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障碍
2024-10-10黄梵
作者简介:黄梵,1963年生于甘肃兰州。毕业于南京理工大学飞行力学专业,后留校任教。已出版《第十一诫》《月亮已失眠》《浮色》《南京哀歌》《等待青春消失》《女校先生》《中国走徒》《一寸师》《意象的帝国》《用绳子弹奏》《人性的博物馆》等。曾获紫金山文学奖、钟山文学奖、金陵文学奖、北京文学奖、西部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芳草》汉语双年诗歌十佳奖、博鳌国际诗歌奖等。作品被译成英语等十余种文字。
一
老温的手又大又粗,隆起的指关节和厚厚的手掌,充满握斧子、拧扳手需要的那种力量。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却最在乎书。他常为书忙得不可开交,觉得如果要给书献一份礼物,最好的礼物莫过于书架。从他决定自己做书架,到把父亲遗留的书全部上架,整整忙了一年。做书架是他读书计划的一部分,他想给自己创造一个克服阅读障碍的新环境。
把书都安顿到书架上的那天,他设法庆贺了一番。他给自己做了一盘三文鱼刺身,取出一瓶搁了十年的茅台酒,斟满一杯,对着满书架的书,心里念经似的,道出了心愿:恳请各位大师不吝赐教,为愚徒指路!
他一直不明白,别人喝酒是越喝越困,他从来都是越喝越兴奋。有人猜测他之所以从未醉过,可能是体内有东亚人没有的解酒酶。当他把盘中餐一扫而光,酒足饭饱,觉得自己的精神像从蒸汽火车冒出的蒸汽,要直冲云霄了。他认定此时万事俱备,已攀上巅峰的兴奋,正适合用来对付阅读障碍。他来到书架前,像将军检阅部队那样,从一头徐徐走到另一头。好家伙!父亲遗留的书,足足摆满了十一个书架。他给自己将要买的书,也预留了一个书架,准备摆些与众不同的书。
他对父亲留下的书,心存敬意。光看书名,都是他也喜欢的。兴许对人世感到迷惑不解,父亲把全部热情投入了历史书。早有口碑的全套《史记》《汉书》《后汉书》《资治通鉴》“二十四史”等,占据了书架最显眼的位置。老温过去总忍不住用那双大手,去翻动它们。他为读《资治通鉴》,做过数次努力,均以失败告终。每次把书捧在手上一动不动看封面时,他最为激动。“资治通鉴”四个大字,把他的心撩拨得厉害,光是司马光的传说,就让他对司马光的书充满神往。翻到目录页,他感到略微眼花缭乱,那些字像窗外河堤上的山桃草,他呼出的气像风,仿佛正把它们吹得左摇右荡。他设法让眼睛盯着第一卷的第一页,看完第一页,待目光转到第二页,他诧异地发现,自己已不记得第一页说了什么。读第二页时,他再也做不到逐行阅读了,目光变成了跳远运动员,恨不能一次多跳过几行。他感到了沮丧,一目数行令他完全看不懂内容,不等目光扫完第二页,理解力已溃不成军,他只好难过地把书合上。每次等不到读第三页,他就开始打哈欠,睡意如猛虎扑来。父亲还留下了一套白话本的《资治通鉴》,为了避免重蹈覆辙,老温曾尝试从第二本读起。他要把读第一本的未竟之志,放到第二本上碰碰运气。第二本是《资治通鉴》第十三卷到第二十七卷的内容,从汉高后元年讲起。待他看完第十三卷的第一页,脑中只剩下了“元年”两个字。他沮丧地,开始用目光在第二页上跳跃,待强撑着用目光扫完,他几乎坠入了梦乡……
老温喝过酒的脑袋,像淋过雨一般清醒,他巡视着书架上的书脊,当目光触到蔡东藩的全套历史演义书,他会心地笑了。是啊,他常听父亲议论蔡东藩的书,说切不可被书名中的“演义”二字误导,蔡先生向来不虚构历史,务求事事确凿,惟语通俗,用小说体写史而已。老温把父亲最后一句话听进了心,他对小说的魅力坚信不疑,暗暗把这套书留作克服阅读障碍的突破口。他知道,经过无数次阅读尝试的失败,他需要一个重振旗鼓的时机。
