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赶命运的人
2024-10-10卢岚岚
作者简介:卢岚岚,女,浙江杭州人,毕业于北京语言大学,留校从事对外汉语教学。创作剧本十余部,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大家》等刊发表小说。
二十五岁的我们
上班时间是八点,我按照惯例,八点半进办公室。我说的是惯例,因为我睡得晚,写剧本写到一两点嘛。每回李处都是抬头看我一眼,幅度微小地点点头:“来啦?”他不敢批评我,他是个窝囊人,这么说不好,他是个好人,如果不是他的容忍,我可能早就被局里开除公职了。那天我刚一跨进办公室,坐西墙边的蒋楠“腾”地起身,迎上来,拉我出了门,一直拉到拐了弯儿的卫生间边上。他是一直在候着我呢。
“你小子不地道啊,”蒋楠一上来就批我,“你明知道我看中那个刘晶晶了,你凭啥死乞白赖地要送人回去?”我被弄蒙了,对蒋楠形容我“死乞白赖”非常不解,非常冤屈。
前一天晚上,一个哥们儿搞到了《巴黎最后的探戈》的碟,当然就要组一个“看片会”啦,大家都是文艺青年,欧美经典电影是我们唯一的共同爱好。你招呼我,我招呼你的,里边当然也少不了女孩儿们。一共是六男三女,挤在大王峰的单身宿舍里“过节”。那个刘晶晶比另外两个女孩漂亮,学民族舞的,身段就更加好,这个我是能看出来的,但是我对人家没那个意思,我更加不知道蒋楠已经盯上她了。
看完《巴黎最后的探戈》,再加上啤酒和一通瞎聊,想起要散局时已经十一点多了,一问,刘晶晶跟我顺一半的路,那我就说我送你呗。“我那么拿眼睛暗示你,你没看到?”这会儿蒋楠摊着两只手,逼问我。我老实回答:“哥们儿,对不住啊,我真没看到。”
“难怪你剧本写不好。没灵性啊。”蒋楠转身回去了。
我也只能跟着回。我俩的办公桌斜对着。
李处跟我们布置任务:“局长要的影院改革方向那篇报告,该弄了啊,抓紧弄啊。”
蒋楠不急不缓地抬起胳膊,举到水平线,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指我:“郑力,郑力写,他公文写得好,比剧本好多了。”
李处就发出“呵呵”的声音,乞求地看我:“那,那就小郑写啦?”
我点头:“行啊!”我是擅长公文吗?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蒋楠心里有火气,就给个渠道让人发出来嘛,我也是愚笨了点儿,看不出昨晚的小情形。那种不爽类似被我“截和”了吧。
过了大半个月,又是一个“看片会”,刘晶晶又出现了,这回我觉得我怎么也不会惹到蒋楠了,因为他俩已经叽叽歪歪腻腻乎乎了。《教父》,多好的电影啊!都没耽误两个人你贴贴我的腮帮子,我摸摸你的后脖子。挺好的,我为我的哥们儿找到了爱情而高兴。
蒋楠这个人,优点不少。他老家是南方的小县城,高考的时候都没设考点,学生们得集体坐客运大巴上邻县,这种条件下能考出来,蒋楠的毅力和智商是不容怀疑的。除此之外,他性情很直接,褒义词说是“耿直”,他基本敢当面戗戗任何人,我、李处、艺术处三十岁的高兰心,连我们局长也曾经因为分派他去贵州偏远山区调研而遭了他的黑脸。蒋楠还有很强大的生存能力,局里当初分他的宿舍是一间极小的平房,在一条胡同里,因为离单位很近,他接受了,而后没几个月,他就极大地提升了生活质量,先是把水从院子里的公用水龙头那儿接进了小平房,然后在一面墙上打出一个缺口,外面另砌了两道新墙,这就把面积扩大了两三平方米,更大的动作是弄来一个大煤炉,房顶安上一个烟囱,一举把没暖气、没厨房的问题给解决了。我可太佩服他这一点了。蒋楠还有一个优势,对我来说不重要,但是在谈恋爱这种雌雄比拼中相当重要,就是长得端正,蒋楠个头儿接近一米八,这是不是最显眼的优势?总之,我感觉,如果我不巧跟蒋楠同时看上了一个女孩,那我就得第一时间投降退出。女孩子们没那么容易喜欢我,我的好不在面上嘛。
蒋楠和刘晶晶好上了以后,有一回我们几个人在胡同口的小饭馆吃饭,应该是还有一个人,是谁我忘了,我单单记得那次吃饭的一场别扭了。翻着菜单,蒋楠对服务员说,这个、这个、这个,刘晶晶扭头跟服务员修正:“哎,不要这个红烧鲩鱼,改清蒸多宝鱼。”“你喜欢海鱼,不喜欢河鱼?”我问了一句,后来我直后悔自己多嘴。我刚问了这一声,蒋楠接上:“她不是喜欢海鱼,她是喜欢贵。”“嗯?”刘晶晶一挑眉,“是啊,海鱼就是贵,贵就是好吃。”蒋楠回以鼻子里的一声“哼”:“你就装呗。行!点个贵的好去去身上的土味儿。”“你说我土?!”“你不土?跳民族舞的还不叫土?”刘晶晶的性子也够烈的,端起面前的塑料杯朝蒋楠泼过去,蒋楠蹦起来,两手划拉衣服上的水珠,嘴里骂一句:“泼妇。”
刘晶晶转怒为笑:“对啊,我就是泼妇,专门泼你!”
蒋楠垂头丧气,脸色很难看地把这顿饭局撑下来了。
事后我跟蒋楠道歉:“你俩要是吵到分手,我就惨了,成千古罪人了。”“分不了,”蒋楠晃着椅子腿儿,很悠然,“我心里有数,她跑不了。”我就明白了,他已经把刘晶晶拿下了。那会儿的女孩子吧,怎么说呢,既开放又保守,真的,就是这么不可思议的矛盾和神奇。开放是说她们可以跟我们男人一块儿看禁片、喝酒、说荤段子,半夜才回校,看上去就跟没人管的野丫头似的;保守呢,是说她们一旦跟人上了床,那就只认这个人了,多不对付都不撒手。
这是我的观察,刘晶晶也再次印证了我的这个结论。
入冬以后最冷的一个晚上,狂风呼呼,气温降到了零下十四五度,天气预报都警告市民了。刘晶晶呼我的BP机,问我知不知道蒋楠在哪里,怎么联系不到他,晚饭还是两个人一起吃的,吃完他去见一个剧组了,这会儿她一个人待在蒋楠的那间小屋里,大风刮掉了屋顶上的砖,掀起了铁皮顶儿,就是蒋楠加盖的那一角,沙土从天而降,发出“唰啦唰啦”的声响,整个屋子已经变成土黄色,她冻得像个孙子,而蒋楠,百呼不应!
我只能抱歉。我不能赶过去修屋顶,更不能邀请她来我这儿避难,我说:“我呼他试试。”嘿,奇了!蒋楠立刻回呼我:“什么事?”
我把刘晶晶的处境转告他,他回答:“风小点儿了就回。”但是,都这样了,刘晶晶还是愿意待在那间小破屋里,没辙!我这么说可能也是我自己在泛酸,蒋楠的优点很多,我前边说了,也许刘晶晶看到的更多,也或许刘晶晶跟我看到的一样多,那也足够了。
我那会儿完全没有找个女孩谈场恋爱的念头,我只想写剧本,当编剧,以后在电影院的大银幕上看到闪闪发光的“郑力”二字。我从小就爱电影,我们大院里有特别好的放电影传统,我没想永远待在这个单位里,何况还是“市场处”,不是动听的“艺术处”。艺术处现在只进电影理论专业的研究生,那帮人特别傲,多大的导演进了他们屋,心里都虚,都怕被提修改意见。
刘晶晶呼我、蒋楠回我的这个大风夜,我也没虚度时光,我正伏案狂写呢,一个长年乘中俄国际列车的北京倒爷的故事。这个故事曲折起伏,但我下笔流畅,因为大半是我发小儿的经历嘛,写完以后我给过不少导演看,有一个喜欢,拿去给他们厂长看了,后来还拉了组采景,牵扯了两年多,最后搁置了,大半原因是涉及中俄关系,还有投资太大,得真上火车,真去莫斯科啊。你看,事情就是这样,你不知它的结局时,你做起来兴致勃勃,精神抖擞,如果有人说,你信我的,这玩意儿绝对成不了,那你当时还会有干劲儿在那儿拼了命地写吗?所以,未知才能有幸福感。
冬天过去,刘晶晶快毕业了,得找到用人单位才能留京,二人为这事忙起来,办公室里蒋楠的脾气也越发暴躁起来,有一回近于无理取闹了。李处让他和胡敏分头参加两个活动,他要求跟胡敏对调。胡敏问为什么,他说胡敏参加的那个活动里有北京人事局的人参与,他得跟人拉上关系,胡敏说:“那我也想认识人家啊!”蒋楠说:“我是燃眉之急,你又没急用。”胡敏不傻,回答:“未雨绸缪懂吗?你可以有燃眉之急,那我能不能从长计议?”最后李处施展他的乞求式笑容加上和稀泥手法,让胡敏让一步,这才解决此事。
刘晶晶毕业以后成功留京了,在东城区的一个小学当文艺辅导员,也正式搬进了小平房。为刘晶晶搬进来的事儿,两个人又小吵了一架。好像是刘晶晶东西多,不会归置,小屋子弄得像个杂货铺。其实啊,后来我都见怪不怪了,蒋楠隔三岔五就抱怨刘晶晶,“粗糙,死倔,不知温婉为何物”,也叫我了解了刘晶晶的生活习性。
有一天,蒋楠右手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来上班了。大家当然要询问原因,连一直横眉冷对的胡敏都过来关心。蒋楠统一回答大家:“实不相瞒,我正切菜呢,刘晶晶跟我开玩笑,嗖一下夺了菜刀,说要跟王羲之的爹拔王羲之手里的毛笔那样看看我握得结实不结实,结果我握得确实挺结实,菜刀拔出来了,又狠狠地压回我手背上了。”
胡敏乐:“我怀疑你美化了。说不定人晶晶是想拔出来砍你一刀。”
蒋楠便讽她:“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凶残?”
