约略看得出是三个汉字,末尾一个字约莫是“门”。大前门?哈德门?南天门?还是百乐门……

最后一个电话是谁打给谁的?莫高刚一开口,梅一辰就利索地摊开了本子,拔出了水笔。

“我打给他的。”女子低着头说。只见她桃红色的滑雪衫上,白色的绒梗争先恐后探出头来,黑色紧身裤上绒线球星罗棋布,靴子上的银色铆钉此起彼伏。女子老家是江苏启东的,考到上海来,在长江口这个岛上的镇社区卫生中心当护士。按说,护士收入低不到哪里去,加上大过年的,她不至于穿成这个样子吧?报案的时候,她说男友被掠走的财物有金项链、金耳环、金手链、金戒指,还有一个笔记本电脑。这些东西的发票,她居然都拿得出来。该不会这些东西都是她出的钱吧……莫高觉察到梅一辰的目光。

“怎么想到要打这个电话?”莫高问。

“就是想打个电话。”女子抬起头来,厚刘海的笼盖之下,眼皮有些浮肿,面目还算清秀。

“那后来你为什么要发微信问敲门的人是谁?”

“就是问一下。”女子开始抠桌面上一个疑似香烟烫出来的坑。

“你认识这个叫王华东的人吗?”

“不认识。”女子在和那个坑较劲。

“那为什么要在半小时后又打电话给你男朋友?”

“我就是想看看他……是不是去上班了。”女子的手开始变得迟疑,坑的黑褐色边缘有了松动的迹象。

“他在什么地方上班?”

“在广场边上那间KTV做……领班。”女子暂时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依次扫过面前一男一女两个警察,然后把目光定在那个有点儿老有点儿丑的男警察身上。

“他手机关机,你是怎么想的?”

“也可能是没电了。”女子的手复又回到那个坑上,越抠越用力,直到指关节发白,指尖通红。

“做KTV领班,按说业务主要在夜间,这个时候手机没电会不会比较奇怪?”

“就是有点儿奇怪,这也是我提前回来的原因。”女子放弃了那个坑,再次抬起头来。

“你男朋友抽烟吗?”

“抽的,他只抽中华,软中华。”女子很肯定地回答。软中华……马桶里那个没有被冲走的什么“门”烟蒂,应该是凶手留下来的——某种意义上的事后烟。

她的这些话,可以从KTV老板、她本人的来回车票、手机的位置以及通话和聊天记录得到证实,也就是说,她有不在场证明。

没有查到王华东,倒是查到一个同音不同字的王华栋,也住在这个小区。小区是很老的那种,灰突突的,只有三幢四层砖楼,不容易分清谁是谁,死者和女友住在最里面一幢的303室,王华栋一家住中间一幢,也是303。王是三峡移民,老婆是广西人,同住的还有老婆的姐姐和一个刚刚三岁的小毛头。一家人在对面菜场卖水产,暂时没有发现他和死者有什么矛盾。

上到三楼,梅一辰在前面敲门,莫高脚有点儿酸,站在楼梯转角处点起一支香烟。正是晚饭时分,楼道里都是炒菜的味道。没人回应。再敲,隔壁邻居的门窸窸窣窣一阵响,接着一股爆呛的辣味冲出来,梅一辰接连几个大喷嚏。喷嚏声中,只听见有人用西南一带的方言问:“你们找隔壁老王家?昨天晚上没看到他家灯亮,今天也没听到有人进出。”

跑了?莫高扔掉抽了一半的香烟,马上掏出手机。命案发生后,疑点系数最高的,就是凭空消失的那种人。更何况,这个人的名字出现在死者和女友最后的聊天记录里。

一网撒下去,捞上来的只有三个人:在社区卫生中心住院的小毛头,陪床的姐妹俩,王华栋本人不见踪影。

姐妹俩矮小且伶俐,除了姐姐眉头上有个明显的疤痕,两个人长得像是一个豆子掰了俩。她们说,前一天吃好晚饭,华栋说出去找老乡玩,晚上不一定回来。不多一会儿,小毛头哭着叫肚子痛,姐妹俩带着去医院看急诊。打华栋电话跟他说小毛头病了,他说正谈个生意,回不来。

再往深里问时,姐妹俩被分开来了,一个留着照看小毛头,一个被叫到隔壁一间医生办公室。老乡叫什么,住哪里,谈什么生意,矮小且伶俐的女人说不清楚。问知不知道小区里发生杀人案,回答是刚刚听病房里有人说才知道的。两个女人说法一致。至于王华栋前一天的行踪,两人都证实案发时间段他确实在家里,是吃好晚饭才出去找老乡的。

关于要不要问王华栋是否抽烟以及抽什么牌子的烟这个问题,莫高和梅一辰商量过了,先不问,姐妹俩不问,王华栋本人也不问。烟蒂浸在马桶里,没有被成功冲走,如果是嫌疑人留下来的,那也是他本人最不想知道和面对的。

就算姐妹俩说的是真的,也得找到王华栋本人,这叫见底。就在第二网撒下去时,好巧不巧有路人打来了“110”,说有个人躺在路边的绿化丛中,浑身酒气,这么冷的天,再睡下去要冻死的。民警赶过去,把人拎回派出所,酒醒后核对身份才发现——此人正是王华栋。

