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荷华日记
2024-10-10迟子建
作者简介:迟子建,女,1964年生于漠河。1983年开始写作,已发表以小说为主的文学作品六百余万字,出版有百部单行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伪满洲国》《越过云层的晴朗》《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群山之巅》《烟火漫卷》,小说集《北极村童话》《白雪的墓园》《向着白夜旅行》《逝川》《清水洗尘》《雾月牛栏》《踏着月光的行板》《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散文随笔集《我的世界下雪了》《也是冬天,也是春天》等。曾获得第一、第二、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澳大利亚“悬念句子文学奖”等文学奖项。作品有英文、法文、日文、意大利文、韩文、荷兰文、瑞典文、阿拉伯文、泰文、波兰文、芬兰文等海外译本。
编者按: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由华裔作家聂华苓和她的丈夫保罗·安格尔于1967年创立,旨在增进世界文学交往,并按年度邀请各国作家造访爱荷华大学,开展一系列交流活动。自改革开放起,中国作家萧乾、王蒙、艾青、丁玲、茹志娟、王安忆、徐迟、谌容、张贤亮、冯骥才、汪曾祺、苏童、余华、莫言、刘恒、迟子建、毕飞宇、格非等数十人先后受邀参加该项目。本文是迟子建于2005年访问爱荷华期间的日记节选,其中提到的小说《第三地晚餐》发表于《当代》2006年第2期。这组日记中除了有作家在异国的见闻、感触与思绪,也深情记述了她与聂华苓之间的友谊。聂华苓女士今年已九十九岁高龄,仍居住在风景如画的爱荷华山上那座红房子里。
昨日到爱荷华。在芝加哥转机时,我用半生不熟的英语去转机处问询,之后坐了两站机场轻轨,重新安检,顺利找到了去往锡达拉皮兹的登机口。
爱荷华大学亚太研究中心的东望先生接到我和刘恒,驱车到达爱荷华时,已是午夜。聂华苓老师迎出门来,她八十岁了,但体态轻盈,热情明媚,我们一见如故。她特别备下接风的鸡汤面,长途旅行的疲惫,被这碗面抚平了。
今天和刘恒再到华苓老师家。华苓老师说,苏童告诉她我能喝点酒,于是开了一瓶白兰地。我们饮酒聊天时,只见鹿从窗外的山坡轻轻走过,一只,两只,三只,都是幼鹿,精灵精怪的,第四只出现的是公鹿,它的犄角看上去像闪电。华苓老师说鹿很久不来了,看来我们很幸运。
从华苓老师家出来,夜已深了。我和刘恒散步回山下的Awan House。碰见几个年轻人,东摇西晃着,看来喝多了酒。
爱荷华空气清新,夜晚湿气浓郁一些。
8月25日
睡得踏实,醒来得早。
早饭后,带着王安忆嘱我带给华苓老师的书,沿着爱荷华河,试探着去找华苓老师家,边走边赏风景。大约半小时后,终于看见了山坡上的红房子。想到没有预约,贸然登门不礼貌,到了门口,我掏出手机,准备打个电话。但华苓老师已从书房的窗口发现了我,迎了出来。我们在一起谈天说地,不时哈哈大笑。她说正月出生的女人笑声都响亮。
华苓老师知道我喜欢音乐,特别转录了几盘CD送我,肖邦、柴可夫斯基、莫扎特、马友友的大提琴等,还特别准备了一个简易唱机,午饭后驾车送我回来,将它们一并带上。
下午东望夫人带我和刘恒去了两家商场,我们买了些生活日用品。我还买一束红粉相间的鸢尾花、一盆金黄色的雏菊。
房间有了音乐,有了鲜花和水果,我觉得一个女人该有的享受都有了。
8月26日
睡得不太好,看来还是有时差问题。读安忆的《遍地枭雄》,好看。
从窗前向下望去,是静静流淌的爱荷华河。河面上凫游着野鸭和天鹅。靠近Awan House的有两座铁塔,有六七十年的历史。
晚上穿上新买的运动鞋和Gap T恤去散步,走了一小时。看见夕阳下草地奔跑的野兔和松鼠。野兔褐色,尾巴尖是白色的,看上去好像在屁股那里挂了一块遮羞布。
8月27日
睡好了。起床后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即将出的单行本《伪满洲国》写“跋”。两个小时写好,誊完。中午华苓老师接我和刘恒去一家河上餐厅吃自助餐,我将稿子带上,请华苓老师帮着传真。
那家餐馆原是一个电厂,闲置后,利用原有空间和设施,加上现代的设计,改造成一个风貌独特的餐馆。房梁上纵横的红色钢管上吊着一把把蒲扇,仿佛自带清凉。
8月28日
国际写作中心(IWP)今日正式开课。担任我们翻译的小蒋,是北大外文系的硕士生,文静秀气,如今在这里读博。她先带我们熟悉周围的环境,餐厅、洗衣房、健身房、书店、小超市、信息中心等,然后大家步行去IWP。
国际写作中心的房子简洁而现代,来自不同国家的作家聚集一堂,各自介绍。有德国、澳大利亚、匈牙利、以色列、奥地利、哥伦比亚的作家,也有近邻韩国、日本、越南、缅甸的作家。在那儿吃过简单的午餐,然后议一些学习日程,之后随华苓老师看一个画展。这位画家热衷于画鼻子,看得我有点窒息,好像鼻子堵了。
8月29日
仍然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这里的太阳很像澳洲的,清洌透亮,不含杂质,热情奔放。世界其实只有一个太阳,只因它现身不同区域是不同的表情,让人以为是新太阳。
上午Hugh来房间谈话,征求对课程的意见,我只能用简单的英语招架他。Hugh个子高极了,起码有一米九,他说自己在上海待了两年,可汉语只会说“一点点”,我连忙附和道,我的英语也是“一点点”。
翻译小蒋和刘恒及时来了,化解了我们交流不畅的尴尬。Hugh征求我的旅行计划,我说想去密西西比河。Hugh问是乘火车还是坐船。我说当然是船,船是河流的眼睛啊。刘恒则提出两个想法:一个是他想和大学研究政治学的学者,探讨一下中美关系发展的未来;一个是想去一个农庄干三天活儿。
Hugh走后,Kelly来了,她是征求对生活的意见的,医疗保险等等。这样的问题比较程式化,十分钟也就结束了。
中午小睡,午后读书,之后散步。如今太阳落了,灯影在河面闪光。
8月30日
这里的玉米真是好吃,入锅后三五分钟即熟,又软又甜,入口即化,倒像点心。昨晚我在华苓老师家连吃两穗,意犹未尽,今天赶紧去商场买了玉米,还买了一瓶红酒、一瓶雪莉酒。
