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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温泉小镇吧

2024-10-10李铁

当代 2024年5期

作者简介:李铁,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辽宁锦州人。在文学期刊发表大量小说作品,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冰雪荔枝》《乔师傅的手艺》《杜一民的复辟阴谋》等,出版长篇小说《锦绣》《热流》等。作品曾入选多种选刊、选本和年度排行榜。

一支七人的队伍上了一列东去的绿皮火车。

从省西这座城市到要去的省东山村,坐高铁动车需两个多小时,自驾汽车需四个多小时,坐绿皮火车需八个多小时。选择绿皮火车是吴丽首先提出来的,她的理论是坐车也是旅游的一部分,坐动车太快了,还没细细体味,目的地就到了,自驾不慢不快,可只能窝在座上,舒适度差。只有坐绿皮火车有慢悠悠体味的时间,在怀旧情调中可以打扑克,可以喝酒聊天,这样的机会平时是很难有的。钱宏图更正道,不是旅游,是学习。吴丽马上改口,我口误,是学习,坐车也应该是学习的一部分。

目的地是先进典型山村黄牛屯。近几年,各单位都在拉队伍去黄牛屯学习。这个单位不甘落后,也先后拉起五支队伍去学习。这个七人队伍是最后一支,有前四支队伍的成功经验,钱宏图说,咱这支队伍的学习效果一定是最好的。

进车厢,七人眼前是开阔的,近年来选择绿皮火车出行的人越来越少,加上要去的地方偏僻,车厢里乘客寥寥。七人往前走,选了一节空车厢,坐下,等于包厢了。吴丽冲空旷的车厢嚷,太漂亮了!车厢有些破旧,绿色的座椅随处可见破洞和油渍,厢体和车窗也随处可见掉漆和破损。有的窗子开启十分费力,两个精壮男人喊着号子一起使劲,车窗才咯吱吱被抬起来。大家都知道,吴丽所说的漂亮指的不是车厢本身,指的是车厢里没人,指的是这支队伍可以独占整节车厢。

这支队伍来自一家事业单位的一个部门,钱宏图除外,他不属于这个部门,是单位分管这个部门的领导,副县处级。其余分别是,赵永强,男,五十出头,专业技术人员,正高级职称;孙松,男,四十出头,专业技术人员,副高级职称;李自力,男,三十左右,科员;周杰,女,五十左右,部门主管,正科级;吴丽,女,四十左右,正科级科员;郑晓雯,女,三十左右,专业技术人员,中级职称。

落座,周杰张罗打扑克。吴丽说,斗地主。周杰说,斗地主只能三到四个人玩,还是五十K吧,大家都能玩。钱宏图说,好,大家都玩。赵永强说,我不会玩。郑晓雯说,我也不会玩。周杰说,不管会玩不会玩,都得玩。钱宏图附和,重在参与嘛。领导发话了,赵永强和郑晓雯只能硬着头皮玩。七个人挤在一处座位,开始玩五十K。

火车在有节奏的咣啷咣啷声中不紧不慢地行进,车窗大敞,风吹进来,本很黏稠的空气和人的头发一起抖动。正值盛夏,早晨温度也在三十度左右,有限的风量根本无法吹干身上的汗湿。赵永强说,有空调的车不坐,非得坐这种火车,图热乎呀?吴丽白了他一眼,说,赵老师你这话可影响团结,大家都喜欢坐这种火车,你不愿意和大家保持一致?周杰说,小丽说得对,不坐这种火车,能有地方打扑克吗?孙松说,就是,打扑克多有意思呀!赵永强见势头不对,赶紧闭嘴。

打一阵扑克,心直口快的周杰终于按捺不住,说,赵老师,你是真没说谎呀,一手好牌让你打烂了。吴丽附和道,纯属搅局的。钱宏图说,重在参与,重在参与嘛。周杰说,不行,从现在起要端正态度,玩出个样来。赵永强说,我真不行,要不我退出吧?吴丽说,晓雯也没说谎,也是个搅局的。郑晓雯说,那我也退出吧。李自力说,七退二,剩五个人玩五十K多没意思呀!孙松说,我也退吧,剩你们四个两副牌正好斗地主。吴丽说,也不错,斗地主我最厉害。周杰说,退就退吧,我们斗地主。

三个人从拥挤的座位出来,走出几个座位,郑晓雯找个挨窗的位置坐了。孙松凑过去,坐到她对面。赵永强正要挨孙松坐,见那二人不正眼瞧他,就继续朝前走,一个人找个挨窗座位坐下。

一个人也不是安静的时光,斗地主的吵闹声时高时低,隔了一对座位的郑晓雯、孙松的聊天声也时高时低,有时两股声音混杂在一起,说不清是吵架还是聊天。赵永强知道,孙松是个玩家,打麻将、打扑克、球类运动都是高手,他主动退下来完全是冲着郑晓雯。郑晓雯是本单位最漂亮的女性,这话孙松说过,至少赵永强也这么认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很多男性没话找话主动和郑晓雯搭讪。赵永强最初也爱和她搭讪,后来见和她搭讪的人太多,他就有意和她拉开了距离。赵永强是一个不爱凑热闹的人,即使对女人,他也不太喜欢太热门的女人。

臭手!吴丽的声音炸起。谁臭呀?我看你更臭!周杰的声音更高一筹。赵永强点支烟,边看窗外风景边慢慢吸。能吸烟,也是绿皮火车的一大好处。赵永强烟瘾重,至少每半个小时吸一支。他老婆反感烟味,在家里基本不让他吸,没办法,他就跑楼道里吸。夜半醒来烟瘾犯了,开入户门声音太大,他就躲进卫生间开排气扇吸,早晨老婆上厕所,还是能闻到烟味。就因为烟味,老婆从不主动跟他亲嘴,被动亲嘴时也总是闪躲。每每想到这个,赵永强就会想起郑晓雯,郑晓雯亲口跟他说过,烟味真好闻。他问,那你咋不抽烟?郑晓雯说,我不喜欢抽烟的女人,做作,但不妨碍我喜欢烟味,淡淡的烟草气味有一种令人痒酥酥的感觉。赵永强觉得这是一种暗示,如果吸烟的男人跟她亲嘴,她一定会全身酥麻的。

当然,不喜欢烟味的女性还是大多数,这支队伍中的三个女人,有两个是不喜欢烟味的。吴丽见谁抽烟便会大吵大嚷,让人家躲远点。他们这个部门的六人中,吴丽和郑晓雯关系最僵,吴丽也是个颇有姿色的女人,但毕竟年过四十,跟年轻的郑晓雯比起来,难免逊色。每当有人夸郑晓雯长得好看,吴丽脸色就很不好看,有时候当郑晓雯面冷嘲热讽,郑晓雯也不是受委屈的主儿,反唇相讥,二人时常会吵起来。

在这支队伍里,赵永强最讨厌的人就是吴丽。他与吴丽因为一些事情多次发生过矛盾,关系时冷时热,冷时见面不说话,热时见面会开些玩笑,嘻嘻哈哈,外人看不出个子丑寅卯,只有他俩知道,这玩笑里也是含钢带刺的。从对待吴丽的态度上讲,赵永强和郑晓雯是一致的,也因此更近了一些。一向跟郑晓雯套近乎的孙松,因为跟吴丽关系不错,就使得郑晓雯对他的回应上打了折扣。

吴丽跟周杰关系不错,周杰粗线条,对人敏感度不高,吴丽又总是主动跟她亲近,吴丽一些讨人嫌的地方就被周杰忽略了。这支队伍里人缘最好的当数李自力,这个年轻人人高马大,饭量惊人,单位里每次聚餐他都是清道夫的角色。别人拿他的饭量开玩笑,说他是猪变的他也不急,他平时哥呀姐呀地叫别人,别人也就拿他当小弟。

赵永强和钱宏图的关系有些暧昧,二人年龄相当,当初不在一个单位时,都是专业技术人员,偶尔会在一些饭局上相遇,一边吃吃喝喝一边牢骚怪话。赵永强话不多,牢骚发得有限,钱宏图话多,牢骚也就一泻千里,他自恃有些才华,对什么都看不惯,某某男同事升职了,他说人家靠的是溜须拍马和送礼,某某女同事升职了,他说人家靠的是色相贿赂,某某项目上马了,他说这是个劳民伤财的形象工程,某某活动开展了,他说是整景瞎折腾。后来不知是什么机会,钱宏图技术岗转管理岗,成了正科级的机关干部。再后来事业单位改革重组,他被调进这个单位担任副县处级的副职。令赵永强惊奇的是,现在的钱宏图再不讲牢骚怪话了,出口的话都正能量得很。有时二人碰头,赵永强不经意间牢骚话刚冒头,就会被钱宏图的正能量给化解。赵永强咂咂嘴,觉得有些话再跟钱宏图讲,已经不合时宜。

斗地主斗到三个小时,钱宏图率先说不玩了。其他三人反对无效。散开时,四个人都顶一头大汗。孙松和郑晓雯也站起身,不单聊了。

钱宏图走到车厢的一头,找个挨窗的座位坐下。吴丽跟过去,坐到他对面。站起来的郑晓雯凑到赵永强跟前,眼神碰了下赵永强的眼神。对于吴丽的看法两个人是接近的,都觉得她是个为个人利益勇于不择手段的女人,所谓不择手段也是一种手段,说白了,吴丽的手段就是色相。有关吴丽的传闻颇多,参加工作前她曾是游泳运动员,入选过省队,因为受伤提前退役,到一家游泳馆当教练。本市一位副市级官员是游泳爱好者,经常到游泳馆游泳,他泳技极差,只会狗刨。吴丽盯上他,陪游。先教他蛙泳,后教仰泳、自由泳,到最后,难度最大的蝶泳他也学会了。一年下来,这位官员泳技已经相当了得,市直机关工委举办游泳比赛,他勇夺一百米蛙泳和自由泳两项冠军。这之后,吴丽被调进事业单位,先是办事员,后副科级,传闻说她傍上了这个单位的领导,很快又被提为正科实职。后来事业单位改革重组,进了现在这个单位,她又从实职变为虚职。有人私下议论,说她目前的目标就是钱宏图,拿下钱宏图,虚职还有机会变成实职。

赵永强偎着空grZ5yCvWfBnTIfYWe8JlFFF4P1/f7XVQm7GBjdX5i+Q=座位站着,眼神抛向窗外,一掠而过的田野令人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旁边的郑晓雯打个哈欠,随口问,赵老师去过黄牛屯吗?赵永强说,没去过,不过,我去过温泉小镇。郑晓雯的目光从窗外拉回,落到赵永强脸上,重复了一句,温泉小镇?赵永强说,温泉小镇。周杰凑过来,接了一嘴,我也知道温泉小镇。她的嗓门太大,把赵永强和郑晓雯都吓一跳,把其他人的目光也吸引过来。周杰接着说,都说温泉小镇遍地是温泉,随便挖一个坑,地下就能汩汩地冒出热水来,所以那里家家都开温泉旅馆。赵永强说,还有,小镇四周的风光也特别美,有山,有水,水绕山流,山上都是百年树龄的大树,水里有船,有木筏,乘上木筏绕山走,人和山水融为一体,那感觉没法形容。郑晓雯眼睛瞪大了,轻呼,我们去温泉小镇吧,太吸引人了。李自力和孙松也说,对呀,去温泉小镇。郑晓雯又盯住周杰,说,周姐,咱们去温泉小镇吧。都知道周杰是个爱游山玩水的人,她又是部门的头头,她的态度至关重要。周杰苦了脸说,我也想去温泉小镇,可咱是去黄牛屯学习的,咋能不去黄牛屯去温泉小镇呢?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苦了脸。

