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
2024-10-08云岗
云岗,本名唐云岗,陕西蒲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天津文学》《山东文学》《朔方》等,出版长篇小说《城市在远方》《大孔》。曾获第四届延安文学奖·中篇小说奖。
1
孔寨人把一生叫“一辈子”,把生活叫“过日子”。谁一辈子过得顺当,有房,有媳妇,有儿,大家就说他把日子过上去了;谁一辈子过得磕磕绊绊,缺这少那,大家就说他把日子过烂了。
蒋拴狗虽说没有把日子过烂,却一直过着烂日子,和隔壁的蒋狗贤相比,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狗贤和拴狗是伯叔兄弟,狗贤大和拴狗大为抬埋父母闹了点纠纷,谁也不招识谁,两家人也就不再往来。
狗贤过去叫狗嫌,他妈生下他后,他大怕不好养,就给他起了这名。后来他嫌难听,改成了狗贤。名字虽然不咋地,狗贤的日子却过得顺风顺水:八岁上小学,十三进初中,十五上高中,十七高中毕业后当了生产队记工员,两年后晋升为大队会计,又两年后和有村花之称、长着孔寨人称作“狐狸眼”的张芳走进洞房,一年后生下“顶梁柱”蒋向阳,八年后又有了“小棉袄”蒋梅香。地分到户后,狗贤不当干部了,但他有见识,脑子活,孔寨人刚吃饱肚子,他却在地里栽起了苹果树。五年后,当初让村里人摇头的苹果树挂果了,却似乎结的不是圆圆的苹果,而是嘎嘎响的票子,让人们眼红得只恨自己有眼无珠,继而纷纷效仿狗贤栽起了苹果树。之后狗贤大和妈相继过世,虽然没有享受几年好日子,但狗贤把二老的丧事办得很排场,村里几乎能来的人都来帮忙,还放了场电影。电影名孔寨人现在还记得,叫什么《笑比哭好》,和丧事虽有点不合拍,但仔细一想,狗贤的日子不正是这样吗?
拴狗就没法提了,初中没上完就回来当了农民,钱没有攒下一分,干部和他不沾边,还因为相亲的事在孔寨创下了一项纪录。
拴狗第一次相亲是十八岁,最后一次是三十岁。那时候,十八岁相亲在孔寨不早不晚,三十岁却是独一无二。
拴狗第一次相亲是在孔寨人叫着会的集市上,当时他对媳妇尚没有很深的理解,就知道男人大了都要找个女人过日子。因此,下地回来听妈一说,他也没有拾掇一下就去了。到了集市上,村里说媒的蓝婶已经站在供销社一侧巴巴地张望,身旁立着一个矮个子女娃。见拴狗来到,蓝婶嘴张开正要说话,矮女子却嘟哝了声什么,拧着尻子就走。事后,蓝婶对拴狗妈说,人家嫌拴狗不修边幅,打眼一看就是个庄稼汉。拴狗晓得后摸了一把刚长出青茬的头对妈说:“这还用看?本来就是庄稼汉嘛。眼睛长得跟剃头刀划了两道似的,倒聚光得很!”
第二次是在家里。这一次,拴狗吸取了上次教训,洗了脸,换了净衣服,一脸阳光地等人家来相。早饭时分,一个胖得上衣扣子快要崩开的女娃尾随着蓝婶进了门。拴狗一见有点泄气,心想这年头人们一个个瘦得像撵兔的狗,她咋像刚蒸出的玉麦面发糕?难看先不说,这大的肚子拿啥养活嘛!女娃却看也没看拴狗和家人一眼,而是抬起头瞥了一眼家里三间低矮的厦房和一间更低矮的伙房,然后撇着厚嘴唇问蓝婶道:“就这些?”拴狗大一听赶紧上前笑道:“房是少了点,但家里人少,绝对够住。”女娃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声道:“人又不是狗,就图一个窝。”说着颤着屁股头也不回地走了。拴狗心里的火“呼”地蹿了起来,直想赶上去问问她是来相亲,还是来相房,作践人嘛。蓝婶和他妈一见急忙用威严和哀求的眼神拦住了他。
第三次还是在家里。听说女方父母也来,拴狗妈很是上心,提前两天把家里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还从街上买了菜,割了肉,想着无论如何留人家吃顿饭,筷子一拿,话就好说。女孩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只是脸黑得像孔寨人碗里的红苕面。黑是本色,拴狗心里没有个啥。女孩和父母把拴狗家仔细巡视了一遍,脸越发黑成了一片雨云。在蓝婶和拴狗父母笑脸相求下,他们没有转身走掉,而是一声不吭地坐在了炕沿上。拴狗妈张罗着去做饭,女孩妈却冷着脸说:“饭不急,我随便问问,娃结婚后你两个跟谁过?”拴狗和父母愣住了,仿佛没有听懂她的话。蓝婶忙说:“这还用问,等两个娃成了家,他们就单另过。”拴狗灵醒过来,出气声不觉粗重起来,说:“这不行,我大我妈就我一个,将来老了全靠我,不可能单另过!”女方家人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屁股。拴狗父母一看赶忙去拦,连声说:“吃了饭再走,吃了饭再走,肉都割下了。”人家却没有搭理,脸板得平平地继续往外走。拴狗心里的火“呼”地蹿了上来,他一把将父母豁到一边,说:“干啥嘛,让人家走。”送走女方家人,蓝婶返回来生气地说:“拴狗你个犟怂,就不能说分开过,等把人哄进门再说吗?”拴狗却闷声闷气地说:“连我大我妈都嫌的人,进了门也不会有好结果!”
接下来,拴狗又相了几次亲,但均以失败告终。拴狗这下成了孔寨名人,也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提到次数最多的人,有些话还说得很诡秘,甚至恶毒。蓝婶为拴狗说媒毫无建树,威望跌到了历史最低点,为了保住饭碗,她嘴里虽没有说啥,心里却放弃了拴狗。一段时间,拴狗竟然无亲可相。
拴狗父母又急又怕,却无计可施,唯一能做的是提上鸡蛋、点心一趟趟去厮缠蓝婶,说:“他婶,拴狗可是您看着长大的,娃咋样你是知道的,可不敢听村里嚼舌的乱淌。找媳妇讲个缘分,拴狗的事迟迟不成,只是缘分还没到,您千万不敢放弃,咱不能眼睁睁看着娃白来世上一趟,蒋家也不能绝户啊!您放心,拴狗的事成与不成,我们全家都会当牛当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老两口说得涕泗横流,泣不成声。蓝婶的心软了,把脸一抹又四处为拴狗奔波,可任凭她跑瘸了腿,磨破了嘴,拴狗家也把条件降得不成个样,却仍然海底捞月——白忙活。
心力交瘁的拴狗妈等不下去了,一跤跌在门槛上再也没有起来。临走时她瓷瓷盯着拴狗和拴狗大,眼泪断了线般地往下滚。拴狗大晓得她心思,紧握着她的手说:“他妈,你放心,砸锅卖铁我也要给娃把媳妇娶回来,要不我死了没脸去见你。”拴狗妈听了,慢慢阖上了眼。
恓惶了一辈子的妈就这么走了,拴狗心里很不是滋味,便想请两个厨师,叫几口乐人,放一场电影,排排场场给妈办丧事。他大却说啥也不同意,说:“你妈要是在,也不会让你这么办。眼下最重要的是给你娶媳妇,钱花了找媳妇就更难了。等你有了媳妇,你妈过三周年时咱好好办一场。”拴狗拗不过大,只好叫了几个人,简简单单抬埋了妈。
葬埋完拴狗妈,拴狗大夹了床被子,提着锅碗瓢盆,住进了生产队打麦场的破窑里,回头还对蓝婶说:“我和拴狗分家了,娃这下没有了累赘,你放心地给娃说媳妇吧。还是那句话,娃的事成了,我们全家记你一辈子的恩。”
拴狗苦苦劝大回去,说:“你这不是让人笑话我吗?你都不跟我过,谁还会跟我过?”拴狗大说:“这有啥笑话的?你没有媳妇人家才笑话哩!只要能给你找下媳妇,不说分开过,就是让我死,我也乐意。你妈在地下睁着眼哩,你不能让我将来没脸见她嘛。”拴狗劝不转大,反被大说得泪水涟涟。离开大,他径直去了蓝婶家,说:“婶,您再给我费一次心,条件没有,是个女的就行!”
2
终于,老天开眼了。
这天,蓝婶急火火找到拴狗大和拴狗,激动地说有人愿意跟拴狗。
拴狗大眼里迸出了几粒火星,又很快消失了,他低下头,似问蓝婶,又似自问道:“是……真的吗?”
蓝婶便简单说了事情的原委。
愿意跟拴狗的女人叫秀云,比拴狗大三岁,带着一个叫晓晓的五岁女孩。她男人不言不喘,看着老实,却不是个过日子人。不知嫌秀云生的是女娃,还是其他原因,他竟然和邻家的女人钻到了一起,还偷着把家里东西往过送。秀云知道后不和他过了,领着女儿回了娘家。蓝婶听说这事后,急忙赶到秀云娘家,一朵花似地把拴狗说给了秀云。秀云父母不同意,说这么大了还没有媳妇,其中肯定有原因。秀云却说这个人应该靠得住,条件是她必须先见拴狗一面。
蓝婶说完,拴狗大的头耷拉了下去,说:“就说嘛,原来是个……寡妇,还带着娃!”
蓝婶说:“话不能这样说,人家有男人,只是不过了,算不得寡妇。拴狗已经三十,正常的话,娃至少也有五岁。女方一进门咱媳妇有了,娃有了,多好的事呀。”
拴狗大闷着头说:“你还是问拴狗吧,我……没啥。”
蓝婶便问拴狗,拴狗脸憋得乌红,半天“咳”了一声说:“还有啥说的,见!”