晚上散步时见一中年男子带着两个小孩子在河边钓鱼,他们钓上来一条约有三四斤重的鲤鱼,将其摘钩卸下。男子用弹簧秤称过,又放归河里,两个孩子就那样静静地望着鲤鱼摇头摆尾地离去。
9月5日
早饭后散步,见一西装革履的人站在桥头,传送基督教经文。
午后参加第一次小组讨论会,缅甸、比利时、德国等国的作家主讲。缅甸作家是个医生,坐过六年牢。她说在缅甸发表作品,经由各个“关口”,最后出来的可能已不是你的作品了。香港作家印度籍,她用英语写作,不会说汉语。德国作家出版过三本书,他在谈到为什么写作时,坦言“为了出名”。这次的文学讨论并不深入。
小组会结束,去上城公园,参加美国访问协会为我们举行的野餐会。公园东侧有个露天游泳池,很多条狗在里面游泳,主人站在草地上观看。这个游泳池每年有两天对狗开放,这也可以说是狗的泼水节。狗们在水中悠游着,互不理睬,都很骄傲的模样。据说,当游泳池换水的时候,才会为狗搞这样的节日,然后将水全部放掉,注入新水。
由于上城公园离华苓老师家很近,野餐结束后,我和刘恒去山上的红楼去看华苓老师。她一听见门铃响,就笑着跑下楼开门,说你们真有口福,我蒸了只大螃蟹,打你们房间电话,一直都没人听!那只螃蟹足有三斤重,华苓老师说买来时还是活的。于是已经吃饱的我们,又坐下来喝酒吃蟹,好不快活。
回旅馆时沿着河畔走,灯火浸在河上,温存宁静。虽然已洗过手,但螃蟹的气味仍隐约可闻,那是海的气息。
9月7日
昨晚国际写作中心组织我们去看牛仔表演。两辆车载着约三十人,驱车一个半小时,晚上七点到达运动场。沿途是广阔的平原,玉米已经收过了,萎黄的玉米秆还戳在田地里。庄稼枯了,但平原的树和草还绿着。
那个被灯火簇拥的泥地赛场,大约可容纳两千人,场地爆满。一下车,就看见形形色色牵着牛、骑着马或骡子的牛仔悠闲地走来,他们看上去是那么的快乐。
比赛的主持是一个白人男子,他骑在一匹雪青色的马上,他的搭档是个打扮花哨的黑人,两人配合得极其默契。刚一开始,直升机盘旋在赛场上空,一个伞兵跳下来,飘飘忽忽地降到体育场中央,观众的情绪立刻被点燃。劲爆的音乐响起,一匹匹马撒欢地奔跑进场。骑手中有潇洒的年轻男子,也有长发飘飘的女郎,还有老人与孩子。
骑山羊、套牛、斗牛依次上演。我最喜欢看小孩子骑着山羊出来,他们也就六七岁的模样,手扳着羊角,被奔突的羊颠几下就掉下来了。套牛有点残忍,被套的都是小牛犊,牛仔骑在马上将其套住后,立刻跳下马来,将它四蹄牢牢捆上,让它动弹不得。
最刺激和令人悲伤的是斗牛表演。斗牛士骑在癫狂的牛身上,有两个人先后被伤着。一个是被锐利的牛角碰着了头部,平躺在地,一动不动,医生带着氧气袋跑进场,最后由担架抬走,看来伤得不轻。若是伤到脑神经,成了植物人,他为快乐而付出的代价就太大太大了。之后出场的牛仔大约怕伤着自己,戴了头盔,但还是有一个人发生意外,他的一条腿绞在牛身上,脱身不得,而愤怒的牛把他当陀螺一样甩出去,他的身体悬空了,一条腿却还在牛身上,场内惊叫声四起。我看得心动过速,非常难过,赶紧离场。
我们离开体育场时,牛仔的表演结束了,但乐队的演唱刚刚开始。人们继续着欢乐,又有多少人惦记那两个受伤的人呢。
返回时月亮半残,夜很黑。我们在车上不像来时那么欢快了,大家沉默着。车行驶了近两小时,爱荷华的灯火闪现在视野中。那已是午夜的灯火了。
9月11日
下午参加了国际写作中心主任克瑞斯先生组织的一个与大学生的对话会,利比亚、科威特、沙特阿拉伯和奥地利的作家,分别讲述文学在各自国家的处境。
科威特的一些出版物,阿拉伯人也看不到。科威特作家说某些禁忌来自宗教而非政治,很多作家在写海湾战争。
利比亚女作家说,女性、性和离婚,是她写作的主题。
奥地利作家说,他创作伊始写情诗,因为女性喜欢。但有了女人后,他就写死亡了。他说奥地利五六十年代开始流行现实主义,但慢慢发现它不能透视现代社会的一些问题,所以这一代知识分子最关心的是政治问题。他目前写舞台剧。
9月12日
下午去听关于伊斯兰问题的讨论,叙利亚、沙特阿拉伯、斯里兰卡等国的作家,谈宗教与政治对文学的影响。其中有亲美的作家,也有反美的。斯里兰卡女作家说在她那里,作为女性,能否写性,还是有禁忌的。
关于伊斯兰问题,大家多有争论。但我想任何教义,也就是宗教的前提,是探讨人的未来之处的,而现世的苦难和种种疑虑,他们难能寻到解决途径,纠葛与冲突在所难免。
课程结束,正赶上周三下午的农夫市场开放,在小蒋的带领下,去那逛了下。市场在一个开放的停车场里,有卖法式面包、蛋糕、自制果酱、羊脂肥皂的,也有卖鲜花和蔬菜的。由于它们出自农夫之手,格外新鲜。我买了一盒田园西红柿。
晚上用微波炉烤了一块三文鱼,生吃西红柿,喝了两杯葡萄酒,之后散步一小时。
9月14日
午夜了,刚从华苓老师家回来,她做了好几样菜,螃蟹、鲜贝、豆腐圆子等,请刘恒和我去过中秋节。我买了小雏菊,带去了一位华人朋友送来的月饼。
饭后,月亮出来,我们坐在屋外草坡的橡树下赏月。橡树的枝条搅动月亮的芳心,光影如蜜。
祈莲送我们回来时遇雨,可到了公寓,月亮又从浓墨般的乌云中拔头而出,真是不屈不挠。
能和华苓老师同过中秋,一生难忘。
9月18日
下午去锡达拉皮兹美术馆,参观格兰特·伍德(Grant Wood)的作品展览。他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只活了五十岁。他的作品风格变化很大,十四五岁时画的帆船、猫和狐狸,极为传神。他广为人知的农民系列作品,确实很有艺术价值。农民的朴实、拘谨和对土地的那种踏实感和自豪感,清晰毕现。他在巴黎时期的画作显然受到了印象派的影响,不过最终他还是在故乡找到了他艺术的魂,确立了自己的风格。美国历史不长,文化史亦如此,能有这样的画家实属珍贵。他的画(尤其是风景画),很有肉感。山、树、土地、庄稼的轮廓上,都可以看出人体的某些部位,是那种细腻的圆润。回到爱荷华时天色已昏,雨来了。
9月22日
天冷了,可以穿厚运动衫了。
上午出去办社会安全保险,午间小睡,午后写作。黄昏时去蒋记买了西班牙雪莉酒。
真凉啊,这样的夜。太寂静了。
9月23日
爱荷华的秋天一定是从雨开始的。
昨夜的雨让枯叶凋零,一些枫树红了叶子,空气清新极了。这一夜连睡八小时,又香又沉。起床已是八点一刻了。室内很暗,掀开窗子一角,阴冷的空气立刻跑了进来,它们也嫌冷的样子。
散步时又去灰色铁桥上看鱼,今天的鱼很多,大大小小有七八条,在水中游来荡去。有一条鱼的鳍和尾是红色的,很漂亮。
爱荷华监狱只一座,外观看上去很小。这里的教堂很多,是不是教堂的忏悔者多了,监狱中灵魂蒙垢的人就会少了?
