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躁动的解析:马其顿之旅

2024-10-10刘子超

当代 2024年5期

作者简介:刘子超,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任职于《南方人物周刊》《GQ 智族》。已出版作品《午夜降临前抵达》《沿着季风的方向》《失落的卫星》,另译有《惊异之城》《流动的盛宴》《漫长的告别》等。曾获“全球真实故事奖”特别关注作品、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青年作家等奖项。

1

奥赫里德湖,欧洲最深邃、古老的湖泊之一,位于北马其顿、阿尔巴尼亚和希腊的边境山区,是我长久以来想要探访的地方。2022年初春,我从意大利的里雅斯特出发,一路穿越巴尔干腹地,最终来到这里。

在奥赫里德的老城,我如愿找到了一座拥有湖景的小别墅。不过,房东老太太发邮件告诉我,她最近牙痛得厉害,要去城里的诊所治疗。她说,如果我早到了,可能需要去诊所找她拿钥匙。我告诉了她我预计到达的时间,并表示我会先去诊所跟她会合。

我在诊所的等候区坐下来,说我等人。一个年轻姑娘给我端来一杯咖啡。她像是小鹿变的,身材小巧,红色长发盘在头顶,一双大眼睛也像小鹿一样明亮,向两侧稍稍分开。

我接过咖啡,向她道谢,问她叫什么名字。

“约瓦娜。”她说。

“哦,所以你不是阿尔巴尼亚族?”

“不是。你怎么知道?”

“因为上帝是仁慈的。”

她瞪大了那双小鹿般的眼睛,显得更加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一名中国来的神父。”

一阵沉默。她疑惑地看着我。这让我意识到自己开了一个糟糕的玩笑。

我告诉她,我从贝尔格莱德过来,在那边有个朋友也叫约瓦娜。她对我说过,约瓦娜是斯拉夫女性的名字,意为“上帝是仁慈的”。

“那你真的是神父吗?”

我摇摇头,“不,我是作家,打算写一本巴尔干的书,所以来到这里。”

“关于巴尔干的什么?”

“关于人们的生活。”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我问她是不是这里的护士。

“医生。”她回答。

房东老太太从诊室里走了出来。她一头银发,戴着金丝眼镜,面颊微微肿胀。我上前做了自我介绍,然后我们一起离开诊所。出门前,我从前台拿了一张约瓦娜的名片,悄悄放进口袋里。

房东老太太电召了一辆出租车,我们一起前往她的住处。她说,她女儿在迪拜工作,这里的年轻人一有机会都去外面打工,老年人则大都留在这里,把房间租给游客,补贴微薄的退休金。

马其顿是前南斯拉夫加盟共和国,也是南斯拉夫联邦中唯一以和平方式独立出来的国家。1991年的马其顿独立公投,投票率达到了75.7%,投票者中96.4%赞成独立。然而,随着前南斯拉夫解体而来的经济私有化和政治转型,这个国家的很多东西都陷入了崩溃。

奥赫里德的郊区曾经聚集了前南斯拉夫最大的几家工业企业,包括著名的扎斯塔瓦汽车公司。如今,这些企业都已不复存在。在短短一代人的时间里,奥赫里德的人口数量减少了一半。

出租车穿过一道城门进入老城,沿着陡峭的鹅卵石小道向山上行驶。奥赫里德湖不时从窗外闪过,蓝宝石一般的颜色,美得令人屏息。老城内的房屋多为两三层的传统巴尔干风格小楼,淡黄色的墙体,露出天然石块,阳台上种着五颜六色的花朵,外墙上爬满藤蔓植物。山坡上挺立着山毛榉,到了夏天,浓密的树荫大概会覆盖整条巷道。

我们经过一座古希腊时代的圆形露天剧场。石头座位呈半圆形排列,围绕着中央的舞台。我想象着,在久远的过去,整个马其顿地区都是古希腊文明的一部分。那时候,穿着长袍的人们,想必就坐在眼前的露天剧场里,面对着大湖,观看埃斯库罗斯的悲剧。

我的房间位于小别墅的二楼:木质地板,明黄色的墙面,简朴的家具。打开百叶窗望出去,就是平静的湖面和山间的红瓦白墙。远山积雪未融,与天际线处的雾霭融为一体。湖面上波光闪烁,一只小船静静地划过水面,波纹缓缓分开,如排成人字形的大雁,划过天空。

我立刻就喜欢上了这里。自从离开达尔马提亚海岸,深入巴尔干内陆以来,我几乎整日沉浸在凄风冷雨中,久而久之,身心疲惫。此刻,我终于获得重生,感到摩伊拉女神在不经意间散发的柔情。

于是,我当即下楼,找到房东老太太,又多付了一周房费。

2

在奥赫里德的日子,我很快有了一条固定的散步线路。每天早上,我喝过红茶,走出别墅,沿着一条鹅卵石小路下山。经过圆形露天剧场,经过山毛榉和柏树掩映的房子,奥赫里德湖总是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树梢与屋顶之间,波光粼粼,像大海一样浩渺。

树木还是光秃秃的,宛如雕塑,但春天已经悄然来临。和煦的微风拂过湖面,泛起片片涟漪,几只天鹅在水中悠闲地游动。下到岸边,可以看到阳光穿过清澈的湖水,照在水底的卵石上,波光在水下几厘米的地方轻轻跳荡。

湖畔是一座安静的小广场,耸立着东正教圣徒的雕像。广场上有精心布置的花圃和大理石铺成的步道。过冬的海鸥时而在步道上跳跃,时而落在圣人的肩膀和头顶。

广场旁边的露天咖啡馆已经开始营业。我会坐在户外,点一杯咖啡,晒晒太阳,顺便翻几页保加利亚女作家卡萨波娃的《去湖畔:巴尔干的战争与和平之旅》。

卡萨波娃的祖母就来自奥赫里德。她在书中写到,如今广场的位置曾经有一座清真寺,前面是南斯拉夫国王亚历山大的雕像。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奥赫里德落入保加利亚人之手,雕像被扔进湖中。战争结束后,铁托的南斯拉夫重新掌控这里。清真寺被拆除,开辟出今天的广场。

喝完咖啡,我沿着湖岸向西走,经过古老的东正教堂、安静的老房子和尚未开门的餐厅。靠近堤岸的地方,有树木倒伏在水中,蓬乱的树枝露出水面。湖水轻轻冲刷着树枝周围,带起一圈圈泡沫。