第二天,蓝婶把秀云领来了。秀云长得白白净净,比拴狗以前见过的女人都耐看,只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拴狗大脸上浮着笑问了她几声好,她却未听见似的看也没看他一眼。见了拴狗,她害羞地低了头,却又努力翻起上眼皮,重重看了他一眼。蓝婶看到了这一幕,赶忙接上话说:“家里情况是差了点,但拴狗人好着呢,跟了他肯定享福。”秀云抬起头瞄了拴狗一眼,没有说什么,扭头走了。蓝婶脸上挤出来的笑凝固了,转身去追。这种场面拴狗父子经得多了,两颗颤动的心顿时凉成了冰棍。出于礼节,他们哭笑不得地跟在秀云和蓝婶后面。门口已然围了许多人,狗贤站在自家门口梗着脖子往这边瞅,一脸的幸灾乐祸。拴狗转身进了家门,扑通倒在了炕上。
约摸一顿饭工夫,蓝婶又来了,却一脸的兴奋。见拴狗平展展躺在炕上,拴狗大耷拉着头坐在门槛上,蓝婶沉下脸,用嗔怪的口吻说:“这倒奇了怪了,不说怎样谢媒人,一个个倒屎壳郎爬椒树——麻起来了。”拴狗父子疑惑地去看蓝婶,又相互用眼睛询问对方。蓝婶急了,抬起右手响亮地拍了一下大腿说:“咋,听不懂人话?告诉你们:人家愿意跟拴狗!”拴狗父子目瞪口呆,待反应过来,心里一时酸甜苦辣咸地说不清是啥滋味。
按拴狗大的意思,拴狗好不容易找上媳妇,应该热热闹闹操办一场,让关心拴狗、笑话拴狗的人都知道这回事。拴狗却不同意,说:“争那些长短干啥?噗里噗通动一河滩,往后的日子还过不过?”蓝婶说秀云不在乎这,咱就随她的意。
“这也太……委屈你了!”拴狗大眼睛红了。
“不委屈,不委屈,怎么说我也娶媳妇了。”拴狗笑呵呵地说
这样,拴狗结婚就办了四桌酒席,秀云娘家人坐了两桌,帮忙的人和自家亲戚挤了两桌。村里人以为拴狗娶了个寡妇不愿意声张,也就没有计较,还商量好似的赶来助兴,让拴狗没有花多少钱,却办了场热热闹闹的婚礼。
晚上,拴狗大想带晓晓去破窑里住,秀云却拉着晓晓不让走。拴狗以为秀云怕破窑阴森,会吓着晓晓,晓晓和新爷爷又不熟,就让晓晓留在了他和秀云的新房。夜深人静,晓晓进入梦乡,拴狗去拉秀云,秀云却“啊”地一声坐了起来。拴狗以为她害羞,又笑着去搂她肩膀,不想秀云紧紧环抱起胳膊,“啊啊”成一串。拴狗不解了,说:“你看你,咱俩已经是两口子了,有话好好说,用得着这样吗?把娃吓醒了咋办?”说着又去拉秀云,秀云一见越发蝎子蛰了似地“啊”成了一片。拴狗心里起了疑问,心想听人说哑巴不会说话,急了就会“啊”,莫非她……于是,他耐住性子去和秀云说话,秀云却除了摇头,一句话也不说。拴狗坐实了自己的想法,浑身从头到脚凉了个透。
翌日一大早,拴狗气冲冲去找蓝婶,当面问这是咋回事。寡妇就不说了,咋还是个哑巴?但出了门没有走多远,他的步子却慢了下来,心里憋胀的气也似汽车轮胎扎了钉子,慢慢地在往下瘪,耳旁也似乎响起了蓝婶竹筒倒豆子般的言语:“你没想想这是咋回事?长得亲,能说会道的大闺女能这么容易上你的门?就这,我都磨破十双鞋了。哑巴咋了?寡妇咋了?哑巴寡妇就不是媳妇?”不让动的事就更不能提了。算了算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还折腾个啥?命,这都是命,认命吧!想到这,拴狗叹了一声,回过头扑沓着脚步又回了家。
3
时间不长,不会说话,不让拴狗动的秀云还是让拴狗尝到了女人的好。
拴狗家局促,烂东烂西又不舍得扔,拴狗妈去世后,拴狗父子无心,也不会持家,家里乱得不成个样。秀云来了后,头上顶个帕帕,腰里系上围裙,用了三天时间进行了一场大扫除,该整理的整理,该扔的扔,该扫的扫,该抹的抹,该洗的洗,家里一下子变了个样,拴狗也从头到脚换了个人。
伙房是一家的根本,秀云更是把这里当成了舞台。生活还不宽裕,仅仅能填饱肚子而已,秀云却心灵手巧地把简单的食材做成好吃的饭食,面食上更是花样繁多,擀面、扯面、麻食、饸饹、包子、饺子、面皮、煎饼、洗面沫糊……不一而足,让拴狗吃得有滋有味,不经意间体重增加了几斤。
秀云还喜欢下地干活。拴狗去锄地,她掮上锄头跟着去;拴狗往地里拉粪,她前弓后箭地去推架子车;拴狗去割麦,她跟在后面把割倒的麦子往地头抱……拴狗怕她累着,劝她悠着点,她不满地翻拴狗一眼,不管不顾地依然跑前跑后地干。拴狗却不恼,心里还说不出的受用。
拴狗结婚前,蓝婶给他说,收拢住女人就一个字:好。不但对她好,更要对她娃好。那天找蓝婶半途而回后,他又把蓝婶的话思想了一遍,觉得自己还是心急了点。是啊,秀云那么纤弱,又受了那么大委屈,搁别人还会呼天喊地哭一场,或者找人痛痛快快诉说一番,她却是有话说不出,有苦不能倒,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咬碎牙往肚子里咽,她现在需要的是时间,更需要的是关心,也就是蓝婶说的“好”。
这以后,他耐住性子,没有再动秀云,而是用心和她去相处。家里的重活、苦活他全干,秀云想干也不行。秀云出什么错了,他从不指责,也不高声跟她说话。家里要办什么事,他笨拙地比划给她。秀云听懂没听懂他不晓得,但他觉得必须说给她。家里虽然缺钱,但他省吃俭用地给秀云买东买西。一次,他去罕井赶集,给秀云买了盒海巴油。秀云接过后虽然面无表情,他却分明感觉到了她心里泛起的涟漪。
对晓晓他也没有嫌弃,而是想着怎样对她好。初来时,晓晓像小鸡似的有点惶恐,常常躲着他,他便笑眯眯地和她没话找话说,还给她买糖,买猴皮筋,买油糕……慢慢地,晓晓不怯生了,高兴了还和他说话。给秀云买海巴油那次,他还给晓晓买了个洋娃娃。晓晓收到后和秀云迥然不同,她兴奋地跑到秀云跟前,高高举起洋娃娃,激动地说:“妈,妈,快看啊,洋娃娃,多好看的洋娃娃!”秀云摸了摸她的头,背过身给她比划了几个动作。晓晓点了点头,慢慢转过身,羞答答看拴狗一眼,说:“谢谢……”后面的话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拴狗想到了是什么字,他傻傻地笑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天,拴狗下地回来,远远看见他家门口围了好多人。他的心慌慌地跳了起来,急忙放开步子赶了过去。站在一旁的狗贤看见拴狗,脸上先是涌上几丝窘色,很快又转成了嘲讽色,且装出对旁边人说话的样子说:“就说嘛,一个女人就这么轻省进了门,原来是另有隐情啊!”拴狗没有理他,奋力推开门口拥挤的人,挤进了门。
院子里乱成了一锅粥,一个矮瘦男人一边嘴里嚷嚷,一边拉拽着秀云。秀云“啊啊”叫着努力往后拖拽,屁股几乎要坠到地上。晓晓坐在地上放声号啕。拴狗浑身的毛发“唰”地站了起来,他几步冲上前,一把掐住瘦男人脖子,颤动着嘴唇说:“你……你……你干啥?”
瘦男人龇牙咧嘴“呀呀”起来。拴狗清醒过来,松了松手。瘦男人扭过头瞅着拴狗,惊恐地问道:“你……你……你谁?”
这工夫,秀云从瘦男人手中拔出胳膊,跑过去抱住晓晓,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拴狗的心一动,一刹那猜到了眼前的人是谁,嘴里却说:“你……你是谁?”
瘦男人也猜到了拴狗是谁,却说:“我是谁?哼哼,告诉你,我是她老汉,她是我老婆,我来叫她回家过日子。”
尽管猜到了来人是谁,但听瘦男人这么一说,拴狗的心还是往下一沉,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掐着瘦男人脖子的手。
这时候,秀云“咚”地站起来,指了指瘦男人,又拍了拍自己胸口,两只手忙乱地摇动起来。
拴狗明白了秀云的意思,心中的火又“呼”地蹿了起来,他压低嗓门却不失威严地对瘦男人说:“滚,立马给我滚!”
瘦男人冷笑一声说:“凭啥?除非你让我带着她一起走。”说着,又去拉秀云。
秀云可怜巴巴地看向拴狗,嘴里“啊啊”叫着又使劲摇起了手。拴狗浑身倏地来了劲,他一把抓住瘦男人,用力一抡。瘦男人踉踉跄跄倒退了几步,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围观的人哈哈哈笑开了,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指着瘦男人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秀云现在是拴狗的女人,你凭什么要把她领走?”说着,左右看了看身边的人,身边的人心领神会,走过去连拉带拽把瘦男人弄走了。
拴狗啥话也没有说,一手牵着晓晓,一手拉着秀云进了屋。
这以后,秀云虽然和拴狗还有些生分,但看拴狗的眼神却有了变化:少了警惕多了关切,少了冷漠多了柔情。晓晓的变化更大,不但不再畏惧拴狗,还一天天和他走近,没话找话说,直至有意无意间叫了拴狗一声“大”。拴狗听了有点意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待明白了这是真的,他有些惊恐,但更多的是激动。他不知道说啥好,只是裂开嘴,“嘿嘿嘿”笑个不停。秀云看见了这一幕,脸上难得一见地浮上了一层笑意。
这天晚上,秀云在两个被窝间加了一床被子,待晓晓睡着后,她转身钻进了空被窝,还面向拴狗。拴狗不知道她啥意思,怔怔地看着她。秀云抿紧嘴唇,死死地盯了他一眼。拴狗的心乱了,翻起来一把抱住了秀云……
静下来后,拴狗搂着秀云,一点睡意也没有。不知怎么着,他有一点想哭的感觉,心里也不停地翻腾起一句话:有女人真好啊!
