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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色的铜

2024-10-08王哲珠

延安文学 2024年5期

王哲珠,女,广东揭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老寨》《长河》《琉璃夏》《尘埃闪烁》《我的月亮》、中篇小说集《琴声落地》《什么都没发生》等。

直播间内此时都屏住呼吸,热闹喧嚣的刷屏静了,进直播间的人数却往上蹿,郭盛放的想象里,面前有片密密麻麻的眼睛,他一手托铜壶,一手握壶嘴,对着镜头前那片眼睛亮了亮,放下,长长地呼气,好像承不起两样东西的分量。他坐着,长时间没出声,直播间聚集的人也静着,以极大的耐心等着、陪着。

再次托起铜壶,极轻极慢地转动,让直播间的人看清这个壶。他细细描述铜壶:“赤褐色,色泽比镜头里沉一点,更朴拙更有质感,古铜古铜,色彩上就带着古意,触感厚实温润,经过水与火反复地锤炼后,褪去金属的凌厉,多了份暖意和安然,表面的花纹是捶打的痕迹,千百次的捶打成就独特的质地,带着低调的奢华。没有金子灿烂,但比金子含蓄有内蕴,没有钢铁坚硬,却比钢铁多一份韧性大气。”

接下来,他将为铜壶焊接壶嘴,壶嘴焊成,铜壶就成了。郭盛放比划着,把壶嘴接到壶身上。他突然感觉,像焊接生活某种节点,这个点没接好,生活将不再完整。

他感觉得到直播间的紧张,绷在异样的安静底下,他需要这安静,又害怕这安静,他耸耸肩,以放松自己,也希望直播间的人放松。他安慰大家,也安慰自己:“这把壶没有敲裂,师傅验过了,厚薄均匀,壶身算成了。”

作为郭盛放的师傅,郭鸿申之前一直闪在背光处,此时凑上前:“壶已成,壶嘴我来接吧。”他手打铜壶近五十年,焊壶嘴仍得提着一口气。

“师傅,焊壶嘴是最后一步,差这一步,壶不算成。”郭盛放摇头,“这一步要是师傅替我走,壶就不算我自己打的。”

郭盛放手心有汗,郭鸿申的手背触碰到了。时光飞速后退,郭鸿申回到十七岁时,被送去当学徒,跟着师傅打铜壶,以那个年纪不相匹配的耐性,一锤一锤地敲打,把心收在单调的叮当声中。一个壶敲裂了,又一个壶敲裂,终于敲出勉强成形的壶,可焊壶嘴这一关总过不了。耐心一点点被磨掉,随着被磨掉的,还有微弱的自信和希望。某个深夜,他从师傅家逃走,回家。清晨,师傅把郭鸿申堵在家门口:“不打铜壶了?想好了?”

郭鸿申没想到会被问住,他以为自己想好了,躲开师傅的目光,脑里一片锤打之声,他发现,自己已经很难摆脱这声音。他随师傅回去,重新拿起铜壶和锤子。成功接好第一个壶嘴,完成第一个壶时,他刚满十八岁,那壶一直放在床头的木架上。

当年,焊接壶嘴时,郭鸿申手心的汗和今天郭盛放一样,冰凉。他静静退开,把一切交给郭盛放。

直播间仍然静着,他们有足够的耐心,已经等了三个月。这三个月,他们看着郭盛放一锤一锤地,把铜块打成铜片,锤薄敲匀,渐渐成壶,一下,一下,又一下,均匀又单调,这均匀又单调的动作和响声带了某种魔力,渐成日子里习惯性的存在。早晨醒来,点开直播间,郭盛放敲着,他们让这声音陪着,洗漱用餐;午休,看郭盛放闲闲地、用心地敲,半天工作绷紧的弦一点点被敲松;入睡前,听着轻重不变的锤打声,舒适的困意上来了……感受着慢,感受着耐性,在这个时代,像古董般的存在。他们说,看着那么一下一下地敲,突然爱起单调的日子,很安心。

郭盛放知道,他们是看敲壶,更是看自己。

极长地呼口气,喝一杯郭鸿申沏的茶,郭盛放开始了。

钻好水孔,打磨平整,挺顺利,郭盛放动作很自在。但当把壶嘴比划着接在壶身时,手的微颤止不住了。终于拿起气焊枪,但要对着铜壶,却很难鼓起勇气,无数次锤打的成果会融化吗?

