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仁荫堂全集· 校注本》序
2024-10-08王馨
清涧县位于陕西北部,黄土高原的腹地,我的祖先在此繁衍生息,已经有十七八代了。因为祖宅在城东寨山,人称“寨山王家”。
寨山王家奉“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为座右铭,有祖训“无功名者不得入家谱”。资料记载,至少从十五世祖王钦开始,族内子弟人人读书,大多以科举出身走上仕途,其中以八世祖一辈最为集中。
这辈人里,出了王之导(雍正庚戌进士,直隶永年知县)、王之羲(雍正丙午举人,中卫教谕)兄弟,王昊(康熙己卯举人,山西襄阳县知县)、王旭(雍正癸卯举人,宁夏教授)、王昞(岁进士,庆阳府训导)、王暹(岁进士)兄弟。其余兄弟也都是监生、贡生、增生,大多出任各地的教授、教谕、训导类职务。
即便到了科举废除之后的过渡时期,在清政府为缓解社会影响、给旧学读书人以出路而举行的宣统元年选优拔考试中,高祖堂弟王翰墀仍然以“陕西己酉科选拔第二名,会考一等第四十七名”的成绩中榜。
文献记载,清代以来,寨山王氏家族十余代包括幼童在内400余人中,249人有科举功名,其中进士2人,举人9人,9位举人中有亚魁3人。另有拔贡、廪贡生、贡生、廪生、庠生等238人。史料称之为“科第名家,宽州望族”。
这样的情况在陕北士绅家族中,并不多见。
数十代人的积累续成文脉,惠及子孙。清代中末期,出现了王氏子弟的著述高峰期,《王氏仁荫堂全集》便是这一时期最丰硕的成果。
我的八世祖王耀祖治家严谨,终生手不释卷,据道光《清涧县志》记载,他“训诸子侄,首以诗书为念,尝相诫曰:‘功名不由汝辈得,书岂不由汝辈读耶?’”他的三个儿子分工明确,长子王汝梅做官,次子王汝和持家,三子王汝翼办私塾教育子弟。当时人们赞美三兄弟“王氏三槐,缺一不可”。
七世祖王汝翼是清代癸酉科举人,六次会试不中后,淡薄了功名之心,设“槐荫书屋”授徒。长兄王汝梅早逝后,他奉养高堂,训导子侄,培养寒门子弟,参订家乡县志,在民间颇有声望,逝后入祀乡贤祠,《陕西通志稿》有记载。他著有四部书稿,存于家祠,因没有刻印,最终散佚。
祖先的著述,只在幼时听长辈们说起过,却无缘拜读。在我出生后数月,家里的藏书同藏书楼一同焚毁于一场浩劫。后来我曾把长辈口传的故事,写在了散文集《故城故人——一个陕北县城里的家族记忆》之中。
不止我家,经历了“文革”抄没焚烧之后,王家各个门头收藏的祖先著作包括家谱都已不存。幸存的只有当年十二岁的王氏子弟王栋在灰烬中捡拾的两册残本。
庆幸的是,王汝梅与其子王宪曾的著述,早在光绪年间就已经由王宪曾之子王翰琛收集整理为《王氏仁荫堂全集》,才使这一脉的著述最终得以传世。
在四处查找搜寻《王氏仁荫堂全集》全本的过程中,我发现从民国到近年,此书影印本数次被多部全国大型丛书收录。欣喜之余,更加坚定了找到全本的信心。
最初的想法,是希望看到祖先留下的文字,通过祖先的文字,了解家族历史,怀想生活在那个年代的人们。在今后的写作中,不再只凭借口述资料,而是有真切详实的文字记载来奠定基础。
两年多前,终于找到一套《清代家集丛刊》,其中第二十五、二十六卷为《王氏仁荫堂全集》影印本(北京大学藏本)。
《王氏仁荫堂全集》全书约12万字,是一部集儒学、史学、家训、随笔、诗文于一体的著作。
为了通读全书,我购买了有关书籍,查阅了大量资料,包括老家的地方志和《铜仁府志》等地方志书。还曾到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国家图书馆查找人物和史料线索。
每天沐手恭读,时常喜不自禁,每每沉浸在与先辈对话的幻觉中。对于贯穿其中的儒学传承根脉的敬畏,对于祖先深厚学养的叹服,令我产生了深读、精读的冲动。
在阅读过程中,对于两位作者的品格和学养有了更多的了解。
王汝梅在担任基层官员时,凡经手发放钱粮,从不指令办事人员去做,而是对照名册把每一笔钱粮亲自发放到百姓手中。任主管官学的训导时,常用俸禄资助寒门学子。他撰写的家训《游思泛言》,对后世子弟影响甚大,完成书稿一年后他病逝于任上。