翌日早饭时,秀云给拴狗和晓晓盛好饭,自己径直出了门。拴狗想着她有事,一忽儿就会回来,便没有说什么。可他和晓晓已经吃完饭,秀云还没有回来。拴狗有点纳闷,正欲出门去找,却见秀云夹着铺盖匆匆进了门。紧接着,拴狗大也忙忙进了门。一见拴狗,拴狗大边呼呼喘气边嚷道:“秀云一进窑就卷我的铺盖,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又抱起铺盖一溜风走了,我跟在后面紧赶慢赶都没有赶上,这是咋了吗?”
拴狗眼睛潮湿了,笑道:“咋?能咋?你娶到好儿媳了,快坐下吃饭!”
这时候,秀云端来了氤氲着热气的小米稀饭,双手递给了拴狗大。拴狗大赶忙接过来,嘴边含糊不清地说着“好好好”,边香香地吸溜起了稀饭,却没有管住眼泪,任凭浑浊的泪水落进了饭碗。
拴狗大搬回来后,晓晓便和爷爷睡,炕上一下子宽松了许多,拴狗心里也轻松了许多,晚上和秀云更放肆大胆了。秀云虽然不会说话,心里却灵醒得很,拴狗一有那个意思,她即心领神会。拴狗享受着秀云的温存,心里像开了花似的灿烂……
过了段日子,拴狗兴致勃勃又要秀云时,秀云却“啊啊”叫着闪开了。拴狗以为她闹着玩,笑着又去抱她,秀云还越发“啊啊”成一片。拴狗不解了,摊着两手说:“咋了吗?又咋了吗?”秀云娇羞地翻了他一眼,两只手像抱西瓜似的在肚子上比划了一下。拴狗明白了秀云的意思,一把抱住她,激动地说:“秀云,我有儿子了?咱们有儿子了!”秀云羞羞地笑着,使劲点了点头。
拴狗把秀云怀孕的消息告诉大,大先是一愣,继而裂开嘴笑着出了门。拴狗知道他又去妈坟头了,他有点伤感,赶忙背过了身。
尽管拴狗父子坚定地认为秀云怀的是男娃,秀云也百分之百地希望自己生个男娃,可生下来的却是个女娃。拴狗父子心里虽有点失落,但想着蒋家毕竟有了后,脸上还是爬上了笑意。生气的是秀云,还嘴不是嘴,鼻子不是鼻子的,且不断向拴狗“啊啊”比划着盖房子、胸带红花的手势。拴狗以为她给他做工作说男娃不好,男娃要盖房,要娶媳妇,便也点了点头。秀云一看焦急地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继续比划盖房子、胸带红花的动作。拴狗方才明白她也想要男娃,忙笑着安慰她说:“行行行,咱再要一个。”
4
两年后,第二胎来到人间,却还是个女孩。拴狗父子笑不出来了,秀云更是不吃不喝的流泪不止。拴狗劝她,她非但不听,还对拴狗又掐又拧的。拴狗心想不行了再生个,如果还是女子,那就认命了。话还没有给秀云说,村干部却进了门,苦口婆心地劝秀云做手术,秀云越发“啊啊”地哭个不停。
拴狗蹙着脸说:“她才生了娃,过段时间一定去做。”
村干部说:“过段时间再有了咋办?按说生第一个娃后就应该去做,考虑到你家的情况,村上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第二个都生下了,加上晓晓,你们都三个娃了,不做说不过去嘛。”
“可是……可是……”拴狗不知道说什么好。
“别可是了,你的意思都懂。不就是缺个男娃吗,都啥年代了,还这思想?明说哩,过几年女娃比男娃吃香,不信了等着瞧。”
“可是……可是……她才生了娃嘛!”
“没事,现在技术先进得很,就是个小手术,绝对没事。”
“她说不了话,有事也说不出口呀。要不是这……”拴狗咬了咬牙说,“我去做。”
话刚一出口,秀云忽地从炕上坐起来,“啊啊”叫着拉住拴狗,头摇得像拨浪鼓。然后背过人快速比划了一下绳子绞断后又连上的动作,撩开被子就要下炕。拴狗明白她的意思,心里不觉一阵酸楚,只得收拾起去医院的东西。
从医院回来,秀云越发不待见刚生的女孩,甚至不给她喂奶。孩子饿得乱哭叫,她却没有听见似的就那么躺着。拴狗大听娃哭心里不好受,悄悄对拴狗说:“这样下去不把娃饿死,哭死,也会落下麻达。实在不行了送人吧,娃有了活路,咱家也有个盼望。听人说村里已经有人绝育后又生了娃。”拴狗觉得大的话有道理,前去和秀云商量。秀云没有表示什么,还背过了脸。拴狗晓得秀云这是同意了,便去找蓝婶。过了两天,蓝婶领着一对男女来了,说他们愿意抱养这个孩子。拴狗没有说什么,默默从炕上抱起孩子,欲交给人家。不料秀云却一把抢过孩子,撩开衣襟,把奶头塞进了孩子嘴里。屋里人愣愣地看秀云,弄不懂她啥意思。正不知所措,秀云从香香吃奶的孩子嘴里拔出奶头,又把她塞给拴狗,背过身“啊啊”哭了起来。拴狗大示意拴狗赶紧把娃交给蓝婶,拴狗却似乎不懂大的意思,就那么抱着哭叫的孩子,呆呆地站在脚地。蓝婶一看从拴狗怀里抱过孩子,带着那对男女一溜烟走了。
孩子抱走后,秀云的乳房憋胀得像两座山,衣服也被奶水洇湿成一片。拴狗看见她边往地上挤奶水,边默默地流泪,心里一时难受得真想扇自己两耳光。
这天,蓝婶急匆匆进了拴狗家门,神秘地说:“想不想要个小子?”
拴狗大叹了一声说:“这话说的,能不想吗?梦里都想啊!”
拴狗不知道蓝婶啥意思,用询问的眼光去看她,蓝婶便压低声音说了情况。
原来,蓝婶娘家一个本家兄弟两口子都在孔寨一带当老师,婚后他们生了个男孩,便想再生个女孩,不想生下的还是男孩。这一段要求严起来,弄不好两个人都要受处分。为了不惹麻烦,他们悄悄找到蓝婶,让她给孩子找个人家。蓝婶想到拴狗家刚生了娃,娃已经送了人,他们也想要个男娃,便立马找上了门。
“不用忙活,你们家就有了顶梁柱,真个是天上掉金元宝,有福之人躲都躲不掉呢!”蓝婶眉飞色舞地说。
拴狗大却泄了气,说:“我们是想要个小子,可要的是拴狗亲生的啊!”
蓝婶眼一瞪说:“看你说的啥话!啥是亲生,啥不是亲生?养大了都是亲生。说句不中听的话,小子说要就能要来?不说秀云做了手术,就是能生,你敢保证生下的就是小子?我知道你们家人好,这才来找你们,要不就你们家……拴狗,你说个话。”
拴狗看了看蓝婶,又看了看他大,欲言又止。
蓝婶恼了,说:“好好好,好心没好报,不要了我去找别人,现在想要小子的家打着灯笼求人呢!”说着,屁股一拧,就要往外走。
秀云“咚”地从炕上跳下来,挡住蓝婶的去路,边“啊啊”叫着,边忙忙用手比划着。
蓝婶吓了一跳,但很快明白了秀云的意思,忙换上笑脸说:“秀云虽然说不出话,心里却比哪个都灵醒。好了,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要不我真走了。”
“他婶,你是我家恩人,说啥都对着呢,可是……”拴狗大心事重重地说。
“可是啥吗?”蓝婶不耐烦地说。
“可是……娃毕竟是人家生的,以后我们养大了,他知道亲大、亲妈是谁,又跑了咋办?孔寨竹篮打水的事不是没有啊!”拴狗大说。
“这个你放心,”蓝婶挥了挥手说,“只要我不言传,你们不说,娃咋能知道他还有亲父母?又到哪里去找?说到底只要你们对娃好,把娃当亲的待,娃就会把你们当亲的待,人心都是肉长的。”
“那要是……他亲大亲妈那个啥……咋办?”拴狗大吞吞吐吐地说。
“这个你更放心,”蓝婶说,“我兄弟两口都是老师,过河拆桥的事绝对干不出来,这个包票我敢给你们打。”
拴狗大虽然点着头,却去看拴狗,说:“这是拴狗的事,还是听拴狗的。”
蓝婶也去看拴狗。拴狗正欲说话,秀云赶紧拉住他的胳膊“啊啊”起来,眼睛里充满了乞求。拴狗“嘿嘿”笑了,说:“还有啥说的,听秀云的。”
天黑透后,蓝婶把裹得严实的孩子抱来了。拴狗大接过孩子,看了看交裆,又交给了拴狗。拴狗也去看孩子的裆,不想孩子的鸡鸡一挺,尿“哗”地滋出来,不偏不斜地喷到了他脸上。拴狗呵呵笑了。孩子惊醒过来,“哇哇”哭叫起来。秀云一见,一把从拴狗手里抱过孩子,将鼓胀的乳房塞进了他嘴里。
蓝婶高兴得哈哈大笑,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看看,孩子一见大就送他一份大礼,一见妈就吃她的奶。说了一辈子媒,我还没有见过这么情投意合的呢。赶紧,给娃起个名,文化点。不是我吹牛,这娃将来不得了。”
拴狗大从嗓子眼“吭”了一声说:“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就叫天柱。”
蓝婶听了拍着手说:“好好好,天柱好,天柱好,既有娃是老天赐给咱家的意思,又有希望他是咱家顶梁柱的想法。拴狗大,红萝卜调辣子,没看出你还有两刷子。”
拴狗大不好意思地笑道:“盼了多年孙子,名字早在心里琢磨好了。”
5
很快,拴狗家生的是男娃的消息在村里有了风声,村里人面面相觑,搞不清拴狗搞什么名堂。有人悄悄打问村干部,村干部心想这样也好,拴狗今后就不会瞒着村上再生娃了,便打马虎眼说:“是啊,生的是男娃,谁说是女娃?”还有人不相信,狗贤就说:“肯定日鬼哩,前些天还说生的是女娃,哑巴不待见,就送了人,眨眼间咋又成了男娃?”蓝婶忙去找狗贤,说:“你嘴上能不能积点德,秀云一连生了两个女娃,生个男娃害怕恶鬼惦记,就说生的是女娃,这种事过去孔寨多了去,咋能说人家日鬼哩?你也不想想,生的是女娃,秀云会去做手术?好赖给娃当伯哩,也不害怕折了寿。”狗贤虽然拧着脖子,却没有再说什么。
人们的猜疑慢慢就被时间抹去了,养育孩子的艰辛却不是说说而已,何况天柱真的不是亲生的。当初抱来时,天柱可能饿了,顾不上分辨,叼住秀云的乳房,闭着眼就往嘴里吸。待觉出异样后,任凭饿得哇哇哭,他也不去噙秀云的奶。秀云想办法把奶头塞进他嘴里,他手推脚蹬着吐出来,继续“哇哇”哭。秀云急得“啊啊”叫,他停住哭,睁开眼睛看秀云。不知是秀云的样子吓住了他,还是觉察到秀云不是自己亲妈,他越发哭得不成个样。无奈,拴狗买了袋“秦俑”牌奶粉,这馋死两个女儿的好东西,天柱喝了一口后,又在哭声中吐了出来。为了能让天柱吃上一口,秀云想了个办法。天柱张嘴哭时,她赶紧把奶水挤进他嘴里。天柱咽下去又要张嘴哭,她赶忙又往他嘴里挤奶水。在时断时续的哭声中,天柱肚里有了食,也闹腾累了,径自睡了过去,秀云也累得倒在炕上。很快,天柱似乎识破了秀云的“诡计”,哭还是哭,嘴却不怎么张,有时还把头拱在秀云肚子上。秀云又急又气又心疼,奶水一天一天地少下来,最后挤都挤不出来,断了。无奈,拴狗想去找蓝婶,让她把孩子抱回去,不想蓝婶来了。见了天柱,蓝婶吃了一惊,说:“这是咋弄得吗,几天不见,娃瘦成猫了!”秀云“啊啊”哭着比划起来。蓝婶去看拴狗,拴狗便唉声叹气地说了情况。蓝婶听了叹道:“看来这娃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说着,掏出五十元钱递给拴狗说:“给他挤点羊奶喝吧,还要是这样,只好听天由命了!”
