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弹涂
2024-10-10李师江
作者简介:李师江,1970年代生人,籍贯福建宁德,1997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为职业作家、编剧。著有长篇小说《逍遥游》《中文系》《黄金海岸》《丝路古船》,小说集《爷爷的鬼把戏》《六个凶手》等。
0
2013年,国际市场钢材价格断崖式下跌,上海钢材贸易的危机全面爆发。银行断贷,导致钢贸公司纷纷倒闭、破产,原来一掷千金的钢贸老板,一夜之间成为“负翁”。这次钢贸危机,影响最大的是福建海西市,因为有百分之七十的钢贸人来自海西,人称“海西帮”。海西的银行借贷和民间借贷,在海啸中崩塌。
据统计,自2011年起,钢贸行业因债务问题导致的坏账规模近一百亿美元。有超过十人自杀、三百多人入狱、七百多人被通缉。
1
清晨,第一缕阳光掠过屋檐镇瓦兽,投进禅房的时候,李根独自喝了半晌茶了。戒方师父做完功课,进门对坐,道一声“阿弥陀佛”。李根要将一泡已经软趴趴的茶叶倒掉,师父道:“就喝残茶吧!”李根摇头道:“茶香没了,已经不是茶了。”毅然倒掉,换了一泡白毫银针。开水冲下,叶芽儿展开,譬如刚刚抽芽成长,恣意舒展,茶色蔓延。李根道:“吃饭可以将就,喝茶将就不得。”
茶室质朴,茶桌是旧门板,座椅是木墩,浑然天成。这一泡茶喝完,算是做足了告别仪式,李根便起身告辞。师父身后的一幅字,写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笔墨还新。
“这幅字禅意十足,不晓得是何意味?”李根问道。
“这是三省居士在地藏王菩萨生日那天送的。‘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乃是地藏王菩萨发下的宏愿。”
李根听罢,愣了片刻,毅然出门。
和师父的缘分也就是两年前。那时候,李根还是号称身家上亿的钢贸老板。当时回乡,朋友多,饭局安排不过来,连轴几天喝酒,醉生梦死的日子齁劲儿实在太大了。大醉三天后,朋友安排去他海钓,临了到海边虎屿寺喝茶。那是李根第一次与戒方师父相见。李根瞅见寺中寂寥,海风做伴,香客无几,他从繁华的上海滩回来,不免感叹:“你这寺里太安静了,没什么香火呀。”戒方师父微微一笑,道:“孤岛寺庙,历经损毁,现在已经不错了。”李根算是有点慧根,似乎有所顿悟。喝茶时,他看到观音殿破败,屋角瓦片已经塌了,风透雨淋,观音脸一半白一半黑,他当即捐了十二万重建。如今他想,如果当时没有捐,现在一毛钱也捐不出来了。那时候钱在他眼里只是一个数字,现在钱变成了砸向他脑袋的重锤。捐献时他并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善念上头。后面看到观音殿落成后,心中突然一阵释然,才警觉,原来心里是压着一块石头的。
到达单石碑大桥的时候,阳光正从下游投来,洒下万点金光。李根的眼睛被晃得有点晕。桥栏底部,还有点剩下的蜡烛油,以及香头。桥下水位不高,但不见底。李根心中有所念,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响了两声之后,对方果断挂了。李根颓气上涌,再无别念,把手机往桥底下一扔,一步就跨上桥栏。跟世界上著名的自杀圣地相比,这里是排不上号的,水大的时候,跳下去也不一定会死。但小城市,山不高,水不深,就这条件了。他闭上眼睛,脑海里莫名浮现出另一个娇小的身影,从另一座高楼坠落,与自己形成对称。
“大哥,帮帮我!”他身后传来清脆的声音。
那是他第一次听见苏巧芳的声音,不容拒绝。倒不是这声音有多么威严,而是弥漫着生活气息,就好像邻居妹妹的叫唤。
上桥的时候,苏巧芳的电动三轮车熄火了。车子停滞片刻后开始后退,她凭借多年的经验,迅速跳下双脚着地,撑住车身。显然为时已晚,人与车的较量中处于下风。李根第一眼瞅见的,是她不堪重负的样子。李根把脚从桥栏收了回来,从死亡线上收了回来。他在瞬间感觉自己还是有用的,所以不着急死。他能感觉到自己嘴角微微一笑,虽然是自我解嘲的笑,但却是一个月来自己唯一的一次笑。
李根检查了三轮车的电路,并无接头松动的状况,推断是马达本身故障。他很遗憾,有一个人这么信任他,他无能为力,或者说,自己在临走前,居然没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如果苏巧芳没有那么主动,也许他们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他走他的奈何路,她走她的人生路。人生的奇妙在于,你生活中出现的每一个人,都不是无端出现的,只要你愿意往前多走一小步,就一定会有后面的故事。
“帮我把车骑上去吧,我实在是没劲儿了。”苏巧芳提出有些过分的要求,接着提醒了一下李根,“我看你也没什么要紧事!”
李根微微苦笑。
单石碑大桥通往一中的这一段路,坡度确实是陡。那是因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建设时,考虑到万一附近的金溪水库决堤,需要有个坡度防止洪水进入城区。洪水是防住了,可是给骑行人带来了很大的难度。
苏巧芳的口气,能让人觉得她的话特别在理。李根想想也是,找死也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没毛病。就这样,他骑在车上,双脚蹬着,苏巧芳在后面推。两人这么一配合,就没发动机什么事了,载着炊具的车子顺利地通向坡顶。到了坡顶之后,李根叫苏巧芳坐上车,逐渐远离死亡地带。找死虽然不是着急的事,但是李根没想到的是,你找死的勇气并非时时刻刻都有。
幸亏李根这一番帮助,苏巧芳赶上了上学学生来买早餐。一番忙碌之后,小笼包和烧卖已经卖了过半。李根呆呆看着苏巧芳。每个买早餐的学生和家长,不仅得到了食物,还有一种幸福感。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在贷款、还贷、资金周转与利润之间运转,完全忽略了小日子的温暖与美。而这一切,都在苏巧芳的笑容里重现,并且在自己的内心复苏。
一波买卖的高潮过后,苏巧芳才注意到李根还在,“你也没吃饭吧,尝尝我的小笼包。”李根不置可否,只是傻笑,笑了,就咧开了嘴。苏巧芳注意到他嘴角起泡了,叫道:“你别动!”她用手指从蒸笼里抹了一下蒸汽,涂在李根的嘴角。这是本地的一个偏方,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给自己弄过。在嘴角碰到手指的瞬间,李根没能忍住,一股热流冲向眼眶。
李根嚼着小笼包,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甚至多年前的滋味都涌上来。苏巧芳很是得意,小笼包是她娘传下来的,味道独特。
“我吃过,我原来指定吃过。”
“我可没在别处摆过摊。”苏巧芳笑道。
“实不相瞒,五年前,我还是这所学校的老师,吃过你的小笼包不奇怪吧?”
“那不早说,这里的老师要有一个没吃过都难。”
“可是你,我却没有印象。”
“小笼包不会变,人可是会变的,你没听过女大十八变吗!我刚开始辍学到这儿卖包子,那时候才一米五,人都不到八十斤,你瞧我现在这块头!”
再聊下去,才发觉两人还有共同的渊源,都是来自附近岛上的,一个在流水坑,一个在鸡公山岛。
“鸡公山岛上如今没多少人了吧?”李根问道。
“早就没人了。原来还有几个人,后来政府搬迁,准备把岛屿开发成旅游岛,但是也只是说说,开发是遥遥无期的事,现在是个荒岛。”苏巧芳突然想起来,“大哥,以后你别在单石碑大桥那里晃悠,那里有鬼,我一过那里都瘆得慌。”
“我现在怕人,不怕鬼。”李根苦笑道。
“啊?对了,你是干什么的?”
“我以前是个上海老板,现在毛也不是。”
只要你一说是上海老板,本地人大多知道怎么回事了。
“哦,那你在桥上干什么?”苏巧芳警惕起来。
“你说呢?”
“你这有手有脚的,一表人才,该不会想不开吧?”
“你说,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瞧你这话说的,活着有很多好玩的事,我觉得逛街就很好玩。”
“哎,其实,我只是想逃避,逃到无人打扰的地方。”
苏巧芳言谈举止之间,有一种对小日子的热情,好像日子就应该在琐碎的忙碌中度过,不应该花在虚幻的金钱数字上。这一点应该是感染了李根,使得他不愿意再谈一个“死”字。
这时苏巧芳的手机响了,她犹疑了一下,还是接了。
苏巧芳换了另一张笑脸,道:“老浦叔,我正想跟你通话呢,互助会呀,这回你没标中,下个月吧,会标再提高一点。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放心吧。最近可能有台风来,渔排上你可得注意。哦,帮工的事,我替你打听,有消息了我马上通知你。”
苏巧芳放下电话,道:“我这也要回去了,不如到我家吃饭吧。”
“那方便吗?”
“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平时都是一个人,就懒了,吃几个包子、一碗汤对付对付。最喜欢的就是有人跟我一起吃饭。当然也不是白吃了,得帮我把车蹬回去哟。”
李根倒是愿意。他蹬着三轮,身边坐着苏巧芳,很贴地气,这种感觉让李根觉得是一种新的人生。
“刚才听电话,好像你在做互助会?”李根问道。
“是的,闲着也是闲着,做几场会周转周转。”
“现在这个互助会比较危险,到处都有倒会风潮。”
“那倒是,不过我的还好了……咱们还能聊点愉快的不?”
经过下尾街,有一小贩在卖弹涂鱼。苏巧芳兴奋道:“这是野生的,难得,你小时候该吃过吧?”李根道:“你这一说,我口水莫名渗出来了,哎哟,万般滋味呀。”苏巧芳把一斤多的弹涂鱼拿下,喜滋滋道:“你有口福了,我做的火烧弹涂,滋味没的说。”
苏巧芳住的是老城区的一个平房,有个小前院。苏巧芳道:“你负责烧火,我去里面准备饭菜,这可行?”李根道:“没问题,十几年没烧了,但是活儿忘不了。”
小时候,李根也是捉弹涂鱼的一把好手,一般海边的孩子,都会有这一门绝技。这么美味的玩意儿,在那个少吃少穿的年代,何曾不是大自然的馈赠呢?弹涂鱼不好钓,需要七八年的经验。李根没有这个耐心。他用另外一种办法,用竹筒放在弹涂鱼的洞口边上,弹涂鱼出来玩耍时,把泥巴扔过去,弹涂鱼受到惊吓,会把竹筒误认为洞口,钻进去以后就难以返回了。俗话称,弹涂钻竹筒——有去无回。
火烧弹涂不是所有地方都能做得了的,岸边必须有稻田,秋天堆着稻草,弹涂鱼捉上岸,铁丝穿起,烧起稻草炙烤,腥味在烟火中进去,而随着油脂溢出,稻草的香味渗透进鱼肉,作为孩子们的零食,火烧弹涂,吃的是海边的味道、田野的味道,以及童年的味道。由于可口,火烧之后的弹涂鱼,会被再次油焖加工,成为乡村酒席的佳肴。
这次在苏巧芳家,是李根时隔七八年后第一次吃到火烧弹涂,一种别样的味道涌上心头,他好像回到少年时代的世界。几个月来,他第一次感受生活原来回到如此平凡、温暖、美好,就在一种根深蒂固的味道里。苏巧芳夹了一条个儿大的,放在他的碗里,这要是在上海,他会认为这是过度礼貌而不雅的举动,但在家乡,他心中一热,泪花忍不住打转。
他怕苏巧芳看见,假装眼睛被灰尘迷住,不经意地用手背擦掉,故作轻松道:“没想到你人漂亮,菜也做得这么漂亮!”
苏巧芳不悦道:“你夸我菜做得漂亮就行了,别夸我长得漂亮,我不喜欢人这样夸我!”
李根微微一怔,感觉到苏巧芳有故事,自我解嘲道:“好好,这么多年你是我第一个见到的不喜欢别人赞美的女人。”
苏巧芳很喜欢这种气氛,大概是平时家里都没有家庭氛围吧。她本来就热心,再加上喝了点啤酒,就更热情了,她介绍道:“起先跟我打电话的,是我的堂叔,人家叫他老浦,他是一个好人,在渔排上搞养殖。他需要一个帮工,你要不要去渔排上帮他呀?”
李根指了指自己一身还算整洁的衣服,全身加起来也有上万元,惊愕道:“你觉得我像个小工吗?”
“你不是说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吗,渔排上可是世外桃源呀!”苏巧芳对李根的“身份刺激”并不在意,“现在你也没事可干呀,闲着不也闲着嘛!”
李根苦笑起来,自我解嘲道:“几个月前,我还是身家上亿的老板,现在让我去渔排上打工,你说我能接受吗!”
苏巧芳脸有点红了,显然酒量并不大,有点上头,道:“身家上亿,那有什么用?都破产了嘴巴还硬。你们都是赌徒,赚多少钱都不够,非得让自己破产了才满意。”
苏巧芳说的是一种现状,这几乎是上海钢贸市场崩溃后所有钢贸商的命运。苏巧芳说这话,还带着气,似乎在说李根,又似乎在说别人。
李根道:“莫以成败论英雄,破产了我也是老板,不能再去打工吧!”
“都一样,把家里人都害惨了还嘴硬。”苏巧芳带着醉意,有点歇斯底里地笑,“怎么说呢,就是贱!”
2
三都澳的渔排,就是一个水上的浮城。网箱里养的主要是大黄鱼。就是这种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濒临灭绝的鱼,被人工培育成功后,在三都澳串起一个每年产值上亿的产业链。十来年前,最繁华的时候,养殖户日进斗金,渔排上办起海上夜总会,傍晚时分,来海上淘金的小姐陆续从码头跳到船上,开始灯红酒绿的一夜忙碌。夜晚的渔排,音响在海上荡漾,霓虹闪烁,比白天更有活力。天亮的时候,小姐上岸,渔排安静下来,又恢复成质朴的劳作样子。后来,市场竞争激烈,黄鱼价格回落,夜总会也撤出。现在,养殖的除了大黄鱼,还有鲍鱼。
海猪仔从水里浮了起来,大口喘着气,朝李根摇了摇头,意思是他搞不定。李根让他上来,抓住网箱的绳子。李根脱了上衣,露出保养得不错的身材。要不是这些年忙于应酬,身材应该会更好些,原来他是有健身底子的。他沉到二十米深的海底。网箱在那个深度被垃圾挂住,破洞了,需要拉上来修补。水底下的活儿,不仅需要水性好,还需要手脚灵活。海猪仔是哑巴,李根想锻炼他的能力,所以让他下去打先锋。
李根沉到水底下,大概忙活了两分钟,终于浮出水面,做着深呼吸。海猪仔一拉绳子,就把网箱拉了上来。老浦从渔屋里出来,观察着网箱里的鲍鱼,摇了摇头。他对李根道:“你到城里买点补给,台风来了,渔排要加固下,柴油桶空了,冰箱里也空了,多备点肉。”李根来到渔排,就是想忘掉陆地的生活,指了指海猪仔,道:“让他去一趟,锻炼锻炼他。”老浦撇撇嘴,两个手指做了做钳子夹东西的姿势,摇了摇头。意思很明显,海猪仔回到城里,马上会干起钳钱包的勾当,不值得信任。
有一次老浦到派出所补办身份证,看见海猪仔被手铐铐在楼梯上,可能是肚子饿了,一直瞅着老浦手里吃剩的包子。老浦把包子给他吃了,看他可怜,想带他走。海猪仔作为惯偷,每几个月都要进来一趟,所长也没什么好办法,关一关,再放出去,他再重操旧业。老浦道:“我把他带到渔排上,以后就不用再麻烦你们了。”所长觉得是个好办法。后来老浦发现,只要是有好吃的,海猪仔就能待得住。
李根跳上舢板,老浦吩咐道:“柴油要到东方医院的保亭买,那里便宜,细卵老婆要五斤猪油,到东湖市场老兵杀猪佬那里买。”
李根记下了,但没有应答,他可以做事,但不喜欢老浦各种婆婆妈妈的交代,显得自己像个长工。
帮人做事,李根根本接受不了。那天他很果断地拒绝了苏巧芳的建议。苏巧芳几乎看穿了他,笑了笑,道:“原来你也是个拿得起放不下的人。”苏巧芳脸上的表情,好像是说,既然你是这样的人,那该找死还是去找死,我也不耽误你。自己奋斗了半辈子,竟被苏巧芳淡淡一句拿捏住了,他再往深里想了想,回道:“那倒也不是,只是我已经破产了,怎么活着都没劲了,打工活着更没劲。”
苏巧芳这时候说了一句让他醍醐灌顶的话:“我姐说,破产的人多了去了,让钱去死,还是好汉!人跟着死,那就是<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尸从.eps>货了。”
就是这句话,让李根改变了主意。至少,不能让苏巧芳认为自己是<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尸从.eps>货。
苏巧芳接着劝说,说李根到渔排,既是帮老浦的忙,也是帮她的忙,老浦对她有恩,她总想帮他忙补偿补偿。最后呢,是给李根自己一条活路。李根就想,那就不着急死吧。
李根一进城,就到一中对面,站在杧果树下,如他所愿,看见了对面的苏巧芳。看来她卖小笼包和烧卖是雷打不动了。似乎她眼里世界上最美好的生活,就是把小笼包和烧卖卖给学生,看着他们津津有味地咀嚼。这时候苏巧芳像一个太阳,源源不断散发日常的温暖。
李根欣赏她的美,并不想过去打招呼,但最后还是忍不住拨通她的手机。
“我是李根,这是我新的手机号码。”李根忐忑道。
“哦,看来你适应渔排生活了。”
“挺好的,每天忙碌着,也就不想其他的了。换了手机,也没人打扰。”
“太好了,有空我一定来看你!”
闲聊几句,苏巧芳继续忙碌起来,李根挂断了电话。听到她悦耳的声音,足以让他神清气爽了。李根喜欢看她忙碌的样子,觉得那才是真正的生活,也许他现在最理想的生活,就是可以跟她一起卖包子。但是他心中也有疑问,做着这样本分小生意的女人,怎么又会是几场互助会的会头呢?跟老浦闲聊时,得知她是三场会的会头。钢贸的多米诺骨牌倒下,波及民间资本,本地的互助会也摇摇欲坠,作为会头,也是走在悬崖边。这一点让李根多了一份关心和疑惑。
李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待在渔排上,苏巧芳会时不时地浮现在脑海里,让他牵肠挂肚。难道是因为她漂亮?自己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不再是见了哪个女人就晕头转向的。因为苏巧芳在关键时刻救了自己一把?也不尽然。当他在海上屏住呼吸,才想起,苏巧芳吸引自己的,是对平凡生活的一种热爱,世界上最重要的事,也许不是浮浮沉沉的买卖,而是稳稳当当的平凡日子。她身上有一种安全感,也许是自己潜意识中渴盼许久的,至少是现在的自己所渴盼的。
3
那一天,天气预报说,超强台风海燕已经在太平洋西部形成。这次的台风会在哪里登陆还不能确定,但是对渔排来说,绝对是一个重大考验。
台风那种凛冽的气息,似乎已能感受到。天边出现一朵乌云,但一瞬间就被吹散了。海面上漂来一些木头,以往这种情况,都是在台风过后才出现的。
手机响了,是苏巧芳的。这是苏巧芳第一次主动来电。李根看到名字,一扫台风来临前的紧张。他现在是个与世隔绝的人,唯一向外的渠道是苏巧芳。李根已经想好了,如果她来到渔排上,他会拿出最近练过的几道好菜。练好做菜的手艺,这是他对新生活的重要认识:回归日常,一饮一瓢,人生的精髓尽在其中。
“李根,你快来救我。”手机里却传出苏巧芳惊慌失措带着哭腔的声音。
李根的第一反应,怀疑不是苏巧芳的声音,印象中苏巧芳身上只有阳光和温暖。当他确定是苏巧芳之后,只想飞到她身边去。这是一个自己被需要的时刻,他为之震惊,也为之感动,使命感油然而生。
李根来不及跟任何人道别,跳上舢板,启动马达,轰然开往鸡公山岛。
鸡公山岛已经荒芜,这个仅有一个村庄的岛屿,年轻人都跑出去了,五年前还留着一些老人,后来在上岸政策下,这些老人也迁移出去。但岛上的开发遥遥无期,藤蔓爬上了那些石头屋顶,远看倒是绝美的风景,近看可是一片荒凉。
苏巧芳在自己曾经住过的老石屋里。虽然是她年少时长大的地方,但今非昔比,除了一些海钓者和为了猎奇而来的游客,这座岛大部分时间是不会有人光顾的。如果不是发生重大变故,相信苏巧芳也不会跑到这边来。
苏巧芳在石屋门口,巴巴等着,一见李根,眼泪就下来了。也许是被恐惧震慑,一时间也不顾害羞,梨花带雨地就扑到李根身上。李根倒是有点手足无措,但立即明白了,此刻一个温暖的拥抱,对于她来说,比什么都需要。李根抱住她,感觉到她浑身都在颤抖,他用手轻抚她的后脑。这样一个柔软的女人,为何陷入人生的漩涡中呢?
互助会是本地的一种民间经济组织,成员分为会头和会咖,会头组织几十个会咖,一般每月标一次,第一次的钱属于会头,会头每个月再还给会咖,没有利息。第二个月开始,标中的会咖会收到会钱,然后每个月按照标的数目来还。总体而言,是起个整取零还的作用,标的越高,还得越高。而不急用钱的人,从中也能获得利息。比如一场会是一百元,以一百二十元的标的标走,对方收到一百,以后要还一百二十元,没有标中的人,能得到二十元的增值。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家家户户手里都缺钱,想办大件事,比如结婚、起房子什么的,都会去标一场互助会。
随着经济的发展,互助会的性质也发生了变化。特别是本地大批商人涌入上海钢贸市场,对民间资金的需求量随即增大,原来的月月会,发展成半月会,乃至日日会,标的越来越大,滚的雪球也越来越大。现在上海钢贸市场崩溃,资金链断裂,波及海西,自然很多会都倒闭了。光是福鼎点头镇一个镇倒会的会额,资金便达到上亿,政府不得不介入清理。
简单地说,苏巧芳是个会头,手下有三场会。在这种经济形势下,几个标了会的会咖,卷款不还,按照道理,都是要会头负责的。当会头无法填补窟窿的时候,互助会就进行不下去了,俗称“倒会”。苏巧芳的会倒了,留下上百万的窟窿,被会咖们围追堵截,只好跑到岛上躲避。
苏巧芳是会头,李根跟她闲聊时就晓得了。她说白天卖包子,晚上收会钱,自己忙得很,也没人帮忙,所以一天天的,都没时间去看李根。会头一般是女人来当,男人干不了这个活儿。但她做三个会头,而且资金这么大,倒是让人想不到。
苏巧芳哭哭啼啼说完,道:“我现在只有死路一条了。”
说到底,就是钱的问题。放在一年前,甚至几个月前,李根会说:不就几百万吗,还寻死觅活的,没出息。而放在现在,他想说点安慰的话,但词穷,叹了一口气,只好安慰道:“欠钱的事,很正常,你不是说‘让钱去死,别让人去死’吗!”
苏巧芳可怜楚楚,靠着李根,在他耳边嘤咛道:“我现在是钱也死,人也死,不知道怎么办了。”
李根不由自主地拥着她,上下摩挲安慰,手掌摩挲到她的右手上臂,似乎摸到一个不小的疙瘩,摇头仔细看,竟然是一个被烫伤的疤痕,有硬币大小,在她雪白的胳膊上格外显眼。也不知道这伤疤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
“这是怎么啦?”李根警惕起来,怀疑这个伤疤与会咖有关。
“被人用烟烫的。”也许触动了苏巧芳的隐痛,她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
李根拥她更紧了,道:“到底是谁?”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咱们不提了吧。现在这个要死人的事,你能帮我吗?”苏巧芳哽咽道。
现在苏巧芳是被会咖追拿,一旦被捉住,指定要被“吃”了。各地把会头弄到伤残的事,都有耳闻,对于苏巧芳这样一个女人来说,现在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自然心惊胆战。但是李根身无分文,也是没有办法,只好安慰道:“没那么可怕,实在不成,咱们报警,警察会保护我们生命安全的。”
苏巧芳抬头,眼神有点愕然,又有点失望,似乎没想到李根说出报警的招。这一招可能在她预料当中。会咖们也会报警,恨不得把会头捉回来呢!
