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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指(短篇小说)

2024-10-10程惠子

当代 2024年5期

作者简介:程惠子,女,1996 年生于西安。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小说及非虚构作品见《上海文学》《青年文学》《长江文艺》《中国校园文学》《青春》等刊,有作品被选刊转载。曾获青春文学奖·最佳中短篇小说奖、陕西青年文学奖。

还未到黄昏,街边的白铁卷帘门就道道铡下,哐啷哐啷的声音此起彼伏。入了秋,接连半月都落雨,两边铺头生意难做。这条街年代久远,蜡青一早松泛,又兼平日里许多细路仔[1]在这里挖土凿石,撬下石子好去追打街角的猫,旧疾更添新伤。晴日还好,尚能容下一部车颠簸驶过,到了雨水天,水凼遍布,泥沙俱下,莫讲行车,行人只街口望一眼便知难而退。偶有一两个细路偷跑出来,穿雨鞋在街上踩水,伴随着阵阵尖叫,一脚踏入水凼,故意将水溅起很高。不用多久,便有钴蓝色的窗在头顶拉开,刺啦一声,沉积的铁锈被撕开一个口子,跟着探出一张发黄面孔,放开喉咙冲下面喊:“衰仔!作死乜?[2]”

趁街口的陈阿婆还未落闸,阿爸买来两只钵仔糕递给阿才,将先头嘱咐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阿爸问阿才:“我先头讲乜嘢话?仲记唔记得啊?[3]”阿才一手一支钵仔糕,左右盯住一阵,最后把右手红豆那支放入口中。陈阿婆短筒阔封[4],吟吟沉沉[5],她的孙子站在祖母身旁,头未及台面高,踮脚张望。他睇见阿才食糕,伸出手指道:“傻西西,食雪批。”陈阿婆闻声立时一掌打在孙子头上,但那一掌显然不怎么疼,做样而已,小孙子依旧跳着叫着。阿才吃完右手的糕,又对着左手桂花味的那支望了一阵。钵仔糕清透明亮,在阿才眼中慢慢变形,仿佛能看到另一个世界。他稍稍迟疑,将糕换到右手,然后缓缓放入口中。陈阿婆向阿才父子道歉:“佢仲细唔生性,唔该。[6]”说完拿起另一支糕要塞给阿才,阿爸连忙摆手,拉阿才离开了铺位。行返屋门口,两支钵仔糕都食完,阿爸撑着伞蹲下来,再一次交代阿才:“记住啊,唔好唔记得啊。”

阿妈守在摊前还未闩铺。摊前满是积水,阿妈从屋里扯来长长的电线,悬了一只钨丝灯泡在头顶。光铺泻在台面,亦照亮了脚底的水。一只青蛙由水面跳过,水花清凌凌,转眼又遁入黑暗,入秋后青蛙很难再见,未知它还能活多久。

没有人来,阿妈就对着面前的一点光穿珠子,银色的粒米珠,不及小拇指甲一半大,穿一串两毛钱。阿才记得这个数字,是阿弟告诉他的,说这话时阿弟在他面前比出两根短短的手指,“两毫纸啊,唔系两蚊噶,十个两毫纸先系两蚊噶。[7]”

阿弟还在上幼稚园,已经可算阿才算不到的数字,阿妈总账时常揽住阿弟,教他认钱算钱,还握着他的手教他扱印。图章在纸上轻轻一落,阿妈拧转身收好,阿弟还想要玩,被阿妈哄住了。“月月盖章,月月入账——之后嘞?”阿弟想了想,继而接口道:“得心应手,长赚长有![8]”

阿妈摸着阿弟的头笑笑,连阿爸也夸阿弟聪明。他们时常在饭桌上出题,让阿才和阿弟算那些数字,五加二得几,八减六得几,一开始阿才还能跟着答几道,后来就变成了阿弟一个人的游戏。他们笑阿才,阿才也跟着笑,他坐在一旁抠手指,十根手指伸伸缩缩还不够用,而阿弟早已报出答案。阿弟喊:“我赢大佬啦。我赢阿才啦。”阿妈说:“做乜嗌到拆天咁?你赢佢系应该嘅嘛。[9]”