一杯龙井,将是清爽一天的开始。
9月24日
下午与华苓老师和刘恒去看一部韩国电影,说的是一家六口,父母,两子两女,在山间建了座旅馆,生意清冷,终于来了一个房客,可他却在客房自杀了。怕影响旅馆生意,一家人没有报警,把他埋掉了。这本是一个辛酸故事的开篇,能透视很深的社会问题的,可导演把它演变成一个低俗的娱乐片,杀人案一桩接一桩出现,古怪、荒谬、毫无逻辑,完全是性与暴力的展览,低俗。在全球化背景下,一些导演向内走、逼问精神的力度在可怕地下降。
看完电影和华苓老师去洗车,先投入七十五美分,用吸尘器吸纳车内坐垫、靠垫和地毯的尘埃。然后再进入一个密闭空间自动洗车,有一只悬空的“巨臂”伸来缩去,各角度旋转,喷出水来,自然清洗,然后烘干,用时大约十分钟,五美元。
洗完车和华苓老师回家,又有小鹿出现,四只,忽闪着娇俏的茸角。之后资助中国作家访问项目的孙医生接我吃饭,他夫人在家包了饺子,做了酱猪蹄。他们的房子整洁而现代,屋前开阔,是大片的绿地,风景不错。
华苓老师送我一件黑色长毛衣,风衣款的,很漂亮。
冷雨敲着窗子。
9月25日
昨晚和华苓老师去吕先生家吃烤野鸭,配以土豆、西红柿和小黄瓜,风味独特。
早餐后散步,天格外凉爽。云层很厚,又要下雨的样子。在音乐厅草坪前,见到上百只黑身子蓝尾巴的鸟儿。一个工人驾驶机器在剪草,草的清香气弥漫着,真是好闻。
继续写作。
9月28日
晚上参加US Bank酒会,之后去看一部英国电影《花园》,到处是后现代的符号JBCj90pfUn7viZDVFMjCiINHP3wJDuI9WhZmEcMIUiU=,怪异、夸张、无聊、生硬,充满了暴力和恐怖,实在浅薄,所以看到一多半就出来了。
给妈妈打了电话,她前几日血压高,现在好多了,这是这个夜晚最美好的消息。
9月29日
来到威斯康辛,走了一天。
上午一直在行车,到了中午,才见到印第安“部落”,只是假想中的荒山,隆起的小山丘说是“坟墓”。白人驱赶了印第安人,把他们视为无物,却硬要塞给他们一段“传奇”。
10月1日
从威斯康辛回来。累。先洗衣,然后泡个热水澡。之后热了米饭和鱼,吃饱喝足,舒服多了。
打开电视,正在直播爱荷华一座教堂为婴儿所做的施洗仪式,在钟声和赞美诗中,四个施洗的婴儿,有的发出“嗯嗯”的叫声,有的“咯咯”笑,有的则哭着。主教为每个婴儿施洗时,由婴儿的家长抱着,头颅像成熟的果实垂下来,主教在金色的圣盆中舀水三次,分次淋到婴儿头上,施洗的水流回到圣盆,再淋到第二个婴儿头上。
一个经过施洗的人,迎接自然的风雨也许更有力量吧。但无论如何,死亡都会在人生的终点,拥抱每个人。
一个人出生了
四肢能自如地动了
就想走遍世界
而你一生磨破了千万双鞋
踏遍了万水千山
最后带走的不过是一双鞋
和来处的风景
10月2日
天突然又热了起来。中午煮了红薯稀饭,晚上用菊花水做了碗汤面,让胃肠清爽一天。继续写《第三地晚餐》。
傍晚散步,浮云满天,晚霞正红。音乐厅门前粉色、黄色和白色的玫瑰依然娇艳,有的单瓣,有的重瓣,煞是好看。
遇见很多锻炼的人,慢跑、骑山地车、滑旱冰。还有和爱犬一起跑步的。有位妇女一边推着婴儿车一边慢跑,看孩子、健身两不误。
天已昏暗了,河也黯淡了。晚霞落了,路灯和桥上的灯亮了。球形的路灯没有审美可言,而桥上的六角铜灯,却是那么雅致朴拙,像爱到深处的情人的眼。
10月3日
上午晴热,中午转阴,黄昏骤冷。
下午参加关于性别与写作的讨论,大家发言踊跃。来自科索沃的女作家用沙哑的声音说,艺术最好不要被性别化,她说科索沃的女性命运与民族命运是相连的。她还说,亚当那么聪明,为什么不阻止夏娃犯错误?当出版权掌握在一些人手里,禁忌出现,男作家女作家的命运就是一样的了。
二十多岁的哈萨克斯坦漂亮女作家讲话一向富有个性,她说的是“性”。她认为女性文学是探索生活的特殊方式,女性文学完全可以独立出来。她说女性应该懒洋洋地看待这个世界、静思默想。她觉得女性不喜欢抽象,也不像男人那么客观,女性是主观的。女性不需要迎合别人,只需迎合自己,崇拜自己在镜子中的形象就是了。
尼泊尔女作家是个英语老师,她的发言题目是《一个人的写作里,性别是不是很重要》。她说小时候没有感到性别差别,长大以后,尤其是走向社会后,知道差别是存在的。在尼泊尔,妇女有两条路走,一条是传统老路,一条是寻找新路,都很艰难。她认为在尼泊尔一定要写出女性的声音,在政府机关和议会,都是长胡子的人。她希望有一个代词,既是女性,也是男性,她想把以后三分之一的写作都奉献给性别。但她讨厌女性写色情,纯粹写性是低俗的。
我也简单谈了下对女性写作的看法:男性和女性本是世界的太阳和月亮,不可能永远是光明朗朗的白天,也不可能是彻头彻尾的黑夜,太阳月亮自然衔接,刚柔相济,在相互滋润中互为成就,也在相互照耀中迸发艺术火花。当然,比之男性,女性对大自然的敏感优于男性,而大自然是天籁的。
吕先生夫妇晚上驾车送来了烤鱼,鱼是他们在湖里钓的,还有新鲜的黄柿子。
音乐台正播放帕瓦罗蒂的歌剧咏叹调,华丽动人。在冷风习习的夜晚,这样的歌声何其阳光!