快到岬角之处时,山路又再度攀升。尽管坡道陡峻,我仍心怀愉悦,因为爬到山巅,俯瞰湖湾会是一件赏心乐事。

在湖边的悬崖上,有一座建于13世纪的圣约翰教堂,传统的拜占庭风格,橘红色瓦片,墙体由淡黄色的石块砌成。教堂俯瞰蔚蓝色的湖水,周围长着高耸的柏树。几只海鸥发出微细的叫声,从教堂上方掠过。这是奥赫里德最美的地方。面对此景,我马上理解了为何中世纪的修士能在这里找到精神寄托。

很早之前,这座教堂就曾出现在我的世界里。2011年2月14日,情人节的晚上,我看过一部马其顿电影《暴雨将至》,圣约翰教堂就是电影的取景地之一。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当这座悬崖上的教堂出现在画面中时,那种遗世独立的孤寂之美带给我的震撼。

《暴雨将至》采用了一种环形叙事结构,将三段相互交错的人生故事串联在一起。在巴尔干的大地上,不同族群、宗教、文化造成的误解一次次酿成悲剧。暴力与血腥、无奈与伤痛,在人们的生命中不断上演,就像电影的环形结构一样,形成一道无休无止的宿命轮回。

每一次散步至此,我都面朝教堂和大湖,伫立良久,思索着暴风雨是否终将过去。

我转过一道弯,沿着山脊线继续前行。山路起伏不定,从片片松林中穿过——阳光透过松枝漏下来——直到经过萨缪尔城堡才开始不断下坡。

山上的居民主要是信仰东正教的马其顿斯拉夫人,而山下是阿尔巴尼亚族的聚居区,他们是北马其顿最大的少数族群,约占总人口的四分之一。

科索沃战争期间,五十万科索沃的阿尔巴尼亚族难民涌入马其顿,加剧了族群间本就存在的紧张关系。2001年,马其顿的阿尔巴尼亚族成立了武装组织“阿尔巴尼亚自由战线”,并与马其顿政府发生冲突,令这个脆弱的小国几乎走到内战边缘。最终,在国际社会的努力下,双方达成了停火协议:“阿尔巴尼亚自由战线”同意解除武装,而马其顿政府同意赋予阿族群体更多的政治权利。

对马其顿族来说,这一事件是耻辱性的挫败,而阿尔巴尼亚族则将协议视为构建民族联邦进程的开端。国际观察人士指出,如果马其顿无法加入欧盟,阿尔巴尼亚族可能会谋求获得更多的自治权,甚至在极端情况下寻求独立。

我漫步于绿色巴扎、清真寺和传统茶馆之间,看着在茶馆里抽烟打牌、无所事事的阿尔巴尼亚人。我经过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从分开的树根来看,足有数百年的树龄。

卡萨波娃写到,几个世纪以来,梧桐树周围都是餐厅、咖啡馆和理发店的所在地。无论是基督徒还是穆斯林,都会来这里刮胡子、聊八卦、嚼咸鹰嘴豆、喝小伙计用铜盘端来的土耳其咖啡。

每次散步至此,我就随意走进路边一家阿尔巴尼亚餐馆,吃瓦罐炖红腰豆、烤肉和马其顿沙拉,再喝上一瓶冰镇的斯科普里牌啤酒。

3

一天,我从餐馆出来,走进午后的阳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是哪里人?”那声音很低,既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回头,看到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脏兮兮的牛仔裤,戴着一顶褪色的毛线帽,胡楂儿也有两三天没刮了。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但因为眼睛有点斜视,给人一种愤愤不平之感。

我告诉他我从中国来。他表现出一副想要攀谈的样子。于是,我放慢脚步,和他并肩而行。

我问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老师。”他说,但用的是过去时。

“那现在呢?”

他喃喃地嘟囔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

“你现在有空?”我问。

“是的,我在散步。”

“不用去上班?”

沉默又一次降临。

我试着改变话题,问他是马其顿族还是阿尔巴尼亚族。

“阿尔巴尼亚族。”他伸出手,给我看他手上的戒指。那戒指的图案是一面阿尔巴尼亚国旗。

我告诉了他我的名字。

“艾罗尔·斯帕霍。”他说。

我很快发现,斯帕霍先生对奥赫里德乃至北马其顿一概抱有蔑视态度。他说,这个国家不尊重人才,对阿尔巴尼亚族相当不公。我问他是否遭遇了什么。他再次给出一些含含糊糊的回答。

我们经过一家传统茶馆,里面都是无事可做的阿尔巴尼亚族。我邀请斯帕霍先生进去喝茶。他撇撇嘴,露出不屑的神色。

“我们去咖啡厅。”他说,“我学生开的。”

他带着我走街串巷,最后来到一家现代风格的咖啡馆。在巴尔干的语境下,这意味着定位比传统茶馆高出一个档次。我这才意识到,斯帕霍先生可能是嫌弃茶馆里都是没文化、没工作的庶民百姓。

我们坐下来,点了两杯咖啡。咖啡厅里空空荡荡,我们是仅有的客人。

“他以前是我的学生。”斯帕霍先生说。可奇怪的是,那人刚才为我们点单时并没有额外的寒暄。

“你教他什么?”

“英语。”

“怪不得你的英语讲得这么好。”

斯帕霍先生面露自得之色。他说自己有二十多年的英语教学经验,曾在中学任教,拥有博士学位。

“研究方向是什么呢?”

“英语词汇对北马其顿阿尔巴尼亚语大众媒体的影响。”

我花了些时间才厘清斯帕霍先生说的话。渐渐地,我拼凑出一些他的人生片段:他结过婚,但又离了。他在奥赫里德郊外一个叫作斯特鲁加的小镇中学教书。出于某种原因,他最近失去了这份工作。他的心灵因此受到伤害,对社会失望透顶。

“是什么原因让你失去了工作?”

“因为学校被马其顿族的混蛋控制了。”他斜着眼,似笑非笑,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十分沙哑。

“没工作的话,生活怎么办?”

他表示,自己目前住在母亲留下的房子里,每月有一笔微薄的失业救济金。他现在就靠着这笔钱生活。

当他说出“失业救济金”时,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戏谑,仿佛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既好笑又悲愤。

“你有孩子吗?”我问。

斯帕霍先生斜眼望着我,突然讥讽地说:“我发现你的文化水平不高。”

“怎么发现的?”

“从我们的聊天中。”他说,“你问的都是一些没水平的问题。”

“那你觉得自己有水平吗?”