阿爸帮忙把台面上的东西收起,无人帮衬,他们预备埋闸。台面上常年摆着那几样东西,卜卜星、星球杯、佳宝陈皮丹、梁丰麦丽素、济公喉宝,等等,还有玻璃樽装的亚洲沙士和维他奶,有时会有细路将汽水倒入胶袋打包带走。阿爸把摊前的冰柜推入内屋,夏天过去,前来买冰的人越来越少。冰柜里大多是五羊冰糕和蛋筒,偶有几支和路雪和雀巢,很久都没有人买。

阿才印象中只吃过一次雪糕,是阿爷拿给他的,那时候还没有阿弟,似乎也没有阿妈。阿妈有段日子是不在的。他们跟他说,阿妈出远门去了。阿妈一走就是很久,走之前,阿妈将阿才的衣衫同玩具都洗了一遍。阿才等啊等,等到天光一日日暗去,手里的玩具布熊都已变黑,阿妈还未归返。等阿妈终于返回那日,阿才望住阿妈,已全然不认得她了。彼时阿才五岁多,早已忘记了阿妈的模样,但他朦胧地记得,阿妈抱他的时候,卷发蹭住他的耳朵,痒痒的。

现在阿妈没有卷发了,她的头发紧紧贴住头皮。阿爸催促阿才:“叫咯,叫阿妈。”阿才放下手里变黑的熊,应声叫:“阿妈。”阿妈走过来睇一眼阿才,伸出手在他头上摸了摸,随即转身进屋。阿才呆在原地,忘记捡起脚下的黑熊。后来它再未被洗过。

阿妈不在的那段时间,阿爸也时常不在家,阿爸早出晚归,一日在家吃不到一餐饭。陪伴阿才的除了黑熊,就只有阿爷。不记得是哪一个晴日,阿爷将那只可爱多的蛋筒递到阿才手里,粉色的雪糕映衬朱古力脆皮,如梦如幻的颜色,阿才望到几乎痴,雪糕融化在手心浑然不觉。阿爷轻抚阿才的头,他的手骨骼分明,每个指头只有半片指甲。阿爷年轻时做木匠,人家讲,十位木工九断指,平刨机一过,十只指尖被削去一半。从前阿才喜欢牵住阿爷的半截拇指,继而含在口中,在牙齿间来回轻蹭,后来阿爷怕他牙齿长坏,只隔着嘴唇帮他按摩,轻轻擦去流出的涎水。

阿爷眯眼望住阿才,那只残损的手掌包裹住阿才的小手,将冰淇淋往他嘴里送,“食啦,食啦,唔好畀你阿爸睇到啊。[10]”嘴唇碰到雪糕那刻,阿才就被那冰凉甜美的滋味击垮了,吃到后来,他恨不得把鼻子拱入蛋筒,手上流淌的汁液也舔得一干二净。阿爷在旁边看着,双眼笑眯眯。他头发花白了,两颊瘦得凹进去,若非笑着,会显得有几分恐怖,好在面对阿才时,阿爷常常是笑着的。

阿爷习惯躺在那把竹编的躺椅上,汗衫尽薄如纸,领口已经泄了,松垮垮地垂落,露出胸前的老人斑。后来阿爷的眼神日益混浊,话越讲越少,身体贴住躺椅,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薄一层。阿爷说自己吹不得风,平日只拿着蒲扇轻轻摇。最后不动了,扇子停落他的胸口,泛青的口唇半张。

如今那把竹椅已经塌了,堆在客厅的角落,无人去坐,只勉强放了几本阿弟的小画书。阿爷也不见了,阿才再未见过阿爷。但与此同时,茶余饭后又听他们频繁提及,要阿爷在才行,要阿爷的证明,没有阿爷的证明做不成事——仿佛阿爷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不在这里住了。透过冰柜的玻璃,阿才看到里面装着粉红色可爱多,说实话,阿才已经有点忘记雪糕的滋味,只恍惚记得那目眩神迷的感觉,明明暗暗。阿才问过阿爸,阿爷系边度啊?[11]阿爸不理,只把蒙尘的小画书拿下来,再用棉布将脆弱的躺椅擦干净,又把画书放回去。阿才再问,顿时换来阿爸顶着一双红眼的怒视,吓得他即刻住口。

窗外的光洒在躺椅上,将阿爸的背影勾勒出一层毛边,阿才见阿爸握住躺椅的扶手,半蹲半跪,缓缓将脸贴了上去,曾经茂盛的后脑光了一片。阿才想,阿爷几时返嚟呀?[12]