几乎还没反应过来,壶嘴焊坏了。放下气焊枪,郭盛放又是长长一口气,分不清是叹气还是放松,很失落,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郭鸿申再次上前,托起焊坏的壶,细细摩挲着。他说话了,讲当年他焊坏的第一个壶,那个壶打得他手发肿,那时他已看过师傅焊过很多壶嘴,心里是有底气的,没多想就上手了,还没回神,壶焊坏了。他又讲第一个焊成壶嘴的壶,那时底气磨没了,觉得没法成的,甚至怀疑自己不是做这一行的料,可壶成了。他把铜壶带回家,让家人朋友挨个赏了一遍。后来,他会用一张铜板敲出一把铜壶,壶嘴都不用焊了,还老觉着手艺不成,哪个点敲重了,哪个点敲轻了,都堵在心里……滔滔说了一段,郭鸿申突然静下,陷入沉思。

他已忘记在直播。对着手机镜头,他看到的是自己,陷入自言自语状态。直播间里没人打断他。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轻轻叹气:“这么多年,不知打了多少壶,打了多少东西,就这么敲敲敲,敲出坏的,敲出好的,敲打的是壶,敲打的也是日子,日子不就是这样么?说容易也容易,说难熬也难熬。”

此后,这些凌乱的话语总在郭盛放脑里翻腾,“日子”这个词击中了他,可以说他后来对打铜街的打造灵感都来自“日子”。

老人退开,郭盛放拿着焊坏的壶,说:“真抱歉,没焊好。”这是他焊坏的第十个壶了,不知道第几个才会成功。

下播之前,郭盛放说会重来,到焊成为止。

三个月前,郭盛放做了这个决定,直播手打铜壶,展示一只铜壶打制的全过程,每一次淬火,每一次锤打,所有的成与败,所有的单调与枯燥,所有的惊喜与兴奋,毫无保留,而且是由他——完完全全的外行人——亲手打制铜壶。许是郭鸿申满屋铜器给的勇气,他充满说不清的自信和激情。三个月后的今天,郭盛放才发现,自己当时是那么勇敢,那么乐观。

换上耐磨的休闲服,郭盛放以学徒身份坐在郭鸿申身边,手机架起来,直播开了,郭鸿申手把手开始教。“当”地一声,锤落声起,恍惚间,他成了另一个郭盛放,陌生的郭盛放陌生的自己,却有种安心感。

开始,直播间冷清极,只有叮叮当当的锤打声。零星的看客冷漠地呆一会,冷漠地划走,就像当街碰到什么热闹,站一站,觉得无趣,转身走掉。不管有没有人,郭盛放就那么学着,直播就那么开着,当作在街边打铜,任行人来来往往。

都认为郭盛放这怪念头是三个月前起的,人们在三个月前的时光里寻找蛛丝马迹。事实上,事情早就开始了。

最开始是郭盛放回榕城,建旧时光手表厂。手表厂建成,立于榕城之南的河边,往昔城南手表厂的地点,职工绝大多数是榕城人,手表厂渐入正轨,薄利然而稳当,一切如郭盛放所料,但不对头,厂里上班的人大多不是榕城人,虽然恢复了手表厂,但与手表厂相关的生活没有恢复。他又做“榕影水色”,恢复城东一片的水系,成为小有名气的打卡地,成为某种热点,但味不一样了,想恢复的仍没有回来。

看郭盛放一件事完了又起另一件,弟弟郭盛捷胸口一阵阵地揪,时不时提醒他,博信集团公司等着他回去,从旧时光手表厂等到榕影水色。博信公司就当郭盛放休了个长假,作为董事长,假期太长了,该结束了,郭盛放却没有动身的迹象,又开始在打铜街徘徊。打铜街,这条在时光里繁华绽放过的街,如今零落成记忆,退在时代角落,郭盛放想在里面翻找什么,郭盛捷不明白,他和大哥一向同步并行,不知什么时候起,大哥突然背转身,往回走,留给他一个陌生的背影。

