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地图(短篇小说)
2024-10-10先志
桌下那双脚估计有四十六码,又尖又细。鞋面的皮已开了裂纹。或许是真皮。细鞋头总穿这双鞋,鞋跟都黑了。他刚吃了两碗面,没骨头样的,窝在靠柜台那张桌子边的死角落,左手松松叼着两根筷子,跷起二郎腿,鞋尖左摇右晃。外头刚下过冻雨,面馆前的水泥坡已结了冰。时近十点,火车站钟楼报了最后一遍时间。新年刚过,巷道远近一片漆黑。长芬与老贾在后厨压面。压面机一直响。小夏刚擦了一半的桌子。他每擦完一点就翻起张椅子倒扣桌面上。他只穿了件卫衣,外头套了件黑色羽绒马甲。长芬掀起后厨的门帘,再次催小夏去将卷帘门拉下一半。小夏去了。回来继续擦桌子。他打断了细鞋头,问他吃完的面碗可以收了没有。细鞋头正同小夏讲他第一次偷东西时的故事,兴高采烈,正讲到一半:
“我说这字典是我五块钱在学校里买的,他就……可以,可以!你收走吧!”
细鞋头戛然而止,松手,筷子落到碗里咔嗒两声。为避让小夏,人越发往墙里窝了,屈肘,小兔子样的投降状。他戴了顶鸭舌帽,帽下头发很稀疏了。不晓得好大了,“可能有四十多”,这是他以前跟长芬聊起说的,自己也记不清了。他反不避讳坐牢。长芬说只要算好坐牢多久,几岁进的,岁数就知道了。长芬呼小夏过来帮忙算,她老了,算不清了,小夏年轻,又上过学。细鞋头说他忘了。今晚,长芬点账,账上少了快两百。她再点了一遍。老贾说她可能记错了。
“不可能。卖了多少碗我心里是有数的。”
“你算错了呢?”
“这有什么算错的?微信,支付宝,都给你算好了,入账就是这么多,”长芬递手机给老贾,“你看嘛。”
老贾推开手机。“那是谁偷了呢?”
“我不晓得。所以我在想。”
细鞋头是附近的老顾客,往常都是这个时间来的。再晚一点,长芬要叫小夏关门了。前些日子,巷道的灯坏了。刚过完年,没人来修。面馆直走出去就是火车站。白天,这里很热闹的。长芬俯在柜台上,手夹笔,对准账本的空白页点点画画。见到细鞋头来了,她去后厨用小锅给他下面。面要下两碗,因为细鞋头床上躺了一天,没有吃饭。长芬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这样的。她没去过细鞋头的房子,但这附近的房子都不太好,阴湿湿的,回潮厉害,天花板四角爬了灰绿色的霉斑。房子很久前就听说要拆了,但都没拆。那天晚上,长芬知道了缘故,临睡前还要再感慨:
“唉,几可怜噢,”她忽然又坐起身子,“他躺床上想什么嘞?躺一天,肚子饿了都不晓得。”
“你管他想什么。讲几遍了。”老贾翻了个身,掖好背后长芬掀开的被子,“管好你自己的事。”
“哎呀,一个人,有时窗外又落点雨,一个人躺床上,好寂寞的。”
“你怎么晓得他就寂寞。”
“他总会想他妈妈吧。一个人,那房子总不一开始就他自己的。”
“你就晓得,他因为他妈妈就寂寞。”
“不是因为他妈妈寂寞。他妈妈肯定是死了……反正你也晓得,我有阵子也是这样的,孝荣……”
老贾不说话了。他们都睡在面馆二楼。楼梯上去右转,几平方米间堆了些杂物,摞着的四五个塑料箱装着反季衣物。左边一大一小两张床。一开始,老贾和长芬睡里头,小夏睡外头。后来反过来了。老贾夜里要下楼上两三次厕所。床与床之间挂了道深蓝色的浴帘。长芬与老贾说话,小夏都听到。但浴帘后的影子一动不动。朝北的窗户被风擦过,一阵阵尖锐地“呼——呼——”,长芬怀疑过哪里藏了缝隙。每晚都这么怀疑,但第二天就忘了。可能是漏风才让老贾感冒了。小夏已讲了三天,他可以一个人和面,压面,下面——老贾可以休息。但老贾没作声。此刻,他手扶机器,眼盯出面口,每十秒,用力扯断面条,绕成一团,丢入簸箩,时不时咳嗽一声。细鞋头进来也听到了。好大一阵咳嗽,引得长芬端上第一碗面后又拐进去瞧。细鞋头坐在大堂,孤零零的,裹着件看上去单薄得不行的薄棉袄,背对后厨,大声问了三次长芬丢了什么。声音顺瓷砖回响。没人回答。等小夏出来擦桌子,细鞋头就开始讲起他第一次偷东西的故事:
“……然后他说第463页有一道画痕,他说,不信你就翻开看。我说,我为什么要翻开?他就哭了。他说要告老师,老师上课叫我们起立,她也不晓得我到底偷没偷,就说,字典交上来。她翻开467页……是467页吗,算了,不重要。反正我提前偷偷又画了一笔。所以她也不晓得我偷了没有。”
“你干吗要偷字典?”