凭我对刘晶晶的了解,我感觉都有可能。既可能是开玩笑,也可能是想砍蒋楠一刀解解日常怨气。几个月后发生的事情,我认为刘晶晶真的需要砍蒋楠一刀了,一刀都不太够。
那天是怎么回事呢?下班了,我还待着没走,我喜欢在这个大屋子里安安静静干我的私活儿,突然,蒋楠慌里慌张跑进来,看到我,都没有标点符号了:“快快快快去胡同口把刘晶晶堵住!现在应该走到胡同口了你随便想个招儿抻住她千万别让她进我屋快快哥们儿快点儿!”扔下这几句话又跑了。我立马就明白蒋楠何以如此狼狈。编剧还能想不到?但我不知道用什么招儿堵刘晶晶。反正我赶紧出了大门,往胡同口去,果然刘晶晶已经从大马路拐进来了,手里的塑料袋探出一大把青青的芹菜,肯定是下了公交车,在旁边的菜店买的,也肯定是在进菜店时问蒋楠想吃啥,无意中预告了行踪。
我脑袋一片空白又满面笑容地迎上去:“刘晶晶!下班了?”
“哎!郑力!你这会儿才走啊?”刘晶晶停住脚步,挺直的身材,扎着马尾,真还挺漂亮。
“你下班了?”我只好又问一遍,脑袋里想招儿呢。
“啊!平常早就下了。今天本来要带学生排节目,突然又改时间了。你都是这个点儿走啊?难怪碰不到你,蒋楠别的同事我常碰到的。”刘晶晶说一堆话,我也就生想了一个主意,有点儿不着调,但时间不允许我多周全。
“哎,告诉你啊,我啊,刚刚,就刚刚,在办公室接到一电话,我新写的剧本成了,有导演打算拍,我这个激动啊,正想着怎么庆祝一下呢,嘿,遇到你了,走,一起吃个饭?”
“咱俩?!现在?!”刘晶晶很吃惊。
“没事啊,咱俩找个饭馆坐下以后,再把蒋楠呼过来。”
刘晶晶迟疑:“那,那……”她掂一掂塑料袋,“我先把东西放回去,然后跟蒋楠一块儿出来呗。”
我赶紧拽过那兜子芹菜:“嗨,别费这事儿了,一来一去的,我都饿了。”我就开步走了,刘晶晶只能跟着我往大马路上走。
菜上齐了,碎末儿茶都喝好几杯了,蒋楠这小子才过来。先两手抱拳,对我一拱:“感谢啊感谢。感谢请我和晶晶吃饭。”不枉他是电影行业的,有点儿演技了。我也就调侃:“我改主意了,这顿饭得你们俩请啊。我写剧本多累啊。”
“我请我请。”蒋楠立刻应承。刘晶晶奇怪了:“嘿,你突然间这么慷慨?”蒋楠现在完全放松了,坐下来,靠到椅背上:“郑力是咱最铁的哥们儿,该请该请。”蒋楠挺聪明的,一个南方小镇青年,在北京上大学四年加工作三年,北京话说得太溜了。
饭桌上,刘晶晶瞪着俩大眼睛好奇地问我那个即将开拍的剧本写的啥故事,我就找了个旧本子里的内容,一通地描绘。对朋友,我也算是尽力了。
蒋楠和刘晶晶最终没走到一起,不过这跟那个什么晓琳没关系。有没有晓琳,他俩都得分。性格蛮拧。蒋楠后来也没跟晓琳继续下去,要按我的推想,一个女孩正跟你甜甜蜜蜜浪漫满屋呢,你突然跑出去紧急处理另外一个女孩即将到达的事故,谁能不转转脑筋?谁又吃得消?还能把爱意维持下去?所以晓琳在我们的生活中惊鸿一瞥,如今杳无影踪,我都不记得她姓什么了。记得“晓琳”也是因为她跟我一个大学同学同名。
二十九岁的蒋楠
蒋楠结婚了。给大家的感觉是真快,都没怎么听说他谈恋爱、规划、筹备什么的,突然就被告知:“哎,我的喜糖啊,大家吃喜糖。昨天把证儿领了。”
李处点着头:“小蒋找了这几年,肯定是找对人了。”小孟说:“我不信你这么快就把自己交代了。”胡敏说:“把新娘子带来让我们瞧瞧啊。”我说:“哥们儿不够意思,咱俩的桌子就隔一米,你这风声都传不过来。”蒋楠做无奈状:“冯倩雪她爸妈催的,说女儿到年龄了。也是啊,二十八了。”
冯倩雪是蒋楠工作上认识的,再准确点儿,是工作上先认识的冯倩雪的爸。那个老冯是电影制片厂的副厂长,虽然不分管艺术、制片这一块,我应该也是在某些会议活动上见过的,只是没认真打过招呼。冯倩雪呢,在一家影视报做编辑,一周一期,四个版面,头版各种领导的讲话和指示,二版各种评论家的指指点点,三版是影院的具体业务数字,四版才轮到新片新剧的动向,反正这份报就是快要活不下去的样子,被时代淘汰近在眼前。但是,冯倩雪他们过得依然很舒坦,行业报嘛,关张了他们也还是继续在这个行业里,协会会管他们的,犯不着他们自己起急。
冯倩雪自己有房子,地段还挺好,三环里,蒋楠这一结婚,就搬过去住了。于是大家伙儿异口同声地打趣:“蒋楠,怎么把自己弄成上门女婿了?”“你算是找到婆家了,老婆家。”
蒋楠觉得不行,不能形成这种舆论气氛,于是直接去敲局长办公室的门。嘿,不得不说,那会儿风气真宽松,随便就能找局长。
蒋楠说:“局长,我现在确实住我老婆那边儿,不过跟‘上门女婿’扯不到一块儿,何况那个房子也是临时性质的,您可不能把我从分房名单上画掉啊。”诸如此类的。
之后,谁要是吐出一丝“你已经有房了”的话风,蒋楠就正告人家:“你居心不良,想害我啊。”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把事情摆平了。
局里对年轻人正经不错,不管哪家下属单位盖房子,都扒拉过来一两套,人家也不好拒绝。就这么雁过拔毛似的,一点儿一点儿解决大家的住房问题。我虽然也在名单上,但我是完完全全不在意的,甚至还希望被忽略,此话怎讲?首先我是北京的,我爹妈在北京,我整个家族在北京,怎么都有我住的地方,其次,更重要的,我不是想当编剧吗?专业的编剧。我不想一直坐在这张办公桌前,拿了房子反而不容易从机关脱身了。
二十九岁这一年,我的编剧之路已经启程,一个小厂拍了我的一个剧,小投资小规模以及小清新。讲的是几个大学同学的人生选择,有的昂扬有的颓废,有的出国留学有的下海经商,原型当然也都是我的同学们。拍完了没什么反响,一个明星都没有嘛,但是我一点儿都不灰心,第一步迈出去了,这一步特别重要,表示我走进了编剧圈,进了圈就好办了。很多障碍都是因为身在圈外,也可以说从圈外迈进圈内的这一步才是最难一关。
蒋楠分到了新房,两居的。他这才把那间亲手改造过的破平房退出来,其实闲置好久了。接着,蒋楠和冯倩雪把新房装修了一道,直接给出租了!租给了一个女明星。那时候,电影真兴旺啊,明星真不够哇,香港明星一年大半时间在北京,吃北京烤鸭的次数可能都超过广东烧鹅了。不过那些人都是住大酒店的,而上海来的明星就选择租居民楼,性价比高。蒋楠出租新房的消息真的只告诉了我,这证明在蒋楠眼里我还算是个铁哥们儿吧。月租金多少,他没说,但是,经济上的宽松自由很快就肉眼可见了,比如买了一辆变速山地车上下班,家里安上了电话,衣服也不再去夜市上随便划拉一件。
蒋楠在老家有一弟一妹,弟弟结婚了,还生了双胞胎儿子,蒋楠气得不得了:“你说钱还没挣几毛,先弄出俩孩子来,靠你在工厂开什么模具来喂四张嘴,这不是有病嘛!”骂归骂,弟弟开口要钱,他是一定会给的。给了呢就在我这儿叨叨两句。在我看来,这点蒋楠做得挺好,传统美德没弄丢,但是,冯倩雪那儿会怎么样?