“大哥,你说过这事完了就回去的。”郭盛捷重复。郭盛放不接话,絮絮地讲打铜街,他一讲,郭盛捷就有些恍神。自回榕城后,郭盛放很少提到博信公司。

郭盛放把郭盛捷扯进记忆,刚学会走路,两兄弟就在打铜街奔跑,街上有最好看的铜器,铜壶铜盘铜碗铜盆铜葫芦,有最新奇的铜玩意,有弄不清门道的各种螺丝扳手铁管子,有最好听的当当声,有最神秘的火和冒白烟的水,有最地道的卤猪脚,最好吃的油条,最香滑的肠粉,最软糯的绿豆饼,最齐全的百货店,最能飞的风筝……

“一条生意的街,也是一条过日子的街。”郭盛放叹。很奇怪,打铜打铁的生意和日子一起,好像本就该这样,这是最像样的街,郭盛放不知该怎么描述。

“大哥,博信……”郭盛捷一时无法开口,他突然发现,多少年来,他和大哥的对话中,博信是最大的一部分,现在大哥想把这部分摘掉,他找不到对话的路径了。

郭鸿申三代都是打铜艺人,郭盛放相信,郭鸿申可以带他走进特别的时光。但郭鸿申无意于那段时光,对什么铜器、过往,闭口不提,只谈沏着的茶——这老炒茶藏了好些年,醇厚绵柔,谈郭盛放的旧时光手表厂,和榕城是那么搭,谈这条街的炸红薯片酥中带香糯……

“街没了打铜声,叫什么打铜街?”郭盛放抓住话的缝隙,把话题扯回来。

郭鸿申猛地收住话,默默沏了一巡茶。

“你真要留下?”郭鸿申突然问。

这问题很突兀也很正常,近期郭盛放被类似的询问围堵着,他和郭鸿申一样,选择回避话题。

对郭盛放长时间留在榕城,外界有了新版本:郭盛放想提前退休,十几年拼搏,把博信两个字擦亮了,起了急流勇退的念头,某种角度说是懦弱,某种角度讲又是智慧。都是些闲话,但闲话碎料般堆叠,成了巨大的怪物状。

闲话很荒唐,但郭盛放若真是这样,还好处理些,弟弟郭盛捷很清楚,郭盛放的问题棘手得多。郭盛捷再次找嫂子苏寻眉。

“大嫂的劝,大哥多是听的。”郭盛捷没意识到,出口这话时,他的语气虚飘。

苏寻眉明晰的是,至少短时间内郭盛放没有回公司的打算。她没有告诉郭盛捷,她也打算回榕城,这次不是做什么项目,至于做什么,她一时也说不清。

郭盛捷自己回了趟榕城,他莫名地慌。大嫂一向最明白的,这次也模糊了,更模糊的是郭盛放,对询问不应声,只交代郭盛捷打理好博信。

很巧,把郭盛放堵在门边,郭盛捷说:“大哥,我们谈谈。”

“我去找鸿申叔谈,来吗?”郭盛放半偏开身,走出院子。

“你真要留下?”郭盛捷追着问,郭盛放没回话。

此时,郭盛放和郭鸿申各自静住,两人的话题断了个切口,隔着一条沟,默望着对方。

再次找郭鸿申时,郭盛放去请柳小颜一起。柳小颜与他青梅竹马,但阴差阳错,他娶了苏寻眉。郭鸿申迷恋潮剧,柳小颜是当地潮剧的名角。

他没给柳小颜电话,直接去了她家。

“怎么来这儿了?”这话柳小颜问。

“一块去找鸿申叔。老人愿跟你讲话。”

走了很长一段路,关于上门找她,郭盛放没言语一句,仿佛再自然不过。柳小颜突然想,确是再自然不过,她明白了郭盛放的意思,这一瞬,起了浓重的失落感,穿过失落的浓雾,又豁然开阔。她微笑着,稍仰起脸,承接前方来的阳光。她和郭盛放之间,将如这阳光般,清澈、明亮。此时,两人已到打铜街,郭盛放兴致勃勃,把整条街当成时光河,捕捞回忆片段。柳小颜接过那些片段,展开:奔跑着去买麦芽糖,高高举起,甜味在风中飘扬;数着叮叮当当的声音,直到整个世界都叮叮当当的;在某家铺前捡拾到一块铁片、一颗螺丝,当作最大的战利品……