“我讲过了呀,所有人都要买字典。我姆妈给我的钱被抢了。我不可能说被抢了,也不能说丢了。反正她不得听。”
“她怎么不听。”小夏将空碗放到一边,心不在焉抹净剩下的桌面。
“哎,你这个小伙子,刚才又没听。我不想讲了,算了,没意思。”
每次,细鞋头总一个人自顾自讲很久。每次都没人听,但他下次还是会讲。店门外总是黑的。门外正对路口一盏灯。夏天,数不尽的细蚊总围着淡淡的流光打转。附近就有一个垃圾站。但是火车站嘛,人总喜欢把垃圾丢地上。细鞋头是去年夏天才搬来的,像个鬼影,太瘦了,倒不是真的瘦,只是看着瘦。胳膊、指头都是白润的,眼神发愣,眼窝和颧骨看着硬。脚太细了!好像要把自己绊倒。他一进来,犹豫了下,点了碗三两的肉丝面。面锅刚涮完,长芬用小锅给他下。他三两口吃完,又点了一碗。一开始,长芬也以为他是一个骗子。但她还是翻下了张椅子坐下,等这个奇怪的人开讲孝荣的事。
孝荣走丢的头两年,好多人经过店门前的告示,宣称有孝荣的消息,只为了骗一碗面。她渐渐养成一种耐性,等一碗面的时间。只是她等了很久。等到细鞋头吃完了面,捧起面碗,喝光了汤,又怔愣地看了眼长芬,擦桌子的小夏,再环视店内一圈,最后只是视线落在了菜单墙对面的那张中国地图上。地图挂那儿已有七八年了,边缘发潮、泛黄。但整个店内就这张地图打眼。它很大,大到每一条国道、省道,镇名,都细细标注好了。道路和道路间落下了虚虚的水性笔画痕。湖泊是蓝色的。这里在洞庭湖东部往南一点点,红笔圈出,圈了好几次,下笔太重,纸要破了。从这里出发,沿路许多地方被黑笔圈了。这是细鞋头第一次来。他看了一会儿,抬手用衣袖擤了擤鼻涕,刚出声,喉咙就被面汤齁住了,清清嗓子,声音含糊响了两下,又摇摇头。
送走细鞋头,长芬叫小夏关门。她走进后厨,老贾还在压面。最后一点了,入料口已空。他额头出了些汗,胳膊随手下的压面机一起抖。他没看长芬:“说什么了?”
“没什么,吃完就走了。他说找老板。”
“然后呢?”
“我说我就是老板,他愣了下子,说,噢,可能找错了。”
“没说孝荣的事?”
“他就是个骗子,”小夏端碗进来,抽下肩上的抹布一抖,“哪个大晚上吃两碗面。”
“你怎么晓得他是骗子。他什么都没讲。”长芬说。
“他自己不好意思了。第一次吧。反正,他不像好人。”
老贾忽然抬头看长芬:“他可能是孝荣吗?”
“他脸上都有褶子了!”小夏大声说,“我觉得他有六十岁了。”
长芬想了想,摇头。
晚上,长芬睡不着。鼾声没起,知道老贾也没睡。老贾下楼上厕所,长芬也窸窸窣窣跟下去。厕所在后厨最里侧。小夏刚来那会儿,每晚睡前,牙膏挤好在牙刷上,牙刷又细细搭在牙杯上。老贾第一次没注意,打掉了,牙刷掉地上,捡起来洗洗,又重新挤了遍。厕所本来就只那么大!没有多余摆牙杯牙刷的地方。老贾与长芬都是把它们放外头。小夏将牙膏挤好了,两只淡紫色的牙杯要小心地搁在窄窄的洗手池的边缘。那都是好久前的事了!小夏是长芬的外甥,他的妈妈长芳刚去世,葬礼办完没几天,长芬去市场新买了张小床,叫人拖到楼上,给小夏睡。牙膏被挤好在牙刷上,这样好几天了。老贾叫长芬洗漱完了就先上去,跟小夏说一下子。一定要说清楚!小夏那年十一岁,刚长个子的时候,手长脚长,缩在薄被下,小鹿一样转动双眼,盯着长芬坐到床边。
长芬摸摸小夏的头。小夏那时头发很硬,现在剪短了。
“冷吗?”