莫高带着梅一辰赶过去问话。直接问他知不知道他家那个小区发生命案,他说喝酒的时候听邻桌说,有个人在家里被杀了,再听下去,这人是镇上最大那家KTV里面的一个领班,事情就发生在他家那个小区。他承认认识死者,但否认最近和死者有过接触,当然也否认去过他家。至于为什么喝那么多酒,他说:“老乡灌的,一年从头忙到尾,也就歇这几天,得好好放松放松。”

莫高上前拍了拍王华栋的肩膀,手掌下面能感觉到发达的肱二头肌。一记闷掉,不给反抗的机会,是得要这么壮。请他掏出所有随身物品:一把污垢填满匙柄的车钥匙、一张揉皱了的超市购物流水清单,还有一个没有送出去的红包,里面装着一张十元面额的纸钞,没有发现香烟。流水单上的时间是案发当日的十六点五十七分,地点是小区对面一家小超市,买的是两瓶桂林三花酒。王华栋说他买好酒就回家了,吃好晚饭以后才去找老乡玩的。

王华栋当晚和老乡喝的,就是这两瓶桂林三花酒。小超市的付款监控画面、喝酒的地方、灌他酒的老乡、邻桌八卦的人,都找到了,全部属实。

反过去再问姐妹俩,王华栋明明出去过,至少去超市买过酒,为什么警察问的时候却说一直在家里,没有出去过。姐妹俩都哦了一声,说好像有这个事情。

“一个人记不清也就算了,两个人都记不清,这就有点儿怪啊。对这种很容易就能查到的事情,没有必要隐瞒,不隐瞒反倒显得坦荡。为什么她们是反过来的?”梅一辰歪着头问。

“总得给你们警察点儿小甜头啊,万一有邻居说看到过他出现在小区里,这个时候再说,哦,想起来了,是去买过酒。前面没说,说明没有引起足够重视。不重视,说明他们家和这个案子浑身不搭界……要么真不搭界,要么就是我们遇到的是高人。”莫高笑着说,“不过就目前情况看,在女友追问来人是谁时,用王华东这个名字回复,很可能是被害人有意不让她知晓真正在场的人是谁。”

走访过后,莫高和梅一辰才发现死者的女友省略掉了很多东西。

说起这位名叫小寒的姑娘,社区卫生中心的一位同事姐说,姑娘不大响,人家叽叽喳喳聊天,她拿本什么外国小说看得入迷。大概一年前,有个男的来他们医院吊盐水,这人走进来就一股香水味,一身大牌,卖相好是好的,但眼神总是飘来飘去,一看就是浮浪之人。几个护士上手扎都没成功,是小寒一针见血,然后这男的每次来了都找小寒扎。过了没多久,有一天,小寒找她,央求她下班后给她堕胎,她严肃地问怎么回事,小寒支支吾吾,终于说了实话。她一听,肇事者就是前面那个眼神飘来飘去的家伙。她一共找她做过三次。她劝她,一年里面三次堕胎,这样下去,太伤了,到真的要生的时候,还能不能生得出?小寒哼了半天才说他对橡胶过敏……这位同事姐还说,小寒家里条件很差的,父母指望她寄钱回去帮家里供弟弟读书,她却把钱都花在这男的身上,他们租的这个房子,也是她出的钱。小寒几次想带这男的回一次自己的家,给父母看看,可他总是敷衍,还和几个女的暗度陈仓。小寒闹,这男的根本不在乎,分手好了。每次劝,她每次都说,假以时日,他会收心的,他会变好的。去年冬天,捂着大口罩,都能看得出她鼻青脸肿,问急了,她眼泪冒出来,只说了一句话:除非我死,或者他死。

“看来,得把她找来。”

小寒进来的时候,带进一阵寒风。她走到原来的位置坐下,低着头,不看任何人。

莫高说:“你男朋友叫什么名字?”

小寒诧异地拨开眼前厚重的刘海,仿佛奇怪为什么到了第二次见面警察才提出这个问题,但还是很配合地进行了正面回答。

“不对,你说的宋小江这个人不存在,他真名不叫这个。”

小寒先是一副不肯相信的样子,但看到面前这一男一女两个警察不是在开玩笑的表情,脸一下子垮下去了。

“你老家有男朋友吗?”

“有过,早就分手了。”小寒的目光在桌面上逡巡,显然在找原先给她带来安慰的那个坑。

“什么时候分的?”

“我知道你们要问什么,我是和前男友分手之后,才认识现在这个男朋友的。”小寒用手指小心触碰坑的边缘。

“是你要分的,还是对方要分的?”

“就是……时间长了,不联系了。”小寒这次没有抠那个坑,而是用指肚对它进行安抚。

“你们住的这个地方,你家人来过吗?”

“没有。”小寒的手指继续停留在那个坑上。

“具体地址他们知道吗?”

“快递过东西。”小寒加快了手指打圈的速度。

“现在男朋友的情况,你给家人说过吗?”

“就是……说过。”小寒的手越来越快。

“他们同意吗?”

“他们会同意的。”小寒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这么说现在还没同意?”

