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穷的彼处
2024-10-10梁鸿鹰
出发,哪怕没有行装,也要向着你多样的自我前进。
——费尔南多·佩索阿《收拾行装,但没有目的地》
那是我由新疆阿拉尔经乌鲁木齐转飞重庆的早上,阳光洒满了南疆这有湖之地辽阔的原野,杨树、枣树、柳树开始吐翠,车辆行驶于宽阔的马路上,小城繁忙的一天即将到来。到达富于民族特色的塔里木机场时,九点刚过,安检队伍渐长。安检完毕,将电脑、iPad、电源线等一一装入行李箱,我被一个包扎整齐的棉质襁褓所吸引,那童稚色彩的圆柱体上端,正有一粉嘟嘟的小家伙及时回应我的张望,大而圆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微启的小小红嘴唇,凑在一起,像块发光的水晶,静静地泊在那里,若不是那俏皮的一瞥,我真以为自己看到的不过是个大号的布娃娃。婴儿顶多也就三四个月,丰满高大的母亲在旁边独自收拾着衣物,镇定自如。一个多小时后,我在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办转机手续,经过休息区,再度看到沿墙长椅上放着一个包在襁褓里的婴儿,孩子脸部皮肤发皱,嘴唇嚅动,眯着尚难适应周围光线的眼睛,这个来到世界可能连一个月都不到的宝宝,就被大人带着出远门了。而我,则要到七八岁之后。我第一次坐飞机更是已年近而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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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出远门就是走亲戚,唯一的目的地便是大姑家。大姑作为家中长女,十几岁时随我奶奶,携六岁的弟弟(我父亲)、四岁的妹妹(我二姑)出了趟远门,从此定居后套。彼时日本兵已打到内地,几家人结伴从老家坐驴车赶往山西阳泉搭乘火车,花一天一夜时间到包头,乘四轮木牛车走一天,再骑骆驼,顶着风沙行进十几个小时终于到达陕坝。一路上风餐露宿,担惊受怕,大姑九十高龄时讲述依然心有余悸。父辈此次远行所缔结的生死相依之情,形成巨大的磁场,吸引我不断前往大姑家。固然一个小孩子总会觉得别人家好,但大姑家的好,近乎完美,大姑、大姑父慈祥体贴,让我备感温暖亲切,两个漂亮姐姐聪慧善良,时闻欢声笑语,居室宽敞洁净,陈设整齐洋气,一个家应该具有的好,大姑家全部备齐,到达这里等于来到新世界。大姑家既是出远门的目的地,更是港湾。
到大姑家要么从磴口经历两个小时长途汽车颠簸直达,要么先坐火车到临河,再转四十分钟汽车。旅行一般由亲戚陪同,与父亲一起有过一次,成了我们唯一共同出门的经历。时值冬季,火车晚点,在一座乡下的小站等待会车时夜色已深,我与父亲徘徊于空寂的站台,父亲从一辆铁皮售货车上购得一本商务印书馆的《汉语成语小词典》,浅蓝色,哑光塑料封皮,价仅七毛。一日闲暇,我在自己的书架上偶然看到这本封面斑驳褪色的小词典,父亲的签名赫然在上。人的记忆真是有选择的吧?否则,为什么那个冬夜我与父亲到临河后,如何到达陕坝的,竟一点都不记得了?火车作为旅行首选交通工具,承载着多少记忆!大学假期往返,父亲必迎送。有次火车晚点,凌晨时分才到达,我早已出了站,父亲还在站台上苦苦等候,急得满头大汗,见到我后二话没说,一把拎起沉重的行李。父亲在车站从未给我买过东西,他的背影总被我忽略。
火车上的意外与我们的旅行收获,会有对应关系吗?我不知道。独自坐火车回家的戏剧性,不在于遇到有趣无趣的人,而在于丢失“大件”。一次,我将手表摘下来洗手,恰遇火车剧烈晃动,八成新的上海牌手表瞬间沿洗手池下方一个小圆洞滑落,我大呼小叫,一路疾跑,跨越数个车厢找到乘警,对方听完我上气不接下气的陈述,含笑问道,你说该怎么办?高三那年送站,拎着亲戚的东西上车,往行李架上放置大包小包,结果我就像铁凝小说《哦,香雪》里的主人公那样被留在了火车上,只好到下一个停靠站再买票折返。
不少名著为车站的文学表达留下华章。列夫·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在火车上遇见情人渥伦斯基,爱情幻灭时,又选择在火车站了断了自己。1876年5月一个星期日的下午三点,安娜坐上舒适的维多利亚式马车,直到将自己投入疾驶的车轮之下,脑海中意识的流动始终未曾停歇,其大脑的自然活动如深隐的泉水从地下汩汩而出,映照外部世界的满目琳琅。傍晚时分,她毅然决然扑到一辆滚滚而来的货运火车车轮底下,此时距福楼拜笔下的爱玛·包法利服毒自杀恰好四十五年。
旅行大概为人类所专属,非生存所迫的非功利性,使出远门成为与动物迁徙全然不同的行为。动物为种族生存、延续而长途迁徙,即使走过千山万水,也算不上旅行。动物大范围迁徙的举动具有生态学、生理学意义,与人类追求精神上的满足不同。有人说,旅行有助于补足人们在现实中的缺憾,为生活赋能,其实未必如此,徐霞客抛却仕途,立志走遍天下名山大川江河湖海,记录下自己看到的一切,是一种活法,也是生命冲动所需。不过话说回来,旅行作为生活方式需要物质条件依托。史述徐霞客简朴出行,也是带着两个仆人的,古人的旅行只要见于文献,大概率是非富即贵者所为。