提到铜榕树是一个明媚的下午,日光在榕叶上闪烁跳跃,奔跑中的郭盛放收住脚步,指给柳小颜看,满树灿烂,他嚷嚷:“树叶像铜的,这么亮。”这话牵出了灵感,他跳着脚,拍柳小颜的胳膊:“铜榕树,铜打的榕树会怎么样?”那天起,再忘不掉铜打的榕树。

“美。”柳小颜喃喃着,她的想象中,那棵铜制榕树一点点成型。

“能打成吗?”那时,小小的苏寻眉将现实摆开来,“没人打过铜榕树,怎么打?这么多叶子,这样弯来绕去的树枝,还有长长的根。”最重要的,她觉得铜榕树没什么用。

“寻眉从小理智。”郭盛放冲柳小颜笑着摇头,“那时,她跟你一样大,也是十来岁,想的都是实在东西,性子是天生的。”

后来,苏寻眉跟郭盛放提过榕铜树,改了口,说铜榕树挺有创意,会是很好的工艺品。那年苏寻眉十六岁,更理智更成熟了。

两人朝郭鸿申家去,这么长时间以来,从未有过的轻快自在。回去路上,郭盛放给苏寻眉电话,告诉她,他去找郭鸿申了,邀柳小颜一起去的。

现在,郭盛放有很多想跟苏寻眉聊讲的,苏寻眉听着,眉梢眼角带着抹笑意,让她柔软许多。

和之前一样,郭盛放一提打铜,郭鸿申就敛了满脸的笑意,放下茶壶,比手势:“喝茶,喝茶。”现在,他早饭后是茶,午饭后继续茶,晚饭后还是茶,好像茶是日子的全部。他真的忘了铜器?郭盛放不信。

郭鸿申是榕城最好的打铜师傅,多少外地人专门赶来榕城,买他打制的铜器。郭鸿申出手的铜器自用高档,送人有面,他打的铜器有个小印章,是他自刻的一个“鸿”字,笔画笨拙,像孩童的笔触,但印刻在他的铜器上,是那么合适,成了某种标志,直到今天,榕城人家还以拥有印这标志的铜器而自豪。

那时,打铜铺很多,但孩子们就喜欢到郭鸿申的铺子,蹲坐在门边,看他手中的锤子一起一落。动作和别的打铜师傅一样,可他有别人没有的味,锤子像从他手上长出来的,像是和手中那块铜皮讲话,听了他的话,铜皮成了壶,成了碗,成了葫芦,叮叮当当,是它们说话的声音,说了那么长时间,说了那么多,一点也不倦。有个老人说,郭鸿申不是用锤子打铜,是把自个当成铜了,他出手的铜器会喘气,有灵性。这些话,经过漫长时光的咀嚼,郭盛放才一点点嚼出味道。

至今,郭盛放仍记得郭鸿申打铜时的样子,身边竹椅放一把铜壶,小小的,一掌可以握住,泡着茶,隔一段时间,放下锤子,拿起壶呷口茶,眼睛半眯,品一品茶味,再拿起锤子,不知不觉,半天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成了郭盛放心目中的理想日子。

“铜壶泡的茶绵软醇滑,我还记得鸿申叔那把小铜壶。”郭盛放比划着,“你打着铜器,小铜壶就放旁边,那茶定不错。”

郭鸿申眉目耷拉下去,连喝两杯茶。

“想看看那把小铜壶,印象中很惹人惜。”郭盛放继续揪着话题,“是鸿申叔自个打的壶吧?”