10月5日
寒流来了。
早餐后去了一条没有走过的路散步。过了铁桥,经过一道水闸后,河水变得污浊,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因为临近主干公路,喧嚣声不绝于耳,所以走了一段就回返了。
晚上和华苓老师去音乐厅看西班牙舞蹈,是弗拉明戈舞,热情奔放,似乎每个女演员都是妖娆的吉卜赛女郎,能点燃观众情绪。舞蹈演员是四男四女,有两个女人身材格外丰腴,但她们舞动时,却是那么灵动,流水一般。有个男孩跳得如痴如狂,要起飞的模样。女性服装先是紫色长裙配银色围巾,继而是白色裙衫,再接着是喇叭形曳地花裙配红白花的披肩,最后是直筒长裙配凤冠头饰。男性舞者呢,基本是笔挺的西装裤配衬衫和短马甲。有一个男舞者穿了一身绿出场,他的舞好,但绿色放在男人身上总觉路数不对,排除“绿帽子”之说的心理暗示,绿也似乎是专为女人而生的,娇嫩如水,清新如风。
昨夜梦见一只飞碟,这天外来客搅得我故乡的河流上了岸,村落一片汪洋。
想故乡了。
10月6日
去逛旧货店,买了一只陶瓷小花瓶。
晚饭后去看德里克·贾曼(Derek Jarman)的电影。共放映了八部早期八毫米和十六毫米的短片,其中有三部是首放。这是个对世界有独特认知的导演,虽然关于剧院一类的场景描绘过于糜烂、奢华,但还是有两部倾向朴素的片子引起我共鸣。一部是聚焦田野风光的,没有一个人,简直就是一幅幅流动着的油画,大自然强悍地占据画面,让我们知道这世界真正的主宰是谁。流云、树影、摇曳的花朵,都向我们昭示,自然是不朽的。还有一部短片,展现的是一座破败的房屋,那些朽烂的农具,让我想象曾经劳作的手,充满沧桑感。
10月7日
下午去阿曼那(Amana Colonies)的一家农户。阿曼那是德裔农庄。这个农场叫Larry Rettiy,从爱荷华驱车半小时即到。主人是一对老夫妻,他们介绍农庄是父辈留下来的,那幢漂亮的红房子则建于1900年。由于翻译没来,我只能听个大概。他们带我参观了花园,处处是风景,处处朴素、整洁而宁静。其中一处纱篷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它建在农庄边上,只有七八平米,四周全是纱窗,可以驱赶蚊虻,里面设有摇椅和茶桌,是纳凉休憩的好地方。主人还带我们参观了他们的卧室、工具间、农具间等。每把椅子都有上百年历史,均是双方祖父母留下来的。
在这样的农场生活一生,多么美好。在一家店里买了一个木质画盘,上面是一只喝水的驼鹿,很像我刚完成的长篇《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堪达罕。画是油彩绘就的,标有Amana,弥足珍贵。
从农场回来去看了一部电影,写苏联十月革命的,用超现实主义手法表现,并不好。
10月8日
上午写作,午后去看贾曼1993年的绝笔之作《蓝色》,看来贾曼的电影在这里很受推崇。在九十分钟的时间里,除了片头片尾有文字,其他时间的幕布上只是无边的蓝色,寂静又汹涌的蓝色。在这蓝色的背后,声音在流动,翻报声、开门声、歌唱声、孩子的嬉闹声、医院中病人的呻吟,虽然看不见影像,但可以感知到人间的酸甜苦辣、声色犬马。这仿佛是一个色盲艺术家眼中的世界,是声音(也许还有气味)构成的世界。解说的声音富有磁性,可惜我词汇量小,听得一知半解。贾曼开篇即说,我爱蓝色,蓝色是天空,也是我的梦想和回忆。贾曼是同性恋者,死于艾滋病。此篇作为告别之作,是有深刻寓意的。也就是说他最后彻底否定了自己,否定了我们眼中看到的这个世界的真实性。电影音乐伤感优美,这是牵引我看完这部压抑电影的最重要原因。
贾曼是不是最终厌倦了色彩,厌倦了人的表演,才让大自然的蓝色占据永恒的画面?他向电影的视觉艺术发出了挑战,也向生命发出了挑战——那是绝望者的一声叹息。
晚饭后散步,沿着亚太研究中心下面的路,一直向前走,是一条又宽又长的公路,车流量大,耳畔轰鸣着汽车的呼啸声。公路畔还有白色的野花在开。
步行一个半小时回来,汗水已浸透了棉衫。
又是夜晚了,澄澈的天空有半轮金色的月亮。
10月9日
昨天下午去华苓老师家,又看到四五只野鹿。华苓老师说鹿已多日不来,可我哪次去,它们都会现身,像是跟我约会。我说这可能因为我来自森林,又刚写完《额尔古纳河右岸》,里面的主角是驯鹿,天下的鹿是一家吧,它们大约熟悉我的气息。
一只母鹿带着小鹿来吃我撒在山坡的粮食时,竟然一嘴把小鹿顶开。华苓老师说,鹿在这点上很不好,自私,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华苓老师一边饮酒,一边聊丁玲当年来爱荷华的有趣往事,还翻出当时的一些老照片让我看。
10月10日
有些感冒,昏沉。下午做了周五reading的准备。
晚饭后散步了一个多小时,去了上城公园,那里有一群小孩子在踢足球。在河边走时,看到一只鹰俯冲而下,姿态矫健、勇猛,待我走到近前时,它一展翅膀飞了,飞得很高!
河两岸的树品种繁多,高大的橡树、枫树,还有榆树、核桃树、枫桦树、山楂树以及银杏树。秋风中的树叶多姿多彩,如花盛开。
10月11日
昨天是安格尔先生的生日。上午我和刘恒跟着华苓老师去扫墓。我买了两束花,一束菊花献给安格尔先生,另一束香槟玫瑰献给华苓老师。华苓老师另一位韩国朋友朱金喜也去了,她是艺术系的教授,她订了一块蛋糕带到墓地。华苓老师最美好的岁月就是和安格尔先生度过的,他们一见如故,走到一起,共同发起了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华苓老师很动感情,噙着泪花,跟安格尔诉说这一年来子女们的情况,也介绍我和刘恒。刘恒去打水清洗墓碑时,墓前只剩我和华苓老师,她拍着墓碑对我说,你看,这里很好,将来把我再放进去就是了。我的眼睛湿了,一个活得灿烂的人,一个归处有爱的人,才不惧死亡。
我们离开墓地,去“寿司婆婆”吃午饭。饭后两点了,回来小憩,然后去参加小组讨论,是关于梦想与现实的。我讲的是《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萨满的片段故事,克瑞斯评价wonderful。在回答关于科学、现实和想象的提问时,我用昨天“神六”飞天的两位宇航员做了比较。我说宇航员飞天带回的是科学数据,这是现实;而在中国神话故事中,嫦娥因偷吃了长生不老药飞进月宫,这是想象,但这个想象很强悍,因为故事迷人,所以我从小就认为月亮里有一个女人的影子。作家应该拥抱现实世界,也应该探寻想象的世界。
日本作家说西方写东方民族故事的人,并不是写真正的东方,而是假想中的东方。她还说梦境是真实的,人的大脑所想象的都是真实存在的。她这个观点与我的想法很契合。
越南作家别开蹊径,说他在爱荷华河边散步时,遇见了庄子和卡夫卡,他们三人之间有一次穿越了时空、东西方文化交流的对话。
奥地利作家认为,当电子游戏进入人的生活时,他更加愿意致力于写作。想象一个恐怖主义者头脑在想什么,比如如何使用毒气。他说没想到写的东西往往变成现实。
利比亚女作家认为,现实已不存在了,甚至想象也变得过时了。但她也强调,想象把过去、现实、未来的思考变为了可能。电脑和新技术的发展,是这些变化的重要原因。她认为作家可以用科学、历史和新哲学写小说。对此观点我不敢苟同,我觉得世界上永不过时的就是想象。作家拥有了想象,就像飞机拥有了发动机,会真正飞起来。
讨论会结束,去绿色食品店买了一瓶法国红酒,一块意大利起司,然后步行到华苓老师家陪伴她。我开了酒,先洒一点于门外,请安格尔喝。华苓老师切了一角蛋糕,同样献给安格尔。我们喝酒谈天到九点,回来时天落雨了。
早晨起来白雾茫茫,这是来这里第一次看见大雾。
10月13日晨
晚上去看新西兰电影《动物天堂》,是反映同性恋的。一对在女子学校上学的女孩相爱了,但其中一个女孩的母亲坚决反对,阻止她们在一起,两个女孩竟然把这位母亲带离家中,在餐馆吃完饭后,在山路中行走时,用砖头将其砸死。砖头被装在一只高筒丝袜里,这女性用品被用来装沉甸甸的犯罪“凶器”,发人深省。影片就结束在血腥的报复中。
同性恋犯罪,导演要表达的是这个主题。但我觉得刨除道德层面,也说明了遏制爱是多么的可怕。爱有时走在两端,一端是柔美、缠绵,一端是残忍、无情。从这个意义来说,佛家讲的克“欲”戒“色”,是有道理的。
夜深了。野鸭这两天喜欢在深夜叫,也许它们是叫给星星听的。
10月13日夜