中国人讲究穷家富路,贫穷限制人们出门的距离和时长,人们为一次外出精打细算,坐火车选慢车,或蹭车甚至逃票,手头不宽裕搭长途汽车,乘飞机选廉价航班。1980年夏天我如期高考,但并未等到录取通知书。为抚慰我,亲爱的大姑慷慨拿出一百块钱,让我到北京散心。面对这笔旅行资助,我最先想到的是买学生票。学生票的逻辑是:与父母异地,在本地上学,假期探亲便可享受半价票往返。我通过各种门路托到关系,为自己办了个学生证,享受由磴口往返北京的半票待遇。学生证上有照片,有公章,售票员睁眼闭眼顺水推舟。这种专为到北京旅行而买半票的学生证,我到大学时期依然使用过。过去乘火车逃票的多,大多因经济条件所限。彼时火车车厢、候车厅、出站口,到处都有触目的身高线,反复提醒旅客依身高购票,但仍有人心怀侥幸。一位邻居带着已达到购票身高的孩子乘车,未给孩子购票,在出站口被拦住,经验丰富的检票员将父子分开盘查,孩子不说假话,父亲所说与孩子说的南辕北辙,补票之外还罚了款。一向好面子的父亲当众被打脸,出站后,父亲对儿子怒目而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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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5月与同事一起参加第十四届“上海之春”音乐节,是我平生第一次坐飞机,充满对这种交通工具的畏惧,不断生发各种想象,哪料,除了在起飞、降落时耳朵稍有不适,未出现任何状况。我乘飞机从未遇险,只在2004年夏天飞深圳途中遇到剧烈颠簸,脑袋碰到行李箱。2023年9月底由巴塞罗那返回北京,一女乘客抱怨邻座男乘客身上酒气重,男乘客说对方侮辱人格,一副“霸王硬上弓”的架势,口角中笨嘴拙舌,急赤白脸,直到被乘警押到后面看管起来才老实。
飞机晚点很难避免。哪有航班不愿早完成任务,飞行员不想早收工回家的?况航班晚点还会引发餐食安排、旅客休息问题等连锁反应。晚点原因有时好解释,有时越解释越易误解,反令乘客失去耐心。有次夜里,我所搭乘的航班滞留武汉不能按时起飞,机场工作人员解释不及时,一位大胡子旅客以代言人面目出现,反复纠缠,面对好言相劝,依然不依不饶,越说越上头,黔驴技穷后发现同航班有位在电视上经常露脸的笑星,便上前求助,没想到该笑星不愿与他搭话,搞得大胡子愈加尴尬。
飞机乘客都经过严格安检,航班上也会有安全演示,强调不得携带刀具等尖锐物品,但头等舱提供餐食时却配有质量上乘的不锈钢餐具,锋利、便携,为什么如此矛盾?我至今不理解。一次,由福州飞北京,我与一精干的眼镜西装女士邻座,飞机启动后该女士就开始给我介绍某银行理财产品,当时没微信,有的话必定会被抓住不放。飞机终于降落,滑行的时候,为解除我拒绝购买的尴尬,她松口气似的说,平安落地了,终于又逃过一劫。我则以为,没买她的理财产品也算逃过一劫。
乘坐飞机于万米高空,不可随意活动,无法自由交谈,萍水相逢之感尤甚。铁凝的短篇小说《伊琳娜的礼帽》讲了在万米高空一对男女的情感往还。飞机上的寂寞或许还会使工作高效吧。有一次从南京返京,我看到左前方靠过道的一位中年人,在一个很大的手写板上制订某“大装备”方案,对参与人员圈圈画画,删掉又加上,反复斟酌。飞机使人思接千载天马行空,亦是穷极无聊的滋生地。不少旅客举着手机打游戏,删垃圾短信,化妆或补妆。与小巧的手机相比,平板堪称机上至宝,翻电子书,看电影,写点什么,浅尝辄止,有助时间流逝。旅行中最大的娱乐当数观影,我曾携带U盘,反复观看由查理兹·塞隆、托比·马奎尔、迈克尔·凯恩主演的《总有骄阳》(由原书《苹果酒屋的规则》作者约翰·艾尔文亲自改编,艾尔文还在该片中饰演了火车站站长),彼时塞隆名不见经传,也就二十出头,举手投足,宛若天仙。《飞越疯人院》《海上钢琴师》《天堂影院》《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同样百看不厌。近年国航提供无线局域网,让“娱乐一键可触”,《杰出公民》《忠犬八公》《驾驶我的车》等影片令人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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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典型的内陆北方人,我尚未领略轮船旅行。不过,自行车旅行我倒经历过一次。此生唯一的一次。
大学二年级的时候,自行车凭票供应,当地票证当地购买。父亲在磴口为大姑买到一辆飞鸽牌“二八”加重自行车。我自告奋勇送自行车。线路同样有两条:从磴口直接骑到陕坝,路途遥远,不大可能;托运到临河,再骑到陕坝,符合我的体力。择暑假期间的一天,我与自行车于中午时分同车到达临河,货运处取出自行车,检查再三,推到站前广场,倚着自行车,拿出地图,确认骑行线路。大致是从火车站到新华街,到头左拐,经旧城大街,路过临河一中,再往西,过防疫站,一直往西骑,就能到达陕坝了,这是一条我多次坐汽车旅行过的路线,自行车三四个小时应该能够骑到。
待我收起地图打算骑车的时候,一位中年妇女叫住了我。她问:“鸿鹰,你还认识我吗?”我抬头细看,面前这位穿深色连衣裙的女性身材矮胖,肩膀上架着圆圆的脑袋,面色黝黑,一头烫发,因为发福,说起话来有些喘,唯有两腮若隐若现的酒窝,唤起我遥远的零星记忆——她是副食店的郑阿姨。“你小时候经常找我买东西,忘了吗?”没错,我确曾在她工作过的东风副食店里买过红糖、藕粉、点心、散装白酒、面酱之类,每次都能感受到她不变的热情与不同寻常的周到。她是我爸爸教过的无数学生中的一个,当初由外地一家大钢铁厂转到我们那个小县城,干过旅馆服务员、饭馆帮工、百货店店员,她的高光时刻是在东风副食店核心柜台独当一面,可惜,她站在柜台后面打发求购紧俏货品的人们的那份自信,如今早已无影无踪。我了解,命运每一次起伏,都在她身上留下或多或少的印记,只十多年工夫,随着我们这些孩子长大,有了些出息或最终没有出息,她则像一撮微不足道的渣土,被盛进遗忘的簸箕,即将被抛撒殆尽。面对着一脸友好的她,我张了张嘴,可能说出了几句不连贯的语句吧,却根本没听清她讲了些什么,有些仓皇而尴尬地抓紧与她再见了。