拴狗按蓝婶说的,跑到村里养奶羊的人家挤了一搪瓷缸羊奶,灌进奶瓶里,忧心忡忡地送到天柱嘴边。天柱噙住奶瓶试着吸了一口,接着一口赛一口不停歇地吮吸起来。不大工夫,奶瓶里的羊奶全进了他肚子。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如此。秀云脸上的阴霾消散了,高兴得“啊啊”笑,一到点就催促拴狗去挤奶。拴狗哪里用得着她催,自天柱吃羊奶,挤奶就成了他每天的必修课,不管多忙,无论风吹雨打。蓝婶给的钱用完了,家里的交粮钱、卖鸡蛋钱、打零工钱,除了日常零用,全都拿出来给天柱买羊奶。大人受点苦倒罢了,只是委屈了晓晓和晓楠——拴狗和秀云生的女儿。平时她们几乎吃不上零嘴不说,过年也没有一件新衣服穿。但看着天柱香香地喝着羊奶,不哭不闹地一天天长大,长胖,她们和全家人一样地高兴。
天柱吃羊奶了,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不好消化,大便不畅。每次天柱要屙时,秀云或拴狗就端着他。可腿脚蹲麻了,天柱却羊似的就拉下几个黑蛋蛋。看着天柱受罪的样子,秀云急得掰开他的屁股,用小拇指去抠。排泄物倒是出来了,天柱却难受得哇哇哭。这样,天柱刚会吃饭,秀云便给他断了羊奶。当然,家里没钱也是一个原因。一段时间,小米粥和甜面汤成了拴狗家的主打饭,锅里还时常煨着,以备天柱饿了立马能上嘴。为了给天柱增加营养,秀云还给他喂起了鸡蛋。天柱不会吃,秀云就把荷包蛋或煮鸡蛋捣碎,然后用筷子头沾着往他嘴里送。天柱要是不张嘴,她就把鸡蛋噙到自己嘴里,再嘴对嘴送给天柱。以后,她又照此给天柱喂馒头、面条、菜蔬……时间一长,天柱形成了条件反射,谁心爱地去亲他,他的嘴也会张开,有一次他竟然把晓楠的嘴唇噙住,叭叭叭吸了个痛快。
看着秀云那么艰难地抓养天柱,拴狗心里既高兴,又难受,为了表达自己的心情,他常常逗着尚不懂事的天柱说,长大了你可要孝顺你妈,要不我不依呢!秀云听了脸上涌满了幸福的笑。
一天,一对男女进了拴狗家门。男的脸有点黑,看上去神情沉郁。女的身子稍显单薄,面色苍白,眉头微蹙。他们声称从拴狗家门前过,口渴了进来讨碗水喝。平日里拴狗家很少有人来,他们的出现让拴狗有点意外,但还是热情地招呼他们屋里坐。客人进屋后没有坐的意思,眼睛骨碌碌地到处瞅。看到炕上正甜睡着的天柱,女客人倏地睁大眼睛,紧两步走到炕前,轻轻抱起了他。天柱眼皮跳了两下,继续睡。女客人吸了一下鼻子,男客人赶忙向她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从头到脚把天柱看了个遍,还摸了摸手,捏了捏脚,脸上慢慢露出了笑。男客人小声说:“黑是黑了点,瓷实着呢。”女客人“扑哧”笑了,说:“有人那么黑,他能白吗?”拴狗如坠五里云雾之中,弄不清这两人啥意思。这时候,秀云端着茶壶、茶碗进来了。看见眼前情景,她“啊”地惊叫一声,把茶壶、茶碗往炕沿上一扔,一把夺过天柱,一溜风跑了。客人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男客人红着脸笑道:“我女人爱娃,见了娃就想抱抱。”拴狗心里惴惴不安,下意识地说:“我老婆也爱娃,娃是她的命哩!”
坐了一会,客人要走,拴狗心里好似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但还是礼节性地去送。走出屋门,女客人的眼睛便在院子里梭巡,却一个人影也没有见。男客人叹了一声说:“天柱大,明说了吧,我叫蓝大军,是天柱的生父,她是我媳妇萍萍。”
拴狗心里已经猜出了大概,听了蓝大军的话还是吃了一惊。他有点紧张,不知说什么好。憋了半晌,他强作镇静地说:“那……好呣。”
“按说娃送给你们,就是你们的,我们不该来打扰,但有人说你们家穷,吃没吃的,喝没喝的,把娃饿得黑瘦,将来能不能长成人都难说,我们听了心里发毛,就装着过路人来看看。刚才见娃好着呢,也看出你们真心疼他,我们就放心了。”蓝大军说。
拴狗心里腾起了一股怒火,心想这是哪个狗日的嚼舌头搬弄是非,嘴里却说:“放心,就是穷死,我也会让自己的娃吃好喝好,长大成人!”
“那就好,那就好。”蓝大军点着头说,“说实话,来时我们还想,真像说的那样,我们就把娃抱走。现在我给你们表个态,今后我们不会再来了,天柱就是你们亲生的。”
拴狗嘴里没有说什么,心里却说:“抱走?你们能抱走才怪哩!”
在村口分手时,蓝大军递给拴狗一百元钱说:“给娃买点东西吧。”拴狗却左推右挡,说啥也不要。萍萍流着泪说:“亲家,我们已经对不起娃了,也给你们增添了那么大的负担,这就是一点心意,你就收了吧!”拴狗听了心里有点酸,蓝大军趁机把钱塞进了他口袋。
送走蓝大军两口,拴狗去了蓝婶家,向蓝婶说了适才的事。蓝婶“噢”了一声说:“这俩不懂事的,也不打声招呼就来了,不放心我是咋的?拴狗,稳稳地把心放进肚里,你们养了娃,娃就是你们的。我一会就给我兄弟捎话,让他们不要再来了。”
拴狗说:“不用,他们说过今后不会再来。但我想了,来就来吧,天柱多一对父母也是好事。”
蓝婶笑了,说:“拴狗,你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呢!”又正色道,“不过,你要防着你那个伯叔哥,我估摸那些是非话就是他传出去的。”
拴狗知道蓝婶说的是狗贤,脸不自觉地就黑了。
6
就在拴狗为生孩子、养孩子焦头烂额时,狗贤开始张罗拆旧房盖新房了。
这些年,在狗贤的影响下,一些找不来挣钱门路的人也栽起了苹果树,孔寨的苹果产业渐渐有了规模,被孔寨人称作“苹果客”的南方商人嗅到苹果香,一个个财大气粗地来到了孔寨。狗贤再一次看到了商机,他热情地把“苹果客”领进家,自己主外,张芳芳主内,为“苹果客”收起了苹果。几年下来,按孔寨人的说法,狗贤的腰粗了,脖子硬了,盖新房自在当然之中。盖让人家盖去,过日子嘛!但狗贤却把地基垫高了一米,这样一来,他要盖的房势必要比拴狗家高一大截。
拴狗大不愿意,左右不听拴狗的话去找狗贤论理,狗贤却说:“我在我屋里盖房,想咋盖就咋盖,咋样盖着好就咋样盖,别人管不着。”
“话没错,”拴狗大气愤地说,“问题是你把地面垫那么高,天一下雨,水都涌进我家,淹了我家咋办?”