冯倩雪根本就不知道。
后来,大夏天的,蒋楠弟弟、弟媳两人一人抱一个孩子,上北京看病来了。两个孩子中的一个行为奇怪,隔一会儿就抽一下脸颊,接着就要眨眼,再扭一下脖子。开始大人觉得是孩子自己作怪,后来发现不对劲了,不是孩子自己想这样。俩孩子原本长得差不多,现在那一个肌肉老抽抽,模样也丑了很多,怎么办?有大哥在国家机关,大哥就是希望,所以全家人就背着抱着地进京了。
蒋楠给他们找了宾馆住下,找了熟人挂上儿童医院的号,当然冯倩雪还是不知道。我对蒋楠说没必要瞒着,说不定冯倩雪得知以后很愿意出力呢,别把人想坏了。蒋楠摇头:“算了算了,算了。”这就叫难言之隐吧。儿童医院的诊断结果是孩子得了抽动症,慢性单纯性的儿童抽动症,原因不明,坚持服药可能会消失,也可能根治不了,带入成年。大夫总是要把丑话说在前头的。住了一个多星期,开了好几袋子药,蒋楠把一家四口送上火车。他记下了药方,答应弟弟会定期寄药回去。“毕竟自己的亲弟弟,能假装没这回事吗?”蒋楠后来摇头叹气跟我说。那是我认识他以来头一回见他这么懊丧郁闷,他的负面情绪一般就是生气加暴躁,在刘晶晶面前发作得最多。当然很快,蒋楠又恢复了以往很猛很刚很有斗志的样子。
年轻时代,谁能没有斗志呢?我奋斗我的,他奋斗他的,只是他时常笑话我的奋斗,因为他不认为我可以当个好编剧。
我们的食堂很小,五六十平方米,大家都是打了饭菜回办公室吃。那天小秦端着盆儿要回去时碰到我:“下午<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链接\×.eps><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链接\×.eps><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链接\×.eps>要来,你过来认识一下呗。”他说了一个极受敬仰的大导演的名字。我刚想开口感谢,蒋楠在一旁接话:“小秦,你让人家郑力专心写作啊,别搞这些歪门邪道,郑力要靠实力说话。”当时就把我的话堵在那儿了。
后来我还是去了小秦他们屋,认识了大导演。蒋楠是真的想多了,我的剧本自然得由我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磨出来,再有话语权的大导演也不会冲着我的手稿点石成金的,除非我是他的亲儿子。
很巧,蒋楠把弟弟一家送走没几天,正大松一口气,预备把生活恢复原样的时候,冯倩雪怀孕了。蒋楠没多想,果断让冯倩雪去做流产手术。我几乎能百分百肯定,他是被那个抽动症的侄子吓的。
蒋楠也不用找其他理由,就一条:“生了孩子谁给看啊?你爸你妈?还是你和我?送回我老家,更不可能吧?”
这理由也有理,那是一个对养孩子来说特别尴尬的年头。要换到现在就好办一些了,可以请保姆,冯倩雪妈可以提前退休,冯倩雪自己可以请个长长的育儿假,那会儿都不可能。冯倩雪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怀了孕,懵里懵懂地打了胎。再多说一句,那个时候,流掉孩子不稀奇,计划生育严嘛,据说流产手术得排着队做。
但是,蒋楠有件事没想周全,他忘了叮嘱冯倩雪向她爹妈保密。人家做了手术,身体和心灵都受了创伤,当然要报告给自己的妈。结果岳母一得知,先是在电话里一通斥骂,然后是亲身登门来教训女婿。蒋楠后来跟我倾吐的怨气倒很别致:“我原本是冲着冯倩雪温柔斯文,跟刘晶晶截然相反,才跟她结的婚。好嘛,没想到还是没躲过去,摊上一个凶悍的丈母娘。真担心这老丈母娘的遗传因子会不会也给了冯倩雪。”我找出他的漏洞:“蒋楠你这么说不厚道啊,人家冯倩雪都听了你的做了手术,一点儿没继承她妈的个性。”蒋楠咧嘴一乐,说我是妇女之友。哼哼,妇女之友,这么容易当的吗?也没见有什么女孩喜欢我啊。
蒋楠的人脉比我广,广得多。不止北京,全国各大城市电影行业里的头头脑脑,他差不多都认识,都熟。这本来绝对是大好事,可偏偏赶上我们的李处性格拘束沉闷,不擅外场,结果每次要跟外边打交道时,就更像是蒋楠在安排工作了。
“这件事啊,你找<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链接\×.eps><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链接\×.eps>公司的<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链接\×.eps><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链接\×.eps><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链接\×.eps>啊,他最清楚。”“那件事啊,问一下<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链接\×.eps><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链接\×.eps>片厂的<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链接\×.eps><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链接\×.eps><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链接\×.eps>不就行了?我这儿有他的电话。”“哦,这件事啊,这件事人家根本没有热情,私下跟我说过好几回了。”终于把胡敏惹怒了,呲儿他:“蒋楠,你这么牛,李处该把位置让给你。”蒋楠就哭笑不得了:“我替领导分忧,怎么了?错了?”“名不正言不顺,你说有没有错?”蒋楠起身,走到胡敏那儿,把手里的一沓材料扔到她桌面上,话却是对李处说的:“头儿,这个我就不弄了啊,我没有身份资格写,郑力更没有身份资格写,只有胡敏写了。”李处从一开始就妄图劝阻两人,只是音量、动作都太小,大家没当回事,这会儿情形严重,李处只得近前来裁定:“什么资格不资格的,这是工作。小胡用词不当。”李处拿起那沓材料塞回蒋楠手里。
全国都在改革,全国大部分行业都在蒸蒸日上,除旧布新。说出来大家一定不相信,其实电影行业的改革力度之大,改革成果之丰,是可以载入史册的。什么院线啊,多厅啊,分账啊,就是那会儿改革出来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很忙,一年里三分之一以上的时间是各家实体、各个城市地跑。研讨,试点,文件,草案,调整,执行……一年当作五年用。
蒋楠出差到西北,走了一圈回京,家里又不顺了。他和冯倩雪住的房子是老冯违规拿到手的,被人告了。坏事不但爆得快,处理得也快,可能也是应和着改革的大潮吧。这边蒋楠搓火加无奈没持续几天,消息才刚刚扩散到我们的传达室老头,那边的处分结果就出来了:老冯退房并撤职。
我拉蒋楠到小饭馆喝酒消他的愁,我说:“蒋楠你细想啊,这事儿真不算大,老冯丢官儿跟你有啥关系?不丢再过几年照样回家一介布衣,退房嘛,也没什么,把那套租出去的房子收回来不就行了?还有个好处呢,那是你的房,不是冯倩雪的房,你腰板儿更直了!”蒋楠回道:“你这就是活脱脱一个站着说话不腰疼。老冯当不当官儿,不但对他大不一样,对我也是大不一样。能一样吗?差别大啦!收回那套房是没问题,但那是在团结湖啊,我上班得多花一个多小时!你当然体会不到这滋味。”
由房子又说到冯倩雪,孩子流掉是经冯倩雪自己同意的,但是手术以后她的性情变得急躁易怒,终于像她母亲了。“有时候比刘晶晶还不可理喻!”蒋楠举例说有一回两人逛家居用品店,里边有一把刷了红漆的木马摇椅,冯倩雪坐上去前摇后晃的,笑得挺开心,蒋楠就说买下来,没想到冯倩雪突然变脸,吼他“神经病”,回家后又提起来,说蒋楠“心狠手辣,挖她伤疤”,蒋楠这才意识到那是儿童玩具,跟儿童有关。
蒋楠当初果断地跟冯倩雪结婚,至少一个原因是她温顺没脾气,这下好,感觉“押错宝了”,这是蒋楠自己的总结。
“既然冯倩雪因为流了孩子变了性情,那你们就准备准备,生一个,她不就恢复过来了?”我出了这么一个主意,我以为怀个孩子很简单,怀不上才是有难度的,然而蒋楠说大夫不是这么说的,按冯倩雪的身体条件,再怀上并不容易。
我陪蒋楠喝了不少,白的,啤的,最后实在喝不下了,该撤了,蒋楠却“啪”地用拳头猛捶一下桌子:“真是见鬼了!我的命也太惨了吧?拼到现在,啥都没有,跟我十年前到北京居然没区别。”我不同意:“蒋楠你好意思说这话?真正啥都没有的是我。老婆和房子,你都有了,至于前途嘛,咱俩目标不一样,但是你绝对比我光明,我是在体制内的个人主义,太难。你呢,看准目标,不犯错的话,凭你的能力,走仕途没问题的。”
蒋楠却扭转了方向:“唉,你说当官儿啊?老李那种官儿有什么好当的?我的烦躁,大半是被你逼的。”
“何出此言,兄弟?”我惊了。
“客观地来比较一下咱们俩吧,你的天赋比我高?当然不是。但是眼看着你就要成功了,就要成为知名编剧了,再编上几年就要获金鸡百花了,我整天坐在你旁边,写一堆破材料,我能不受刺激吗?”