临河的城区道路总比磴口的更新、更开阔一些,道路两边的建筑新颖而挺拔,只新华书店、百货大楼等少数几个牌匾提醒着我曾经的足迹,浏览和回想中,城区很快被我的自行车抛到身后。骑车驶入乡间公路之后,两边的杨树愈加茂密,业已黄透的麦田一望无际,不时有老乡将收割好的麦子铺在路上,等待过路车辆的碾轧,不少老人和妇人照看着西瓜摊、哈密瓜摊,摊位上大都倚靠着赤脚的小孩,上身或下身不着片布,手指头放在嘴里,耷拉着或长或短的鼻涕。半道赶上了一个集市,由大路拐进一条小路,道路两旁尘土飞扬,载满粮食、瓜果和蔬菜的驴车、马车和牛车混杂在矮棚下的摊位之间,到处可见苍蝇飞舞。巴西犹太作家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中篇小说《星辰时刻》里,女主人公玛卡贝亚告诉与她一同逛动物园的男主人公奥林匹克:“你知道吗?苍蝇飞得很快,如果直着飞,二十八天能绕地球一周。”它们生存能力超强。赶路的我顾不上苍蝇侵扰,以及雨后的烂泥、牲口粪便和积水,不管车胎是否会变脏,也去凑热闹。集市上人来人往,众声嘈杂,叫卖的农民,讨价还价的顾客,老乡们对每个人都笑脸相迎,凡乡间的人们,见到外来者陌生人,无不大度开朗,欣欣然相对,于他们来说,周围一切都是熟悉的。他们喝着祖祖辈辈一直喝着的黄河水,照着出生以来就一直照着的太阳,直到皮肤黑了,变粗糙了,头发少了,变白了,牙齿掉了,变少了,日月星辰的轮回中,播种的辛劳,收获的喜悦,让他们感到泥土、雨水、草木、牲口的可依靠,于是心里踏实。后套人很少外出打工,他们安土重迁,小饱即安。在一个独臂摊主的饭食摊前,我支好自行车,六毛钱买了一碗面,端到小桌旁,坐下来吃,滚烫、油重、味辣、量大饱人。饭后腿脚利索,思维活跃,又逢天色阴沉,微风吹拂,性能良好的新自行车带着我,在接近黄昏的时候到达大姑家。
不顾一路骑行颠簸,我进城后先拐进大转盘旁边那家唯一的新华书店,徘徊多时,又翻了翻带有鲁迅侧面浮雕头像的《三闲集》《二心集》,到底买了哪一本已不记得。我肯定没有空着手进大姑家门,书店出来我进了一家副食店,买的见面礼是什么,我真的忘记了。晚饭时大姑父边问我路上见闻,边向我讲述冯玉祥、傅作义在这块热土上建立的功勋。我想,或许在我骑行的线路上,秦汉以来的兵马、粮草、战车就曾艰难前行,我这次出远门,与先人们一样,也是用车轮丈量土地,凭体力克服距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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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物静止,唯人流动不息,人在旅途,永远不会遇到同样的人,正如不会重复踏入同一条河流。杰克·凯鲁亚克在《在路上》里曾懊悔自己破坏了旅途的“纯洁性”,没有精打细算,而是无聊透顶,愚蠢地与各色人等打着交道。但所谓的“纯洁性”怎么能被计划呢?旅行充满变化,一旦踏上旅途,差异与新奇就开始展现在眼前,不同的景致固然迷人,差异巨大的人可能更令我们难忘。那些从不同方向踏上旅程,来到你眼前的芸芸众生,怀有不同的欣喜、悲伤、隐秘或无奈,像无法预知的盲盒有待揭晓,令旅行更加值得期待。
炎热的夏季由临河乘火车前往呼和浩特,我需要的时段只能买到软卧,使我对午后躺平充满期待。站台上我看到,一对小夫妻护送一位行动迟缓的清瘦老人登上我要上的那节车厢。女方长得很像老人,是其女儿无疑,丈夫将轮椅折叠后拎在手上,紧跟老人身后,直到老人到了包厢,把所有物品安顿好才下车。我与老人父女处于同一个软席包厢,老人是我的下铺,女儿在他对面,交谈中得知,老人患病,先到包头全面检查,需要的话再到北京治疗。火车开动后,与父亲同样清瘦的女儿跑前跑后,嘘寒问暖,一会儿递过水杯,一会儿削个苹果,一会儿又问吃药的时间到没到。老头则始终躺在铺上,跷着二郎腿,不时晃动支起来的那只脚,我看他滋润得很,不像有大病的样子,不禁心生羡慕,对老头说,还是有女儿好啊。没想到老头接过话头道:“嗨,快别说了,只要有钱,什么都好办,没钱,什么也不顶用!”干脆利落,轻松自如,女儿则像没有听到似的,脸上波澜不惊。
五月据说是“蝴蝶新娘”之月,戴着纯白的面纱起舞,不知这是哪位作家的句子,一下子勾起我对五月一次奇遇的回忆。我由浙江湖州到某地,二等座,一排座位三个人,前后两排居然面对面。上车找到座位后,发现有对格外恩爱的男女,用根本听不懂的话在交谈。女士上半身猛一看像东南亚某国前女总理,浓眉大眼,脸盘开阔,嘴唇浑厚,连发型也对得上号,只是肤色偏黑,一双不穿袜子的大脚亮在座位上,脚指头一般齐,脚形巨大,敦实宽厚得令人联想起荷兰木鞋。女士一会儿头枕男人腿上睡觉,一会儿坐起来投喂对方。男的身材健壮,皮肤黝黑,一头短发牢牢扒在头皮上,目光炯炯,八面玲珑,不断套近乎,很快加了周围所有人微信,问了所有人籍贯职业及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说他移居泰国十余载,与同行的泰国女士结婚多年,主营广告、包装与展会,有纸箱厂开在温岭老家,一直在为世界五百强企业供货。看我手上有个本子时而写写画画,他便说刚刚在北京见到几个书法家和画家,接着就举着手机,翻出照片给我看,以示此言不虚。交谈中得知他由温州上车,目的地为广州,估算了一下,时间长达七八个小时还多,想必是没有买到一等座。在高铁上被加微信,还是头一遭。此后有一度,几乎每天他都给我发带“早上好”“早安吉祥”之类的图片。我无聊时翻微信,他的朋友圈以报喜事业发达为主,兼发哲理视频和鸡汤句,知书达理,思接千载,诸事顺遂。