赵永强笑了笑,不紧不慢地问,咱这次学习是几天行程?周杰说,五天。赵永强说,除去来回两天的车程,学习时间是三天,一个小小的黄牛屯用两天学习足够了,剩下一天正好去温泉小镇。几个人立即兴奋起来,围住周杰,七嘴八舌要她拿主意。郑晓雯抓住周杰的一只胳膊使劲摇,用撒娇的神态说,周姐,你就答应了吧。周杰笑道,你们是不是把钱主任给忘了,这支队伍的领头羊不是我,是钱主任。郑晓雯说,你去跟钱主任说嘛。周杰说,我去说不太合适吧?孙松说,周姐你去说最合适了,咱们这些人谁的分量重,还不是你嘛。几个人一忽悠,周杰来了精神,率领大家奔钱宏图去了。

钱宏图正和吴丽聊得火热,见大家围过来,他脸先红了,像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周杰没理会这个细节,开口便说,钱主任,我本不想说,可他们非叫我说,我就不藏着掖着直说了,大家都有个愿望,三天学习时间咱省下一天,去温泉小镇耍耍。钱宏图看看周杰,又看看其他人,其他人都点头称是。钱宏图脸上的红晕退却,板住脸说,不行,咱们是学习来的,咋能出去玩耍呢?孙松说,用两天时间学习足够了,那么小一个屯子,待三天也是重复学习。钱宏图说,重复学习也比去玩耍强吧?赵永强说,要是去温泉小镇也是学习呢?钱宏图说,学啥?赵永强说,温泉小镇是抗洪英雄杜川的故乡,那里有杜川纪念馆,我们可以去杜川纪念馆参观学习呀!周杰眼睛亮了,说我看不错,除了学习典型村,又学了抗洪英雄,这是丰富了我们的学习内容呀!钱宏图眼睛也亮了一下,沉吟片刻,好像用了很大劲才说,这还差不多。大家一起欢呼起来。

欢呼声中,赵永强脸上闪过一丝别人不易察觉的狡黠。

温泉小镇原名叫石河镇,因为有数不清的温泉旅馆,大家才叫它温泉小镇。外边的人都这么叫,叫习惯了,石河镇的名字反而被人忘却了。就连本地人叫起来,也说这儿是温泉小镇。

小镇三面环山,是那种郁郁葱葱的山,山边有一条大河,叫石河,河的一边是宽阔平地,另一边是陡峭山岩。平地上有一广场,铺了水泥地面,场边有花丛。场中央竖一根石柱,约有两层楼高,据说已有百年历史,是本地土著的通天神器。也有说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是一种生殖崇拜。若干年前,每当傍晚,镇里人便会聚集于此,点上篝火围柱唱歌跳舞。现在这个风俗断了,但广场上仍有唱歌跳舞的,唱的是《小苹果》这类的歌,跳的是广场舞。

因为山清水秀,无风无浪,空气湿润,这里人的皮肤大都姣好,尤其大姑娘小媳妇,大多奶白色肌肤,如果五官再生得好,那就是美人了。躺在床上的刘晓慧当年就是这样的美人,她衣着简陋,裹在人群里走,也能惹来热辣辣的目光。她不施粉黛,皮肤却比化了浓妆的女人还有光泽。现在,躺在床上的刘晓慧已经失却了这种光泽,她骨瘦如柴,脸色暗淡,同样暗淡的眼睛茫然无助。人是脆弱的,一场疾病可以轻而易举摧毁任何貌似强大的身体。

张永远握住拖布擦地,地是地板砖铺就的,拖布拧得再干,擦过后地砖上也满是星星点点的水珠。他不时抬手抿一把额头上的汗,看一眼床上的刘晓慧。透过这具瘦弱不堪的身体,他总会成功看见一个水灵灵鲜嫩欲滴的身体。许多年前,刘晓慧嫁给他时,他刚离婚一年多,出狱刚刚一个月。那时的他脸呈菜色,一米八的个头体重只有五十二公斤。刘晓慧身高一米七,体重六十公斤,肌肤如绸缎,摸过去柔滑鲜嫩。他问刘晓慧,我这么落魄,你为啥要跟我?刘晓慧说,我参加过你的婚礼,盯着台上的新人我就想,那个新娘是我该多好呀!他说,就为这个?刘晓慧说,就为这个。张永远搂住刘晓慧,心想她真是上天派来补偿我的。

擦完地,张永远把拖布洗净,拧干,晒起来。抬眼看墙上的石英钟,指针刚好指向九点。他换了件短裤和T恤,站在镜子前整理了一下发型,然后坐床头小凳上等丈母娘的到来。温泉小镇是刘晓慧的娘家所在地,她出院后没回自己家,让张永远带着她到了这里。儿子在北京读大学,他俩在哪儿,哪儿就是家了。娘家有三间房子,母亲要腾一间给他俩住,她拒绝了,让张永远在镇里租了一个两居室,这样对他俩和娘家都方便。每天九点半,母亲都会过来照顾她一天。这个时候,张永远便会出去,放风,顺便买些日用品回来。

九点一刻,门被推开,丈母娘一张老脸出现在门口。张永远起身相迎,接过她手里的一个袋子,袋子里是些新买的西红柿。刘晓慧爱吃西红柿,做菜爱做西红柿炒鸡蛋、西红柿炒土豆片、西红柿鸡蛋汤……闲着没事,也会拿一个西红柿当水果吃。丈母娘走到床前,盯着女儿的脸,问昨晚咋样。刘晓慧苦笑道,还能咋样,疼呗!张永远说,折腾一宿。丈母娘不看他,看女儿的脸说,就眼睁睁看她疼?张永远说,该吃的药都吃了,该打的针也都打了。丈母娘说,除了打针吃药,就没别的法子?张永远说,医院说没有。丈母娘说,那是你们那儿的医院说的,省城的医院说了吗?北京的医院说了吗?张永远说,都去过了,都这么说了。丈母娘变了声调,说医院干吗吃的。刘晓慧说,妈,别为难永远了。丈母娘泪水涌出来,躲进厨房抹眼泪。

张永远推门出屋。到了外边,他长出一口气,冲灰蒙蒙的天空伸个懒腰,闭眼,揉眼睛,再睁开眼,望天。天已变蓝。从胡同走向大街,脚步变得越来越快。这是镇子唯一一条宽街,能并肩行驶两辆卡车。街边都是温泉旅馆的招牌,还有餐馆、山货铺、小超市。小镇原本是清静之地,近年开发温泉,游客增多,小镇才逐渐热闹起来。上午街面上比较清淡,除了擦肩而过的汽车,行人稀少。张永远在大街上走了五分钟,拐弯,出现一条宽阔的山道,是缓坡,向上走,一个多小时就能登顶。这坡叫落叶坡,坡两边尽是粗壮的老树,这些老树一人搂不住,枝繁叶茂,每当深秋季节,叶子变黄变红,落叶如雨,满坡都是鲜亮的黄。落叶坡是张永远每天必来的地方,朝上走是他心理上消解负面情绪的一个过程,到坡顶了,阴郁的情绪已一扫而光。

张永远以前在省西那家著名的火力发电厂工作,那家厂在郊外,厂房的后身也有一面山坡,只是植被和气势比落叶坡逊色许多。他第一次和刘晓慧约会爬的就是这个山坡。刘晓慧说,我家镇子边的落叶坡比这个坡大多了。张永远说,等我去了你带我爬。刘晓慧说,你要没意见,咱越早去越好。张永远问,为啥?刘晓慧说,你一个人住也没人给你做饭,咱俩事定下来,我就可以去你那儿给你做饭了。一股温暖感涌遍全身,张永远搂住刘晓慧,说咱下个星期就去。

张永远因为经济问题蹲过两年牢,被判刑,也就等于被原单位开除了。出狱后无业,他做过一段小买卖,总是亏本,没办法,回厂讨生活。他找过厂长,找过书记,找过他当年的顶头上司。这些人坚持原则,原岗位是回不去的,厂籍也是恢复不了的,但也不是不管他,有个领导一句话,把他弄进厂里的燃料分厂,让他做了个无厂籍的卸煤工。当时他住厂里的单身宿舍,有个住处就是家了。

张永远和前妻有过三年多的婚史,无孩。他入狱一年多时和前妻离婚,出狱后一个多月和刘晓慧结婚。刘晓慧也是厂里的临时工,从省东来省西,住城里的二姨家。刘晓慧农村户口,和城里人张永远成家,也算在城里落了户。她跟家里隐瞒了张永远的牢狱史和临时工身份,使得家里顺利同意了这门亲事。他俩的儿子三岁时,一个偶然的机会,娘家知道了张永远的真实身份。丈母娘和老丈人一起翻脸,怒骂张永远和刘晓慧。骂归骂,婚事是退不掉的,逢年过节,两个人还是会带着孩子和礼物回温泉小镇。

婚后,刘晓慧搬进张永远的宿舍。一个房间,两张单人床,一个电炉子,卧室厨房全囊括了。窄小点不打紧,有家的功能就好。张永远是个善于营造氛围的人,一根黄瓜或一只土豆,他也能做出一盘看起来相当漂亮的菜。晚餐他会喝上二两散装白酒,用白菜或黄瓜拌一个凉菜佐酒。他拉刘晓慧陪喝,刘晓慧不喝白酒,啤酒价钱又偏贵,他就自制鸡尾酒,用一两白酒兑一些水,再把一个西红柿或黄瓜的汁挤进去,调好,倒进高脚杯让刘晓慧喝。家里没像样的东西,一对高脚杯不合时宜地在瓶瓶罐罐中耸立,拉高了主人的品位。刘晓慧品了一口酒,又吃一口菜,对张永远说,这酒中看不中喝,这菜中看不中吃。张永远问,那人呢?刘晓慧说,也是中看不中用。张永远扑倒刘晓慧,一只手直取其敏感部位,还是问,中用不中用?刘晓慧咯咯地笑,告饶,连说中用。

临时工的工资仅是正式工的四分之一,两个人工资加起来,才抵上半个职工。省着用,月底前几天钱也花光了。有一天,张永远把厂院里一辆废弃的三轮车推回家,找些配件修好,早晨四点多钟蹬车到批发市场,批了一车便宜蔬菜,拉到离家最近的菜市场去卖。卖完回家,简单收拾一下,屁颠着上班。刘晓慧怕他累,不让他卖菜,拦不住。转天早晨三点多她起床,看一眼还在呼呼大睡的张永远,关掉闹钟,蹑手蹑脚出屋,蹬了三轮车就走。她骑自行车技术不错,没蹬过三轮车,起初蹬得摇摇晃晃,蹬到批发市场就不晃了。买了些物美价廉的蔬菜往回蹬,到菜市场开卖。她人长得秀气,嗓子却偏粗,吆喝起来十分雄壮:黄瓜青椒茄子小白菜,本市场价格最低,看到谁卖得比我价低,我退钱给你,菜白送了……她的吆喝很有诱惑力,等到张永远赶到菜市场,她菜已经卖光。

这年冬天一个上午,行政科小齐找到张永远,一脸不好意思,说真对不起。张永远笑道,做啥对不起我的事了?小齐说,厂里又进新职工了,住单身宿舍的人家都得搬走。张永远愣住了,问,我也搬走?小齐说,都得给新职工腾地方。张永远说,你这不是对不起我,是对不起我媳妇呀。中午回家,张永远跟刘晓慧说了,刘晓慧立马哭了。他摸着刘晓慧的后背说,别哭,不就是一个破宿舍吗,不让住更好,咱们找宽敞的屋住。刘晓慧问,哪来宽敞屋?张永远说,租呗,有钱还怕租不到房?刘晓慧问,钱在哪儿?张永远说,钱在来咱家的路上。刘晓慧抹一把眼泪,被气乐了。