郭鸿申起身,动作之猛跟他的年龄完全不搭,柳小颜本能地伸手去扶,他挥挥手,转身进了里间,把郭盛放和柳小颜晾在客厅。

“我爸没转过弯。”郭鸿申的儿子郭夏至进门,接替父亲沏茶,“可我爸没放下铜器。”他朝里间努努嘴。郭鸿申的铜器老店几年前关的门,那店几代人传下来,开了多少年,郭鸿申不敢数。郭夏至告诉郭盛放他们,关店后那段时间,郭鸿申把自己关在店里,打铜,一个铜壶打了又回炉,再打再回炉。日出敲到日落,黑夜敲到白天。

“我没法。”郭夏至摇头,声调充满颓气,“整条打铜街都不行了,店活不了,打铜的手艺我接不了,过不了日子。”

某一天,郭鸿申不再念叨那句话,安静下来,但太安静了,只呆着,不出声,不动。幸亏有潮剧,他就从早至晚地放潮剧,像听痴了。

听潮剧中,某些东西一点点磨缓了,郭鸿申布置了茶桌,安排了茶具,开始把日子泡在茶和潮剧里。在他面前,铜器是不能提的了。

“这几年老得很快。”郭夏至压着嗓子,“没那把锤子,他还是提不起劲,可现在那锤子有什么用?”他是希望父亲能和郭盛放他们谈谈铜器的,谈谈或许能缓缓,他感觉得到,父亲胸口闷着些东西,闷成了硬块,若再不透口气……

换了两泡茶,郭鸿申仍没有露面,柳小颜突然起身,开了腔,唱起《穆桂英挂帅》的选段,郭鸿申最着迷的选段之一。唱到一半,郭鸿申出来了,立在厅中,静静听柳小颜唱完,做手势让他们等一等,转身回房。

再出来时,郭鸿申手上托着一个小铜壶,以前干活时喝茶的那个。郭盛放双手接壶,岁月沉淀出的质感,还有双手摩挲出的光泽,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这壶就是郭鸿申的日子。郭盛放胸口一动,话直接出口了,恳郭鸿申帮忙打一把铜壶,随即掏出设计图,他自己设计的,他从小就想要一把铜壶,小时候想象的样子,加上现在的审美。壶有点怪,却莫名地耐看,郭鸿申盯着图不出声。

“鸿申叔,工具我帮你再置一套。”郭盛放看出了希望。

“工具?”郭鸿申眉毛一抬,招手示意他们进房间。郭夏至半张了嘴,铜器店关门后,郭鸿申从不让人进他的房间。房里摆了半间物件,蒙着布,几个人面面相觑。郭鸿申掀开布,是打铜工具,每一样都干干净净,光泽喜人。他抚着那些工具,像抚摸幼小的儿女。

郭鸿申关于铜器最初的记忆,是父亲给的,父亲一手拿块铜板,一手拿个壶,告诉他,要把铜板变成壶。他竭尽想象力,无法衔接两者转变的过程。父亲拿起一把锤子:“用这个敲,好好敲。”

叮叮当当……这声音响起,郭盛放才感觉白天真的醒了,他提着早点进门,郭鸿申脸没抬,讲起手里那块铜,紫铜,他存了很久,很早就想打个好壶了。

“鸿申叔,先吃点。”郭盛放嘴上说着,却拉了竹椅凑上去。

“太轻不成太重也不成。”郭鸿申示意着,话出锤落,“像过日子一样,太重了累,太轻了又浮。这一锤一锤,听起来差不多,可每锤都有讲究的。”一个壶要打几万锤,每锤都是同样的动作,每锤都有讲究,枯燥到极致,也丰富到极致。

“我还没打出真正的好壶。”郭鸿申悠悠说。郭鸿申的师傅是他父亲,那时,父亲总不满意,嫌他功夫没到家,他表面听话,心里悠悠闲闲,想着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磨,他觉得父亲太急了。多年后,他突然意识到,也许那时父亲已经感觉到什么。没等他磨好功夫,父亲去世了,那年郭鸿申刚过二十岁。卧床那段时间,父亲每晚把他喊到床前,拿自己打的铜器,一件一件,细细地讲。最后,父亲要求郭鸿申打一个好壶,在他离世之前打成。

“撞了鬼了,老打不成。”郭鸿申失神了,岁月已远,但当年的遗憾和自愧依然浓稠。愈着急愈打不好,他连着打坏了几个壶,最后一个眼看着顺利了,父亲却没有等到打成。父亲走后,那个壶郭鸿申再没法打下去,成了永远的半成品。这辈子,他都想弥补这个遗憾,打出一把满意的好壶,不知想告慰父亲,还是想告慰自己,却从未打成。