高铁转车大多平淡无奇,有年在莆田却让我记忆深刻——因与宝岛台湾一大型中老年旅行团不期而遇。莆田拥有我所见规模最大的高铁站之一,分不同候车楼。过安检进入车站后,按标牌指引,我先上二楼,经过一条长长的连接走廊来到另外一座候车楼,才算抵达属于自己那趟车的进站口。我在长椅上坐定不久,两队衣着相同的旅游者由制式统一的小旗子带领,涌入候车室,一队由一位小个子女士举旗,另一队由一位魁梧的中年男人负责,原以为是内地老年农民旅行团,仔细观察,才发现团员讲的都是台湾影视剧里讲的“国语”,类似十分铿锵有力的闽地普通话。团员们肤色发暗,体格强壮,举止得体,由于队服透气性欠佳,大家挤在一起,难免散发出像是谷仓、水塘、老屋等混杂起来才有的味道,直冲鼻孔。男女两位领队伶俐果断,不失时机地纠正团员扔纸屑、大声交谈等问题,提醒扶正帽子、看好行李。检票开始后,两队人马通过闸机鱼贯而入,进入站台再分散到不同车厢。粗略估算,这个团起码占了三到四节车厢。团员们带着的大包小包占满行李架,很多人双肩包里还放着类似京剧头饰的工艺品,我与隔着过道的一位团员交谈后得知,团队来自台湾屏东,专为到庙里上香,从台湾到厦门、普陀,一路走过来,再到宁波。他们双肩包里的工艺品体积差不多,有关公,有观音,有张果老等等,工艺精细,似被烟熏火燎过,想必是平时供在自家堂屋,外出上香时带上。大家关系融洽,相互照拂,我们交谈的时候,后几排一老者拿着馒头过来要送给与我交谈的人,很客气地请我品尝,像熟人社会那种乡里乡亲素无隔阂的做派。在此之前,我脑海里的台湾省人,统统像电影里的那样,属于城市,他们富足、洋气、高傲、知性,没想到,台湾省人在此显出了另外的一面,乡野、粗犷、亲和、谦卑,想必做工、下地、出苦力让他们习惯于大方和诚恳。
普洱的机场很简约实用,进门即可看到登机口。由于没有提前选座,我被分配到波音737-800型飞机的最后一排最后一个座位58K——数年前那次飞行途中在尾部饱受颠簸,让我从此心有余悸。到达机尾的时候,一位矮小精瘦的小伙子很客气地问我能否换座位,说他妈妈平生头次坐飞机,特别想靠窗。虽由靠窗变成了中间,我还是答应了小伙子的请求。飞机升空过程中,小伙子的母亲将脸贴在舷窗上,一直兴奋地盯着外面,时而拿出手机拍照。飞机上升到云端后,她更急切地与我拉家常,说这次专程带准儿媳回老家见儿子的爷爷奶奶。儿子自小读不进去书,两年前到老乡开的一家餐馆打工,认识了现在的女友,这女孩懂事、能干、开朗,乐意照顾人,不顾家人反对,与儿子确定了关系。我隔着过道打量了一下女孩,只见银盘圆脸,福气满满,个头比男方高不少。正在这时,坐我左边的女士突然解开安全带,起身跑向卫生间,回来后脸色苍白连声说对不起,圆脸“准儿媳”迅速掏出糖、小饼干等零食,热情地往呕吐的女士手里塞,也给我塞了一把,有奶糖、芝麻糖、水果糖等,那位母亲马上加了一句,你看看这孩子多懂事。
更懂事的孩子是我在旅途中的一辆出租车上碰到的。有次在鄂尔多斯开会,晚饭后到市中心看热闹,事后高德下单约车,等候时我到马路对面药店买药,付款后正往店外走,陌生电话打进来,一个十分稚嫩的女声问我在什么位置,车已经到了。我沿斑马线走到马路对面,看到一辆出租车停在我之前约车的地方,打开车门坐进去,前排副驾位置上一稚嫩的声音又问我手机尾号多少。我始发现,司机是位中年女士。此时已是9月初,我问女孩在哪儿上学,为何还没有开学,怎么想到与妈妈一起出来?她说在山西某师范学院读艺术管理,学校装修没有完工,妈妈晚上出来怪孤的,她不放心,干脆出来陪陪,帮打个电话什么的,再陪也陪不了几天。母亲则说,女儿性格稳当,热爱音乐,不太出去闲逛,没事就帮大人做事。车到目的地,女孩十分礼貌地与我挥手道别。彼时我脑海里跳出来的依然是那句老话:“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早当家的孩子里,我想,大抵总是女儿给父母最无私的温暖与支持。我曾在云南见过从昆明回到沧源乡下陪父亲经营茶庄的女孩,在新疆遇到从澳大利亚回乡替父亲扭亏为盈、还掉巨额债务的女儿……
旅途漫漫,人海茫茫,在行旅中遇到熟人,像在北京街头遇到熟人一样,概率极小。有次坐高铁从洛阳到北京,列车平稳行进,过济南后,我忽然感觉过道另一端靠窗位置的旅客很面熟,定睛一看,是出版培训时结识的一位诗人朋友,安徽人,由国家机关下派到中原一地级市镇里任书记。朋友酷爱书法,自制宣纸手账本和特制的小楷毛笔,每天日课,记下所见、心得,或赋诗一首录于手账。看到我打招呼,朋友又惊又喜,马上挪到我旁边的空位上,给我展示他的手账。他的蝇头小字大多为行楷,具有锤炼之后才有的神采,羲之格调,孟<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兆页.eps>意蕴,足资雅俗共赏。朋友随身携带着一只手提包,体积不大却像个百宝箱,从中一会儿变出一本手账,一会儿变出两盒谭木匠木梳,我们谈艺论文的喧闹很快有了效果,一瘦高中年女“社牛”凑过来,说自己喜欢文化,尤其仰慕书法家,开了家造纸厂,业界百强,欢迎莅临参观,边说边拽着我俩加微信。
人是期待的动物,哪怕耽误、意外,都好过空无。候车时无论枯坐,还是吃东西,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被意料占据的生活,抵达不了任何可能,粉碎着所有指望。因到北京南站过早,难免饥肠辘辘,考察一番发现,肯德基叫号声音太吵,麦当劳等待时间过长,真功夫、和合谷店内萧索,最终拐到以前吃过的饺子店喜家德,环境好,人少,气味佳,前往坐定后来人渐多,开吃时人已近半。边吃边环视周围,我发现对面隔了两三排的两人桌边坐着一对父女,女儿喝咖啡,吃汉堡,长发上压着一顶深色棒球帽,牛仔上衣松松垮垮,父亲一身运动装扮,身材良好,动作文雅,一盘饺子下去了大半。我觉得他面熟,离得稍远,不敢确认,后来他恰好起身向我走来,为的是拿我旁边的酱油醋。动起来的人,才会完整,不用太近,步态、神情、气度便暴露无遗,瞬间打通我的记忆。我俩是大学以来就相熟的,游玩、散步、谈笑、吃喝、打球,曾经共同度过了不少有趣的时间。我儿子两三岁时他带着相机到家里来拍照,过几年他结婚,一帮同学老乡朋友哥们儿携家带口喝喜酒,新娘与他颇有差距的年龄,成为被打趣的重点。我们在北京从九十年代跨入二十一世纪,流逝的日子越来越多,见面越来越少。