现在,他看见这个时机正向他招手。他随手从蔡东藩的书中,抽出了一本,是《两晋演义》。他不打算在沙发上坐下来,相信站着有利于保持清醒。《两晋演义》前两页讲的,是杂胡乱华的概况,大约比较空泛,用不着刻意记什么,他竟有所突破,哪怕磕磕绊绊,好歹进入了第三页的阅读。第三页开始讲魏主曹髦,因“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决定亲自讨昭,哪想路遇贾充带数百人,来阻挡曹髦乘坐的车子,贾充即将寡不敌众时,恰逢成济带兵路过,成济问为何事相争?贾充厉声道:司马公豢养汝等,正为今日,何必多问!成济听罢,立刻手起戈落,将曹髦刺死在车中。老温觉得这段历史比小说还惊心,看来历史助他顺利进入了第四页。读到司马昭召集群臣商议后事,陈秦提议杀贾充,向天下人谢罪,没想到司马昭却嫁祸成济,将成济斩首,且灭他三族。天晓得,这么惊心动魄的历史,为何蓦地让老温打起盹儿来。他无法保持直立,身子已经倚向书架,脑海里漂浮着成济的形象,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几声打鼾引发的腭垂振动,惊醒了他。他发现自己靠在书架上,双手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捧着《两晋演义》。他庆幸自己是在家里,不在书店或图书馆。正因为有这样的懊恼,他一般不去书店或图书馆,生怕自己翻书时会像刚才那样睡着,丢人现眼。这也是他不去书店买书的缘故,宁可守着父亲的那些繁体字旧版书。
没过多久,老温又郑重其事试了一次。他在书架前踌躇半晌,慎重抽出了一本《清史演义》。读前三页跟上次一样,虽然磕磕绊绊,还算顺利。转入第四页,哪怕他竭力保持自己的意识,明明看起来是书房的屋里,却出现了松软的沙漠。他忍不住试着走上沙漠,脚刚踩上沙子,却发现沙子下面是空的,他一脚踏空,扑倒在地。醒来,发现自己趴在地上,书已甩出老远。他把书捡回来时,看见封面撕开一道大口子,弧形的,几乎横贯封面。这道口子分明也撕在他的心上,隐隐作痛。他放心不下,立刻忙碌起来。
他很少再做裱糊的活儿,可是工具材料一应俱全。比如,他觉得自己需要常备糨糊,就定期用面粉、糖、醋、水,熬制一种适合做纸艺的糨糊。他打开冰箱,取出一瓶糨糊,用剪刀从白纸上,剪下比口子稍长的纸条,用粗大的指头蘸满糨糊,再往纸条上涂抹。他心细手敏,在别人手里不易驾驭的弧形纸条、张牙舞爪的口子,却对他的粗大手指言听计从。口子两边的封面,又严丝合缝地合为一体。若不留意,根本看不出封面曾经撕开过。只是,当他用指头蘸着冰冷的糨糊,那些早已消失的冻伤记忆,等不及地从深藏的指骨里,一下蹿了出来,令他有几分恍惚。他坐在桌边,开始坐立不安,仿佛又置身在小时糊火柴盒的某个冬天。
二
他从上小学开始,放学回到家里,二话不说,就得跟哥哥、弟弟一起糊火柴盒的内盒。三人组成一个小流水线,分别完成糊内盒的三道工序。他做第一道工序“打条”:将纸条摆好,涂刷糨糊,再将小木条粘在标出的位置,取下,交给弟弟做第二道工序“圈盒”。弟弟用左手拿着粘好纸的木条,右手沿木条捋纸条窄边,将木条对准,圈起弄成盒状,再交给哥哥做最后一道工序“封底”。哥哥把圈成形的内盒,套在模上,模上已放好一块木底片,哥哥用双手把涂着糨糊的纸边按下,粘牢木底,再将两端纸边按下,按实粘牢,糊内盒的三道工序就算完成了。