“那我管不了,不行了你也把地面垫高嘛。别脊背咬了挠腔子。”
孔寨人把痒说咬,这句话狗贤是小声说的,算得上自言自语,但还是刀子般扎进了拴狗大的心窝。多年来,拴狗大做梦都想盖新房,一者他大留下的三间厦房太小,拴狗两口和天柱住一间,他和两个孙女住一间。两个孙女眼见得大了,再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再说过几年天柱又到哪里住?二者房子已经破得不能再破,一遇刮风下雨便飘摇其中,整个屋子仿佛漏面鱼似的往下流水,哪里还能再凑合?这还不是老汉心中的至痛。孔寨人常说:人生三件事,盖房、给娃娶媳妇、抬埋当家——父母,老汉眼下已经六十好几,谁知道哪天一蹬腿就去见他大,到时候让他给他大咋说?后人今后又咋样说他?狗贤的话恰如在老汉的伤口上搓了一把盐,把老汉一下子逗毛了,老汉气得脸煞白,嘴唇抖动着说:“你说啥?你把恁屁再放一遍。”
“本来嘛,还说啥?”狗贤梗着脖子又小声怼了拴狗大一句。
拴狗大彻底恼了,嘴里嚷着:“欺负人哩,有几个臭钱就不怕天打五雷轰了?”弯下腰向狗贤撞去。狗贤害怕了,忙用眼色向一旁帮忙干活的亲戚们求救。亲戚们心领神会,冲上去连拉带扯地阻挡拴狗大。混乱中拴狗大倒在地,嘴里却没有停,继续破口大骂狗贤。听见喊叫声,拴狗和秀云从门里跑出来。看见大倒在地上,拴狗忙扑过去扶。狗贤亲戚以为拴狗要打狗贤,冲过来对着拴狗噼噼啪啪就是一阵拳脚。拴狗口鼻流血,扑倒在地。秀云急得“啊啊”叫,忽然看见旁边有一把铁锨,她拿起了对着狗贤的头拍了下去……
事后,狗贤表现得却很大度,非但没有找秀云的事,也没有向拴狗索要医药费,还说:“和哑巴计较啥哩,说到底,都是自家人嘛。”但他盖房的初衷却没有变。一月后,在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狗贤高大气派的房子矗立起来,拴狗家一下子被衬托得仿佛匍匐在它脚下的狗窝。
经过这回事,拴狗大变得郁郁寡欢,饭量也一天天减小。一年时间不到,老汉瘦得几乎就剩一张皮,身上的骨头历历可见。临走前,他拉着拴狗的手说:“娃呀,想来想去我想通了,过日子最要紧的还是个过,千万不要争强好胜。天柱是个灵醒娃,你和秀云无论如何都要供他把书念上去。”又看了一眼秀云说:“秀云虽然不会说话,心里却比谁都有数,你可要好好待她!”
拴狗的眼泪一把一把地淌了下来。
拴狗大还留下话,把他送到地里一埋就行了,不要乱扑通。拴狗听了大的话,简简单单葬埋了老人家。但给大过三年时,他却请了六口龟兹、办了十几桌酒席,让村里自乐班唱了两场秦腔,热热闹闹地过了一回事。这事放在孔寨不算个啥,但对拴狗来说却是屎壳郎支桌子——硬撑,为此,他又欠了一笔债。有人说,拴狗是没钱乱扑通,不想过了;有人说,拴狗是真孝子,孔寨的后人都要向他学哩;还有人说,拴狗的心思深着呢,他给他大吹的不是唢呐,是过日子的冲锋号。拴狗却笑而不语。
那次和狗贤闹事后,拴狗的心思都放在了咋样过日子上,说白了就是如何能挣到钱。这没有啥说的,想想,没有钱能弄成个啥?啥都弄不成日子怎么过?之前,拴狗当然也想这事,却没有现在这样深刻,这样迫切。
拴狗的理想明确而坚定,行动的路子却是个难题。出门打工吧,家里这种样子,他如何走得了?做买卖吧,没有本钱不说,他也没有这个本事。学狗贤帮“苹果客”收苹果,就他的状况和威望,除非“苹果客”走错了门……
没办法,拴狗便也学村里人的做法,栽了五亩苹果。苹果挂果后收入应该不错,但从栽到管,从管到收获,却非常费人。秀云要管家管天柱,很难下地,晓晓、晓楠还小,干不了活。拴狗箍在果园里,整天忙得不可开交不说,还不能出门打零工,家里的日常花销眼看就要断。
这天,拴狗吃过晌饭放下碗又马不停歇地去果园干活,后脚却见秀云掮着䦆头来了。他用眼睛询问秀云,秀云却装作没看见避开了。他知道秀云心细,应该是把天柱放在了蓝婶或者熟人家,来帮他干活,也就没有再问。
天麻麻黑后,拴狗和秀云收工回来,晓晓在门口背着哭嚎着的天柱,晓楠站在一旁,正往这边瞭望。看见他们后,天柱急乎乎溜下地,趔趔趄趄地跑了过来。秀云忙紧赶两步,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拴狗看一眼秀云和天柱,又看一眼晓晓,诧异地问:“你今天不上晚自习?”
秀云好像没有听见拴狗的话,抱着天柱进了家门。晓晓低下头,绞着手,没有吭声。
“我姐没有去学校,我妈不让她去。”晓楠说。
“为啥?”拴狗瞪大了眼睛。
“让她管天柱,还让她刷锅。”晓楠又说。
“咋能这样嘛,我去和你妈说。”拴狗急了。
“不能怪我妈,我也不想念了。”晓晓眼中虽然含着泪,却满是乞求的神色。
“咋能这样?你……”拴狗火了,就要训斥晓晓,但看着晓晓楚楚可怜的样子,他心里“咯噔”了一下,突然间明白了是咋回事。看来就在他想着如何度过这段艰难日子时,秀云也在想着这件事。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秀云想出的竟然是让晓晓休学,还对他不声不哈。这样做,的确能解决眼下的困窘,可对晓晓公平吗?他心里如何过得去?外人知道了又怎么说?不行,必须让秀云改变她的做法。可当他急赤白脸地和秀云讲理时,秀云却搂着天柱闷坐在炕沿上,看也没看他一眼。拴狗束手无策,长叹一声,抱头蹲在了脚地。
几年后,晓晓能干农活了,刚上四年级的晓楠也休了学。过程和当年晓晓休学如出一辙,拴狗心里虽然难受,却没有说什么。后来,天柱背着书包去上学,拴狗心想,天柱上学的事无论如何不能由着秀云了,要不大在地下睡不安宁哩!但见秀云含泪看着天柱的背影笑,他的心妥妥地放了下去。
7
狗贤家出事了。
这些年狗贤的日子顺风顺水,他的心随之不安分起来。他开始不满足帮“苹果客”收果子挣差价,自己往南方贩卖起了苹果。这和阿洲有一定的关系。阿洲是个“苹果客”,广东人,黑瘦,狗贤一直帮他收苹果,两个人很能处得来。喝酒时阿洲常常给狗贤说贩苹果如何能挣钱,城里的日子如何有意思,还说狗贤愿意干的话,他会帮他趟路子。狗贤动了心,便在帮阿洲收苹果的同时,提着黑色人造革包,坐在雇来的卡车驾驶室里,往南方贩起了苹果。阿洲还真够朋友,在他的帮助下,狗贤的苹果卖得还行,挣的钱果然比帮人收苹果硬扎。于是,狗贤把收苹果的摊子留给张芳芳,自己一门心思贩起了苹果。
这天,狗贤从广东回来,家里门却从里面插上了,他连喊带叫了半天,张芳芳才疯着头开了门,还问:“你咋回来了?”
狗贤没好气地说:“这是啥话,苹果卖完了我不回来干啥?”又说:“大白天关上门,有人来交苹果咋办?”
“昨晚收苹果晚了,中午犯困,就睡了一会。”张芳芳打了个哈欠,嘴没合拢,赶忙抻了抻衣襟。
进了家门,阿洲笑吟吟从里面出来,说:“刚犯眯瞪,就被惊醒了。想着是交果子的,却是你回来了。不睡了,我到其他点看看去。”说着,忙忙出了门。
狗贤有点诧异。阿洲以前收苹果是住在他家,他贩苹果后,他就搬到了另一个给他收果子的人家,啥时候他又住了回来?张芳芳明知阿洲在,大白天午个休咋还上了门?但这种想法就在狗贤心里划了一下。是啊,阿洲是他的生意伙伴,也是他的朋友,同过窗,扛过枪,分过赃,还有那个过啥,可是当下的“四铁”啊,朋友妻,不可欺,阿洲不懂这个理?再说张芳芳大阿洲几岁,人老珠黄的,阿洲能看上她?
狗贤心里的疑点虽然被自己和谐了,村里的各种说法却有意无意地往他的耳朵传。有人说,张芳芳是个骚货,一天也离不开男人。狗贤常常不着家,她如何能憋住?那个苹果客又有钱,又年轻,上下都有肉吃,她何乐而不为?有人说,狗贤戴着丈高的绿帽子,还屁颠屁颠地往南方跑,吃狗肉不吃下水——没心没肺!又有人说,这有个啥,南方是个花花世界,狗贤啥没见过?不在乎!还有人说,怪不得狗贤手里有钱,原来做的是无本买卖……
狗贤也算孔寨的人前人,如何受得了此种腌臜气。他不好责怪别人,便气冲冲问张芳芳有没有这事。原想只要张芳芳否认,最好坚决些,他就把这口堵在嗓子的痰唾了。毕竟谁也没有看见,更没有捉双,那些流言人们过过意淫和嘴瘾就会消失,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没想到张芳芳却说:“有咋了,没有又咋了?”
狗贤一下子不认识张芳芳了,张口结舌地说:“你……你……啥意思?”
“啥意思你好好想去。你说你多长时间都没沾我了?不说和你过日子的是个人,是条母狗也早摆尾了。”张芳芳脸挺得平平的,嘴一撇一撇似在说家常话。
张芳芳的话犹如五雷轰顶,突然间让狗贤乱了方寸,他指着张芳芳,浑身颤抖着说:“你……你……不要脸!”说着举起手要打张芳芳。
张芳芳非但不怕,还冷笑道:“我不要脸你要脸,别以为你做的好事我不知道。有种咱俩到人前说去,让孔寨人都知道知道你是什么货色。”
狗贤一愣,头脑瞬间清醒过来。
狗贤贩苹果第一次到南方,阿洲说领他去开洋荤。开洋荤的地方叫KTV,阿洲说是唱歌的,还给狗贤和自己都叫了个女的,说是陪唱,尊称“小姐”。狗贤不会唱歌,陪他的“小姐”便不停地给他斟酒、敬酒。狗贤不好拂人家的意,敬一杯喝一杯,最后醉眼迷离,随“小姐”进了包厢里面的暗屋,稀里糊涂办了事。事后,狗贤很是懊悔,千叮咛万嘱咐阿洲回到孔寨不要给张芳芳说这事,以后他也没有再去过KTV。现在张芳芳的话中话指的应该就是这,真要是,肯定是阿洲告诉她的。这种话都能说,他们还有什么事不能做?狗贤又气又恨又怕,不知怎么办。呆了半晌,他忽地收回手,“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然后蹲到地上,两手抱住头,咬牙切齿地说:“羞先人哩!”