在莫高和梅一辰两双眼睛绵密的注视下,小寒没有作出回答。梅一辰插嘴道:“换作你是父母,你会同意吗?自己清清白白的女儿找了一个连真姓名都不告诉她的男人,一年堕了三次胎,自己穿得破破烂烂,给男人买金买银,男人还不满足,还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

小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再也不说一句话。莫高用制止和责备的眼神看着梅一辰。等小寒离开后,梅一辰说:“那句生锈了八百年的成语怎么说,对了,恨其不幸,怒其不争啊……”

莫高说:“有些女人迷恋可以拯救她们的男人,有些女人则迷恋她们可以拯救的男人。”

梅一辰问:“什么?”

莫高说:“没什么。”

梅一辰说:“师傅你别这么深沉好吗?看来,我只配想点儿形而下的问题,比如为什么恰恰在案发前,她打电话给他,是为了确认他的地理位置吗?还有,邻居说听到有人敲门,敲门的人说了两个字,什么口音没听清楚,很快门就从里面打开了,说明他们认识……”

莫高说:“也不能完全这么说,不是所有的软进门,都是认识的。以前的一个案子,韩国商人在虹桥宾馆被枪杀的那个,也是软进门。这是韩国人第一次来上海,刚到上海第一天就遇到这个事情。老处长端木说,被害人主动开门没错,但没泡茶,也没把沙发上的东西移走请客人坐,说明门是被骗开的。能骗开一个韩国人的门,要么是居住在东北的朝鲜族人,要么是生活在东北、懂韩语的汉族人。结果凶手还真的是个会说韩语的东北人,和被害人根本不认识。”

梅一辰说:“老端木真牛啊!具体到我们这个案子,有没有可能是从未和死者见过面的小寒的父亲?”

莫高说:“死者是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被一记闷掉,如果是从未见过面的人,他能这么放松吗?”

梅一辰说:“没有防备,可以理解为放松,也可以理解为轻视。是你女儿自己贱啊,我也没办法啊,所以茶也不泡,睡衣也不换,继续躺在床上追剧……至于小弟弟被割下来塞进嘴里,一定程度上指明了恨的方向。”

春天正在和冬天缠斗,看样子一时占不了上风。从启东回来的路上,梅一辰一直瞅着哪里能买到一杯热的奶茶,以抚平此行带来的挫败感,直到开到一个红绿灯前还未能得逞。眼睛扫过去,隔壁车道上是一辆破旧的小卡车,逼仄的车厢里叠放着几个和车一样破旧的塑料箱。再看,开车的是王华栋,副驾驶上坐着个矮小且伶俐的女人。这两人有个对视的动作之后,同时把视线投向正前方,看来是要有意忽略掉隔壁车道上的两个警察。

被人忽略或者不待见,莫高和梅一辰已经习惯了。比如这次去启东,那个严词激烈、誓死拒绝成为某人岳父的男子,算得上其中的翘楚。

那位父亲是在棋牌室会见他们的。只见他嘴角叼着香烟,一双手忙洗牌和垒牌垛,听这两个从上海来的警察通报完来意,他说:“可不可以等我打完牌?”梅一辰眉头一皱,正要发作,莫高朝她摇摇头。

谁知这人的意思不是打完手上这一局,而是按原计划进行掉所有议程。莫高丢了个眼色给梅一辰,尔后两个人耐心地站在嘈杂的烟雾中等待。

他的第一句话是:“我得实名感谢替我除掉那个人渣的好汉,哪一天你们抓到他,记得通知我,我给他去送牢饭……不对,你们这是在怀疑我吗?”

“当警察的,得考虑所有可能性,希望你能理解。”莫高说。

“我当然理解,你们不就是要不在场证明吗?我有。”他一字一顿说。

这位父亲的不在场证明果然非常坚固:棋牌室的老板娘,同村的三个牌友,以及杂货店的支付宝消费记录。

不在场证明同样牢固的还有女子的前男友。一个木讷拘谨、长相不那么风调雨顺的乡村教师,当时他正在家里给十六个小学生补习数学,小寒那个双手生满冻疮的弟弟,是这十六个学生中唯一一个不用交补课费的。这位乡村教师反复只会说一句话;“小寒本来好好的,是那些小说害了她……”

习惯了不等于让它白白溜过去,而且看到他们,王华栋为啥要看副驾驶上的女人一眼?绿灯亮时,王华栋不得不按照莫高手指的方向把小卡车开到路边。

车门打开,岛上的风真是硬朗啊,还夹杂着陈年的鱼腥味。梅一辰注意到从副驾驶下来的女人眉头上有道旧伤疤,是那位姐姐。莫高递了支香烟给王华栋,王华栋连连摆手,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香烟盒子。

“你不抽我的,那我抽支你的。”莫高伸出手去。王华栋略一迟疑,拿出一支递给莫高。是大前门香烟价格最低的那款。

两股淡蓝色的烟升起之后,莫高开口道:“这烟味道不差啊。”

“据说用的是中华摔出来的烟丝。”王华栋鼻子眼睛挤在一起说。

“嗯,的确有中华的味道。一直抽这个牌子?”莫高随意问。

“只抽得起这个牌子。”王华栋鼻子眼睛依旧挤在一起,自嘲道。

“一天几包?”

“放开抽,两三包都不一定够,幸好有她妹妹管手管脚。”说着,王华栋朝妻姐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看得出,他在努力活跃气氛。

“小毛头病好了吧?”莫高吐出一个不成形的烟圈后问。

“好了。”

“怎么不舒服啦?”