苏巧芳失魂落魄,嘴里喃喃道:“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李根建议道:“要不然,咱们先躲去渔排上,总有办法的。”
苏巧芳眼睛已经失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顾喃喃自语,并不理会李根的建议。李根瞬间也手足无措。显然,苏巧芳是信任自己的,希望自己成为救星,但是自己现在让她失望了。李根只觉得口渴难耐,看到桌子上有一瓶苏巧芳喝剩下的水,他大口大口喝了下去,在房间里踱步,希望脑子清醒一点,把她从恐惧的边缘救回来。
李根走了一圈,就觉得脑子有点沉,步伐也有点重。他在苏巧芳身边坐下,想劝她到渔排上,找老浦商量下主意。但是头越来越沉,天旋地转,只好顺势躺了下去。
4
这是李安全到警队后第一次接到凶杀案。他刚刚毕业一年,满脑子都是破案立功的想法,但日常工作更多是处理琐事,所以这个机会他绝对不能放过。接到电话后,他黏着老警察周幸福,请求搭档。周幸福快退了,他也乐意带着李安全,觉得他机灵又热情,很像年轻时的自己,自己现在临退休了必须把一些经验传给新人。
“你想跟我,我也是有条件的——必须跟我说实话。”周幸福道。
“你没有提这个条件,我也能保证,这不是应该的吗?”
“净敷衍我,还应该呢!等着瞧,再扯谎保证让你尝尝被开除的滋味!”
“不知道什么事让我给你这个印象,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你就看我表现吧!”
李安全没有想到,第一次海岛出警,就碰到自己最不想见到的人。到达鸡公山岛,见到李根的那一瞬间,两人都微微一怔,似乎都想脱口而出:怎么是你!但是两人都没有开口,目光中的惊讶,是他们第一次碰撞出的火花。
案件现场的特征相当明显。死者苏巧芳,受害地点在里屋卧室,头部遭到重击,有两处伤口。凶手作案的工具,是一个废旧的船锚。有船就有船锚,这是海岛人家中常有的物件。船锚上沾着血。凶器和门把手上有指纹。死者身上并无受到猥亵的迹象,身边的粉红色包包里,身份证、银行卡以及数百元现钞都在。现场可以推断,这是一起故意杀人案。但并非劫色,也不是劫财,应该是另有阴谋。
报案人是李根。
李根说自己接到苏巧芳的电话,过来劝解,但是没多久就天旋地转,在外屋昏睡过去。等他醒来时,苏巧芳已经不见,里外寻找,发现她倒在里屋地上,不知死活。他呼唤几声,没有应答,在旁边找到铁锚,拿起来一看,上面有血,才晓得苏巧芳是遇害了,而不是像自己一样昏睡过去。他急慌慌屋里屋外看了一遍,没有找到凶手的踪迹,情急之下报了警。
法医林苍苍在继续对现场进行取证鉴定。
李安全把李根叫到一边,避开他人耳目,道:“你是怎么认识被害人的,又是怎么到这儿的,从头开始说。对于案件,越坦率越有利,有什么支支吾吾的,像当过老师的人吗?”
李根沉吟片刻,道:“你还在恨我?”
“别跑题,说案件,我现在是一个警察,不是一个学生。”
周幸福站在李安全边上,倒像一个打瞌睡的听众。
李根叹了一口气,从单石碑桥上遇到苏巧芳开始讲。
周幸福、李安全与海岛派出所所长钟细兵三个人,走到一边商讨案情。周幸福问李安全:“你怎么看?”李安全道:“李根所述与现场不符。目前现场的脚印,只有死者与李根两人,并无第三者脚印,存在矛盾。李根应该是最大的嫌疑人。”周幸福点了点头,问钟细兵,钟细兵道:“目前犯罪现场分析并未出来,还无法对李根采取进一步行动。不如到我所里进行进一步询问,等现场分析出来,有了证据,可以采取进一步措施。”
于是兵分两路。法医一路回局里,对尸体做进一步分析。周幸福、李安全等把李根带到三都岛上派出所,进一步审问,并等待鉴定结果。
三都岛,也是一个镇,镇上的派出所建在海边。风景是绝佳的,如果不穿警服,在这里上班,有点像度假。审讯室,也是名副其实的海景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李根一进派出所,心中陡然升起后悔。后悔什么呢,后悔报案。他能感觉到李安全他们盯上了自己。这没有问题,受一点质疑也是正常的,但现在的情况并非如此,他们把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他身上。而真正的凶手——在李根的想象中,那个人估计是趁他熟睡之际,到室内和苏巧芳商量什么,拿起生锈的船锚猛击苏巧芳,确定她死后,毁去作案的痕迹,逃之夭夭。想到这里,他一阵刺痛,因为痛心,也因为着急。苏巧芳是如此信赖自己,自己不但帮不了她,也保护不了她。他的心抽搐起来。
在审讯室,李安全想单独跟他聊聊。因为他们是有渊源的,也许聊聊家常更有价值。
“你是在破产之后认识苏巧芳的吗?”李安全问道。
李根闭上眼睛,道:“你是在羞辱我吗?”
对于公司倒闭个人破产一事,李根是很在意的。他因为贫穷而感到羞辱,这是他去上海滩淘金的主要原因。他获得了短暂的成功,以为从此翻身,但是命运不是蒲公英,你想抓住就能抓住。
“我现在是个警察,你是个嫌疑人,我有权问你问题。”李安全严肃道。
“我知道你恨我,我也知道自己对不起你,但是,你不能公报私仇!”李根着急了。
“请你冷静一点,不要给我乱扣帽子!”李安全正色道,“我现在是在正常执行任务。”
“如果你在执行任务,现在应该在寻找凶手,而不应该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凶手很有可能还藏在岛上,我们一走,他可能就出来了,这是搜捕的最佳时机。”
李安全冷笑起来,“你在教我破案?哎哟,还把我当成学生,对,我承认你当年书教得不错,如果没有下海的话,现在应该是一个名师。但是,你记住了,你是教语文的,不是教刑侦的。”
“你是学刑侦的,没有错,可能是学到了什么。如果我是凶手的话,为什么还会报案,为什么还会傻乎乎地等着你们,这逻辑你不懂吗?”
“首先,古今中外,报案人就是凶手的例子,比比皆是。当然,我并没有说你是凶手,我们的每一个行动都是需要证据的,你放心。其次,我们的恩怨,跟现在的案件没有关系,你不要瞎搅和。”李安全道,“我只想问你,苏巧芳作为会头出逃,不可能不带钱的,就我现在接触的倒会事件,还没有看见哪个会头手上没有卷款。我想知道的是,你看见她的大额款项了吗?”
“我跟你说过,是会咖卷款跑路,把债压在她身上,她根本就没跟我提什么钱,她人都走了,你就不要给她泼污水了。”李根有点气急败坏。
“好,这个问题我们回去调查,很快就能调查清楚。你是说,你根本不知道她的钱在哪里?”
“我们刚刚开始,也许这是一段拯救我的情感,她就遇难了——根本就不关钱的事。我希望你问好了可以放我走,你们不去破案,我来破!”
法医部门传来消息。凶器上的指纹,与李根的指纹一致。李根衣服上的血迹,与死者的血迹一致。
“现在有证据表明,你跟这起案件有直接关系,我们已经申请对你拘留审问。”李安全宣布。
李根愤怒道:“指纹算什么,血迹算什么,我到处寻找凶手,能不留下指纹吗?我看见苏巧芳躺在那儿,不知道是死是活,去探她的鼻息,摇她的身体,能不沾上血迹吗?如果我是凶手,我会傻到不把这些痕迹抹去吗?”
李安全冷冷道:“别提那些没用的,我们只看证据。”
李根因为愤怒反而平静了。他现在确定,自己陷入一个命运的牢笼,从苏巧芳手机唤他时起,这个笼子就开始打开口子,现在正在收口。他现在是裤子里沾黄泥,不是屎也是屎。
李安全拿着一副手铐,走到李根面前。李根胸口起伏着,没有拒绝,拒绝也没用,反而会铐得更紧。这也许是李安全期待的时刻。李根想,不论如何,也许是自己应得的。李根伸出双手,“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两码事。”李安全面无表情道。
走出派出所,就是街道。李根与李安全并肩走着,李根的手铐,还是吸引了不少行人的注意。怎么说,都是本地人,都算老乡,即便不认识,只要人们一打听,便晓得是哪个岛上的,这对李根来说,不免难堪。李根停下来,道:“安全,看在我教过你两年书的分儿上,给我点面子,给我解下一个。”李根的意思是,如果只铐一只手,他就能用衣服包住。
李安全犹豫了片刻,他还年轻,在办案中也从未有过这种状况。
“就你这胆子!”李根见他犹疑,笑了,这是他第一次在精神上占了上风,“我现在只是被你们怀疑,还不算是犯罪分子,回头你得跟我道歉的。”
李安全解开他右手的手铐,把自己的夹克脱了,包在他左手的手铐上,自己用右手拉住手铐。这样看起来,像两个男人手拉手亲密逛街。
“这是我最后一次尽师生情谊。”李安全不甘道,“以后别在我面前自称老师,你不配!”
5
码头上,细喜穿着花衬衫,迎风飘扬,露出一排性感的肋骨,看到几人过来,叫道:“你们是一块儿的吧,来,上来就走。”
细喜的船是最小的快艇,六人座。派出所的快艇今天都出去执行任务了,周幸福不劳他们,穿便装包快艇回来。三都岛到大陆码头也很近,十分钟就到。
一上船,人还在晃悠,细喜就给他们发名片,道:“以后你们要到各个岛屿,都可以打我电话,随叫随到,价格优惠。”
钟细兵送到岸边,便返回了。周幸福问道:“你这个包艇多少钱?”细喜道:“你们是所长的客人,优惠点,三十。”周幸福道:“不优惠多少钱?”细喜得意道:“价格都不一定,看时间,也有人夜里十二点要上岸,我不得宰他们一下?再说了,外地人和本地人,那都必须区别对待,外地人的钱不赚白不赚!”周幸福道:“告诉你,你要是宰外地人,坏我们的名声,我叫人吊销你执照。你叫细喜,我记住你名字了。”细喜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我哪敢宰客,只是适当地提高价格,都在合理范围之内。外地客人来,我给他们介绍各个海岛,都在做好事哩!”周幸福道:“你这快艇这么小,可不能超载,我觉得很不安全。”细喜道:“放心,在三都岛海域,比我自己在客厅走还安全,瞧我的。”
快艇离开了码头,加快了速度。在层层的浪尖上一抖一抖,像得了哮喘病。实在是太轻了,在浪头的颠簸中,时不时有失重的感觉。李根坐着,闭目养神,脑子里想起几个方案。他打开眼皮,瞄了一下水面情况,现在快艇已经开到渔排附近。浪更大了,快艇一上一下,跳起时头仰得更高,跳下时砸在浪头上,腰不好都收不了。李根吸了一口气,一跨步,把方向盘一扭,自己从驾驶室的门口跳入海中。
等李根再次浮在海面的时候,他已经在渔排中间了。密密麻麻的渔排和渔屋挡住视线,成为一个绝佳的海上藏匿点。李根能听到快艇的声音,但他根本不怕,就像一只鱼藏在石缝里,你知道它在这边,但捉不住它。
现在对李根来说,最大的问题是左手戴着手铐。这要是到岸上,无异于自投罗网。想要打开手铐离开,没那么容易。他在水中喘息了片刻,突然想起一个主意,便沿着渔排中的水路,往老浦的渔排游去。
李根明白,现在自己是逃犯身份,绝不能被老浦发现。以老浦的正直为人,只能把自己往警察手上送。老浦和海猪仔正一块儿忙活渔排的加固工作,老浦嘴里骂骂咧咧,可能在骂李根不辞而别去干什么了。李根很想上去,但是不能,他得等待机会。
李根靠近渔排的边缘。上午自己去鸡公山岛的时候,老浦没在渔排上,现在已经回来了。在老浦的背面,海猪仔的正面,他轻声唤海猪仔,并挥舞着手。但是海上风大,海猪仔根本没有觉察。阳光正从西边过来,李根突然灵机一动,把手铐举起,用金属面反射阳光,照到海猪仔的脸上。海猪仔抬起头来,一脸惊讶,但是这引起老浦的注意,老浦也转过头。李根连忙潜入水下。老浦也看到什么,只是叫海猪仔道:“你做事情认真点,做什么事都要跟当小偷一样认真,不要三心二意的。”
刚好隔壁细卵老婆在叫:“老浦哥,你过来一下。”老浦听见女人的声音,放下手中的活儿,溜进细卵的渔屋。李根再次浮上来,海猪仔连忙过去。李根举了举自己的手铐,示意海猪仔想办法打开。海猪仔在这方面倒是聪明,很快领会了意思,他兴奋起来,李根也终于戴上手铐了,而且给予自己显示才能的机会。
细喜的快艇过来了,像一条鲨鱼一样窜过来,又打了个转,停在渔排边缘。船上除了周幸福、李安全,还有钟细兵。钟细兵对渔排情况熟悉,摸排必须他来打头阵。几人跳上来,钟细兵叫道:“有人吗,老浦在吗?”老浦从细卵老婆屋子里出来,拖鞋都穿反了,道:“这儿呢,什么事?”
钟细兵道:“李根呢,在哪儿?”老浦道:“你还找他,我也找他呢,上午开船溜走了,问海猪仔也一问三不知!”
李安全听到渔屋里有动静,冲过去查看,里面是海猪仔,正在找寻什么,受惊的眼珠子滴溜溜转。李安全待进一步逼近,海猪仔惊慌失措,从蹲坑的缺口上跳了出去,扑通一声不见踪影。老浦听见动静,赶紧来,李安全问道:“他是谁?”老浦道:“海猪仔,他是哑巴,跟我这儿帮工呢。”李安全问道:“为什么见了我就跑?”老浦道:“他原来当过小偷,肯定以为你是来捉他的,所长都知道。”
李安全半信半疑,紧紧盯着渔排的水面,但始终不见海猪仔浮上来。
他们从老浦口中,进一步得知苏巧芳与李根的关系。李根是苏巧芳介绍到渔排上来的。老浦渔排上差人手,但是本地人都嫌渔排工作单调,不愿意来,很难找到工人。有外地人过来打工,但是语言不太能沟通,加上彼此不太信任,老浦是不愿意找他们的。李根过来,恰逢所需,只晓得他是上海做生意破产,其他的情况,老浦没去做更多了解。
相反,苏巧芳的情况,老浦晓得更多一些。老浦算是苏巧芳的堂叔,搬出岛之前,都是住在鸡公山岛上的。老浦在岛上的时候,虽然也穷得叮当响,但是接济过苏巧芳姐儿俩,苏巧芳也记得他的恩情,一直保持着礼尚往来。并且,老浦也是苏巧芳的会咖之一。苏巧芳倒会的事,老浦刚刚听说,毕竟他常年在海上,消息不够灵通。但是老浦从其他会咖那边得到的消息是:倒会了,是确有其事;会咖卷款不还,导致倒会,也是确有其事。但是苏巧芳在出逃之前,假借会咖的名义,标走了好多场会,会咖一对账,资金有一百来万,想必是跑路的钱。等会咖闻风到她家中,苏巧芳已经潜逃。也就是说,风波的实际情况,应该是苏巧芳明知互助会坚持不下去了,便开始标会卷款潜逃。这是常规套路,与各地的倒会风波如出一辙。老浦到现在还在感叹,说不相信苏巧芳是这样的人。他原来提醒过苏巧芳,说现在倒会风波严重,想先标下自己的会,况且自己渔排上每天都在花钱。苏巧芳劝他放心,说真要是倒了,也会先安排了老浦的会钱再倒。因为相信苏巧芳的人品,老浦也放了心。没想到现在苏巧芳遇害,老浦的钱也打了水漂,也是一声叹息却无可奈何。
这给案件提供了一个新的突破口——苏巧芳的死,与这笔资金的去向有关?
由于在渔排上一无所获,周幸福和李安全给老浦布置了一个任务:一旦有李根回来的信息,马上汇报!
一艘运送龙须菜的船靠在礁头码头上。龙须菜是鲍鱼的食物,三都岛上,一天就要消费上百吨。养鲍鱼的不晓得有没有发财,种龙须菜的先发财了。
等待卸货的龙须菜像一座森林。森林的某处拱起来,涌动着,接着爬出一只怪兽。那怪兽,正是头发耳朵都挂着龙须菜的李根。
他查看无人注意,从船上跳下来。在踏上陆地的那一刻,顿时有重生的感觉。手上已经没有了镣铐,这得感谢海猪仔。在竹排上,海猪仔找到一截铁丝,跳到水里后,与李根会合。当时李安全他们就在渔排上,两人不能游上来,藏身在渔排下的一个角落,刚刚能把头冒出来。海猪仔头一回帮李根打开手铐,很专业,也很激动。之前他被抓住,自己琢磨过打开手铐的活儿,应该来说,是他的专业。手铐打开的瞬间,李根激动地紧紧抱住海猪仔。
他可以听见上面警察与老浦的对话。那时海上有风,听不清内容。但从交流的方式看,老浦肯定与警方达成了协议。他庆幸刚才自己没有给老浦看见。
李根在岸边的院子里偷了一件还算合身的衣服,换了,并从自己口袋里已经湿成一团的钞票里小心翼翼拿出一张,贴在晾衣竿上,作为补偿。一个小时后,他就到城里了。
他现在脑子里一团麻,人是自由了,但不知道从哪里入手。他决定上苏巧芳家看看情况。苏巧芳院子的门敞开着,院子里楼房里家具、电器被洗劫一空,完全是强盗入室后的现场。李根吃过饭的那张桌子,被人砸得只剩三条腿。
李根正在怔怔环视,一个五十来岁的胖大妈进来了,干号起来:“我来晚了,好东西全让人搬走啦!”眼睛里滴溜溜里外迅速扫了一遍,发泄道:“完好的就他妈剩一个马桶,马桶有什么用呀,坐你的马桶屎都拉不出来!”
她问李根有没有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李根的手里拿着一个蒸笼。是的,那是苏巧芳蒸小笼包用的。那天,苏巧芳正是从蒸笼里抹了蒸汽,涂在李根的嘴角,让他难以释怀,因此不由自主拿在手上。大妈不屑道:“这蒸笼能值几个钱,又不是金子做的。”李根道:“也是,我是蒙圈了,现在还不晓得什么情况呢!”
大妈叫于冰冰,感觉李根是会咖同党,便把情况告诉他:“苏巧芳是狐狸精呀,带着我们的钱跑路了,现在不知道这套房子能抵多少钱,将来拍卖的时候,咱们得跟紧。”这是李根第一次听说苏巧芳卷款逃跑,心里一咯噔,装作傻乎乎问道:“我倒听说是标了会的会咖跑路了,苏巧芳不得已才逃走,没听说她卷了钱。”于冰冰冷笑道:“她借会咖的名义,标了好几场会,卷了一百来万,这个都是有账可查的,你被骗了还帮她说话呢!”李根道:“那现在怎么办?”于冰冰道:“当然有办法了,我们没标会的会咖每天开会,她就是跑到老鼠洞里,也要把她找出来的。”
看来现在会咖们还不知道苏巧芳已经死亡的消息。李根觉得于冰冰是个消息来源的渠道,要了她的手机号,与她建立攻守同盟,表示自己有渠道找到她,如果有消息可以共享。于冰冰吩咐道:“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都开机,你有她的消息,马上告诉我,我得扇她两巴掌,我加了两场会准备给儿子结婚呢,现在儿媳妇指定是泡汤了!”
正说着,李根发现大门口有两个警察走进来。装作去找东西,从后门溜了出去。
“仇杀,情杀,财杀,以这三种动机而言,最后一种的可能性最大。李根跟她初次认识,不可能有仇。如果是情欲杀人,比如因为非礼不从而激情杀人,应该会有猥亵的痕迹。谋财杀人,可以解释一切。李根破产,急需要钱,作案动机非常明确,所以现在这笔钱就是最关键的问题所在。”在公安局会议室,李安全分析道。
“有没有可能是其他人作案?”周幸福端详着凶器,一坨生锈的铁锚。
“这种可能性不大,现在没有第三人的痕迹。”李安全道。
周幸福拿起铁锚,端详了片刻,道:“三都镇管辖五个岛屿,就我所知的这十年,其他岛上基本上风平浪静,唯独鸡公山岛,十五年间出现了两次命案,说起来有没有一点诡异?”
周幸福早已提取之前的资料,让法医林苍苍陈述十五年前的案件。十五年前,鸡公山岛海礁旁边发现一具尸体。赶海人发现时,距离死亡时间已经三四天了,尸体泡在水里,已经变形。死者是一名男性,叫苏老四,本岛村民,四十一岁,独身,据村民反映比较老实本分。如果身上没有明显伤口,说在礁石边赶海,出现意外淹死,也说得过去。但是死者头部有明显被砸中的伤口,确是人为伤害。现场既没有留下凶器,也因为潮水的关系,提取不到任何有用的证据。
周幸福最后总结道:“这件案子是我手上办的,最后成为悬案,也是我的心病。当我听说鸡公山岛又出现死亡案件,不得不联系到一块儿。”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在礁石边上滑倒,头砸到礁石上,昏迷过去,然后掉进海里,被水淹死?”李安全也是在海边长大,对环境比较熟悉,提出另一种可能性。
“我们当时也假设了这种可能,可是他头上伤口达五个,遍布四周,与撞到礁石的情形不符。”周幸福补充道,“另外,当时走访村民,了解到此人老实,没有什么仇人,相反,有时候还会帮助人。邻居反映,他老实本分,年纪大了,还有计划去买个越南女人做老婆,一直在打听。因此,仇杀、财杀的可能性都很小,找不到任何线索。从作案的情形来看,跟这起案件,我总感觉有某种牵连。当时的头部有五个伤口,现在这起案件死者头部有两个伤口,都是重物砸伤,可以说在作案方式上有某种关联。”
周幸福提出的问题,使得案情走向复杂。假如这两起案件有关联,或者是同一人所为,这个人有可能就在这个岛上,有着杀人的心理惯性。问题是,现在鸡公山已经成了荒岛,无人居住。难道岛上有这么一个野人,或者幽灵?
局长林聪道:“上一个案件,可以作为参考。这个案件,我们还是以证据来推进。这个案件涉及倒会风波,涉及数千万资金以及大概九十个会咖的利益,影响很大,有的会咖都已经上访了。如果会头在的话,至少抓起来,按非法集资罪处理,对会咖是一个交代。现在会头死了,会咖要求政府接手互助会资金的清算,这个涉及全市上百场会的处理标准。市里压力很大,我们压力也很大,要尽快给社会一个交代。当务之急,是尽快追捕嫌疑人李根,他身上藏着最直接的谜底。李安全这次因为违规,私自把嫌疑人去掉一边手铐,导致嫌疑人逃跑,处以记过处分。也因为是无心之罪,李安全要求戴罪立功,允许继续进行侦破工作,但一定要听从队长周幸福指挥。”
李安全有点尴尬,正色道:“这次李根的逃跑跟我有直接关系,我保证吸取教训,戴罪立功,感谢局长给我机会!”
林聪道:“我们破案需要的是理智和专业。我们一方面寻找李根,地毯式寻找他可能藏身的地方;一方面,苏巧芳的同胞1deac97e97021edde854786825200414姐姐苏巧芬已经联系到了,我们将进一步了解死者的关系圈,从这里打开缺口。”
布置完任务,散会后,周幸福拍了拍李安全的肩膀,走到一边上私聊。
“你跟李根是旧识,这我看得出来,关于你们的纠葛,我在大会上不好提出来,但你得告诉我!”周幸福提醒道。
李安全似乎不愿意提这一茬, “相信我,我跟他的关系,跟案件不会有半毛钱关系!”