“当然。我是受过教育的人。”

沉默再次降临。

斯帕霍先生滑开手机,给我看他女儿的照片。不过,那张照片的像素很低,还有水印,不像是女儿发给他的,更像是他自己从“脸书”上下载的。

我问他怎么打发时间,是否想再找份工作。

“我不这么认为。我现在忙得很。我读英文书,听英文有声读物。”

“这是你的生活方式?”

“没错。”

“最近读的一本书是什么?”

“《勇于思考的魔力》。”

听着像是一本励志书。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你说你是个作家?我有个好主意给你。”接着,仿佛是为了制造一种悬疑效果,他故意停顿片刻,“免费给你。”

“什么好主意?”

他压低声音,讲起一个阴谋论故事:不久前发生在土耳其和叙利亚的毁灭性地震,其实是美国军方的电离层研究项目引起的。这个项目在阿拉斯加设有研究站,通过它可以影响云层,控制气候,制造地震,甚至还可以用于精神控制。

“你是怎么知道的?”

“研究。”

这样的对话实在令人苦恼。在另一个沉默的空当里,我拿起桌上的账单,表示我来付咖啡钱。他开始没有任何表示。当我掏出一把零钱放在桌上数时,他突然大声惊呼:“不要把钱放在桌上!”

我抬头看他,他依旧斜眼望着我。

“你会被抢的!”

“在这里?在你学生的咖啡馆里?”

我们离开咖啡馆,穿过一片冷清的市场。他指向路边的一栋房子告诉我,他住在这栋房子的二楼——这就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公寓。我们在这里分道扬镳。坦白地说,我感到如释重负。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我再次经过斯帕霍先生的房子。街上静悄悄的,公寓里亮着灯。在昏黄的灯光中,可以看到他在白布窗帘上的淡淡身影,大小不断变化,就像皮影戏中的剪影。

回到我在山上的小房间,一轮明月悬挂在山峦的黑色岬角上。月光如水般洒在湖面上,一群野鸭鸣叫着掠过,飞向远方。我一边写着当天的笔记,一边想着斯帕霍先生——他一定是因为什么丑闻而离开了学校。

突然,我灵光一闪,打开笔记本电脑,搜索他的全名。

我很快就发现了一则报道。标题是《斯特鲁加一名教授因攻击学生被判处四个月监禁》:

在北马其顿的斯特鲁加,一名英语教师因在学校与学生发生肢体冲突而被判入狱四个月。去年12月,斯特鲁加高中的艾罗尔·斯帕霍老师在一次争执中使用金属指套攻击了一名学生,导致该学生头部受伤。事件发生后,学生被送往医院接受治疗。法庭裁定斯帕霍老师犯有暴力伤害罪。

在唯一的一次法庭听证会上,斯帕霍老师辩称自己先是与同事——也是受伤学生的母亲——发生了口头争吵,随后在洗手间被学生用拳头攻击。他说自己拿出指套只是为了吓唬学生,但最终却击中了学生的头部。由于这起事件,斯帕霍老师被警方拘留,并在学校纪律委员会的建议下被解雇。

为什么一位老师会带着金属指套去学校?斯帕霍先生对我说的“学校被马其顿族的混蛋控制了”又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我很想敲响斯帕霍先生的家门,与他进一步恳谈,但又害怕他勃然大怒,对我也施以指套。

4

我给约瓦娜名片上的手机号发短信,问她是否愿意下班后共进晚餐。她没有回复。于是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出门进行我的例行散步。

走到山下广场时,我突然心血来潮,决定去圣瑙姆修道院看看。修道院距离奥赫里德约三十公里,坐落在北马其顿与阿尔巴尼亚边境附近的悬崖上,俯瞰奥赫里德湖。

广场附近停着两辆等活儿的出租车。我与其中一辆谈好价格,坐了进去。一开始,司机开得很慢,仿佛有什么心事。过了一会儿,他问我是否介意他抽烟,我说请便。

在巴尔干旅行,哪里都无人禁烟,而自从离开杜布罗夫尼克以来,我也逐渐练就了一副铁肺。司机点上烟,吞云吐雾,烟雾顺着车窗缝隙迅速飘散,仿佛被人猛地拽了出去。

刚才,司机开得不紧不慢,这时却像大力水手吃完菠菜,突然精神抖擞:换挡、踩油门、加速、超车,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轮胎在转弯时吱吱作响……我不由得再次感叹,尼古丁真是一种高效毒品。

公路沿着湖岸延伸,一侧是连绵起伏的山峦,点缀着灌木丛和金雀花,另一侧是碧蓝的湖水,倒映着白云和树影。

我们穿过湖边小镇,街道两旁有不少挂着招牌的旅馆。夏季时,这里恐怕会人满为患,但此刻却异常宁静,只有几位老人在湖边下着双陆棋。

我在圣瑙姆修道院外下车,信步走进庭院。从地图上看,这里几乎就在边境线上。

圣瑙姆修道院曾被奥斯曼土耳其人摧毁,后在16至17世纪间重建。我走进教堂,看到一位身着黑袍、留着大胡子的修士,手持香炉,在空中摇晃。烟雾袅袅飘散,发出阵阵浓烈的香气。

一道矮门通向一个昏暗的狭小空间,那里就是圣瑙姆的墓室。上方是圣瑙姆的壁画,同样被希望治疗眼疾的信徒刮去了双眼。

有一则传说,圣瑙姆没有真的死去,当你俯身在他的大理石棺木上时,依然可以听到他低沉的心跳声。于是,我俯下身,把耳朵贴在那块被摩擦得光滑的区域,侧耳倾听——我只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教堂外是一座宁静的花园,几只孔雀漫步其间。我穿过一道小门,欣赏外面广阔的湖景。湖水清澈碧蓝,对岸是染霜的阿尔巴尼亚群山,掩映在如纱的云雾之间。

湖边有一家餐厅,烧着暖炉,看起来气氛温馨。时间已过正午,我点了半瓶白葡萄酒和一份烤鳟鱼。鳟鱼是奥赫里德湖的特产,用炭火烤制,只以盐和柠檬汁调味。

我吃着鲜美的鳟鱼,不时喝一口冰镇的白葡萄酒。餐厅外的甲板上洒满阳光,垂柳倒映在湖面上,偶尔可以听到几声婉转的鸟鸣。

饭后,我点了一杯咖啡,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继续写笔记,然后又看了会儿书。原来,在土耳其人统治时期,圣瑙姆修道院附近有一座集市,周边信仰东正教的商人和农民都会在这里聚集。

下午三点,我拿出手机查看——约瓦娜回复了我。她说自己刚才在做手术,但晚上有空。她的下班时间较晚,要到七点才能见面。我回复说,七点刚刚好,然后我找了一家老城的餐厅,将地址发给了她。