在阿弟去幼稚园之前,阿才大部分的时间都同阿弟一起,阿爸阿妈给阿弟买了很多玩具,积木、篮球、小汽车小火车、唱歌的马骝、跳舞的红毛鸭,等等。阿弟有一只玩具箱,所有玩具都放在里面,每次玩玩具的时候,阿弟都将那些玩具哗啦一声倒出来,星星一般撒满地板,阿才就同阿弟一起玩那些玩具。那只会跳舞的红毛鸭刚买来时,阿才同阿弟都不识玩,两个人围着鸭到处捏捏戳戳,鸭仍安静地立在原地不动,忽然阿才不知怎么碰了一下鸭的脚板底,鸭立时开始摇摆跳舞,阿才高兴地喊:“我识玩啦!我识玩啦![13]”阿弟盯着跳舞的红毛鸭,有点高兴,旋即又有点失落。阿弟喊:“畀佢停低!畀佢停低![14]”红毛鸭未停,继续摇摆着两翼,还在两人之间来回转圈,阿才伸手去抓鸭的另一只脚板底,鸭于是听话地停下了。房间里恢复了安静,阿才、红毛鸭、阿弟,各自相隔一段距离坐着,好似一段均衡的等差数列。

突然阿弟哭起来,抓起鸭朝阿才打去,阿妈闻听到哭声,从前面跑来一看,鸭掉落在阿才怀里。阿弟委屈地扑向阿妈,口齿不清地讲着红毛鸭的故事。阿妈听了几句,帮阿弟擦干眼泪,转头骂阿才:“做大佬嘅,仲同细佬抢嘢玩?[15]”阿才想解释,但舌头不听使,刚张了张口就结巴着讲不下去。话还未讲完,阿妈就抱起阿弟走了。阿才把玩具一样一样收回,他将红毛鸭放入了箱子最深处。

自阿弟去了幼稚园后,那只玩具箱就很少再打开了,有时阿才也会想玩玩具,尤其是那只红毛鸭,但阿才不敢像阿弟一样,哗啦一声将玩具铺满地板。慢慢地阿才就忘记了玩具箱的事。阿弟白天不在家,反倒是阿爸在家的时间多起来,他睡到中午才起身,起来后不洗不漱,闷住头就坐在枱[16]边吃饭,吃完又返回床上睡觉。阿才看得出来,阿妈不太高兴,她盛饭时将饭碗重重放在阿才和阿爸面前,吃饭时也不讲一句话。等阿爸回到床上,阿妈就将饭碗哐当哐当丢入水池,边刷碗边对着水喉碎念:“千拣万拣,拣个烂灯盏。一家死蛇烂鳝!污糟邋遢!行衰运到几时啊,衰到贴地![17]”

阿才发现,有时候阿爸并不是真的在睡觉,只是躺在那里玩手机,阿爸的手机上有一个麻将游戏,他将手机关了静音,默默在那里摸牌打牌。阿才行到床边问:“阿爸,阿妈点解发嬲啊?[18]”阿爸盯住手机屏幕,手指点来点去,并不回答。阿才又问:“阿爸,你做乜唔翻工呀?[19]”阿爸的手指不动了,抬起眼睛看了一眼,阿才直直站在床边,阳光从他背后照进来,给面前投下一条长长的阴影。手机被阿爸反扣在床上,像一面墙轰然倒塌,阿爸露出被枕头压到变形的脸,他盯着阿才,两条眉毛拧在一起,“阻头阻势!信唔信我收你皮![20]”阿才赶紧挪开了身体,阳光瞬间又洒满了床铺。

阿才家的士多店最早是由阿爷开的。墙上的营业执照还印有阿爷的相片,相上的阿爷面珠墩鼓鼓,一双眼睛笑眯眯。阿才出生那年,阿爷停下木匠的营生,开了这间铺头,他曾寻来一蚊[21]杉木方,用砂轮机细细推平,再拿砂纸打磨,最后用红色油漆在木板上留下醒目的四个字,“阿才士多[22]”,并把这块板悬在小店门前。随着阿才的长大,这个名越来越少地被人提起,过往的细路只将这里称作“傻佬士多”。“去边度食雪?傻佬士多!”这让阿爸阿妈感到不快,却又无可奈何。阿弟出生那年,阿爸阿妈曾动念将铺头换成阿弟的名字,但换后发现并无太大作用,挂了新名,大家还是依循过往的称呼,心中只会愈发别扭,索性将前面两个字涂掉,只挂“士多”二字在门前。对面卖糖水的阿婶笑话:“唔好自己扼自己啦,傻猪仔唔系你屋企嘅乜?[23]”