张永远在离厂子不远的住宅区租了一居室。环境比宿舍要好,起码有了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只是开销增大,伙食的质量有所下降。刘晓慧善于节约,她和张永远基本不买新衣服,基本不特意买菜。卖不掉的菜拿回家吃,菜若卖光了,就不急于回家,把市场上别人丢掉的烂菜过一遍手,拣出能吃的带回家。有一次吃饭,张永远吃口菜后铺一张苦脸,问刘晓慧,你不觉得这菜缺点啥?刘晓慧问,缺啥?张永远说,缺肉。刘晓慧哈哈大笑,说,没听电视上讲嘛,素食有利于健康。张永远苦笑道,你不觉得跟我亏了吗?刘晓慧说,没觉得呀,我还觉得赚了呢!张永远找到了感觉,得意地说,我也是过过富日子的人,进去之前那几年,每晚都有饭局,请我吃饭的不是老板就是领导,真不跟你吹,那时我不吃猪肉,牛羊肉凑合,驴肉还可以吧,我喜欢吃的是鸟肉,宁吃飞禽二两,不吃走兽半斤,我吃的都是真正的飞禽,鸽子、大雁、野鸡、麻雀,还有天鹅。说着说着,他使劲吧嗒嘴,好像嘴里的白菜真的成了天鹅肉,非要使劲嘴嚼才能下咽。

后来有了儿子,伙食水平又下降一截。艰难的日子过了好些年,张永远终于扛不住了,去找了当时厂里的财务总监牛德才。牛德才给他介绍了某某电缆厂的老板,老板收留了他,让他做了业务员。基本工资就是做临时卸煤工的两倍,有了业绩还有提成。张永远甩开膀子开始大干,最初没啥业绩,第二年好转,第三年小成。到第五年头上,他已经是区域销售冠军,业务经理,买了房,买了车。第一次领刘晓慧看房子,虽是清水房,刘晓慧还是惊讶得尖叫一声,哇,这么大呀!张永远得意地说,这算啥,再过几年,我让你住别墅,开跑车。可没承想,房子刚装修完,刘晓慧就病倒了。

从落叶坡下来,张永远已一身透汗。他在大道上走一阵,左拐,进菜市场。买菜递人家钞票时,他发现自己的手骨节粗大,皮质粗糙,以往他从没发现,也从没认为自己的手和体力劳动者一样是粗糙的,他看着自己的手发了一阵愣,在炽热的阳光下,这种粗糙十分明显。

他拎着装蔬菜的方便袋往回走时,手机响了。来电话的是赵永强,说过几天来温泉小镇看他。张永远说,道太远了,算了吧。赵永强说,我就在黄牛屯,离温泉小镇也就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张永远哦了一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在温泉小镇恭候你。

赵永强忽悠一行人去温泉小镇不是为玩耍,是为看望张永远。

坐上绿皮火车的前一天,赵永强走进本单位一把手龚晓颖的办公室。赵永强不是一个喜欢没事闲串门的人,隔壁办公室的门他都不常进,领导的门他更是没事不进了。事业单位合并重组还不到一年,也就八个月吧,这八个月他只去过分管副主任钱宏图的办公室一次,还是有一个文件必须找钱宏图签字。龚晓颖的办公室他从来没去过,尽管他和龚晓颖是老相识,关系不一般。

所谓老相识是从张永远那儿论的,当年赵永强和张永远是读中专时的同学,一同进厂,一同被分配到一个班组。有一天,张永远跟赵永强说,我看中一个姑娘。赵永强说,这和我有啥关系?张永远说,是没关系,但为了我,就有关系了。赵永强笑道,你是想让我替你表白吧?张永远说,就我,还用别人替我表白?实话告诉你,我已经跟她表白了,可她没答应,我侧面打听一番,知道她喜欢不平庸的男人,我现在还是太平庸了,所以,她对我没兴趣。赵永强说,你是想让我帮你不平庸?张永远说,聪明,我就喜欢和聪明人当队友,按我教你的做,我就会变得不平庸。

当时全民经商。谁能经商,谁就不平庸。张永远跟赵永强借了二百元钱,他自己从家里要了三百元。以五百元为本钱,开始了他的经商之旅。那时他们每人每月工资才几十元,五百元不算小数目。张永远请了几天假,到某厂家批发了几匹布,拿到城里的夜市去卖。那是个倒卖什么都能赚钱的时代。不到一周,几匹布卖光,他净赚五百元,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呀!这以后,每周张永远都会请一天假,跑一天厂家买来布,再到夜市去卖。几个月工夫,手里已经有了几千元。张永远还了赵永强的二百元,说,该你出手了。赵永强把二百元揣怀里,心里有些小波动,拿我的钱去赚钱,赚到钱和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很快平静,答应人家的事情还是要去办的。

在赵永强看来,他答应张永远的是件难度很大的事。要是为自己,他真没勇气去做,但为朋友,他就很容易有了两肋插刀的勇气。是个下午,天下小雨,赵永强从他和张永远的班组去另一个班组,这个班组和他们所在班组不属于同一分厂,要在厂院里走一段不短的路。等他走到这个班组时,身上已经湿透。他推开铁门,里面有三十多双眼睛盯住他。一个红脸汉子问,找谁?赵永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觉得自己的脸瞬间红了,也成了个红脸汉子。他说找龚晓颖。一个女孩子从人堆站起,说我不认识你。这女孩穿松松垮垮的工作服,但人白净,利落,一双眼睛灼灼发光。赵永强说,麻烦你出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说。女孩迟疑片刻,还是出来了。她身后有人嚷,又一个追求者。哄堂大笑。女孩关上铁门,笑声弱下去。

四目相对,赵永强心河陡起波澜。他尽量放平心绪,说,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女孩说,如果是追我,对不起,我暂时不处对象。赵永强脸热辣辣的,说,不是我,是别人。女孩说,谁都一样,请你把我的话转告他就是了。赵永强说,你误会了,他不是追你,是想跟你合作做买卖。女孩的眼睛亮了,盯住赵永强的脸,问,做啥买卖?赵永强说,夜市八十九号摊床,他想和你面谈。女孩说,我干吗要去?赵永强说,去不去由你,我话传到就算完成任务了。

雨越下越大,赵永强回到班组时已经成了落汤鸡。张永远递给他一条干毛巾,他胡乱擦一把脸,说,话传到了,她去不去不好说。张永远说,我敢打赌她一定去。赵永强说,凭啥?张永远说,经商对任何一个中国人都有诱惑力,对她也不例外。转天上班,赵永强问张永远,昨晚她去了吗?张永远得意地说,去了,见是我,她先是惊讶,转瞬就平静了,跟我谈做买卖的事,谈妥了,以后她跟我一起做布匹生意,她拿二百元算是入股,每月结账,五五分成。赵永强想说,当初我也拿了二百元,月底一成都没分给我。嘴唇动动,换了句话说,你明知她能跟你合作,咋不自己找她?张永远说,我找她直说,她很可能认为我吹牛,当场拒绝我,让她亲眼看了我的摊位,也就是见识了我的实力,不成功都难了!赵永强没好气地说,就你花花肠子多。

这个女孩就是龚晓颖。几个月后,张永远和龚晓颖确立了恋爱关系。又几个月后,张永远把摊位交给龚晓颖打理,自己买了一堆高考资料,开始复习考“电大”。当时除了经商热,还有文凭热,想被单位重用,没有大专以上的文凭不行。刚好发电厂举办电大班,许多青年职工报名。张永远和赵永强都报了名。

又几个月后,张永远考上了电大的财会专业。赵永强没考上电大,考上了函大,学的是法律专业。三年后赵永强和张永远一起毕业,赵永强学非所用,厂里哪用得上法律专业,他只能继续当工人。张永远被重用,调进财务科。这年年底,张永远和龚晓颖修成正果,在厂职工食堂举办了盛大的婚礼。偌大的食堂里挤满了人,张永远穿西装,龚晓颖穿婚纱。婚纱是雪白的,长及地面,龚晓颖像个公主,很多年轻人看直了眼睛。当时的财务科长牛德才是证婚人,牛德才是厂里的实权人物,有他做证婚人,婚礼的档次就上去了。赵永强盯住美丽新娘,思想开了一阵小差。

婚后,张永远开始进入发展期。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人生向巅峰大踏步迈进。凭着天资和努力,他很快成为业务骨干,很得牛德才赏识。他一边工作一边做起了“倒爷”。就是倒买倒卖做生意,这在当时是件光荣的事。火力发电厂是烧煤大户,这家厂的耗煤量是每日一万五千吨左右,每天都有火车、汽车源源不断地送煤。厂里的供煤渠道有上边指定的煤矿,不够的部分由厂里自行订购,这一部分煤的来源比较复杂,有国营大煤矿,有私营小煤矿。并由此产生了一批“煤倒”,就是倒腾煤炭生意的买卖人。据赵永强所知,仅厂里职工,就有不下十余人是“煤倒”,张永远就是其中之一。他做得很顺,手里有一批煤矿的人。“煤倒”赚的是差价,看似不高,量巨大,到手的票子用提包装。赵永强曾私下问张永远赚了多少,张永远笑而不答。

龚晓颖把夜市摊位兑出去,卖布生意和“煤倒”比起来,太微不足道。那段日子,张永远夫妻过上了富裕的生活。张永远穿高档西装,上衣口袋像《上海滩》里的许文强一样,露出白手帕一角,肋下夹时髦的皮包,脚蹬当时两千元一双的“大利来”皮鞋,嘴里斜叼着一支烟,派头十足。他在厂里走,很多人见了他主动打招呼,一脸的套近乎相。他微笑应对,平易近人的样子。龚晓颖也频频更换行头,把自己打扮得美丽动人。

有一天,张永远把赵永强叫到财务科。推门而入,里面除了张永远,还有两个女科员。两个女的都用异样眼神看他。张永远嗔道,进来也不敲敲门。赵永强没好气地说,是你叫我来的,不是我自愿来的。张永远露出笑脸,说好好,敲门不敲门我不怪你,咱到隔壁说话。

随张永远进隔壁房间,里面是长条屋,长条桌,显然是个会议室。张永远关了门,拉赵永强坐下,未开口叹了口气。赵永强说,有话就说。张永远说,有个事我一直拿不准主意,想让你给参谋参谋,你也知道,我们科长牛德才升任厂里的财务总监了,副厂级,说话算数,我想求他把晓颖调进科室来。赵永强知道,一个工人调进科室当干部,是件要多难有多难的事。张永远又说,不瞒你说,我只要张口,牛总肯定把这件事给办了,为啥?我是“煤倒”呀,我倒腾煤可是要给牛总提成的,有这层关系,我才敢求他办事。赵永强说,这不挺好嘛,我有啥可参谋的呢?张永远又叹口气,嘴动了好几下才说,你可能也听说过,牛总好色,和厂里好些女职工不清不白的,我怕他打晓颖的主意。赵永强脱口说,不会吧,好歹他也副厂级了,做事不能有失风度呀!张永远说,我想他也不会,就是心里有点发虚而已。赵永强说,怕就别调。张永远说,我现在有能力了,总得为晓颖做点啥吧。赵永强说,那就别前怕狼后怕虎的。张永远拉了下椅子,凑近了些说,永强,你替我设身处地想想,牛总他到底能不能对晓颖动邪念?赵永强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说,不会,退一万步讲,即使他动邪念了,晓颖也不会上钩,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嘛!张永远点点头,说,你说得对,我对牛总没信心,对老婆应该有信心。

在龚晓颖办公室,赵永强坐靠墙的长沙发,龚晓颖亲手给他沏了一杯茶。茶是明前雀舌,在玻璃杯里根根耸立,杯口围立一圈,杯底围立一圈,像站了两层楼的绿衣美女。龚晓颖坐到对面单人沙发上,微笑道,瞧你,不叫你来,你永远都不会到我办公室坐坐。赵永强苦笑道,你是领导,我一个普通技术人员,总到你办公室来,讨不自在呀!龚晓颖说,你呀,还是以前的性格,一点没变。龚晓颖的微笑,用“和蔼可亲,平易近人”这些形容领导干部的词汇相当贴切,这令赵永强心理上有了些许慰藉感。