“你太自信了,所有的关系都会对客观性产生影响,如果你们不认识,你会打开他的一只手铐吗?”周幸福道,“只有从我的角度,才能客观判断,你最好和盘托出,否则我不建议你继续参与这个案件。”
李安全皱了皱眉, “来来来,我请你去吃小东门牛肉粉,别在这儿说。”
这件事呢,当然,是有李安全痛楚在里面,一提就心痛,但不提也不行。李安全坐在大排档里,弄一勺子辣椒酱放在牛肉粉上,辣得嘴里直咝咝。周幸福道:“不会吃辣,搞那么辣,你这是作践自己呀。”李安全道:“嘴巴辣一点,心就不会那么疼了。”
高二那一年,李安全突然情窦初开,和同班的谢秋萍好上了。年少的激情一来,什么都不顾了,两人在教学楼的一个不常用的储存室拥抱接吻,刚好被李根现场抓住。这件事,按照李安全的意思,其实就是批评一下得了。哪知道,李根对这件事的反应出人意料,可能是想杀鸡儆猴,整顿纪律,把两个人叫到讲台上示众,要求当众说出前因后果来做保证。很显然9a618422daebe03b60ad67e9ccfc249a,这对于谢秋萍这样一个内向的女生来说,是受不了了。谢秋萍当场从讲台扑向走廊的栏杆,连同腐朽的栏杆一起掉下五楼,可见寻死的决心有多大。这是当时学校的一件惨案,特别轰动。李安全悲痛之余,在校外找到李根要单挑,却被李根跑了。不久后李根就辞职到外地去了。可怜的是谢秋萍家里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父母伤心欲绝,但他们都是知识分子,也没来学校闹事。李安全憋在心里,后来去谢家看望她的父母,都被拒绝,他们不愿意为此伤情,李安全也没有办法。大学毕业之后,李安全成熟了,觉得自己还是有一份愧疚,必须交代,上门拜访。由于事隔几年了,谢家毕竟接受了事实,也勉强接受了李安全的慰问。
“这么说来,在你心里,李根对你可算是你的仇人呀!”周幸福道。
“怎么说呢,当年那么恨他,恨不得一拳把他砸成肉酱,但是我现在没有那么恨了,只是觉得好伤感,一见到他,就想起锥心刺骨的初恋,居然是又痛心,又有些伤感,还有一些温暖。人真的是很奇怪,在派出所回来的路上,他求我,我居然想起师生之情,似乎师生之情连接着我和谢秋萍的情感。现在想来,我其实是内心渴望他能跟我道歉,能对我说,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似乎这样我的心结就能放下来。”
“你还说能客观,我看是客观不了了。如果会头逮住李根,可得交到我手上喽!”周幸福叹道,“既然聊到家长里短了,我就顺口问一下,你的性取向有问题吗?”
“队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呀,其实也是替别人问。上次,我给你介绍那女孩,叫左堤,要相貌有相貌,工作单位也好,性格也好,怎么搞的,你跟人见了,就没回音了。她那边家长都觉得委屈,哪一点配不上你李安全呀,想来想去,跟我说,跟我说你性取向可能有问题。我想想也是呀,那个左堤,我是舍不得介绍给别的小伙子呀,结果怎么着,在你这边热脸碰上了冷屁股,所以我得问问呀!”
“向你保证,我是典型的直男。对了,我要是那什么的话,当初怎么会跟谢秋萍恋爱呢!”
“那谁知道,也许那时候是直的,后来就弯了。”
“队长,你别拿我这个开玩笑了,我保证对男的没兴趣。”
“那为什么看不上人家左堤,你又不告诉我。”
“唉,就是我觉得,这个时候我不想谈恋爱,只想好好工作,好好破个案子!”
“强词夺理,我破了那么多案子,影响恋爱、结婚生孩子了吗?咱们队里,谁他妈的破案耽误了恋爱呀!”
6
大街上看到巡逻的警察,李根不敢抱侥幸心理。他现在累极了,急需找个地方睡上一觉。他现在走在老城区的北门街,四五层的自建房紧挨着,留下极深的巷子。楼与楼紧挨着,巷子几乎见不到天,或者成为一线天,幽暗,深邃,人与人擦肩而过,看不清样子。大部分的楼房做了廉价旅馆,或者成为草根的风月场所。
李根走进一家挂着“德安旅馆”牌子的三层小楼,幽暗和潮湿的气息,以及墙上露出岁月的斑驳,让他觉得有安全感。
“身份证忘带了,能住吗?”李根悄声问道。
“有钱就行。”老板娘是个胖成一坨分不出年龄的女人,坐在柜台里面,眼睛瞧着手机,也懒得瞧李根一眼,伸出三个手指。李根从口袋里掏出一卷湿的钱,小心翼翼拿出三十。老板娘不看人,看钱,仔细辨认了下,道:“这钱是洗过的吧!”
在二楼的一个小房间里,李根打开小窗户,瞧了一眼,然后关上,和衣躺下。大概只过了三秒,他便入睡了。梦境也席卷而来。在睡意侵袭来的那一刻,他蒙眬中感觉一个人影走了进来,走到窗前,举起一个生锈的铁锚,对准自己。他想起来,但是浑身无力,人影把铁锚砸了下去,他用手遮挡,但砸的是睡在身边的苏巧芳。他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拼命挣扎和叫喊中,突然醒来,翻身起来,惊魂未定。
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原来他是被敲门声惊醒的。还好房间简陋,门都裂了缝,他透过门缝看出去,可以看见是一个上半身穿着皮袄、下半身穿着丝袜短裙的女人,职业特色相当明显。李根打开门缝,道:“不需要!”女人却挤了进来,她一笑,眼角的皱纹让脂粉变得立体,捏着嗓子说:“不试试怎么知道不需要,大哥,全城最低价,三十,一炮,真枪实弹!”这个女人是有经验的,哪个孤身的男人,能经得起纠缠呢,坚持两下,就能缴械,她有这个自信。李根怕跟她纠缠下去,动静儿太大,让她进来坐在床沿。女人如愿以偿,便开始下一个流程,脱衣服。李根道:“别着急,我问你一个问题。有一个女人,她是喜欢我的,我也喜欢她的,我们在一个地方,然后她请求我救她,我不敢打包票,说的话可能让她不高兴了……然后我就不知道怎么着就睡着了,然后醒来……”女人张大嘴道:“大哥,你这是说书,跑偏了。”李根正色道:“我就问你这个问题,你能给我答案,我就给你钱!” 女人再一次道:“我是卖身的,我要是懂那么多,我就去坐办公室了。”李根坚持道:“你是女人,你应该懂得女人的感觉。” 女人把脱下来的外衣穿上,道:“好吧好吧,既然你这么信任我,不管我懂不懂,你都给钱,你再说一遍!”李根重复了一遍,还没说完,女人道:“你不用说了,我晓得了,这是仙人跳。对了,你睡前有没有喝水?”李根惊呆了,点了点头。女人得意道:“这不结了吗,你睡着了,然后等你醒来,身边的钱都不见了,是不是?这社会上有很多坏女人,就不像我们这样踏踏实实地干活!”李根道:“不,我醒来,她就死了,被人砸死的,你说这是为什么?”
这个故事的发展,明显超出了女人的认知。她伸出手,“得先给钱。”李根道:“你得先说呀,让我觉得有道理,有头绪。”她坚持,“别废话,先给钱,不行就上床!”李根又掏出湿湿的一张。女人道:“你这钱,有水分呀!”还是认真地找了钱,然后抛出答案:“她肯定还有一个同伙,是不是?玩仙人跳肯定要有同伙。至于为什么她的同伙要砸死她,凭三十块钱你是要不到答案的,自个儿琢磨去吧。”说完,一溜烟钻出门溜走了。
之前,李根当苏巧芳是最心爱的人,自然不会怀疑她的水里有催眠药,甚至一直以为自己睡去,是早前吃抗抑郁药的副作用。现在经过女人提醒,再结合于冰冰的信息,发现实际情况应该超出自己的认知。自己认识苏巧芳毕竟只有一两个月,只有片面的认识。客观的情况是:苏巧芳身上携带一百万巨款,逃到岛上。而自己到了岛上,就被药水放倒。不过药倒自己有什么用呢?自己囊中空空,没有价值可言。那么只有一种情况,正如女人所推测的,当时岛上还有另外一个人,觊觎苏巧芳的钱,应该是对苏巧芳产生了威胁,苏巧芳感到危险,便让自己过去。催眠药有可能是那个人放进水里,本想让苏巧芳昏睡过去再下手。但是阴差阳错,李根喝了药水昏倒,苏巧芳还醒着,发现了他,那人便对苏巧芳下手,然后把证据消灭,把剩下的药水倒掉,把钱带走了,并且制造了李根作案的现场。目前看来,这种推理最为恰当。所以,凶手必定是熟悉苏巧芳的人,才会清楚苏巧芳的行踪并跟踪而来。
隔壁传来喘息声,这并不影响李根的思考。可他不知道,危险已经逼近了。
李安全和小左走到巡逻北门街,他有预感,这一带是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刚才那个女人心满意足地下了楼,靠在路边,嚼着口香糖,看见李安全和小左,感觉这俩人是少年寻欢客,便叫道:“玩儿不?”
李安全掏出一张李根的画像,问道:“有看见这人吗?”
“又来个问事的。”女人叹了口气,“我回答问题可要钱哟。”伸出三个手指。
李安全犹豫了一下。小左年轻气盛,压低声音道:“我们是警察!”说着掏出警官证。
女人根本不看,气焰嚣张道:“警察了不起呀,别人问我都是要钱的,你就不要钱啦。”
李安全感觉有戏,掏出钱包,道:“微信支付可以吧!”
女人的手机“嘀”一声,钱到了,马上指了指楼上,叫道:“在201。”
李安全精神陡然一震,环顾了这个小楼,指着巷子对小左道:“你在窗户下面守着,这回不能失手。”他不顾老板娘惊诧的眼光,上了二楼。
一阵困意袭来,李根正要入睡,只听门口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有人叫道:“开门开门!”李根脑子一紧,第六感让他听出是李安全的声音。犹豫之间,李安全已经开始踹门,准备强行进入。那门也确实风雨飘摇,再有两脚就要寿终正寝了。李根打开小窗户,正要跳下去,只见楼下眼巴巴守着一人,正等着他“入瓮”,连忙又回来,着急之间,把床架拉开,顶在门上。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别的出口。可惜的是,即便自己是一只老鼠,现在也没法出门。情急之下,再次看向窗户,看看能不能跳到别的地方,只听下面“咚”的一声,有人跳了下去。原来是隔壁的嫖客,以为是捉嫖的来了,捷足先登。小左一把摁住,但那人挣脱了,没命往前跑,小左急速追去。李根瞅见难得的空当,身手敏捷地扒住床沿,跳了下去。就在他着地的时候,门也被李安全破开了。
7
审讯室里,女人一脸委屈,脸上是惶恐,完全没有了嚣张的气焰。“我什么也没干,为什么抓我?”她争辩。
“你没卖淫吗?没卖淫怎么知道他在201房间!”李安全掏出李根的照片。
“我没有卖淫,我只是回答了他的问题,他就给我钱了。”她正色道。
“我还以为你是搞咨询产业的呢。”李安全道,“你老老实实,从头到尾给我说出来经过!”
女人道:“那你听好了,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对于女人的口供,李安全半信半疑,但是周幸福却相当有兴趣。他认为,口供大部分应该属实。因为关于苏巧芳遇害的细节,这是没有公布的,她不可能知道。那么,李根为什么要问这个事儿呢?正常理由是,他希望借助女人的直觉找到这个事件的突破口。如果是这样的话,便证明他不是凶手。
但是李安全不同意这个结论。他认为,李根不会傻到问一个文化水平有限的女人,他的目的是放出风声,证明自己不是凶手。不能中他的计,现在可以推论:第一,李根就在这座城市,比较落魄,还没有取出苏巧芳的那笔钱。第二,下一步,他肯定要取出钱,才能远走高飞。而李安全断定,钱一定被苏巧芳藏在鸡公山岛上。
周幸福没有和李安全争论下去,这个没有意义。
李安全抽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眼前是一派迷蒙,思绪似乎飘得很远。他晓得周幸福的意思,“你是不是还在想十五年前的案子?”
可以说,知周幸福者莫过于李安全。周幸福都快退休了,他是一个合格的老警察,口碑不错,唯一遗憾的是十五年前的鸡公山杀人案,还是手上唯一悬案,也是他职业生涯的一个省略号,因此很难加个句号退休了事。周幸福在李安全面前感叹过,虽然只是一声叹息,但绝对是一桩心事。
周幸福没有回答,反而道:“安全,我们应该少下结论,多找证据,办案这种事儿,没什么特别的窍门,就是得勤快!”
警察工作就是这样,一个案子如果破了,说的好像都是推理,都是智力的考验,实际上,大部分的工作,需要不辞辛劳走访调查。这个过程很容易被忽略。
李根呢,刚进一中任教的时候,跟我是同一个宿舍。当时宿舍比较紧,我们同住一套两居室。他当时穿得很朴素,甚至有点土里土气的,一只裤脚还卷起来。他说家里穷,买裤子买鞋子都是往长里买,怕过一两年穿不了,身上都是松松垮垮的。他有海岛人的执拗,但是有点害羞,当然性格也比较敏感,很怕人看不起他。我和他说,咱们两人要是谁交了女朋友,约会的时候,另一个人就要主动避开。他笑着说,女朋友,不可能的了。
但是只过了不到一年,他就跟女教师林薇薇恋爱了。李根当时会打篮球,身材是真的好,又会照顾人,薇薇有小公主的脾气,两个人在一起,性格还是蛮般配的。我老是打趣他,如果需要用宿舍,就说一声,我去其他老师那里借宿一晚。李根还是很腼腆地笑,说,离那一步还很远,我们回来也是喝喝茶聊聊天什么的,你在场气氛更好。
印象最深的是,李根会在宿舍里火烧弹涂。小炉子架在窗台水泥上。李根说,稻草烧的最好吃,不过炭烤也别有一番风味。我几次回去,撞见了,也蹭了口福。我问李根怎么老整这玩意儿。李根说,林薇薇爱吃,特别好这一口。他悄悄得意道,我要让她吃得离不开我。我说,原来你是有目的的。他说,目的是目的,但是她真爱吃呀,这玩意儿现在不容易得到,我都是交代了讨小海的渔民,他才送过来的。
恋爱了大概有一年多了吧,皇帝不急太监急,我说,李根,你这恋爱谈得不咸不淡的,有人说你们只是兄妹之情呢,你要是不下手,对薇薇虎视眈眈的大有人在,你可得小心呀。李根听了张大嘴巴,又露出尴尬的笑容,说,不好提亲呀,我这要什么没什么的。李根有xWWkj44vaDPmkIPlZRJAlQ/rWQXbppNUvA+erDE7L3Q=心病,就是穷,家里肯定是给不了什么帮助了,自己没房没车,工资应付个吃饭约会,有时候同事结婚,来个人情钱,就够紧张了。我说,谁刚出来不是两手空空,咱们老师里哪有几个有好爹好娘的,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我就跟你说,爱情是不靠谱的,有结婚证才踏实。
记得是中秋节,他脸色苍白地回来,双眼无神,像游魂一样回来,没有哭,也没有笑,但是表情非常可怕。我知道他中秋节给薇薇家里送礼去,但没想过落个失魂落魄回来。当时我也没敢问他具体情况,后来才知道,他送去的月饼和猪腿,薇薇她妈给扔了出来,还破口大骂,警告他以后不要再纠缠薇薇。
也许后来薇薇被她妈控制住了,也许是因为李根自己的自卑,他和薇薇很快就淡了。薇薇是个乖乖女,应该说比较容易被她妈拿捏控制的。她妈想给她找个门当户对的,绝对不会让她嫁给一个农民的孩子。显然,这次夭折的爱情,对于李根的打击是巨大的。他不吃不喝,睡了很多天,我给他买的水果,一个也没动,躺在床上不死不活,手里却攥着水果刀。我怕他想不开,说你千万别寻短见。他说,我想死,但是不能死。我说,活生生地把你逼成一个哲学家了,什么想死又不能死,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说清楚,我们现在是同宿舍,你的事全得兜着。他说,你放心,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就受到这样的耻辱,我要给自己一个说法。确实,小城就屁股那么大,他被薇薇她妈赶出来,礼品也被扔出来,这事一时间成为茶余饭后的新闻了。我拉开他的袖子,只见他手腕上一道道刀痕,有的渗出了血。我说你这是怎么回事。他说,你不知道,肉体的痛,可以减轻心里的痛。
他扛过来了。但是不久后发生了学生谢秋萍跳楼事件,让我真正体会到古人说的“祸不单行”。这一次,我感觉他压力更大。有几次,我听见他半夜开门出去的声音,我怕他出意外,起床跟着他,他说没什么,睡不着,想出去走走。不久,他就决定离开学校了。从我的角度来说,他是决定逃离的,学校生活对他而言是噩梦。
以上是李根的同事刘浪回忆的内容。
李安全问刘浪老师,近来有没有李根的消息。刘浪说,他走了后,他们几乎没有联系,偶尔从其他老师那里得了一点消息。李安全有点狐疑,他们昔日同一套宿舍,那么要好的关系,后来怎么可能不联系呢?刘浪说,他能感觉到李根想忘记学校的日子,所以刻意不跟他们联系吧。
8
李根在凌晨醒来。这一觉睡得沉,醒来后,脑袋清醒极了。阳光从门棂照进来,照在残破的神像上,那是一尊大圣的像,手臂已经残破,露出里面的支架,但是两个眼睛还熠熠生辉。李根在此刻,相信了于冰冰的说法,苏巧芳一定是带着钱。一般来说,会头知道会要倒了,是不会空手退场的,这是规律。也就是说,苏巧芳的钱被人盯上了,然后嫁祸给自己,这样才符合逻辑。当然,苏巧芳没有必要告诉自己真相。她因为被凶手盯上,害怕,所以才会叫来自己。现在的情况,要么钱还在鸡公山岛上,要么已经被凶手拿走,但必定留下线索。总之,想要沉冤得雪,必须从岛上开始。
头有点晕,鼻子不通,他是睡在荒庙里的,想来是着凉了。这是郊区的一个山村,叫西下山,庙上面还有几户人家。房子大抵是空的,他运气好,顺着猪粪的气味,找到一户有人烟的房子,屋里有个瘸腿老人,正在煮猪食。
李根要了开水,看见还有姜片,便泡着喝了下去,精神好些。有一瞬间,他有一种冲动,想和老人一起与世无争地生活下去。
他笑着道:“我跟你这儿住下去,行不?”
老人晓得他是开玩笑的,咧开嘴笑道:“没用的人,才待得下去!”
“没用”二字,让他心中一颤。他喝了最后一口姜汤,把姜片含在嘴里嚼着,告别了老人家匆匆下山。他戴个口罩,戴个鸭舌帽,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他想,这应该是自己的本来面目。
再次来到鸡公山岛,对他而言,是匆匆而来,扫兴而去。显然,他想在这里找到凶手的踪迹,但是一无所获。你想,公安都仔细搜索过的地方,你能有什么新发现!地上血迹还在。他躺在上面,仰头看着天花板,想起和苏巧芳躺着的情景,一阵伤感袭来。他最受不了的是,苏巧芳那么热爱生活,常说起将来想去哪里玩,想吃什么好吃的,可是一眨眼,命都没了。而自己刚刚燃起重生的希望,以为得到苏巧芳的青睐,但一转眼,喜欢的人死在身边,自己成为逃犯。他感觉生活陷入一个诅咒,是谁下了蛊吗?
他心中默念:巧芳,如果你在天有灵的话,请告诉我,到底是谁杀了你,我豁出命也要揪他出来。他默念几遍后,居然睡着了,就打了个盹,奇怪的是,居然做了梦,他梦见一个妇女向他跑来,似乎有话要告诉他。但是他看不清楚,只看见一个滚圆的身子,有点眼熟。还没看清楚,那个女人突然摔了一跤。他醒了。
就在醒来的瞬间,他感觉外面有动静。翻身出去,没有人影,只有海上吹来的风,把荔枝树吹得花枝乱颤。这石头的房子,这屋前屋后的空地,跟自己在海岛的家何其相似。如果不是无妄之灾,他还幻想能和苏巧芳在此隐居下去。
在回来的路上,他在草丛中捡到一张名片,是细喜的名片。细喜会给每个顾客发名片,这张会是谁遗落在岛上的呢?他猛然兴奋起来:有没有可能是凶手?他是雇用细喜的船只上岛的。想到这个,他兴奋起来,似乎在黑暗中找到一缕透亮的光。
看守所里,肖家贵看见周幸福和李安全找他,一下子精神起来。看守所里就是无聊,如果不给自己找点事做,会觉得日子像白开水,喝到你想吐。
听说是要了解李根的情况,肖家贵得意起来,道:“你们算是找对人了,他一到上海就跟我混一块儿,但是能给我什么好处?”
周幸福一听,就晓得碰上一个十足的生意精了,笑道:“你的算盘倒是打得叮当响!你想要什么好处?”
肖家贵道:“当然是减刑了。我们都是受害者,不应该被捉进来的。”
李安全道:“这个由法律说了算,由不得我们……”
周幸福打断了李安全的话:“这个我们会酌情考虑,看你陈述的内容在案件中的作用。”
肖家贵道:“那你白纸黑字写个保证给我,你们银行系统、公安系统耍起流氓,我们都耍不过。”
周幸福道:“请注意你的措辞,如果你不愿意提供信息,我们也不勉强,了解李根的人,也不只你一个。”
肖家贵眨了眨眼睛, “得了得了,你要了解什么,我说吧,别人可不比我了解。反正在这里闲出个鸟来,就当唠个嗑吧。我再说一遍,你们说话可要算话,要不拉个钩吧!”
李根刚到上海的时候,一度穷得没地儿住,吃不上饭。但是到了大地方,他很乐观,就是老乡那儿蹭一顿饭,脸上也是洋溢着快乐,老乡聚会的时候,他端茶倒水,勤快得很。福建人在外做生意,常是乡里乡亲帮衬。他先是帮老乡跑业务,做石板材。跑了不到一年,他就自己做了。说实在的,这些生意谈不上复杂,就是从原材料加工厂卖到客户手中。第一,你必须对石材的类别、成色、价格有专业的认识;第二,必须有客户。所以,有了一定的客户量,学到了石材的专业知识后,他就单干了。肖家贵那时候也是事业刚刚有起色,两人都在外打拼,又有共同语言,几乎无话不谈。李根是教师出身,学识方面要比一般闯荡上海滩的社会青年多出一截,思维也比较缜密,深得一些老板赏识。当时老板的女儿淑莲,看上了李根。他们父女俩一起做生意,风生水起。淑莲性格爽朗,对李根可谓是倒追。在肖家贵看来,这是一桩绝佳的姻缘。但是李根不声不响,婉言相拒。皇帝不急太监急,肖家贵问他,淑莲长得珠圆玉润的,一看就是旺夫相,做生意方面,比你在行吧,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又不要你嫁妆,到底哪一点配不上你!李根很痛苦地摇头说,家贵,你不知道,我心里已经填满了。肖家贵对他的过去略知一二,骂道,上次的恋爱已经翻篇了,人家姑娘都有男朋友了,你心里还装着她,你这是犯贱呀。李根摇头说,我心里装的不是她,是满满的耻辱。这可把肖家贵搞蒙圈了,耻辱跟恋爱有毛关系?李根说,你没经历过,所以你不懂。肖家贵说,你以后就跟耻辱过日子?哎呀,可惜了淑莲,她要是能看上我,我他妈的吃屎都愿意。
奋斗数年之后,李根看到钢贸业狂飙突进,随着潮流也进了钢贸业。后来他回想起来,如果能够安心在石板材业发展,现在也是个妥妥的老板,不至于破产。但是,当时也是潮流不可逆,银行求着你贷款。例如李根手下的一名伙计,拿着一张福建的身份证,就贷了一千万,奔驰开起来,夜总会里叫嚣着,那做派很快就把老板比下去。可以说,去银行贷款跟手插裤兜取钱一样容易,这种形势,很难让人不动心。也就是说,金钱的洪流,时刻把你卷走,使你身不由己。做钢贸生意的几年,是李根的高光时刻,成了身家上亿的老板、家乡政府官员游说的投资对象,也上过电视,侃侃而谈行业的现状与未来。即便如此,他还是对姻缘采取拒绝的态度,这导致朋友们都怀疑他心理有问题。
直到他高调宣布结婚,朋友们才松了一口气。新娘是上海人,洋气得很,是在友网站组织的企业家与名媛的相亲会上认识的。婚礼相当高调,在上海举办一场,在老家举办一场。老家的一场,花了上百万,最好的酒店,进口海鲜,请了电视台的主持人和歌手,做足了排面,也算是轰动小城让人津津乐道的一次婚礼。更重要的是,李根很喜欢别人称赞他娶了个上海媳妇,好像是一种农村包围城市取得胜利的得意劲。不过客观地说,他那个上海媳妇的气质,确实是鹤立鸡群。
肖家贵这才明白结婚对于李根意味着什么,但是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把那么多的劲儿用在一场婚礼上。李根其实平常是个蛮低调的人,不声张,除了对自己出身穷还是比较在意之外,没有什么事会让他特别较劲的。
李安全皱眉道:“没想到李根有这么强的虚荣心。”
肖家贵道:“我们没有经历他的痛苦,所以也不了解他的用意,说虚荣心,我倒是不认可。”
周幸福不置可否,道:“你继续。”
肖家贵得意道:“下面的内容就更精彩了,对你办案肯定有帮助。咱们还是先谈谈条件,是吧!”