小夏摇头,“不冷。”
“那就好,入秋了。现在还没那么冷,先这样盖一下子。过几天再去买床厚的。还适应吗?”
小夏点头。长芬替他将手拿出来,摆好,抻平被子,确定被子盖住他的脚了,又摸摸他冰凉的脸。
“你不要怕。我们也是这样过来的。好小的时候,你外公死了,你外婆不管我们的。她开了个小卖部。我们都自己回家。你妈妈那时候很漂亮。很多男孩子都追她。”
“在这里吗?”
“不是,是我们老家。现在属于汨罗了。我们放学还要穿过一片树林,很吓人的。有一次,还有一个男的跟踪你妈妈。”
“你们住一起吗?”
“是啊,我们当然住一起——那时候我们跟你差不多大嘞。我们不住一起也没有别的地方去。我跟你妈妈都睡一张床。后来我们也住得近,就是你可能不记得了,我后面才搬走的,那时候,因为——”长芬讲到此,瞥看一眼楼梯下的幽光,又仰头看了一阵天花板,好像上面响了几声,她抿了好几次嘴,“总之,你不要怕。”
“我没怕。”
“那你手怎么总是个抖?你真的不冷吗?”
小夏摇头,轻声说:“不冷。”但他还是飞快地将手从长芬的手心里抽出,缩进被窝,眼睛一闪一闪,像一条本应嗜睡却过分机警的茧。次日,长芬与老贾未醒,小夏已醒了。但他也未起床,眼睛是睁开的,看天花板。长芬去叫他才发现他早已醒了,心里一惊。她带他坐公交去买新衣服。前两天,长芬叫老贾挪出最下头的箱子,又从箱底翻出留下的几件孝荣的衣服。比画一下就知道小夏穿不上了,小夏此时的年龄比孝荣走丢的时候大。但孝荣算长得高的。那时候小,可长芬还记得孝荣长得高,心存希望。老贾一开始就不同意。他对长芬的命令不响。他们带小夏坐火车从岳阳回来那天,路上长芬就在提翻出孝荣衣服的事了。到第二夜,长芬催到生气,腰闪了,老贾才上楼接替她继续搬箱子。买衣服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下午,小夏穿着件红菱格纹的半袖连帽卫衣看老贾煮面。衣服和那天送行他离开岳阳的一个小兄弟是同款。没有人要求他跟老贾学做面。长芬叫他坐下,但每次面烫好了,他都抢着端碗去给客人上面。二楼总归是太窄了,而火车站人来人往,人又是那么复杂——长芬一下又想到孝荣,当年他就这么丢的。她瞥了眼被雾气熏到汗流浃背的老贾,不知道他想了什么。小夏无处可去,那在面馆就由他去好了。直到晚上他帮长芬洗碗,长芬才找到机会说:“晚上你不要再给我们挤牙膏了。”小夏不答,刷碗的手停顿一秒。长芬说:“小夏,没有别的意思,厕所太窄了,只有那么大。一转身就碰掉了。你的心我们都知道。”
现在,小夏都快成年了。好像一眨眼,人就长大了。人就像麦子。麦子脱粒,碾成粉,又和成面。胡须也像麦子,一茬茬,小夏没几年就开始长胡子。他打架厉害,有几次,人家后脑勺都是血。血染红了学校的台阶,刷干净了,台阶上若有似无的黑痕也总让人想到血。但长芬也都是听人说的。小夏回面馆,总是沉默。他刷碗,刷桌子,手脚都很快。他正慢慢化成一个瘦瘦高高、白白净净的年轻人。长芬怀疑那个天天早上经过,坐在店门口第一张桌,靠着墙上地图,边吃面边偷看小夏的高中女生和他有什么。长芬后来打听到那是小夏的初中同学。小夏上完中专就没上了。他自己坚持的。老贾没说什么,点点头,好像就是一件小事。倒是细鞋头觉得这是一件大事。那时候他已经来过了面馆十一二次,心里也不那么紧张了,但还是专拣晚上即将关门的时刻。店内人已空,小夏提了个装拖把的水桶预备拖地,细鞋头窝在桌角,倚墙的背越滑越低,高高跷起的二郎腿,自得其乐踮着脚尖。他就是脚太细太长才被人叫作“细鞋头”的。白天,他又脏又破的夹克就很显眼了。别人问他什么名字,他羞愧地笑笑。晚上,他却大声朝长芬与老贾夸赞小夏,像喝醉了酒,夸赞小夏又帅气,又吃得苦,体贴,孝顺。等小夏拖到他旁边,他费力撑着桌子直起腰,脸凑过来问:
“你在哪里上学嘞伢?”