“知道了就好。”张芳芳冷笑道。
事情还没有完。过了些日子,张芳芳不见了,村里人猜测她去了南方。这之前阿洲已经悄悄走了。狗贤颜面无存,精神彻底垮了,一天天不是躲在屋里蒙头睡觉,就是在外面夜游似的乱转。在罕井上初中的蒋向阳不常回家,倒没有什么,只是苦了正上小学的蒋梅香。放学回到家,家里要么没有人,要么没有饭,抑或两者都没有,偌大的家里空荡荡地犹如坟墓。梅香便呜呜地哭,哭着哭着就叫起了妈。拴狗在墙这边听见梅香哭叫,心里很不好受,便用乞求的眼光看秀云。秀云心领神会,赶过去把梅香领过来,给她端来了饭。梅香口细,搁平时绝对吃不下拴狗家的粗茶淡饭,现在饿急了,不但吃,还吃得很香。天柱看着她,眼里满是好奇感。
梅香走后,天柱向拴狗说:“梅香往常上学爱带零食,有饼干,有干吃面,还有橘子什么的,都是好吃的,还说她大她妈常带她去吃羊肉泡,羊肉泡可香了。我想着她平时不吃饭,就吃零食和羊肉泡,没想到她也吃咱家的饭,还那么香!”
拴狗有点心酸,说:“人饿了吃啥都香,再说你妈做的饭本来就香嘛。”
天柱似懂非懂,却点了点头。
过了几天,拴狗带着天柱去街上吃了回羊肉泡。孔寨的羊肉泡和城里卖的羊肉煮馍、烩饼不同,城里人称作“水盆”——一碗羊肉汤,三两块羊肉,两个烧饼。天柱学拴狗的样,把两个烧饼掰开泡在汤里吃了,然后喝光了剩余的汤。拴狗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心里既吃惊又难受。从羊肉馆出来,天柱抚着鼓胀的肚子说:“梅香姐说得对,羊肉泡真的香。可我想了……”天柱看了拴狗一眼说:“今后我再不吃羊肉泡了。”
“为啥?”拴狗诧异地问。
“羊肉泡吃着是香,可它要钱哩,还那么贵。”天柱一本正经地说。
拴狗心里一阵酸楚,说:“没事,大给咱挣钱哩,你啥时候想吃,咱啥时候就来吃。”
“不了,等我将来挣钱了再吃,到时候我让你和我妈天天吃。”天柱说。
拴狗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过了些日子,张芳芳回来了,她的去向有了定论。她的确去了南方,阿洲和她约好的。到了后,阿洲安排她住在小宾馆,隔三岔五地和她那样,却只口不提以前说的一起过日子的话。她要求去阿洲家,阿洲推三阻四着不让她去,还一天天怠慢她。后来,有人告诉她,阿洲就是个农民,家里有老婆,还有三个娃。她晓得上当了,却没有办法,思来想去便觍着脸回来了。
见张芳芳回来,狗贤的心倒平静了,之前嘴边硬硬挂着的“非和她离婚”的话,也囫囵吞枣地咽回了肚子,还安慰自己说:“离了婚再找不到女人咋办?找到了不如张芳芳又咋办?凑合着往前过吧,权当为了娃!”但经过这件事,狗贤过日子的劲头没了,苹果不收了,苹果园也很少去了,日子慢慢颓败不说,人也变得消沉起来,孔寨人背后摇头说:“狗贤的日子生生被女人祸害了!”
8
天柱长得越来越像拴狗家人,就连走路的姿势也像。村里人说,还说拴狗小子是抱养的,好好看看,谁能抱养这样和自己似模似样的娃?拴狗心里虽然明白,嘴上却说:“嘴长在别人身上,说啥不说啥是人家的事,是不是我的娃,我心里有数。”
也有不像的地方。
就说说话吧,拴狗见人总是乐呵呵的,常常没话找话说。天柱却有点寡言,实在要说,也就那么三言两句,还不带多少表情。虽然如此,天柱的话却很有嚼头,有时候还老道地让人吃惊。一次,拴狗叹道:“你妈啥都好,就是不会说话!”天柱说:“我妈要是会说话,就不会有我了!”拴狗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又惊又喜又窘地说:“对对对,是这个理,是这个理。”还有一次,拴狗歉疚地对天柱说:“都怪大没本事,让你在咱家受委屈了!”天柱却说:“话不能这样说,隔壁我伯有本事,梅香姐穿新的,吃好的,她却说羡慕我。”拴狗听了心里一酸,忙转过了头。还有一次,拴狗笑呵呵地说:“天柱,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大学。”天柱说:“我考上大学,你的房就盖不成了。”拴狗笑道:“你考上大学,咱家的高楼大厦就盖成了,还盖什么房?”天柱说:“是吗?那你和我妈就等着住高楼大厦吧。”
拴狗这样说不是给天柱施压,更不是穷开心,他是从天柱身上看到了他家人老几辈想都不敢想的曙光。
天柱仿佛天生就是学习的料。一上学,他便显示出这个天赋。当初秀云让晓晓和晓楠休学时,拴狗心里难过歉疚之余,多少还有点安慰。原因就是晓晓、晓楠和学习不怎么沾边,成绩差得一塌糊涂,就像孔寨人说的,不是犁上的铧。天柱看着也不怎么灵醒,可他爱学,而且学得很踏实。自打进了学校,他就成了奖状的代名词,“数学竞赛第一名”“语文统考第一名”“三好学生”“优秀共青团员”……学校的荣誉几乎让他囊括了。秀云不识字,不知道奖状上写的什么,但她知道这是天柱挣来的荣誉。只要天柱领回奖状,她就熬好浆糊,仔细地往屋子正面墙上贴。久之,这面墙贴满了各种各样五彩斑斓的奖状,成了名副其实的奖状墙。消息不胫而走,人们纷纷带着孩子前来参观,这面墙一段时间成了孔寨的教育墙和鞭策墙。人们让拴狗说说教育孩子的经验,拴狗却说:“我有啥说的,这都是天柱努力的结果。别看奖状就是一张纸,但它背后的苦和累,比种庄稼还要多,还要重!”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天柱的学习成绩也有滑坡的时候。
上初中的一段日子,天柱的话突然间愈发少了,几乎到了沉默不语的地步,脸上还时常露出郁闷之色。学习成绩对他的异常做了最好的注解:期中考试竟然从平时的第一退到了第三。拴狗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他没有训斥天柱,甚至没有在脸上露出失望、愤怒之色。好好想了一番后,他决定避开人和天柱好好谈谈。可尚未等他开口,天柱却看着他的眼睛说:“大,我心里憋了一句话,想问你却一直开不了口。”
拴狗有点讶异,说:“我是你大,你是我儿子,咱俩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有人说我不是你和我妈生的,是抱人家的。我就想知道,他们是胡说,还是真的?”天柱闷声闷气地说。
拴狗心里一惊,心想这又是哪个在背后作怪。但现在他不想知道这话是谁给天柱说的,知道了也没有用,他只想着怎样回答天柱。沉默了一会,他抬头看着天柱说:“别人说啥我管不了,你也管不了,我就想问你,你觉得我和你妈,还有你两个姐把你当外人了吗?谁又待你不亲呢?”
“没有,你们待我比亲的还亲。”天柱说。
“这就对了,亲不亲咱心里有数就行,旁人嚼舌头,咱能管住人家的嘴?”拴狗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听了那样的话,心里不乱是假的。现在我心里有底了。放心吧,大,你和我妈在我心中无人能替!”天柱说。
拴狗的眼泪差点又要掉下来,说:“天柱啊,眼下咱家的日子就像碌碡推到了半坡,必须铆足力气往上推,松不得半点劲哩!”
天柱懂事似的点着头说:“大,我知道你的意思。放心,我会全力赶上去的。”
拴狗的话是给天柱说,也是给自己说。
这几年,秀云有更多的时间下地干活,晓晓和晓楠也能帮上忙,拴狗能放下家里的活出外挣钱,家里的收入除了日常花销和供天柱上学——当然,天柱出身贫家,除了学费和学习上的必用品,也不怎么花钱,慢慢有了节余。于是,拴狗多年压在心底的想法,又一次似栽下的树,开始扎根生长,枝繁叶茂。拴狗的想法并不似黄粱一枕那样是在梦中,也不似空中楼阁般的虚无空幻,只不过就是孔寨人过日子的路数,和日子过上去了的标志,这便是翻修破屋子,盖一院结实、高大、漂亮的房子。过去,这想法也在心中萌芽过,但他的底子太薄了,这些年又遇到了诸多不顺,这想法刚一出现又肥皂泡似地破灭了。现在,晨曦终于闪现,他当然要抓住机会,让梦想变成现实。
那天和天柱谈话后,拴狗也调整了自己的思路。这之前他想先攒钱,等钱攒得差不多了,再一鼓作气把房盖起来。现在他觉得这想法好是好,却存在很多不确定因素。比如,攒多少钱才算够,攒多少年才能攒够,难不成他和秀云七老八十了再盖房?再比如,平时节余下来的都是零钱,存信用社吧,不值顾;放在手头,不经意中就会花掉。即便攒下几个,物价一天天在涨,到头来还不是望别人的房,生自己的叹。他调整后的思路是:把节余下来的钱一毛一毛攒起来,攒到能买下一点建筑材料,比如一百块砖、一百页瓦、一根椽等等,就当即买回来存起来。等材料准备得差不多了,再借点钱,房就盖起来了。这个法子还真有用,几年下来,拴狗的日子虽然过得艰难,大门口却长城般摞起了一溜红砖蓝瓦,屋子房檐下也靠着二十多根直溜溜松木椽。不用说,这些东西对于主人意味着什么,又向外人宣示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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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高考,天柱发挥得不是很好,但还是上了录取分数线,被长安理工大录取。那时候,乡里人考上大学犹如一步登天,命运随之发生天翻地覆般变化。天柱以及拴狗家又一次在孔寨引起了轰动,成了所有人眼红、啧啧的对象,“寒门生贵子,白屋出公卿”几乎成了他们家的代名词。村里为此奖励天柱五百元钱,亲戚邻居们也送来了鸡蛋、鞋、袜、毛巾等礼品。狗贤也破天荒地走进拴狗家,给了天柱五十块钱,说:“天柱是个好好,咱蒋家将来就指望你了!”这两年狗贤慢慢从颓唐中回过神,蒋向阳高考落榜后,他又张罗起收苹果的事,生意虽大不如前,按他的话说,权当给蒋向阳弄个事干。见狗贤上了门,拴狗赶紧满面是笑地递烟倒茶。是啊,狗贤既然能来,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天柱考上大学,蓝婶比拴狗还兴奋,几乎天天来拴狗家。天柱上大学走的前一天,她背过人掏出一百元钱递给拴狗说:“给天柱的。”
拴狗赶忙拒绝,说:“好我的婶哩,你是我家恩人,没有你哪有今天?这些年我日子紧,没有好好孝敬过你,你不埋怨就算开恩了,哪还能受您这样的大礼?”