阿才并不知由他的名字生出的这些波澜,他只识得那张相片。相片尘封在框里,日久天长,边缘已经褪去颜色,阿爷还是没有回来。

阿才盼阿爷,不单是为了雪糕,阿爸日益稀疏的头发与时常通红的眼睛,阿妈成日叹气变作炮仗颈[24],他模糊地感到这些变化都是在阿爷不见后发生。但阿才不敢再去问阿爸,只在另一日寻来阿弟,悄声问道:“阿弟,你知唔知阿爷系边度?”阿弟笑说:“我当然知啦,我一早话过,阿爷被佢哋匿埋咗[25]。”阿才不明,又问:“阿爷被匿埋系边啊?”阿弟用手指点阿才的脑门,“你系痴嘅?就系呢间屋企呀![26]”

这条街的两旁都是做小生意的铺头,多半是拿自己家的房子做了门面。钵仔糕、鱼蛋粉、红豆糖水、云吞面,卖的东西成本不高,靓正平宜,做的都是熟客生意。从前在街上,各家均在卷闸门前支几张枱供食客来坐,铺头与铺头并无分明的界线,连碗盏亦可互通。吃完炒粉的食客周围闲逛,韭黄味道浓郁的例汤端在手中,边呷边去买冰。刨冰铺的老板黑口黑面,说生意麻麻地,食客安慰一阵,又讲揾食一样艰辛,累去半条命。两条人字拖碰一碰,负累消解一半,世界仿佛就这么大,被汤水和汗水填满,混沌中鼓胀着勃勃生气。等深夜闸门一落,烟火渐熄,一日的波澜慢慢平复,又等第二日的晴雨。

不知哪一日起,渣土车从四面八方驶来,越积越多,嘈喧不止。风向易变,人心也就散落,谁都明白,整条街不再是这些人的地头。周围高楼逐渐林立,熟人纷纷搬走,今时不同往日,检查同整顿频仍,风头火势,生意越发难做。又有消息传来说,大城市怎会留住握手楼,这条街早晚也会被拆迁,届时补偿倾落,必然是按人头同楼层发放。于是不少人趁着拆迁尚未落实的空当纷纷加盖,铺头间也建起隔挡,一时间外人行出行入,再无熟口熟面。加盖的楼层全是铅灰色,有的不拘模样,两三日就封了顶,连窗都不开。暗潮涌动,危楼叠折危楼,通街细路跑来跑去,落下无数石子。装修都在夜里进行,轰鸣声中,人人辗转反侧,到后来浑然不觉,翌日醒来顶着肿头肿面,在家门口嗬出一啖浓痰,又做新一日生意。

这一日阿才拿了自己吃剩的半条火腿肠,行去街角喂那只白色的长毛猫,一个后生男人忽然叫住他,递给他一百蚊[27],叫他帮忙回去买一条香烟,还叮嘱他勿要声张,勿要惊动别人。阿才拿着钱呆在原地不动,那人见状,转头去陈阿婆的小店里买来一支钵仔糕递给阿才,“我家就住喺呢度,同阿婆,同你屋企人都好熟啦,帮帮忙细路仔[28]。”阿才见陈阿婆的目光落到自己和男人身上,似乎还点头做出鼓励的样子,于是放心地将糕放入自己口中。晚上阿妈总账时,发现一张一百蚊的假币,还少了一条香烟,顿时慌失失,面青口唇白,一问才知道是阿才送出去的。阿爸一脚踢在阿才的膝盖上,他痛得站不住,鼻涕眼泪流了一脸,边哭边结巴说出陈阿婆的名字。阿爸去问,陈阿婆说白天忙着做糕同带孙,从未见过什么后生男人,又哭诉自己年纪大了,连白痴也来构陷。阿爸并无证据,又顾念往日的街坊情分,没有再追究。回到家罚阿才跪在门外反省,不准进门吃饭。