他们的单位由局委办下属的一些事业单位重组而成,这些事业单位大多做一些公益性的工作,没有硬性指标,说白了,就是一群“闲人”。一群闲人比一群忙人更难管理,这对一把手龚丽颖是种挑战。她是从环保局局长位置上平调过来的,环保局局长是个重要岗位,都觉得她现在的职务是低走了,可看她精神状态,并没一点灰心的样子。

闲扯几句后,龚晓颖奔向主题,说,想求你个事,你们部门明天去黄牛屯,你也知道,张永远现在温泉小镇陪他老婆养病,说不好听的就是陪她走最后一段路,我和张永远毕竟夫妻一场,也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龚晓颖起身,打开柜子,拽出一个大方便袋撂茶几上,又回身,从自己的手包里摸出一沓钞票。龚晓颖说,这是我特意从国外买的药品,这是五千元钱,你给我捎过去,就算一点小意思吧。赵永强说,我们不去温泉小镇,我们去的是黄牛屯学习。龚晓颖说,黄牛屯距温泉小镇不太远。赵永强说,有要求,只去学习,不能去别的地方。龚晓颖皱了眉头,说,我不跟你废话,凭你的智慧,你一定有合适的理由去温泉小镇。赵永强也不好再推辞了。

赵永强清楚地记得,张永远找他拿主意不到一个月,龚晓颖就从班组调出,进了办公大楼工作。她先是在工会做女工委员的助理,后又被调进厂办做了文书。这年快到春节时,工会在厂俱乐部搞了一场盛大的舞会,本很破旧的俱乐部被鲜花、彩带、彩灯装饰得十分新鲜,门口还挂上了几盏宫灯。晚六点多钟,赵永强随张永远夫妇一同赶来。本来赵永强不想来,但张永远非叫他来,说有惊喜。大厅里人头攒动,已经来了不少人。不断有人朝他们走来,不是冲他,是冲张永远夫妇,热烈地和他俩打招呼。七点整,舞会正式开始。工会主席先讲了段话,他的话音刚落,灯光就暗下来,舞曲一下子把整个大厅覆盖了。

起初都矜持,下场跳舞的没多少人。有人冲张永远和龚晓颖讨好地说,都说你俩会跳舞,咋不跳呀?有人附和,是呀是呀,都等着你俩跳给我们看呢!张永远面含桃花,冲龚晓颖一笑,龚晓颖会意,二人款款下场。先跳的是慢四,后是华尔兹,再后来探戈。果然是高手,一来一往,一退一进,旋转拥抱,默契非常。场下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俩身上,他俩的脸都桃花盛开。用张永远后来的话说,那一晚,他觉得自己到达了人生巅峰。

跳了几曲后,二人想下场休息一会儿,没有成功,立马有男女分别邀请他俩跳舞。邀请张永远的是工会文体委员,一个人高马大的女干部。邀请龚晓颖的是财务总监牛德才。这两对下场又是一番风景,据说女干部少女时期在文艺队当过舞蹈演员,舞跳得很专业,只是此时发胖,和张永远跳起来配合上有点别扭。更有意思的是龚晓颖和牛德才这一对,牛德才是个胖子,肉又大多集中在肚腹这一块,他的肚子顶着龚晓颖的肚子,一凸一凹,进退之间让人浮想联翩。

早晨八点多钟门被敲开,进来的不是丈母娘,是一个大姨姐和两个小姨子。张永远发现这三人都冷着脸,她们进屋看了看床上的刘晓慧,然后都盯住张永远。

大姨姐率先开口,晓慧的病就没法子了?张永远扭头看看刘晓慧,没吭声。大姨姐说,就这样眼睁睁混时间?张永远还是没吭声。二小姨子说,你没法子我们有法子,我们找到一个老中医,他的名气大得很,治愈了好多得绝症的人,他的汤药两千元一服,一天服一服,一个月三十服,贵是贵了点,但为救命,值!张永远说,他的药真的这么灵?二小姨子说,当然。张永远说,有啥证据?大姨姐不耐烦了,提高声音说,哪有工夫给你找什么证据,有人说好使,就应该赶紧试。张永远说,被骗了咋办?二小姨子说,怕车撞还不上街了,有一线希望也得试试。双方各说各的理,争吵成一团。

突然嗷的一声,争吵立马停止了。发出这声音的是一直没说话的三小姨子,她冲张永远吼道,姐夫,你别见死不救,我姐陪你过了这么多年,你忍心不救她吗?张永远愣愣地看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在姨姐姨妹中,他和这个三小姨子处得最近,三小姨子人开朗,爱说爱笑,张永远也爱说爱笑,脾气相投,见了面就嘻嘻哈哈,开一些荤荤素素的玩笑。有一次刘晓慧看不过眼,提醒三妹,跟姐夫得有大有小。三小姨子说,正是有大有小,我们才不避嫌,要是我和他一般大,还不好意思开玩笑了。刘晓慧觉得三妹人小无猜,说得也不是没道理,就释然了。三小姨子婚前意外怀孕,还是宫外孕,从省东到省西投奔刘晓慧,住进医院。当时刘晓慧正在一家超市打工做保洁,白天没时间陪护,张永远是厂里的卸煤工,四班三倒,下夜班也不睡觉,就奔医院来陪护三小姨子。三小姨子也不避讳他,带经血的褥垫也让他帮着换,病友和医生还以为他就是三小姨子的老公。此时三小姨子责问他,他心里就不是滋味。

憋了半天,张永远说,一服药两千元,日子长了我手头钱不够。大姨姐说,手头不够取存款。张永远说,从晓慧有病到现在,几十万花进去了,车卖了,存款也快光了。二小姨子说,你家不是新买了房子吗?一百多平,卖个百八十万不成问题。大姨姐说,对,卖房子吧。三小姨子说,别舍不得,救命才最要紧。张永远看看床上的刘晓慧,刘晓慧闭着眼睛,有泪水从眼眶汹涌而出。

当晚,张永远给朋友打电话,求人帮忙卖房子。刘晓慧没折腾的时候,他反而失眠了,想想姨姐姨妹们说的话,也觉得有道理。刘晓慧在他最落魄时跟了他,吃苦多,享福少,直到他做了业务员,日子才算好过。房子有了,刘晓慧却病倒了,新房又有什么意义呢?朋友在电话里说,现在房子卖不上好价钱。张永远说,那也卖,只要有诚意的买主,价格可以降到他接受为止。

第二天上午,张永远骑上三小姨子借给他的踏板摩托,去县城找老中医。老中医七十多岁,白脸,瘦削,目光锋利。诊室就是两间平房,墙上挂满大红色锦旗,无非是“悬壶济世”“华佗在世”之类。张永远坐对面,老中医凝视着他,令他有一种心慌感。他把病历递过去,老中医没接,摇摇头说,我不看病历。他把刘晓慧的病情讲了一遍,因为看病历程曲折,他讲得很多。听的时候,老中医闭上眼睛,听了大约五六分钟,终于耐不住,睁开眼睛,打断他的话,说不用讲了,我明白了,给你开药吧,一次只能开三服。张永远说,一次多开几服吧,我也少跑几趟。老中医说,三天跑一趟,不算多吧?心诚则灵,没这点诚意,咋能治好病呢!张永远默然,觉得对面坐的不是医生,更像巫师。

刘晓慧躺在虚昧的阳光里听张永远讲老中医,她脸色苍白,经常发烧,经常恶心呕吐,在漫长治疗和调养的日子里,她身体里的水分正像阳光下的湿地一样在蒸发。日渐枯萎的刘晓慧令张永远想哭,但面对刘晓慧,他又只能保持微笑。

汤药奇苦,喝过汤药后的刘晓慧面部扭曲。张永远沏了杯糖水给她喝下去,她的表情才好转一些。只要疼痛有所缓解,刘晓慧总会叫张永远到床边,盯住他脸看。她的眼神失却了健康时看他的那股热情,变得空洞、幽深、含义不明。张永远被她看得发毛,说,我有啥好看的?刘晓慧说,能看你就是幸福。张永远鼻子发酸,不自在地摇摇头。

刘晓慧说,汤药能起作用吗?张永远想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觉得不合适,就说,当然能起作用。刘晓慧说,我看也能,中国医药和中国武术一样,博大精深,没有啥不可能的。张永远听她这么说心里更是难受,但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九点半,张永远和丈母娘交接班。一出屋,鲜亮的阳光一照,他觉得浑身好舒服。温度很高,热出一身透汗他也觉得好受。他一溜小跑直奔落叶坡,爬到半山腰停住,一屁股坐到一块石头上,掏出手机,开始拨号打电话。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去电缆厂上班了,也没法到各个地方联系业务,但联系业务还有另一种方式,打电话。他先给某某电业局的某某处长打电话,又给某某发电厂的某某老总打电话,暂时还没联系成一笔业务,他相信只要努力,就是坐家里也不会颗粒无收。

卖电缆的业务,张永远靠的是老关系,也就是他念电大的同学。同学和战友一样,是最可靠最便捷的资源。张永远念电大的同学原本都是些有背景的系统内子弟,经过多年打拼,在系统内遍地开花。有的做了某电业局长,有的做了发电厂的老总,混得最不济的也是某局或某公司的财务部长。唯独他成了改造好的浪子,属于帮扶对象。最初做业务并不顺利,老同学也没几个给他面子。崔某某,上学时睡他上铺的兄弟,后来在省东某市当局长。张永远抱最大的希望去找他,到达那座城市,住进电业局附近的小旅馆。翌日上午,他刻意打扮一番,穿上新购置的一套西服,里面是白衬衣,红领带,拎了个小皮包。进电业局大门,有保安拦住他,问他找谁。他说找崔某某。保安问,和崔局长有预约吗?他摇摇头。保安说,那不行,没预约崔局长不会见你。他说,我和他是老同学,不信你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保安进传达室,果真打了电话,出来说,对不起,崔局长出门了。他说刚才你咋没说他不在?保安说,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张永远急了,掏手机给崔某某打了个电话,说我来拜访你,现在就在你们办公楼的前厅。手机里传出崔某某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永远呀,太不巧了,我在哈尔滨呢,来开会,以后有机会再见吧。电话挂断,张永远只能出了办公楼。

张永远走出一段路又回来了,他没进楼,而是绕着大楼走了一圈,最后在大门前的台阶转角处停下。台阶上有个大花盆,一株宽阔的非洲茉莉正好挡住他,他坐台阶上,浓密的枝叶成了隐身衣,他从枝叶的缝隙看过去,玻璃大门前的一切尽收眼底。这个时候出入的人不多,他叼支烟慢慢吸,一支吸完又吸另一支,烟气在非洲茉莉的枝叶中缭绕,像朦胧的晨雾。时间缓慢流淌,张永远表现出十足的耐性。他不相信崔某某出门开会,他知道崔某某就在这栋大楼里,没有证据,全凭直觉。中午到了,走出玻璃门的人渐渐多起来。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视线畅通无阻。很快就从往外走的人流中分拣出崔某某,这家伙模样已经大变,以前是个瘦子,现在是个胖子,以前穿着随意,现在穿着考究,看人家西装的面料和做工,明显和自己的不同。张永远像偷袭猎物的老猫一样蹿出去,瞬间到达崔某某跟前,伸手捣了一下他的胸脯,崔某某愣一下,极不自然地呵呵笑了。

张永远哈哈地笑,说,我就知道你小子没出门,躲我,我是谁呀?我是张永远,你躲了和尚躲了庙躲不开我张永远。崔某某说,不在其位不知甘苦,我真是太忙了,没办法才出此下策,老兄呀,对不起了。张永远说,我还没吃午饭。崔某某说,走,跟我一起去吃。

张永远随崔某某去附近一家饭店吃了午餐,听张永远说要做电缆生意,他满口答应帮忙,现在没工程,等有工程了,我肯定想到你。吃完饭,分手。张永远又去另外的城市,找别的同学,大都是这种遭遇。他没灰心,又第二遍、第三遍去找,逢年过节还会带上土特产。日子久了,一些同学被他感动,还真给了他些订单。有的还给他介绍了其他客户。渐渐地,他做业务的局面也就打开了。

打了一阵电话,张永远有些失落,他揣起手机,下落叶坡。走一会儿,手机响了,是上铺兄弟崔某某的号码。赶紧接听,崔某某说,我们下属安装公司有一个工程,需要大批电缆,是公开招标,到时候你来竞标吧。通完话,张永远冲山坡兴奋地吼了一声,老子又要有业绩了!