“可能是吃了啥不干净的东西,上吐下泻。”

“干净应该干净的,就是小毛头一时贪吃。”女人插话进来,王华栋看了她一眼,女人眉头那个陈旧的疤痕蓦地泛起了红光。

“贪吃了什么东西?”

“还不是小海鲜么,卖不掉的下脚货,自己吃。”受到警告后,女人不再说话,回答的是王华栋。

“小海鲜得花功夫好好洗,花蛤什么的,还得养几天,洗干净了,烧的时候,放点儿老姜,才不容易拉肚子。”梅一辰插话道。

“这位女警官不光懂破案,还懂烧饭。”王华栋鼻子眼睛挤在一起讨好道。

莫高再次吐出一个不成形的烟圈后,提出一个新问题:“关于这个死者,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我听到有人叫他公子什么的,具体叫啥不知道。”

“那上次你说你和他认识,是怎么认识的?”

“一个小区住着,小区没多少人,算是点头之交吧。”王华栋显然不想多说。

“平时有来往吗?”

“哪里会有来往?人家是有钱人,穿金戴银的,我,一身洗也洗不掉的腥臭味。”王华栋摊开双手示意莫高,像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和被害人没有瓜葛的好台阶。

“那他知道你名字的啰?”

“可能不知道,”王华栋看着莫高的脸色,又加了一句,“也可能知道。”

“想起什么,打电话给我。”莫高要过王华栋的手机,把自己的号码加进通信录里,顺便划拉了一下,死者一真一假两个名字都不在里面。

等小卡车一抖再抖,在趔趄中喷出一阵黑烟后,莫高用力吸掉最后一口烟,接着食指拇指相搏,挤掉还在冒烟的烟丝,将烟蒂塞进梅一辰递过来的小物证袋里。

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个自称宋小江的男子,是某人的男朋友,某人打死也不会承认的女婿,某人前女友的现任男友,除此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他隐性的、恨他恨到要下如此狠手的社会关系?

能开KTV的,必不是一般人。对于领班之死,除了痛失爱将的惋惜之外,这位老板什么都不想谈。他这么不听劝,穿制服的警察只好天天夜里上门,不是检查消防设施,就是布置禁止黄赌毒的宣传,眼见着客人越来越少,到了第三天下午,老板主动约莫高来KTV坐坐。

“久仰莫大探长大名,今日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

“蓬荜生蓬荜,辉才能生辉啊。”莫高不冷不热地说道,“不过,听说警察在你这里不怎么受欢迎……”他有意把话说了一半。

“只要是客人,我都欢迎的。”

“那皮条客呢?”莫高探着头问。

“我亲爱的莫大探长,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那几个对公子江慷慨赠金的劈波斩浪的姐姐,在我这里就是唱唱歌、喝喝酒、打打情、骂骂俏,至于他们之间有没有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那种交易,作为老板,我不允许在这里进行。”老板说出“不允许”三个字时,尤其义正词严。

“公子江?”莫高皱着眉头问。

“对啊,身居本岛娱乐场所的四大公子之首,公子江一直是本店客源的重要号召力。”老板似乎对莫高的孤陋寡闻略表遗憾。

“好吧。那么赌客呢?”莫高问。

案发第二天,有垃圾站的分拣员在干垃圾桶里发现一包东西,打开一看,是个笔记本电脑。再细看,笔记本电脑键盘上浸有血迹。按说,这东西进入分拣的下一个流程,或者直接分拣到自己家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世界那么多人,视笔记本电脑为垃圾的,不是没有。不过,血迹帮助分拣员做出了更为正确的选择。经过辨认,正是宋小江的物品,装笔记本电脑的,是印有社区卫生中心标识的一个黑色帆布袋,小寒认出是她拿回家的。分拣员说:市容绿化单位的要求,不过是生活垃圾日产日清日结,他们跨前一步,一日两次分拣,做到次清次结。他是六点半来放的这些垃圾桶,到了七点半时,发现了这包垃圾。垃圾的位置在桶的中部,大体可以判断这包垃圾投放的时间,可能是七点左右。这么说,大约上午七点,凶手途经这个地方——如果扔这包垃圾的的确是凶手本人的话。遗憾的是,笔记本电脑和装它的那个帆布包上,都没有找到嫌疑人指纹或者DNA之类的物证,只有死者本人的,只在键盘上提取到细小的褐色纤维,说明被人用这种颜色的纺织品仔细地擦过了。数据恢复后,技术员发现删除并清空的文档中有一个名为“欠我钱的人”的文档,打开,里面有二十一个人的名字,总金额七十九万元,最多的二十五万元,最少的两万元,再一查,这二十一个人,人人都有赌博前科。那边,专案组已派出人马,逐一落实这二十一个人是不是有不在场证明。莫高则带着梅一辰来会KTV老板。

“莫大探长说的事情,我这里肯定不会提供场地,不过……”说着,KTV老板用肥短的手指蘸着高脚杯内壁上残留的液体,在桌面上写下几个字。写完以后,略作停顿,再用手掌一撸,只留下一片湿痕。

见莫高不响,老板继续说:“还有啊,下面这个情报应该属于加分项。有一次,公子江搭我的车,手机落在车里,一个号码一直打一直打,我担心有什么急事,只好接了,我正准备告诉对方公子江的手机不在身边时,对方先说话了,是个男人的声音,叫的却是‘老公’,我靠!”