上午和小蒋去IWP为我下午的作品朗诵会做简单准备,勾画了一些需要朗读的片段。我选择了《亲亲土豆》和《清水洗尘》,它们65d0b7351e2433b629256477fd7924f3都是故乡生长出来的故事,我称之为“乡音”。前者忧郁悲伤,是生死之爱的故事,也是关于收获的故事;后者则相对温馨一些。娜塔莎对作品的理解很好,她读得很投入,令人感动,现场气氛不错。华苓老师和林医生夫妇都到场了。我在解读《亲亲土豆》时说,前天我与华苓老师去安格尔先生的墓地,那天是他的生日,华苓老师一直在与安格尔讲一年来发生的事情,一如他活着。我说死亡能把相爱的人分开,但它无法分开爱。所以《亲亲土豆》的夫妇虽然在现世永别了,但爱并没泯灭,它依然会在心头生长。
朗诵会后已是黄昏,一行人去“寿司婆婆”吃饭。饭后散步一小时,月色真美。
10月14日
上午去一个湖看红叶。孙医生夫妇驾车接上刘恒和我,穿过城中心的球场时,那里正举行橄榄球比赛,观众很多,据说锡达拉皮兹的人都来了,人们都穿着运动衫。
那个湖风景优美,湖畔的树叶有青有红,所以树才好看。全红的太艳俗,全绿的又太单调。我钓上来三条小鱼。
钓完鱼,孙医生夫妇请一行人去自助餐厅吃午饭,饭后回来换了套衣服,李翊云过来接我。她现在美国是位有影响力的华裔作家,新书上市两周即再版,获得了爱尔兰的一个文学奖。她是个爽快的北京人,她说十年前就看过我小说,想翻译成英文。她也喜欢安忆和格非的作品。
月亮快圆了,给妈妈打电话,她说大兴安岭刚下了一天一夜的雪,很厚。
10月15日
上午写作,午间小睡。傍晚刘恒告知,“神六”平安归来。我立刻打开电视看凤凰卫视,直播已在尾声,看到宇航员平安归来一瞬的回放镜头,泪流。
晚上与华苓老师和刘恒去吕先生家,他们夫妇用自家的苹果木作柴火,为我们烤牛排。牛排在燃着文火的苹果木上吱吱叫着,烤到六分熟取出,外焦里嫩。他们还做了一道菜,煎香菇。用大蒜粉、辣椒粉和面粉调和而成的汁子,涂抹在香菇上,香辣滑润,妙不可言,我称它为“三粉菇”,因为由三种粉调制而成。(补记:在这次聚会上,我们聊起苏童,华苓老师非常喜欢苏童,夸他帅气,人文俱佳。她那天忽然指着我,幽默地说:“我跟苏童嘛,是‘老少恋’,跟你嘛,是‘同性恋’。”大家放声大笑,至今难忘。)
饭后乘车归来,我在桥头下车,散了会儿步。明月把周围的云彩照出霓虹色。
10月16日
上午去Kalona,参观秋季劳动马拍卖活动。这是个德裔农庄,离爱荷华不远,驱车四十分钟就到了。今天天气好极了,Kalona农庄显得安恬、和谐。
那是一个很大的牲畜交易市场,马棚里出售的马不像我想象的多为淘汰的马,它们看上去都很剽悍,有匹菊花青尤其讨人喜欢。在马棚前的空场上,是各种旧物的展览和拍卖,竞拍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前来的农人都是牛仔装束,他们神情怡然,在旧器物间走来走去,寻觅所需。在这里可见到旧式马车、浴缸、铜镀的马、几近失传的农具、马灯、地毯、椅子、装鸡蛋的木匣、盘子、灯盏、梳妆台、马镫、木雕大鳄鱼、皮质枪套等东西。这些用品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经过了多少人的手,让人想起那些苦辣酸甜的日子。
中午在农庄简单吃了点东西,之后赶回爱荷华,下午去听克瑞斯主讲的“今日世界文学”。在互动环节,刘恒讲了他由小说家转向编剧的历程,很多人看过由他编剧、张艺谋导演、巩俐主演的电影《菊豆》。我放了根据我小说改编的电影《白银那》片头,从我故乡的风景引入我的文学世界。克瑞斯最后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处于中国边远的省份从事写作,心中不向往北京吗?我说,我为什么要向往北京呢,在黑龙江我有独立的文学世界。
晚上吃了碗素面,然后散步。回返时十五的月亮已在空中了。
10月17日
阴雨。上午洗衣服,中午煮了绿豆稀饭,午睡醒来已两点半了。
三点去美术馆,再次去看非洲木雕。这些木雕多姿多彩,有牛头上顶着太阳的,还有铸铁上站一只木雕大火鸡的。有一尊一个人吹口琴的木雕,胸前有面小镜子,头上插着羽毛,骄傲而时尚。在展览的面具中,铜钉普遍用于头饰的镶嵌。木雕的小椅子千姿百态,很可爱。我更喜欢那些健壮光洁的、充满力量和生机的棕色木雕,女人半蹲着,乳房高耸,男人则握拳,肌腱发达,显示出力量和美。当然也有身上扎满铁钉、痛苦不堪、振臂高喊的人形木雕。人形木雕的胡须往往是稻草做的,而层层叠叠的银白色贝壳,则镶嵌成为女人的华丽羽衣。美术馆还收藏着一幅毕加索创作于1942年的油画Flower Vase on a Table,立体抽象,画的上部砖红色,下部灰绿色,花瓶也是灰绿的。
因为前天应邀去胡宏述先生家做客,先生送了我一本画册,便把美术馆中他个人展的画和雕塑都看了一遍。胡先生是著名建筑学家,美术功底深厚。他七十年代的画凝重些,也逼真,虽然是黑白的,但很绚丽。那些雕塑大都是几何图形,估计与他的专业有关,我觉得没有他的画有韵致。
晚上六点半,葛浩文先生驾车带着太太,远道来看我们,我已经二十年未见他了。葛浩文的头发和胡子白了,不过精神状态很好。他的太太丽君比他年轻很多,台湾人,很文静,在一家教会学校教书,也从事文学翻译。
葛浩文夫妇请我和刘恒在一家意大利餐馆吃饭,我点了海鲜面,四个人喝了一瓶红酒。葛浩文慨叹他翻译的几部中国大陆作家的作品卖得不好,而台湾的白先勇和李昂的作品却销得不错。
葛浩文还带来了二十年前他去大兴安岭时我们的合影。那时的我真是年轻,让人感喟岁月的无情。
10月20日
上午将洗好的夏装熨烫好,装入行李箱中。午后去IWP拍照,算是集体相,毕业照。
之后华苓老师带我们去阿曼那看红叶。我买了几条阿曼那特有的羊毛围巾,花色很雅致。
晚上在阿曼那吃的烤鱼、酸菜、土豆和腌猪肉,很美味。华苓老师因为驾车,滴酒未沾,我和刘恒喝了一扎鲜啤。
回来的路上,天已黑了。来时所见的绚丽秋叶不见了,光明不见了,当然墓地也不见了。我在车里唱《赶牲灵》《四季歌》,不知不觉车子已进爱荷华了。灯火是那么的湿润。
10月21日
天气越来越冷,也越来越澄澈。
早餐散步时,采了各种红叶做标本,枫叶有红的,有半青半红的,银杏叶则是金黄色的。
下午与孙女士聊天,她性格爽直,人很好。她说四十四岁嫁给现在的美国丈夫,他是医生,研究智障儿童的。她说华人在这里不管生活多么舒适,总还会有做“他人”的伤感。
天冷极了,有点冬天的气象了。
10月22日
午后下着蒙蒙细雨,我打着伞去华苓老师家。我们喝酒聊天时,先是看见生长着橡树的山坡上,落下来三只火鸡,接着又看见一只胖乎乎的浣熊。等天色更暗的时候,鹿来了。先是两只小鹿,跟着是两只长角的公鹿。这些大地的美丽生灵,仿佛是来与我告别的。聊至午夜方归。
10月23日
早晨晚起,午后逛街。
晚上去校长家参加party,与日本作家聊得比较好。这位诗人的父亲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在中国东北,他说大部分日本人对中国人都友好,少数人才对抗中国。我说我的长篇《伪满洲国》中,写了那个年代形形色色的日本人。
Party结束,已是九点。冷风冷月,但我还是在河边散步了半小时。河水也是冷的,唯有投映在河面的人间灯火,让人觉得温暖。
10月24日
上午自学英语,效果一般。昨夜睡得晚,昏沉得很。午后散步,买了晚八点的音乐会票,是爱大乐团的演出,名为《小提琴的罗曼斯》,上半场稍显沉闷,下半场的小提琴手表现不俗,把现场气氛带动起来了,我的心也随之晴朗起来。音乐会归来已是十点。夜很亮。
10月26日
天气转暖。自在清闲的一天。
晚饭后又去了美术馆,看那些原始的非洲木雕,真是百看不厌。它们无一不是抽象的,又无一不是具体的。木雕人的神情,是那种安详中洋溢着蓬勃力量的,这种古朴的非洲艺术,是在有泥土的基础上的飞翔。
今天又有一个发现,非洲艺术在男性雕像的呈现上,是很艺术的。男性要么为短腿,肚腹很长,私处因此显得不起眼;要么采取跪姿,这样私处融于泥土;要么骑在动物身上;要么盘腿坐着,双腿交叉;要么坐在椅子上怀抱婴儿。这所有的处理,都是为了巧妙地掩饰,可见原始的非洲艺术是含蓄的。
从美术馆出来,去听一场德国室内乐的音乐会。上半场是吉他和小提琴的重奏,热烈,明快;下半场的歌唱精彩绝伦,女演员的嗓音忽而清澈辽远、明亮热情,忽而沉郁低沉、如泣如诉,令人痴狂。演唱的歌曲为《月亮》《我的爱》《哭泣的眼睛》《我将在哪里找到你》,真是纯美之至。爱荷华人很喜欢音乐,音乐会上中老年人居多。谢幕时大家起立,长久鼓掌。
有美术与音乐相伴的日子,何其美好!