小夏低头拖地。长芬说:“他没上学了。”
“没上学了?你今年好大了?”
“还没十八吧,”长芬算了一刻,又征询地看了眼小夏,“明年二月初八的生日。”
“那还年轻得很!”细鞋头软绵绵摆手,“年轻总要多上点学没坏处的。”
“他自己不想上的。”
“哎呀,细伢哪个喜欢上学的。做父母的肯定不能都听伢的。上学总是好的,哪个父母不是想让仔女有点出息?”
小夏提起拖把,在桶里绞了一遍。长芬看看小夏,对准牙关,抿了抿嘴,发了下愣。忽然一下,没人说话了。细鞋头不知道怎么了。店内沉默得很。店外几声若有似无的猫叫。过了一阵子,老贾的声音随压面机声从门帘后传出,才知道他一直在听:
“这是我们的外甥。”
“噢,那他爷娘呢?”
没人回答。突然哗啦一声,地图从墙上掉下一半。地图罩了细鞋头一脸,背后的灰尽数落到靠墙的桌椅上,白茫茫一线。又呼啦一下,地图彻底垮了。一开始都不知道怎么回事。长芬还吓得肩一抖,等看清是地图掉了,赶紧随老贾和小夏将地图拉起来,搀细鞋头换了张桌,大力拍掉他旧夹克沾上的墙灰,拍得细鞋头一阵咳嗽,推拒道:“别拍了,别拍了。”他好像反要被长芬拍出病了,手下的肉软绵绵的,长芬也感觉像是摇摇欲坠要从骨头上掉落。太危险了!老贾已叫上小夏,各自拉着地图一头,踩在凳子上,重新将地图钉回墙。原先墙上的钉坑松了,图钉滑下来,长芬跪在地上摸索好一阵才找到。又或许是背后的墙被蛀了。那些蛀墙的蚁啊!这是一栋很老的楼,一间很老的铺面了,听说比不远处的老火车站还要老!锤子只有一把,老贾先钉完这头,再走下去,让小夏从那头椅子上下来,自己再上去钉。好像他不信任小夏。已调整好的水平线又要重新细细调整。细鞋头走到地图下,仔细观察地图上每一处久远的笔痕。他眯着眼,应该需要配一副眼镜了:
“……哎,我以前就在这里,”细鞋头指着靠近洞庭湖一侧的某片区域,“这里有个湖,什么名字我不记得了,湖上面有个岛,我就在岛上。那个岛真的不得了,哪个想到把监狱造到岛上的,也太厉害了。就算跑得出去,还要游过一大片湖,上岸了也还是在山里。”
“电影里有。”小夏说。
“什么电影?”
“啊,”小夏张口想了一阵,“国外的,我忘了。”
“我姆妈就只来看过我一次,头三个月来的,”细鞋头退后了点,让拿着扫帚簸箕来的长芬扫掉地上的墙灰,打量半耷拉的地图,“路太难走了,她先要坐火车到华容,到了再坐汽车到乡里,最后还要请人骑摩托送到门口,再坐船。东西带多了就更慢了。那次她车还坐错方向了,先坐到岳阳去了。她带了好多东西,冬被,夏被,凉席,都带了。好多不让送进来的,她就又带回去。”
“她后来都没来过吗?”