彼时还是夏日,白日残留的溽热仍在红毛泥路面蒸腾,晚风吹不入窄巷,大片墨绿色的树叶在头顶静止。夜如凝胶般包裹了一切,只有蚊虫得到豁免,聚在路灯之下,兀自飞舞。阿才没有吃晚饭,但也不觉肚饿,兜头兜脑的热气沤得他发晕。此刻阿才差不多已然忘记自己为何跪在这里,只知道自己大概是犯了错。他盯着墙角冒出的白色小花,在凝滞的空气中低垂着花蕊,阿才鼓起两颊,轻轻向它们吹风。

趟栊门内,阿弟拿着冰糕,故意在门前转来转去,伸出舌头将冰糕一舔到底,又用牙齿咬下前头的一块,发出嘶嘶的声响。他含着冰糕问阿才:“阿才,你知唔知你做错乜事呀?”阿才望住阿弟手里的冰糕,出神地点点头,又摇摇头。阿弟把冰糕从嘴里拿出来,下巴搁在趟栊门的一截圆木上,伸出手指点着阿才的额头,“你系痴嘅?你激恼爸爸妈妈啦。[29]”

阿弟跑回屋去,身形被趟栊门裁成一截一截。阿才望住阿弟残缺的背影,被遮住的地方如记忆般无法填补,适才发生的一切如水过鸭背,他很快就会忘记阿弟讲过的话。

头顶的飞虫不知疲惫地盘旋,它们度过岭南漫长的盛夏,等秋天到来时再不动声色地消失,年复一年,在握手楼间生生不息,将死亡的默契代代相传。阿才抬头睇到阿爷的相片,他嘴角旁已有了轻微的皱纹,双眼依旧笑眯眯。暗夜将阿爷洗成黑白色,在执照的一角安静地望住他,似看透这街道的风水轮转。一转头,白日的那只猫依然蹲在街角,毛发凌乱,不断用爪子抹脸,它的一只眼已经被打盲了。

那夜阿才睡得很不安生,腋窝和后颈不断泌汗,蚊子不请自来,拼命在阿才身上插吸管,仿佛他是夜里的光源。阿才睡在走廊过道内,那里不好架蚊帐,屋里的蚊子只叮他一个。阿才意识蒙眬,左躺右拧,在行军床上来回翻腾。

走廊尽头是阿爸阿妈的卧室,阿爸阿妈还没有休息,屋内不时传来声响。他们压低了声音,但碎密的话语间,还是听得出他们在争吵,蚊帐从他们头顶铺天盖地地照落,将他们镂成两只剪影,风扇有节奏地转动,将他们的声音绞入风中,轻盈地打散了。

阿爸说:“边度可以揾到半片指纹嘅人?拜托你动动脑噶!人哋系用电脑验嘅!仲想蒙混过关?痴线![30]”

阿妈的声线里透出委屈,似乎还带了哭腔,“早都叫你去揾工!而家工都冇,阿爷嘅养老金又攞唔到,幼稚园下月要缴费噶。[31]”

阿爸语气越发不耐烦,“生意唔好做,炒咗一半人,我有乜办法?我乐意畀炒鱿鱼呀?[32]”紧跟着一阵脆响,似乎是打翻了什么,“你搞唔见嘅,关我乜事呀?做嘢麻麻,卸膊就最劲![33]”

阿妈哭道:“点就认定系我搞唔见嘅?你个仔死蠢,人哋讲乜都信,乜都够胆畀人,讲唔定系你个傻仔攞去啦。[34]”哭声断断续续,接着又道,咁紧要你做乜唔自己收好?而家唔见咗又怪我咯?[35]”

阿爸声音大了起来,“我收?我攞个嘢出街呀?你知唔知呢件事伤天害理呀?万一畀人睇到,我今后都不用做人了啊?[36]”

阿妈的声音也不甘示弱,“伤天害理?噉我哋有乜办法?细佬读书唔使钱呀?傻仔看病唔使钱呀?唔使阿爷嘅指模领钱,我哋一家食番薯乜?[37]”屋子里静了一阵,只有阿妈断续抽噎,“听讲拆迁之后按人头分房,冇阿爷嘅手指模,人家定会少分给我哋。[38]”