蓝婶给拴狗使了个眼色,小声道:“不是我给的,是那两口托我给你的。我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力。”
“哪两口?”拴狗警觉地问。
“还能是哪两口?我兄弟两口嘛。”蓝婶说,“他们说了,你不但收养了天柱,还在那么艰难的境况下,把他培养成才,他们没有什么可感谢的,这就是一点心意。”
拴狗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些年,拴狗家和蓝大军家虽然不往来,各自的消息时不时地还是会传进耳朵。前些日子,拴狗听说蓝大军儿子有了病,病还不怎么好,给娃看病肯定要花很多钱,这种时候他咋好意思要人家钱?另外,拴狗心里还有个说不出口的担忧,或者说害怕:万一蓝大军儿子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趁此想要回天柱,天柱也愿意回去,那可咋办?从情理上讲,拴狗能理解这事,毕竟人家是亲的,身上流淌的是一样的血。但真要那样打死他也做不到。这么多年他和天柱已经像血一样融在一起,感情比晓晓、晓楠还要亲。这么说吧,假如在他和天柱之间必须有一个人去死,他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让天柱活下来。他相信秀云也会这样做,而且比他更坚决,更义无反顾。如果让人家把天柱领走,这无异于在他心上割肉,他活着肯定比死了都难受,秀云知道了更不知会怎样。他知道他这是患了自私病,但他绝对不想去治病,更不愿意治好病。这些天,他把这个消息压在心底,给秀云也没有说,就怕它泛起来煎熬,甚至摧毁这个刚看到希望的家。现在蓝婶手里的一百块钱重重地搅扰了他,他脆弱的心怎能不慌慌地颤栗呢?
蓝婶猜到了拴狗的心思,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心里想啥我知道,也理解。放心吧,这么多年了,我兄弟两口是啥人你还不知道?天柱咋说是人家亲生的,娃考上了大学,他们拿点钱有个啥?你要是不要,不是伤他们的心吗?”
拴狗的脸“唰”地红到了脖颈,为了掩饰尴尬,他赶忙咧开嘴去笑。这当口,蓝婶把钱塞进他手里,转过身走了。拴狗瞅着蓝婶的背影,眼睛不知怎么着竟有点迷茫。
说话间,天柱就要走了,拴狗背着行李去送。孔寨没有班车,他们只能步行到罕井乘车。秀云送他们出了门,又跟到村口,却没有停步的意思。拴狗回头看了她一眼,意思是别送了,回去吧。秀云却好像不懂他的意思,继续跟在后面。拴狗欲再劝她回去,但看她执拗的神态,只得打住了。
就要踏上五里开外的东桥,秀云仍然没有止步的意思。无奈,拴狗又给她使了个眼色,说:“回去吧,我会安全把娃送到地的。”
天柱也劝秀云说:“半年左右学校就放假了,到时我马上回来看你。”
秀云昵爱地看了天柱一眼,眼睛一下一下红了。拴狗想着怎样安慰她两句,然后劝她回去。走得太远了,他不放心。不想她却吸了下鼻子,扭头就走。拴狗和天柱心里有点难受,却不好说什么,继续赶路。走了十几步,天柱回头看了一眼,却见秀云躲在一棵苍老的柿子树后,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天柱心里一热,眼泪不觉涌出了眼眶。他想跑回去给妈再说两句话,却听大说:“走吧,你妈看不见咱们就会回去。”天柱机械人似地转过头,跟在了大身后。
送天柱上学是拴狗第一次去省城,省城里打扮入时的男男女女、快挨着天的高楼大厦、像水一样流动的车辆,特别是只有画里才能看到的大学校园,让拴狗仿佛一脚踏进了海市蜃楼。拴狗眼花缭乱,激动万分,肩上突然间有了负重感。他心想,回去后必须下更多的苦,挣更多的钱,绝不能让天柱在城里人面前低人一等。四年也就眨眼间的事,大学毕业后,天柱也该娶媳妇了,家里的烂房子必须尽快翻修呢!
10
然而,日子往往事与愿违。
拴狗从省城回来后,发现秀云有点不对劲,用眼睛和手表达的话少了不说,饭也不好好吃,干活更是有气无力,丢东落西。晓晓和晓楠出嫁时,一段时间秀云也是这样,拴狗便想着秀云那么爱天柱,天柱这么一走,还去了那么远,她心里一时难以接受,过段时间就会缓过来,也就没有太当回事。可两个月过去了,秀云非但没有缓过来,还越来越重,人眼见得一天天消瘦起来。拴狗害怕了,想把天柱叫回来,宽宽秀云的心。却一想天柱在学校肯定很忙,离家又那么远,再说一两个月后他就会放假,便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天柱放假回来后,秀云果然好多了,眼睛有了神不说,还忙前忙后地给天柱做好饭,香得天柱吧唧着嘴说:“我妈做的饭就是好吃,等我分配了,就把我妈接过去给我做饭。”秀云听了喜得眉开眼笑。拴狗却分明看到,她的笑里隐藏着无法言说的苦楚和迷惘。
果然,过罢年天柱开学一走,秀云又躺倒了。
这天,张芳芳过来串门,见秀云躺在炕上,脸黄蜡蜡的瘦得可怜,忍不住惊呼道:“哎呀呀,秀云咋成了这!”回头又嗔怪拴狗说:“蒋家男人的心都是铁打的吗?平时不把女人当回事也就算了,人都成这了,也不说上医院看看。真要等到人不行了,才瞪着瓷眼乱咋呼吗?”
张芳芳的话另有用意,却把拴狗吓了一跳。他一直想着秀云离不开天柱才这样,很少想过秀云会得病,再说秀云也没有呻唤过呀。这怪不得拴狗,平日里孔寨人身体不舒服都不怎么当回事,顶多睡一觉了事。实在扛不过去了,才去医院。但拴狗不想借口推脱自己,秀云真要是有了病,还因为自己的粗心耽误了,他死也不会原谅自己。
翌日一大早,拴狗领着秀云去了县医院。经过一番检查,医生对拴狗说:“你女人的病有点复杂,我们这里条件有限,你带她去省医院诊治吧。”
拴狗头上的汗水“噌”地冒了出来,嘴唇翕动了半晌说:“她……她得了啥……啥病吗?”
“肚子里长了个东西。”医生说。
拴狗身上的汗水“哗”地又似冷成了冰,连声求医生说:“求你了,医生,求求你救救娃他妈,求求你了!”
“给你说我们这里条件有限,让你去省医院治,没有听见吗?”医生说。
失神落魄地回到家,拴狗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他赶紧安排家里的事,好尽快带秀云去省医院看病。其他的事都好说,最头疼的还是钱。家里本没有攒下钱,去年卖苹果、打零工的收入除日常使用,供天柱上学外,这次去县医院几乎花光。凑吧,能凑钱的只有晓晓和晓楠,可两个孩子嫁的都是庄稼汉,又结婚不久,哪来的钱凑?借吧,有钱的人没有交往,没钱的人有心没力。变卖家产吧,家里就这么个状况,连窝端了,也卖不了三核桃两枣……正焦心之时,门口摞着的砖瓦提醒了他:把他家的,钱就在那摞着,咋骑驴找驴呢!但真要卖掉这些东西,拴狗的心又如刀割般地疼。这可是他和秀云一分一分地挣,一块一块地攒下来的,也是他和秀云的希望啊!可心疼归心疼,卖还是要卖,秀云要没了,还留下它们干啥?
一切准备得差不多了,秀云却执拗着不去省医院,还艰难地比划着要天柱回来。拴狗估摸秀云可能猜到自己不行了,不忍心看他跑来跑去,更不愿意花家里的钱,便想再见天柱一面,以了结自己的心事。拴狗心里又急又疼,便哄秀云说,我和天柱联系了,他让你马上去省城,他在医院等着哩。秀云信了拴狗的话,合上眼睛,眼泪从眼角落了下来。
一路逶迤。到了省医院,拴狗举着县医院的病历,像遇到救星似的高声对医生说:“医生,你想办法看好我女人吧,她虽然不会说话,人可是个好人,我们家不能没有她啊。钱你不怕,我带着哩!”说着,使劲拍了拍口袋。医生吓了一跳,忙接过拴狗手里的病历看了看,又问了问情况,二话没说开了住院证。
刚住上院,天柱就来了。秀云一见眼睛一亮,“啊啊”叫着就要往起坐。天柱赶忙跑过去抱住了她,母子俩顿时哭成了一团。
待娘俩静下来,拴狗抹掉眼泪问天柱说:“你咋知道我们在这里?”
“我姐告诉我的。”天柱说。
“这女子,不让给你说,不让给你说,她咋就不听话嘛,这不分你的心,影响学习吗!”拴狗嗔怪地说。
“我妈都成这了,我能安心学习吗?大,不是我说你,这事你就不该瞒着我,我是你们的儿子啊!”天柱也嗔怪地说。
拴狗心里暖乎乎的,没有再说什么。
天柱毕竟算城里人,在医院说话、办事没有多少隔阂,拴狗一下子轻省了许多。医生说秀云肚子里的确长了个东西,是不是良性只有做了手术,化验后才能知道,便问拴狗要不要做手术。拴狗一听瞪着眼说:“做,当然做,不做我们跑这么远来干啥?”话虽不中听,却很动心,医生赶紧给秀云安排了手术。
交手术费时,天柱给了拴狗三百块钱。拴狗瞪起了眼,问他哪来的钱。天柱说一百是他开学时家里给的,一百是他做家教挣的,一百是借同学的。拴狗说:“你不上学了?”天柱说:“上,当然上。”还说他已经能挣钱了,今后尽量不拖累家里。拴狗听了心里一酸,赶忙背过了身。
秀云手术很成功,就等检验结果了。晚上,拴狗避开人对天柱说:“但愿那个东西是良性,假如情况不好,我有个想法想给你说说。”
天柱用询问的眼光看拴狗。
“你妈真要不行了,我想让你和我抬着她在省城转转。她这辈子太恓惶了,不能说话不说,还遭了那么多罪。让她这么走了,我心里不好受啊!”拴狗的眼泪流了下来。
“行,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我相信我妈的病不会很坏,除非老天瞎了眼。”天柱也流着泪说。
检验报告出来了,结果还真让天柱说着了:良性。拴狗喜极而泣,哽咽着对天柱说:“娃啊,你是咱家的转运星,你的话老天都听着呢。这下好了,咱家的日子又能往前走了!”