在决定守候殡仪馆之前,李根实施了两个行动。
第一个行动,便是向细喜了解上岛的人。他跟细喜打过照面的,直接问的话指定是送货上门。细喜才不会放过论功领赏的机会。李根找了个公用电话,冒充公安侦查人员,向细喜打听十三号上鸡公山岛的客人。果然,细喜听说是公安人员,相当配合,说那天有个客人上鸡公山。李根忙问,是不是一个男人?细喜说不是男人,一个女人,身上还有香水味呢,她说老家在鸡公山岛,回去看看。李根问对方有没有拎着箱子。细喜说有,是一个行李箱。细喜当时想帮她拎上船,但是她拒绝了,坚持要自己拎上去。下船的时候,细喜照例给她一张名片,告知如果要回去,随时打他电话。但是后来细喜并没有接到要求返航的电话。
这个答案让李根很失望。显然,坐细喜船只上岛的,不是凶手,是苏巧芳。苏巧芳带了行李箱上去,后来警察并没有在现场找到行李箱,说明行李箱被藏起来了。确实,偌大的一个岛屿,藏一个箱子,你很难找得到。但是确证了苏巧芳是携款潜逃的。
他接着给于冰冰打了一个电话,探听消息。于冰冰说:“我正想跟你说呢,二十号是苏巧芳火葬的日子,到时候我们会大闹殡仪馆,揪住她姐姐苏巧芬。父债子还,妹妹的债务姐姐还,这是天经地义的,你可要赶来帮忙!”
李根记得苏巧芳提到过她姐姐,说的时候一脸崇拜羡慕,可见是她的主心骨。老浦也提到过,说是双胞胎姐妹。李根当时心里就嘀咕,双胞胎呢,怎么一个在卖包子,一个却在上海开公司,这差别也太大了。李根心想,这也是一条路子。如果能控制住她姐姐,把握苏巧芳的人际关系,特别是经济关系,也许是极好的线索。
苏巧芳的姐姐叫苏巧芬。李根第一眼看见她,吓了一跳,跟苏巧芳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很显然,她的着装比较洋气,苏巧芳是直发,而她是长发微卷,更有一种大都市的气质,一看就知道从大地方回来的。着装衣品方面,更是高出苏巧芳不止一个档次。她双手合十,眼睛微闭,尽显疲态。显然,妹妹的死,给她带来了沉重的打击,在时髦的着装下,人似乎没什么生气。
上午殡仪馆里大概有三四拨火化,送行的人这里一拨,那里一拨,在等待告别的时间里,热闹倒是热闹。李根潜伏在人群中,注视周围的举动,送殡的人群中备有点心,李根随手拿着一瓶八宝粥吃着,更加从容。显然,这儿并没有公安出现,也没看见于冰冰她们。
由于是非正常死亡,根据习俗,并不安排告别仪式,只是在焚化室门口进行简短的亲属告别。
李根想,如果没有意外发生,自己就跟踪苏巧芬。
事情发生在骨灰罐从窗口递出来的那一瞬间。一群人突然冲了出来,竟从苏巧芬手上抢走骨灰罐,嘴里叫着“还钱还钱”。李根无法忘记那个场景,就像凭空抛出一群野兽,横冲直撞。一马当先的络腮胡男子抢到骨灰罐,被烫了一下,递给紫衣大妈,像击鼓传花一样,紫衣大妈递给于冰冰。于冰冰放在地上,脱下外衣,包住后抱在怀里,叫道:“苏巧芳,你化成灰也跑不了了。”
苏巧芬急了,踩着高跟鞋向于冰冰扑过去。会咖们把她拦住,他们认为,拿走了骨灰罐就是一个筹码。他们嚷嚷道:“苏巧芳的钱,你来还!”苏巧芬眼看寡不敌众,赌气说:“你们就拿走吧,她做了鬼也会找你们的。”
于冰冰一看不对,把骨灰罐一扔,反身去抓苏巧芬,对着会咖招呼道:“死人不能走,活人也不能走,走了就没人还钱了。”会咖们反应过来,觉得只留骨灰罐不保险,一起围过来抓苏巧芬。苏巧芬一边跑,一边求救。这边苏巧芬的亲戚见状,于心不忍来帮忙。两伙人在拔河,闹哄哄的。
李根见这架势依然没有警察出现,心放宽一些。
苏巧芬意识到此时不跑,之后会更危险,急忙从人群中挣脱。于冰冰懂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紧盯着苏巧芬,抓住她的衣服不放。不过她毕竟上年纪了,喘得厉害。苏巧芬好像在拖一只笨重的麻袋,蹒跚前行。
李根觉得出手的时机到了。他一出现,于冰冰像找到救星一样,大叫:“你怎么才来呀,抓住她,抓到派出所去!”李根道:“你放手,我来。”
李根见了苏巧芬,心里怦怦跳,涌起的是莫名的恐慌与激动。苏巧芬与苏巧芳太像了,要不是苏巧芬的头发有卷曲的波浪,稍显洋气,他都要将她当成苏巧芳了。李根一把拉住她的手,她似乎在抗拒。李根道:“你要是不跟我走,今天就走不脱了。”李根坚决的口气似乎说服了苏巧芬。在众人闹哄哄的气氛里,他拉着苏巧芬越过一排人群,穿过花坛,径直绕到大路边。有一辆出租车经过,他不由分说,一招手,打开车门,把苏巧芬拉上了车。
对警方而言,苏巧芬当然也属于破案的一个口子。所以,苏巧芬回来后,李安全第一时间对苏巧芬进行了问询。主要是两点,第一,姐姐苏巧芬是否了解妹妹苏巧芳的资金动向;第二,苏巧芬是否知道妹妹苏巧芳的经济关系。苏巧芬说,妹妹平时手上有点闲钱,确实有用于投资,但是对于卷走会款的事,自己是完全不晓得。妹妹的会咖,关系复杂,三教九流,自己并不十分了解。对于妹妹和李根的事,更是一无所知。她要是晓得妹妹有这样的风波,就应该早点让她去上海了。
周幸福照例在身后观察。他突然发问:“十五年前,那时候你应该还住在鸡公山岛,当时岛上发生一起命案,你知道吗?”
苏巧芬眨了眨眼,欲言又止,“记得有这个案件这件事……我那时候还小。”
“那你认为,苏巧芳的死,最有可能是什么原因?”
“我在上海,又怎么知道?”
“苏巧芳的人际关系里,有哪些嫌疑的熟人吗?”
苏巧芬抬头想了想,道:“我还真不知道,我跟她是两个圈子,我很少回来,也没有什么亲戚往来,也很少介入她的圈子。不管怎样,我想先把她后事给处理了。”
周幸福道:“你先去办理后事,我们回头再找你了解情况。”
初步询问之后,从苏巧芬那里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李安全道:“周队,你觉得怎样?”周幸福沉吟道:“苏巧芬的话,我至少觉得不可信。第一,从微表情上来说,苏巧芬讲话躲闪、迟疑,好像想隐瞒什么;第二,从道理上来说,父母双亡,就剩下姐妹俩相依为命,关系应该相当密切。像倒会这种事情,苏巧芬应该知道,特别是想跑路这件事,她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
“她像隐瞒什么?她妹妹都走了,难道她不想找出凶手?”
“很难说,我总感觉,这笔资金,跟她苏巧芬是有关系的,或者苏巧芳跑路,她是知道的,甚至就是她指使的,但她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后果,总之她必须刻意隐瞒部分情节,否则她就被卷进来了。”周幸福道,“与其我们直接问她,不如去调查她!”
李安全道:“对,我有办法。”
9
老浦说,苏巧芬和苏巧芳,这俩女孩,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是性情却大相径庭。姐姐苏巧芬聪明,妹妹苏巧芳拙笨,用老话说,就是姐姐把妹妹卖了,妹妹还会帮着数钱。母亲早逝,姐妹俩由父亲带大,还供她们上学,到了十六岁的那一年,不幸发生了。
那天父亲出海打鱼,好像有什么预感,苏巧芳突然喊着肚子痛,不让父亲出海。父亲泡了一点鱼鳔粉,让她喝了,自己还是出门去了。苏巧芳最后一眼见到父亲的背影,好像喝醉了,在风中飘摇。但是苏巧芬就没有那种感觉。她记得父亲是很坚定地走出门去。为了养育两个女儿,父亲没有一天让自己闲过。
父亲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姐妹俩边哭边到处找寻,并且请求老浦叔叔带她们出海寻找。老浦出海三天,把鸡公山到马祖岛的海域搜遍了,就是没有痕迹。老浦知道凶多吉少,再找下去也没有意义。姐妹俩不相信父亲就这样离开,一周后还不认可这个事实,沉浸在无望的等待中。特别是苏巧芳,说梦见父亲被困在一个地方,只不过暂时回不了家。老浦晓得,自己没有能力对抗她们的执念,人不能解决的事,只能交给神来解决。于是拉了姐妹俩找妈祖求签。解签的先生说农历十五前,该来的就会来,不该来的就不会来,不用等待。果然,农历十四的时候,接到警察的消息说在斗帽岛发现一只被撞坏的船只,空无一人。根据船只的编号和外形,可以确定是父亲的船只。姐妹俩相信妈祖的话:父亲再也回不来了。
一个三口之家就这样散了。好在姐妹非常懂事,从悲痛中转过身来,也有自立的能力。姐妹俩的能力和性格不同,比如说,苏巧芳去邻里亲戚家借钱,都是空手而去,对方说没钱,她就傻乎乎回来了。苏巧芬就不一样了,她必定会带点伴手礼,如果是讨小海回来,就是螃蟹或者螺蛳,实在不成,在路边摘几个荔枝、香蕉。总之,她手里不能空的。跟人借一百,没有的话,她会说五十也成,没五十,三十也成,再加上嘴上能说,会缠人。总之,她不能空着手来,也不能空着手回去。就是因为有这精明的姐姐,姐妹俩不但能把日子过下去,还能上学。亲戚们都知道苏巧芬不简单。果不其然,后来姐妹俩不晓得在哪个亲戚的资助下,搬到城里租房子住,到城里上学。当然,不晓得苏巧芳怎么被苏巧芬说服了,开始辍学卖包子,供苏巧芬上学,苏巧芬后来考上大学,越飞越远。
但是乡亲们对苏巧芬的印象不好,因为苏巧芬飞黄腾达之后,跟亲友邻居们并不联系,甚至有的说当年借给她的钱根本就没还,现在也不吭一声,完全是忘恩负义的典型。相对而言,苏巧芳就可爱很多,并且生活在小城市,与亲友们还保持来往。
还有一件事情,就是老浦曾经替苏巧芳介绍了一桩姻缘。对方是做水产公司的,撮合之下,两人可以说相当满意。但是后来苏巧芳退却了。老浦问原因,她说姐姐不同意。老浦生气了,说你结婚关你姐姐什么事。苏巧芳说,我姐不同意的事我不敢做,她说会给我介绍更好的。苏巧芳活脱脱是苏巧芬的傀儡,这可把老浦气蒙了。
“她们父母走后,没有一个庇护人?”周幸福问。
“什么庇护,里里外外,就是她们姐妹俩自个儿管自个儿。”老浦道。
“那时候她们几岁?”
“十六七岁吧。”
“中间没有发生什么?”
“没什么呀,特别是苏巧芬,倒是顺顺利利就成才了。唉,没爹娘的孩子懂事早。”
他们在渔排上询问老浦的时候,李安全眼睛一瞥,被一道亮光吸引住,一看,海猪仔正在一头玩弄一副手铐,大概是把自己铐住,又把手铐解开。李安全马上反应过来。
“李根到这里来过?”李安全指着海猪仔,问老浦。
老浦道:“我不晓得呀。海猪仔,你哪里来的手铐?”
海猪仔一听,吓得钻进房间。
老浦道:“你不用追他,一追他就跳海里去了。”
周幸福道:“李根绝对是来过了,老浦,这事你知道不知道?”
老浦拍着胸脯道:“我知道了还不通知你吗?我会钱那么多砸在她手上,不得指着报案吗?”
周幸福道:“那我把这个任务交给你,海猪仔的手铐是怎么得来的?他是个哑巴,你得耐心问出来!”
老浦唯唯诺诺。
回来的路上,周幸福接到他女儿甜甜的电话,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周幸福是个老警察,经历不少,特别从容,很少事能让他紧张起来。
李安全道:“周队,怎么啦?”
“唉,甜甜又跟她老公拌嘴了。”
李安全笑了起来,道:“周队你也太疼女儿了,拌个嘴你就紧张成什么样子,我以为是天塌下来了呢。”
“唉,跟天塌下来差不多。”周幸福叹道,“实不相瞒,甜甜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
原来,甜甜在中学的时候,受到社会青年的霸凌,也怪周幸福工作太忙,前期没有发现,而甜甜又性格内向懦弱,忍气吞声。等到发现时,为时已晚,精神已经受到刺激。后来住院住了一年,出来后继续吃药,生活也是如履薄冰,稍微一受刺激,就成了犯病的导火索。周幸福深感愧疚,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一路把女儿当作宝贝呵护到底。如今甜甜三十来岁了,但是在周幸福的眼里,跟十几岁没有什么两样。本来夫妻间拌嘴是正常的事,但对甜甜来说,有可能是在火山口上的岩浆涌动。他必须及时赶去当救火队员。甜甜不管自己有没有道理,都会把父亲当成最后的庇护。
“所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是这么一回事?”李安全眨着眼睛问道。
“嗯,等你成家就明白了,你看到别人的风平浪静,背后都有一番惊涛骇浪,别无例外!”
“所以你不相信老浦说的苏巧芬和苏巧芳的生活?”
周幸福没有正面回答,“你不知道,一个女孩子,要渡过很多的难关才能长大成人。甜甜是因为有我,才能一步步走到今天,可是那些孤苦无依的女孩子,你无法知道她们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她们到底是修炼成仙,还是被逼成疯魔……”
“你是说苏巧芬和苏巧芳,跟十五年前的案子有关?”
“我的脑子浮现这些场景,一个孤岛,一个十五年前的杀人案,现在又发生一起作案手段十分相似的案件,一对失去父母的姐妹花……我有个直觉,这些元素有内在的关系。”
“你说得跟小说一样!”
“现实往往比小说更残酷,小说终归有个救赎什么的,现实的恶是一恶到底。”
“周队,不瞒你说,我感觉你有点想多了,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
“此话怎讲?”
“这个案件的核心在于李根,李根逮住了,一切迎刃而解,你现在有点走偏了。”
“李根目前当然是关键人物,但是你那么确定他就是凶手?”
“当然,你别被障眼法迷惑了。他狡猾,变态,那么虚荣,在事业和婚姻上双双失败,绝对于心不甘,碰到苏巧芳,就想放手一搏,这是正常的心态。”
根据肖家贵的陈述,李根确实是个虚荣心极强的男人。但人生最得意的高峰,就是他的婚礼。他的上海妻子叫陈蓉,来自高知家庭,不论气质、外貌和学养,都令李根极为骄傲,与自己的出身相比,李根觉o2k8sNgRjXqWg9GR9JiBx8k4sgQi6+povwb7hlZpGSU=得算是高攀了。他一直说,要是没有钢贸这一波的福利,自己的人生不会达到如此巅峰。李根特别喜欢人说,还好薇薇的妈妈看不上你,要不然你不可能获得这样的成功。婚后,李根与陈蓉如愿生下一子,朋友们打趣,你们两人的基因,这孩子只怕是个天才。李根非常高兴,早早为孩子移民留学的事宜准备。有了孩子以后,李根感到一种危机,那就是企业不论做得多大,都是如履薄冰,账面上不论有多少钱,都处于你欠我我欠他的状态,特别像都在为银行打工。公司说哪天不行就不行,这是有前车之鉴的,千万不能让家庭,特别是孩子的前途,也卷在这个风险当中。夫妻俩商量好了,以假离婚的方式,把一部分财产转移到陈蓉名下,让她和孩子先移民美国。不能不说李根是有精准的风险意识的,妻子孩子刚到美国不久,钢贸危机就来了。李根被银行游说还贷之后,银行变脸断贷,公司在顷刻间破产。李根算到其一,却算不到其二。李根破产之后,陈蓉就不接李根电话,最后一次通话,则是冷冰冰的诀别:我们在法律上已经离婚了,孩子也判给我了,这一切都是受法律保护的,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这对李根的打击,是致命的。本来李根还在做最后的努力,打听如何偷渡出去。现在被陈蓉拒绝之后,李根就彻底跟难兄难弟们失去联系了。他们判断李根可能已经“自挂东南枝”了,但是没想到还惹出另一桩案件来。
李安全判断,家庭的打击,双重的失败,让李根铤而走险。他碰上苏巧芳,手上有上百万的苏巧芳,他只能放手一搏,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单石碑桥下,日光反射到桥上,令人目眩。传说跳桥者会受到晨光的蛊惑,以致这里成为自杀圣地。
李根指着河底,问苏巧芬:“这里跳下去,会死吗?”
苏巧芬盯着李根,猜不透他想干什么,不免流露惶恐。在殡仪馆,她被李根拉上出租车时,懵懵懂懂。李根问她:“你知道我是谁吗?”她摇了摇头。李根自言自语道:“你不知道最好。”车在单石碑大桥停了下来,苏巧芬不晓得他要干什么。
苏巧芬点了点头,意思是从这里跳下,八九成会死,摔不死也得淹死。
“就是在这里,我想跳的时候,苏巧芳救了我。当然,她本意不是救我,但是客观上救了我,我喜欢她,并且感受到她质朴无华的生活态度。”李根激动地说,“可是现在警察却认为我杀了她,我是凶手,你说可笑不可笑。”
李根抓住苏巧芬的手,“你是她姐姐,你相信我杀了她吗?我杀了她还会来找你吗?”
苏巧芬大概觉得李根是个疯子,她不置可否,露出恐惧,眼里是疑问。
“为什么死的是苏巧芳,她那么热爱生活,她还想玩很多地方,想吃很多好吃的,为什么!”李根突然激动起来,他盯着苏巧芬,因为苏巧芬的样子太像苏巧芳了,他如同见到本尊,难免情绪激烈,但是理智告诉他这只是孪生姐妹。
苏巧芬被他盯着,有些害怕,眼泪都快出来了,问道:“你要我干什么?”
“现在只有你能帮助我找到凶手,你应该知道,谁最有可能对苏巧芳谋财害命!”
苏巧芬双手捂面,眼泪都快出来了,叫道:“我不知道,你别问我,你要过来我就跳下去了!”
李根像疯了一样,上前一把抓住苏巧芬。一个女人在他身边挂了,另一个又要寻思去死,他觉得自己中了魔咒。就在苏巧芬惊叫的时候,李根闻到了她身上散发的香水味。他脑子里想起细喜提供的细节:细喜搭载的是一个有香水味的女人。
当初他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第一,毕竟他不是侦探,无法对每个细节都能溯源推理;第二,因为当时注意力集中在男女身上,只以为如果是个男的,必定是凶手,如果是女的,则是苏巧芳。现在苏巧芬身上的香味刺激了他的思维:苏巧芳平时是没有喷香水的。他吃她的小笼包的时候,曾经打趣道,这么香,是不是喷了香水?苏巧芳说,我从来不用香水,香水会掩盖我小笼包的香味。特别是那一天,她和苏巧芳相拥的时候,也没有闻到香水味。
“十三号那天,你是不是上过鸡公岛?”李根睁眼质问。
苏巧芬一下子慌了,矢口否认。但是从她慌张的样子,李根看出了端倪。
李根冷笑道:“你坐的是细喜的船只,对不对,一个瘦高的小伙子,他想给你提行李,你不让他提,是不是!”
李根咄咄逼人。苏巧芬根本招架不住,只想挣脱。李根心中已经有数,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苏巧芬不是凶手,也是一个晓得秘密的人。苏巧芬慌了,一把推开李根就想跑。李根再次抓住她的手腕,叫道:“你慌什么呀!”
“你再纠缠,我就喊人了!”苏巧芬要挟道。
“你喊嘛,最好把警察喊过来,省得我把你送到公安局去。”
李根这一招,把苏巧芬治住了,显然,把柄已经被捉。苏巧芬突然转身哀求道:“你放了我吧,警察要抓的是你,不是我!”
“你别跟我绕口令,要么你跟我去公安局,要么你把秘密掏出来。你不用再想歪点子了,你的这身香水味出卖了你。”
“好吧,我们得找个地方说,我受不了这里了。”苏巧芬脑子里的弦断了,被李根步步紧逼掰断的。她整个人松弛下来,也许秘密隐藏了太多事,她早就负重不起了。
10
公安干警在联系到苏巧芬的第一时间,就已经进行了调查。当然,他们晓得,发生这么大的事,苏巧芬身上一定有有价值的信息,姐妹情深,苏巧芳的人际关系,苏巧芬多多少少应该也知道。苏巧芬列举了一些会咖,跟苏巧芳关系比较深入,金额也比较多的,公安对这些人一一做了调查,并没有有效的结果。
李安全对于苏巧芬、苏巧芳姐妹长相如此相似感到吃惊。但是周幸福却更加浮想联翩,他问苏巧芬:“十几年前,鸡公山岛,有一桩凶杀案,有个单身中年男人被杀,你知道吗?”
苏巧芬稍微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那时候你几岁?”
苏巧芬眨了眨眼,“十几岁吧,已经懂事了,所以记得。”
“那时候你在干什么,比如说是上学,还是已经工作了?”
“在上学。”苏巧芬疑惑道,“这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周幸福道:“我们调查的问题,肯定都有关系的。我再问你,杀死苏巧芳的凶器,是一个生锈的船锚。这个船锚是你们家的吗?”
苏巧芬摇了摇头。
“那就是说,这件凶器不是你们家的,是凶手带过来的?”
苏巧芬回忆了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不,它不是我们家的船锚,是我们姐妹赶海的时候捡到的,那时候我们想也许能当成废铁卖点钱,但是放在家里,一直没卖出去。”
“什么时候捡到的?”
“很多年前,具体时间我也不确定。”
“是那件凶杀案之前,还是之后?”
“嗯,应该是之前吧!”
“这中间有丢过吗,还是一直在你家里?”