“破材料我也没少写,兄弟!再说,没人拦着你写自己的东西啊。”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儿!郑力!我没有你那个拼劲儿,一个人躲小屋里吭哧吭哧写到半夜,全年不敢休,就跟给自己判了无期徒刑一样,我吃不了这个苦。——但是我又不甘心,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成功者的形象,我不能让这个形象坍塌了。”
蒋楠的这番话真的是掏心窝子说的,同时还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我能说什么呢?只能举着瓶子一口干掉剩酒了。
蒋楠从女明星那儿收回团结湖的房子,跟冯倩雪住了进去。工作上,虽然是被动的,但是蒋楠确实干了不少苦活累活。整个局里,身强力壮的并不多,上头也都知道我心有旁骛,就没把我当重点培养对象。这个苦活累活是什么呢?其中之一就是送拷贝下乡。这件事,我感觉需要科普一下。那会儿中国的广大乡村没有电影院,看电影只能在场院里支起白色幕布,全村扶老携幼在银幕前排排坐,仿佛开大会。放映员扛着一桶桶胶片,今晚在这儿,明晚在那儿,“人类灵魂的宣传师”,“在乡野山村播撒传扬真善美”——总结报告中表彰放映员就用的这词儿。当然啦,我们是电影管理机构,不需要我们亲自背着扛着胶片去乡下放,但是我们需要仪式,需要声势,需要表明我们的职责,于是蒋楠就率领着省、市、县、乡各级文化干部,带上放映员,精心选择一个时间,把优秀电影,把温暖,送到偏僻乡村的群众心里。
这件事很辛苦是因为不辛苦的地方都有电影院嘛,送拷贝必须选那些最遥远最需要电影的地方。蒋楠说他去的某个藏区放映点,总共就六户人家,吉普车走了大半天;还有一个西南山区,村里一大半的人居然从未看过电影;有一回走半路上车子抛锚了,他们一行人搭了个简易帐篷过的夜。
每回蒋楠出差回来都会大倒苦水,也不忘对老李抱怨一通:“李处,咱们往后能不能硬气点儿啊,别的处不要的活儿,全跑咱们这儿来了。”老李就会说:“别的处也辛苦的,大家都辛苦的。”
三十四岁的我们
我和小佳先是平心静气地讨论,然后是不留情面地辩论,最后上升为气急败坏地争论。两个人这样嚷嚷了几个月之后,小佳飞往美国,读她的电影专业。我们本来是因为共同理想而走到一起的,最终也是因为这个“共同”理想而分道扬镳。我是编剧,一个只能编中国故事的编剧,去美国对我来说不但没有什么帮助,还会把我和未来要描画的现实生活割裂开;小佳要学电影制作,去加州州立大学什么什么分校,就是陈冲上过的那个学校,也没有错,我心里是理解的。所有我反对她的理由其实都是源自我的私心——就连这一点也是到现在才可以说出来。是个初春的日子吧,北京还很冷,我穿着厚外套,小佳则是一身明媚的春装,她的行李箱里根本就没带冬衣。就如同她的心,已经火热火热的了。在入关通道前告别,我说:“等你学成归来,拍我写的剧本吧。”小佳咧嘴一笑:“要是我看不上呢?”这句话我是不会忘记的。我应该感谢她,因为这句话,重回孤单的我没有泄气,相反,充满斗志。我非得写出让你膜拜让你仰视的东西来。那时我的第四部电影已经启动,但是,还没有影响力,更没有大制作,而那些就是我的目标。年轻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目标最伟大,他人的目标很庸俗,除此,还觉得世界不公,不义,不平等。
小佳赴美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局里,进了一家冉冉上升的民营影视公司。当时蒋楠还是很震惊的:“你真的要丢掉手里的铁饭碗金饭碗?”“你知道的啊,这么多年我不是一直存着这个念头吗?”蒋楠对我竖起了大拇指:“哥们儿有种!佩服!我以为你只是嘴上说说,装文青呗。没想到是真的。”他是诚心夸我的,我能确定。
蒋楠还待在老地方,坐在老办公桌前,环境看上去是陈旧的,但他的前方似乎有光照过来,那就是李处即将退休。之前蒋楠在体力脑力上承担了多少苦累啊,他是靠着“上头给你活儿干就是要重用你”的信念熬下来的,其他人呢,也是带着“你想被提拔你就多表现”的心态看过来的,大家都平静地等着开老李的欢送会,却不料猛然爆出大新闻,蒋楠贪污。
准确一点儿说,是“滥用职权罪”,听起来挺吓人的吧?像是有多了不得的权力。因为老李没有控制力,也没有控制欲,作为主任科员的蒋楠就“大大方方”把公映前片厂送来审看的拷贝“借给”若干个影院经理,后来就“不幸”到了搞翻录盗拍的人手里,人家塞钱回报了蒋楠。我不知道他总共收了多少钱,我都没好意思打听,这事儿够丢人的。他有那么缺钱吗?也许吧,人家有人家的困窘,我是不在其中,不知其难。我能做的是,出了这件事之后的小半年里,凡是有可能见到蒋楠的场合,我都躲开了,我不知道见面之后跟他聊些啥好。通常老友见面,怎么着都得先问一句:“最近怎么样?干吗呢?”我要这么问他,两个人都会很尴尬。
不是“滥用职权罪”吗?不过,蒋楠没坐牢。因“未造成较大的社会危害”,局里为了名誉,也出面保他,终于蒋楠涉过险滩。局里也是不好意思把他降职弄成“副主任科员”吧,毕竟蒋楠工作都超过十年了。但是,蒋楠付出了那个最大的代价,人人心知肚明,包括他自己,几个电影拷贝换掉了副处以及再往后顺理成章的正处,谁都要喊一声痛心的。
“不予追究”之后,蒋楠到局长家道谢,局长没给好脸色,待蒋楠坐定,开始狠骂一通。“你乖乖坐那儿听训,心里都在想啥?”我后来问他。他说:“我就想,本来我得在牢里起码待一年的,我太值了,别说骂我半个小时,骂我一整天都行!我是真心感谢我们大头儿。”可见蒋楠的理智还是清醒的,拷贝换官职,挨骂换坐牢,有的换错了,有的换对了,好在他最后能想明白。
我虽然好几个月没碰到蒋楠,关于他的信息却没中断过。知道我跟他熟,老有人给我传信儿,什么“蒋楠颓得厉害”“蒋楠整个蔫儿了”“蒋楠像变了个人”之类,所以,我终于还是咬咬牙,拨了电话,邀他一起喝顿酒,开解他一下呗。我也没有其他表达友情的方式。临出门时,又有点儿犯怵,怕只有我和蒋楠的酒局气氛太怪异,就把我的两个小助理叫上了。
我订的是一个小包间,我们仨先到。过了快二十分钟,蒋楠推门进来了,门推到一半,他立定,冲我说:“嚯!带着保镖来的!”“是助理,我的小助理。”我赶紧介绍,男孩叫什么,女孩叫什么,都是跟着我实习的,学编剧的,等等。俩孩子也恭恭敬敬地打招呼,但是蒋楠不管,坐下来,第二句话是:“这就比带保镖更牛了,你这是大师范儿了。”“别损我啊。”“不敢损,现在只有别人损我的份儿,谁损我都可以,你可以使劲儿损。”
不方便直接问候他,那我就先问候一下冯倩雪呗。“小冯挺好?”“戳到我心窝子了。你遭难她也跟着挤对你,笑话你,我现在才知道,老婆比外人还狠哪!你瞧你多好,单身一人,比我洒脱。”
得!我哪一句话都说不对了。这顿酒喝得很别扭。不过,别人说的“蒋楠像变了个人”,我总觉得并不准确,他内里的东西没变,那确实也是很难变的。
《碟中谍》的首映式上,我又见到了蒋楠。首映啊,发布啊,颁奖啊,这种场合原本太平常不过,就像饭局酒局,有时候多到都像在赶场子了,这一次很特别是因为蒋楠是灯全黑了银幕亮起才进来的,还不是一个人,他右手牵着一个女孩,两人摸索着缓缓地经过我的视线。不可能看错,我怎么可能看错蒋楠的背影呢?而且瞬间就知道牵着的不是冯倩雪,也瞬间就知道蒋楠和冯倩雪的婚姻要完蛋了。他俩摸着黑鬼鬼祟祟进来的样子跟电影名字挺搭配,所以我就记到现在,只是那电影属于《碟中谍》系列的第几部就不记得了。
那个谭小萌是北大的,还没毕业,四年级,在学校是一个什么电影研究社团的成员,那社团其实说白了,就是一些人凑一块儿看看电影,评论一番,主要是追星。这些追星活动,也只能是在虚幻的精神层面追,现实世界中是万万追不到的。你们见过明星跟粉丝结婚的吗?历史上。我知道有人会举周润发的例子,那就请去查一查他老婆什么身份和来历,那能叫粉丝吗?谭小萌追着追着星,反而被蒋楠玩进了婚外恋。
蒋楠一直是给老家的父母和弟弟寄钱的,认识了谭小萌之后,支出又增加了。因为任何一次两人的行动都打车来回,吃饭挑安静优雅的餐厅,还需要有大小礼物加深情感浓度。
冯倩雪在蒋楠钱包的夹层里发现了一张购物小票,货品是诺基亚手机,日期不远。于是她捏着那小纸片隔着卫生间的门问蒋楠:“你在蓝岛大厦买了一个新手机?手机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
蒋楠提着裤子冲出来:“你,你在干什么?你在翻我的东西?!”