10月27日
下午去Dane农场,它就在城郊的沃尔玛附近。我们坐在堆着干草的四轮拖拉机上,在肥沃的田野里兜风了半小时。农场主很有钱,他们曾一次就捐给医院耳鼻喉科八百万美元。他们夏季在此种地,冬季去佛罗里达。在农场吃了晚餐,点心太甜,牙有些痛。
晚上去音乐厅欣赏慕尼黑交响乐团音乐会,几乎爆满。上半场是浪漫主义大师韦伯的作品,下半场是莫扎特和勃拉姆斯的作品。还是莫扎特的最好。今天交响乐团选择的是形式感庄严的曲目,抒情性不那么强。正式演出结束,加演了一首曲子,观众意犹未尽,持续鼓掌,但没有期待的第二首加演,指挥返台时示意第一小提琴手,演出到此结束,让人有点扫兴。
10月29日
夏时制结束,时钟向后拨一小时。
早餐后看了划船赛。近期天气都不错,可单单今日阴雨,但比赛如常举行。
买了一束鲜花,和刘恒去看望胡宏述先生。他父亲当年为胡适做过秘书,他拿出父亲遗留下来的几本日记给我们看,记录的都是胡适先生的事情,大约有七十多册,他说想捐给中国。我和刘恒建议他捐给北大或者是中国现代文学馆。想来还是北大更适合,可做学科研究用,资料发掘和研究是一门学问。那一代知识分子的情怀,令人感佩。回来后散步了一会儿,河上的野鸭成双成对地游着,悠闲而和谐。
10月30日
已是11月了,爱荷华依然阳光灿烂,花团锦簇。
读毕华苓老师的《桑青与桃红》,非常欣赏,写了篇书评,传真给香港《明报月刊》。
下午听了一堂讨论课,是关于怎样描写“恐怖”的,有位教授说,暴力往往首先通过语言伤害人,暴力可以有两种,一是抽象的,如意识形态范畴,二是心理暴力。有人谈到暴力在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的差别,第一世界是舒适的地方,第三世界往往充满暴力和不幸。在第三世界写作,本身就意味着面对人类最基本需求的挑战。我想他说的是安全感吧。还有人认为,在第一世界被称为“恐怖”的东西,在第三世界得到滋生。一位哥伦比亚作家说,在那里教堂被炸,贩毒头目为给政府施压而制造恐怖,军队头目变成绑架头目,时有发生,所以他的文学不得不处理“恐怖”。
我觉得从人的终极意义来说,人类内心深层的恐怖,是不分第几世界的。
11月2日
上午和华苓老师还有淑贞去阿曼那,午饭后去一个临湖的公园看红叶。枫叶多半凋零,还挂在树上的红叶就格外耀眼。湖水澄澈,天空湛蓝,我们拍了好多照片。回来已是午后三时,休息了一小时,起来后喝了杯雪莉酒,然后散步,七点赶到图书馆前的电影厅,看张元导演的《东宫西宫》,这是张元和已故的王小波联合编剧的,写的同性恋。也不知怎的,在这儿看的关乎同性恋的影片真不少。
影片讲的是一个警察捉到公园中那些夜不归宿者,结果有个同性恋者,警察最后迷恋上了他。这电影有点“主题先行”,符号化,但仍有一些令人感动的画面。看着橘红的太阳从灰蒙蒙的四合院升起,看着雨后长巷中闪亮的水洼,听着昆曲的调子,是那么的温暖和感动。想家,想“根”了。
11月3日
昨晚参加了日本诗人和韩国剧作家的作品朗诵会。之后和王女士、刘恒去华苓老师家包饺子。我和面、擀皮,王女士和刘恒负责包。刘恒包的饺子是元宝形的,很好看。馅料是羊肉胡萝卜洋葱,华苓老师吃了很多。饭后我们喝酒谈天,华苓老师忽然把我带到她卧室,说你要回国了,给你看样东西。她拉开衣橱,拎出一套银粉色的中式缎子衣裳,说已嘱咐了两个女儿,她走的那天,就穿这套衣裳!她问我,好看吗?我说,穿上后像个新娘!她大笑着,我的眼睛湿了,没有哪个女人,像她活得这么光华和灿烂。
早晨散步时看见一只红鸟,它落在一棵红枫树上,像是一片叶子。这是我在这里看见的最漂亮的鸟。
11月5日
下午去听反战诗人的作品朗诵,之后来到华苓老师家。她请了很多朋友,为我和刘恒设告别宴。因为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的最后一周是旅行,作家们集体到芝加哥后,会自选线路,奔向不同的地方。刘恒会从芝加哥去纽约,我则选择留在芝加哥,一是喜欢安静地待在一个地方,不必奔波,还有就是上次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访美时,没到过芝加哥,想深入看看。
一场大雨过后,树上的叶子基本落了,天也凉了,红楼周围的山有点萧瑟了。
饭后我们生起炉火,围炉谈天。华苓老师送我一副浅灰色的珍珠耳环和胸针作纪念,她说这是去夏威夷新婚旅行时,安格尔先生送她的。她眼里泛着慈爱温柔的光,说我多么希望未来能有个人疼你,听得我温暖又伤感。我说这么珍贵的礼物您还是留给女儿吧,华苓老师坚持说就要送你。
这副珍珠耳环和胸针,将是我永久的珍藏。
11月6日
参加IWP告别会,每位作家讲了几句对美国的印象。我讲的是关于声音的记忆。不同肤色、不同语言、不同种族的作家,在这里发出不同的声音,这是文学的声音。倾听别人的声音,对一个作家来说是多么的必要。
晚上班上搞了个party,请来两位黑人鼓手,大家一边饮酒,一边和着鼓声跳舞。我也尽情起舞,因为这是告别的舞蹈。
11月9日
抵达芝加哥。
从爱荷华开车到这里大约四小时,沿途风景苍凉。
由于早餐喝了凉茶,又站在寒风里候车半小时,所以大巴车上了高速一个多小时后,不止我一个人想上洗手间。我们跟司机说了需求,可下一个加油站离我们还遥远,所以一直忍到中午十二点。
初到芝加哥,扑面而来的是摩天楼、玻璃幕墙,看到的几处雕塑也都是钢铁的,感觉工业化、现代化痕迹很浓。
我们住的酒店在城中心,毗邻戏院,离几家艺术馆也近,不错!