圣瑙姆修道院附近没有出租车。我按照餐厅侍者的指示,走到路边等待小巴。

这里没有站牌,也不见其他乘客。半小时后,我已经开始怀疑,这趟车是不是取消了。

一位穿着大衣的老妇人走了过来。我打着手势问她,是否也是去奥赫里德。她点了点头,示意我和她一起等车。

上车前,老妇人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了我手里。我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块巧克力糖,可能因为大衣太暖和,糖已经有些融化。

回到奥赫里德,天空呈现出柔和的黄蓝渐变色,远山的轮廓在晚霞中若隐若现。我走回山上的小房间,睡了一会儿,直到一阵海鸥的叫声将我吵醒。我看了一眼时间,出门前往餐厅。

5

走到餐厅时,约瓦娜已经在门口等我。她穿着白色粗线毛衣和蓝色牛仔裤,脚踩一双黑色雕花皮鞋。小巧的肩膀上背着一只韩式黑色双肩包。从背后看去,如果不是那头红色长发,她几乎会让我误以为是一个东亚女孩。

这是一家意式餐厅,但也做土耳其比萨。餐厅的生意并不繁忙,除了我们,只有另外一桌客人。我们在餐桌旁坐下,阿尔巴尼亚族侍者递上了菜单。

我们点了奶油南瓜汤、吞拿鱼沙拉和土耳其比萨。约瓦娜不喝酒,于是我们点了一大瓶气泡水。

我谈起不久前遇到的斯帕霍先生。约瓦娜说,族群关系紧张是当前北马其顿面临的最大问题之一。尤其是在奥赫里德地区,由于与阿尔巴尼亚接壤,阿尔巴尼亚族人口众多。实际上,她所在诊所的老板就是阿尔巴尼亚族。

“工作还顺利吗?”我问。

“老板是阿尔巴尼亚族,还有一个护士也是阿尔巴尼亚族,老板有时会把本该由护士做的工作交给我。比如打扫卫生、准备器械这类事情。”约瓦娜说,“我每周工作六天,每天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但老板只付我六小时的工资。”

“不能和老板谈一下?”

“没用的。”

约瓦娜她挽起毛衣的袖口,露出纤细的小臂,左手腕上戴着一款老式手表,右手腕则佩戴了两枚细细的银镯。

侍者为我们端上了南瓜汤。尽管味道非常寡淡,我们还是一勺一勺地小心喝着。勺子与汤盘接触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问约瓦娜是不是奥赫里德人。

她说不是,她来自北部靠近科索沃的大山深处。小镇只有不到一千人口。除了马其顿族,还有阿尔巴尼亚族和土耳其族。

“怎么会有土耳其族?”

“奥斯曼时代留下来的土耳其人后裔。”

小镇附近有一座著名的修道院,名为“施洗者圣约翰比戈尔斯基修道院”。约瓦娜一脸认真地告诉我,这座修道院在整个马其顿都非常有名,有很多灵验的传说,许多渴望怀孕的女性都会去那里祈祷。

这样的传说世界各地都有,不过是将宗教与人类最普遍的愿望结合在一起。因此看到约瓦娜如此认真的表情,我就笑着问她:“真的这么灵验吗?”

“非常灵验。”她说,“我母亲去那里祈祷过一次,结果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生了八个女儿。”

“天啊,太灵验了!”

在八个姊妹中,约瓦娜排行第四,三个姐姐都已嫁人。

“所以压力到你这边了?”

“是的。”约瓦娜莞尔一笑。

侍者撤下喝了一半的南瓜汤,将沙拉和土耳其比萨一起端了上来。这家餐厅生意清淡看来是有原因的——沙拉水分过多,而土耳其比萨却干得像块案板。

我问约瓦娜为何会选择成为牙医。

“我父亲是镇上的医生。”她说,“我们八个姊妹中必须有一个人继承他的事业。我本来是要接班的,但一个姐姐说她更愿意留下来,于是我就去学了牙医。结果,她并没有接班,而我那时已经在首都斯科普里上大学了。”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的原因,来自她自身经历的痛苦。

约瓦娜告诉我,她两侧各有一颗臼齿被拔掉了,导致她的上下牙无法咬合。

“为什么要拔掉呢?”

“小时候我得了蛀牙,痛得死去活来。我去镇上唯一一家牙科诊所看牙,牙医说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拔掉。后来,我自己也学了牙医,这才意识到镇上的牙医其实并没有真正的医术,他处理任何坏牙的方法就是拔掉。”

我注意到,在吃比萨的时候,约瓦娜会用餐刀小心翼翼地剔掉上面的肉粒,然后堆在盘子的一角。

“肉粒太大了?”我问。

“是的,我咬不动这么大的东西。”

“或许可以考虑植牙?”

“是的,但要花很多钱。”她说,“我还没有攒够这笔钱。”

毕业后,约瓦娜独自一人来到奥赫里德,在这家由阿尔巴尼亚族医生开设的诊所担任助理医师。老板给她的月薪是四百欧元,折合人民币不到三千元。为了节省开支,她没有在奥赫里德租房,而是选择住到更远的斯特鲁加。她租了一间单人公寓,每月的租金仍要一百五十欧元。

“所以攒不下什么钱。”她说。

“为什么没有留在斯科普里,找一家马其顿族开的诊所呢?”

约瓦娜解释说,斯科普里的诊所全都要求至少三年的工作经验,所以她只能先来奥赫里德工作。

“一方面是工作经验,一方面是客户资源。”她说,“只有积累到至少五百名客户,将来才有机会开设自己的诊所。”

在奥赫里德的诊所工作了一段时间后,不时会有人邀请约瓦娜下班后外出,她有时也会接受这样的邀请。

“为了维护客户关系?”

她听后笑了起来。她说,最近有一个阿尔巴尼亚族男人在追求她。他有房有车,是个生意人。

“但是我们不太可能结婚。”

“因为宗教不同?”

“是的。他是阿尔巴尼亚族,如果嫁给他,我就必须改信伊斯兰教。我的父母是不会同意的。”

“那么,你对他的印象如何?喜欢他吗?”

约瓦娜摇了摇头,“他很有钱,会送我礼物,但我对他并没有感情上的想法。”

大学期间,约瓦娜交过一个马其顿族的男朋友,学的是信息工程专业。毕业前夕,他们分手了,是男方提出的。

“他说和我在一起的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了。”

“怎么讲?”