“一直在我家,丢在窗台上。”
由于苏巧芬说自己累了,人因为悲痛而虚弱,请求结束这次谈话,希望等待她处理完后事再问询。问询戛然而止。
李安全觉得奇怪,周幸福不问现在这个案件,倒是问起陈年案件,有点本末倒置。又一想,他快退休了,也许想把遗憾给一并解决了吧。
“头儿,这两个案子有关系吗?”
“关系很大。在一个很小的范围,一个孤岛,出了两个案件,作案的手法类似,从概率来说,应该是关联案件。你要知道,杀人是会上瘾的。这个上瘾,并不是说凶手杀过人了,就会老想杀人,而是处于同样的环境下,那种杀人的欲望,就会应激性地被唤起!”
黄金海岸大酒店,两人回到房间,一关上门,苏巧芬就扑到床上,号啕大哭,伤心而疲惫。李根皱了皱眉头,他娘的,两人说好找个地方,把案件好好说道说道,结果她来哭鼻子了。
“先说了再哭嘛!”李根催促道。
“我先哭完再说吧,你急什么呀!”
李根没有办法,梨花带雨的女人,你能拿她怎么样。显然,他看出苏巧芬太累了,心里藏着那么多事,能不累嘛!哭着哭着,居然睡了过去。轻微的鼾声响起。
李根一个激灵,上次就是自己睡了过去,起来已经发生大案了。这次可得警惕呀。他环顾四周,从猫眼里看了一眼外面,又把洗手间里里外外都检查一遍。大概过了十分钟,李根忍不住了,倒了一杯开水,把苏巧芬摇醒,递了过去,道:“起来喝口水,办点正事!”
就这十分钟的休憩,似乎把苏巧芬从精力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人也正常了许多。
“你想问什么?”苏巧芬睁开眼睛,也许放下内心的包袱了,脸上略显轻松。
“你是不是凶手?”李根单刀直入。
苏巧芬眼睛盯着李根,坚决地点了点头。
李根一把揪住苏巧芬,摁住她的脖子,把她摁在床上。他圆睁双眼,变得通红,血液涌到脸部,他几乎失控,想把苏巧芬摁死在床上。苏巧芬在他松手的刹那,咳嗽了起来,喘着气道:“你下手吧,迟早我也是死!”
“那是你的亲妹妹,你怎么舍得下手!”李根恶狠狠地盯着她,像盯着一条毒蛇。
苏巧芬道:“你再仔细看看我是谁?”
李根细瞧,似乎从她的眼神里瞧出些许端倪,他激动起来,“你是……”
她一把抱住李根,“那天你这样拥着我,你记得吗?”
“你是苏巧芳?”李根惊愕道。
她盯着他的眼睛,坚定地点了点头。
李根抓住她的胳膊,摁住了疤痕的部位,确定那是一块被烫过的疤。他像孩子一样欢呼起来:“你是苏巧芳,你没有死,没有死!”
倒会风波像瘟疫一样,在整个海西地区大规模传染,人心惶惶。没标的会咖,都紧着把会标来,标的比天高。末日危机笼罩四野。
苏巧芳的会撑不住了,只不过一个月,三个会咖失踪,紧接着是多米诺骨牌效应。她手上的会实际已经崩了。她问姐姐苏巧芬该怎么办。
苏巧芳做会头的事,是苏巧芬命令的。苏巧芬要用民间的资本,用以投资和过桥费周转等,便让苏巧芳当傀儡,她在后面指挥。因为自己的信用不佳,她让苏巧芳不要走漏风声。因此会咖们都不晓得,苏巧芬才是真正的会头。当会头,本来是很正常的事,只要你有信誉,就能吸引会咖。但是一旦会咖跑路乃至倒会,责任就全在会头身上,这让苏巧芳不知所措。
苏巧芬见势头不妙,果断命令苏巧芳,先压住风声,然后以会咖名义,把能标的会标了,做好卷款出逃的准备。苏巧芳听了心里怦怦跳。
过了两日,她想想还是不妥,姐姐可以四海为家,自己能逃哪里去,还是离不开这座小城吧。她只好又跟姐姐商量,让姐姐先把公司的钱拿过来补上,跑掉的会咖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自己慢慢解决。这次被苏巧芬臭骂了一顿,说自己的公司的现金流也被银行套进去了,自己也是走投无路。现在要么套钱出逃,要么被债务压垮,没有活路。苏巧芬说,你要是不采取果断措施,我们两个都没活路。
苏巧芳就这样被说服了。她从来都是听姐姐的,因为她知道自己不论是见识还是智商,都在姐姐之下,甚至可以说,自己是姐姐的影子。
苏巧芬制定了目标,让苏巧芳提了现金,带着护照,躲到自己的老家鸡公山岛。苏巧芬则从上海回到这边会合,之后一块儿出国,过逍遥日子。苏巧芳也下定决心,既然形势如此,只好告别以前的日子,以后跟着姐姐混了。
苏巧芳穿着姐姐寄来的衣服,出发,先到岛上,住了一个晚上。姐姐说,出门一定要收拾清楚。鸡公山岛是她童年和少年生活过的地方,她现在又要从这里出发,去过自己不知道的生活,不免浮想联翩,噩梦连连。
第二天,苏巧芬就到了,她提着行李箱,风尘仆仆到来。姐姐来了,苏巧芳的忧心忡忡瞬间烟消云散。苏巧芳惊奇地发现,姐姐原来微卷的波浪发烫成直发,跟自己一模一样。苏巧芳说:“姐姐还是卷发好看,洋气。”苏巧芬说:“出门了,就朴素一些。”
“钱在哪儿?”苏巧芬问道。
苏巧芳从床底取出箱子,整整一箱子的钞票,沉甸甸的,有一百万。这是苏巧芳最后标几次会能卷到的所有的钱。苏巧芬道:“够了,够我们在国外生活了。”
苏巧芳看着苏巧芬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有点恍惚。她觉得姐姐的自信是装出来的,两个人都混成逃亡了,她还是一副旗开得胜的样子。
“姐姐,我不想逃出去。”苏巧芳犹豫道。
“哼,那你有什么好办法?”苏巧芬冷笑道。妹妹的迟疑不决,一贯的性格,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我想我们先躲避一下风头,等你公司好转了,再把这些会钱还掉,把会钱的窟窿堵上,我想他们会原谅我们的。”
“你真是井底之蛙,不晓得外面的形势呀,开弓没有回头箭的。”苏巧芬道,“你指望我的公司,我就索性告诉你真相吧!”
苏巧芬说自己原来有恃无恐,因为她跟银行的关系很好。靠钢材贸易并赚不了钱,她贷款的钱都用于投资房产、高利贷以及处理人脉关系,盘子很大,只要和银行的关系铁,就算拆东墙补西墙,但是盘子都在,理论上,钱也是越卷越多。
苏巧芬刚到上海,是做外贸生意的,后来碰上了银行业务员吴小亮。吴小亮见到苏巧芬是福建海西的,大喜,因为一张福建海西的身份证,便是贷款的保证。彼时银行的钱多,是业务员求着客户贷出去。在吴小亮的怂恿下,苏巧芬贷了一千万,连手续都是吴小亮一条龙服务。苏巧芬顺应潮流,很快改变了经营方向,切断了利润不多的外贸生意,在钢贸市场租了门面公司,转型为钢贸商,很快融入了这个意气风发的圈子。每日里唱歌、打麻将、交际,经营人脉与投资业务。银行借款到期的时候,筹集过桥资金还款,第二个月又有新的贷款下来,这一套玩得不亦乐乎。
一年后形势有点变了,贷款不再那么顺畅。业务员与客户的关系,也倒了个过儿。原来是吴小亮请苏巧芬唱歌喝酒,苏巧芬只想贷五百万,吴小亮求着她贷一千万,说有这个额度。就用了吧。现在,则变成了苏巧芬讨好吴小亮,为了简化贷款手续,为了让钱快点下来,不得不灯红酒绿地打点。吴小亮有权在手,本性流露,开始用权限钳制苏巧芬。苏巧芬深知贷款的重要性,在吴小亮的暗示下,苏巧芬不得不献身了。对她而言,这是维持公司现金流所能付出的最小代价,也是最大代价。可惜的是,后来她才发现他的权限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大,他只是一个业务员,并不能解决实质的问题。她觉得被吴小亮骗了,相当愤怒。吴小亮也亮了底牌,8Kyqy8oRqhgbklpfC3mnaw==说你别怪我,关键的权限在行长那里,你也别认为你吃亏了,我把行长介绍给你认识,行不行看你自己。
这时候苏巧芬才认识了重要的人物,行长阮忠华。对于驾驭男人,苏巧芬已经轻车熟路,阮忠华很快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以说,苏巧芬要是发挥女人的魅力,无人能挡,她越来越清楚,姿色是上天赐予自己的商战利器。但是阮忠华世面见得多了,什么温柔乡没见过,可以帮苏巧芬办事,色要受,财也不能断。按照老规矩,贷款一笔要收百分之十的回扣。苏巧芬没有办法,商场是如此残酷,你必须适应规矩,别人给续命,也要摘走你一个肾。
苏巧芬攀上了阮忠华之后,吴小亮还有想法,但是苏巧芬对他已经厌恶至极,更不想成为两个男人的公用玩物,明确拒绝了吴小亮。除了心理的厌恶之外,也是对吴小亮原来哄骗她的一种报复。
吴小亮见苏巧芬过河拆桥,十分愤怒,直接警告,没有他的帮助,苏巧芬会死得很难看。苏巧芬知道吴小亮无非是夸大自己的作用,来要挟各种客户,也是商场中常用的战术。她手握阮忠华这张王牌,不再理会吴小亮的恐吓。
最后一次关于还款的协议,是在床上谈成的。当时银根紧缩的风潮已经有所耳闻,但每个人都相信自己是特殊的,都相信自己有不同寻常的关系。阮忠华信誓旦旦,跟苏巧芬保证,还款只是走一下程序,半个月之内,下一笔贷款马上出来。苏巧芬虽已闻到形势不妙的气息,但是相信行长的承诺更为可靠,特别是他还处于自己的摆布之中。她没想到的是这是她与银行的最后一次亲密接触。下一次的贷款迟迟不放,阮忠华以各种理由推托,政策呀,形势呀,直到苏巧芬的资金链断裂,引起挤兑风潮。苏巧芬知道被阮忠华放了鸽子,也拿出自己准备好的利器:她暗中录下了阮忠华收回扣的视频证据,要挟阮忠华。
阮忠华也不是吃素的。他联合吴小亮,拿出之前苏巧芬贷款虚假抵押、涉嫌金融诈骗的证据,要求谈判。苏巧芬料到从两个老狐狸手上占不到什么便宜,在上海又被各种逼债,便掉转枪口,在苏巧芳这边的互助会上寻找活路。
苏巧芬分析,她在上海没有活路,而苏巧芳在家乡也没有活路,如果两个人不趁早出国,等被立了案,进入老赖黑名单,被限制消费,恐怕连海关都出不去了。当今三十六计,只有走为上计。
苏巧芳号啕大哭。她觉得好冤,自己只是作为姐姐的手套,居然也被迫背井离乡。苏巧芬冷笑道:“哭有什么用,我们一路走来,该掉的眼泪都掉过了,现在只需要出去的勇气。”
苏巧芳道:“你出去可以,我出去干什么,我只是卖包子,出去做什么呀!”
“跟着我,不需要你操那么多心!”苏巧芬不耐烦道,“到了国外,我自有办法,哼,阮忠华要是不给我钱,我指定让他身败名裂,下不了台。”
苏巧芳哭了一阵,也是没有办法,对于姐姐,她一向是胳膊扭不过大腿,只好抽噎道:“我这一出去,全城的人都把我当成一个骗子了。”
“骗子有什么不好,这个世界上,就是骗子混得最好。”苏巧芬冷笑道,“你看那么光鲜的成功人士,无一不是坑蒙拐骗发家致富的。我之所以败走上海,就是因为碰上比我更狡猾的骗子。况且,咱们这个倒会,是由会咖不还钱导致的,如果咱们不卷一笔款,别人会认为我们是愚蠢的猪猡呢,你说当蠢猪好还是当骗子好!”
苏巧芳擦着眼泪道:“我宁可被人当成蠢猪,也不愿当骗子,蠢猪不欠人的。”
“你是不是被社会打得不够狠?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苏巧芬恨铁不成钢,“如果你只想当一个废物,还不如死了算了。”
苏巧芳已经习惯了姐姐对自己的训斥,她知道姐姐做出的决定,自己是不可能掰过来的,现在只不过说出自己的心声。由于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她自然要伤心一阵,片刻后她提出了退而求其次的主意:“咱们要跑,也等把会钱还给老浦叔再出去,我骗谁也不能骗他。”
苏巧芬愕然睁大眼睛,鄙夷地看着苏巧芳,只觉得她无比幼稚,道:“你是不是疯了,这个还给他钱,不是自投罗网吗?我早就跟你说过,要做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没那么多情分牵绊,你才能活好!”
“他等着钱给鱼买饲料呢?”苏巧芳争辩道。
“自己的命都不保了,还担心鱼,你这脑子还长在脑袋上吗!”
“老浦叔他不一样,他救过我们,骗他我们的心过得去吗?”苏巧芳跟姐姐急了,这件事在她看来,是大逆不道,也许在她心目中,老浦是父亲般的角色。
苏巧芬闭上了眼睛,也许她在重新定位苏巧芳,这个在她眼里百依百顺的妹妹,在这个关键时刻,感觉像吃了枪药了。
苏巧芬让步了,思索片刻道:“行,你说得也对。这件事不解决,你过得也不安心!”
这是苏巧芳第一次说服了苏巧芬,她不免有点惊喜,在姐妹俩的生活中,终于自己可以做主一次了,她能感觉到自我在复苏,就像沉睡了几十年的种子,发芽了。
“老浦叔的会钱,加起来有小十万,我们弄十万还他吧!”苏巧芳建议道。
苏巧芬点了点头,“你说了算。”
苏巧芳欣喜地打开箱子,想弄十万出来。苏巧芬递给她一瓶水,提醒道:“你喝口水,先想想钱怎么给老浦,别着急。”
苏巧芳若有所思,打开瓶盖喝了一口水,突然想起来, “我可以叫一个人,把钱转给老浦。”
苏巧芬可怜地看着她,摇摇头,“这年头,你还相信有人会给你转钱,真不知道你是活在哪一个世界!”
苏巧芳还想争辩,脑子很快就不听使唤,直接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她有了意识,但眼睛还睁不开,但能听见声音,那是苏巧芬在身边喃喃低语的声音。声音是如天使的嗓子里发出的,但说的却是恶魔说的话:“我和妹妹都债台高筑,活不下去了,两人都是死路一条。与其两人都死,不如让一个人好好活下去。妹妹人傻,心肠又软,逃跑之前还要去找老浦还钱,分明是自寻死路。现在还嘴硬,敢跟我杠上了。爹,她这样了,就别怪我了。她会在睡梦中走的,一点都不会难受。”
苏巧芬是对爹说的。她们一直相信,父亲的灵魂会守在老家。
苏巧芬说完,转身去身后的包里,拿了一把小刀,转身过来。看样子,她要制造一个现场:苏巧芳割脉自杀,失血而死。
但是她转身的时候,突然看见苏巧芳的眼角有泪花流了下来。苏巧芬紧张起来,抓紧了刀子,叫道:“你是不是醒了?”
苏巧芳的眼皮艰难地抖动着,吃力地睁开一条缝,而这条缝很快就被泪水淹没。苏巧芬见苏巧芳有心无力,还是任人摆布,放下心来,道:“既然你脑子清醒了,我就让你死得明白一点。知道吗?跟我对着干,是没有活路的!”
很显然,苏巧芳长期以来,一直对苏巧芬言听计从,现在关键时刻,居然敢自作主张,这是苏巧芬不能容忍的。
苏巧芳的嘴嚅动着,但是说什么话,并听不清。
苏巧芬的脸像挂了霜,冷得可怕,“既然你都听见了,你也知道怎么回事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她把耳朵凑近苏巧芳。苏巧芳此刻发出像蚊子般的声音:“我听你话,别杀我。”
苏巧芬道:“迟了,我不杀你,我们也难以活下去。你死后,我会冒充你的身份,远走高飞,替你活下去。”
苏巧芳道:“你是之前就想好了杀我吗?”
“当然,我想来想去,只有用你的身份,我才有活下去的空间。但是到了老家的时候,我犹豫了,毕竟咱们从这里一起长大,人心是肉长的。但是我很感谢你还想做蠢事,还跟我对着干,就是找死的节奏。我清醒过来,这个世界是无情者的世界,只有无情无义,我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苏巧芳咬住嘴唇,闭上眼,她现在处于被药物控制的状态,无法抵抗。
苏巧芬道:“不过,既然你醒来,我就不会让你死得太恐怖,换一种死法吧。对不起了妹妹,你先去见父亲吧!”
她拿起枕头,摁在苏巧芳的脸上,整个身子压了下去。苏巧芳略微挣扎,身子僵硬得四仰八叉,机械地蠕动。她的手臂像挣扎的螃蟹脚一样,僵硬地挣扎摸索。这时她触到一个熟悉的铁器,那是放在窗台上多年的铁锚,来自神秘的暗示,使得悲愤和委屈化作神秘的力量。她猛地将铁器砸过去的时候,便晓得和多年前手感一样,击中目标。她被重压的脸部感到一阵放松,可以大口呼吸,她拿开枕头,力气在生死际会的时刻恢复。她看见被击得晕头转向的苏巧芬从地上爬起来,像喝醉酒一样来抢她的铁锚。她意识到这是你死我活的瞬间,她悲愤地惨叫一声,再次砸过去。这次,苏巧芬不情愿地倒下了……
在她确定苏巧芬已经死亡之后,她号啕大哭。姐姐说,做个无情无义的人,才能活下去。这句话不是她随便说说,而是她的座右铭。她脑海一片混乱,恐惧、自责、错乱得像蚂蚁在咬着心脏。她跑到海边山崖,想跳下去一走了之。她在山崖上跪了下来,看着海浪一层层地拍打着孤岛。在远方的波涛中,她看到父亲若有若无地闪现,声嘶力竭地呼喊,似乎要制止她的行动。
父亲没有留下遗嘱。但是父亲走后,她们姐妹俩无所依靠,不得不借贷度日。老浦那时候家里也是窘迫,但还是把一袋米给了苏巧芳,告知:“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活下去,让自己长大成人。你爹跟我说过,如果万一哪天回不来,一定要我告诉你这些话。”打鱼人只有三分命,还有七分是海神的,平日里自然有顾忌。老浦道:“有我一口吃的,你们就饿不死。我也帮不了你大忙,但是你们如果能长大成人,结婚生子,我就放心了,也能对得起你爹。”
海风中,她脑子清醒许多,但是恐惧和茫然,让她很想找个人依赖。她真的很想告诉老浦,自己此刻的现状。但是理智战胜了她,老浦是会咖,现在跟其他会咖一样,都在找她,老浦即便原谅自己,也是左右为难,甚至有可能引火烧身。随即,她脑海中闪出第二个人选,凭着直觉,她觉得李根能行。李根也是身陷破产,跟自己惺惺相惜。这个想法让她彻底从死亡的边缘走了回来。她打电话给李根,让他马上单独过来。
李根匆忙赶来,使得她得到了救星。但是当她委婉地向李根求救时,李根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提出的方案是报警。这使得她猛然醒悟,自己跟李根只是一线之缘,并不晓得底细。她一阵警惕与失望后陷入茫然,而无意中李根喝了剩下的水,也晕死过去。她从茫然中突然强大起来,只有一条路:自救。
她想起姐姐,以前什么事,都是问姐姐,现在姐姐已经没了,她必须变成她的样子,利用聪明与绝情,来解决一切问题。她灵机一动,姐姐想用她的身份活着,她何不用姐姐的身份活着——每个身处险境的人,总认为别人是安全的。
她极尽姐姐教她的智慧,来伪造现场她被杀的场面。她用姐姐的身份,就不会碰到会咖来要债了,对她而言,这是最危险的。最后是处理这笔钱的问题。这笔钱放在身上,肯定是危险的,必须藏起来,以后再说。藏在屋前屋后,肯定不安全,要藏得远一点,别人想不到的地方。一切有如神助,在她做完这一切时,李根仍处于昏迷之中。她马上离开。她预料李根醒来后,看到现状,也会悄悄离开,神不知鬼不觉。她完全没有预料李根还会报警,把自己给深深地卷进去了。
苏巧芳说完这一切,再也没有力气了,瘫软在床号啕大哭。她隐藏了太多沉重的秘密,不堪重负,现在释放出来后,整个人都虚脱了。
李根紧紧抓住苏巧芳的手,似乎怕她会飞走。再一次看了看她胳膊上的伤疤,确确实实。不可能双胞胎胳膊上都有被烟烫过的伤疤吧。但是突然的反转,还是让李根有点措手不及,不能不存着一点疑心。
“记得在鸡公山岛,我跟你说过什么吗?”李根对质道。
“你说过,如果可以的话,你会替我而死的。”苏巧芳动情道。
这是李根说过的话。这句话让苏巧芳感动,但是之后李根提出报警的建议,又让苏巧芳打了退堂鼓,不敢把真相告知。
李根盯着她,这确实是苏巧芳无疑了。
苏巧芳哭得更厉害了,任由自己的双手被李根紧紧攥住。
“你对我说过的话,我一直记在心上。能在死前被一个人许诺过,也算值得。”苏巧芳梨花带雨道,“我之前有中意过一个男人,可是被姐姐中止了,她说她会给我安排个让我向上走的男人。可是,最终却只是把我当成一个替死鬼。”
李根逼自己脑子清醒一点,经过这一串的经历,他已经很难相信什么了。
“我很难相信,你可以把一切细节安排得那么清楚,甚至骗过警方。”李根摇了摇头,“这不像是你能干的。”
“是的,我原来认为我是很笨的人,什么都听姐姐的。但是,姐姐死后,我突然有点觉悟,现在没有人给我出主意了,我得自己拿主意了,才能活下去。好像一瞬间,我突然开窍了,何不让自己变成姐姐的样子,她聪明敢干,言出必行,就这么一想,我突然觉得自己聪明,我不是我,我是姐姐。她平时对我讲的那一套想法和做法,我一下子就领悟了。我做得滴水不漏,特别是我拿着姐姐的行李离开岛上后,去卷了头发,喷了香水,我就忘记了自己,完全成了姐姐的样子了。”
李根突然抱住苏巧芳,“可是,你就是你,你不能变成你姐姐,你姐姐是魔鬼,你是天使。”
苏巧芳笑道:“你见过手上带着人命的天使吗?行了,我已经休息好了,你现在可以叫警察来了,你可以脱罪了。”
苏巧芳笑得很惨烈,让李根有点毛骨悚然。
11
细喜那天晚上喝了不少,大概十瓶啤酒,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个子小酒量大,福建人特色。细蟹请客,他说自己弟弟赌博被抓,各位有没有门路疏通疏通。细喜勃然站起道:“怎么不早说,我公安有人呀!”
细喜趁着酒劲,给李安全一个电话,请求放一马。李安全道:“哎,我以为你有什么重要情报过来,原来是整这么一出事,这种小案件,最多关几天的事,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给他一点教训,你也别折腾了。”细喜不乐意了,道:“跟关几天没关系,关系到我面子呀,看在昨儿我给你公安提供情报的分儿上,你好歹得放他一马,不然我脸往哪里搁?”李安全道:“你提供什么情报了,我怎么不知道?”细喜道:“不是你打的电话吗?但也不能过河拆桥呀!”