“是啊,我翻了你的钱包,我需要一点儿零票子。”冯倩雪平静的语气使蒋楠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不过他真是聪明,瞬间化解了危机:“给我弟买的,前几天寄走了。”
这件事是圆过去了,但是,凡是外遇,终究会有圆不过去的时候,终究会的。蒋楠出公差去青岛,反正小萌都结课了,有大把的时间,两人就双双“私奔”出游了。海滩多浪漫啊,又清净,无人打扰,蒋楠肯定是浸泡在纯洁的爱情中,说了许多甜言蜜语,肯定让小萌误以为自己是言情剧里的女一号。关键是蒋楠胆子还挺大,跟当地的电影处说小萌是实习记者,回去要写报道的。人家就很热情地接待,两个人就一块儿上饭局,一块儿坐公车四处工作加观光了。
最后一天,人家送他俩去火车站的路上,出事了。汽车撞上了建筑工地的隔离墩子,司机和小萌脑震荡,而蒋楠,两根肋骨骨折。
大白天的,轿车撞得这么狠,是因为要赶时间。火车是下午一点左右发车,可是这俩人上午还要去爬崂山,喝了崂山啤酒,没去过崂山嘛。爬到快十二点下来,把司机急坏了,一路上飙车,责任感太强,三个人都受伤。这下好了,蒋楠这是工伤啊,青岛那边把两人送医,同时报告给局里。局里也蒙了:怎么还有个同行的记者?谁啊?姓谭?哪家媒体的?瞬间,这桩外遇以最快的速度传扬出来。
差不多过了一个月,冯倩雪给我电话,邀我上她家聊聊。我很慌,蒋楠的肋骨肯定是好多了,至少是拼接上了,但叫我去,我能做些什么?见证他们两口子的一场大战?
在蒋楠、冯倩雪那个行将瓦解的家里,实际情况还好,气氛还平静。冯倩雪问我先前认不认得谭小萌,她总以为男人们的事都是男人们凑一堆儿互相出着坏主意做出来的,我说我不认得,我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一个月之前才知道那女孩儿姓谭。我说的是实话,放映厅里的影子能算认得吗?冯倩雪又问蒋楠是否还有过其他女孩?除了谭小萌。我还是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冯倩雪之前的女孩,那不能算。最后她的问题是:“郑力,你跟蒋楠这么熟,这么好,你不知道他原来这么无耻吗?你为什么要跟这样的人做朋友?”真是一个灵魂之问啊,虽然我知道对我的鞭挞最终仍然是指向蒋楠的。
一时半会儿没法回答这个难题,我只能用套路:“不是有句俗话说曹操也有知心友吗?蒋楠总没有曹操那么坏吧!蒋楠身上的优点很多,如果你看不到,你就回想一下你跟他结婚的理由。”
“有了优点,当流氓也不叫事儿了?”
“绝对不是。这件事,蒋楠百分百的错误和责任,我跟他关系再铁,都没法替他说好话。蒋楠,这点你就别指望哥们儿帮你辩护。”
我扭头看蒋楠。他比上回我见到他时还胖了一些,因为裂了肋骨,行动缓慢,再没有消耗体力的事情了嘛。他对我的话没有做什么反应,就那么眼神空洞地看我。我回头对冯倩雪说:“这小子心里虚着呢!你怎么骂他都不过分。”
冯倩雪应该是挺感谢我的这句话,情绪没刚才绷得那么紧了,这才想起来连一杯水都没给我倒,她进厨房烧水泡茶,我则感慨:都这样了,仍然是女人来承担家事,似乎走进厨房天经地义就是女人的事。而蒋楠,在需要将功补过好好表现的时刻,也照样可以瘫软在沙发上,只管沉默,不愿讨好示弱。无可挽回了。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离开蒋楠家时,他送我出来,一直送,一直送,我说:“你都伤残了,还不赶紧回去躺着?”他只答:“就当是我出来散心嘛。”旁边刚好是一排烧烤店,我们俩干脆就进了一家人少的,要了几瓶啤酒喝起来。
蒋楠开口:“郑力,别骂我啊,别当傻<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链接\×.eps>的道德标兵啊。”
“道德标兵,我肯定不是。——但是你小子怎么老出事啊?”
蒋楠“哈”的一声笑出来,又立刻收起,估计肋骨那儿震到了:“我运气太差,我总得做点儿什么,不能听天由命啊!”
“你哪儿运气差啦?”
“算了算了,”蒋楠像赶苍蝇一样地挥挥手,“咱俩又回到以前的话题了,扯不清的。你怎么样啊?”
“别说我。那个,女孩儿,怎么样啊?你们俩,怎么弄啊?”
蒋楠灌了一大口冰啤:“我哪儿还有余力来想我和谭小萌的未来?”
我不得不讽刺他几句:“你要事先知道没能力,就没这破事儿了。”
我这话一出,我们俩真的又回到了从前常有的对话风格,蒋楠立刻回讽:“你孤家寡人的,确实没这种烦恼。”
“得嘞,喝酒喝酒。”我赶紧住口。
看眼前的这个塌着胸不敢挺直又眉头紧蹙的人,想到我和他同年同岁进入机关,到此时,才十年多点而已,但是我们都被击打得不轻啊,我是为剧作不停地改、不停地找人、不停地跟人剖白解释妥协保证,蒋楠则是精神连同肉体都伤了。
局里还是挺人性的,给蒋楠报销了全部的医疗费,其他什么也没说,就当无事发生。换个角度,还可以说是对蒋楠过于温柔了,尽力给他创造“调理休养”的条件,主办、露脸、往外跑的事都自动绕开了他。蒋楠知道,他这是被打入冷宫了。那间我也待了七八年的办公室,窗前大树葱茏,遮蔽掉许多日光,待久了,真有点儿冷。
三十八岁的我们
我真佩服蒋楠,这几年他经了多少事!先是跟冯倩雪离了,把那套房子留给她,自己租了小两居,在南城,便宜嘛。然后是第二个“离”,离开了局里,进了电影制片公司,虽然仍是国有体制内的,跟我的变动不一样,但要知道,蒋楠的目标一直是仕途,这个离职对他来说就是承认失败,承认前方是死胡同。最后蒋楠再婚了,跟谭小萌。
这三桩事,哪一桩都是人生的一大挑战,蒋楠居然可以咬紧牙关,一一蹚过,他身上的能量,我不具备。
谭小萌毕业的时候,蒋楠已办妥离婚,不过,小萌不愿意好下去了。从常理来说,就该是这样的啊。人家是北大毕业,还比蒋楠年轻那么多,蒋楠没钱没地位,除了外形和一股子犟劲儿,还有什么?人家北大也是接地气的,会掂量的,所以就开始躲着蒋楠,想冷下来,想渐行渐远。蒋楠十次短信,小萌回两三次,蒋楠十个电话,小萌接两三个,终于蒋楠说:“最后见一次,好不好?当面把话都说完、说清楚,就算了断。”小萌同意了。两人在蒋楠选的后海的一个灯光迷离的酒吧见了面。借着红酒啊鸡尾酒的催发,小萌对蒋楠再次爱意涌动,爱怜交加。说着又似告别又似不舍的车轱辘话,直到酒吧打烊。蒋楠打了车,两人去了蒋楠的出租屋。谭小萌这一去,就跳不出来了,因为这种情势之下总要发生点儿什么,而连锁反应是谭小萌怀孕了。所以到头来,一个女孩,甭管是啥学校毕业的,甭管她智商有多高,假如怀上了孩子,思考问题就费劲多了,也可能是不想费劲思考了,注意力全在鼓起的肚子上。如水银泻地,顺理成章,两人结婚了。
这之后,我也就正式见到了谭小萌。她不再是《碟中谍》放映厅里的那个侧影了,我无法把她现在的样子跟那个青春少女的身影联系起来。
三十八岁,我也已婚。颜娜跟她的前夫有孩子,颜娜又在自己创业开广告公司,工作强度是我的许多倍,我们就没打算要孩子。我的一个剧本,关于一对下岗夫妇千辛万苦走出困境的主旋律题材,也正是因为太正、太严肃了,票房数字惨淡,即使后来受某个表彰、上某个榜单,我也并不开心。颜娜后来帮我分析:要么主演是最当红的,如果没钱请大腕,那就安排夫妇俩几场床戏,正好可以表现爱情之力量,爱情转化为奋斗精神。你的这个电影干枯正经,票房怎么能好?颜娜还是把拍电影想简单了,一部电影是从编剧写下第一个字开始的,当编剧写完最后一个字,也就意味着走完了最纯粹的一步,往后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痛苦。这一点在我的编剧生涯头几年体会得并不深,那时候只看到自己的难。