“他毕业后会去意大利留学。即使我们在一起,也要面对长期不能见面的现实,这件事会影响我们的心态。实际上,我在大四第二学期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我努力让自己不过分纠结这些。我觉得,事情到了那一步自然会有结果。”

约瓦娜抬起手臂,两个银镯沿着她纤细的胳膊滑落。

“刚分手的时候,我很难过,哭过几次,心里放不下他,但我现在开始觉得,分手其实是一件好事。我从小就是一个性格独立的人,但因为对他的爱,我在生活中逐渐丧失了一部分自我。无论做什么,我都会不自觉地首先考虑他的感受——我几乎忘了我自己。”

毕业分手的时候,也是约瓦娜独自一人来到奥赫里德开始新工作的时候。面对一个陌生的环境,加上感情上的起伏,她是如何纾解内心情绪的?

“我喜欢跳舞,这是我从小的爱好。我的成绩很好,但一有机会就去跳舞。”她说,“每隔一段时间,我还会重新布置家具,改变房间布局,通过这种方式来转换心情。”

她拿出手机,给我看她公寓现在的照片。小小的房间里,摆着一张浅米色的双人沙发,搭配色彩鲜艳的抱枕。落地灯旁,摆放着几盆小植物,窗台上还放着一排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小摆件。

房间不大,却很温馨。我逐渐意识到,或许是学医的原因,约瓦娜的行为很少是随意或漫不经心的。对于她所做的事情,或者是她在某种程度上能够掌控的事情,她总是追求一种美好的状态。

除了重新布置家具,她也会阅读。

“英文爱情小说,主要是用来消磨时间的。”她笑着说,仿佛书的内容并不重要,仿佛在孤寂之中只要有书读就好。

“还有韩剧。我最近在追《文森佐》。”

我没听说过这部剧。我问她看不看《鱿鱼游戏》。

她摇了摇头,“我不喜欢那么热门的东西。”

饭后,我们各自点了一杯咖啡——就连咖啡也不对劲,像是用受潮的咖啡豆煮的。

约瓦娜问我,为什么要写一本巴尔干的书?

我沉思片刻,回答说有很多原因。

“但最重要的原因是,我想记录下自己走过的路和途中邂逅的人——这就像书写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只有把它们写下来,我才能与它们建立起持久的联系。无论将来相隔多远,它们都会永远在我心里。”

吃完饭,我们穿过老城,步行到主路上。去斯特鲁加的最后一班小巴已经离开了,但有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这个时间打车肯定是一笔不菲的开销。约瓦娜犹豫了一下,说她准备给一个朋友打电话,请他开车送她回去。

“不会是那个追求你的阿尔巴尼亚族商人吧?”

她没说话。

“让我来支付车费吧。”

她婉拒了我的提议。

“这是我应该做的。是我邀请你出来吃晚餐的。晚餐这么难吃,现在又这么晚了。另外,如果你不喜欢那个男人,或许还是不要麻烦他为好。”

不等她再回答,我就走过去与出租车司机交涉。他开价三十欧。我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五十欧的钞票给他。他接过去,打开灯,狡黠地摸了摸夹克,表示自己没有零钱。

“这钱都是你的。”我说。

我回到约瓦娜身边,告诉她车已经安排好了。

“谢谢你。”

“别客气。”我说,“希望你早日积累到五百个客户。”

她看着我的脸微笑,“也希望你早日写出巴尔干的书。”

“肯定会写出来的。”我也笑着回答。

我帮她关上车门,看着出租车掉头向北驶去。直到尾灯在街角消失不见,我才转身离去。

我还不想返回山上的公寓,于是漫步至一家爵士乐酒吧,结果大门紧闭。我又去了另一家酒吧,里面正播放塞尔维亚的流行音乐,但室内空空荡荡。

显然,在这个季节,奥赫里德的任何角落都难觅游客的踪影。

我点了一杯啤酒,一口气喝掉半杯。喝完两杯啤酒后,我离开了酒吧。

这是一个温和的夜晚。我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山。一轮丰满的圆月悬挂在湖面上方,湖水宛如无边无际的海洋,在银白色的月光下不安地闪烁。水中的月影轻轻颤动,像破壳而出的小鸡抖动绒毛,最终慢慢地恢复了自我。

一切复归平静。

6

在北马其顿,马其顿族与阿尔巴尼亚族之间的紧张关系,或许还不是这个国家面对的最大挑战。

在首都斯科普里,我下榻的酒店外就是马其顿广场。在这个宽敞的圆形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名为“骑马勇士”的雕像,生动地刻画了亚历山大大帝的英姿。不远处,北马其顿的国旗在温暖的春风中徐徐招展。

1991年,马其顿宣布从南斯拉夫独立,采用了“马其顿共和国”这一国名,国旗设计为鲜艳的红色背景搭配一颗黄色的十六芒星。这颗星被称作“维吉纳太阳”或“马其顿之星”,其图案与邻国希腊马其顿大区的州旗相似,仅背景色彩不同。这一国名和国旗的设计立刻激起了希腊的强烈抗议。希腊坚称“马其顿”这一名称源自古希腊时期的马其顿王国。公元前4世纪,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大帝统一了希腊,并建立了一个横跨欧亚非三洲的庞大帝国。希腊将“马其顿”视为自身的历史遗产,认为“马其顿共和国”这一国名不仅是对希腊文化的侵占,还隐含了对希腊境内的马其顿地区的主权要求。然而,希腊并未详细解释这个毫无军事力量的小国“马其顿共和国”,究竟如何能够对身为北约和欧盟成员国的希腊构成威胁。1995年,北马其顿被迫同意更改国旗,采用了全新的设计,但两国在国名上的争议仍旧悬而未决。

进入21世纪,前南斯拉夫各加盟共和国纷纷申请加入欧盟。斯洛文尼亚在2004年率先加入,克罗地亚在2009年紧随其后。马其顿迫切地希望跟随这些国家的脚步,也提交了入盟申请,但成员国希腊的反对使这一进程陷入僵局。双方主要争议的焦点在于“马其顿共和国”这一国名。最终,马其顿在2019年做出妥协,正式将国名更改为“北马其顿共和国”,希腊这才同意支持其加入欧盟。尽管这一略显屈辱的更名举措为北马其顿的欧盟之路扫除了一些障碍,但加入欧盟的具体进程仍需时日——因为另一个邻国保加利亚此时跳出来反对,并连续两次否决了北马其顿的入盟谈判框架。