“唔止少咗间屋咁简单。人死咗仲攞补贴同养老金,搞唔好拉我食牢饭啊。[39]”阿爸的脚步在屋内复叠,如接连的叹息,“好做唔做,做呢伤天害理嘅事,而家唔见咗,呢系天意噶。[40]”

窗外响起雷声,接着暴雨骤落,雨落在房前屋后,把一切声响都融化了。阿才后半夜睡得极沉,白日的困乏如洪水猛兽,积蓄了一整个夏天的溽热和躁动,在电光交错之际扑上来,先是照头一棍,继而缓缓流进阿才的血脉里。

阿爸阿妈守在那张躺椅旁,窗外的光勾勒出他们的背影,他们半哭半惊,如临大敌,阿才和阿弟站在门外,隐约听他们在哭声中刨出巨响,一如阿爷当年刨平杉木。不久两人散去,躺椅空落,并不见阿爷,阿才问阿弟:“阿弟,你知唔知阿爷系边度?”阿弟用两根食指堵牢耳孔,大声说:“我当然知啦,阿爷被佢哋匿埋咗。”骤然之间,仿佛有人重重推了阿才一把,阿才踉跄出门,四处去寻,一转头看见阿爷站在街角,在给士多的门头描漆。阿爷讲:“唔聪明唔紧要[41],做个好人,平安一世。”阿才见到阿爷胸前的老人斑,心下十分安稳,他拉住阿爷的衣角问:“阿爷去边度啦?几时返嚟呀?[42]”阿爷不直接回答,轻抚阿才的头,粗短的手指在阿才头顶旋磨,“阿爷一直都在,唔使担心。”窗外闪过一束光,阿爷的两颊极速地凹陷下去,阿才转而去牵阿爷的拇指,却抓了个空,并未摸到半片指甲。阿才说:“阿爷,我想食雪糕。”阿爷笑笑,轻轻推开阿才,“听话,夏天好快就过去嘞。”

翌日醒来,阿才被蚊子咬得不成样子,一只眼肿到睁不开,宛如墙角盲眼的猫,迷蒙之间,阿才发现自己满手的鲜血,惊到弹下床去,再一看,身上好几个蚊子包都被抓烂了,红肿连着红肿,渗出殷红的血痕,似在发烫。推开内屋的门,雨已经停了,隔着趟栊看到屋檐垂挂着水珠,很久才落下一颗。积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阿才蹲下身在地上摸了一把,抬手将腿上的血痕抹去。

此后将近一月的时间,阿才都顶着那只肿眼,在挠破、流血、结痂、再次挠破中来回反复循环。阿弟不在时,三人吃饭,饭桌上只有咀嚼食物的声音。

阿妈做的汤越来越寡,有时费事去做,丢给阿才两只生切的番茄就当作一餐饭。其实阿才对吃食的退化并无太多感觉,只是面对两只爽利的番茄不知从何下口,他尝试着先对右手的番茄咬了一口,红色的汁水顺着手臂缓缓流淌,阿才感到害怕,将番茄丢回到碟里,跑开了。阿妈见后什么也不说,端着碟扔给阿爸,番茄滚落。阿爸以为阿才拣饮择食,怒气斜生,放下手中喝了一半的凉茶,拿着番茄找到阿才,作势要打他的头,“一日到黑同我拗颈,成个顶心杉噉?[43]”阿才被他盯着,闭着眼将淌着汁水的番茄吃进肚子,其间抬手蹭了一下眼睛,眼皮上立时起了火,扯得半边脸都在抽搐。他大叫着丢开番茄,瑟瑟缩缩在地上打滚,那叫声持续而尖锐,似一只古怪的鹅,搅到阿爸更加火滚。他下意识去关外屋门,继而一脚踢在阿才背上,“作死!作死乜?”阿才不敢再叫,只伏在地上啜泣。然而痛感似乎能抵消痛感,负负得正,令人意外,被阿爸踢了那一下后,眼仿佛都没那么痛了。

暑热彻底退去的时候,阿才眼上的肿块才算是差不多消去。虽未留下什么疤痕,但眼皮偶尔还是会抑制不住地跳动,像一只电路损坏的玩具。阿才有时半夜喊惊,自己翻身坐起,只觉得黑色在眼前流动,而非凝滞。睇到眼花,阿爷就从流水的夜色中浮现,在阿才床边坐下,不久又惶惶沉落,粒声不出。阿才几次想抓阿爷的手,却都落空,几番折腾下来身水身汗,终于在似是而非的期望中惶惶睡去。