老温最怕冬天糊火柴盒,屋里冷得跟户外差不离。母亲想出一个法子,来缓解三兄弟身上的彻骨之寒。她倒一盆热水,搁桌肚下面,让三兄弟把脚都伸进盆里温着。要干活儿的手,就没这福气,还得去蘸冰一样冷的糨糊。本来老温的手匀称,手指修长,很适合弹钢琴,可是命运让这双手找到的不是艺术,而是让手越变越粗的活儿。经过无数次的冻伤,老温的指关节已凸成疙瘩模样,像糖葫芦一样串在手指上。一到数九隆冬,他的手就红肿得像肉包子,冻疮如甲虫爬满手背。红肿的手指,一旦沾上冰似的糨糊,如受酷刑。老温的手指常冷得失去知觉,不觉得那是手指,倒像冻在他手上的几根冰棱。
屋里是争分夺秒的气氛,得尽快完成每天糊一千个火柴盒的任务。当时,糊一万个火柴盒,能挣七元。母亲给三兄弟规定的任务,是每月务必糊三万个火柴盒。自从父亲被人陷害,判刑入狱,没有工作的母亲,只剩这个法子来让一家人勉强度日。老温起先还想兼顾学业,盼着早点儿糊完,去做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可是糊火柴盒的活儿,很快露出了它的专横,糊完一千个火柴盒,至少要四五个小时,没等糊完他已筋疲力竭,头跟鸡啄米似的,屡屡犯困。每天完工,他只剩爬上床的力气,那点力气只够他去梦里做家庭作业。
老温的学业随之陷入困境,无暇练习,不但令他听的课在脑中一片模糊,理解力也溜之大吉。这个局促不安的孩子,虽然心有不甘,仍不得不做出一个重大决定:课文内容可以一概不顾,但他必须认得字。认字,对其他孩子轻而易举,对老温却尤为艰难,他只能用上课时间来记住那些字。上学或放学路上,他总是让眼睛留意街上那些标语、匾牌、门头等,那些硕大的字,常让他在犹豫之中,蓦地爆发出惊喜——他又认出了课本中的几个字!后来,他想把糊火柴盒的时间也利用起来,就把旧报纸铺在桌上,边涂糨糊边认报纸上的字。每过一阵子,觉得那张报纸不新鲜了,就换一张新报纸铺上。
多亏那时的课本没什么像样的内容,学校又不看重考试,他总算混到中学毕业,分配到纺织厂当工人。说实在的,读书这十年,他只全力做了两件事:糊火柴盒和认字。他真比班上那些时间宽裕的同学认的字还要多。亏了有父亲的那些旧版书,他除了认简体字,也认繁体字。说来神奇,光凭繁体字的字形,他就能轻易看出对应的简体字。只是这套认字法,给他留下了一个遗憾,他只会认繁体字,却不会写。光凭图形认字这件事,让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有图像方面的天赋,他暗暗记在了心上。他是纺织厂的保全工,工作琐碎繁杂,一切会造成生产出岔子的水电机械等问题,都是保全工该解决的,他要保全每道生产工序不出问题。一天下来,筋疲力竭的程度,比糊火柴盒好不了多少。
一天傍晚,他下班骑车回家,尽管精疲力竭,还是没法克制小时养成的习惯——喜欢盯着路上一切有字的东西看。路过一家单位的墙报时,他只扫了一眼,就不由自主地刹住车子,墙上有《南京日报》!谁也不知,那么爱认字的他,因为糊了十年火柴盒,早已落下阅读障碍。任何书,他只能读完第一页,读到第二页就昏昏欲睡。唯一的例外是读报纸,他可能心理上可以把报纸,永远看作是书的第一页。
他扫视着各篇文章的标题,突然发现报纸一角,有一则豆腐块似的南艺夜大招生公告。他死死盯着那个豆腐块,觉得这则公告事关自己的未来。他虽然记性很好,为了万无一失,还是把公告里的单位、招生关键内容,默记了十来遍,直到觉得完全灌进了脑子,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三
糊完封面的第二天下午,老温直挺挺坐在二楼工作间,像往常那样,按部就班,继续创作钢笔点画。老温刚退休一年,可能长期过着极自律的生活,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十来岁。他一边用钢笔朝画布上点着墨点,一边不时扫一眼电脑屏幕上的照片。与看书截然不同,只要是看图像,他可以五六小时盯着图像,没有一丝倦意。他并不想成为一个画家,却坚持画钢笔点画,画了三十多年。他很感激钢笔点画代替文字,把一切心里想说的话,都化作钢笔墨点说了出来。只有他知道,那些墨点不再是墨点,皆是图像的寓言。