郭盛放拿出铜壶的设计图时,郭鸿申想起那个遗憾,再次动了心思。或许,这次能打一个好壶。记不清是第几次希望了,但这次似乎有点不一样。郭鸿申答应了郭盛放,但不会全照设计图,他有自己的想法。郭盛放大喜:“鸿申叔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豆浆要凉了,香葱饼热的才软香。”郭盛放回过神,提醒。

“看这势头是要把我的早餐包了。”郭鸿申咬着香葱饼,笑,“也好,你是大老板,赖你点早餐不过份。”

“只要鸿申叔不嫌,天天送。”

郭鸿申放下饼,认真了,让郭盛放去干自己的正事,别在他这里浪费时间。

郭盛放也认真了:“这就是正事,我现在没有比这更要紧的事了。”

郭鸿申告诉郭盛放,他不会再重操旧业,答应打这个壶,是有私心的,不是想回去。他感叹自己老了,没必要了。

“我要的不是重操旧业这么简单。”郭盛放看着郭鸿申,想着该怎么跟老人讲。

“过去了,日子变样了。”郭鸿申比郭盛放想得更明白,说,“日子朝前,回不去了,更别说想再发新芽了。”此时的郭鸿申,和前段时间不一样,似乎想通了什么,透彻而冷静,他让郭盛放随着日子的性子,别老是扭着过,一些东西该放就放,说郭盛放的日子不在这里。

郭盛放沉默了一会儿,拿起打了一半的壶,说:“鸿申叔就有些东西没放,也老是扭着日子的性子。”

郭鸿申长长叹口气,微微笑了,回到砧子前,拿起锤子。

这天,郭盛放照例送早点,门外没听见叮叮当当,胸口一紧,进院门,迎面是郭鸿申的笑脸,绽开的皱纹异常生动,他高举着一只壶:“成了。”

壶是简单又特别的造型,通身笼着低调的奢华光彩,捶打出的特殊质地,似乎把晨光吸收进每个捶痕中了,时光沉淀的安然和刚入世的清新,如此自然地融合在一起。

“是我要的壶,我打出来了。”郭鸿申嘴角微颤,把壶举得更高一些,向冥冥中的父亲展示。很怪,他拼命想打一只好壶时,打不出满意的,大半辈子了,放掉了奢望,没想就这么成了。

“命这东西,真弄不透。”郭鸿申轻摇头。

“不是命,是鸿申叔变了,打壶的状态变了,现在是最好的状态。”郭盛放捧过壶,“这状态不能断。”

“不断也得断,我老了。”郭鸿申摩挲着那个壶,喃喃,“这壶还成,还成。”

时候到了,郭盛放提出那个要求:他想拜郭鸿申为师,学打铜壶。

“你步子偏太大了。”郭鸿申定定地看着郭盛放,把壶交给他,“你交代打的壶好了,带走,回你的日子去。”

郭盛放又找柳小颜帮忙,柳小颜笑:“鸿申叔面前,现在你的话比我的话好使。”提到学打铜壶,柳小颜追问他,是不是真想好了。

“不用想。”

柳小颜劝了。从建旧时光手表厂到恢复榕影水色,她没劝过。她发现自己的劝其实是确认,想确认他是不是真要选择另一种日子。

对柳小颜的劝,郭盛放没说什么。

事后,郭盛放置办了成套的打铜工具,搬到郭鸿申家,打开手机,对照着视频,叮叮当当打起来。郭鸿申绕着转圈:“这样学打铜壶?这样能打铜壶?”