下绿皮火车,包一辆面包车。一个小时后到达目的地黄牛屯。

这里四面环山,顺着盘山道进村,村子就在半山腰,是山坡上的平缓之地。这里依山建造了好些壮观的房屋,都是传统建筑,青砖碧瓦,朱红的房檐和门窗。房前是石铺小路,不宽也不窄,能开过去一辆卡车。每家每户都是民宿型的旅馆,门口有石礅,三三两两地坐着纳凉聊天的人。与其他地方民宿不同的是,这些旅馆外墙上挂着宣传板,上有宣传画,有通讯报道,都是介绍黄牛屯在村支书带领下,怎么把落后山村建成富裕村的事迹。一行人中只有孙松是第二次来,他把大家带到一个门脸最大的旅馆。这家旅馆是村办的,有十几个房间,第一间屋有吧台,后边坐一个三十多岁的村妇,就是接待员了。

分房间时难住了周杰。按级别,钱宏图住单间,可都是双人间,钱宏图自己住一间,其他六人只有两个人一间,周杰和吴丽一间,赵永强和孙松一间,剩下李自力和郑晓雯,总不能他俩住一间吧?孙松见状挤上来,冲周杰说,让自力和赵老师住一间吧,我跟晓雯住一间。郑晓雯出手打了孙松一巴掌,众笑。

吴丽凑近钱宏图说,我睡觉轻,和别人一个屋睡不着,能不能照顾我一下,让我自己住一间?不知为何钱宏图竟然脸红了,他摇摇头又点点头,说,那就照顾照顾你,你自己住一间吧。李自力说,那就剩我一个人住一间了。钱宏图说,要不,你跟我挤一挤住一个屋吧?周杰和吴丽齐说,不行,不能让领导休息不好。钱宏图说,那怎么办?周杰咬咬牙说,那就吴丽和李自力住单间吧,发票上别写开几间房,总共算起来房钱也不会超标。钱宏图说,就这么定了。

各自进房,一夜无话。第二天,一行人在钱宏图率领下,先去参观了黄牛屯先进事迹展览馆。然后上山,在一名村干部引领下参观梯田。黄牛屯的梯田是老一辈支书带领全村人修建的,老一辈支书没了,现任支书更厉害,他带着大家把山村变成了旅游村、果树村、食品加工村。周杰跟在村干部身后问,你就是现任支书吧?村干部笑道,我只是五个支委中的一个,俺们支书忙,现在南方谈项目呢!李自力跨到村干部跟前问,啥项目?村干部说,大项目,现在还是商业机密,我暂时不能告诉大家。吴丽冲李自力道,就你冒失,你问人家啥项目,就等于问孙老师,你家有多少存款一样。孙松瞪了吴丽一眼,打趣道,小丽说得也对也不对,对的是问人家项目和问人家存款是一个道理,不对的是别人问我存款我不会告诉,要是小丽问我,我绝不隐瞒,一定把我家核心机密毫无保留全告诉她。大家都笑了。

继续爬山看梯田,看山坡上的果林。村干部就是导游,他除了介绍他们的艰苦奋斗精神,更多的是介绍当地的风土人情和土特产。往回返时,村干部手指村子的方向说,晚上打谷场弄篝火晚会,一个打谷场可弄三堆篝火,今晚已经预订出两堆,如果你们想弄,现在就可预订,到了晚上,三堆篝火就都订出去了。吴丽抢先说,我们订。李自力和孙松也说,我们订。周杰扭头看钱宏图,试探着问,钱主任,咱们订不订?钱宏图明知故问,弄篝火干吗?村干部说,篝火晚会呗,唱歌跳舞。吴丽说,唱歌跳舞也是一种学习形式,可加强协作精神,增强团队凝聚力。钱宏图有些拿不定主意。周杰说,吴丽说得没错,唱歌跳舞也是学习。钱宏图像是得到了鼓舞,说,那就订吧。

草草吃过晚饭,一行人径奔打谷场。所谓打谷场就是山坡下的一个小广场,广场边立着几根木杆,上挂通了电灯的大红灯笼。他们赶到时,三堆篝火已经点燃,有两堆篝火旁已经围满了人。他们冲第三堆围过去,篝火毕毕剥剥燃烧,七个人围住篝火互相看,每个人脸都红通通的,像是喝了过量的酒。火烤也确有些酒精的作用,刚才还沉寂着,被炽热地一烤,都活跃了,都跃跃欲试的架势。周杰高声嚷道,先别急着唱歌跳舞,别忘了我们是学习来的,先请钱主任讲话好不好?齐声说好。钱宏图红着脸说,也没啥好讲的,周杰说得对,咱们是学习来的,篝火晚会也要围绕着学习,让我们用唱歌跳舞的形式,来表达自己学习的感受吧。大家鼓掌。钱宏图说,谁先来?吴丽跳将起来,嚷,我先来,我唱一首歌,表达此时的心情。在火苗的映照下,吴丽的一张胖脸像刷了一层红色油漆,她并没有急于唱歌,还是拿腔作调地说,我们七人在钱主任带领下来到黄牛屯,学到了黄牛屯人民勇于奉献的精神,学到了黄牛屯人民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我们要把这种精神带回去,在平凡的工作中发扬光大,我们要把这种传统带回去,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薪火相传,现在,我唱一首《走进新时代》,来表达此时激动的心情。说罢,拿眼看村里的工作人员,每堆篝火都配有一个音箱,配有一个放音乐的工作人员。伴奏音响起,吴丽开唱:总想对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么豪迈/总想对你倾诉我对生活是多么热爱……吴丽天生一副好嗓子,唱得又格外卖力,声音震得音箱噗噗作响。都觉得她唱得好,连一直和她不睦的郑晓雯也使劲鼓掌喝彩。

第二个跳将起来的是周杰,她接过吴丽的麦克风,说,钱主任带着咱们部门来学习,说明领导对咱们的重视,我知道我五音不全,唱歌能吓跑狼,我诗朗诵,朗诵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李自力插嘴,这儿离海远着呢,这儿只有河。吴丽斥道,别那么狭隘,只要心中有典型,哪儿都是海。

第三个跳将起来的是孙松。他说,我说三个感谢,第一,感谢钱主任对我的关怀;第二,感谢周姐对我的关心;第三,感谢同事们对我的帮助。我唱一首《偏偏喜欢你》,来表达此时的心情。李自力又插嘴,这是爱情歌曲,咋能表达学习的感受?孙松不屑地斜了李自力一眼,把目光投向钱宏图,说,爱情是永恒的主题,对领导、对同事、对典型人物像爱情一样对待,还有比这更高级的表达吗?说罢,不容别人再置疑,张口便唱:愁绪挥不去苦闷散不去/为何我心一片空虚……孙松嗓音沙哑,适合唱流行歌曲,最初声音有点小,渐渐放开了,投入了,歌声楚楚动人。唱到最后,他眼睛潮湿了。赵永强看看身边的郑晓雯,发现她眼睛也潮湿了。

躺到床上,孙松依然很兴奋,没有立即要睡的意思。他问赵永强,赵老师,你说周杰这人咋样?同事之间背后议论同事是大忌,但赵永强一直和孙松关系不错,背后议论一下同事也是常有的事。

赵永强压住想说周杰不好的冲动,说,孙老师,周杰嘴大舌敞,人嘛,还行。孙松说,我就喜欢她这种性格,有啥说啥。赵永强强压心头不快,沉默作答。赵永强和周杰是多年的同事,在以前的单位,赵永强是部门负责人,周杰是他的下属。有一次,单位加班到深夜,赵永强开车送她回家,路上,灯光昏暗,很适合说一些心里话。周杰说,赵老师,听说组织部门要来咱单位考察领导班子,说白了,主要是考察丁局,你对丁局怎么看?赵永强起初有些警惕,反问,你咋看?周杰说,我这人的脾气就是有啥说啥,我觉得丁局哪儿都好,就是生活作风有点问题,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自己长得丑,可我这样的他也不放过,有一次在电梯里,他还跟我动手动脚。周杰的直白触动了赵永强的倾吐欲,他接茬儿说,是呀,他工作能力没说的,可就这一手缺德,别说是你,就连我老婆都不放过,打电话骚扰过多次。二人对丁局谴责了一道。一年后,局里调整中层干部,丁局在班子会上说,赵永强工作能力没说的,可就这一手缺德,哪一手?搬弄是非,背后议论领导干部,这样的人不适合做中层了。一句话,赵永强被调整下来,周杰被调整上去。赵永强明知是周杰搞的鬼,又没确凿证据直接谴责,只好暗气暗憋。他曾私下跟孙松提起过这事,明意识是痛快痛快嘴,潜意识是博求孙松的同情。孙松没当回事,依然当着他的面夸赞周杰。

赵永强一直把孙松引为同类,当朋友。当朋友的面还得说假话,他就有了种痛苦感。孙松没察觉他的内心变化,继续说,赵老师,你觉得吴丽这人咋样?在单位,赵永强最反感的人就是吴丽。吴丽为人乖戾与夸张,当男人的面,确切地说是当有利用价值的男人面,她总是一副天真烂漫的姿态。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或朝夕相处,你很难想象得出,一个肥硕的中年妇女,会做出少女才有的柔媚与娇嗔来,她夸张地撒娇,嗲声嗲气,扭胯,搔首,用肩头或臀部有意无意地撞击对方,把嘴巴凑到对方的耳朵根说话。和对周杰不同,对吴丽,赵永强几乎懒得掩饰,他说,如果有人说她好,这个人肯定有问题。孙松愣一下,说,我有问题吗?赵永强盯住他的眼睛说,这么说,你是说她好了?孙松说,好或坏都是相对的,我对吴丽的评价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赵永强知道孙松是从性的角度去看女人的,在性的作用下,人的品德、操守、为人处世、生活态度通通被剔除,剩下的只是一个女人原始的东西。赵永强呵呵苦笑。

孙松又说,赵老师,你觉得郑晓雯咋样?赵永强眼睛一亮,他又盯住孙松的眼睛,孙松眼睛也亮了。在他们这个部门,郑晓雯给赵永强的印象是最好的,她年轻漂亮,看人看事用一双文艺眼,这就使她与那些世俗女人有了明显的不同。他知道孙松一直有意亲近郑晓雯,至少在对待郑晓雯的态度上,他和孙松达到了少有的一致。赵永强率先移开眼神,点支烟,在烟雾中,他长出口气,说,郑晓雯嘛,是个有品位的女孩。孙松说,对呀对呀,和她聊天她啥都懂,聊音乐她懂,聊文学她懂,聊电影她懂,聊洋酒她都懂。赵永强又盯住他的眼睛,问,你对她动心了?孙松这才似有所悟,连连摇头,说哪里哪里,我是有老婆孩子的人。