11月10日
早晨八点半,约了刘恒出去闲逛。他是个活地图,我们先去了附近的商业街,然后到密西根湖。这个湖很美,岸上的建筑虽然是整齐划一的摩天大楼,但仔细看,玻璃幕墙间,又呈现着不同的几何图形,组合在一起肃穆、挺拔、气派。湖畔游人很少,湖水被碧蓝的天映得湛蓝,美不胜收。在湖畔走了约两小时,然后又看了一座教堂,水上码头。有几个黑人在街头卖艺,有的表演木偶戏,有的打鼓,还有一个人把浑身涂成蓝色,连头也是蓝色的,像搞行为艺术的。在一家商场买了块名仕表,暗蓝的底子,如浅浅的湖水,幽静而美丽,侧面的时针按钮镶嵌一颗小小的钻石,设计别致。
刘恒得了金鸡奖最佳编剧,请他在一楼酒吧喝了一杯祝贺。
11月11日
上午九点出发,先是沿着密西根湖畔公园闲走,看到一个很大的露天音乐厅,还有一个橄榄球场。见到很多黑天鹅,还有一群一群翠绿色的鸟儿。一个当地人对我说,这种鸟很喜欢芝加哥,从来不走。由于起得晚,未吃早饭,未走多久饥肠辘辘,可附近没有可吃东西的地方,哪怕快餐。于是先去了自然博物馆、海洋博物馆和天文馆,三馆相连,各有特点。今天风大,耳畔是呼啸声,看来“风城”的说法名副其实。密西根湖被风搅得波涛汹涌,如海。
最后到了China Town,有点脏乱,那一带除了黑人,就是华人。芝加哥地铁和地上铁路如两条管道输送机,把它们认为与城市有害的“废液”,通过它们输送和排泄出去。老城区的繁华、雍容与新城区(边缘)的对比如此鲜明,可以看出贫富差距之大。华人餐馆的店铺门脸都很俗气,内里也不很洁净,我在一家餐馆用餐,地面油渍渍的,让人毫无胃口,吃个半饱就出来了。
回酒店前去一家酒铺,买了瓶加利福尼亚红酒,又买了块点心,晚上就不出来了,红酒点心是不错的晚餐。
11月12日
一大早刘恒的电话将我吵醒,他收到一张三百多美元的电话账单。我赶紧起床,去前台问询。我们同样使用电话卡,他却要付昂贵的电话费,确实不合理。原来他占用的是因特网线,我用的是电话线。我找到随作家们来到芝加哥的IWP工作人员,最后事情得到解决。
早餐后步行去海军博物馆码头,风依然很大,行走困难,几难站立。防波堤一带的湖水是绿色的,而远处则是蓝色的。空中的云移动速度极快,是飞翔的云。有两架战斗机在空中演习。回来的路上买了苹果、草莓、香蕉和梨,感觉芝加哥很干燥。
午饭后送刘恒上出租车,他去纽约。怕他在机场办理手续语言有障碍,我赶鸭子上架写了个英文便条,他从机场发来短信,说已顺利登机。(补记:事后刘恒告诉我,机场工作人员看了便条都笑,我估计称谓不对,或是语法错误,闹出了笑话。)
这两天走得太多,脚打了一个泡,很疼。附近两家剧院在星期天不开,大部分商场和餐馆也都全天关闭。芝加哥在星期日看上去冷清了些。
给华苓老师打过电话,她不放心我,嘱我每天报个平安。听音乐,喝红酒,长夜美好。
11月13日
芝加哥小雨。
这里的建筑与河水是那么相得益彰,灰蓝是主色调,高级色。
看着每天衣冠楚楚出入摩天大楼的上班族,我想在这里工作的人,会不会自闭者比较多呢?
上午看了两处毫无意趣的画廊,然后去商场给华苓老师买了一只奥地利水晶球,她的书房吊着好几只水晶球,阳光照进来,水晶球熠熠闪光。
中午要了一份白鱼,三十多美元,想必这是密西根的鱼,鲜极了。
买了一张明日的歌剧票,是普契尼的Manon,我们习惯翻译为《曼侬》或《玛侬》,五十五美元。售票员很照顾我,这种价位的票通常是两张相连着卖,但我说明我没有伴儿,他还是善意地卖了我一张。
喝白葡萄酒,吃香蕉和草莓,算是晚餐。
美好的芝加哥之夜,美丽的孤独!
11月14日
刚从美术馆回来。
早晨要了一份送餐早饭,加上服务费一共二十多美元,两个煎蛋,火腿,面包,煎土豆饼,以及哈密瓜等,份很足,根本吃不下这些。
饭后步行去艺术馆,细雨蒙蒙,雾气很大。很多摩天大楼隐遁在雾中,只能看到二三十层以下。想必很多工作在高层的人,今天会有在天堂的感觉。密西根湖蒸腾着水汽,一派迷蒙。
艺术馆有三层。因为十点半开门,我等了一刻钟。今天赶得巧,是免费开放日(每周二),因而游客多,学生也多。
这里收藏法国莫奈的画作最多。几幅睡莲、草垛(谷垛),还有形形色色的桥。莫奈似乎很喜欢画桥,桥通常雾气缭绕,湿气重重,迷迷蒙蒙。而各种收获时节的谷垛,却那么的温暖和明媚,无比柔软。而高更画笔下,是塔希提岛丰腴的女人,丰腴的植物,热烈,妖娆,也不乏矜持。梵高的画不多,一幅自画像,一幅作于1890年的《饮者》(The Drinkers),描绘底层的辛酸,戳中人心,很棒。还有一幅画以绿色为主调,他也曾那么热爱绿色,无边无际的绿汹涌着,树冠像盛开的菊花,又像巨大的漩涡。这里还展陈着毕沙罗和西斯莱的作品。毕沙罗的风景画实在是难以有人超越,古典,庄严,每一笔都见功力。
这里还有罗丹的雕塑和毕加索的多幅作品。毕加索用灰黑,能用出灿烂的效果,让人感佩。他一生作品巨大,真是了不起!一个艺术家就要不断地实践,大量地实践,才会有质的飞跃。他的立体和夸张总是思想淬炼的艺术迸发,后人无法比拟。我还看到一位美国画家在巨大黑幕上,油彩起伏的画作,让人想起电影《蓝色》。最让人感动的还是米勒,他的《砍柴者》(The Woodchopper),以及一幅牧羊女在橘色的夕照下怀抱羔羊祈祷的画作,安恬,深邃,辽阔,震撼人心!米勒在我眼里是完美的。
我还看了非洲艺术,算是爱荷华艺术馆的一个延伸。
此外,一楼还有中国、日本和韩国的艺术收藏。日本小画很美,但瓷器与中国无法媲美。中国的收藏品很多,周代青铜,唐代瓷器,辽代富有少数民族风格的铜雕,还有清代王翚、袁江和顾文渊的画。明代瓷器器型很美,精彩绝伦。而商周时期的青铜器,那些细部花纹之妖娆、斑斓和典雅,令我震惊。它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欣赏的同时又黯然神伤!