阿弟白天都在幼稚园,晚上若是回来,饭桌上的菜色有时会稍好一些。阿弟讲起幼稚园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猪红含在口中都不记得咽下。阿爸阿妈兴致寥寥,只有阿才支住颈听。

自从去了幼稚园,阿弟逐渐开始讲标准的普通话。阿弟说:“今天老师教我们做了一个游戏,要每个人藏起自己最喜欢的一个玩具,然后再让其他人去找,谁找到了就要和谁做好朋友。”阿才似是没有听懂,却在一旁兴奋地挥舞筷子。阿弟接着讲:“阿光找到了我藏的玩具,但是我不想同他做朋友,我就跟他说,这不是我的玩具。”阿妈在一旁随口搭腔:“那是谁的玩具?”阿弟说:“别人的,我藏的都是别人的,因为我不想跟他们做朋友。”

阿妈起身收碗,阿爸心不在焉地喝完碗里剩的一匙羹汤,起身返回卧室。阿弟对阿才说:“阿才,你想不想玩这个游戏?”阿才点点头。阿弟说:“那好,那现在我们去藏玩具。”阿弟转头跑去,钻进了自己的房间,等他返回一看,阿才还呆在原地没有动。阿弟十分生气,两只手叉在腰间,“你没听懂我说话吗?干吗还站在这里不动?”阿才闻声拧头,依牙傍哨。阿弟叹一口气,转而把两只手抱在胸前,做出一副哀其不争的模样,“你系痴嘅?去藏你最钟意嘅嘢啊![44]”

两人都确认藏好后,就开始了对彼此的寻找。阿才在这间屋里住了十几年,对它的感知范围却越来越小。一开始他能在这间屋里横爬,像肆无忌惮的蟹,看着不时冒出的曱甴从自己脚边爬过,嘻嘻笑着去追,不知被谁的手一把捞起;后来他只能在自己的屋子同饭厅之间活动,并不再被允许爬在地上,衣衫污糟是要挨打的;再后来属于阿才的地盘就只有饭厅同走廊,白日坐在饭桌前看窗外的光流转腾挪,到了晚上再去走廊的行军床上面睡觉,碰上落雨天,整日所见便只有凝固的铅灰色。临街的一间房打开做了士多的门面,阿才坐在饭厅,看着阿妈的后背被外面的光深深浅浅地勾勒,抑或在阴雨中变成一个孤单又绝望的影子,他想去抱一抱阿妈,但又不敢。转瞬之间,这个念头也就消失了。

因为要去找阿弟藏好的东西,阿才得以在这间房中再一次行走。他打开阿弟卧室的一条条柜筒,还有一条条整齐的储物柜,各色衣衫,书,水杯,文具,少了一条胳膊的机器人,屏幕裂开的电话手表,每一样东西都令他沉迷。头顶的白炽灯管电流不稳,发出蝉嚣一般细微的响动。这是阿才曾经的房间,他曾经就在这里生活,但他早已不记得了。他全心全意地埋头探险,已然不记得自己的目的是要寻找某个具体的答案。敞开的柜筒同柜子散发出一种熟悉而迷幻的气味,像是麻醉药,缓缓钻进阿才的鼻腔。

他摸到那只玩具箱的锁扣,正要打开之际,隔壁传来阿弟的哭声,阿才跑过去一看,阿弟伏在他的行军床边,手里拖着那只黑熊脚,额角上一只显眼的肿包,他一见到阿才,就将手里的黑熊朝他掷去,哭声更显凄厉。很快动静被阿妈听到,她甩着两手的水赶来,抱起阿弟就走,阿爸也趿着拖鞋从卧室出来,见一屋的抽屉柜子都张着口,横三竖四如贪婪而不知饥饱的幼鸟,一地鸡毛鸭血[45],遂一把将阿才拎到了屋外去。阿才不明就里,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事,便冲着厨房的方向大喊:“阿弟,你赢咗,你赢咗。”