北马其顿和保加利亚之间的冲突同样围绕民族认同和语言问题展开。保加利亚认为,北马其顿地区在历史上属于大保加利亚的一部分,不承认马其顿人是一个独立的民族,坚称北马其顿的斯拉夫人是保加利亚人的一支;与此同时,保加利亚还否认马其顿语作为一门独立语言的地位,认为它只是保加利亚语的某种方言。

北马其顿的国家和民族地位之所以频繁遭受挑战,根源在于其复杂的地理和历史背景。

马其顿是巴尔干半岛上的一个地理和历史区域。长久以来,它的界线一直在不断变化。从地图上看,它们就像流动的水银,在奥赫里德湖周围以及爱琴海、亚得里亚海和黑海南岸之间移动。

在这片多元文化的土地上,混居着希腊人、保加利亚人、阿尔巴尼亚人、塞尔维亚人、犹太人和土耳其人。这种混杂状况甚至催生了法语中“混合沙拉”(macedoine)一词。

然而,在奥斯曼帝国统治下,这些群体的身份认同更多是基于宗教而非民族,对于“希腊人”或“保加利亚人”这样的民族身份,他们知之甚少。

到了19世纪末,随着奥斯曼帝国的衰落,民族主义开始在这片土地上兴起。马其顿地区的斯拉夫语使用者,开始被视为“保加利亚人”或“希腊人”,有时也被认为是“塞尔维亚人”。在这个过程中,马其顿地区的控制权和身份认同问题日益凸显,引发了一系列复杂的政治纷争,这就是著名的“马其顿问题”,在民族主义运动中占据了至关重要的地位。

在这样的背景下,希腊、保加利亚和塞尔维亚等新兴国家,刚刚摆脱了奥斯曼帝国的枷锁,便投入对马其顿地区的激烈争夺之中。这些国家在历史的不同阶段都统治过马其顿,因此它们都宣称马其顿属于自己。

正如许多精心构建的民族叙事一样,这些国家纷纷从历史中搜寻支撑自己立场的证据,同时小心翼翼地在故事变得更为复杂之前止步。每个国家心中都有一个“马其顿”,但那往往是一个存在于对辉煌历史的集体幻想中的马其顿,而这个辉煌历史现在被要求为当下注入意义和价值。

经过两次巴尔干战争和两次世界大战的洗礼,马其顿地区最终被希腊、保加利亚和南斯拉夫分割。铁托政府有意为今天北马其顿的居民打造出一个独特的民族和语言身份,旨在削弱他们与邻近保加利亚人之间的联系。

从语言学的角度看,北马其顿人所说的斯拉夫语与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关系较远,而与保加利亚语极为相似。然而,经过南斯拉夫时代的锻造,北马其顿地区的居民逐渐发展出一种独立的身份认同。当我漫步在这个脆弱小国的街道、广场和博物馆时,几乎随时都能感受到它对自我身份的宣示。

和很多新兴国家一样,这种宣示有时会达到过犹不及的程度。比如,矗立在马其顿广场中央的亚历山大雕像,无论从文化意义还是种族意义上,都与今天的北马其顿人没有丝毫关联,但却被北马其顿当作了自己的民族英雄。

7

相比贝尔格莱德和萨格勒布,斯科普里其实更算得上是一座南斯拉夫建造的城市。1963年7月26日,斯科普里发生了里氏6.9级大地震,这座城市约80%的区域化为一片瓦砾。当时正值南斯拉夫的鼎盛时期,大规模的重建工作成为一项重要的国际努力,吸引了来自东西方两大阵营的关注和援建。

重建斯科普里时,南斯拉夫显得信心十足,不以本土风格为本,而是将当时世界上最前卫的城市规划理念移用至此,借以标志南斯拉夫融汇东西的开放胸襟。日本建筑师丹下健三为斯科普里制定了重建方案。他是20世纪最杰出的建筑师之一,也是日本战后“新陈代谢运动”的倡导者。

在经历了数月巴尔干半岛的旅行后,我一抵达斯科普里就感受到了某种南斯拉夫式的国际化气息。半个世纪之后,斯科普里的宽阔大道、前卫住宅楼、开阔的公共空间和一些精心布局的公共设施,依旧能让人一窥南斯拉夫黄金时代的风貌。然而,随着南斯拉夫的解体,这座城市的面貌和身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近年来,北马其顿政府实施了一项宏大的城市更新工程——“斯科普里2014”。这一项目自2010年正式启动,旨在通过重塑斯科普里的城市景观,提升国民自豪感,并吸引更多游客前来参观。

项目包括兴建众多纪念雕像,同时对许多南斯拉夫时期的建筑进行新古典主义风格的翻新,让这座城市散发出巴黎和维也纳的韵味。然而,从一开始,这个项目便陷入了广泛的争议和分歧,至今仍是斯科普里热议的话题。

瓦斯科当过十多年记者,杂志社倒闭后转行成为一名向导。一天早上,他陪我在马其顿广场及周边走了一圈。

我们在亚历山大雕像下见面时,他撑着一把黑色雨伞,上面印着“斯科普里免费徒步游”的字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早上十点,这位前记者都会撑着这把伞,风雨无阻地站在雕像下,等待与他碰头的人。

我与瓦斯科一起徜徉在广场上,感觉自己仿佛走进了一座大型主题乐园。瓦尔达尔河畔,新古典主义与巴洛克风格的建筑群——包括博物馆、政府大楼和重建的国家大剧院——傲然矗立,而雕像更是如雨后春笋般遍地生长,数量之多令人咋舌。

目光所及,古希腊的亚历山大大帝、拜占庭的查士丁尼大帝、保加利亚的萨缪尔国王、哲学家亚里士多德、东正教圣徒西里尔和美多迪乌斯以及天主教特蕾莎修女等历史人物的青铜雕像随处可见。

在一座横跨瓦尔达尔河的步行桥上,我粗略地数了数,竟然就有近三十座雕像,分别代表着马其顿在音乐、文学和艺术领域的重要人物。这些历史上的杰出人物齐聚一堂,仿佛在向世人宣告:北马其顿虽小,却孕育了无数辉煌的传奇。

瓦斯科透露,虽然没有确切的统计数字,但估计有近千座雕像散布在斯科普里的广场、公园、道路、桥梁,甚至河中。

“河中也有?”我惊讶地问。

瓦斯科点点头,指向停在瓦尔达尔河上的三艘仿古海盗船:“2014年的斯科普里一直让我们感到震惊,但看到这三艘海盗船时,我们还是彻底蒙掉了——要知道,北马其顿可是一个内陆国家啊!”