张永远和刘晓慧的婚姻生活,苦日子一直占主流。这和他与龚晓颖的婚姻生活刚好相反,当年他和龚晓颖的婚姻,甜日子是主流。

刘晓慧跟他讲过,当年看风光的他,她有一种遥不可及的感觉,看龚晓颖,是羡慕嫉妒兼而有之。刘晓慧说,我喜欢你在厂里趾高气扬地走,喜欢你叼着香烟旁若无人的样子,喜欢你完全城市化的派头。张永远重复了一句,城市化?刘晓慧用肯定的语气说,没错,城市化,我缺的就是这个东西。

刘晓慧是率先走出山区的那一拨农村青年,她们是临时工,没城市户口,想成为真正的城里人,嫁给城里人是最便捷的途径。很多人认为她嫁给张永远是吃亏了,她跟着他吃了不少苦,可她压根儿没拿这个当回事,当回事的是另外一些问题。比如张永远对前妻龚晓颖的态度。有一年冬天,他俩一起去菜市场卖菜,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时,她说了一句,在你最困难时她离开你,你恨她吗?张永远说,谈不上恨。她说,那就是不恨?张永远说,也谈不上不恨。她说,到底是恨还是不恨?张永远说,其实我也说不清楚。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其实我知道你心里还有她。他说,没了。她说,还有。他说,真没了。她说,就是有。他把一棵白菜摔在地上,本来冻僵的白菜开了花,溅了一地菜叶。

刘晓慧病倒前的一个月,张永远带她去北戴河避暑,住了一周,仿佛为她的病做了个序曲。一想到这次避暑,张永远的心就有一种痛感。北戴河是当年他和龚晓颖经常去的地方,在他和龚晓颖的婚姻生活里,每年夏天都要去北戴河住上一段。这一次,他带刘晓慧住进了同一家旅馆。前台的老板娘还认得他,轻呼了一声,哦,你两口子可好几年没来了。当她目光落到刘晓慧身上,这才发现他身边已经换人。她吐一下舌头,不再多说话,开始埋头为他们办手续。

进房间,关门,张永远搂住刘晓慧,开始亲她。以往和龚晓颖来时也是这样,经过一路跋涉,淤积的欲望在瞬间最容易爆发。刘晓慧躲过他的嘴,说了一句,以前你和她也经常来这儿住?他打个愣,嗯了一声。刘晓慧又说,也是进屋就这样?他突然有一种瞬间坍塌的感觉,欲望退潮,他松开了刘晓慧。

在北戴河的第一晚,他俩居然没有过性生活,各自洗澡,上双人床睡了。这之前他俩手拉手去了海边,看了大海和海滩上的人。他们居住的那座城市也有海,市区离海边不过半小时车程,但出来旅游或避暑,张永远总会首选北戴河。这倒不是说北戴河的海滩有多好,对张永远来说,这不过是惯性使然。第一次和龚晓颖来时还是婚前,他们的第一次就发生在这家旅馆的某一个房间里。后来对这里就有了一种仪式般的记忆。带刘晓慧来,也是惯性,没想太多,没想到被敏感的刘晓慧捕捉到了什么。

当年张永远入狱,率先提出离婚的不是龚晓颖而是他自己。龚晓颖说,能不离吗?他坐在玻璃隔断的另一边说,就是我不进来,我也会提。龚晓颖说,问题是你进来了,咱俩离,人家会认为我落井下石。张永远说,如果你真背了这个黑锅,就算是上天给你一个惩罚吧。龚晓颖默然。

张永远出事前的一个晚上,下雨,那年夏天雨水偏多,隔不几天,就会有一场或大或小的雨降临。用龚晓颖的话说,那是一个凉爽的夏天。那天晚上,张永远和几个朋友在一家小酒馆喝酒,其中就有赵永强。赵永强是后来通过考试,考进事业单位的,当时他还在厂里当工人,张永远难免有点瞧不起他,酒喝多了,就开始奚落他。赵永强冷笑道,如果成功是用一顶绿帽子换的,我宁可不要。张永远瞪大眼睛问,你啥意思?赵永强说,你老婆和牛德才的事你不会不知道吧?张永远说,你造谣。赵永强笑道,去问问牛德才或你老婆呗,看看是不是我造谣。

张永远醉醺醺回家,敲门,没动静。掏钥匙开门,点灯,房间里空空的。他看看表,此时已是晚十点多钟。躺到床上,瞪一双眼睛看天棚。十二点左右,龚晓颖才回来。她见张永远瞪着一双眼睛躺着,吓一跳,问你咋了。张永远说,不是我咋了,是你咋了。龚晓颖俯视他,一边解文胸一边说,今晚厂里有客人,办公室的人都去陪客人吃饭了。文胸的挂钩在后背,她解了几下没解开,就招呼张永远,起来帮我解一下。卧室里只开着床头灯,光线都集中在枕头上,床边龚晓颖的脸一半在灯光里一半在阴影里,在张永远视线里就有了阴阳脸的效果。

张永远没动窝,继续说,就这么简单?龚晓颖说,你的意思是?张永远说,你我都是聪明人,我的事瞒不过你,你的事也瞒不过我,咱就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和牛德才是不是有那种关系?要保持多久?龚晓颖有些惊慌,但很快镇定下来,苦笑道,都是你,非调我到科室。张永远说,这不是理由。龚晓颖说,我也知道不是理由,可如果不调进科室,这件事绝不会发生。张永远说,咱不说过去,说未来吧。龚晓颖咬咬牙,说,过去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未来不会做了。她突然扑在张永远的身上,说,我只爱你一个人,他算啥,不得不吃的一堆狗屎罢了,我会尽快脱离他。

不久,张永远被检察院的人带走。交代问题时他打了折扣,没有交代有关牛德才的问题,他怕因为牛德才而牵扯出龚晓颖,那样他和龚晓颖都难堪。张永远出狱后牛德才已经是发电厂的老总,龚晓颖果然脱离了他,调出电力系统,到政府部门任职了。临时工收入太低,张永远找到牛德才,寻求帮助,牛德才沉着脸拉官腔,不肯帮他。他火往上撞,扬言要到纪委说说清楚。牛德才这才露出笑脸,安慰他一番,还把一家电缆厂的老板介绍给他。

在黄牛屯两天的学习结束,一行七人上了去温泉小镇的面包车。

走的是盘山道,一边是山岩,一边是峡谷。岩石上有壁画,画有动物、植物和人类,这些人类都一丝不挂,乳房、屁股、生殖器十分夸张。大家都朝车窗外看,看得吴丽双手捂眼,连说不要不要。李自力跟她开玩笑,人家又没给你,你不要啥?吴丽说给不给我都不要,不要不要就是不要。众笑。

一个多小时后,面包车驶进小镇。路两边不断出现温泉、泡汤之类的牌匾,有的规模大些,门脸像城里的洗浴中心。大多规模较小,像家庭旅馆。郑晓雯哇了一声,说这才是温泉小镇耶!

面包车停在立有石柱的广场,广场前边是一条水势很盛的大河。司机说到了。周杰付车费,钱宏图率众人下车。赵永强第一眼就看见一张熟悉的笑脸,正是张永远。张永远小跑着从石柱下奔过来,和赵永强拥抱,然后看他身后这些人。赵永强给他一一介绍,这是我领导钱宏图,这是周杰,这是郑晓雯……

张永远跟钱宏图说,受永强委托,我把大家的住宿都安排好了。大家随他去的是一家官办疗养院,房子旧点,设施老点,环境不错。楼前有一片不小的院子,院子里全是上了年纪的大树,古朴、阴凉。

吴杰在前台办手续,孙松拉着郑晓雯在院子里看大树,吴丽跟在钱宏图身边套近乎。赵永强趁这机会把张永远拉到一边,询问刘晓慧病情。张永远叹息一声,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尽力了。赵永强拍拍他肩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依旧是在黄牛屯的住法,钱宏图、吴丽、李自力单间,周杰和郑晓雯同室,赵永强和孙松同室。进屋一看,每个房间都有一个超大浴室,宽大的浴盆可以躺下两个成年人。浴盆另一侧有淋浴花洒,有洗面台。赵永强进屋直奔浴室,打开水龙头,伸手摸水,果然水质柔滑,是天然矿泉。开始有些凉,渐渐转热,手感极好。赵永强说,泡温泉是种享受。孙松也挤过来摸水,也说,是种享受。

晚饭后,拿小饭馆的桌子当会议桌,开了个会。周杰替钱宏图打场,大家注意了啊!她声音很大,本来都围在一张不大的圆桌边,很轻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她偏偏要用不亚于喊的声音说话,把其他桌客人的眼睛都吸引过来。李自力拽了她一下衣襟,说,周姐,小点声行不?周杰斜他一眼,声调依然没降,说,下面,请钱主任讲话。钱宏图说,不算讲话,提几点要求吧,咱们都是机关干部,不能说的话不要说,不能做的事不要做,我就提三点,一、要虚心学习典型人物,到这个小镇,就学杜川的精神;二、不要喝酒;三、不要泡温泉。我们虽然身在温泉小镇,但要有勇气不泡温泉,每个房间的浴室不是有淋浴吗?睡前用淋浴冲澡,照样能睡个好觉。孙松插了一句,这就等于让我们做柳下惠,抱一个美女坐怀不乱。众笑。周杰问,你做到做不到?孙松瞥一眼郑晓雯,说,好像做不到。周杰说,做不到也得做。钱宏图说,两个人住一室的互相监督,一个人住的更要经得起考验,做到自我监督。

真正的考验转眼就来了。进房间,赵永强和孙松都脱了上衣,光着膀子赤诚相对。赵永强说,身上太腻,得洗澡。孙松问,赵老师,敢不敢泡温泉?赵永强说,贪一时之欢违反纪律犯不上。孙松说,是犯不上。赵永强进浴室,哗哗地冲澡。途中,孙松进来,吓赵永强一跳,下意识用双手捂住要害部位。孙松大笑,说,又不是没见过,至于这样吗?赵永强这才挪开双手。孙松说,我把池子里放满水。赵永强说,不泡汤放水干吗?孙松说,池子放满水,就等于把美女放膝上,这才真有考验的味道。赵永强笑道,孙老师,你太坏了。

赵永强冲完换孙松冲,二人都冲完坐到各自的床上。此时池子里已经充满水,看起来像一潭清澈的深渊。坐一会儿,赵永强起身,进浴室摸了摸池水,水温适宜而滑腻,令人想起绸缎或者女人的肌肤。赵永强老婆的皮肤极好,每次抚摸都似摸上柔滑的绸缎,他又想起初恋情人,那也是个皮肤极好的女孩。接下来,他想到了郑晓雯,郑晓雯的皮肤也好,他虽没摸过,试想一下可能也和温泉水似的。

重新坐床上时,孙松说,赵老师,要不咱俩都泡泡?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赵永强说,这不好吧,没有不透风的墙。二人对视,都有了不信任感。过了一会儿,孙松又说,赵老师,你说一个人住的会不会已经在池子里泡上了?赵永强说,孙老师,我相信他们能自我约束,做到有人监督和没人监督一个样。孙松笑道,赵老师,你这样说话明显是不信任我。赵永强说,咋讲?孙松说,如果你信任我,就不会说假话。赵永强说,真话咋讲?孙松说,真话就是,他们住单间的一定泡汤了,因为自己不会出卖自己。赵永强说,你的意思是说我怕你出卖我?孙松说,如果你不怕我出卖你,现在你也早泡汤了。心火突起,赵永强跳将起来,说,孙老师,就冲你这句话,这汤我泡定了。

赵永强泡汤半小时,披着浴巾出来冲孙松说,池水我换新的了,你总不能不相信我吧?孙松说,都一条线上的蚂蚱了,我当然相信你。跳下床钻进浴室。

第二天吃早饭时相互见面,都问,泡汤了吗?都答没泡。周杰逮住吴丽不放,直脾气发作,说我不信你一个人住没泡汤。吴丽急了,甩开周杰的手说,周姐你别血口喷人,这是原则问题,我从小到大,就从没违纪过。端盘子在餐台选菜的钱宏图扭过头打圆场,说我相信大家,咱们每一个人都不会泡汤。