与朋友的女儿头次见,我们相互陌生着,但我从她脸庞上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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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路上的匆忙压抑味蕾蠢动,但毕竟民以食为天,食物向来为出远门预算的一大主项。在不同旅行者那里,食物得到的待遇全然不同。有的景与食并举,旅行目的既是见异处景观,也是尝异地食物;另有不少人则为确保看景,随时牺牲饭食。这与国人在困难时期形成的资源分配习惯有关。既然“盘缠”捉襟见肘,首先想到的便是压缩食物花费,而不是别的——出门得穿好,住宿太将就不行,门票花费不可避免,从嘴里节约才是王道。为此,不少人自带干粮,根据路途远近与人员多少,通盘考虑。旅途中的干粮以烙饼、馒头、包子最为普遍,在各旅游目的地,包子同样吃香,开封包子皮薄、馅儿大、汤汁多;浙江包子务实、经济、饱和度高;天津狗不理各地开花,1999年初春我到拉萨,发现离布达拉宫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家狗不理店。改革开放后,方便面因其在储存、购买方面的优势,遂上升为旅途自带主食之首选。即使个别机场、火车站为照顾堂食店家而拒绝出售方便面,也注定难以坚持。铁路沿途地方特产为旅客重要食物来源,尤以烧鸡、烤鸡和扒鸡一类最为吃香,使茶叶蛋、面包、火腿肠、大饼、饼干、花生米等成为配角。回老家我一般乘包兰线,必经一站叫卓资山,因山形地势形似桌子,取其同音,故有此名。此处烧鸡外焦里嫩,色香味俱佳,为沿途不二旅行食品。德州扒鸡为山东境内或由山东开出列车上的美味,占旅途食物相当的份额。但高铁一举改变了车上食物品种结构,车上售卖传统食物现象一去不复返,非真空包装食品的售卖空间受到毁灭性挤压。
火车餐车为中外影视作品重要场景,国外列车包厢为上流人士社交场合,恋人与仇家在此无巧不成书。餐车饭食过去一向不受我国普通老百姓青睐,盖因价格与味道之间的巨大反差。不过有一年我们全家到西安游玩,当时尚无高铁,北京到西安需十数个小时,路上两顿饭我们都在餐车解决。餐车风格老派,餐桌铺有粉紫色调为主的方格布,两餐均为面条,头次就餐时,面条端上来,两个儿子各拿一本《米老鼠与唐老鸭》翻看,不太积极,经反复动员勉强往嘴里送了几筷子,没想到这一吃不要紧,俩人胃口大开,争先恐后,各吃掉满满一大碗。他们那年七岁,之前只吃米饭炒菜,从不吃面,一趟火车坐下来,面条成为最爱,从此皈依北方人的面食信仰。
到国外旅游除路途令人生畏之外,不少情况下是吃不惯,随身携带方便面者不在少数。欧美通行食物一般被国人称为“西餐”,菜单不搞“有图为证”或“看图识菜”,冗长而富含拉丁字母的菜单先给你一个下马威。其实,西餐逻辑简单,主要由前菜、主菜、甜点组成。传统西餐厅不设包间,也较少圆桌,多两人、四人小桌,六人桌为面对面卡座,桌面多陈设鲜花、蜡烛、餐巾、胡椒及盐等。西餐厅看重摆台陈设和餐具。有一年随团出访英国,到达莎士比亚故乡斯特拉斯堡时天色不早,入住酒店后已过饭点,一行人在酒店餐厅点好菜坐等时,我看到不远处一长条大桌正在摆台,两位着黑色餐厅服、围白围裙、戴特制小帽的女孩在桌边忙碌,盘、碗、刀、叉、酒具等一通摆弄,反复调整,等我们吃得汤足饭饱,她俩似尚未完工,也就十几个餐位,居然就能摆放这么久,不可思议。
国外设有专门给退伍军人开设的餐厅,收费有些像国内的比格比萨店,按位计价的自助。2014年秋季我在澳大利亚悉尼理工大学培训时,只要外出观光,华人地陪一律安排退伍军人餐厅,大家叫苦不迭。在国外,如街道两旁窗玻璃上就贴有“看图识菜”图片的餐厅,必定是华人开办无疑,走到里面,餐厅的画风、气味和一应长处短处,与国内几无差距,完全接轨。2006年带孩子到美国波士顿探亲,几位朋友邀我们到cheese factory(奶酪工厂),这是一家活力四射的摩登餐厅,以海鲜、肉食为主,风格粗犷,音乐嘈杂,交谈困难,与传统西餐厅大异其趣。国外很少享受夜市美食,我只见识过巴塞罗那菜市场小吃,原来菜市场竟也是美食渊薮,摊主衣着整洁,摊位花团锦簇,品类繁盛,如入口即化的火腿薄片,奶露糖稀冰激凌,各类各色水果,让人大饱口福。
小吃不是正餐,属于零嘴儿,餐前餐后补充,却能彰显地方风味,是游、逛、吃相融合的出行里一项必选。西北名城兰州小吃之名实相符,我前几年才领略到。在某夜色美好的傍晚,兰州朋友张教授与学生带我先在黄河边参观了何鄂老师创作的黄河母亲雕塑,随后奔向正宁路夜市,在挂着“舌尖上的中国”和“马爷”两个醒目招牌的摊位前等候五六分钟,我们方吃到著名的“牛奶鸡蛋醪糟”,该吃食因电视节目走红,味道着实不错。据说在该夜市,多位摊主白胡子飘飘,都说自己是“马爷”,都正宗,其实,味道好才是最大的正宗。云南西双版纳以大象和热带、亚热带植物闻名遐迩,没想到还有个号称亚洲第一的夜市——告庄夜市。2024年2月底,杨志军新作《大象》发布式结束后,几位同行者慕名一起前往。大家在一个标志夜市的大牌坊前下车,进入二百多米的外围区,沿途看到各种新异商品和餐饮摊位。往核心区走,凭身份证过安检,几座巍峨的小乘佛教塑像矗立于一道高坡之上,才算到了网红打卡地。由此高地向下俯瞰,通明灯火无边无际,小吃摊棚鳞次栉比,置身其间顿感别有洞天。中餐、西餐、套餐、快餐、简餐、烧烤、冷饮,种类样式目不暇接,地摊、水岸店、船餐厅,楼上楼下,不一而足,多种餐饮各借地势,花式场所,形态万方,洋的有庙堂气倒也不曲高和寡,土的显原生态引得人头攒动,餐饮、租拍、游湖随意选择。一晚上走下来,感觉哪个摊位都不容易,同质化是因为大家都喜欢,能模仿也是顾客追捧所致,彼此借力,既抱团取暖,又各显神通,都很卖力,这里观光者一次性消费居多,也马虎不得,面向年轻消费群体,更不能输在质量上。夜市另一风行之事为旅拍,租衣拍照,198元或298元一位不等,租衣后有人专门化妆、引导、跟拍,人们都说,在版纳夜市有全中国最美丽的后背。夜市里活跃着不少博主与网红,团队或自拍,都能赢得流量。