这么一出对话,李安全才晓得有人跟细喜调查了。根据细喜提供的信息,警方得出两个结论:第一,乘坐细喜船只的是苏巧芳;第二,李根冒充警察,在盘查苏巧芳,目的是查清楚她有没有把现金运到鸡公山岛,因为一再问有没有提着箱子。这说明,李根潜逃后,还在打现金的主意,没有现金,他不会远走高飞。
“我有一个想法,李根想拿到这笔钱,然后去美国,不论是正式的渠道还是偷渡。”李安全道。
“他去美国没有用。”周幸福道。
“他孩子在那儿,以他的脾性,他绝对咽不下那口气。”李安全笃定道。
根据肖家贵的供述,李根在公司危机的时候,告知妻子陈蓉,自己想来美国相聚。但是陈蓉果断地拒绝了他,说他们现在法律上已经离婚了,请不要再来打扰她。李根愣住了,没有想到繁华的婚姻是一场空。他对陈蓉道,我们说好的是假离婚,总是要讲些感情嘛,没有感情,你当初为什么会跟我结婚?陈蓉冷静地说,婚姻的本质是一门生意,你一个外地人为什么能娶到上海的姑娘,就是因为当初你有身价。现在你破产了,生意就没法继续下去了。至于其他的事,你根据法律来办!被陈蓉抛弃,终于让李根崩溃。肖家贵说,当时李根都快疯了,一屋子的家具被砸得稀巴烂。当初有多风光,现在就有多耻辱,他已经是个疯子了,能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以他的个性,他去美国,至少想要回他儿子。”李安全推测道。
“那也没有用,按美国法律,他毛也不会要到一根的。”周幸福道。
“他是个疯子,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李安全道。
既然钱在鸡公山岛上,那么可以来一次地毯式搜索。即便是地毯式搜索,也需要线索。苏巧芬回来时,问询关于这笔款的事,她一概不知。周幸福说,你们姐妹情深,终归有通气吧,至少会得知一定信息。但是苏巧芬却说,妹妹卷款潜逃这事,实在是做得太隐秘了,她一点风声都没有,大概是妹妹怕她知晓后会阻挠。苏巧芬也向公安信誓旦旦表示,将来若是找到这笔钱,不用告诉自己,由公安部门来处理返回会咖。总而言之,姐妹俩的债务互相无干。周幸福虽然觉得不太可信,但是也没有办法。
这是一个躲猫猫的游戏。也就是说,一个人会把宝贝藏放的地方,肯定是熟悉的,认为隐秘的,还是有标志性的地方。她不可能藏在一片旷野之中,没有树木等的坐标。依照这个理论,他们觉得最有可能的地方,还是房子周围,屋角,树木之下,大石下。其次,可以扩展到邻居屋子,或者村里最有代表性的建筑周围。
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后半程是沿着海岸线走的,是东冲半岛的海岸线,路越来越窄,在海水与岩石之间穿梭。车停下来,沿着石踏板下到山坳,便是花竹村。村里是高高低低的石厝,看上去像一座座小小的宫殿。如同所有乡村一样,大多数年轻人出去营生了,有几户老人住着,村中静谧。海边礁石林立,是看日出的好去处。
“怎么样,这地方满意吗?”李根问道。
“我算是逃难,哪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苏巧芳自我解嘲道。
“不,你要当是旅游的心境。”李根道,“这里的环境,跟海岛差不多,人烟稀少,住在这里你一百个放心。”
这里是之前一个朋友给李根找的避难之地,他的老家。李根决定让苏巧芳寄居于此,直到风波平息。
在黄金海岸酒店里,李根得知真相之后,如释重负,但面临着一个对他来说更加艰难的选择。把苏巧芳送到公安部门,绳之以法,这是第一直觉。苏巧芳也知道自己的命运,脸上是绝望而疲惫的面容,早已没有了当初的一脸阳光。李根心里一阵刺痛。
“求你个事,我死之后,你把我和姐姐的骨灰,混在一块儿,撒到海里,最好是鸡公山岛周围的海里,假如有灵魂的话,我们还可以回去看下。”苏巧芳喃喃道。
李根没有回答她。更确切地说,他不愿意面对苏巧芳的绝望。
“我真的很想再吃一屉你做的小笼包,香香的,你给我递小笼包的时候,带着一脸对手艺的自信。”李根道,“我希望以后你都能保持那个状态。”
“你是在耍我吗?”苏巧芳一脸苦笑。
李根叹了一口气,“我自己毕业后到现在,都是在干些虚荣的自私的事,从来没有做过一件让我骄傲的事。现在,我做出了一个决定,让你继续活下去,让我继续做一个逃犯!”
苏巧芳愣住了,一脸错愕:“你说的是真的?”
“你活下去,比我活下去,有意义得多。”
“你不恨我?”
“比起我的经历,这些不算什么,算是人之常情。”
李根说自己接到妻子的绝交通牒后,真的如五雷轰顶。奋斗数年所构建的一切成为海市蜃楼,特别是引以为傲的婚姻与孩子。那一晚他勉强扛了过来,像是游走在地狱的边缘。他说:“后来再经历什么,都云淡风轻了。苏巧芳,你找我来当替身凶手,是看得起我!”
苏巧芳疑惑,突然哭了起来,哭得好委屈。
李根道:“说得好好的,怎么就哭了,我又惹着你什么了?”
“本来我下定决心死了算了,一了百了,你又把我死去的心给撩起来了,你是不是跟我玩猫捉老鼠呀!”
“你怎么就不信我说的话了呢?”
“如果你经历了生死的选择,知道命运那么残酷,人家再递给你糖吃,你会相信吗?”
李根不再争辩。在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世界,承诺已经是一张过期车票。
花竹村的午后是静谧的。石头房子像一座座城堡,但悄无声息,以前也许每家每户都是欢声笑语、鸡飞狗跳,不知何时起,年轻人渐渐离开此地,城市的魔力像一根吸管,把乡村的精华吸走,留下万籁俱寂的此地,几个几乎没有牙齿的老人在看村子。唯一的好处,是这种静谧使得李根忘记了自己正在逃亡,苏巧芳也忘了自己是个杀人犯。
两人情不自禁到海滩上,准备讨点小海。这是他们都熟悉的环境,他们小时候就是在这样的海边长大的,海上的礁石和沙地里,看似静悄悄的,其实藏着贝类和蟹类,对善于讨小海的人来说,是个天然菜市场。
“像不像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李根指着退了潮的偌大沙滩。退潮的海滩,是宝藏。
苏巧芳看着似曾相识的海滩,眼前浮现出两个少女在赶海的情景。她也是多年未见此景了,难免触景生情,眼泪突然就啪嗒啪嗒掉下来。
“怎么啦?”李根问道。
“想起我姐姐了,我……”
李根能理解。鸡公山岛的海滩上,肯定是她们姐妹俩最好的时光,此刻却是天人各一,恩怨难平。但李根同时心底的一个疑问也陡然升起。
“其实,我不太相信你说的事实,因为,杀一个人,可不是一件容易下手的事,特别是亲姐姐。”
苏巧芳擦了擦眼泪,沉默良久,冷冷道:“你没杀过人吧?杀着杀着,就习惯了。”
李根愕然,眼前的苏巧芳,沉浸在往事之中,嘴角露出绝望而残酷的微笑,却完全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了。
两人在海滩上捡了半桶海货。在海潮的浪声中,在海风吹拂中,阴霾似乎散去,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在岩石缝里,苏巧芳看到一只青蟹的钳子,惊喜地叫了起来,脸上洋溢着少女的神采。李根都看呆了。
苏巧芳对处理海鲜也是轻车熟路,一锅子焖了,鲜香四溢。两人把院门紧闭,坐在院子里吃少年时的味道。苏巧芳熟练地剥螃蟹的壳,递给李根。李根动情道:“以后,你就过这样的日子,吃好,喝好,把自己照顾好,这才是真正的生活。”苏巧芳笑道:“我倒是想呀,不过这恐怕是我这个杀人犯的幻想吧,这顿海鲜大餐,也恐怕是我们最后一次了。”
“你还不相信我吗?你一定要活着,就这样活下去,所有的罪我来顶!”李根抓住她的手,严肃道。
苏巧芳有点心灰意冷,道:“我倒是想呀,但是我姐告诉我,相信男人的话,只会让自己死得更惨。”
“你现在是你姐姐灵魂附体的。她的那一套,你能不能丢掉,回到你自己,那个有点笨的你?”
“这么残酷的世界,我那么笨,能活下去吗?”
“你不知道,傻人有傻福,聪明反被聪明误吗?”
“哼,那也要有福呀,我这种人,只会是: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我如今能跟你在这小院里喝一杯酒,吃一顿螃蟹,回忆起年少的生活,已经是最好的造化了。”
“你最想过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其实,我最想的不是去哪里玩,而是结婚生孩子,带着孩子去逛商场。小时候,我爹答应我,会带着我去城里买布娃娃,可是直到他走了,这个愿望也没有实现。我本来可以实现这个愿望的,可是我姐姐,硬把我们拆开了……”
苏巧芳说着,泪眼涟涟。很显然,此事不提也罢,一提起来,她不能不心酸至极。
“你还可以的,可以结婚生子,我必须让你实现这个目标,相信我一次,好吗?”
苏巧芳冷笑道:“你现在可能是这么想的。但是人是会变的,一旦面临警察的审问,你还能这样坚决吗,你只要说出实情,可以一身轻松地走出去,过正常的生活,何必为萍水相逢的我献身呢?我不能奢望,我要面对现实,不能给自己一点希望!”
李根不再劝说,跟苏巧芳尽兴地喝酒,好像在过世外桃源的生活。尽兴之后,他道:“没错,这是最后的晚餐。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你在这里住下去,等待风平浪静后,就去过你想要的生活。”
“你去哪里?”
“本来我想去自首。但是自首更容易露馅,我准备想办法偷渡出去,去美国找我儿子。如果我能偷渡出去,对你来说,就更安全了。”
“找到又能怎么样?”
“不知道,但是向死而生的人,总是有勇气做任何事情的。”
苏巧芳见李根绝望和坚决的态度,心有所动。她突然抓住李根的手,泪光盈盈,满脸深情。李根也抓住她的手,问道:“你怎么啦?”
“我好像有点相信你的话。”
“被你信任是我现在最开心的事。”
苏巧芳动情之下,不由自主地抱住他,哭了起来,“但愿,这一次我听到的,是真的。是真的有人爱我,而不是害我!”
李根紧紧拥着她。
这时候,苏巧芳包里的手机响了,其实是苏巧芬的手机。
李根皱了一下眉头,很显然,对手机声影响这良辰美景,甚是恼怒。
“我让你把她的手机扔掉,你怎么还不扔掉?”李根问道。
“我要以她的身份活着,当然还想知道她有什么麻烦。”苏巧芳申辩道。
苏巧芳犹豫着,也有点害怕。对此李根虽然有一种不祥之感,但还是示意她接听。第一是该来的还是要来,第二是两人都禁不住好奇。
苏巧芳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摁下听筒,模仿姐姐的比较标准的普通话,语气冷静道:“对,我是苏巧芬……”
12
再次出发去鸡公山岛,周幸福让李安全到阳光东湖小区接他。阳光东湖是周幸福女儿甜甜住的小区。
一上车,李安全就问:“怎么,甜甜又有麻烦了?”
周幸福没有正面回答,叹了口气道:“安全呀,如果一个女孩子的成长,无人庇护,那么就会像一座海上孤岛,没有大山的依靠,不可能成长。”
“周队,你又想讲道理了吧!”
“是呀,所以,我想起来,十五年前苏老四那个案件,我们调查的方向有个误区,就是一直认为是仇杀,凶手是比苏老四更加有力的男人。刚好苏老四调戏过另一户渔民的老婆,我们就把重心转到那边,最后也是一无所获。当初就没有想过,弱者也是可以杀强者的,当弱者被激起反抗的力量时,是强者预料不到的。”
“所以呢?”
“所以,我觉得十五年前的案件,现在要重新审视,并且与该案联系起来。”
“你觉得十五年前的案件跟李根有关系?”
“那倒未必,现在也不能确定李根就是凶手。”
“周队我看你是在写诗,不是在破案。”
“如果你有诗的感觉,对破案也是有帮助的,相关的案件,它有一个场,直觉是可以让它们关联起来的。”
“但是我非常不看好你把李根排除在凶手之外的做法。”
“我并没有排除,但我觉得案件比想象的要复杂。李根如果是凶手的话,他没有必要报案并且还在现场等待我们,还不消除作案痕迹。”
“也许是他的苦肉计呢?”
“也有这种可能性。总之,要从另外的角度重新考察现场。”
到了鸡公山岛上,周幸福先去之前苏老四案件的海滩岩石间看了地形,然后再返回村里,这个距离不远。如果因仇有意谋杀苏老四,海滩上并非一个最佳选择,总是有下船的渔民或者讨海的人从那里经过。
“有什么收获?”李安全揶揄道。
“我们来假设性推理下,苏老四有猥亵妇女的前科,而当时两姐妹十六岁了,没爹没娘的。根据我的调查,两姐妹当时就发育得比较早,人又长得漂亮。海岛上的人,在海风吹拂紫外线照射下,皮肤大多是黑黝黝。两姐妹天生晒不黑,像乌鸦群的两只天鹅,给人印象深刻。但是渔民们起早贪黑忙着生存,不太欣赏美,反而戏称她们叫‘烂水电鱼’,水电鱼就是龙头鱼,这诨号有羞辱的意思。但是这羞辱的诨号不影响色鬼起色心。退潮的时候,姐妹俩那时候经常过来赶小海,所以,苏老四很有可能在死的现场对姐妹俩实施猥亵行为。”
“你的意思是,苏老四是姐妹俩杀的?”
“这个可能性不太大。你即便有杀人的力量,杀人的机会,更需要杀人的狠,才能下得了手。这是十六岁的姑娘不可能达到的。为什么呢,你看我们家甜甜,人高马大的,原来性格也还开朗,就我忙工作那几年,她被社会青年霸凌,不敢反抗,也不敢告诉我,被人死死拿捏住,最后整出这么个抑郁症。甜甜有我这个父亲了,还不敢反抗,姐妹俩无人庇护,如果被亵渎,绝对不会有反杀的勇气。所以,这个时候,一定有一个姐妹俩的守护人站出来。苏老四倒霉的是,他碰上了这个守护人,所以倒了霉了。”
“有证据吗?”
“我去重看了当年的案情档案,对比了作案手段,发现击打头部致死的伤口,非常类似,有可能被同一物体所击打。当年在现场,我们也没有找出一件确切的凶器,只是认为是某块石头,被潮水冲刷到没有血迹。现在看来,凶手有可能把凶器带走了。从而也可以假设,凶器也有可能是这个船锚。”
“你的意思是两个案件凶手是同一人?”
“想象要大胆嘛。我说过,杀人是一件很难的事,而杀人也是有惯性的,所以完全有这个可能性。”
“这个人原来是保护姐妹的,现在却把苏巧芳杀了?”
“所以案情变得越来越合理。他以姐妹俩的守护神自居,而十五年后,有了矛盾,或者觊觎苏巧芳的巨款,都有可能。爱转为恨,这是常理。而杀害苏巧芳后,假手李根,这是一个局。”
“这更像是《故事会》。”
“现实比故事更像故事。”
“那你觉得这个守护人是谁?”
“我想起老浦。十五年前和现在,都跟苏巧芳保持联系的,现在就是老浦,至少得从老浦入手。”周幸福似乎已经推理许久了,“那天李根离开渔排的时候,老浦并不在渔排上,那就有可能在岛上。”
“那你的意思是不用逮捕李根了?”
“不,李根必须逮捕,如果案情如此,他是解开谜题的关键,他肯定能想起老浦的线索。”
“我坚决不同意,我觉得你中了李根的苦肉计。”
“我只是提供一种可能性,我的希望是能把十五年前的案子也破了,我退休退得踏实。”周幸福道,“闲话不多说,咱们还是干正事。”
这次一同来的警察,开始了大搜查。他们相信苏巧芳的巨款还在岛上。而正是这笔巨款被她藏起,导致了她的被害。
对于苏巧芳的藏钱心理,他们开了个会,专门做了研讨。她会藏在自己熟悉的,找得到的地方,不会放在自己需要寻找的地方。因此,第一步搜寻的范围在她房子里外,第二是扩展到村子里有标志性的场所。苏巧芳对钱很在意,也害怕被人识破,况且她对这个小岛非常熟悉,所以不排斥更大的范围。
老浦在渔排上忙碌。看见周幸福和李安全来了,赶紧迎上来,道:“哎,我这渔排上少了一人,我可累了。怎么样,李根还没逮住?”
周幸福和李安全对看一眼,两人都感觉出老浦在试探李根的下落。
“是呀,李根要是被抓回来,你还愿意他来渔排打工吗?”周幸福问道。
“你开什么玩笑。李根是杀人犯,我怎么敢用他,我敢用你们也不允许呀!”老浦笑出声来。
周幸福盯着老浦的表情,微笑道:“李根只是嫌疑犯,杀人的,倒不能确定是他。”
“啊,那还会是谁?”老浦的表情惊愕,有点漂浮不定。
“你说呢?”周幸福问道。
“这是你们警察的事,我哪知道?”老浦的表情有点慌张。
“是呀,当然是我们警察的事,这不正在调查吗?”周幸福道,“哑巴呢,有信儿吗?”
“看你们来,跑屋里去了。”老浦指着屋子,“你别惹他,一惹他就跳海里去,捉不住的。”
上次海猪仔在玩手铐,被李安全他们看见了,便晓得是李根手上的。但是根本捉不着海猪仔,便让老浦做思想工作。老浦连问带比画,问清楚了情况,做了汇报。并请求不要捉拿海猪仔,捉了也没用。周幸福他们商讨之后,便让老浦盯着海猪仔,以海猪仔为诱饵,如果李根再来找他,马上汇报。
老浦说,这段时间他非常认真盯着海猪仔,确实没看到李根再来。
周幸福盯着老浦,心里有几分底了,问道:“咱们先不谈那个,你说说,李根当初去鸡公山岛时,你并没有在渔排上,是吧?”
老浦眨了眨眼睛,道:“对,我没看见他出海了。”
“那你去哪里了?”
“那天我应该到镇上去买东西了。”
“你一个人去还是跟谁去了?”
“这……当然我一个人了……”老浦的表情有点慌。
“有碰到什么熟人吗?或者说,谁可以证明你在镇上?”
“那倒是没有。”
“你都混了这么久了,镇上就没一个熟人?”
“这也正常嘛,怎么,你怀疑我什么?”
“我只是觉得不正常。那你买了什么?”
“哎,买了日常用的东西,都用掉了,具体也记不得了。”
“在哪家店铺?”
“我买东西都在码头超市,那儿东西多。”
“当时的售货员你还记得吧?”
“哦,我老去,那儿售货员有两三个吧,我忘了那一趟是哪一个。”
“时间应该是……”
“上午吧,我从超市出来就快吃饭了。队长,你问这么细干什么,难道怀疑我什么吗?”
周幸福没有回答他的话,“苏巧芳姐妹,从岛上到现在,跟她们一直保持联系的亲朋好友,还有谁你知道吗?”
“这个我不知道。她们姐妹到城里后,跟我们联系都不紧密。”
“好的,我们会去超市做查验,如果你说的话不对,我们会请你到公安局来调查。”
老浦急了,道:“嘿,我一心一意帮你们,你们还盯上我了……”
周幸福看着老浦着急的样子,不动声色。李安全道:“老浦,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这么正直的人,怕什么?”
“我怕什么,我当然不怕了,我就是怕被人诬陷呀!”
两人回到船上。李安全道:“怎么样?”
周幸福道:“看他的微表情,老浦很有可能说谎了,而且这次问他,他情绪失控,跟以往的稳重大不相同。咱们直接开往镇上派出所,调取超市录像。”
小艇启动,远看海上一派安详,风平浪静之中,渔排如一座浮城越来越远。如果你是个诗人,你会不禁诗意大发,写一首海阔天平的诗。李安全在愣神之际,突然想起今天的日期,道:“差点忘了,今天要带秋萍的父母去报恩寺。”
谢秋萍走后,骨灰寄在报恩寺的佛塔里,每年忌日,李安全都会带谢秋萍父母去烧香献花。
周幸福因为这件事,突然想起了那件事,道:“安全,你是不是因为谢秋萍的事,连恋爱都不谈了?”
李安全道:“没有呀,队长,你别把我想得跟封建遗老似的。”
“那我给你介绍的女孩,你怎么就不成了,我看各方面条件都好,都跟你相配,你怎么就瞧不上她。”
周幸福给李安全介绍过一个亲戚的女儿,周幸福跟人家拍胸脯,说保证能成。结果见了面,李安全这边没信了,这让周幸福很没面子。周幸福也一直没搞清楚,李安全看不上人家哪一点。现在这么一唠叨,晓得可能是有心病。
“我感觉是还没有恋爱的状态吧!”李安全回应道。
周幸福摇了摇头,“你这完全是敷衍的话。你都多大了,还没恋爱状态,再等下去就是更年期了。我告诉你安全,你不能因为对之前的女友有遗憾,就把自己一辈子给耽误了,你要想想你父母呀。”
李安全闭上眼睛,许久,叹了一口气道:“既然说到这儿,我就实话跟你说吧周队。我不是不想谈个女朋友,但就是见面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心痛,说不上来,然后是一阵想呕吐的感觉,无法继续。我自己也蒙圈,安静的时候往心里想,应该是有心结,她平白无故地没了,但我没有给她一个交代。”
“我就是说了,是心病。那你想给她交代什么?”
“一个人的非正常死亡,背后肯定有一个元凶呀,可这个元凶是谁呢,他必须给秋萍一个交代。”
“这个元凶,我觉得就是宿命吧。”
“不,我觉得就是李根。”
“所以,你揪住李根不放?”
“那也不是,我们都是职业的,破案怎么可能携带私货,李根是我们这个案件的关键,我们怎么可能忽略他。你现在把嫌疑押在老浦身上,我还是押在李根身上,我敢跟你打赌!”
“又不是孩子,打什么赌。我就告诉你,这个案子破了,你把心病给我结了。干我们警察这一行,生生死死见得多了,你想让自己难受,你都放心里去。你想把这一行干好,只有一个秘诀,见过的东西,忘了,前面还有死人等着哩。”
苏巧芳戴着口罩,走到霞浦县城公共汽车站的一棵树下,左右环顾等待。不多久,李根也过来了,他朝苏巧芳点了点头。
两人戴着口罩并行,一路无语。李根一边回头,观看路人,并没有什么人注意。两人停了下来,在路边随即拦了一辆出租车,二十分钟后,便到了海边,站在礁石之上。李根掏出一部苹果手机,拆了,丢到海里。苏巧芳愣了一下。李根伸出手,道:“把你的手机也给我!”苏巧芳犹豫许久,把手机递了过去。
“你终于相信我了?”李根问道。
苏巧芳点了点头,道:“是的,我相信行动,不相信语言。但是,我还是不理解,你明明有活着的机会的,为什么会放弃呢,是因为被前妻抛弃吗?”
“那只是一个契机,它让我重新思考这些年的生活。最重要的是,我觉得我是有罪的,我开始辩证地看待生与死的关系,有时候你活着,其实已经死了,有时候死了,可能是一种更有意义的存在。”
苏巧芳一脸茫然。
“你能听得懂吗?”李根问道。
“不懂,我的理解,你可能是疯了。”
“也可以这么认为。”
李根说着,把苏巧芳的手机远远朝海上扔去,瞬间消失在海水之中,只激起短暂就看不见的浪花。
苏巧芳急道:“你真的疯了。”
李根长叹一声,道:“手机扔了,再也不会有人骚扰你了,你也不会再卷入你姐姐的纠纷中。你可以回到你自己的生活了。”
话不多说,李根当即决定,为了避免风险,两人就此分道扬镳,让苏巧芳独自回花竹村。
苏巧芳道:“你就这样去偷渡?”