“她不想来嘛。路太难走了。而且,后来没一两年她也死了。”
“啊。”小夏叫一声。
“怎么?人都是要死的嘛!这没什么!而且,都好多年了。”细鞋头生硬地拍拍小夏的肩膀,但力道太轻了。他环顾一圈店内四周,上上下下,“她以前就是这里做生意嘞,我还记得这个铺面。”
“你妈妈以前在这里做生意吗?”长芬惊讶地问。
“是啊,”细鞋头又看了一圈,仿佛很感慨,但又羞涩地拍了拍身边的桌子,畏缩地轻摸了一下未被地图遮盖的墙,“不过跟我记得的不一样了。好多年前了。那时候她在这里给别个做鞋子。从早做到黑。”
“难怪,难怪,噢——我还记得,”长芬直起腰,转身,又忙拉扯还在瞄准地图悬挂水平线的老贾,“你还记得不?我们买之前,跟我们说以前这里是个老太太搞的鞋店。”
“噢,那是他妈妈。”老贾侧身,点点头。
“是的,就是那个老太太。哎,原来她是他妈妈!她死了。那个女的,拐脚的,说是她侄女,卖铺面给我们的。”
长芬没想到这里曾经是细鞋头的家,语气更轻柔了,细鞋头反而神情忸怩,不好意思起来:“那就是我表姐。她细时候学电工,爬电线杆的时候摔了。不晓得现在去哪里了。”
“我妈妈也死了。”小夏说。
但他说的声音太低,太轻了,轻到像一声嘟囔。细鞋头没听见。谁也没听见。地图的水平线终于找好了。老贾开始敲钉子。这回他用的不是图钉了,用的是那种又长又尖的铁钉。图钉没有了。用胶布当然也是可以的。但墙上都是灰。地图掉下来,才发现墙已是那么坑坑洼洼。长芬说:“要不先别挂了。等过几天刷一遍墙。”但钉子已经开始敲了。细鞋头走过去,摸摸图上凹下去的笔痕,问地图上画这么多圈是干什么。
过了好久,长芬说:“就是我们去过了。”
“啊呀,你们去了那么多地方啊?”细鞋头抬头看着地图上缀成一条条珠链的圈,珠链又斜着变成一张网,太惊人了,“你们去做什么?”
没人说话。小夏举起拖把放桶里又投一遍。他拖地留下的一道道水痕严丝合缝。长芬看了看小夏与老贾。敲钉子的声音还在响,铁锤敲击钉头,一下一下闷哼,好像把声音都默默吞进了墙里。不钉细致点就要钉歪了。细鞋头等了一阵,忽仰头伸手去够地图最高头的圈,眯眼:“我看看你们最远去了哪里……包头,哎,是好远,那里冷不?”
“还好,”长芬点头,“我们夏天去的,也要穿短袖。”
“包头是哪个省的?”
“内蒙古。”
“那你们去了大草原没?”
“那里有草原,但是我们没去,”长芬转身问小夏,“那个草原还蛮有名的,那个古诗是什么?什么,风吹下来,牛羊从草里露出来了。”
“我不记得了。”小夏拖地,头都没抬。
“是叫,敕勒川吗?”
“跟诗里讲得一样的啊?”细鞋头问。
“我不知道,我们没去。”长芬说,“我们是去找我们小孩的。”
长芬是慢慢说的,一边犹疑地转头仰视还在敲钉子的老贾。钉子还剩最后一点,老贾开始敲侧边,敲弯,弯成一个向上的弧度,一把钩子,牢牢穿过地图一角,贴在墙上。他很快敲完了,转身大步重重落地。他没说什么,看了眼细鞋头,转身点了根烟站到店门口,烟头的火星在店外巷道的黑暗里一闪一灭。店里已拖过了,烟灰落到门外的水泥地上。细鞋头才又问:“他怎么了?”
“他,”长芬不安地转身看看老贾,“他好久没抽烟了。”
“我说小孩怎么了?他丢了吗?你们找得怎么样?”
“噢,”长芬坐下,合拢手掌,夹在腿中间,微微低头,又朝地图的反方向侧扭了点,“没有找到。”
“没事的,没事,”细鞋头坐到长芬对面,前倾,本来伸手想拍拍长芬的肩,但他低估他们之间的距离了,手落下,指尖蜻蜓点水扫过几下长芬膝头,“总会找到的。”
“都找好多年了。”
“他好大了?”