互联网让告庄名闻天下,人气在疫情后不断飙升。因气候湿热,春节过后温度渐高,生意出现起伏。此行一位云南朋友次日到邮局寄书,看到排在自己前面的东北大汉往外地发货餐厨用具——版纳夜市上不少摊主其实都来自寒冷的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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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不佳则行不安,住宿作为出远门的另一大环节,贫穷时代同样是压缩开支的重点考虑对象。过去人们外出和走亲戚是一回事儿,没亲戚的地方不去,去就理所当然住亲戚家,从没想过会给人家添麻烦,欠下人情债之类,亲戚也乐于接待,不耐烦、不热情都怪自己不周到。我二姑和四叔在北京工作,接待亲戚逾半个多世纪,对大家来说,是多少年才到北京一次,对他俩而言,兄弟姐妹多,侄子外甥多,隔三岔五叨扰,一年下来就不得了。我十八岁第一次出远门,四叔早已接待过无数个“第一次”。1980年建军节那天,我被他从北京站接到,乘10路公交车直抵宣武门西大街某大院,那里绿树成荫,蝉鸣起伏,雀鸟翻飞,各种植物以最活跃的姿态享受着季节眷顾。一座带有红绿色彩门廊的二层小楼,红色木柱散发独特气味,琉璃瓦上饰以小兽,彼时为集体宿舍,也是我借宿之处。房间里有三四张带小铁柜的单人床。四叔的室友有的白班,有的夜班,每晚我都能轮到一张带凉席的床。凉席大概是北京床上用品的标配,款式、颜色、厚度一致,唯一不同的,就是有的上面印有“奖品”二字,有的空白。在这间宿舍里,我头次见到蚊帐——棉质、白色,厚而软,半透明,夜里与蚊香双管齐下护佑睡眠。四叔宿舍里物品种类与数量均极少,只散发出书和报刊的气味。宿舍里的人,大多沉浸在阅读或写作状态中。大院里建筑密实,整洁有序,公共澡堂里,硕大的淋浴喷头要用脚来控制开关,宽敞明亮的食堂里,饭食品种繁多,一直开到深夜。
在北京的每天都是良辰吉日。拜10路公交车之便,我很快“打卡”了初到北京最不能错过的景点:天安门广场、故宫、中山公园、劳动人民文化宫、景山、北海。酷暑的炎热、行走的疲惫并未降低我的兴致,市中心景点游览甫一结束,我便转到二姑家住宿。我同样不是二姑接待的第一个。她家那间地处北郊实验室附近的临时住处其实根本无居室可言,一家四口,吃饭、睡觉、学习、办公,都在同一个未加分割的空间里,厨房、卫生间、洗脸池在屋外,与别家共享每天必有的琐碎。我的入住使得比我小七八岁的表弟睡到了地板上,与盛有数尾色彩斑斓小鱼的鱼缸相邻。这间狭窄居室里的人们以读书报为乐。作为《北京晚报》的老订户,二姑一家在关灯前的保留节目是跟着晚报猜谜语,二姑父念报上的谜面,我和表弟猜,等待次日晚报谜底揭晓。当时蚊香尚未全国普及,我在北京第一次碰到这个随处可见的物品——十盘塞在一个包装盒里,通体绿色,一圈圈卷着,支在单薄的铁片上,点燃后,散发的气味用以驱蚊。不过,即使蚊香彻夜燃烧,似仍有蚊子在耳边嗡嗡作响。不几日,《北京晚报》“五色土”副刊登出华君武漫画《越闻越香》,讽刺蚊香质量低劣,蚊子“越闻越香”,这种直击现实的敏感度,正是《晚报》之威信所在。我一般早饭后即带着月票和地图出门独自游玩,晚上才回到二姑这个拥挤的小巢里。二姑二姑父则在周末携家带口陪我,带我爬八达岭、逛颐和园、圆明园,他们一边盯着自己年幼的小儿子,一边照顾着对一切感到新奇的我,拍照,负责饭食、饮料、门票等。当我每晚舒适地躺在二姑家的床上,分享《晚报》带来的消息,猜谜语,听笑话,安静入睡的时候,从未想过二姑一家的付出。二姑家有个戴眼镜的女邻居,碰到我从景点回来便会问长问短。一天,忘了什么原因我没有出门,与两个表弟独自在家,中午躺在床上睡了过去,梦到独行于十三陵幽暗的地下宫殿里,在一个个石头雕像前瑟瑟发抖,好不容易找到出口,强烈的日光差点将我掀翻,我张嘴大叫,拼命挣扎,猛然惊醒,睁开眼睛,发现这位女邻居身穿白大褂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我,实验室特有的气味直达我的鼻腔。
外出住亲戚家一直延续到九十年代。1987年我到天津读研,次年妻子考到北京,其间我们在天津相聚较少,主要是因为没有借宿之地。到北京团聚则要么住她宿舍,要么住两个舅舅家。囊中羞涩,加之固有思维,从没想到去住旅店。妻子两位室友均已婚配,我一进门,她俩便心领神会,找别的宿舍凑合,实在倒不开,我便去男生宿舍凑合。多数情况下,我俩是到两个舅舅家住。也巧了,两个舅舅都住北三环附近。大舅家位于德外马甸双秀公园后身,离妻子的中医药大学更近,但空间小,东西多,只有北面一间封闭居室,老两口加两个外甥女,已很拥挤,但大舅妈总是盛情相邀。逢周末几个女儿女婿回家,一起说笑、吃喝、打牌,其乐融融。大舅妈爱莳弄花草,养小乌龟、小金鱼、小鸟,我从天津捉了只流浪猫送来,大家都喜欢,没想到却给大舅传染了皮癣,很让我难受。四舅家在左家庄,条件好一些,三室一厅,我和妻子上研究生的时候,他们的大儿子大儿媳都在武汉,二儿子在北工大住校,只有老两口和三四岁的孙女。我俩住过朝北那间表哥表嫂的婚房,床头上端悬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画的是一对金发碧眼的母子,可能是在春游吧,母亲白衣黄裙,仰面躺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幼子趴在母亲身边,光着的双脚顽皮地跷着,左手拿一枚红红的苹果。
穷困时出远门投亲靠友的经历回想起来十分温暖。1984年深冬时节,我经大学好友高同学引荐,由呼和浩特到天津,在南开大学查找考研资料,白天跑图书馆,见老师,晚上住高同学好友孙同学宿舍。没想到适值期末考试,宿舍床位爆满。我看到孙同学将我安顿在他的铺上后抱着一件军大衣出了宿舍,数年后我才从别人口中得知,孙同学不顾数九寒天,在学生活动室,搭着椅子盖着军大衣凑合了两个晚上。1988年秋冬之际,我与刘师弟结伴到南方游学,常住师弟同学宿舍,陌生同龄人因共同话题而变得亲近起来,打球的理科生们个个生龙活虎,宿舍里的袜子味、脚味、臭汗味,与我们蹭吃蹭住的寒酸气恰形成完美互认与匹配。