李根摇了摇头,道:“我还不放心你。我要到一个岛上寺庙虎屿寺躲几天,风头过了再走。如果你还有麻烦,就打师父的手机号,你心里记住,我会马上过来。”
要分别了,对苏巧芳来说,是一件难舍的事。这几日受了李根的安排和照顾,还有点依赖他了。对此,她突然有点激动,抱住李根,哽咽道:“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愿意跟你到一个无人岛上生活下去。”
李根抱了一下,笑着推开她,“我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我们现在待一起多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哎,不知道为什么,摆在你面前的,都是选择题!命运对你的不公,希望我能为你补偿。”
13
超市当天的摄像记录,并没有查到老浦的身影。如此查了两次,确认无误之后,周幸福想到两点:第一,是老浦撒谎了;第二,老浦根本就没想到警察会调记录来看。
但李安全提出,这也只是证明了老浦没有来过超市,不能证明他就在鸡公山岛。
周幸福认为,老浦撒谎说明了很大的问题。他心中假定的姐妹俩的“守护人”,已经有底了。这个守护人很有可能是在金钱的刺激下,反目成仇。
他们坐车往城里赶。周幸福决定,传唤老浦,弄到公安局使点手段,让老浦吐露实情。
李安全觉得老浦这条线还是不靠谱,道:“李根那边就不用劲儿了?”
“没有呀,李根不是在通缉中嘛。他既然能从我们手中逃脱,绝对是一个有逃跑能力的人。我分析呢,有两种情况,一种呢,假设李根是凶手,他有可能往国外跑,所以蛇头方面的布控很重要;另一种,假如他不是凶手,他有可能躲起来,等待案件破获后出来,那么他跑远路更容易暴露,目前特别容易躲藏在寺庙山林海岛小村渔排这些地方。这两个方向,现在是我们布置的重点任务。”
“这我没有意见。但是说老浦是嫌疑犯,甚至是两姐妹的守护人,我觉得老浦没这能力。”
“人不能看外表,这是常识。你见过哪个狡猾的凶手都长得人高马大凶神恶煞的。”
“我是说,你可能是甜甜的事留给你主观的影响,为什么两姐妹一定会有个守护人呢?”
“安全呀,你没养过孩子,特别是女儿,所以你不懂。像苏巧芬两姐妹,如花似玉的,无父无母,你知道有多危险吗?如果你是她们的父亲,你不知道有多操心。如果没有保护她们的人,她们要么毁灭,要么成为恶魔才能自保。我承认,我是受到甜甜这件事的影响,但这就是生活经验赋予的判断呀。”
“老浦要是她们的保护人,图什么?”
“老浦最初是基于人的善良,乃至亲缘关系。但是这种关系很脆弱,在她们姐妹有能力了之后,老浦如果还认为是她们的保护者,这时候就会失望,就会认为她们知恩不报,很容易转爱为恨。当然,这只是我的假设,一切得看证据。”
“李根说苏巧芳哭着打电话叫他去海岛上,有没有可能觉得李根才是她的保护人?”
“那有可能。当她觉得老浦不再是保护人的时候,就会重新再找一个,也有可能阴差阳错,李根成为替罪羊!”
“不,也许是她对李根知人知面不知心,被李根所害!”
“你也可以这么认为,有证据的话。”
这时周幸福接了一个电话,放下后对李安全道:“直接开往霞浦龙首山公园!”
李安全道:“怎么啦?”
“又一起凶杀案!”
尸体在林荫道边的松林里,距离林荫道有十五米。死者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瘦子,身着皮鞋,蓝色休闲西装白色衬衣。显然,脖子上还有勒紧的麻绳。此处树林比较密,很有可能受到伏击。死者身上的钱包在,里面有一千来块现金,以及身份证,说明并非抢劫。但是死者的手机却没见影子。庆幸的是,死者指甲缝里有残留的皮肉组织,很显然,他在被凶手勒紧的时候做过反抗。但是凶手勒住他脖子以后,再把绳子固定到松树干上,使之无法摆脱。
身份溯源,倒是不复杂。身份证的照片目测与死者面貌相符,身份证显示,死者是银行的一名业务员,名叫吴小亮。
“这应该是另案,你不会把这个案子也揽到手上吧?”李安全道。
“我直觉,跟我们的案子有关系。”周幸福道,“这些案件在一个系统里。”
“什么系统?”
“钢贸经济崩溃的系统。当某个领域经济下行时,并行而来的是跳楼、谋杀、倾轧。即便两个案件之间没有关联,也有可能是同一性质——被金钱卷入的谋杀。”
不出所料,联系上海警方调查之后,得知,吴小亮两天前被行长阮忠华派去出差。警方审问行长阮忠华,得知,苏巧芬贷款事件存在抵押造假,涉及诈骗罪,让吴小亮过来对质调查。
“你看,我就说了,都是一个筐子里的事。”周幸福叹了一口气。
打苏巧芬的手机,已经没法打通。但是周幸福判断,这个凶手不会是苏巧芬,一个女人,不可能以这种方式杀死一个男人。他判断,这还是她的“守护人”杀人!
“你认为是老浦?”李安全质疑道,“以老浦的年纪和气力,更不可能!”
“想杀人的人,未必要自己动手。”周幸福道。
老浦被传唤到公安局的时候,似乎心里想好了对策,一脸无所谓。跟之前见了警察唯唯诺诺判若两人。
周幸福告知,查看了码头超市探头,并没有他出入超市的记录,问题在哪里?
本来以为老浦会争辩。没想到老浦歪着头,眼睛微微闭着,一副不搭不理、油盐不进的样子。想来这是他的对策。
周幸福轻轻地把老浦的头抬起来,让他对视自己,道:“怎么啦老浦,你把那天的行踪告诉我就行了,怎么还耍赖了,这不是你的风格呀。”
老浦把眼睛闭得更紧,嘴巴也闭得更紧。
周幸福笑道:“老浦,你不要以为这一套就能敷衍过去。原来你那么配合案情侦破,现在却抗拒我们的询问,心里有鬼是吧!”
老浦被一激,忍不住回道:“你才心里有鬼呢。我那么配合你们,结果临了,你们怀疑到我头上来,还有没有天理?”
周幸福微微一笑,道:“老浦你别赌气。我们这是正常调查,公民有配合警方调查的义务,没读过书你也该明白。”
“公民也有保护自己隐私的权利,你可以问,我也可以不说!”
掰扯了半天,老浦还是守口如瓶,反而怪警方不地道。
周幸福只好打迂回的套路,与老浦谈起往事。
“当初她们俩姐妹在岛上孤苦伶仃的时候,你没少帮助她们吧?”周幸福道。
老浦看了一眼周幸福,道:“那还用说。当年我借给她们的钱,她们后来就忘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忘了,我就根本没提这一茬。”
“除了你,还有谁能这样帮她们?”
“还有谁,根本就没有,岛上的人多自私,没开化。她们也只有我这么一个叔!”
“后来她们发达了,没有提起这一茬,你心里没有不痛快?”
“还真没有,虽然我也看不惯苏巧芬那嚣张样子,但是苏巧芳还是挺好的,经常问我需要什么。”
“你是苏巧芳的会咖,苏巧芳卷款而走,你不恨她吗?”
老浦犹疑片刻,脑子里在纠结,最后咬牙道:“不恨,她是个好女孩,她是被逼出来的。”
“不恨,为什么要杀她?”
老浦惊愕地睁大眼睛,语无伦次道:“你你你……”
“你说不出那天的行踪是吧。苏巧芳死的时候你的行踪,你不说,你就有凶手的嫌疑。你走不了我告诉你!”
老浦惊愕之后,似乎又想起早先的对策,拧着脖子道:“我就不说,看你能把我怎样,我什么风浪没见过!”
周幸福道:“好,老浦,我还没想到你有这个胆量。不过我告诉你,你不说,就是破坏我们的调查,苏巧芳遇害那天的行踪,包括两天前的行踪,不说,你就别想回去!”
两人像两只斗鸡,处于对峙之态。这时候李安全进来,附在周幸福耳边道:“周队,吴小亮的指甲缝组织DNA结果出来了,跟李根的DNA匹配,龙首山公园案的凶手是李根。”
周幸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吩咐:马上开会,部署方案!
虎屿寺,清净至极。即便是师父勤勉耕耘,今年香客并未增多,没有其他寺庙的壮大喧嚣之味。李根曾问师父,师父说这样挺好,来的都是有缘人,有心人,不增不减,以不变应万变。
师父做完功课回来,李根已经反客为主,烧茶以待。李根问道:“师父,我每日都想离开,却又不舍,这是因为什么?”
师父道:“心有牵挂呗。”
“可是我生死都看淡了,怎么还会被牵挂羁绊呢?”
“生死事小,牵挂事大。”
师父的手机响了。接通后师父微微一笑,交给李根。
李根放下手机,随即向师父告辞,道:“希望这次离开,能不再回来!”
师父双手合十,道:“缘尽缘灭,自有因果。”
李根是坐船到达花竹村的。在虎屿寺后,他冥冥之中感觉苏巧芳还会找自己,犹豫着没有离去。果不其然,虽然他不知道苏巧芳要自己做什么,但他有感应。
苏巧芳显然有心事。虽然一个人躲在这里,完全与外界失去联系,就连与李根联系,也是借隔壁老人的手机,这是天涯海角之村,连村长都没有,安全是没问题的。但是她还有心事。最不安的是心。
李根一进门,苏巧芳就给他做了海鲜面,正好肚子饿了,吃得淋漓尽致,满足极了。李根夸道:“你怎么厨艺这么好,做什么都好吃。”
苏巧芳笑道:“我这几天都是做梦,想回去卖包子,卖包子最踏实了。”
“那倒是,我也最喜欢卖包子的你,那么知足,日子也祥和。”李根抹了抹嘴,开玩笑道,“给我做这么好吃的,肯定有事吧!”
苏巧芳若有所思,笑了笑,显然,因为有心事,已经不能尽情应和李根的玩笑了。
“你为什么总不问我钱的事,我带了一笔钱到岛上,你是知道的。”苏巧芳问道。
“我知道。”李根缓缓道,“我有什么好问呢,我一问,对你所做的,全变了味。”
苏巧芳道:“我想去岛上把这笔钱取出来,但是我没有勇气。我希望你能帮我去取出来,再说了,你要偷渡的话,也需要一笔钱。”
李根摇摇头道:“谢谢你能这么信任我。我哪怕要了你一分钱,我所做的,会全失去意义。但是,我可以帮你去取。”
苏巧芳点了点头,开始用铅笔画地图。
“你当时离开鸡公山岛的时候,为什么不带出来?”
“一百多万,一大箱子,怎么带?用我姐姐的身份证存起来,那很快就暴露,存在岛上是最安全的。”
“你如果藏在屋子前后,很有可能被他们搜走了。”
“我知道。我当时就想好了,藏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所以我要画地图给你。”
鸡公山岛中部,有一片风化石,在下午的阳光照耀下,白得耀眼。远眺,像极了布达拉宫。石头中有很多洞穴。小时候,姐妹俩有上去玩过,对其间地形相当熟悉。苏巧芳的钱就藏在洞穴里,用石头掩盖好,很难找到。
李根拿着地图出门,悲壮而内心隐隐不安。如果把钱取到,让苏巧芳在此安心隐居,自己也算是可以放心出走了。他想,在寺中牵肠挂肚的,也许就是觉得没能帮苏巧芳完成最后一件事吧。但是,他总觉得这件事有点不妥,并不是害怕,而是不妥。在出门半个小时后,他突然折回。
“怎么啦?”苏巧芳满脸惊愕。
“没什么,我突然想跟你吃一回火烧弹涂再走。”
“回来吃不行吗?”
“不,我就是现在想吃,这种感觉把我拉回来……也许,我觉得以后不会跟你再有机会吧!”
苏巧芳笑了。
两人借了工具,一起在海边。这对李根来说,是一门充满怀旧气息的手艺。弹涂鱼已经越来越难捉了,但是他俩联手,还是能对付。他们就在海滩上,用岩石搭个简易的装置,烧起茅草。弹涂鱼进化了几万年,从水里进化到水陆两栖,原来是为了躲避水中天敌,却预料不到成为人间美味。
弹涂鱼被烧出香味的时候,李根闭上眼睛,尽情吸入,如痴如醉,人生最终的况味涌上心头。“好像我只有闻到弹涂鱼的香味时,才感受到真实的自己,其他的人生,不过是在表演,而且,而且……”他说着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都笑出来了,“而且演砸了。”
苏巧芳夹了一只,送到李根的嘴里。
“你肯定不是为了吃火烧弹涂回来的。”苏巧芳道,“你说吧!”
“这件事,我觉得还是我们俩一起去。”李根深思熟虑后道,“万一有一点意外,比如说钱已经被人取走了,或者我在路上把钱搞丢了,这就说不清楚了。我不愿因为任何意外而破坏你对我的信任,这信任是我一点一点建立起来,也是你好不容易才相信世间还有值得依赖的人,不能崩塌呀!”
苏巧芳明白李根的意思,踌躇片刻,点了点头,握住李根的手哽咽道:“我也怕我再也没有依赖的人。”
李根紧握住她的手,道:“我也希望,我死之前,你能一直信任我!”
“你知道我为什么怕一个人回岛上吗?因为那里有我的噩梦。”苏巧芳道,“你可能是我能够唯一倾诉的人,让你知道我的秘密,我的心也能宽慰些!”
十五年前,鸡公山岛上,还有岛民,海滩上还有破旧的渔船。石头屋子,还没有被藤蔓遮住,有时还冒出炊烟。那一年姐妹俩十六岁。这是一个人长大成人值得庆贺的时间,也是一个悲伤的时刻。两个女孩的父亲出海未归,消失了,而她们的母亲,早在十年前就去世了。她们成了真正的孤儿。
父亲在世的时候,一直供她们读书,并且告知,你们要离开鸡公山岛,岛屿是危险的。先前,她们并不理解“危险”的含义,因为有父亲在庇护着她们。父亲死后,她们逐渐感受到了危险。
虽然失去庇护,还好,她们懂事了,并且牢记父亲的话。她们坚持上学,四处借钱也要坚持上学,这是父亲的嘱咐。但是落魄了,能借到的就很少了。第一,人家轻视你,根本就不想借你;第二,借了,便有去无回。两姐妹钉子碰了不少。老浦是苏巧芳能借到的之一,借米,借钱,虽然少得可怜,但是给了姐妹生活下去的信心。周一白天,她们到三都镇上的三中上学。到了周末,便回到鸡公山岛上。周末她们去赶海,贴补家用。在退潮的海滩上,姐妹俩分工,一个从东到西,一个从西到东,捡螃蟹,挖藤壶海蛎,这是最有效率的赶海,当然还有比对的意思。苏巧芳学习比姐姐差,脑子比姐姐笨,什么东西都慢一步。苏巧芬说,你细致活儿都比不上我,这粗活儿,再也不能比我差了。苏巧芳觉得在干活方面,再也不能落后了。还好,这些从小就干的海边的生计,因为熟能生巧,总算是不比姐姐差。再者,她还有一样比姐姐强的,就是力气大,老天总算是有点公平了,给了她天生神力。两人翻开礁石抓螃蟹,这活儿指定是苏巧芳的。总体而言,在赶海方面,她不落后于姐姐,甚至要超出一丢丢。
她竹篓里有一半渔获了,但是很沉,因为海滩上她见到了一个铁锚,她扔进篓子。父亲船上的船锚,就是这样的,也是这么大,也是生了锈,但是被海水冲刷后,又很光滑。但父亲出海后就没有回来了,现在这个铁锚,是不是父亲船上的呢?不管如何,她认为是的,她捡回一个念想。
此时她听见呼喊声,熟悉而尖锐。海滩上风大,声音一闪而逝,开始以为是幻听,但再次听到的时候,她感觉到,偌大的海滩上有危险了。她朝姐姐的方向跑去,边跑边喊,但看不见姐姐,也听不见回应。
在一大片礁石后面,她看到了一幕,同村的苏老四正把苏巧芬摁在沙滩上,苏巧芬力气小,虽然挣扎,但是无法翻身。此时沙滩上静悄悄的,要不是有妹妹,苏巧芬恐怕难逃厄运。苏巧芳扔下篓子,就去拽苏老四。苏老四正在兴头上,一只脚就把苏巧芳踹开,恐吓道:“欠我钱还不给我弄弄,真他娘的忘恩负义!”
苏老四是村里的光棍,四十多岁了。姐妹俩在父亲死后,跟村里的大部分人都借过钱,苏老四自然不例外。按理说7jKrEaNiLCsNPRxsunjhS8RW0VRyrIRq7jl0YqdYpzI=,父亲生前,跟苏老四关系不错,有时候温了酒,叫苏老四一块儿过来喝,两个男人也能称兄道弟喝个痛快,姐妹俩在灶头给他们加个菜,苏老四一口一个“好侄女”,也叫得欢。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苏老四是苏巧芬最能想到借钱的几个主。苏老四喝酒的时候,也宣布过,自己有一笔“老婆本”,啥时也得买个缅甸婆娘。苏巧芬去借钱的时候,苏老四倒是不含糊,叫苏巧芬在门口等着,进了里间,磨叽半天掏出两张旧票子,跟苏巧芬道:“我这可是老婆本,借给你,你可得记得。”苏巧芬出门的时候,他忍不住摸了一下屁股,苏巧芬慌慌张张逃出来。这回在荒无一人的海滩上,被他逮住,可谓原形毕露了。
苏巧芳倒在地上,一阵眩晕,她哭了起来,第一反应还是跟以前一样,被人欺负了,赶紧哭喊着叫爸爸。可是一张口,意识到父亲已经没了,哭声也就含在嘴里了。这一刻,她真正意识到姐妹俩是孤零零地在世界上了。当再次听到姐姐的惨叫呼救时,她感觉换了一个人,她站了起来,看到掉落在沙滩上的铁锚时,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也许是父亲赐予她的。她举起铁锚砸到苏老四头上。如果让她再来一次,她也可能下不了手。那一下,好像是父亲手把手教她砸的。苏老四并没有倒下,而是转过头。苏巧芬厉声哭道:“砸他,砸死他!”苏巧芳闭上眼睛,再次砸下去。苏老四大意了,他一直没有行动,大概是以为这两个柔弱的女子是他的盘中餐。苏老四身子歪下去的时候,苏巧芬翻身起来,迅速接过铁锚,在苏老四头上补了几下。她知道,今天苏老四不死,就是她们两个死。也不知道砸了多少下,苏老四从惊愕到倒下,从始至终一直没有还手,倒下的时候,眼神里还有困惑。
姐妹俩抱在一起。如果不是血脉相连,很有可能就惨遭毒手了。
“怎么办?”苏巧芳举着带血的铁锚,不知所措。苏巧芬从恐惧中醒悟过来,此刻倒是显得冷静。她擦了眼泪,叫苏巧芳一起,把苏老四的尸体拖到礁石里面。这样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发现,等潮水上来,便会淹没,现场留下的痕迹无影无踪。对于船锚,苏巧芬还是决定带回去,埋起来。因为留在现场的话,指不定怎么就让警察按图索骥了,她有这个直觉。到了家里,她把船锚埋在墙角。
苏巧芳记得,那晚姐妹俩都没吃什么饭,埋头躺在被窝里,互相搂抱着。苏巧芬附着苏巧芳的耳朵道:“如果警察查到我们,就说是我干的,跟你没关系,懂吗!”
苏巧芳在黑暗中惊愕地睁开眼睛,可以感受到她惊愕的气息。
“如果我们两个必须有一个人去顶罪的话,我上,你一定要离开这里,好好活下去。”苏巧芬再次狠狠叮嘱道。
苏巧芳抱着姐姐,在被窝里恸哭。
尸体被发现后,警察在村子里问询了一遍。苏巧芬叮嘱,如果警察问到,咱们一概否定,什么都不知道。两姐妹并非重点怀疑对象,打马虎很快就应付过去,比想象中的要简单很多。原来那么多的疑问、负担,简直就是多余。苏巧芬从沉重的包袱中解放出来,很快就跟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但是苏巧芳不一样,夜里做噩梦,时常把自己吓醒。姐妹俩毕竟生活在孤岛乡村,也懂得一些风俗,晓得这种状况,一般情况下需要请神婆驱邪收惊。但是苏巧芬机灵得很,晓得一旦请神婆,就有可能暴露。但是不收惊的话,没准哪一天就被梦话泄露出去。
晚饭的时候,苏巧芳坐在桌前,看着饭碗,苏巧芬不准她吃饭。苏巧芬边吃边教训道:“你配得上吃吗,你就是个<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尸从.eps>货,变着法子要把我们两人送到牢里!”苏巧芳哭道:“我不说梦话了,好吗?”苏巧芬冷笑道:“你说我就相信吗,你今晚就饿着,晚上睡得安稳了,明天才可以吃饭!”
苏巧芬把自己的饭吃了,也把苏巧芳的饭吃了,桌子上的菜被一卷而空。两姐妹几乎一模一样,但现在苏巧芬像是个妈妈,而苏巧芳像是犯了错的女儿,在接受教诲。
“苏老四该不该死?”苏巧芬问道。
“该!”
“为什么?”
“他是坏人,就该死!”
“不,坏人不是都该死,但是他该死。你想想,他跟爹喝酒的时候,爹说如果有一天回不来了,希望他能够照顾我们。他满口答应。爹一走,他就过来糟蹋我们,所以,我都不敢想爹的死……你要知道,那些表面上对我们好的人,很有可能就是要对我们下手的人,我们不能给他任何还手的机会,要不然就是我们死,懂吗?”
苏巧芳根本没有这种脑子,听了目瞪口呆,只不过在姐姐面前连连点头。
“船锚很有可能是爹留下的,爹在借我们的手干了他。他是死有余辜,杀了他,是我们做得最棒的一件事,没有必要心里负罪,说不准爹在九泉之下夸赞我们呢。所以,你以后不能有负罪感,不能再有恐惧,恐惧只会让我们自取灭亡!”
苏巧芬此刻如一个智者。确实,当大难来临之时,一个人能在瞬间成熟。但是苏巧芳做不到,她的悟性实在不如姐姐。她只有噙着眼泪听着,拼命消化姐姐的用意。
“如果你今晚还在梦里呜呜咽咽的,明天就继续挨饿!”苏巧芬警告道。
在苏巧芬的强制行为下,苏巧芳从恐惧的深渊中爬了上来,人也坚强起来,不再被噩梦惊醒。案件风波已过,苏巧芬让苏巧芳把船锚挖出来。苏巧芳觉得惊奇,那是物证,可是最危险的东西。
“现在我们安全得很,只要嘴巴给我封紧一点。”苏巧芬放松道,“你去挖出来,我就是要让你做到面对这件事心中无愧。”
对于苏巧芳,这确实是一个考验。那船锚,就是噩梦的源泉呀。她在姐姐的逼迫下,用锄头把铁锚挖了出来,心跳加速,面红耳赤,甚至不敢直视。苏巧芬命令道:“你把它洗干净了,放在窗台上,就好像爸爸在看着我们一样。”
苏巧芬的主意很不错。铁锚放在姐妹俩卧室的窗台上,起床就能看见,入睡前也能看一眼,习惯了,就把苏巧芳的心理锻炼出来了。甚至,苏巧芳有什么心里话,就会对着铁锚说,好像对着父亲一样。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多久。苏巧芬看到苏巧芳已经恢复了平静,又祭出一个大招考验苏巧芳。那晚,岛上风很大,门一开就啪啪作响,家家户户门都紧闭。苏巧芳正在做作业,苏巧芬进来郑重其事道:“你感觉到危险了吗?”
苏巧芳惊奇,姐姐刚说现在已经很安全了,怎么又危险了。她一脸愕然,道:“被谁发现了?”
苏巧芬道:“你真是榆木脑袋。我说的是危险,指的是……你不觉得现在岛上的男人看我们,都像苏老四吗?”
苏巧芳不解。她看周围的人,都是正常的,没有一个像2b79a6906348dea0f0379f6921918655苏老四。
“他们看我们,表面上都很和善,貌似关心你,其实都在找机会对我们下手,懂吗?”苏巧芬一脸严肃,显出看破世事的机灵。
姐姐这么一说,苏巧芳觉得这个岛上危机四伏了,问道:“怎么办呢?”
“我们要离开鸡公山岛,搬到城里去住。”苏巧芬道,“这也是爹当年交代我们的。”
苏巧芳觉得姐姐在痴人说梦,她们哪有搬到城里去的条件,有的话,谁还想待在岛上,上学又麻烦,生活又艰辛。
“哪有钱租房子?”苏巧芳问道。
“我有法子了,才跟你说的,你嘴巴可得给我封紧了。”苏巧芬低声道,“苏老四房子里有钱,你知道吗,他有一笔老婆本!”