三十多年前,那张《南京日报》让他抓住机会,考上了南艺夜大工艺系产品设计专业。有个日本老师讲黑白用器画时,讲到了钢笔点画。他第一次接触钢笔点画,就爱上了,再也不肯释手。三十多年来,他不曾违背学点画的初衷,从来没有偏离写实的形象。一些朋友不知内情,老是劝他画点儿抽象画,他一概装作没听见。谁人能知,自从他有了阅读障碍,图像是他唯一能依靠的精神拐杖。
父亲遭诬陷入狱后,再艰辛的生活也没让他哭过,更没有疯掉,他自认是认字和看小人书救了他。他央求母亲给他买过两本小人书,以此作为换书的资本,几乎换遍了他认识的所有学生。小人书成了他唯一能读下去的书。说来神奇,每当他读小人书上的文字,读得稍皱眉头,眼皮稍有要垂下的倦意,他只需把目光投向小人书上的白描画,那些画就像战鼓,立刻擂得他精神抖擞,双眼圆瞪,再无倦意。这样一来,小人书上的那些白描画,就像一个孩子戒不掉的奶嘴,哪怕有一天成人了,仍忍不住偷偷含在嘴里。上中学以后,没人相信他衣兜里仍藏着小人书。上课时,他常借口肚子不好,溜去蹲厕。难以置信,那是他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光。他掏出小人书,一幅接一幅的白描画,让他有了无限耐心,让他宁可在臭气熏天中,一直待到下课铃打响。中学期间,他没法再用小人书去换小人书,就索性一遍又一遍看仅有的几本。时间一长,他倒看出了一些线描的技法,便开始用铅笔试着去临摹。没想到,他自己都惊呆了,他画得还真有些传神。可能那些线条被他温习了千百次,已悄悄流淌在血液里,就等着铅笔来唤醒,令它们在纸上复活。有一天,放学回到家里,他兴冲冲向家人展示了上课画的铅笔画,母亲看得直摇头,忧心忡忡地嘟哝:将来靠这个可吃不了饭哪。哥哥和弟弟却又惊又喜,扯着嗓子嚷嚷:哇塞,你是个艺术家耶!他兴奋得不知所措,却竭力镇定地说:其实这也没啥了不起。哥哥和弟弟的由衷称赞,让他忽然明白,等将来有一天上班了,他业余该做什么——应该画画!
老温看着电脑屏幕里的男人照片,心里开始有异样的感觉。这幅男人钢笔点画,他已画了两周。按照惯例,他用这幅画迂回表达的是父亲。照片上的男人完全不像父亲,倒像他想象中父亲应该有的样子:大胡子,双眼充满怒气,像摩西一样,已把智慧和强力合为一体。生活中的父亲,完全是另一副样子:瘦削,没有胡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不过,他心里清楚,光父亲心里的那种骨气,就当得起用摩西一样的人物来表达。今天,他打算把画像的面容再修饰一番,当他修饰到男人的眼睛时,蓦地有点自持不住。男人双眼里的怒气,让他对父亲的愤愤不平,感同身受。这么多年来,父亲受冤的事,就像地窖里的旧物,他故意盖上地窖的盖子,不去触碰它。时间一长,他竟有遗忘的平和感。没想到,那些款款点在眼睛上的墨点,蓦地失控,变成了他眼里的泪珠,令他大吃一惊。
泪水在男人的世界,是不受欢迎的。自从他有了糊火柴盒的生涯,他就命令自己要成为比父亲强大的男人,避免遭受父亲那样的不公。他真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络腮胡,双手粗大,肌肉男,双眼圆瞪时,眼里有审视人的严峻。他以为大功告成了,可以一辈子不哭,永远保持男人范儿。没想到,那些不经意点出的墨点,会把他拖入内心最隐秘的柔软地带。他突然放下钢笔,痛哭起来。断流了几十年的泪水,原来都积在心里的某处,这会儿趁着决堤都涌了出来。