出远门旅游首次住亲戚家之外的商业宾馆,发生在我大学某暑期。我与好友一时兴起,结伴到北京旅游。大概是托了好友邻居或好友亲戚的邻居,或好友的好友的邻居的邻居,得到某个“路子”,确保我俩不用掏钱,或只掏公道得不能再公道的一点钱,便住到离崇文门不远的内蒙古驻京办。彼时那座三四层高的水泥建筑叫“玛拉沁饭店”,意为“牧民饭店”。钱是省了,住宿条件差强人意,一间不大的房间里有两组大学宿舍那种三角铁上下床,床之间勉强能过人,床上有北京夏季的标配——凉席和蚊帐。凉席之下铺着有一定厚度和硬度的棕质床垫,我首次与这种垫子相遇,感觉比后来享受过的弹簧席梦思好不少。枕头芯全部为荞麦皮,枕巾为人造棉,正面提花的“幸福”“快乐”等美术字赫然在目。我们俩都被分配到上铺,躺下后发现,房间两扇大窗正对崇文门南至天桥北达长安街的那条通衢大道。1984年北京的车辆远比现在少,但即使窗户关闭,噪音依然不断,开窗则蚊子太厉害,只能选择关窗开电风扇。最难忍受的是,同屋两位壮汉大多半夜归来,抽烟、喝茶、聊天不止,入睡后鼾声起伏,节奏、音量各有千秋。“公道的”价格无法带来享受,算是领教了一回。
宾馆、酒店、旅店千差万别,只有入住,才会与历史记忆不期而遇。2021年我有幸住过哈尔滨马迭尔宾馆,没想到在自己房间对面不足六十平方米的会议室里,曾经发生过重要历史事件。1948年10月21日、23日,以及11月15日,这里曾多次召开“新政协诸问题座谈会”,11月25日中共中央代表高岗、李富春在这里与已抵达哈尔滨的沈钧儒、谭平山、章伯钧、蔡廷锴、李德全等八位民主人士达成了《关于召开新的政治协商会议诸问题的协议》。这里被布置为餐厅,墙壁上贴着当时与会者的照片。饭店背后为全市最热闹的步行街——中央大街,两边店铺林立,入夜之后人流如织,市声喧闹不息,“面包砖”铺就的道路依然平整光滑,异国风格的建筑经风历雨,老字号承载着种种传说,四处飘荡着的俄罗斯风格歌声,直到后半夜才止歇。我到乌鲁木齐曾两次住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所属的徕远宾馆,该宾馆地处市中心,由兵团前辈张仲瀚题写的匾额遒劲俊秀,饱含沧桑。围绕这个宾馆,一则故事交口相传: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兵团党委组织第一代进疆老兵赴乌鲁木齐等地参观,不少老兵平生第一次离开长期生产生活的地方,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乘飞机,第一次住宾馆,面对雪白的床单被褥手足无措,不少人就在地上过夜。
国内外酒店内部格局、陈设与装饰大同小异,多摆放图书、刊物、报纸,墙壁饰以画作,不足之处是晾衣设施普遍阙如。国内全季、亚朵、锦颐等酒店以轻奢、简约为特色,设有洗衣房,提供简单的下午茶、夜宵等,吸引年轻人入住。我在上海一家全季酒店里还看到赠送的明信片上印有青年诗人苏笑嫣的作品,算是一个惊喜。海口南洋博物馆酒店以华侨下南洋为主题,从大堂到客房区一路有先民到南洋生存打拼的图片与衣装、用具、器物等陈列,不出酒店即可研学,酒店毗邻骑楼老街,特色餐饮繁多,酒店不再另设餐厅。深圳罗湖木棉花酒店大厅书吧陈列有品类繁多的人文社科艺术图书,让人流连驻足。深圳年度好书评选期间我曾在此住过三晚,逢早餐就涌入大量穿西装、佩戴统一名牌的就餐者,相见甚欢,交谈热烈。福建泉州连老师的香港闺密介绍说,这是“早餐会”,由某机构组织,就餐者职业不得重复,联络感情,洽谈业务,互通有无,此形式在香港很普遍,能被选定举办“早餐会”的地方,必位置优越、环境幽雅、餐品上乘。有一年我外出住宁波一家酒店,发现门口卧着一只漂亮的黄毛犬,门童说,这是被酒店收养的流浪狗,饭食无忧,从不吠叫,始终未离门口。国外酒店大堂普遍比较局促,远不及国内的宽敞阔气。2023年9月中旬,我们一家四人在西班牙马德里入住某星级酒店,从大门走到服务台只需十几步。该酒店地处华人居住区,门口有条马路,楼层走廊狭窄,房门相距不远,墙壁隔音好,门窗封闭水平高,未听到任何噪音。数日后我们在巴塞罗那市中心入住一家星级酒店,大堂在醒目的位置矗立着一对高大的青花瓷瓶,纹饰颇富华夏古风,所住楼层及走廊两侧墙壁挂满装饰画,画作风格中西合璧,不少图案中有“克己”“孝道”“诗曰”等汉字,变形之后嵌入画面作为装饰,给人浑然天成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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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出远门大多为看景,所谓经山历海,情动于山,意满于海,见景生情,实属正常,但我尝试过多次,眼中的景致很难使我感动,人文景观如乐山大佛、云冈石窟、敦煌壁画、布达拉宫,自然胜境如青藏高原、版纳风情、黄果树瀑布、东海滩涂、西部沙漠,看过也就看过了,很难感动我。在自然景观面前无动于衷,现场观看,颇有感慨,回来似能给人讲出不少好处,却写不出一篇能看得过去的文字,面对胜景洗礼,难有可资表述的触动,几成痼疾积重难返。我像是还没有学会如何欣赏山水等景观,无论人造的,还是自然的,在我内心向来无法激起涟漪,人们早已梳理好的南北东西山岳湖泊的特色说法,在我脑子里始终是笔糊涂账,很难思接千载、行诸笔端。我期待自己有朝一日成为“情满于景”的散文高手,依据眼前的山形、植被、晴雨、云雾或小溪,即可抒胸中之炽爱,发思古之幽情。是不是我基因里缺乏对山海之景的敏感呢?