我很快发现,瓦斯科是个充满幽默感的人。在介绍每一座雕像时,他都会乐此不疲地指出,这位历史人物的归属与哪个国家存在争议。这片土地曾被古希腊人、保加利亚人、塞尔维亚人和土耳其人统治,而现在,独立的北马其顿人要在他们的首都留下自己的印记。

“基本上,这些历史人物大都被认为属于希腊、保加利亚或塞尔维亚,但由于他们出生在马其顿的土地上,或者曾经统治过这里,所以我们也将他们视为北马其顿的历史人物。”

这种逻辑多少有些烧脑,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这些雕像使斯科普里成了一个令人惊叹的奇观,甚至有国际媒体将这里评为“世界刻奇之都”。

“有不少人会将这个项目视为对公共空间的亵渎,对城市和市民的侮辱。他们甚至不再前往市中心。就算不得不经过,也会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就像丧尸走路一样。”瓦斯科说,“但另一方面,这个项目的确增加了斯科普里的知名度,为游客提供了许多有趣的观光点,使斯科普里成了一个充满话题性的城市。”

“那你自己是怎样的态度呢?”我问。

瓦斯科笑道:“你瞧,这些雕像至少让我的工作变得轻松了许多。单是讲述这些雕像背后的历史故事,就能让我说上好几个小时。如果没有它们,我还真不知道该带你去哪里散步。”

在我们四处漫步时,总有七八条流浪狗跟随左右——广场上到处是游荡的流浪狗。不知何故,这几条流浪狗对我们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一路跟随,宛如一支忠心的护卫队。

瓦斯科带我走上一条大街,前方出现了一座与巴黎凯旋门极为相似的建筑——这也是“斯科普里2014”的成果之一。

“是不是有点眼熟?”瓦斯科调侃道,“尽管我还没去过巴黎,但我觉得自己就和巴黎人一样。”

这时,一辆黑色奔驰车穿过这座凯旋门式的建筑,驶入我们所在的大街,打算转入新古典主义建筑背后的一条小巷——那条小巷似乎是流浪狗的领地。

突然,我身边的一条大黄狗吠叫起来。其他流浪狗听到声音,迅速从四面八方奔跑过来,将那辆奔驰车团团围住。它们在空中晃动口鼻,发出警告性的咆哮,颈背上的毛发竖立,显得既警觉又凶猛。司机显然被这阵势吓到,困在原地,不知所措。最终,他只好放弃原定计划,掉头返回。那一大群流浪狗继续吠叫着,乘胜追击,直到奔驰车再次穿过凯旋门,它们才一同凯旋。

瓦斯科告诉我,在“斯科普里2014”被叫停之前,这个项目已经耗费了大约5.6亿欧元。对小小的北马其顿来说,这算得上是一个天文数字。项目引发的巨大争议在2015年触发了大规模的民众抗议,最终导致执政党垮台。

项目的主要推动者北马其顿前总理尼古拉·格鲁埃夫斯基,被马其顿法庭以涉嫌滥用职权、腐败和选举舞弊等罪名,判处两年监禁。但在判决下达之前,他宣称自己受到政治迫害,逃至匈牙利,并获得了政治庇护。

“斯科普里2014”项目原本旨在加强北马其顿国家和民族的凝聚力,却出乎意料地引发了更为深刻的社会分裂。这一现象不仅凸显了身份认同、历史诠释和现代治理等层面的棘手问题,而且预示着北马其顿在未来仍将面临诸多类似的挑战。

我与瓦斯科边走边聊,最终又回到了亚历山大大帝的雕像下。几条流浪狗依旧随行左右,让我觉得自己有种乡镇一霸的威风。

我掏出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递给瓦斯科作为小费。他接过来,面露笑容。

我对瓦斯科说,我以前也当过记者。我问他是否偶尔还会怀念过去当记者的日子。

“那时候确实很有意思,也更有成就感。”瓦斯科感慨道,“但生活总是现实的,首先得保证温饱。而且,能带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参观我的城市,这本身也是一种快乐。”

他笑d65eb80dd6fae29955b9ccf46b2715be了笑,将钱折好,塞进口袋,收起那把“斯科普里免费徒步游”的雨伞,和我握手告别。

8

一位驻荷兰的记者向我引荐了她的友人拉塔科斯基先生——他是北马其顿电视台的纪录片导演,兼具作家身份。

“他两个月后会去北京进修,”身在荷兰的记者朋友告诉我,“你们不妨互相认识一下。”

于是,我与拉塔科斯基先生取得联系,约在瓦尔达尔河畔的一家爱尔兰酒吧见面。

午后,我漫步穿过马其顿广场,沿着洒满阳光的河岸前行。我路过一艘海盗船——它曾经是一家海盗风格的主题餐厅——如今却宛如经历了一场风暴后搁浅在此。甲板上围着已经破损的警戒带,船舱里堆满垃圾,看上去一片狼藉。

在这艘海盗船的斜对面,就是那家爱尔兰酒吧。室内摆着简洁的木制桌椅,吧台架上陈列着各种瓶装威士忌,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桌面上。在这清新古朴的空间里,坐着我要拜访的导演。

他年约四十,目光有神,面庞略显圆润,下巴上留着一小撮胡子,给人一种成熟稳重之感。他身穿深色西装外套,内搭浅灰色高领毛衣,手臂轻松地交叉在身前,流露出一股骄傲和自信。

初见之下,他就让我想到了中年版的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那双湛蓝的眼睛——我后来得知——遗传自他的克罗地亚母亲,也让我想起了在萨格勒布结识的阿丽达。

寒暄过后,我们坐下来,点了两杯斯科普里生啤。我提起他即将前往北京进修的事情,并表示届时可以为他导游,带他游览各个名胜。

“我对北京已经很熟悉了。”拉塔科斯基先生含笑回答。

原来,拉塔科斯基先生已经去过几次中国,还在云南和贵州拍摄过纪录片。他回忆,每次探访少数民族的村落,都会受到村民们的热烈欢迎。他们身着节日盛装,为他表演欢快的迎宾舞。宴会上总是摆满丰盛的佳肴,白酒更是像自来水一样源源不断。

拉塔科斯基先生说,他甚至还有个中文名字,叫“南瓜”。

“南瓜?”

“由于我完全吃不了辣,在云南和贵州期间,我几乎每顿都点清蒸南瓜。”拉塔科斯基先生笑道,“当地人从没见过这么爱吃南瓜的人,因此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我感叹,拍纪录片真是一份艰苦的工作。

拉塔科斯基先生轻轻地摇了摇头,“当你对自己的工作充满热爱时,它就不再是苦差,而更像是心甘情愿的选择。所以我常说,找到一份你热爱的工作,那你这辈子就不用工作了,哈哈哈!”