他发现,哭真比不哭要好,哭完,浑身的经脉都通了。他两眼直视着画,觉得这倒是掀开地窖盖子的好时机。他起身走向楼梯,还没到三楼的储藏间,已闻到一股灰尘的气味。有一只檀木箱,跟着他的时间最长,却用得最少,里面有父母的物什,他打开的次数屈指可数。此刻,灰尘像一袭白婚纱,浪漫地罩着檀木箱,仿佛在弥补母亲结婚时没有婚纱可穿的缺憾。他从箱底翻出了父亲年轻时的照片,父亲长得瘦削,穿着翻领白衬衣,却精神抖擞,眼神咄咄逼人。照片背面写着“南京,1962年”字样。那也是老温出生的年份,再过十年,父亲就遭人暗算,锒铛入狱。
四
父亲原是南京某工厂的副厂长,人称温伯,为人正直,从不以权谋私。1972年应上级进驻学校的要求,赴一所乡村中学当工宣队指导员。他一向信任学校的老师,和他们成了朋友。有个男老师叫张郎,教政治课,与温伯走得很近,常隔三岔五找温伯聊天。有时还拉着温伯去镇上唯一的饭馆,喝一碗肉片汤。在肉很稀缺的年代,肉片汤已算打牙祭的佳肴。等两人已无话不谈了,有一天,张郎神神秘秘来找温伯,说有要事找他,拉他去河堤上走走。温伯那天胃有些不舒服,还是忍着难受,跟张郎去了河堤。
来到堤上,张郎向身后看了看,见没人,才开了腔。说自己从小的梦想,就是进城当工人。一想到工人,就有神圣的感觉,那才是当家做主的工作。可眼下他不但屈就乡下,还只能当“臭老九”。表面上学生称他为老师,心里指不定有多鄙视他呢。他兜了一圈,总算把话引到了关键处,他开始恳求温伯,“我想来想去,只有你能帮我跳出农门,实现梦想,你是我前世修来的贵人,我俩一见如故,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我知道,招人进手表厂,对你只是举手之劳,还请温伯看在朋友的分上,务必帮这个忙……要是将来进了手表厂,我一定为你做牛做马……”
张郎的一番表白和恳求,把温伯弄得十分尴尬,温伯不得不把眼睛闭上,好好想一会儿。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让他对张郎的友情产生了误判。对了,他想起来了,张郎是学校业余话剧团的演员,有演戏的天分。张郎笑起来会让人觉得,那笑纹里的真诚仿佛会延绵一生。温伯就是被张郎第一面的真诚打动的,加上张郎握手有劲,给温伯留下了好感。他记得和老师们握了一圈,只有张郎的手有握力,其他老师的手都软绵绵的,要么就蜻蜓点水,触碰一下就缩回去,给人饿了一天没力气或没有诚意的感觉。温伯想到这里有点后怕,莫非从张郎下力握手的那一刻起,之后的一切交往,都是张郎为达成“河堤谈话”进行的事先铺垫?
温伯花了很大心力,才从张郎营造的氛围中挣脱出来。有一刻,他几乎接受了张郎希望他扮演的角色——贵人,帮助张郎从“农”字打头的人,升格为工人阶级的一员。温伯甚至想,把乡村教师张郎招进厂里,也算得上是给厂里做贡献,毕竟那年头的工人,知道勾股定理已算有文化。他直视着河水,心里承受着折磨,一方是已经建立的友情,另一方是他视为立身之本的做人原则,双方在他心里鏖战了十多个回合,末了他惊讶地发现,若无做人的原则,自己死的念头都有,他实在不愿活成没有原则的行尸走肉。
“我们的关系再好,厂里的事还是得公事公办,我不能走后门把你弄进厂里。”
温伯的话一出口,张郎的表情就变了形,那一直微笑的脸,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他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有点结巴地嘀咕道:“怎么……你……你一点忙都……都不肯帮吗?”