其实中国的古典艺术美轮美奂,我们现在最缺乏的是对美感和细部的把握。
我还在美国当代艺术入口的走廊,相逢华苓老师的朋友朱金喜的作品。这个雕塑猛一眼看像个电熨斗,金属材质,银白色,背面看像一个女人闷着一肚子心事坐着,脊骨线条分明,臀部轮廓圆润。看上去是东方的作品,女性的作品。我问了一下管理员,这里只收藏了她一件作品。
回来时下着小雨,简单吃了东西,休息一下去听歌剧了。
11月15日下午5时
昨晚太过瘾了,去听了普契尼的歌剧《曼侬》,女主人公是个为爱情而死的人,全剧四幕。
这家歌剧院叫Lyric,从地图上看是Civic Opera House,是个很气派的大教堂风格的欧式建筑,大约能容纳两三千观众。我买的剧票在三层,购买者需买两张,但售票员听说我无人陪同,还是卖我一张。所以整个三层的看台上,只有我旁边的座位是空的。
这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女主人公曼侬,因虚荣而抛弃真爱,但她意识到真爱是生命,又回头去寻找她的爱。这是一个为爱而受苦的故事,有点像《包法利夫人》。落幕时是曼侬在黑夜中死去的“绝唱”,她死在爱人的怀抱。乐团很棒,男女主人公演唱和表演俱佳,和声很美。第一幕布景是集市,第二幕是宫廷内,第三幕是囚室(青灰的建筑,铁栅栏),最后一幕则是海滩情景,灰蒙蒙的海,迷蒙的月亮。整个布景协调而有立体感。
这部剧有两次中场休息,晚七点半开始,结束已是午夜十一点了。风很大,有丝丝冷雨。我步行回来,想着可怜的曼侬,想着形单影只的自己,不由万般伤感。所幸这伤感没引起失眠,这反而是我来芝加哥睡得最美的一夜。
11月16日晨
今天芝加哥下雪了,据说是今冬初雪,冷极了。
去艺术博物馆,大约十一点到,门票便宜,十二美元。我主要看的是二层的油画藏品。
法国印象派代表画家奥古斯特·雷诺阿(Auguste Renoir),他画的一个裸体女孩近乎透明,像只金狐狸。还有Young Woman Sewing,是个缝纫的女人,她的每个毛孔都洋溢着温暖之气。还有一幅风景画,是一片海,上部细腻,下部粗犷。Woman at the Piano,弹钢琴的女人的白裙毛茸茸,黑白琴键与侧板的褐色相配,背后又有瓶中的绿色插枝和花地毯,白裙上的黑色流苏像一条流淌的小溪,背景幽蓝,整个画面神秘,真是天使在人间。在印象派大师笔下,通常女性会更接近唯美。德加的画作阴郁之气弥漫。
毕沙罗的风景画总让人百看不厌,他画雪能画出暖意,干净!莫奈画的雪则有些混沌。莫奈有一幅画,树干就像飞舞的蛇。马蒂斯的画艳而不俗,他的色彩感太强了。出生于俄国最终定居法国的康定斯基,他的画色彩铺张又收敛,绚丽,而又微冷。美国的乔治亚·欧姬芙(Georgia O'Keeffe),是现代主义艺术家,她的风景画和花卉,给人质地沉重的感觉,装饰性很强,有点毕加索的感觉。法国柯罗笔下的枫丹白露如梦似幻,近似于中国的山水画。但我仍然觉得米勒是完美的,庄重而典雅,是那种质朴的浪漫。西班牙的格列柯(本名Domenikos Theotokopoulos)用色阴冷,但博大幽深,画作有丝绸的厚重感,矜持的华丽,也令我喜欢。
这里的工作人员都是黑人,看不到一个白人服务员。
从博物馆出来,去一家中国餐馆吃了素面和青菜,然后买了一只旅行箱回来。
傍晚在飘雪的剧院门前等待退票,今明两天上演轻歌剧《芝加哥》,可是票已售罄。我在寒风中等了半个小时,有一个老妇人退票,票是三十七美元,我付她四十美元,她不肯,我以为她教养好,没法找零,故而踌躇,然而另一个人上来付她三张二十元面值的钞票,她和颜悦色地卖掉了。我这才明白她应该是“黄牛党”。进出这家剧院的人不似昨日那般衣冠楚楚,流行的《芝加哥》比经典的普契尼要火爆,这也是当代美国艺术的一个缩影吧。全世界也大都如此。
11月16日
昨夜连睡了八个小时,很舒服。醒来后吃了快餐面,又吃了水果,见柜子里有蓝调CD,不算贵,十七美元,便打开来听。粗犷的美国黑人音乐就在芝加哥雪后的早晨回荡。沉郁哀伤,又有些野性。据说其后的流行音乐发展,继承了非裔美国人带来的蓝调。
下午去了水族馆。天气真冷。但雪后的芝加哥天空湛蓝,空气清冽,步行约四十分钟到达。曾看过日本水族馆、大连和海南岛的水族馆,这里有一些我未见过的鱼类。比如有一种鱼,柔软如白色纱帽,中间是花瓣形,下面缀着四或六条银丝状长长的飘带,飘飘摇摇的,简直是公主出行!再如一种鱼,一侧是黑,另一侧是白,它的身体就是黑夜与白天。白的这面附有黑色斑纹,就像展览一幅水墨画。还有一种鱼,像无数的小太阳花(海底生物?)组合在一起,每一个都在缓缓蠕动,让我想起小时候跳舞,手举纸做的葵花,同学聚在一起,颤颤跃动的情景。黑色海龟就像水中的黑客。这里还有紫色的海星星。正好赶上海豹表演,看了半小时。
这里的鱼世界看似万种风情,其实杀戮也依然存在,只不过水族馆呈现给我们的,是一个和谐的鱼类世界。毫无疑问,生命的真相在真正的海里。
看完已是三点,沿着密西根湖往回走,湖水蓝宝石一样,到处是大雁和湖鸥,路上少见行人,令人陶醉。简单吃了点东西,回来时天色已暗。
11月17日下午5时
还是没有等到《芝加哥》退票。
有两个绅士般的男人退票,我前去买,可他们却卖给了一个打着领带站着候票的白人男子。让我想起下午在密西根湖畔,我征求一个过路的同样打着领带的白人男子,可否帮我拍张照片时,他摆手拒绝了。这在欧洲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芝加哥的那些打着领带的白人男子与这里的钢铁建筑一样,高耸入云,有些冷冰。我在七点二十分左右赶到另外一家剧院,看了《邪恶》(Wicked),是且歌且舞的童话轻歌剧,其中也写了爱情,看来爱情的确是所有艺术的母题。有几段演唱非常抒情、纯净,剧场几乎爆满,芝加哥的文艺氛围真是很浓。比之普契尼的歌剧《曼侬》,这部轻歌剧动用的舞台设计和布景,更为丰富和绚丽。正像宣传广告上说的:“这是年底的欢笑、叫喊和快乐——”。
散场已是夜里十点半了。有一个黑人萨克斯手仍在街角卖艺,乐音听上去是那么的凄凉。还有两个黑人在酒吧门前徘徊,像是丢了什么永远找不回来的东西似的,看上去很低沉。走回酒店,见拉开门的门卫也是满面疲惫的黑人,心中就有股说不出的疼痛和酸楚。这就是世界,这就是现实。而我们的艺术,要真正抵达人类心灵世界深处,写出大哀愁,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11月17日夜
责任编辑:徐晨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