苏巧芬去苏老四家里借钱的时候,注意到苏老四的钱是藏在里间卧室。苏老四一死,谁也不知道那笔钱,可是苏巧芬惦记着。她能回忆起细节,苏老四进房间后,抠搜两分钟出来,应该是藏在一个并非随手就能拿到的地方。
苏巧芬要苏巧芳一块儿趁夜色去把那笔钱找出来。苏巧芳一听,就退缩了,这黑摸摸地让她去当小偷,哪有这个胆儿。苏巧芳推诿道:“要不白天去?”苏巧芬骂道:“你个猪脑子,白天去被人发现了,不是引火烧身吗!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苏巧芳哆哆嗦嗦,好像被赶着的猪。姐妹俩趁着月黑风高,摸黑进了苏老四的屋子。苏巧芬在外间望风,让苏巧芳在里屋寻找。这是苏巧芬特意安排的。她认为妹妹太笨,胆子太小,总是成长路上的绊脚石。之前她们也推演过,苏老四会把钱藏在哪些地方。但是苏巧芳战战兢兢拿着手电筒找了个遍,还是一无所获。
苏巧芬是相信苏老四的钱一定在里面,她也铁了心,一定要让苏巧芳得手,增长她的勇气。一连三天夜里,她们都偷偷潜过来搜寻。最后一次苏巧芬想起细节,苏老四进屋时好像听见凳子挪动的声音,想来应该藏在高处。苏巧芳最后在石墙的一个缝隙里找到了两千多块钱。在她找到的时候,差点叫了出来,那是一种艰难跋涉后的幸福。
苏巧芬摁住她的嘴,道:“你现在知道无所畏惧的快乐了吧!”
在苏巧芳的诉说中,天渐渐黑了。
苏巧芳停了下来,道:“哎,我把话题说远了,咱们还是说说正事。”
李根还沉浸在苏巧芳的述说之中,抓住苏巧芳的手,道:“你这一路走来,太不容易了,我真的好心酸。至于正事,我有打算,我们选择明天凌晨,天刚亮的时候坐船去鸡公山岛,那是最安全的时候。我还是想听你说下去。”
苏巧芳盯着自己被李根握住的手,道:“我这双沾满血的手,你觉得还跟以前做包子的手一样吗?”
李根道:“没有变,沾了血,只是说明它强大了,如果没有它的强大,你也就被毁灭了!”
苏巧芳也抓住李根的手,并吻它,道:“也谢谢你的手,为我扫除最后一个障碍!”
姐妹俩搬到城里,在少年宫路租了房子。苏巧芬在一中,苏巧芳在十中。离开海岛,使得她们过上几天舒心、文明的日子。苏巧芬天生爱干净,会打扮,衣品得体,发型虽是中学生的短发,却能恰好衬出白皙的脖子。即便只是一件白衬衫,她穿起来也韵味十足。与之相比,苏巧芳就朴素许多,允许自己穿过于肥大的衣服,允许自己头发凌乱些。苏巧芬有教训妹妹,让她穿衣跟得上自己,但是苏巧芳说,自己穿得朴素点,邋遢点,有安全感。要不然总是有苏老四一样的眼光投射过来,令她心惊胆战。可以说,这可能是苏巧芳唯一比姐姐聪明的地方。
苏老四的那笔钱,苏巧芳建议,一人分一半。这样另一个人花完了,或者丢了,另外一个人还有。但是这个想法被苏巧芬否定了。她狠狠骂了苏巧芳一顿,说你自己都管不好,还能管钱,你身上要是有钱,连人带钱都给人骗了。苏巧芳争辩说,这不是钱的事,是自己也是平等的,也是有想法的,不能事事都听姐姐指使。苏巧芬说,等你哪天能做出一件事,让我觉得你可以独立生活,到时候再说。现在这笔钱,你就别想了。
苏巧芳哭了一个晚上。她以为到了城里,一个宽松的环境,她可以自主地生活,手上有点钱,放学的时候,可以在街上买零食。但是一个子儿都没有。她不敢说委屈,一说就会被姐姐臭骂一顿。在姐姐眼里,她永远是笨小孩。
苏巧芬天生丽质,又善于打扮,很快引来麻烦。又一伙叫“七罗汉”的小流氓骚扰她,这伙流氓是校内学生和校外社会青年的结合,专门在放学路上挡住学生敲诈勒索乃至调戏。苏巧芬告诉老师,得不到任何帮助,反而激起了“七罗汉”的愤怒,每一次放学都很麻烦。后来,另一个女生婷婷告诉她,自己也受到“七罗汉”的骚扰,后来得到了另一个团伙“南门帮”的保护,“七罗汉”就不敢骚扰她了。婷婷引荐南门帮头领的亮哥,亮哥同意保护苏巧芬,但是每个月要收保护费。苏巧芬没有办法,只好交了保护费,换取上学的安宁。同时她也下定主意,要是毕业了,一定要到更大的地方去。
姐妹俩有钱花的日子非常短暂,好像刚刚享受几天,就戛然而止了。摆在面前的是辍学的可能。苏巧芬脑子转得快,善于想点子,跟苏巧芳摊牌:姐妹俩只能选择一个读书,另一个打工供另一个读书,这样将来才有出头机会。苏巧芬很残酷且不容置疑地告知苏巧芳,这次的机会就让给苏巧芬了。苏巧芳当然不愿意,凭什么好处都让姐姐得。苏巧芬说,我也知道你不愿意,咱们的命运就是这样,只能互相捆绑,一荣俱荣。我有一个办法,我这里有两张卷子,谁得分高,这学就谁上。
那是苏巧芳做过的最后一张卷子。她写完的时候,整张卷子都被眼泪打湿了。苏巧芬很冷静,很严肃地给两张卷子打了分。那一刻,苏巧芳看到了姐姐的眼睛与冷酷,以及不容置疑的固执。
苏巧芳开始了辍学打工的生涯。也是苏巧芬的安排,苏巧芳到一个亲戚那里学做小笼包和烧卖。那时候小生意还比较好做,苏巧芳学手艺蛮快的,能自立门户的时候,收入够养活姐妹俩了。从此,做小笼包成为她的专业。
“你中了苏巧芬的套了,考试成绩当然是她好一点。”李根道。
“我跟姐姐说,要不然我们再去借钱,寒暑假勤工俭学,姐姐没有答应,她认为那根本不能维持。她说,我们俩的命运就是选择题,现在必须是我做出选择牺牲的时候了。那以后,我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什么事都是她拿主意。她越来越强大,我成了她的附属,直到最后,成了她的工具。”
苏巧芳已经泣不成声,李根擦去她的泪水,道:“所以,你现在可以讲讲手臂上的疤痕,是怎么回事了?”
“南门帮”的亮哥,除了收保护费之外,对苏巧芬并没有放过。他邀请苏巧芬去唱歌喝酒,苏巧芬知道不能去。第一,要是被学校知道,肯定要警告甚至开除的。第二,苏巧芬对学习非常用心,去一次肯定来第二次,自己的学习无法保障。但是,亮哥她也不能得罪呀。眼珠子一转,她计上心来。她对亮哥说,自己的学习太忙,绝对是去不了的,妹妹比自己还漂亮,又退学了,可以代替她去。这厢边,她又苦劝苏巧芳,说苏巧芳如果不帮自己,前功尽弃,以后根本没有翻身机会。苏巧芳是害怕这些流氓了,她知道只要一喝酒,自己就会受到羞辱。苏巧芬劝她,你陪他们唱歌,但不要喝酒,喝了就到卫生间吐了,这样他们就占不到便宜了。
苏巧芳含着眼泪,被逼进歌厅。亮哥一伙人喝酒兴致高,但是苏巧芳不喝酒,即便被送到嘴边了,也不张开。亮哥笑道:“我倒是没有碰到过不喝酒的女孩。如果你能经得起这根烟,我就不灌你酒了。”苏巧芳以为是要她抽烟。亮哥摇了摇头,叫她把胳膊露出来,道:“不准叫哟,你要是一叫,就不算了,又得喝酒了。”
亮哥把烟头摁在苏巧芳的胳膊上,苏巧芳含着泪,咬住嘴唇,嘴唇咬出血了,也没有叫出来。刺痛使得她瘫软在地,几乎昏迷过去。亮哥看着被烫伤的新鲜的疤痕,疯狂叫道:“原来真的不喝酒,这个比破处还有意思呀,哈哈哈!”
14
天色刚亮,海面上泛着红光,在水波的作用下,红光粼粼,一派缭乱。
李根租用的船只到达鸡公山岛,岛上一片寂静。两人悄悄上岸,把船系在不显眼的礁石旁。为了安全起见,他们没有经过村里,而是由岸边直接往“布达拉宫”石群。一路上,李根环顾四周,像一匹警觉的狼。岛上作为作案现场,警察在这里做了什么布控,他不得而知,唯一的是要小心。自己的小心也许得到了回报。此刻凌晨,所有的人还在睡梦中,但天色的亮度,并不影响爬山。
由于速度太快,再加上山道崎岖,两人气喘吁吁。李根喘着气道:“也不知道当初你怎么会提得上来。”
苏巧芳道:“我就是力气大,只有一点比我姐姐强。”
“也是这一点救了你的命,所以人呀,还是要有一点长处的。”
不多时,两人到达山腰。巨石如兽群般蹲守此处,如狮如象,如鲸如鳄,在长年的风蚀下冰清玉洁,又有凹洼处雨水渗下,留下斑斑泪痕。
在一块巨石下,苏巧芳扒开几个小石头,浅红色的行李箱出现了。那一瞬间,两人的眼前都一亮。千辛万苦,逃亡,杀人,都是因为这个箱子,它是罪恶的缘起,亦是罪恶的结果。
“要打开看看吧。”李根异常谨慎道。
苏巧芳转开密码锁,确认里面是一沓沓红色的钞票。
“我来提吗?”李根问道。
“你怕什么?”苏巧芳笑道。
李根提起箱子,出了巨石,四周眺望,并无人烟,带头走下去。
“这个钱,目前是没法存银行的,只能先埋在花竹村,以后再想办法!”李根提议道。
苏巧芳点头附和,道:“其实,我希望你能把它带走,至少带走一半。我根本用不了这么多钱,这卷款的事,也是我姐提议的,我稀里糊涂就照做了。”
“我不带走一分,偷渡的话,我有办法。如果有那命的话,我去美国也能东山再起。”
山上下来,是没有路,两人选择了能走的山坳,跌跌撞撞下来。途中,李根还摔了一跤,行李箱滚出去好远。李根好像怕它跑了似的,跌跌撞撞扑上去。苏巧芳叫道:“你慢点,它又跑不了。”李根道:“谁知道呢,煮熟的鸭子飞了,是常有的事!”
他们是到达山脚的时候,发现两艘快艇已经逼近了。在这之前,他们在山坳里走动,树木遮住了视野。这实在是出乎李根的意料。这时候才早晨五点多,怎么会有人出来呢?
这时他看见船上有人向他们招手,并且已经看清楚了船上人的警服,似乎告诉他们一切已被掌控,停在那边等待。
李根完全蒙了。自己的行动天衣无缝,警察是如何得知的呢?苏巧芳更是慌了,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李根第一反应就是拉着苏巧芳往回跑。很显然,提着行李箱影响速度,在山坳里,他把行李箱藏在一个树丛里,加快速度,往另一头海岸那边跑去。由于下山已经耗了许多力气,现在两个人跑起来跌跌撞撞。
尽头是一处断崖。如果是李根一个人,以他的水性,指定是跳下去再说。但是现在拉着苏巧芳,他踌躇了。后面的人马也追到了,有制服的,有便衣的,显然是中了埋伏。李根真的想不清楚哪一个环节出错了。他好奇到甚至想停下来,问一问究竟。
李根询问的目光投向苏巧芳。苏巧芳大口喘着气,摇了摇头,意思是她做不出任何行动了。前有绝路,后有追兵,李根在一瞬间做出决定。他把苏巧芳的头抬起来,吩咐道:“咱们不跑了。人都是我杀了,你是苏巧芬,你都是被我胁迫的。其他都不用说,懂了吗?”
苏巧芳泪水盈眶,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李根举起了双手。
去会议室之前,周幸福跟李安全在走道窗前抽了一根烟。由于案件取得突破性进展,大伙都有点轻松。
“老浦的口供到底是什么?”李安全问道。
“哎,老人家也要有点秘密嘛,跟案件无关,况且我答应他守口的。”周幸福道。
“不管怎么样,他撒了谎,也算妨碍公务了。”
“他精得很,他说原来配合我们查案件,提供那么多情报,已经立功赎罪了。你还别说,我想想,还有道理,要不是他,李根也未必能逮捕。”
警方在搜查苏巧芳屋前屋后,乃至整个村落的标志性地点,一无所获,决定扩展到全岛,苏巧芳姐妹俩活动过的地方,都有可能是其隐藏的场所。老浦作为顾问,透露除了村庄以外,村前的月牙形海滩,是姐妹俩赶海的地方,而山上当地人所说的“飞来石群”,也是姐妹俩曾经玩耍的地方。他们判断,现金一百万,满满一箱子,不能浸水,不能受潮,不能淋雨,应该是在洞穴里比较稳妥。在动用人海战术,以及警犬以及金属探测器,搜查两天之后,终于找到了装着现金的密码箱。打开密码之后,发现了现金。由于不确定是苏巧芳还是凶手留下的,因此决定密码箱原样放置,留下追踪定位器,等待取款的人自投罗网。
会上,局长通报了目前案情的进展。李根被捉拿归案后,态度比较直截,倒是竹筒倒豆子,说岛上苏巧芳是他杀的。杀了苏巧芳之后,他并不明白藏钱的地点,于是胁迫苏巧芬,但是又碰上吴小亮要杀苏巧芬,他就把吴小亮干掉,逼着苏巧芬一起寻找巨款的下落。
这个说法听上去比较合理,但是又让人觉得哪里不对,似乎隐瞒了什么。寻找苏巧芬对质,苏巧芬一问三不知,只说自己被李根胁迫着,什么行动都是李根的主意。特别是,她提出,吴小亮是行长派来杀自己的,那个行长认为自己手上有行长吃回扣的证据,提出拿出来销毁,不然就灭口。这与行长的口供是不符的。那么,苏巧芬又如何知道苏巧芳窝藏巨款的地点呢?苏巧芬说,是李根逼迫她说出有可能的地方。自己以前曾经跟妹妹在山上砍柴时,碰到下雨,曾在石洞里藏过柴火,因此推算出可能藏款的地点。
会议达成两个方案:第一,迅速联合上海警方,对行长进行进一步审讯,逼出真相;第二,苏巧芬口风把得很紧,一定隐瞒了真相。当下派出女警赵芳,卧底拘留所,看看能否掏出苏巧芬的底细。
周幸福和李安全火速往上海,在上海警方的配合下,行动很快取得进展,行长在周幸福的审讯攻势下,终于供出了实情。原来苏巧芬曾经把握了他收取贷款回扣的证据,要挟他继续放贷。而在银根紧缩的背景下,这是不可能的。行长一边拖延时间,一边抓住了苏巧芬贷款中抵押造假的证据。抵押造假成立,会以金融诈骗罪坐牢。行长便叫了心腹吴小亮,也就是办理苏巧芬贷款的业务员,去跟苏巧芬谈判。阮忠华的方案,是让吴小亮与苏巧芬达成共识,用骗贷的证据,换回收回扣的证据。但是如果谈判不成,让吴小亮见机行事。
在周幸福和李安全回来的时候,赵芳的卧底也取得了进展。在拘留所里,赵芳与苏巧芬搭讪,苏巧芬基本不接茬,保持自我的状态,身上丝毫看不出曾在上海滩叱咤风云的女强人的风范。唯一的所得,夜里睡觉的时候,听见苏巧芬说梦话:“要不要小笼包,小笼包……”这让赵芳十分困惑。
周幸福和李安全听到这个消息,十分兴奋,也许印证了他们的某些直觉。周幸福道:“又要去麻烦老浦了。”
老浦那次跟周幸福死扛后,因不配合调查被关了起来。几个小时后,他就想通了,要求跟周幸福单独聊。他告诉周幸福,他撒谎,不是别的,是因为想保护一个女人,细卵老婆。其实当天他和细卵老婆到县城商场,他给细卵老婆去买手机了。细卵老婆的手机进水,坏了,细卵一直不给她买,害得她想孩子了也没法视频。老浦看她平常被细卵欺负,打骂,细卵赌瘾起来就去岸上打牌,渔排的活儿都落在她身上,更没有带她去街上买过一件衣服,哪怕是一个水果,这些抱怨她都讲给老浦听,老浦可怜她,便带她去买了一部手机。老浦之所以不讲实情,是因为怕被误会,要是被细卵晓得了,指定撒泼。老浦最后强调,他跟细卵老婆没任何不正当关系,千万保密。
周幸福与李安全又到渔排上,老浦警觉了起来,狐疑道:“有完没完,又来查什么了?”周幸福提了一袋水果,放在甲板上,道:“怎么就不能来看看你吗?”老浦撇嘴摇头道:“我看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周幸福把李安全支开,压低声音对老浦道:“真的是过来看看你,表扬你。细卵老婆呢,是弱势群体,你能保护她,帮助她,是真男人。对了,他要是有家暴什么的,要给警察报案。”
“什么是家暴?”
“就是被细卵打骂呀。”
“嗨,这事警察能管,不早说。对了,这事你没告诉别人吧?”老浦看来很注重风评。
“你看,我连李安全都不说。”
老浦咧开嘴笑了,“行,没看错你,讲究人!”
周幸福把老浦说得开心了,岔开话题道:“对了,有个事问你下,苏巧芬、苏巧芳姐妹,在外貌上有什么区别吗?”
老浦眯着眼睛,似乎开窍的样子,道:“怎么,又想要我立功了?”
“对呀,你要是能说出来,又帮我们一个大忙了。”
老浦学贼了,道:“这回可不能白说,你得先写个立功证书,我才告诉你,要是将来有什么小把柄被你们逮住了,我还能将功赎罪!”
周幸福笑了,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写了个“立功证明”,递给老浦道:“你可是越来越贼了。”
老浦逐字逐句念了一遍,倍加爱惜地折起来,道:“还不是跟你们学的,一言不合就把我关起来,我也得学会保护自己呀!”
“姐妹俩的身体面容,有什么不同,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老浦想了想,道:“苏巧芬比较洋气,苏巧芳比较接地气,除了打扮不同,其他没什么不同,一般人是认不出来的。”
“整了半天你给我这个答案,老浦你可真够狠的。”周幸福笑道,“你再想想,她们在海岛的时候,你是怎么认出她们的。”
“她爹能认得清楚,我也不大能认呀!”老浦想了想,“现在她爹死了,你问外人,怎么弄?”
“看来瞎跑一趟了,老浦你不给力呀。”
两人开船回来,刚刚上岸的时候,接到老浦的电话,老浦说:“苏巧芳在城里的时候,被流氓头子用烟头烫出一个疤,在右手胳膊,这事她跟我提过。哎,现在不知道这个疤还在吗。”
“那不早说。”
“我这记性,一阵一阵的,哪有那么牢!”老浦道,“我这个记得准,你们快去查吧!”
报恩寺在城北十公里的西山上,如果从宁古路老路走,就在路边,如果从新路走,则在路边往上八百米。
李根是戴着手铐脚镣过来的,身后跟着警察。李安全这次可不敢大意。
“还有想跑的念头吗?”李安全问道。
李根摇了摇头,道:“没有,只想死了舒服。”停了片刻,又道,“上次跑,也不是为了逃命,是怕你找不到真正的凶手。”
“你一直这么小看我?”
“倒不是小看你,是在我眼里,你一直是个意气用事的学生。”李根道,“不是我说你,我还没见过你有过成熟的事,所以不放心。”
“对我不放心。你倒是操心一下自己。”李安全哼的一声。
很快就到了塔前了。这座塔是放骨灰的,旁边柏树环绕,谢秋萍的骨灰就在里面。
这是李根主动提出的。在审判之前,他要来谢秋萍这里道歉。李根说,这种负罪感一直埋在自己心里,是自己想死的真正的源泉。这也正合李安全的意思。李安全说可以,他去办这个手续,但是李根的道歉必须在谢秋萍的父母面前,也算给两个老人一个了结。
等待片刻,谢秋萍父母的车就到了。出事的时候,李根曾经见过老谢夫妇,那时候李根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他们的面容。如今再看,面容极其陌生。
李根朝他们跪了下来,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以前不敢承担责任,现在要真诚地向你们道歉,向谢秋萍道歉。我之所以把李安全和谢秋萍罚站在讲台上羞辱,完全是因为我自己爱情受挫,心理扭曲导致。正常情况下,我在私底下做他们的思想工作就可以了。这件事一直埋在我心里,也可以说,是我走向毁灭之路的根源。我向您二老道歉。如果真的有魂灵的话,我在九泉之下会向谢秋萍道歉的。”
谢家父母是良善之人,这些年已经接受了事实,也接受了李安全每年的问候。旧事重提,一番肺腑之言,不禁让两人老泪纵横。老谢扶起李根,道:“这么多年,我们也认了,你也别自责。这些年我也不怪别人,怪gQ3y5h9izTX9CaQIGt6WmJ13UpLbgRqnNvlw5UCcCOc=就怪自己,没有教育好女儿,这种事情,为什么要采用极端的手段,真是傻呀!”谢母哭道:“你别说女儿傻呀,她那么乖,如果没有那件事,现在不知道是个多聪明的人!”
李安全静静地看着,闭上眼,一些以往的秘密在他内心翻滚。他的嘴唇颤抖起来,脸色绯红,像中暑了一样感到头晕,恶心。他走到谢秋萍父母面前,道:“我想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每次我想告诉你们,却没有勇气。它也是我的心魔,让我成为一个被情绪控制的恶魔!”
当年,李安全和谢秋萍被李根罚站在讲台上,当着全班同学羞辱。李安全趁着李根唠唠叨叨讲大道理的时候,在谢秋萍耳边教唆道:“你假装跳楼,装得像一点,他就不敢再告诉我们家里了。”谢秋萍听话,一头往走廊撞去。那围栏是年久失修,连接处已经腐朽,竟然连同栏杆坠落。
李安全道:“我一直希望李根能在你们面前认罪,以为这样我就可以摆脱罪恶感,但是不行,今天是我把真相说出来的时候了。我真希望你们能打我一顿。”李安全跪在谢家父母面前,希望能接受他们的打骂,但是能给予他的,只有哭泣。
报恩寺往生塔前,天上一片乌云散去,午后的阳光照在柏树前,一时异常刺眼。
回来路上,李根心静神宁,他感觉所有的事情已经完了,了无牵挂。
李安全道:“你不准备为自己申诉吗?”
“有什么好申诉的,一切都是罪有应得。”李根满不在乎道,“安全,你今天让我刮目相看,能够面对自己的心结,这是成为一个男人的标志!”
“行,你的这肯定,我收下了。哎,你能为一个女人献身,虽然是犯法行为,我也是对你刮目相看了。”
李根没有说话,在车中沉默良久,恳求道:“把窗户打开一点,让我吹一下风好吗?”
李安全把窗户打开一条缝。窗外是稀疏的树木、田野,以及漫山疯长的芒草,一切都欣欣向荣,享受着日光、雨水和风的洗礼。
李根道:“安全,我最后求你一件事。苏巧芳没有亲人了,没有任何依赖,你一定要帮我找个好律师给她辩护,她所有的行为,都是正当防卫。她不那么做,她就没命了。你知道吗,她的人生理想,不过是骑着车子去卖小笼包,然后带着自己的孩子去逛商场。是个男人,都应该帮她实现愿望!”
李安全没有回答,背过身去擦拭一下眼角。前面的路上车多了起来,司机拉起警笛,呼啸前行。
责任编辑:徐晨亮 石一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