“哦?”莫高喉咙里发出这个字之后,看了眼梅一辰,梅一辰知道他什么意思。那个被割下来塞进嘴里的东西,警告意味相当强烈。

送他们出来时,老板轻声说:“那么对于敝店的检查……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是不是用不着这么频繁了?”

莫高板着脸反问:“什么地方来的什么检查?”

老板抱出双拳一脸横肉地挤出微笑道:“这是一个深刻的问题,我亲爱的莫大探长。”

理想这东西,还真不好评价。譬如这位后来执意改名为宋小江的男子,其理想居然是不花一分钱,睡满一百零八个人,包括男人和女人。

说这话的是位阿姐。阿姐是这家KTV的前大班,莫高和梅一辰出现的时候,她正和几个男男女女坐在一家大排档里就着啤酒撸串。猜拳行令的声音中,她慵懒妖冶的嗓音十分有辨识度。见来人说想和她聊聊,阿姐打量二人一番便站起身来。等三个人走到一个喝茶的地方坐下来,阿姐眼角一挑,笑着问:“两位是警察吧?”

莫高不响,梅一辰笑了一下问:“为什么这么说?”

“我可一直等着你们来找我,共商为公子江申冤之计。”阿姐一副老江湖的表情。

梅一辰说:“看来阿姐是个明白人,不过,你为什么不主动来找我们?”

阿姐慵懒一笑说:“做女人的,被动一些总是比较有面子嘛。”

梅一辰说:“阿姐不光是个明白人,还很有分寸。那么在你看来,谁想要这位公子江的命?”

阿姐说:“估计名单有点儿长。他呀,刚来的时候黏我黏得要死,弄得坊间传言我是老牛吃嫩草。说实话,嫩草也就第一口好吃,时间长了没啥嚼头。好在他又黏上几个来唱歌的姐姐,放过了我。人帅、嘴甜、歌靓,再来一点点小坏,谁抗拒得了啊?”阿姐笑了一笑说,“我是没啥好嫉妒的,但那几个劈波斩浪的姐姐或者她们的丈夫、男友什么的是不是嫉妒我就不知道了。”

莫高看了眼梅一辰。

“还有啊,”阿姐端起茶杯,小小地啜了一口,接着说,“再下来,有男人来KTV,也点名找他,在走廊里就急吼吼地把手搭在他后腰偏下的位置,一看就懂。我离职那天,唱完‘长亭外,古道边’,大家都喝多了,公子江开始发表演讲,他说:‘各位欢场达人,大家是不是好奇我为啥要叫宋小江?我就是要向宋江大哥看齐,他有一百单八将,我也要有一百单八人……人活着,不能轰轰烈烈,也得花花绿绿!’听他这话,现场一片掌声、口哨声和碰杯声。”

“演讲完毕,公子江靠在我身上,痛说血泪史,我才知道呀,”阿姐又啜了一小口茶,“他亲生母亲早亡,不受后母待见,尤其是后母给他生了一个弟弟后,他的卧室就被搬到了阳台,这个卧室冬冷夏热,棺材一样窄小压抑。弟弟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从来没他什么事。一次,后母带着弟弟刚出门,他就潜入弟弟的房间,那套水浒兵人他垂涎好久了。谁知还没摆好阵势,就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他的心脏咚咚直跳,他想藏到门后,却不小心绊倒了大刀关胜,眼见着他的臂甲从中间折断……”

这个时候,服务员敲门送茶点进来,有鸡脚、鸭胗,有曲奇、提拉米苏,有草莓、小番茄。

“折回来的正是那只母老虎。”阿姐捻起一只鸡脚说,“她忘带手机了,弟弟也跟着冲进来,一看哥哥在玩他的宝贝,再一看,大刀关胜的臂甲断了,就放声大哭。后母拿皮带抽他,弄得他一个月都上不了学。从那以后,他给自己改了名字,就叫宋小江。户口本上、学籍卡上的原名他不管,作业本、学校注册,他都写宋小江,班主任叫家长来,他梗着脖子不说话,也不改。他背上至今还有金属皮带扣留下的伤疤,五个永远无法抚平的伤疤。”阿姐啃了口鸡脚说,“不同的人抚平伤疤的方式不同,虚荣、爱、恐惧或者知识,我呢,这只鸡脚就足矣,不过金钱和情欲,可能是最便捷的方式,只是他……出师未捷身先死啊。”说着,阿姐用戴着一枚骷髅戒指的食指轻轻点了点眼角。

梅一辰向窗外望去,早春的夜里,枝头上的玉兰花正窃窃私语,轻轻摆荡,黑云争先恐后准备掠过夜空,夜空似乎有点儿不同意见,黑云只好放低姿态、放慢速度。

莫高看了眼梅一辰,梅一辰知道师傅啥意思。可怜那个社区卫生中心的小寒,不过是这位公子江欲望版图上一块不值一提的边角料。

技术人员对宋小江笔记本电脑的复原结果,印证了KTV老板和阿姐的话,他频繁和年轻的男性网友互传尺度很大的照片,聊天内容也相当。电脑复原结果还证实,案发前他正在看一部名叫《盾牌》的美剧,开始的时间早于和女友通话的时间,也就是说,他正躺在床上追剧时女友打来电话,两个人聊了不到十分钟,有人敲门,他开门让人进来……如果进来的正是某个曾经令他花花绿绿甚至轰轰烈烈的人呢?