上午参观了抗洪英雄杜川的纪念馆。下午,游石河。学习之余怎么也得安排一次游览观光活动。

石河绕山而流,远看近看,都是好山好水。这一天天气也好,天蓝水绿,有几片白云棉絮似的飘在空中很梦幻。张永远当导游,他和几个汉子讨价还价了一番,几只木筏就划了过来。木筏不大,每只只能载两个人,一行八人,正好用四只。吴丽抢先说,我和钱主任一只。不由分说,拉上钱宏图上了一只木筏。周杰拉着李自力说,你年轻体壮,跟你有安全感。也上了一只。孙松冲郑晓雯走过去,没想到斜刺里杀出张永远,抢先一步拉郑晓雯上了一只筏。孙松一脸沮丧。赵永强看孙松想笑,说,孙老师,看来只能咱俩搭档了。

四只木筏划进河心,沿山岩而行。温泉小镇是新开发的景区,游客不多,河面上只有这四只木筏。木筏冲开水面,边沿炸开雪白的泡沫,犹如刚起盖的啤酒。赵永强用竹竿撑筏,孙松木然而坐,眼睛死死盯住郑晓雯的那只筏。游着游着,赵永强发现有只筏掉队了,正是郑晓雯和张永远那只。拿眼寻找,看见那只筏停在一处山壁边,张永远和郑晓雯相对而坐,两颗头挨得相当近了。再看孙松,孙松两眼发呆,他伸手在孙松眼前晃了晃,说,别吃醋了,别忘了你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孙松说,他也有老婆孩子。赵永强想说,他老婆得病卧床好长时间了。话没出口,咽下去了。

大家强烈要求,钱宏图点头同意,在温泉小镇多待了一天。

上午,赵永强随张永远去他的出租屋探望刘晓慧。路上,他问张永远,咋在木筏上拉人家郑晓雯的手?张永远说,看手相,我会看手相的。赵永强说,专给漂亮女孩看手相吧?张永远笑了笑,没说话。

进屋,张永远才开口,永强来看你了。赵永强看见刘晓慧仰躺在床上,枕头垫得老高。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刘晓慧下身被被子盖住,上半身穿件深色长衬衫,头发梳理得也干净、整洁。脸色惨白,面带微笑。她冲赵永强说,谢谢你能来看我。赵永强鼻子有些发酸,他听张永远说过,刘晓慧是知道自己病情的。

赵永强把龚晓颖捎来的一大兜药品和补品撂地上,又掏出装有五千元钱的信封递给张永远,说,这都是龚晓颖的心意。张永远接过钱,脸上有些不自然。刘晓慧苦笑一下,摇摇头。赵永强突然觉得自己把好事办孬了,本来可以把东西和钱单独给张永远的,那样的话就不会有任何尴尬了。

过了一会儿,张永远的丈母娘来接班,赵永强伺机告别。张永远随他出来,硬要和他一起回疗养院。进前厅,见其他六人正在一起商议这一天的行程。有的说要继续坐木筏游河,有的说要找一处新风景看看。张永远凑过去说,跟我去情人岛看看吧。大家都盯住张永远,对“情人岛”表现出极大的好奇。郑晓雯用比吴丽还夸张的语调与表情喊了一声,情人岛呀!张永远说,大家都听说过城市或校园里有什么情人角呀恋爱林呀情人岛吧,说白了,就是恋人、情人约会的地方,咱温泉小镇为了吸引情侣游客,在石河流出镇子的拐弯处建了情人岛,就是河对岸的一个缓坡,有一片林子,林地都是毛茸茸的嫩草,还有数不清的野花,草质柔软,适合坐着躺着……郑晓雯说,太好了,我想去躺一会儿。吴丽斜她一眼,说,小心出事。眼神转到钱宏图脸上时,竟也变成和郑晓雯一样的表情,说我也想去躺一会儿。钱宏图表现出领导的操守,他果断说,不去不去,今天咱们下乡,参加半天的生产劳动。孙松说,钱主任,就咱这伙人的能力,下田就是给人添乱。钱宏图说,能力不重要,重要的是态度。周杰说,对,是态度。

劳动地点是张永远帮找的,离镇子五里地的一个村子。也是山村,看村容村貌,和黄牛屯差距不小。村民住房破旧,除了村头有一家小卖部,再无对外营业的门市。张永远找来村主任,介绍了钱宏图一行。村主任领大家进了一个院子,冲里面喊,城里的干部来了,下你家田干活咋样?主人说,不用不用,我家田里没活儿。周杰说,你别客气,我们是无偿劳动。主人还是说,不用不用。村主任又带他们去另一家,这一家的主人也说没活儿,不用。连走了四五家,都是这种状况。钱宏图说,难道我们的农村都没活儿干了?村主任说,现在年轻人都进城干活儿了,村里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周杰说,那更应该活儿多干不过来呀?村主任说,因为没劳力,大部分人家把地包给了大户,大户家活儿多,都是包给外人干。周杰说,就没有没包出去的人家?村主任说,也有,这样吧,你们跟我下田看看。

山后是一片难得的平地,地里绿油油种的是蔬菜。有个六十多岁的老汉正在地里拔草。村主任说,这是块有机蔬菜地,是刘老汉家的,因没有使用除草剂,每天他都得下地拔草。周杰道,这下好了,我们可以帮他拔草。村主任打量一下身边的人,说,你们不会分不清菜和草吧?钱宏图说,我们又不是孔老二,咋能苗草不分?村主任点点头,叫过刘老汉,说明来意。刘老汉也是连说不用不用。张永远把刘老汉拉出菜地,拉到一棵大树下,席地而坐,递烟,给人家点燃,开始拉家常。赵永强对钱宏图说,可以干活了。钱宏图大手一挥下了命令,一行七人下田,开始拔草。村主任背手望了一会儿,扭身离开了。

低头翘臀拔草很累也很爽,大家干得欢实,一干就是半天。这半天张永远一直在和刘老汉唠嗑,他发挥自己善聊的优势,先是询问刘老汉家里情况,再讲自己的情况。他把自己的经历一段一段地讲,也没把刘老汉当听众,听众就是他自己。他把自己的幸运和不幸讲得声情并茂,讲到动情处他流泪了。刘老汉起初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听着听着也入迷了,像听一段又一段的评书故事。故事结束,半天时间已经流逝了。

刘老汉返回菜地,看过这伙人的劳动成果后一脸哭相,变了调地嚷,你们这是干啥呀?咋把我的苗和草一起拔了?周杰抓一把拔掉的草,举到刘老汉跟前说,大哥,你不能诬赖人呀,这明显比菜短了半截。刘老汉说,这是种菜新方法,叫交叉种法,这个苗看似像草,其实是菜,这种菜比你们认为的菜贵好几倍呢!众苦笑。钱宏图说,你看损失了多少?刘老汉在菜地转了一圈,苦着脸道,被你们拔掉的苗如果长成了菜,至少能卖五千元。张永远说,大哥,成菜了值五千元,小苗值不了那么多。刘老汉瞪他一眼,气呼呼说,别扯淡,要不是你瞎白话,这菜地也没那么大损失。钱宏图说,我们做得不好,这损失我们赔。他从自己的手包里掏出一沓钞票,数了数,递给刘老汉说,成菜值五千,现在毕竟是苗,减半吧,赔你两千五。吴丽上来阻拦,被钱宏图推开了。

午后,回到各自房间休息。干半天活儿,赔了夫人又折兵,都身心俱疲。

赵永强睡着后梦见自己和一个美丽女子出轨了。二人躲开世俗视线,进了一片林子,拥抱,亲吻,就要进一步发展了,闯来一个人,是孙松。他惊醒,听见敲门声。孙松骂骂咧咧开门,撞进一个高他半头的壮汉。壮汉说,谁是赵永强?孙松往身后翘翘下巴。壮汉来到床边,盯住赵永强说,我是刘晓慧的弟弟,我姐突然病情加重,却找不到我姐夫了,打手机他关机,这才过来找你。赵永强爬起来说,中午分手我就回房间了,再也没看见他。壮汉说,他能去哪儿?赵永强说,我也不知道呀。壮汉无奈,走了。

睡意全消,赵永强摸过手机打电话,张永远果然关机,这小子去干吗,为什么要关机?孙松换好衣服说,反正睡不着,我出去转转。走不多久,推门回来,惊慌地说,郑晓雯失踪了。赵永强连忙也换了衣服,随孙松出房间。

前厅已经相当热闹,钱宏图等人聚在那儿议论纷纷。周杰亮开嗓子说,我和晓雯一起睡下的,等我醒来晓雯的床就空了,过去了两个小时,她还没回来,打电话,她还关机,这要是失踪了,咱们都脱不了干系。赵永强和孙松对了一下眼神,都变颜变色。又等了半小时,还没有郑晓雯的影子,手机继续关机。钱宏图说,别等了,大家出去分头找。周杰说,别分头了,分头了再丢一个更麻烦。李自力说,都老大不小了,丢啥呀?钱宏图也是被吓住了,连说,不分了不分了,大家一起去找。

出发,从某某疗养院到落叶坡,没见郑晓雯的影子。又到了石河岸边,还是没见郑晓雯影子。又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众人连晚饭都没吃。沿着河边找,太阳西斜,西边的山峦和河水都是红色的,有淡灰色的雾气缓缓从山里升起。太美了!吴丽叹道。周杰斥责道,人都找不到了,还有心看风景?吴丽说,不管找到找不到,景色依然。钱宏图瞪了她一眼,至少在这一眼里,赵永强察觉到了一丝厌恶的成分。

有人从对面走来,不是一个人,是一支队伍,这支队伍比钱宏图一行强壮得多,大约有几十人。走近了,赵永强看清领头的是张永远小舅子,他身后男男女女皆跟刘晓慧沾亲带故。赵永强迎上去问,找到张永远了吗?对方摇头,反问,你们也在找我姐夫?赵永强也摇头,说,我们在找我们的人,有个叫郑晓雯的女孩也失踪了。人群中蹿出一声,是不是他俩私奔了!静场片刻,然后轰地一响,人群沸腾了。

私奔这个词是神奇的,它瞬间让这群人焕发了无穷的力量。他俩能去哪儿呢?声音嘈杂,说什么的都有。吴丽两眼放光,就像一个饥饿的人突然看见了食物。她嚷,私奔,对,一定是私奔。孙松说,我不相信晓雯能跟他私奔。吴丽说,你不相信不代表她不私奔,事实摆在这儿,你就别替她狡辩了。孙松还在抵抗,他原本声音就低,底气又不足,他的声音很快被众声淹没了。人们开始讨论私奔的方向和地点,说哪儿的都有,都不靠谱。赵永强脑子里灵光一闪,脱口道,情人岛。

对,他俩一定去了情人岛!众人嚷。张永远小舅子率领这支二合一的队伍重新出发,来到有石柱的广场。叫来所有的木筏,还叫来一艘木船。一时间,木筏和木船齐发,在被夕阳染红的河面显得十分壮观。

终于到了所谓的“情人岛”。众人上岸。这儿不过是一个小山坡,一抹树林,但站在这儿看山,看水,看温泉小镇,都是一幅画。张永远小舅子率领众人爬坡,入林,果然看见林间的草地上坐一个人,夕阳披在她肩上,她凝神远眺,像个剪影。周杰喊道,郑晓雯,你个害人精,你咋跑这儿来了,害得我们好找。

找到了郑晓雯,没找到张永远。众人把林子翻个遍,还是没见张永远。周杰问郑晓雯,张永远没和你在一起?郑晓雯摇头,众人都怔怔地看她。孙松和吴丽低头朝草地上寻摸,赵永强知道,他俩在找城市、校园“情人角”随处可见的纸巾或避孕套。找了一阵,只找到几张揉皱却新鲜的纸巾。