儿子王宪曾进士出身,有近三十年的官场经历。他忠君且刚直,曾为同治身后“大统之归”的争议,甘冒风险拟书上呈慈安慈禧。年幼的光绪继位,“宫廷严肃,情知睽违。而言念黄昏,能无依恋?”他又上书请求让幼主定期与生身父母相见。即便赴任偏远穷苦之地,也常在诗文中回忆光绪的临别嘱托,提醒自己不负圣恩。他有古君子之风,闻听老师在家乡穷病而死,他怀揣老师遗作辗转千里,终于筹措资金为之刻印行世,而他自己和生父的书稿却一直搁置案头,死后才由儿子筹资刻印。他体贴爱护百姓,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历代统治者为掠夺物产而开疆拓土,是边远地区人民的灾难。他采用温和的方法,一次性解决了铜仁地区插花地难题。他不考虑个人政绩,为政以宽,经常自嘲“催科考下下”。因与铜仁士绅百姓感情深厚,他辞谢了调任条件较好的遵义。就在任满调迁之际,仍然抱病奉命赴常德提取铁厂设备,最后病死途中。
一个典型的忠君爱民勤政清正的封建士大夫形象。
读完文集,不禁掩卷长叹,点校全书的狂想涌上心来。
从那一天开始,我给自己制定了一个苛刻的计划,每天读多少页码,查多少章句,做多少笔记,不完成任务不吃饭。
虽然经历了20世纪80年代的高考,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能够沉浸在书中,不知饥渴,不眠不休。
那是一段既艰难又快乐的日子。艰难,是因为书中涉及大量春秋以来历代先贤名宦的不同名、字、号以及著述、名言、典故,等等,需要不断查找资料才可以读通读懂。快乐,是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不仅仅获取了大量的知识和信息,使自己浅薄的历史和儒学知识得以稍稍弥补,更重要的是,常常会在读到某一节某一句时,豁然开朗且会心大笑。那一刻,似乎与老祖宗对面而坐,朝着他炫耀着孩童似的小得意:看!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点校完成后,居然再生痴念,回过头来,整理笔记,对全书做了一番注解。
我自知浅陋,对先祖之学养望尘莫及,之所以斗胆点校,是因为痛惜先祖之著述在家乡籍籍无名,先祖之思想如明珠蒙尘。我只想把这部书从国家的文献典籍馆藏里挖掘出来,让后来的人们能读到它,或者因为我的断句和注释,能为想了解这部书的人节省时间。
列于文集之后的两份科考硃卷,虽然只有薄薄几页,却承载着数百年的历史,其文献价值绝不亚于家谱。其中不止蕴含着跋涉在科举之路上的王氏子弟个人成长发展的信息,也可以借此管窥古代科举文化和家族教育的传承脉络。
有感于一直以来对陕北古代士人群体的忽视,借整理文集之机,将所收集的有关家族史料皆附于文集之后,希望能做一点抢救性工作,又或者会有益于学者对于陕北历史文化的研究。
在断断续续校注这部书的近三年时间里,我的亲朋好友时时在鼓励我。
担心我天天校书不按时吃饭,年届八旬的父母经常做好了晚饭等待着迟迟不归的女儿。妹妹王慧在繁重的工作和家务的间隙,承担了全书的录入工作,把底本录成简体横排电子版。儿子和外甥女会把各种补充体力的小点心放在我随手可取的案头。
祖父的堂弟王健松托人将其珍藏的王宪曾的硃卷刻印本从北京捎回,交予我保存。族侄王保平、王海平专门拍摄了祖宅照片供出书选用。
族叔王磊是王汝梅的直系后人,与我父亲是族兄弟,也是姨表兄弟。他在高校任教多年,有深厚的古文字功底。我在校注过程中遇到疑难问题,都是第一时间请教于他。
延安的曹树蓬先生提供了《续陕西通志稿》等珍贵的历史文献资料。旅居上海的张泊先生,历时两年,想方设法为我寻到光绪年间原版《王氏仁荫堂全集》六册。
祖先在笔记中有多处对于前人甚至圣人之注的质疑,由此深知注书之难,绝非我的功力可为。为鞭策后辈,王磊叔曾对我说:“《王氏仁荫堂全集》刻印至今已历百载,如果你也不做,会不会再等一百年?”
是无可推卸的使命感迫我坚持下来,做了一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
本书点校参照的底本是《清代家集丛刊》中北京大学藏本影印本和我个人的藏本,经对照比较,两套书同属光绪三十年刻本。正文部分除加标点外,遵照原著录入,字迹难辨之处,都已在注释中做了说明。
书稿完成后,特请榆林学院马少府先生审读,根据他的意见,对注释部分重新校订并做了删补。
奔流的历史长河里,广袤的陕北大地上,还有多少被湮没被忽视的历史文化典籍,等待着我们去发掘去研究去学习?
而我能做的仅止于此。
限于学识功力不足,即使用了数倍于人的功夫,每校订一遍还是会发现令自己汗涔涔的错误。临近付印,愈感自不量力,甚至产生过彻底放弃的想法。未能避免的谬误,只能寄望于后来者修正。在此致歉!致谢!
希望这部书会遇到有缘的人,不管是阅读、研究、通译或者重新校注,不管是在什么时候,这个人是谁,我都想说一声:
还好有你,谢谢!
责任编辑: 魏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