小佳从美国回来了,据说她有特别棒的构思,需要特别大的投资,据说她找了许许多多大财主,没人肯投,据说她认定必须用美国最新的一种运动摄影机,但是国内没有这种机子,买进来没有人会用。这些都是听说,我没见过她。我没有见她的欲望,我也没有了要写一个东西镇住她的念头。是不是这叫成熟?关于小佳的这些传言说明小佳还未成熟,不用旁人劝,我相信过不了多久,她身上这些浓浓的艺术家标签会自动脱落,然后她会融入电影打工人之中,变得蓬头垢面,粗声大气,指手画脚,粗鲁粗鄙。不如此,拍不了电影。
三十八岁的蒋楠,孩子三岁。到了三岁,终于确诊,孩子的心脏先天发育不良,导致连幼儿园的户外活动都参与不了,只能小心翼翼地静坐、缓行,随时得由大人抱着走,要是行动超出了心脏负担,就可能难以呼吸,还会晕厥。我说的“大人抱着走”,“大人”其实只有谭小萌,蒋楠那两根断过的肋骨让他根本不敢抱起儿子。早前是蒋楠因为侄子的抽动症不敢要孩子,现在呢,是我因为他的孩子,更加坚定我和颜娜不能生孩子。
刚听说孩子的病情时,我想痛骂一顿蒋楠:那一段你狂喝酒,肯定是酒精造成的!你怎么连常识都没有!后来我克制住了。骂有什么用呢?在这件事情中,骂是最没用的,最没意义的,送孩子乐高都实在些,他可以安安静静坐着装配。所以我每次见蒋楠,给孩子的礼物都不变,都是乐高的各种工程车。
蒋楠在制片公司当部门经理,很快便适应,不但把一部电影的制作流程、剧组的架构和职责弄通弄明白,还迅速成为制片专家。他常问我这样几个问题:你的这部剧受众是谁?你们对投资方预估回报率是多少?你们后期怎么做宣传?档期的选择极关键,你们了解同档期的其他片子吗?经常把我问住,因为我主要负责前期,剧组成立之后的事,不用我操心。其实蒋楠的追问是对的,太多电影人,包括我啊,都是因为只管写不管拍,以及只管拍不管映,才弄出了那么多的烂片和那么多不烂却也不爆的“流星”,从半空中嗖嗖地划过,坠落,观众根本就没注意到。
蒋楠来电,让我去他那儿谈个事儿。我到他那儿,屁股没坐热,他递来一沓订一块儿的A4纸,封面上的著者大名鼎鼎,跨越影、视两界,经常能看到几个电视台同时在播他写的剧。
我翻了翻那沓纸,不明白:“这容量,既不是大纲,也不是剧本,什么意思?”
蒋楠解释:“一大堆投资方都向他要剧本,他哪儿写得过来?他虽然有工作室,请了不少写手,不过水平嘛,最近不是有两个剧口碑很差吗?他也怕砸牌子,就想换个操作方式,找正儿八经的编剧,最后署他的名儿,酬金可以分你三分之一。”
“我?分我?我可不接这种活儿。”
“郑力,我早替你算过账,哥们儿是觉得利大于弊,才想到老朋友的。第一,人家名气大,剧本出来不会胎死腹中,肯定能拍。第二,说是三分之一的酬金,你觉得欺负人,可是这三分之一绝对高于你自己写的三分之三,品牌摆在这儿嘛。第三,”蒋楠拿起那沓纸,哗哗地抖动几下,“创意、故事、情节、走向,人都弄好了,你就是往里填细节填血肉,多省事啊。”
都总结得这么完整细致了,可见蒋楠也真是替我仔细考虑过了,所以我就一拱手:“谢谢啊,谢谢哥们儿想着我,不过我真接不了。这不就是命题作文吗?我打小就讨厌命题作文。”
蒋楠眉头深蹙:“唉,我都答应人家了。我说我最铁的哥们儿就是编剧,而且还得过奖,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就顺着往下说呗,也有点儿半开玩笑的意思:“这么说,我性价比最高?那你既然知道我是得过奖的编剧,我怎么肯屈尊去当不署名的写手?”
蒋楠脸色不好看了:“郑力,没想到你现在可牛<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链接\×.eps>大了。你一个民营小公司,牛什么牛,真不给面儿?”
“你凭啥逼我?再逼我,咱俩绝交!”其实我说的这句话有一半是老友间的较劲儿方式,没想到蒋楠立刻回答:“绝交就绝交!”
我起身就走。我和蒋楠真的就在这句话之后绝交了。
此后,不是他有意避开我,就是我有意避开他。
饭局好避,先问问做东的蒋楠来不来就行。行业里的各式会议,肯定会撞上,那我就晚到早退或者假装跟其他人聊得亲切。蒋楠那头也是这么弄的,只要双方都在使劲儿,那真的不会出现“不巧打了照面”这种电影里的情节。
颜娜有一回问我:“好久没听你说起蒋楠了,他怎么样?孩子怎么样?”我从容应答:“还那样,没什么变化。”然而我内心还是“咯噔”了一下。其实那天一走出蒋楠的经理办公室,我就知道自己有些冲动了。人家只是给我找了个活儿嘛,就说自己水平差就完了,何必绝交呢?后来一直躲避面对面,就是纯粹的好面子,怕下不来台。我总结这件事的由来、经过和结果,真是把男人的两大恶疾都占了:一是冲动,二是好面子。
蒋楠的制片公司每年投资二三十部电影,公司老总是制片人,什么都不管也行,经理们就是制片主任,他们得亲临剧组,管好钱,管好品质和进度。蒋楠被派去坐镇一部武侠电影,在横店搭的景儿。
电影是娱乐,但是电影的拍摄过程之枯燥、之反娱乐是令人发指的,这点我感受太深了,所以我不喜欢往剧组跑,不得不去时也是赶紧把问题解决赶紧跑回来。剧组有多痛苦呢?就说我旁观的一件事吧。当天有场戏是女主被扇耳光,拍她的背影,所以就找了替身。可是来的替身比较壮,女主的旗袍根本套不进去,解决办法就是要么重找替身要么重找服装,就这么一件事,整个剧组所有人在导演的骂声中折腾五六个小时,到我走时还没弄好。你知道拍摄有多折磨了吧?
后边我要说的事,真的就是听别人说的了。蒋楠进组才待了一个星期,就跟服化组的一个女孩暧昧上了。女孩有男朋友,剧组里布光打灯的,看到他俩的举止,在集体吃盒饭的时间,当着大家的面,泼了蒋楠一脸鸡蛋汤。蒋楠坚决不承认自己对那女孩行为过头,况且蒋楠的身份还高于导演,所以剧组把灯光小哥开了,灯光小哥走前把女朋友打了一顿,蒋楠也没法儿再待下去,跟另外一部戏的制片主任对换了一下,从横店挪到了苏州。
反正大家传来传去,重点都是“暧昧”,我却有点儿倾向于蒋楠自辩的“蒙冤”。如果他真要弄什么婚外恋、一夜情,为什么不找组里的女演员?组里有那么多漂亮女演员,还没有男朋友傍身。最要紧的是,他的前车之鉴还不够他记取的?不过这件事我不可能去找他求证了。我有时候问自己:如果我和蒋楠这辈子就这样形同陌路了,行吗?我能坦然接受吗?我还设想,我们俩要想恢复关系,估计得等我们老了,他不再自忖可以指点我,我也不再妄图追求艺术和声名,等我们像两个并肩在湖边钓鱼的老头儿,就不会计较和斗气,不会互相看不惯了。
我已经几次在电影片尾的演职员名单中看到蒋楠的名字,这有点儿刺激到我,尤其是第一次。我早就有了自己的电影,我的名字打得还更显眼些,但是我心里不痛快的原因是有蒋楠名字的都是大片,会连带着高票房、热门话题、海外影响、得奖大户等等,而这些明明都跟他没啥关系,只是因为他在国有大公司。我不忿的是这个。
小助理来报告,我们新弄完的一个本子进入了国家资金扶持名单,等评选出一二三等奖,就可以拿到五百万或者三百万这样的数目来拍摄了。那么谁来评审这些剧本?评审委员少不了我的前同事。我们老板也授意我:赶紧找关系走动走动,争取争取,毕竟好几百万块钱,有了这钱,虽然仍不够换成一线明星,但是至少后期能做得精致些。我觉得老总是对的,我们这个入围的本子不是我个人的,属于公司,这也是一种“公”啊,我应该“公而忘私”。给自己铺垫了这一层理由之后,我立刻给艺术处的郭处发微信,希望吃个饭见个面。没想到郭处这么回复我:“行啊,蒋楠刚跟我约了个饭局,那咱们就约在一块儿吧,我确实也排不出其他时间了。”
这就尴尬了。不是几十人几百人的聚会,是坐在一个包间里的一张桌子边啊。秒回并感谢了郭处之后,我陷入了深深的苦恼:去不去饭局?见不见蒋楠?要不要谦卑一回与此人言归于好?苦思许久,还是做自己吧,然后想了一套说辞,夸张带胁迫的,让我们老总赴局去也:“您出马,分量才够,人家才能感觉到我们公司对奖金的渴求,而且我跟郭处既是前同事,我们在一起那会儿嘻嘻哈哈从来严肃不起来,他要想驳我面子根本没压力。”
这件事就是这么给对付过去了。后来我们得了个二等扶持金。三个获一等的,其中两个属于蒋楠他们公司,不知道这跟蒋楠的游说有无关系。总之,评选结果出来,没听说谁有意见,也不能有意见。本子嘛,离成片太遥远,谁说得出好坏?