吴丽把纸巾举到鼻子下使劲嗅了嗅,失望地扔掉了。

当晚十点多张永远才出现在温泉小镇。他告诉赵永强,他做成了一笔生意,必须去城里面见一位当局长的老同学。手机关机是他不得已的选择,如果让刘晓慧家人打通他的电话,他就没法全身心投入地做业务了。因为有成功感在身,面对刘晓慧娘家人指责时,他才能一副泰然相。

当晚八点多,钱宏图召集大家在他房间开了个会。因为刚刚从情人岛返回,每个人都一脸疲惫。钱宏图说,这个会就一个议题,强调纪律性,大家都谈谈自己的看法。还是吴丽抢先说,钱主任三令五申了,可有些人就是把领导的话当枕边风。众笑。她急忙改口,是耳边风,有些人玩失踪,擅自离队,还关了手机,去了没法不令人想入非非的情人岛,恰好还有一个张永远也玩了失踪,是巧合还是蓄意?虽没在情人岛找到张永远,但也不排除他提前撤离的可能。郑晓雯冲吴丽吼,你血口喷人,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吴丽冷笑道,谁是君子,谁是小人?事实明摆在这儿的。钱宏图说,别吵了,别说没根据的话,下面谁谈?周杰说,我谈,我是部门主管,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是贯彻领导意图不彻底的表现,是主体责任不明晰的表现,是得过且过的心理作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今后,我一定要彻底贯彻领导意图,提高主体责任意识……周杰一口气讲了半小时,讲完其他人都长舒一口气。接下来赵永强讲,cZElTRVVUAjafSw6ZcgB0Q==晓雯违反纪律,批评她没毛病,不过充其量也就是违反纪律,用不着上纲上线。接下来没声了,周杰问,讲完了?他说,完了。周杰说,好像没完,太简单了。吴丽说,赵老师,张永远是你朋友,他为人你应该最清楚,你说说,他是不是一个生活作风不好的人?赵永强白了吴丽一眼,目光递向钱宏图,说,都啥时代了,还生活作风生活作风的,生活是隐私,我们最好不要谈论别人的隐私。周杰说,赵老师,你这话我不同意,个人生活是隐私,作风不是隐私,属于道德范畴,评价一个人的生活作风,实际上就是评价这个人的人品。

接下来孙松讲,开会的主题是加强纪律性,晓雯擅自离队违反了纪律,希望她接受批评,引以为戒,下不为例,但说到生活作风,我还是同意赵老师的观点,别人的生活隐私最好不要瞎打听。孙松讲完李自力讲,我的看法有点和大家不同,大家认为郑晓雯违反了纪律,我不这么看,下午属于自由活动时间,咱们睡觉,晓雯去看景,没啥本质不同。周杰说,自力呀,你就是个和事佬,思想认识需要提高呀!

离开温泉小镇时张永远赶来送行。他和大家一一握手,握到赵永强时,他五官扭曲,哇的一声哭了。赵永强按住他肩头小声安慰。过一会儿,他忍住哭,说,谢谢永强,是你们暂时让我忘了痛苦,也是你们,激发了我身上的潜能量,不说了,你上车吧。赵永强最后一个上车,面包车开出老远,回头望,还看见张永远在原地挥手。

到县城火车站,坐高铁返程。一路无话。

第二天上班,赵永强先去找龚晓颖,把张永远和刘晓慧的情况说了一遍。临了,他加重语气说,东西和钱当刘晓慧的面给张永远了,他们两口子都很感谢你。龚晓颖叹了口气,说,人太脆弱了,在疾病面前不堪一击。赵永强也叹口气,接一句,是太脆弱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单位进入活动模式。周一下街道搞卫生,周二拔河比赛,周三诗歌朗诵会,周四走访敬老院,周五练习大合唱。这些活动都是龚晓颖的创意,本单位由一些边缘事业单位组合而成,工作没有硬性指标,怎么样让闲人忙起来,成了她日思夜想的课题。思来想去,搞活动成了最佳选项。

备战诗朗诵,赵永强准备了一首北岛的诗《一切》: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部门内部审查时被周杰否了,说调子灰暗。赵永强又换了北岛的《回答》: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周杰苦笑道,没办法,你是跟北岛干上了,将就吧,这首总比那首有气势。

周三上午,单位会议室座无虚席,主席台成了舞台。吴丽是主持人,她声音不错,清脆、高亢、有激情。等龚晓颖上台讲话时,吴丽已经把氛围渲染得快到高潮了。龚晓颖平时衣着偏重于职业女装,这天却穿了一袭白色连衣裙,头上戴红色发卡,猛一看就像个新娘。她说,搞活动是为了增加单位的凝聚力,诗朗诵是为了提高职工的精神品质,让我们每一个职工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厅堂就是舞厅,厨房就是业务……赵永强忍不住呵呵地笑了,挨他坐的孙松问,赵老师,你笑啥?赵永强说,孙老师,你不觉得咱领导的比喻可笑吗?孙松说,没觉得,我觉得挺正常的。

轮到赵永强上台朗诵时,朗诵会已近尾声。赵永强上台后来了个九十度大鞠躬,然后拉开架势朗诵: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手机是山寨的,铃声大得夸张,众笑。他赶紧掏手机,看见是张永远的名字,他拒接,却误按了接听,赶紧再按,又误按了免提,张永远的声音通过扩音器炸开了,永强呀,半小时前刘晓慧死了!满堂笑声戛然而止,所有眼睛盯住他手里的手机。

赵永强咬咬牙按断通话,继续朗诵。

树叶发红发黄时,张永远回到了熟悉的省西城市。

属于自己的房子已经卖掉了,他只能找中介草草租了一套房。老格局的两居室,没有客厅,卧室除了床还有一张二人小沙发,一个茶几,也算客厅了。他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满眼还是刘晓慧的影子。葬礼很隆重,他本想从简,丈母娘不答应。乡下讲究风光大葬,吹吹打打,穿白戴白。他不想争执,他们怎么说他都点头,顺利,就是安慰。

又成为单身的他接下来会做什么呢?再找一个老婆?还是自由自在多单身一段时间?张永远不得不考虑以前不存在的一些问题。

闲了两天,闲不住了。张永远去电缆厂,见老板。说了自己的情况。老板说,按常规,你这么久没上班,是应该被解雇的,但你没上班还有业绩,就不能解雇你了。张永远说,那就谢谢你了。

从电缆厂出来,张永远去了赵永强单位。先到赵永强的办公室,二人见面,赵永强说,你瘦了。张永远说,要是不瘦也对不起晓慧,瘦成皮包骨也是应该的。赵永强和孙松一个办公室,张永远和孙松握手打过招呼,才坐下。赵永强说,晓慧她呀,没想到这么快呀!张永远说,是呀,说不行就不行了。

聊一会儿,张永远主动岔开话题,说,我刚才给发电厂的任总打过电话,任总就是小任子,比咱俩小六七岁那个技术员,现在人家都是老总了,他说发电厂完了。赵永强说,我早就听说了,停产了。张永远说,岂止是停产,还要炸掉呢。赵永强也知道发电厂的一些近况,他们这家厂设备老化,效益自然比不过新厂,加上经济结构调整,本地区也用不了那么多的电了。

张永远说,任总说了,炸电厂时让我回去看看,你也跟我去看看呗。赵永强说,好,应该去看看。孙松在一旁插话,发电厂的烟筒、水塔、厂房都特别高大,炸起来一定好看,到时候我也跟你们去看看。赵永强和张永远都说好。孙松兴致高涨,跟他们一起聊开了,他说我从小就喜欢工厂,虽然没在工厂干过,但里面的一切我都感兴趣,尤其火力发电厂,从燃煤到锅炉到汽轮机到发动机,我都科普过,听说你们那家发电厂的规模在当时是全国最大的……赵永强捅一下张永远,说,你应该去看看龚晓颖了。

张永远当然是要看一看龚晓颖的。时间久了,当年的绿帽子风波已淡若云烟。龚晓颖与他离婚后,和一个大学教授有过一段婚姻,育有一女,离婚后女儿归龚晓颖抚养。也就是说,龚晓颖现在和他一样,都是单身。

赵永强把张永远带到龚晓颖办公室门口就离开了。张永远敲门,进屋。龚晓颖脸上掠过一丝惊慌,转瞬自若如常。起身,寒暄,给他沏茶。在张永远眼里,龚晓颖比预想的要年轻一些,那种与生俱来的自信像烫在脸上的伤疤。张永远想起刘晓慧临终前苍白的脸,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龚晓颖说,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世事难料,要向前看。张永远低下头。龚晓颖又说,我太了解你了,什么打击也打不垮你。张永远说,彼此彼此。龚晓颖说,所以嘛,我们俩之间可以直奔主题,说吧,找我有啥事?张永远说,你知道我是个闲不住的人,总有一些新想法,现在我就有一个造福家乡造福年轻人的创意,可实现它得市领导批准,我这身份去找市领导,见不着的,你就不同了,你是单位领导,是市里的中层干部,你把我的创意反映给市领导,市领导也能高看你一眼。龚晓颖笑道,那就谈谈你的创意。张永远说,一年前我就对城南两河之间的那一大片荒地做过考察,那块地上有树林,林间杂草丛生,现在已沦为垃圾场,如果把这块地开发一下,建一个“情人岛”,那片林子不用动,杂草除掉,铺上柔软的草坪,在树林外建一些咖啡厅、快餐店,再建一个停车场,不要车挨车的那种,要车位与车位之间留出足够的空地,种上树,这样,车与车之间就被树隔开了,互不干扰,每一个车位都是一个独立的空间,情侣们不但可以在树林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也可以躲在车里尽享二人世界……龚晓颖哈哈大笑,张永远只好住嘴,问你笑啥?龚晓颖说,你呀,还是以前的张永远。

张永远也笑了,说,不管咋说,造福城市造福人民的事你应该去做。龚晓颖说,打住,如果我真因为这事去找市领导,那我就是发神经了。

周五,是发电厂爆破拆除烟筒和水塔的日子。赵永强找钱宏图请假,他没敢说去看爆破,撒个谎,说去医院看个病人。钱宏图说,班子刚开完会,晓颖主任强调了练习大合唱的重要性,要有团队意识,要阵容,谁也不能请假。赵永强说,那个病人很重的。钱宏图说,下班去看吧,再重的病也不能一天就没吧?赵永强没词儿了,只好作罢。走出副主任室,他给张永远打了个电话,说没请下假,不能和你一起去看爆破了。张永远说,你找龚晓颖呀,有这层关系咋不用?赵永强没好气地说,她跟你有关系,跟我有个屁关系呀!

张永远只好一个人去。发电厂在郊外,有公交车。等车,上车,公交车在拥挤的车流中蠕动半个多小时,才算出城,驶上郊外的公路。

郊外公路上车少了许多,公交车的速度也上来了。张永远靠窗坐,打开窗,风很劲,吹乱了他和身后那个人的头发。十几分钟后,能看见前方发电厂的烟筒和水塔了。又几分钟后,传来一声巨响,一股烟尘腾空而起,烟筒笔直地倒向一侧。人们齐声欢呼,站起来朝前看。有人嚷,这是定向爆破。接着,又传来几声巨响,那几座水塔也在烟尘中塌落。公交车上一片欢腾。

张永远赶到发电厂时,爆破已经结束,来观看的人很多,都被挡在了外围。张永远挤到前边朝里看,还没散去的烟尘在低空扭动,像是跳舞。地上满是钢筋水泥的破片残痕。

这几声巨响也传到了城里,但赵永强没听见。他排在会议室庞大的队伍里,随着指挥的手势正在练大合唱,那几声巨响被歌声淹没了。他们唱的是《打靶归来》: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胸前的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责任编辑:石一枫 徐晨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