温伯边走边垂眼皮看着地面,咬咬牙说:“违背原则的忙,我不能帮!”
张郎有点不高兴了,“我倒想知道,把我弄进厂里,究竟违背哪条原则?”
温伯酝酿了一下该怎么说,“我虽然管人事,但做事正派才能服众,现在厂里不缺人,每年只招老职工的孩子进厂,算是照顾。我把你从大老远的乡下弄进厂里,手表厂还不开了锅?我以后还怎么服众?再说,我也不允许自己这么干。”
“你就放自己一马嘛,下不为例,看在朋友的分上,只此一次,行不行?”张郎眼巴巴地看着温伯,样子都有点可怜了。
“不行!”温伯声音不大,却不容商量。张郎如同被温伯打了一拳,不由得朝前踉跄了几步。张郎扭头盯着温伯,看了好长时间,好像已经不认识温伯了。他竭力压着心里的恼怒,再次试探性地问温伯:“你总不能眼睁睁看朋友烂在这里,对吧?请你看在朋友的分上,务必帮这个忙,好吗?”
温伯几乎没有停顿,先把头向上扬了扬,马上摇起头来,直摇得两腮从嘴里挤出一连串“不不不”。
张郎感到了绝望,怒火冲口而出:“老温你他妈真没良心,老子光请你吃饭就请了无数次,你真没劲……”话没说完,他就冲下了河堤,一溜烟消失在林荫道里。
温伯看着张郎消失的地方,早已忘了胃疼。他站在堤上思量了好久,最终认定自己没错!
过了一天,温伯心里已经有谱儿了,他打算请张郎吃一次大餐,一来还以前张郎请肉片汤的人情,二来缓解两人的紧张关系。温伯找到张郎,张郎劈头就问:“吃完饭,还帮我忙吗?”
“不行!”
“那我就不吃这个屌饭了!”说罢,扬长而去。
又一天的午休时间,没想到张郎跑来找温伯,张郎没再谈帮忙的事,只问温伯如果请吃饭,他张郎能否叫几个朋友?温伯心里倒真高兴,高兴这顿饭能大大改善两人的关系,“当然可以,你多叫几个朋友吧!”
下了班,温伯到达约定的饭馆时,张郎已和二男一女,直挺挺坐在桌边等他。他注意到有个男的肩上挎着一架海鸥牌相机。他的第一反应是,张郎想让这次吃饭的人,一起合影留念。张郎真这么做了,等菜上来还没开吃,张郎就提议合影。拍照片时,张郎把那女的推到温伯跟前,介绍说是他的学生,刚工作不久,请温伯多多指导。温伯发现那女的还是个姑娘,约莫十八九岁,紧张得双手攥着拳头。酒过三巡,温伯开始头晕目眩,感觉他们喝的当地老白干后劲十足。张郎和三个朋友斟满酒杯,一轮又一轮起身来给温伯敬酒。温伯只记得最后的一幕,那姑娘和他碰完杯,站着等他先喝,他一仰脖子喝完,还没看清那姑娘喝了没有,就双腿一软,眼前一黑,倒在桌上睡着了……
当他被一阵吵闹声惊醒,发现自己已经在床上,有一屋子的人围着看他。他和衣卧在床上,却露着腚,外裤内裤已经褪到膝盖处。那姑娘低头坐在床沿,双手捂着凌乱的上衣,泪水涟涟。
张郎一伙把温伯扭送到派出所时,温伯已百口莫辩。公安拿着张郎赶洗出来的相片,只问温伯,相片里的男子是否是他。他看着相片,心情不能平静,只见自己露着腚,趴在姑娘身上,手已经伸进姑娘的上衣里,上衣纽扣还被扯掉了几颗。他大喊冤枉,说这是张郎设的圈套,故意陷害他,他什么也没做。公安冷冷地看着他,语气不容置疑,“我只认物证,这张照片就是物证!”