“那么阿姐,有没有谁特别在乎宋小江呢?我意思是特别爱,或者特别恨。”梅一辰捻起一只小番茄。

“大概是我吧。”阿姐啃着鸡脚,油晃晃的兰花指一翘,指了指自己,又一翘把一缕散下来的头发顺在耳后,慵懒一笑说,“当然是开玩笑啦,身为人,最明显的优点和缺点是同一个,那就是自恋。公子江的自恋,可谓无人能及。他最喜欢的人是他自己,他交朋友,不管女朋友还是男朋友,他从不会给任何人花一分钱。不过,他有套说辞挺可爱。他说:‘如果我需要用礼物打动你,说明我魅力不够;如果我不接受你的礼物,说明我对你不尊重。’我喜欢。”在这位阿姐的话里,居然听得出宠溺。

又有服务员进来添茶,敲门声一听,明显和前面送茶点的不是一个人。

“他赌吗?”

“吃是明功,穿是威风,嫖是落空,赌是对冲。杜月笙杜先生侬总归晓得的,这四句话是他的名言,公子江记得最牢了。钱进了他口袋,再让它出来,除非是放贷。他说,让钱生钱,要比劳心劳力赚钱容易得多。不过,富贵险中求,怕就怕你看上人家的利息,人家看上的是你的本钱。所以我说估计名单有点儿长,那些欠他钱的人也应该加在这个名单里面。”

对宋小江性伙伴的调查这条线铩羽而归,即使是一个伪造了不在场证明的名叫陆建伟的男子,一度热度相当高,但查下来,其目的也不过是为了掩盖一件裤裆里的烂事。

对那张“欠我钱的人”的文档里所有二十一个人的调查,也一样铩羽而归。老板蘸着残酒写下的那个地址里,有一家本岛某大佬开的赌场。前面查不在场证明的时候,赌客们莫不欢欣鼓舞:人死了,太好了,钱是不用还了。我赌,是我不对,顶多治安处罚。你放贷,那可是要判刑的。虽不像小寒的父亲声称会去送牢饭,但一个个的莫不喜大普奔……顺便拿出王华栋的照片给赌客们辨认,有人认出来,说这人去过他们的秘密基地,但是不是欠宋小江的钱就不知道了。

“所以说我们回到起点了?”梅一辰说。

“有时候起点就是终点。我们不妨再走一遍,看看漏掉了什么。”莫高说。

那个标题为“欠我钱的人(七十九万元)”的文档,为方便看,梅一辰打印了一份。一行一个人,人名后面是金额,一共二十一个人。最多的一个人,二十五万元,最少的,两万元……梅一辰算术一直不好,有师兄说可以练习加减乘除二十四点,有段时间,梅一辰不能看到四个数字在一起,在的话,就不由分说加减乘除一番,直到得出二十四这个答案才肯罢休……可是这会儿好像又不对了,一行一行加,加着加着,数字对不上。再加一遍,还是对不上。

不会吧?听她倒吸一口气,莫高忙掏出手机,打开计算器,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加,二十一个人的金额,加起来只有七十五万,距离七十九万,还差四万块钱。

是宋小江算错了,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出错了?那位前大班说,钱要进了宋小江口袋……所以……莫高大吼一声,把笔记本电脑拿出来。

他一直这副样子,以前喝酒管得不那么严时,只要听到他大喊,把酒拿来,整条走廊就知道案子破了——那时候,大的案子破了,庆功酒总是有的。还有就是案子胶着的时候,他会装着不小心碰个玻璃杯到地上,为的是讨个“破了”的口彩,后来大家也有样学样,弄得刑警队一直很费玻璃杯。

说回这个案子,等笔记本电脑拿过来,梅一辰找到文档,点击属性,点了几点才点开。文档的修改时间,果然在案发之后。再喊来技术民警核对系统时间,没错,文档确实在案发后当晚的八点三十五分有过修改。

莫高向王华栋讨到的那支香烟抽剩下来的烟蒂,和现场马桶里没有冲走的烟蒂比对有了结果,纸张和过滤嘴的材质一致,用来印刷只能辨出一个“门”字的油墨也一致。“这说明什么?”莫高自问自答,“至少说明,最后一个在现场的人和王华栋经济状况差不多。”不过,杀人毕竟是件大事,背后一定有强有力的杀人动机,为四万块钱杀人,是不是值得?如果叠加上这人只抽得起三块钱一包的大前门的话……再如果,叠加上被害人发出的最后一条微信里提到那个名字呢?老处长端木说过,事情可能不重要,或者看似没有关联,但每一件事情一定都代表着什么……

“可不可以这样说,修改这个文件的人,约等于欠死者四万块钱的人,约等于傍晚时间敲门的人,约等于在马桶里留下烟蒂的人,也约等于凶手。”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窗外的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梅一辰靠在椅子上很长时间没有动,一会儿抛弃一个想法,一会儿又肯定了这个想法。