“也是没法。”郭盛放摇摇头。

郭鸿申顾自一日三餐,沏茶喝茶听潮剧,任郭盛放折腾。第五天,郭盛放帮郭鸿申安排好早点,再次打开视频时,郭鸿申抢过锤子:“乱来,铜壶是这样打的?”他想确定郭盛放是不是真想学,打铜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郭盛放确认真想学,也承认不会以此为日子,想打成一只铜壶,以此为引,做别的事情。那一天,两人从清晨深谈至黄昏。晚霞铺满院角的五角梅时,郭盛放跑出门,置办拜师礼。

退火,敲打,郭盛放沉进去,柳小颜默默看着他忙碌。他在捡拾以往的日子,但不是为她。终于对自己承认了这个,柳小颜丢失了某种若有若无的期待,又像卸下了什么,失落中带着安慰。

父亲真的跟自己回榕城了。直至飞机落地,郭盛放还有些恍惚。他跑去G城,和父亲郭继山深谈了两夜,最终父亲问:“你觉得这事能成?”郭盛放摇头,他不知道,甚至不知道想成什么。父亲沏了一巡茶,喝完,让他订机票。除每年祭祖,父亲几乎没回过榕城,这次竟跟郭盛放回去,郭盛捷认定,父亲亲自出手了,为的是让大哥收拾手头的事,尽快回到博信,尽快正常。

按郭继山的意思,先不回家,直接去打铜街的老店。堂姑丈一杯茶端在手里,木着,没反应过来。郭继山端了杯茶,笑:“老炒茶吧,茶的成色不错。”

店没变,原先的陈设,原来的货架;店全变了,东西蒙着厚厚的时光,整个店在时光中沉睡。郭继山绕着货架,轻抚着落满灰尘的物件,在角落的架子前立住,东西都在,和当年离开时一样。他把店交给堂姐夫时,希望保留这个角落,货卖出一样补一样,直至现在,有些货已不再生产,最后一件就那么留着。

当年,这家店是有点名气的,跟郭鸿申的店不一样,不打铜器,但经营的五金产品是最全的,新产品总是最先有的,当时有那么一个共识,其它五金店找不到的东西,就到郭继山的店去翻。郭继山常坐在店门边,以便看清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第一时发现潜在顾客,并将顾客引进店。他可以从人的眼睛、表情、步子、体态读出他们有没有需求,甚至可以让闲逛者意识到需要东西。他的微笑、他的语调、他的周全、他对产品的熟悉,总让进店的顾客成为回头客,只要他们有需要,想起的会是郭继山的店。

店里另一股春风是郭盛放的母亲肖立秋,她永远备着茶,温醇有味的炒茶,一张竹椅,几句暖心的话,让人觉着不是来买东西,是到老友处串门、闲坐,五金店很杂乱,她却把杂乱收拾出另一番样子,好像那乱是有深意的,还干净,处处让人感觉用心,这种用心成了某种信任感。

“店还开着?”郭继山问堂姐夫,答案他早明了,问这一句似乎是为了确认什么。

“没什么店不店的,守个地方过日子。”堂姐夫给郭继山端茶,“别的地方不想呆。”

有人进店,是肖立秋,郭盛放把她接来了。

郭继山扯扯肖立秋的胳膊,两人并肩立到角落货架前,往事翻涌。第一次到这家店时,肖立秋那么小,跑起来跌跌撞撞,外婆带她到这里买东西,碰到长她几岁的郭继山,正耍着一个圆圆的螺母。肖立秋蹲下身,瞪大眼睛,半天不动。从那以后,每每到外婆家,肖立秋都央外婆带她来,郭继山总是在,两人耍着店里的玩意儿,这店成了两个小孩的乐园。

店也是郭盛放小时的乐园,那时郭继山和肖立秋已经接手店面,郭盛放呆在杂七杂八的东西中,大半天不吵不闹。后来,多了柳小颜,郭盛放拉着她,小大人般,提醒她不要碰触硬而锋利的五金用品。再后来,郭继山和肖立秋离开榕城,把五金店开到陌生的城市,店由郭盛放的堂姑丈接手。

这家店是过往,是日子,是人世的一部分,此刻,郭继山和肖立秋重新翻拣出那点点滴滴,以更清晰地确认自己。

这次,郭盛放表示要重开这家店,让整条打铜街重开。郭继山点点头,表示想法很好,又摇摇头,直接说不可能,打铜街没落了,日子里没落了的东西,没法打捞。肖立秋却相信,她觉得日子是人过出来的,人想怎么过,总能想法朝想要的方向去。