天柱眼里流着泪笑道:“本来就应该这样。你和我妈都是好人,老天爷都看见了。”
拴狗像孩子似的点着头说:“就是,就是。”
11
从省城回来,拴狗想方设法地给秀云休养身子。家里条件差,说是休养,其实就是多躺躺,按时能吃上饭。营养品除了自家鸡下的蛋,条件允许的话,十天半月去羊肉馆提上一碗羊肉泡。后来,听人说五里外的赵家坡有人养奶牛卖牛奶,拴狗赶紧端着搪瓷缸子去挤,秀云喝了后感觉好,和当年给天柱挤羊奶一样,挤牛奶又成了他每天的必修课。在拴狗的悉心照顾下,秀云脸上渐渐有了红晕,身上也慢慢柔软起来,有时候还能爬起来坐上一会。张芳芳见了后感慨地说:“想不到拴狗还会疼女人,秀云要待在其他家,都不知道死几回了,拴狗却生生从阎王爷怀里把她拉了回来。人的命真说不来,原先那些女的嫌拴狗这那的,不愿意跟,现在看来是她们没有这个福!”拴狗“嘿嘿”笑道:“嫂子这话说的,秀云是我的女人,我不管谁管?有她,这个家就完整;她没了,这个家还叫家吗?人常说同路不舍伴,我们可是两口子啊!”
秀云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拴狗过日子的心又开始重起来。盖房子的梦想还在空中飘着呢,他不想给自己的一生画个逗号,更不想待天柱结婚时,家里还是这么个状况。但秀云还不能照顾自己,他挣钱的途径受到了很大限制。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拴狗很快想出了一个妙招:包。这样他就能自如地安排时间,伺候秀云、干活挣钱两不误。村里人知道拴狗是个实在人,干活没啥说的,也理解他身不由己,便都把给苹果园挖水窖、施肥、浇水、打药、疏花疏果一些活路包给他。拴狗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过日子,日子眼见得有了起色。
但老天总是不遂人愿,又一件难事摆在了拴狗面前。
这天中午,拴狗正照顾秀云吃饭,蓝婶匆匆进了门。见了拴狗,蓝婶嘴一咧,“哇”地一声哭了,边哭边扯着嗓子似说似唱道:“我兄弟……恓惶吔,哎——”
拴狗大惑不解,说:“嫂子,秀云好着呢,我也好着呢,你这是咋哩?”
蓝婶停住哭,眨了眨眼睛说:“不是说你,是说我娘家兄弟。”接着又哭道,“我兄弟咋这么命苦吔,哎——”
拴狗的头发倏地奓了起来,忙问蓝婶:“我亲家咋了?”
蓝婶便哽哽咽咽说了情况。
原来,蓝大军儿子得病后,两口子到处求医,只想保住儿子的命。可腿跑细了,钱花光了,最后欠了一屁股债,儿子还是撇下他们走了。埋掉儿子,两口子睡倒在炕上,不吃不喝不说话,似乎也在等死,谁劝都不听。
“我兄弟恓惶啊,一个娃送人了,一个娃死了,这下真是寡妇没儿心干了,今后可咋办呀嘛,哎——”蓝婶又哭了起来。
听了蓝婶的话,拴狗惊得目瞪口呆。冷静下来,他忙安顿好秀云,匆匆去了蓝大军家。
进了蓝大军家门,荒凉、死寂的气息让拴狗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心也慌慌地跳起来。他咳嗽了两声,没有人回应。又叫了声亲家,还是没有回应。正进退两难,不知所措,一个脸上的肉仿佛一夜之间被刀割得只剩下一张皮的人站在了房子门口。拴狗吓了一跳,以为走错了门。再一看,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蓝大军。拴狗的心往下沉,似乎掉进了深渊里。他傻傻地看着蓝大军,不知道说什么好。
蓝大军认出来人是拴狗,深深陷下去的眼睛当即迸出一粒火星,又倏地熄灭了,说:“你……你来干啥?”
拴狗赶忙说:“我……我来看看你们。”
蓝大军吸了下鼻子,说:“有啥看的,这……都是命!”说着,上眼皮一沉,豆大的泪珠掉下来,滑过脸庞,砸向了胸部。
屋子中传出了萍萍的抽泣声。
面对此情此景,拴狗一路上想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他第一次觉得人的语言太轻微、太苍白,轻微、苍白得仿佛刚落下即融化的雪花。他掏出口袋里的钱,塞到蓝大军手中,扭头走了。
路上,蓝大军刀削般的面孔、萍萍痛彻心扉的抽泣声、天柱高大的身影,电影蒙太奇般地在拴狗头脑里闪动,也让他的心利牙尖齿噬咬般地一阵阵发疼。回到家,秀云眼巴巴看着他,他不敢面对秀云的目光,赶忙摸了把锄头出了门。神情恍惚来到苹果园,苹果园里却几乎没有什么草。他愣了愣,方才想起昨天刚锄过。他有点沮丧,不知道该干什么。茫然四顾,连畔的狗贤家苹果园荒草萋萋,他想了想提着锄头走了过去。锄着草,蓝大军刀削般的面孔、萍萍痛彻心扉的抽泣声、天柱高大的身影,又在他的头脑闪动起来。他心烦意乱,扔掉锄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可刚坐下,蓝大军家的状况又袭上了他的头脑。他站起来又去锄地……直到太阳落进西山,拴狗心里不断泛起又不断被压下的想法这才占了上风。他长叹了一声,荷上锄迎着晚霞往回走去。
安顿秀云躺下,拴狗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秀云。但他没有看秀云,也没有用手比划,似乎在自言自语:
“天柱妈,我把我的想法给你说一声,你听了可不要反对。当然,反对也没有用,我相信我的想法不会错。
“天柱的哥死了,蓝大军整个人垮了,我虽然没有见萍萍,但能想象到她成了啥。不能怪他们想不开,咱当年有晓晓和晓楠,没有个儿子,就觉得日子没过头。现在他们儿子死了,长那么大的儿子死了,他们哪有心思再过日子?
“不过,他们还有一个儿子,就是咱的天柱。所以,我思来想去了一下午,决定让天柱回去认他们。
“我知道你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说实话我也不愿意。咱们屎一把尿一把抚养大天柱,比晓晓、晓楠都要亲,现在他回去认了亲大、亲妈,还会认咱吗?就是认心里能没有疙瘩?可话说回来,蓝家现在成了这,咱能瞒着天柱?能忍心见死不救?
“当然,我也想了,咱天柱是个好好,他认了亲大、亲妈,也会认咱们的。真要不认了,咱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你说是不是?
“我说完了,你想哭就哭两声吧,可不敢把身子憋坏!”
说完,拴狗头也不回地出了屋门。
过了一会,屋里传出了秀云模糊不清的哭泣声。
拴狗长长地叹了一声。
第二天下午,天柱匆匆回来了。吃过饭,拴狗神情庄重地把来龙去脉说给了天柱。天柱听得泪流满面,说:
“大,我已经知道我是蓝家生的,我哥在长安住院时我还去看过。但我没有认他们,因为在我心中,你和我妈才是我的父母。咱们家虽然穷点,也没有多少地位,但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的道理我懂。现在,您把情况告诉我,让我回去认他们,我理解你和我妈的好心,也知道你们做出这个决定多么不易。正因为这样,我更爱你们了,也为你们感到自豪。放心吧,我会按你说的把事情做好,也请你和我妈放心,我永远是你们的儿子,亲的!”
秀云哭成了泪人儿,拴狗也泪眼婆娑,他连连摇着手说:“啥话都不说了,去吧,去吧,赶紧去吧!”
天柱走了,屋子里空寂得令人发慌。秀云从炕上爬起来,抱住拴狗“啊”地哭出了声。拴狗忙抱紧秀云说:“别哭,别哭,咱养了个好儿子啊!”
12
天柱大学毕业后留在长安工作,三年后娶同事王悦为妻。王悦是长安人,人长得端庄,家里境况也不错。有人想不通,问王悦为什么要嫁给家在农村,还那么穷的天柱。王悦笑道:“我觉得天柱是天下最好的男人,这就够了。”
结婚时,天柱虽然在长安城没有房子,但能举行婚礼的地方有三处可选,一个是岳父家,一个是生父家,一个是养父家。天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养父家,且说:“这里是我的家,当然要把媳妇娶到这了。”王父和蓝大军都支持天柱的决定。拴狗却喜忧参半,喜自不必说,忧的是家里破烂不堪,在哪里给天柱布置新房。考虑再三后,拴狗决定盖新房。当然,像人家那样整体设计、整体建设盖一座四合院肯定不行,不说时间来不及,也没有那个钱。但拴狗有拴狗的办法,他算了算账,就在空院盖了一间平板房。看着这间鹤立鸡群般矗立着的新房,孔寨人嘴里虽然啧啧称赞,心里却有点酸楚。
举行婚礼时,新娘父母已经站到了婚礼台上,司仪狗贤请新郎父母上台时却发生了争执。拴狗推着蓝大军让他们两口上去,蓝大军拉着拴狗让他们两口上去,谁也说服不了谁。狗贤见这样下去不是个事,灵机一动说:“都别推让了,天柱有两个大,两个妈,今天一个也不能少,你们两家就手拉手,肩并肩闪亮登场吧。”参加婚礼的人一听这是个好主意,“啪啪啪”鼓起了掌。两家人不好再推让,蓝大军便拉着拴狗的手,萍萍拉着秀云的手上了台。坐座位时,拴狗又要让,蓝大军和王父不由分说把他两口按到了中心位置。
坐在正中间,拴狗脸上虽然漾满了笑,心里却紧张得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他才渐渐听清狗贤煽情的话语。过去参加别人婚礼,听见司仪这样说话,拴狗多少有点反感,今天他却动了心,眼泪竟管不住地溢出了眼眶。
“日子真好!”拴狗在心里感叹道。
责任编辑:惠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