确乎,我生长于以平原、沙漠、盐碱滩涂为主要地理构成的地带,早年日常体验中,既没有山,更缺少海。对我来说,山只是个黄昏时分聊供眺望的存在,逶迤的峰岭蹲伏在遥不可及的远处,蜿蜒曲折,没有尽头,诱惑着我去翻越,却从未接近过。自小接受着太阳“落山”的概念,认定山必定在西边,有时雨后方晴,我发觉北方也有山,唯独不见南方有山,住了大半辈子的北京,也感觉是山在西部、北部,南部东部好像没有山。太阳升起的地方一定会有海吧?太阳应该会从海上升起,我好想看太阳如何升起,哪怕一次也行,可惜从未实现过。相较于山,海在我这里更为空洞,是从高尔基、雨果、杰克·伦敦、海明威那里读到的,更是从外祖母的蓬莱话里听来的,海水咸,海浪凶,年年给人们送来不祥的音信,有一年渔港着大火,渔船被点燃,渔网焚毁,鱼虾烤焦,烟气熏天,许多人家流离失所,向西逃荒,一直抵达遥远的内蒙古西部。
我所生活成长的北方,四季轮回清晰。幼时家属院之外的地方就是游玩的乐园。夏季每逢雨后,小伙伴们必呼朋唤友,结伴在沙漠边缘的林间、水坑里嬉戏,此时太阳高悬,万物蓬勃,暖风和煦,满眼杨树、沙枣树、芨芨草和红柳郁郁葱葱,双耳里鸟语、蝉声、蛙鸣此起彼伏。进入漫长冬季,萧索满眼,风沙肆虐,严寒相逼,难以回到游玩现场,忽然有一天,大雪降临,小伙伴又聚在一起,在无边白色里,世界大得没有尽头,万物以自身的威严,让我们感觉自己太小,不知将来会有更大的世界可供游玩。
当然,可供游玩的世界从来不仅限于山海。世界还敞开在书页间,水天一色,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海洋、陆地、峻岭、湖河、森林,地理的、人文的、自然的,既在想象之内,也超出认知范围,无穷的彼处,无尽的景致,构成我们经验之外的一个个新异世界。每个人看到的世界往往都无法与书写下来的世界相对照,即使语言再修饰,再投入情感,个体的文化差异,终将决定你无法与他人感同身受。不过,旅行毕竟会成为人生积累的一部分,构成“我之为我”的血肉。就我这个个体而言,相较于自然景观,我会优先考虑人文景观,认为这有助于长知识、明事理、增才智,这是一种生存需要,离精神需求怕是还有一定距离。十八岁第一次出远门是为了散心,更被我纳入拓展眼界、增长见识的范畴,首次接触的北京使我不再满足于书本所了解的,对那些宏大威严建筑物的诸多传说,我都想去亲身验证。我曾两次来到天坛,和所有游客一样排队验证回音壁、三音石,但很遗憾,结论差强人意,仅勉强凭脑补可加以附会。
出远门时的游览和参观不相同,前者为兴之所至,全凭个人爱好,后者配有导览,为预定好的自觉活动。陶渊明《桃花源记》之所见所闻,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记》的大人国与小人国,托马斯·莫尔《乌托邦》的理想胜境,马可·波罗《游记》笔下的古老中国,直到简·莫里斯的《世界》,所涉显然不是参观,多为旅游途中意料内外的见闻。徐霞客的游记,既有参观,也有不期之遇。我在这些文字面前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越是名气大的地方,我越是难有游玩的体会和心得。好在一代代先辈们以自己的幽思与妙笔留下华章。2002年夏,内蒙古森工集团与内蒙古作家协会组织作家赴大兴安岭林区采风,到访牙克石、乌兰浩特、通辽、阿尔山、海拉尔等地,成员有邵燕祥、陈忠实、从维熙夫妇、扎拉嘎胡、查干和我。目前除我和查干,其余均已先后作古。一日,我偶然从家中书架上抽出一本邵燕祥签送我的散文集。该书2009年5月湖南岳麓书社第一版,装帧俭朴,开本接近正方形,扉页前一张白色硫酸纸上,燕祥手书的五竖行娟秀钢笔字清晰可见:“鸿鹰先生:此书有我们2002年在大兴安岭的合影,燕祥,二〇一三年二月一日”。打开书,看到我们一行人的黑白合影位于第118页中央位置,图说为:“在兄弟民族的帐篷前,左起刘振国、扎拉嘎胡、梁鸿鹰、邵燕祥、查干、陈忠实。”散文集名叫《出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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