从我这边来看,蒋楠半道拐出来的路真是走对了,还走得越来越顺。银幕上有名字了,行业里有话语权了,颁奖典礼上作为制片方上台领奖了。一两个小插曲,比如横店的那场冲突、被某个导演背后讽刺不懂艺术什么都插手等等,都影响不到他。非常客观地说,每回得知他的成绩,他春风得意的消息,我心里那颗小石子还是会“咯咯棱棱”地滚动起来,那不是一种舒服的感觉。
一个三四线的女演员,通过颜娜联系上我,她的最终目的是再通过我联系上蒋楠。蒋楠他们正在弄一个大片,云集老中青各代明星,要是在这个片子里拿到一个角色,就类似在春晚站大牌身后伴唱一曲吧,镜头一定是能给到的。女孩给颜娜的公司拍过一个广告,颜娜就感觉自己成了她的娘家人,要支持一把,所以老催我见见这个小瑶,能同时把蒋楠也拉来就更好了,我无奈回答:“那还是我先跟人见个面,优秀的话才好推荐给蒋楠,否则不是为难人家吗!”
我们就让小瑶到颜娜公司来聊聊。这个小瑶,一落座,还没把办公室里的人招呼全,就掏出厚厚一本照片集,双手捧着递给我。我打开,古装的现代的、正面的侧面的、微笑的沉思的、全身的大头的,我知道这是每一个新演员的基本配置,如同毕业生找工作的简历,但是既然本人到场了,我们面对面的,这种方式,显得多余了吧。我问她:“蒋楠他们公司筹备的那个片子,你对什么样的角色有兴趣?你最想演哪个人物?”小瑶歪着脑袋想了想,回答:“嗯,不管安排给我什么角色,我一定会认真做好功课的。”话是没有错,但不是我想听的。
好玩的是,我没有把小瑶给蒋楠介绍过去,他那边却推了一个女孩给我。——怎么都是女孩!这件事好玩在哪儿呢?就是蒋楠没有给我发一句话,女孩拿到了我的号码就直接拨通我电话,说是蒋经理介绍的,希望能有机会出演我们公司的作品。从这件事上看出,我和蒋楠也有要命的相似:都想恢复我们之间的友情,但是又都死撑着不肯先示好。既如此,我也继续提着一口气:把蒋楠介绍过来的女孩荐给其他人,不给蒋楠那边回复。
四十一岁的蒋楠
这个数字,就是人到中年,人生的走向基本固定了吧?但是对蒋楠来说,好像不是,他总有许多的可能性。我跟他,仿佛是台球桌上的两粒球,一粒你可以预测出方向,而另一粒在前进的同时,还在自转,内里还有一种力,因此你很难预测它的路线。
蒋楠当初离开局里到了制片公司,一半是内因驱动,一半是外因促成。外因就是公司老总挺赏识蒋楠,觉得他没有官僚气,很有想法,肯做事,所以蒋楠一去就是部门经理,还频频负责大项目。现在,老总退休了,蒋楠应该是感到了一些孤单,我为什么这么说?因为蒋楠的风评不太好,说到蒋楠就语带不屑和讥讽的人,我见了不少。
连谭小萌都恨他。
这几年,谭小萌的苦谁都能猜到。蒋楠可以随时在剧组,在饭局,在策划会上,在路上,所有的这些时间他不用看到儿子,谭小萌几乎就成了单亲妈妈,还是养育重疾儿童的单亲妈妈。
蒋楠难得地待在办公室的一天,谭小萌突然牵着孩子上门,然后要离开,一个人离开,把孩子留给蒋楠照看,蒋楠这不就急了吗?追到楼道上喊:“谭小萌,别走!你捣什么乱!”周围的几个办公室就都被惊动了,大家出来观望。
谭小萌也是故意说给大家听:“你也让我歇口气啊,孩子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付出过什么?我已经报了一个旅行团,再不出去散散心我就完了,儿子你来带一个星期。”
蒋楠就在那儿认<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尸从.eps>:“我这儿上班呢,别影响我工作啊,你也不能说出门就出门,你等我找出时间来。”
大家没料到谭小萌紧接着说出了狠话:“蒋楠你时间多着呢,你有那么多时间关心这个女孩,关心那个女孩,你哪怕少关心一个都有时间照顾儿子了。”
他们的儿子就乖乖地靠着墙听父母吵架。旁观者本来想上前安抚劝解蒋经理夫妇,谭小萌此语一出,就不好说话了,因为这种大是大非的关键处,如若上前就等于拉偏架、帮蒋楠,可是大家并不想帮蒋楠。实际上,谭小萌爆的料众人都明了。
蒋楠的话语权放进整个行业,真的微乎其微,但是,对刚出道的、没演技的、想成名的小演员新演员来说就是致命的。“行,这个演员可以用。”“不行啊,这个演员演技不及格啊。”就这两句话,人家此后的命运就云泥之判。他们公司的大股东跟我说过一件事:剧组已经拍了一个多月了,蒋楠突然要求把男三号换掉,他另有一个替代者。导演说已经拍了的东西全扔掉?多少钱啊!蒋楠说一个男三号也不会有多少场戏,所有的损失他会补上。导演就只好换人。结果是什么呢?结果是那个新人像个木偶,手脚笨拙,摆不好位置,说台词就像在喝热粥,但是家里特、特、特有钱。
到今天,这个富家子在影视圈还混出点儿动静了,时常看到他那张脸,演技毫无长进,只是不紧张了。
而见到电影成品,蒋楠顶多说一句:“看走眼了。”谁工作没有失误呢?大导演不也拍烂片吗?因此没人能把他怎么样,直到老总退休。老总退休,相当于蒋楠头顶的遮阳伞给撤走了。
当然公司也没有那么邪恶。是蒋楠的又一桩“失误”给了他们由头。在营收报表上,蒋楠多报了三五亿,跻身全公司业绩三甲,招来很多人拿放大镜审查,把蒋楠的不确数字给捉出来了。在新老总暂时空缺的管理层会议上,大家一致通过:蒋楠出任瀚星影院总经理。说白了,就是把蒋楠从制片阶层下放到放映阶层去了。
得知这个消息,我就不再多想了,找出手机里蒋楠的微信,写了几句话给他:“哥们儿,起起落落很正常啦,你从来都是强者,愈挫愈勇,瀚星就是你人生路旁的服务区,你在那儿加个油,上趟卫生间,吃点儿东西,再出发时你会感谢它的。”发出之后觉得发快了,文字有点儿肉麻,不过,没想到,真是没想到,蒋楠立刻把电话打过来了。“郑力,谢谢了,老话没说错,患难见真情,现在看出来了,你是我终生的朋友。”也挺肉麻的吧?但在那个情势下,这可以原谅。
蒋楠赴任大约一周,我去瀚星看他。瀚星是国有院线中经营得很成功的一家影院,当然本身地段也好,既繁华又在居住区,而且厅也多,它的票房在北京的影院中一直排前几位。
蒋楠的办公室,在各厅之间拐来拐去,拐过七八个弯之后,出现在走廊最深处。一个小伙儿把我引过去,敲开门:“蒋总,有人找。”蒋楠在归置办公室,桌子上铺满了东西。他对小伙儿说:“这我老朋友,你去帮我们拿点儿吃的来,还有喝的,喝的多来点儿。”他跟我解释:“你看我这儿乱的,啥啥都没有。”屋子呈长条形,窗子也是窄窄的一条。蒋楠绕着四周让我看一圈:“你瞧这环境,但是没办法,电影院嘛,空间都给放映厅了,来的头几天就是开会,昨天今天才开始收拾我的这块地儿。”
我们俩居然没有寒暄,直接就这么聊上了,好像昨天还在一起喝酒吃饭似的。这样挺好,我心说。
我这边呢,弄了个工作室,还在公司名下,还在公司的地点,不过自由度大了许多,从题材到选择拍摄团队,不用通过老总了,由我来定夺。这个权力可是我自己争来的啊,这几年,圈里人渐渐开始注意到我,喜欢我了,他们发现我一直在进步,我的东西可能不会大火,但是也绝无可能成为被人笑骂的脑残剧,我就像是班级里的一个老实孩子,不抄作业,不吹牛,认认真真自己下功夫,成绩呢,稳稳当当的中上水平。我又要发感悟了:写电影是因为喜欢,而真正的喜欢是不可能跟风、套路、偷懒、找窍门、猜观众口味诸如此类的,这些跟喜欢没关系,凭着真心做,也很难滑铁卢。编剧需要智慧,同时也需要愚笨,我二十年的辛劳得出了这么一个简单的经验谈。虽然我仍未获得顶级奖项,仍未拥有一部高票房电影,但是我真的不着急。年轻的时候,比现在急太多。