天亮时分,师徒二人决定给这个想法一次机会。

细节是魔鬼,也是上帝。

王华栋和妻子及妻子的姐姐三个人,再次被请进来那天,下着冬春时节罕见的大雨。大雨清空了车辆和行人,模糊了建筑物的轮廓。

说是三个人,其实是四个,不能把小毛头留在家里。进了大楼,小毛头怯生生地把脸贴在姨妈胸前,梅一辰拿出一个穿卡通警察制服的毛绒小熊公仔递过去,一双小眼睛才亮了起来。

莫高和梅一辰去现场做过侦查试验。是梅一辰提议的,前面和那位说话慵懒的前大班在茶馆见面时,两位服务员不同的敲门声,启发了她。敲门声当然不能最终作为上法庭的证据,但在缩小范围或者进一步确认这件事上还是有用的。

莫高敲,请邻居站在自家厨房里听,梅一辰和小寒则站在中心现场。邻居需要辨听的,是哪一种敲门声,小寒需要辨听的,则是这种敲门声是不是令她想起某个人。直到莫高改用手掌拍门时,邻居突然定住了,大喊,再来一次我听听……同样的声音,小寒却是无感的。接下来,莫高和梅一辰把王华栋那位说着西南一带方言的邻居悄悄请到现场,同样,还是直到手掌拍门时,邻居突然定住:隔壁老王一直这个样子敲门……

把人找进来之前,莫高和梅一辰制定了提问计划,一个中心问题——既然三个人的口径一致,案发时间段王华栋在家里,经过提示承认王中间出去过一次,买过酒,然后吃过晚饭以后才出去找老乡玩的,那晚饭到底是谁烧的?对这个问题的不同回答,可以作为撬开案件的重要支点。

这个问题首先提给了两个矮小且伶俐的女人中的一个——那个地处整个利害关系中最边缘的姐姐。小毛头靠在姐姐身边,专心玩那只毛绒小熊公仔。姐姐抚着小毛头的小脊背,盯着不知道什么地方看。

听到这个问题,姐姐一愣,说记不清了,让我再想想。小毛头用小熊捂住自己的眼睛,在发出“喵”的一声时猛地移开,然后亮着眼睛看对面的梅一辰。

莫高启发说:“想不起来不要紧,先可以想一想那天晚饭吃的是什么。”

“大过年的,每天都差不多,具体说有点儿难。”姐姐露出苦恼的样子。

“那我提示一下你,你外甥女生病的时间和原因……”

“哦……对了,那天吃的是小海鲜火锅,过年前没有卖掉的小海鲜。”

“那火锅是谁烧的?”

“我带孩子,华栋和妹妹两个人在厨房,具体谁烧的,我不知道。”姐姐说。听到她这么回答,梅一辰直觉她在说谎。那天在十字路口碰到,谈起小毛头生病的原因,王华栋说可能是吃了啥不干净的东西,这位姐姐插话说“干净应该干净的”,说完这话之后,王有一个用眼神警告她的动作,她用眉间陈旧的疤痕泛红来回应,所以说极有可能做饭的人是她。

莫高未动声色继续问:“前面我们已经知道,王华栋中间出去买过酒,能不能麻烦你再回忆回忆,他是几点出去的,几点回来的,回来的时候手里除了两瓶酒,还拿什么东西了吗?”

从小区对面那家小超市走回王华栋家,正常速度七分钟,莫高走过。他结账的时间是下午四点五十七分,这样的话,五点零四分,最晚五点十分应该到家了,如果中途没有去别的地方的话。那位说话带着西南某个地方口音的邻居回忆说,他自己家那天是不到五点开的饭,烧了几个小菜,喝了点儿小酒,一顿饭下来怎么着也得一个小时。过年期间没啥事,早做早吃。但直到吃完饭,都没听到隔壁老王家门响。

莫高和梅一辰去邻居家看过,饭桌就摆在一进门的地方。一砖之隔的门外有啥动静,应该蛮清楚的。邻居说,吃完饭,他们两夫妻去跳广场舞,回来的时候见隔壁老王家灯是黑的。邻居还说,我们两家门靠得太近,砖墙不隔音,说话稍微大声一点儿都听得到,所以无形中知道他们家好多事情,譬如隔壁老王钥匙丢了,每次回家都敲门,老婆叫他去配,他说花那闲钱干啥。他家开门关门的声音很响,楼梯里碰到了,好心建议他们换个防盗门,老王反问,关你什么事,你嫌吵,你出钱给我换啊……

对莫高前面提出的问题,姐姐这样回答:“这个……我没看表,他手里嘛……就两瓶酒,警官。”

“好,这个问题就这样了,另外一个问题,妹妹和妹夫做饭的时候,你当时带小毛头在干什么?”莫高问。

小毛头听到大人谈话中提到自己,连忙说:“妈妈和我拼乐高。”

妈妈?莫高和梅一辰相互看了眼。

“其实是姨妈,小毛头乱说的。”姐姐忙解释。“记着,叫姨妈。”说着,姐姐拍了拍小毛头的背,语调里有教训和警告。小毛头不理会这些,流着口水嘴里咿咿呀呀,又回到和小熊的世界里,把这个新得到的礼物抱在怀里啃呀啃的。

轮到王华栋的时候,他们换到讯问室,梅一辰故意把门关上,莫高带他过来,走到门前,命他敲门。果然用的是手掌。

关于到底晚饭是谁烧的这个问题,三个人的回答是一致的,一致到连用词都一样。是姐姐带孩子,王华栋夫妇烧的饭,烧的是小海鲜火锅,王中间出去买酒,这样做是担心春节期间超市关门早,得早点儿买好晚上去老乡家里带的礼物。

没有结果,王华栋夫妇被留下来继续回答问题,姐姐则被允许带着小毛头先行回家。姐姐抱着小毛头走的时候,梅一辰用一个新的小熊公仔把小毛头怀里啃得湿漉漉的那个换了下来。

一壶水总也烧不开,必定是什么地方还欠着把火。

老处长端木说过,我们经常忘记查看显而易见的地方。小毛头为什么一直黏着姐姐,为什么管应该叫姨妈的姐姐叫妈妈,如果是误叫,那位姐姐好像没有必要忙着解释和警告,也许这里另有隐情?