纪录片在北马其顿的“央视”播出,颇受好评。与此同时,拉塔科斯基先生还致力于文学创作。

“旅行文学。”他说,“我一个人前往土耳其,从伊斯坦布尔出发,一路向东,穿越安纳托利亚高原。回来后,我写了一本书。”

这本描绘土耳其历史与风土的作品,成了北马其顿的畅销书。以这里的标准来说,那代表三百本的销量。

我问拉塔科斯基先生,在北马其顿是否能靠写作为生。

他大笑起来,“那怎么可能!如果仅靠写作为生,那是会饿死人的。在这里,没有‘职业作家’一说,大家都有别的工作。写作,只能作为一种寄托心灵的爱好。”

尽管如此,这似乎并未削弱拉塔科斯基先生对文学的雄心和信念。他告诉我,他非常推崇意大利作家爱德蒙多·德·亚米契斯的《君士坦丁堡》,他期望自己的作品也能如偶像之作一般不朽。

我问他怎么看待丽贝卡·韦斯特的《黑羊与灰鹰》。他坦言自己并未认真读过。

“坦白地说,我对西方作家写巴尔干的书没多大兴趣。”拉塔科斯基先生说,“西方视角总是对巴尔干充满偏见,总是把自己当作文明的化身,而将巴尔干视为野蛮。”

“那你觉得是否存在一种巴尔干的视角?”

拉塔科斯基先生沉思片刻后说:“我渴望能够呈现一种巴尔干视角。这意味着不应该再将欧洲视为文明的唯一标准,而是在与欧洲的互动中,坚守自身的主体性。在这一点上,我很欣赏南斯拉夫时期——那是一个我们几乎拥有了这种视角的年代。”

我提到在1990年代前南斯拉夫解体的过程中,北马其顿是唯一以和平方式获得独立的国家。

拉塔科斯基先生对此评论道:“塞尔维亚人尊重我们,所以我们对塞尔维亚人也没有偏见。这就是你在北马其顿的任何酒吧里都能听到塞尔维亚音乐的原因。”

我问起“斯科普里2014”项目。我想知道拉塔科斯基先生如何看待北马其顿与邻国之间的争议。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们在自己的国家竖立雕像,那是我们的自由。我们可没有阻止其他国家在它们的国家竖立雕像。”

“那算不算是篡夺别国的历史呢?”

“我不这么认为。”拉塔科斯基先生严肃地说,“我们从未否认过其他国家的历史主张。希腊人视亚历山大为他们的英雄,我们从未表示异议。但在如何解读历史的问题上,我们同样有权坚持自己的立场。”

两杯啤酒很快喝完了。拉塔科斯基先生结了账,还大方地留下一笔小费。他表示可以带我去瓦尔达尔河对岸的老城看看。于是,我们离开爱尔兰酒吧,步行前往充满奥斯曼遗风的老城。

在许多巴尔干城市中,都可以找到如此风格的老城:狭窄的街巷纵横交错,两旁密布着摊位、商铺、茶馆和餐厅,间或点缀着清真寺和土耳其浴室。

这些店铺和摊位大都紧凑地排列在一起,几乎没有间隔,出售的商品多与穆斯林传统生活相关:金银饰品、精美刺绣、手工地毯,以及各式宗教用品,如经文盒、经书台和熏香。

拉塔科斯基先生说,住在老城的居民大都是阿尔巴尼亚族,老城的轮廓在土耳其统治时代大体就是现在的样子。长期以来,土耳其人的统治从欧洲的记忆中被抹去了,似乎每个人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在欧洲大陆的这个角落,曾经有过一个个奥斯曼的城市。

我们找了一家土耳其茶馆,喝了一杯红茶,吃了一份土耳其传统甜品。之后,我们沿着石阶,爬上一座山丘。那里有一座观景台,可以将周围的景色尽收眼底。

此时已是黄昏,空中起了薄雾,落日变成灿烂的橘红色。我看到,在远处的山巅之上,坐落着一座巨大的白色建筑,四周被茂密的森林环抱。

这座建筑以现代风格为基调,简洁的线条透露出戒备森严的气息。在它背后,是连绵的山峦与辽阔的天际。夕阳的余晖中,它看上去就像一座玫瑰色的城堡,让人不禁想到托马斯·曼的《魔山》。

“那个建筑是干什么的?”我问。

“美国大使馆。”拉塔科斯基先生低声告诉我。

“怎么规模这么大?”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拉塔科斯基先生说,“你认为,在北马其顿这么小的国家,美国人为什么要建造这么大的使馆?”

我转头注视拉塔科斯基先生。他的脸也被夕阳染成了玫瑰色。

“为什么?”

“显而易见,这是一个用来监视和控制整个巴尔干地区的巨大机器。”

我睁大眼睛,看着拉塔科斯基先生,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你刚才问我‘斯科普里2014’项目。你可能已经知道,这个项目的主要推动者是我们的前总理。他因为涉嫌腐败,被判刑两年,随后在匈牙利获得了政治庇护。你可能不知道,在他执政期间,北马其顿的政策风向从原本的亲欧洲和亲北约,转向了亲俄罗斯和亲塞尔维亚——这恐怕才是导致他下台的真正原因。”

“你是说,是政治因素而非腐败问题使他下台的?”

“在我看来,就是政治因素。”拉塔科斯基先生断然说道,“你想想看,如果是单纯的腐败问题,欧盟会允许他在一个欧盟成员国寻求庇护吗?”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开口。

“所以说,真正掌控这片土地的,是他们。”拉塔科斯基先生的目光投向山巅的美国大使馆,“而我们,不过是被操控的木偶。”

有近三分钟的时间,我们都陷入了沉默,只是望着黄昏中的大地和山峦。在朦胧的雾霭中,世界显得那么沉静,那么柔和,仿佛对尘世的一切纷争、荣辱、贵贱,乃至生命的诞生与消亡,全都不以为意,甚至浑然不觉。

拉塔科斯基先生突然长叹一声,轻声说道:“你知道吗?我心中一直有个愿望,就是好好写写我的城市。她或许过于平凡,过于丑陋,被人轻视,遭人嘲笑,但是我爱她。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地方能与她相比。”

在夕阳下,拉塔科斯基先生的眼眶显得有些湿润。四周阒寂无声,但如果仔细倾听,还是能够捕捉到山下城市的声响——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波动声,像火车穿过旷野,驶向远方。

责任编辑:孟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