“那时候吗?那时候八岁。现在嘛,已经满十八了。”
“那已经要上大学了。”
“嗯,”长芬用指尖点了点眼角,两边内眼角都点了下,“如果他后面还在读书。”
“可能都有女朋友了,”细鞋头手抠住凳子,往前挪了挪,“我们那时候有几个上大学的?十八岁早就上班了!好多还结婚了。有的还同时谈三个、四个的。早上给这个送早饭,下午接那个厂里下班,晚上又要陪第三个吃消夜。不过我一个都没谈。”
“你怎么不谈?”
“因为我很专一嘛。而且,喜欢我的也太多了,挑不过来。”
长芬看了一眼细鞋头从裤管里露出的纤瘦的脚踝,又打量了一眼他软绵绵的样子,刚跷起的二郎腿有些女气。她忍不住笑了一声,然后又是一声,身子一倾,笑得之前的眼泪不小心从眼角滚到脸颊了,她又忙用指尖抹去。
“怎么,”细鞋头又绵绵地合掌一拍,挺胸,“你不相信我?”
长芬摇头,深呼吸一口气,直身慢慢平复止住了笑。细鞋头顺着长芬的视线也看向门口拄着拖把的小夏。他双手交叠,搭在只到他腹部的拖把棍头上。他十七岁了,过完年就差不多满十八,很近了!他长得很高,背又那么挺。现在很少年轻人背这么挺。他站在店门里,站在老贾后面,跟老贾一样眺望店门外的黑暗。那巷道口处的流光很淡。远处的火车站仅有一点背光的轮廓。不晓得他们在看什么东西。他们一动不动,只有老贾偶尔弯起手臂,长吸一口,烟吐得很慢。伴随又一声猫叫,细鞋头说:
“我姆妈那时候管我很严嘛,出去玩是要批准的。她不让我谈的。”
“那后来到底谈了没有?”
“肯定没有嘛!后来就……”细鞋头提了口气,又泄了,“所以那时候等她睡着了我就出去玩。那时候要是谈个恋爱,可能我也不会去偷东西。”
老贾突然重重咳嗽一声。喉头又一阵响,吐了口痰到深深的黑暗里。“好了。”他说,转身进店,烟头也丢在门外,随手拉上了一半店门。老贾不笑的时候总垮着脸,很严肃,像只哈皮狗。细鞋头立马拘谨起身,讪讪告辞,老鼠飞一样遁走了。之后,那拐角后慢慢出来一只猫,踱到流光下,喵叫了一声。叫声绵长,细微,像拉弦一样地颤。长芬怪了老贾两句,才说:“还没立冬,怎么就发春了。”但等猫走近了,走到蹲下“喵喵喵”呼它过来的小夏前头,才发现这猫肥得不像话。长芬观察了几眼,笑了:“原来是个大肚猫。”它怀孕了。它闻了闻小夏刚从裤兜里拆包的,夹在指间的饼干,又扭头朝另一个方向走了。等到桌椅、地板都擦好了,面备完了,机器也擦干净了,长芬与老贾躺在床上。趁小夏下楼去上厕所,长芬抓住老贾的手腕问:
“你说小夏找了女朋友没有?”
“我怎么知道。”
“有女孩子喜欢他了。”
“你怎么晓得?”
“我感觉的嘛,”长芬翻了两下,侧身看着老贾,“每天早上那个女孩子都来吃早饭,穿校服的那个。”
“穿校服的那么多,我不知道你说的哪个。”
“哎,他倒是可以找女朋友了。不过别人还在上学。”
“你操这么多心干什么,”老贾另一只手揭开长芬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你又不是他妈妈。”
好几秒,房间里没人说话。只有一阵阵吹口哨的声音。外头的风忽高忽低钻过没被发现的缝隙。
“我照顾他吃,照顾他穿,也有好几年了。我不能算他妈妈吗?”