那年头,他的种种申辩,都敌不过那张陷害他的照片。他被判定强奸罪,服刑七年。
五
几天过去,老温心里还在隐隐作痛,他决定暂时不碰父亲的书,但心里还是牵挂着那个阅读障碍。还有别的办法吗?他看着那个预留的空书架,觉得找一些别样的新书,说不定也是解决之道。可是去书店大海捞针,对他是难上加难的事,他怕还没找到想要的书,就坠入了梦乡。
一天下午,画家林彬和黄梵夫妇相约去牛首山河河堤散步,路过老温家时,林彬酒瘾犯了,就带黄梵夫妇径直闯入老温家。门厅墙上挂满的木工工具,引起了黄梵的注意。他发现,工具下方的一排橱柜,每个抽屉和门上都贴着标签,注明里面是什么物品。萧澜是天生的女主人,热情邀请林彬和这对陌生的闯入者,进门喝咖啡。席间,萧澜聊到老温的身世,和他的阅读障碍,黄梵扭头问老温:看橱柜上的那些标签,也会头昏吗?老温以他惯有的沉稳,认真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会。
黄梵似乎有点兴奋,继续问:“你买东西看价格清单,是不是也不会头昏?”
老温又让问题入了心,似乎困难地排除杂念,蓦地发现了真相,“咦,还别说,真是这样!以前在纺织厂当保全工,我看表格、清单、说明书甚至薄本的工具书,都没有问题。我最怕的就是书里的概念,还有因果、逻辑关系。反正我看见物品或物品名称就兴奋。”
问完,黄梵心里有底了,他建议老温找梁锋的长诗《工具诗》来看,说里面有大量清单,文学作品兼有工具书的属性,非《工具诗》莫属。
老温还像往常那样,与林彬喝酒喝到六分醉。客人走后,他坐到画室的扶手椅上,看着他一直摹画的男人肖像,不再感伤了。男人肖像在他眼里变了形,成了他并不认识的梁锋。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天亮了,就来到客厅里。他惊诧地发现,长条桌上居然有一本《工具诗》,莫非是黄梵悄悄留给他的?他一把将书抓在手上,几乎夺门而出。腕上的手表显示,已到了清晨出门散步的时间。他沿河堤走完一小时,不顾有点儿疲惫,在河堤上的长椅上坐下来,打开了书。
真的很神奇,不仅是因书里大部分内容是清单,而且他还破天荒可以一直往下读。那些列着铅笔、练习本、钉子、火柴盒等物品的长长清单,刚开始与他过去看的工厂清单没什么不同,可是读着读着,当他意识到这是诗人写的诗,这么多物品的名称,就渐渐合成一个想朝他说话的整体,他无法确定它想说什么,但分明感到它要说的不是物品本身,仿佛有很多别的意味可以说,这令他着迷不已。莫非他歪打正着,闯入了“看山不是山”的境界?他想,以前他读不进去的那些历史书,缺的正是这样的入口,他居然在一本诗中找到了。这么说,是诗帮他克服了阅读障碍?他简直喜形于色,至少他有了一本可以不让他入睡的文学书。
读着读着,他坐不住了,迫不及待想把好消息告诉萧澜,就起身疾步往家里走。到了家门口,才发现没带钥匙。他用力敲门,屋里没有回应,就敞开嗓子朝门里喊:萧澜,萧澜……最后一嗓子总算有效果,他听见萧澜大声问他:老温,你怎么啦?老温,你怎么啦?醒来,他发现自己还坐在扶手椅上,萧澜正在摇他的手臂。他羞愧难当,没有说话,见窗外已经大亮,就嘀咕说出去散步,轻手轻脚下了楼。
他来到河堤上才真正清醒。河水的涟漪像玻璃碎碴闪闪发亮,清晨的空气是他心里最妙的作品,他能感受到它的美、清新、纯粹,甚至它穿过鼻腔的喃喃低语,但他永远看不见它,它永远保有神秘。他破天荒先在长椅上坐下来,打算坐到心定,再起身散步。现在,他只能想象梁锋的《工具诗》,竭力回想梦里读过的那本书,他想逐一触摸涌动在书里的那么多意味。
责任编辑: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