技术室的师兄答应帮梅一辰插队,第二天一早DNA结果就出来了,小毛头果真非王华栋夫妇所生,和王华栋的妻子有母系亲缘,再进一步比对,王华栋妻子的姐姐果然是小毛头的妈妈,而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正是死者宋小江。

宋小江这条烂泥烂沙俱下的江果然不择细流啊。他是不是因此丢掉了性命呢?

看着已经无法否认,姐姐低着头说,事发那天,大概凌晨三四点钟,妹妹和妹夫去渔港接货,她也醒了,懒懒地躺在床上,忽听外面窸窸窣窣有钥匙开门的声音,她想着可能是妹妹忘了什么东西返回家来取。一开始她懒得起来看,可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直响,她就去把门打开,结果门外站的竟然是一个很高的陌生男人,一身酒气,手里正拿着把钥匙。这男人一进门就扶住墙开始吐,黄的绿的,臭气熏天。她捏着鼻子把屋子收拾干净、擦干净,一转身,这男的就躺在地上打起了呼噜。因为根本拖不动他,她只好给这男的盖了条毛毯。随后,她给妹妹妹夫打电话,他们都没接,大概正忙着。没办法,她只好搬个椅子坐在这人旁边,想着等他醒来,再把他赶出去。呼噜声好容易停了,这人揉揉眼睛,看看四周,又看看她。懵劲过去以后,爬起来向她道歉,说走错门了,问她能不能用一下卫生间,不等她点头,就朝卫生间方向走过去,就像知道在哪里一样。在一阵响亮的尿液冲进马桶的声音中,她打开了房门,站在门边,等着送走这个不速之客。这人从厕所出来走到门口,一脚已经跨出门外,又转身回来,用那只脚把门勾上,一把抱住了她,抱得她喘不过气来……

后来进小区大门时,她和这人迎面相遇,她尴尬到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他却像不认识她一样,面无表情地路过。她悄悄跟过去,发现他果然住在后面一栋楼和妹妹家同样楼层、同样朝向的一套房子里,看来那天他真的是走错了。和他同住的是一个女孩儿。她悄悄跟踪过,发现她在社区卫生中心当护士。

两幢楼相距很近,透过厨房朝北的窗户,可以看见他家的主卧,窗帘从来不拉,同住女孩儿上夜班的时候,经常有不同的女人和他在床上纠缠,她还发现,和他纠缠的居然还有男人。

就当一场梦吧,她告诉自己。可是一个月后,清晨时分她开始呕吐,一个半月后,乳房开始发胀发痛,三个月后,她的小腹开始微微鼓起。到了第四个月,她不得不告诉妹妹。

她原本以为怀孕是件很难的事情,妹妹和妹夫结婚三年都没孩子,谁知……几分钟后,就听见妹妹和妹夫在房间里争吵,一会儿声音大,一会儿声音小,然后妹夫冲出来,像没看见她一样,摔门出去。过了几天,妹妹对她说,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他们会当成亲生的养……

轮到王华栋,把能抛出来的都抛出来,只见他鼻子眼睛拧在一起,闷了好半天,然后话就像突然决堤的洪水一样奔涌出来:“我是拉了老婆去找这个恶霸,要告他强奸,这恶霸冷笑说,强奸,帮帮忙,我女人多得睡都睡不过来,哪有工夫去强奸你老婆。我告诉他我有证据,这恶霸说太好了,拿着你的证据去告我吧。我气他连证据是什么都不问,就口出此言。我拍着老婆的肚子说,人证物证都在这里,那我去告了,你不要后悔。这恶霸哈哈大笑说,你还没感谢我帮你家改良基因呢……我帮他养了三年孩子,难道不抵四万块钱?凭什么他欺男霸女,凭什么他坐收渔利,凭什么他吃香喝辣,凭什么他抽中华,我抽中华的下脚料……这恶霸脑袋被人砸破了,小弟弟割下来塞进嘴里,是他该死,你们缠住我干什么?”

“谁告诉你他是脑袋被人砸破死的?谁告诉你他小弟弟被割下来塞进嘴里的?”莫高问。“知道这些细节的,除了警察,就只有……”

一瞬间,讯问室里鸦雀无声,连窗外的车流都屏住了呼吸。

约等号终于拉直了。

提审回来的路上,风吹在脸上,已经有点儿软了。汽车带着莫高和梅一辰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在两位主持人的努力下,电台里情人节的氛围正在被拉满。莫高眼尖,看见那个木讷拘谨、长得不那么风调雨顺的乡村教师,一手拖着一个破旧的行李箱,一手抱着一把开得拘谨的玫瑰花,正左顾右盼。

责任编辑/张璟瑜

插图/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