“他妈妈死了。”
老贾说完,翻身背对长芬。
楼下厕所的灯啪嗒一声关了。小夏轻踩着闷闷摇晃的铁楼梯上楼。长芬不说了。二楼阁楼只有那一个朝向火车站的窗子,很小,越过老房区楼和楼的缝隙,这么晚,只有火车站那儿还亮着毛蒙蒙的光。从窗子里看去,托在一片楼房的中央,像马上要升起的太阳。因此二楼并不那么彻底地黑。小夏的轮廓越过长芬与老贾的床,到浴帘后朦胧地躺下。帘后都是交叠的黑块。好一会儿,长芬开始感慨原来细鞋头的妈妈是这块铺面的店主,细鞋头小时候说不定也住在这个阁楼上。天花板看到的也一样。长芬与老贾接手时都没改什么。地板,窗户,还有窗户藏的那条缝。她说明天一定要把那条缝找出来堵了。不然,到过年就太冷了。没人应和她。小夏忽然翻了个身,床咿呀响了下,他说:
“那不是我女朋友。”
过年前,很多附近老板都回老家了。巷道很冷清,都是卷帘门。吃面的人少了些,晚上尤甚。长芬与老贾也预备提前关门。他们也跟细鞋头讲了,来的话要早点来。大年三十,长芬、老贾与小夏在面馆简单吃了个年夜饭。小夏提出他来炒两个菜,讲了很久,老贾头一次同意了。长芬特意没把卷帘门关死,虚留了三掌宽,光恰好能漏出一栏。但细鞋头没有来。初二傍晚,细鞋头来了。他还是要了两碗面。长芬问他这两天吃的什么,细鞋头说这两天他到他姨家去了。
“搞半天你还有亲戚的啊!”
“我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当然有亲戚。”细鞋头接过长芬端上来的三两面,哼哧一下嗦掉了一半,“她住得蛮远,在乡下,过年前打电话打错到我这里来,我就去了一下。”
“她们家几个人?”
“三个,但是,她崽做泥工的,前几天在外面摔了腿,回不来。”
“那你们吃了什么?”
“没什么。就一点蒸鱼,蒸肉。”
“我这里还有一点肉。”长芬说完,转身从后厨端了一碗扣肉回来。那是他们今天和昨天吃剩下的。细鞋头推拒不过,问要多少钱。长芬说不要钱。她说第一次见到细鞋头,以为他是要来免费吃面的。这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老贾请每一个骗子坐下,请他们讲孝荣的事,请他们吃面。大部分光看到寻人启事就进来了。传远了,成了只要提供消息,就能免费吃面。作为骗子,细鞋头来得太迟了。细鞋头摆手,说他要是骗子,不会只要这么一点面钱。小夏与老贾正坐在柜台边看小电视。小夏转头问细鞋头到底是偷了什么东西进监狱的。
“东西不就是那些嘛,稍微值点钱的,用得上的。”
“比如呢?”
“那肯定是钱嘛。”
“你偷了很多钱吗?”
长芬瞪了一眼小夏。细鞋头说:“那也没有。闹钟啊,丝巾啊,收音机啊……其实那时候大家都没什么钱,有一次什么也没动就走了。”
“你一个人吗?”
“那不是,”细鞋头摆手,像打苍蝇一样,“好几个人嘞。他们都有女朋友。”
“那你最后一次偷的什么?”
“最后一次嘛,”细鞋头搓手,指尖摩挲指尖,“偷了几双鞋子,还有很多很多钱。”
“多少钱呢?”
老贾一拍小夏的背:“你问这么清楚做什么!”
“我不记得了,好几千吧……应该有一两万,”细鞋头仰着脑袋,反弯手腕抓了抓脖子,“那天晚上我亲戚睡在我家里,她来得好晚。钱在这么大一个包里。”
细鞋头坐直,伸手比画了一下,一个不规整的圈。他左右看看,又指着进门第二张桌子的位置:“原来那里有个沙发。”长芬打断了他,双手紧扣在膝盖上,已经皱起了眉头:“你偷的你亲戚的钱?”
“是的,太晚了,她干脆睡沙发上……”
“那你妈妈什么时候发现的?”
“那肯定第二天就发现了嘛。那么多钱不见了。”
“我说你们什么时候被发现的。”
“噢,那应该,有好几天。因为门锁也没坏嘛。他们一开始也不晓得有这么多钱。别的地方也不好再去了,不去又不行,他们去玩要钱。我也不想总偷别人家里。我只是想让他们拿几双鞋子算了,没想到包里那么多钱……”
“你讨厌你妈妈。”
“什么?”
“我讲,”长芬又解释一遍,“你讨厌你姆妈吗?你是不是恨……”
“没有,没有,那不是,”细鞋头双手都举了起来,掌心面向长芬,摆手,“我很想她嘞。现在我有时候想到她还会哭。”
电视正在重播春晚小品片段的剪辑。里头的人正在敲一扇矗立于舞台中央的道具门。一些烟花声很分散地,无规律地从店外很遥远的地方响起。细鞋头指了指地图下方靠门口的位置:“她一般坐在那个地方修鞋子,坐板凳上面。那里有光,她眼睛不是很好。”细鞋头忽然低头,下巴抵在从夹克露出来的胸口上,长吸了一下鼻子。长芬抽了两张纸巾递给细鞋头。他抓在手里,抓得皱巴巴,又吸了一下鼻子才用纸巾抵住眼睛。他蓄了一口痰,声音像有勺子在刮他的喉咙,然后又咽下了:“她死了一个星期才被别个发现的。”
“是三天。”
“三天吗?”