蒋楠掌管瀚星伊始,发了无数个抱怨,主要有:管一个电影院原来这么累,“婆婆”原来这么多;我们的电影原来这么次,影院放映收入的提高原来这么难;观众水准和员工素质原来这么糟,档期安排、放映时段原来是这么深不可测随时遇坑。
他某天顺路到我的工作室,参观兼闲聊。工作室的整面西墙装饰着我的电影的海报、获奖证书,隔板上还有几座奖杯呢。蒋楠拿下其中一个奖杯,用手指弹了弹,拍了拍,说:“下次弄个金鸡啊。”我自嘲一句:“金鸡不好拿,先争取奥斯卡。”蒋楠又自怜道:“挺好,你还有个目标,我是离目标越来越远了。”谁都知道,蒋楠原本的目标是很清晰的,先奋斗到副总,再奋斗到总经理。不是每一个业务经理都能提上副总,但他总认为自己脑袋顶上有从前国家机关经历的加持,对他来说难度并不大,所以也不需多么兢兢业业、谨谨慎慎。没料到,正是这份自信把他拽了下来。
我们聊起了改编自网络大IP的一部电影,刚拍完,还没定档期呢,已经成为热点了。导演据说是新锐,也怪了,刚毕业没多久,似乎才是第二部作品,但也跟大IP一样,莫名就自带流量了。蒋楠突然一拍大腿,灵光闪现:“你知道吗,这个阿吕导演特崇拜我,我帮他找过媒体,对我感激得不得了,都不叫我经理,直接就是蒋哥、蒋哥的。我让他把首映式放在我们瀚星好了。”蒋楠说着就从兜里掏出手机,拨通那个阿吕的电话。我就喝着茶坐他对面。
阿吕导演在那头说什么,我听不到,蒋楠这边从轻松、调侃、关心、提议到渐渐低沉得只发出“啊、啊、嗯、嗯”的语气词,最后是:“好。行。”挂了电话。“臭小子,告诉我首映场已经定了,我说晚了。”“明白,明白。”我给他续上普洱。
不到一个月,蒋楠从低谷中爬出来了。我不是说他的职务身份升了,是他的心情和状态放晴了。可能那天他喝了酒,带着亢奋,洋洋洒洒滔滔不绝给我发微信:
“瀚星这块地儿简直是花果山,我就是山里的孙猴儿,真自在!完全的自由!
“我可以最大程度地去实现我的想法。终于不用写那些狗屁报告,定什么狗屁方案,还有没完没了的审核、报账、结算。你想象不到我现在一支笔一句话感觉有多爽!
“我是决定不了一部片子的品质,但是我能决定片子上不上,我还能决定上几天,一天放几场,我看局长董事长都没有我这种实打实的话语权。
“告诉你啊,郑力,我马上就重新装修我的办公室,过俩月你再来,保证有花果山加小桃源的滋味。”
颜娜看我坐沙发里,握着手机又读又写的老半天,就一把抽走,看了一阵,丢回给我:“这就是你最好的朋友?”我回答:“是啊,男人们的友谊你不懂。”确实是这样,作为一个写作的男人,我早就发现,女人之间要产生友谊,条件十分苛刻,必须三观、爱好、品位、性情等等等等都契合,而男人之间,简单!常在一起,一起喝酒,一起开心,那就是朋友了。
蒋楠这么多年过得挺委屈,挺不顺畅的,当然这不是我的判定,是他自己的说法。过得好不好,就得是生活的本人来评判嘛。蒋楠在忽好忽坏、短暂的好接着长期的坏之后,终于开始活得畅快,我只有祝福。
不过有一点要说明,虽然我们同是电影人,实际上,我们俩已经没有什么业务的交集了。工作上,我们彼此都不需要对方的意见和助力,连行业的大会都开不到一起去。如果此后还要做朋友,就纯粹靠私人的感情联结,稍稍懒一点儿就会失散。
于是在我的微信里,他的头像越来越往下掉,就像一片叶子打着旋儿往山下落。
离我们在微信上最近一次的联络过去两个月。那天我们工作室集体找了个郊外河边烧烤,小年轻们在弄炭火弄肉串,我在休闲椅上看网文,突然手机上闪出朋友的消息:“郑老师,听说蒋楠得了白血病,是真的吗?”
我大惊,而且,真真切切地,我感到了自己的血管猛地一收缩。没写错吗?这朋友打的字,一个个的都没写错?我立刻给大王峰去电话,他是局里的老朋友,后来到了协会,他那儿总有第一手消息。
大王峰在电话里说:“这事传到你那儿了?我们几个人这两天都在猜,肯定是被装修害的,你去过蒋楠的新办公室吗?老天,那一股浓浓的甲醛味儿!”
我坐在帆布椅上,头顶是一棵郁郁葱葱树冠伸展的泡桐树,前方河边我的小伙伴们玩闹嬉笑,烧烤架上嗞嗞响着,香味已经飘到了我这边。但是,他们不知道,我的心情瞬间坏到极点。
我要到了谭小萌的电话,打一回,没接,过两个小时,再打,没接,我只好动用传统方式,发短信给她。晚上九十点钟,谭小萌回电。她带着儿子回中原老家了,都好几个月了,老家父母能帮她带孩子,不过蒋楠得病她是知情的,他俩毕竟还没离婚,还是法律上的夫妻。“我怎么可能同时照顾两个病人?”谭小萌的这句话,都不用细想,就能感知到沉重。
我到了肿瘤病房,屋里三张床,蒋楠在中间。还好病床之间都有隔帘,隔出三个小单间。放疗加速了他的消瘦,又加上仰面躺着,蒋楠的颧骨已经高高突起。
“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了。”他坐起来,还试图调侃我一下。
“你以为我想来看你?我一是讨厌你这个人,二是讨厌医院,现在你这个人在医院,你能想象我来这里有多难吗?”
病床两侧各留有一米的宽度,帘子从安装在天花板的轨道上直挂下来,上头印着细格子条纹,床头矮柜上是一只小型保温壶,床头上方的墙面上一排按钮、开关、指示灯什么的,除此,这个空间里再没有其他东西。此刻真是活生生告诉我“孑然一身”的意味。
“郑力,你说会不会有奇迹啊?有没有可能时光倒流?”蒋楠问出这种问题。你可以说他仍然在尽力显得轻松活泼,也可以说这是他此时唯一重大的问题。我问:“如果时光倒流,你想做什么?”
“我啊,我做什么好呢?我所有的烦恼痛苦都是因为我走得太快,做得太多。如果时光倒流,我就听风,观雨,赏花,种葱,在厨房做饭,喂饱全家人的肚子,跟他们聊天,晚上三个人挤在一堆儿睡,教儿子怎么给自己洗澡搓泥,每天带不同的甜品回家,小萌爱吃甜的。我不费心思挣钱了,也就不费心思花钱了,工资刚够我们的日子,完全不思考股票和基金,不要饭局,到点儿就下班。”
“我能把你的这些话写进我的剧本吗?”
“不行。这是我用命换来的道理,能让你这么轻易地拿走?”
“拿不走的,你放心,”我的肺腑之言,“人什么时候好好听过别人的经验教训?即使是拿命换来的。”
我背后的帘子“唰”一声被拉开了,是护士,像班主任布置任务一样:“蒋楠,准备去放疗室。”
蒋楠点点头,从我对面那侧下床。他的背影,低弯,枯朽,那两根肋骨也更加脆弱不堪了吧?我不敢联想,但不得不联想,死亡的气息已经附满了他全身。
“谢谢你啊,老朋友。”蒋楠真挚地谢了我,然后跟着护士往走廊一端走去。
不久之后,我回忆起来,这是蒋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蒋楠死了。死于白血病。享年四十一岁。我跟他同龄,同年分到局里,半年之后他从规划处调到市场处,跟我斜对面办公。
我正在清理鱼缸的时候,手机传来蒋楠的死讯。我在鱼缸边站了一阵,拿毛巾擦干胳膊上的水,进书房,在排成长长一列的几十个文件夹子里抽出一个。这里边是我早期写的公文,都是手写稿,打印前的底稿。翻过几页,中间有一份,是我和蒋楠合写的,因为要汇集的内容多,记得当时我们两人都不愿写,都在使劲找理由推给对方,抻了很长时间,李处说:“一人一半。”于是我写的前一半,蒋楠写的后一半。
我拿上这份稿子,到阳台,把它们放进一只空花盆,然后摁下打火机。阳台外是广阔的夜空,一张张稿纸化成的火焰,显得非常刺眼,还带着“呼呼”的声音,迅速地消失在暗蓝色的背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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