外面落雨,打湿屋檐,阿爸撑伞带阿才出了门。阿爸说:“你做错事我唔怪你,但阿爸要同你交代一件事。”街上铺满坑坑洼洼的水,没有人,卷闸门一道道落下直至面前,像某个迫近的预兆,闪着吉凶不详的银光。阿爸讲了许多话,阿才从未听阿爸和自己讲过这么多话,他听得很认真,尽管他不能完全明白。阿爸交代,最近如果有人上门,问起阿爷,唔讲阿爷唔喺屋企[46],要讲阿爷去乡下养病咯。阿爷平时都喺屋企,一直都喺屋企,千千万万要记得。阿才用力地点头,“阿爷喺屋企。”他让这句话在自己脑海里反复闪烁,直到脑海中只剩一片雪花。他问阿爸:“阿爷乜病啊?[47]几时返嚟呀?”阿爸不说话,只吸了两下鼻子。阿才长到和阿爸膊头一般高,他仰头看着阿爸,阿爸的脸在雨中静默如雕塑,一直未回应。一转头,阿才见到那只盲眼的猫蹲在三轮车底,用一只眼目送着他们远去了。

阿爸举着伞,带着阿才在陈阿婆的铺头前站定,他给阿才买了两支钵仔糕,让阿才快点吃,“以前都好钟意阿爷买嘅糕,系咪?[48]食啦,唔好畀你阿妈睇到啊。”

阿才把糕放入口中,并无曾经那般冰凉甜美的滋味。他想告诉阿爸,不是这个,是雪糕,阿爷给他的是雪糕。但他看到阿爸为他撑着伞,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柔和,雪糕两个字忽然就在他脑海中如雪花般消失了。阿才默默把糕吃完,跟着阿爸行返屋企,一路上阿爸带着他左跨右拧,尽力避开零落的积水,免得裤脚打湿。雨水带着寒气,阿才在风中连打两个喷嚏,他想,夏天好快就过去嘞。

那几人行来阿才屋企那日,是一个平常的下午,天都阴住,但雨已经停了。街巷内积水久久不退,路上仍一片泥泞。积水要等出晒太阳才会蒸发,不然就只能自己阴干,于是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等待着有什么力量助推一把,或者就在漫长的消磨中待其自动消失。几双沾着泥点的鞋子立在阿才面前,在屋内来回行走测量,阿爸起身了,阿妈摊也不守了,泡了茶,拎出过年用的纸杯,整色整水[49],笑着递到几人手中。那几人接了,却并不喝,只忙着看阿爸阿妈递上的一沓沓纸。

阿弟刚刚下学,在一旁做功课。阿才盯着身影空缺的窗口,没有光,这一日大概又是凝固的灰色。

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蹲在阿才面前,衣装整洁,额头光亮,“小朋友,记不记得上次见到你阿爷是什么时候?”

阿才看那人冲自己微笑,张了张口,努力发出完整的声音:“阿爷喺屋企。”

阿妈忙上来转圜。“唔好意思,”她笑着指指自己的脑袋,“阿爷先前喺屋企,佢墨鱼头[50],记不得了。”

阿妈话口未完就被打断,那人摸摸阿才的头,又睇阿妈一眼,阿才看到他瞳孔中的人睁着一双大眼,“没关系,他很聪明,讲话很清楚。”接着又拿出两颗糖果塞到阿才手上,“告诉叔叔,阿爷在家住在哪里?”

阿才没有出声,阿爸阿妈互相换了一下眼神。许久,阿才看向自己的床,慢慢伸出了手指。

“他是白痴啦!”阿弟的喊声响彻整间房,他愤然将笔扔下,所有人都为此窒住。他飞跑回自己屋内,哗啦一声打开玩具箱,那些玩具瞬间如星星一般撒满了地板。

“阿爷在这里!”他举着一块红色东西跑出来,如擎住一支火炬,“他是白痴!是傻子!他不知道阿爷被他们藏起来啦,然后又被我藏起来啦!”

那东西掉落在众人面前,被红色印泥染得不见纹路,底部缠着一块布头,一样的赤红而模糊,只有那半片指甲未受浸染,透出明亮的光泽。阿才把它握在手里,似乎还带有温度,它柔软又坚硬,如一块积年的红玉。

那东西将阿才的整只手掌染得通红,犹如鲜血溢满指缝。他忽然咧嘴痛哭起来,高叫了一声:“阿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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