“你表姐是这么讲的。”
“噢,那可能是的。”他又擦了擦眼睛,“她清楚一些。”
长芬起身将一包抽纸都拿过来给细鞋头,细鞋头推了回去说:“不要了。”他吸了口气,又慢慢地,佝偻身子,软绵绵靠墙坐了。他夹了一块扣肉,抖掉上边的霉干菜,细细咀嚼了半块,牙口像很老了一样,剩下半块又搭在碗边上:
“不过呢,我那个姨昨天她也说已经原谅我了。她就是那个被我们偷了好多钱的,钱那时候都被他们花掉了。她昨天说带只鸡和两瓶酒回去,我说我现在杀不了鸡,也不喝酒。其实我应该要的。可以带到你们这里来,是吧?”
睡前,长芬坐在床上又翻了一遍细支账单,确实是少了两百元。她怀疑是上午赶火车去株洲做服装批发的四个男人,还有中午几个学生。但是怎么都很难凑到两百元。晚上,细鞋头走前终于搞清楚长芬这么烦躁是丢了钱。他说:“那就是收钱的时候有问题。”长芬和他走到店门前贴收款二维码的地方。很久以前,那里贴的是关于孝荣的寻人启事。长芬伸手细细抚摸蓝色绿色的胶纸。冬天,墙也是冰凉的。上头有点黏,好像又没太黏。细鞋头说如果有人白天临时贴了一张二维码上去就能偷长芬的钱了。他伸手摸了一下,然后整个手掌贴了上去。但外头很快就又开始下冻雨了。
小夏是第一个洗漱完的,上床缩进被窝里睡了。他翻了个身,透过浴帘,模糊地掖了掖被子。雨打在窗户上嘣嘣响。长芬转头:
“很冷吗?”
“不冷。”
长芬突然想起今天早上那个女孩也来吃早饭了:“你今天早上为什么给那个女孩子面里卧两个蛋?”
“谁?”
“总来看你的那个。”
“噢,”小夏翻了个身,侧卧,面向窗户,“我觉得她有点可怜。”
“怎么了?”
“她怀孕了。”
“啊,那她……”长芬还没说完,小夏又说:“流产了。”
“是谁的?不是你的吧?”
“我跟她没关系。”小夏又翻了个身,仰躺,面向天花板,“我就是觉得她有些可怜。”
楼梯口的灯关了。她取下眼镜,将未熄屏的手机递给刚洗漱完上楼的老贾。老贾没有接。老贾脱掉外套,说刚钉上的地图刚刚又掉了一角。是墙不行了。过几天趁还没十五,把底下的墙刷了,再请人来修一下,驱一下虫。他已经问了小汉了,是可以做的,便宜点算钱。长芬问是不是那个小骗子。
“他那时候开玩笑的。”
“那是开玩笑吗?”长芬攥住被子不让老贾进来,“他骗我们到福建去了。他说有人见到孝荣在漳州。”
“他那时候好大吧?是不是十四岁?”
“十五岁。”
“那他长大了嘛!人都是会变的。”
长芬摇头:“那我也不要他。可以换一个人。”
“我都问过了!他比别人便宜两百块钱。”
“两百块钱!”长芬重复了一遍,冷笑一声,“便宜两百块钱!”她别过头,在朦胧的黑暗里,不知盯着什么思索,发愣。老贾脱到上身只剩一件单衣,下身裤子还没脱,试探地掀开了床另一边的被子。一摸到长芬的手,就被甩开了。“别!别跟我说!不要!”透过浴帘,小夏翻过身,抬起了头,看不清长芬与老贾在吵什么。过了一阵,铁楼梯一阵颤响。长芬下楼。不晓得过了好久,小夏与老贾都没说话。窗外的雨有点渐小了,绵绵的,好像又不彻底停。小夏披了件外套,下楼,上厕所。借着厕所的灯,他看见长芬背对着,坐在前边唯一一张翻下来的椅子上。他上楼一半,想起了什么,又折返下去,从后厨默默倒了杯水,端到长芬面前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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