两天后,郭盛放送父亲回G城,自己回博信,让郭盛捷召集股东。

“打铜街老师傅手打的铜壶,”郭盛放托着铜壶,展示,“独一无二的美,现在的人追求这种美。”

铜壶在股东们手中传递,无一例外的,被质朴到极致又讲究到极致的美震撼。郭盛放抓住这氛围、这情绪,开始讲述打铜街,用榕城人郭盛放的口气讲,也用博信董事长的口气讲。他叙说打铜街久远的历史,曾经辉煌的过往,厚重的底气,都是可以大做文章的背景,打铜街重新焕活,主营铜器,特别是手工打制铜品,这样一条街很有特色,加上榕影水色,加上榕城那些斑斓的故事,榕城会成为充满风情的小城,有成为旅游热点的特质……

这些,跟郭盛放心里某些东西扭着,他讲得很拗口,甚至自我反感,但他继续讲:“当然,这样的项目短时期内不会有大利,但和榕影水色类似,影响是无形的,也是长远的,投资也不算大,可以成为博信的特色项目,现在到处在挖文化,激活古城,博信走这一步,是某种呼应,某种努力,会成为最好的宣传……”

郭盛放沏着茶,和苏柳安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苏柳安问了几次,把他喊到这有什么事,郭盛放都岔开话题,只让苏柳安看他家这老店,生意差不多停了,可样子还在,现在堂姑丈开店跟生意无关了,就是个念想,是他的日子,丢了店就丢了日子。

郭鸿申进门时,苏柳安猛地立起,半偏开身,半掉开目光。郭鸿申顿在门边,瞪住郭盛放,用表情质问:“什么意思?”

“我专门把两位叔约来的。”郭盛放拉住转身的郭鸿申,“有事求你们。”

两人别扭着,郭盛放呵呵笑:“两个叔倒成了小孩,喝杯茶总赏脸吧。”郭盛放带了老炒茶,多年的光阴赋予茶特有的香醇绵软,他知道,两个老人都喜这茶。

茶入口,两个老人的脸色稍显缓和。

“两个叔喝茶的口味一样。”郭盛放笑。他想提醒两位老人,他们曾经那样同频同调,连日子也是在一起的。

两人十来岁时就成师兄弟了,苏柳安由一个亲戚搭线,拜郭鸿申的父亲郭仕民为师,学打铜器。苏柳安父亲早逝,母亲盼他学门手艺,好养活日子,原本不收外徒的郭仕民收下了他。苏柳安进门那刻起,郭鸿申拉住了他,虽只长一岁,但在他面前,郭鸿申一副大哥样。两人同吃同住同学艺,过同样的日子。

“这铜狮绝美。”郭盛放抱出一个木匣,打开,郭鸿申和苏柳安同时倾身向前,以同样的姿势定住。是那对铜狮,当年郭鸿申和苏柳安学了六年手艺后,郭仕民让他们各打一件东西,展展本领。两人商量了几天,告诉郭仕民,他们要各打各的,也要凑成一对。半年后,两人捧出一对铜狮子,说照石狮桥的狮子打的,按自己的想法改了一点,精致藏在拙中,憨气中带着灵气,两只狮子粗看差不多,细看完全不一样,两个孩子的性情在各自的狮子里。郭仕民看着两个孩子,点了点头,“可以出师了。”

那对铜狮子被郭仕民收起来,不少有钱人想买,他不肯,说是两个孩子的根基,要传下去。后来,郭仕民病重,卧床近年,求了无数医生,家底渐渐掏光,郭鸿申和苏柳安偷偷卖了铜狮,任郭仕民怎么骂也不肯说卖给谁。当时,铜狮很快被转手,听说卖到外地去了。郭盛放竟能把它们找回,冲这份心,郭鸿申和苏柳安没法对他冷脸。

“这铜狮子一直是一对的。”郭盛放看着两个老人。

两人各自低头啜茶,似乎没听见郭盛放的话,事实上,两人的回忆已经纷纷扬扬。

一起学打铜的时光,干活之余的玩闹,青少年时彼此的陪伴,每个日子都质地坚实,每帧回忆都汁液丰富。那些岁月啊。

郭仕民去世后,郭鸿申和苏柳安撑起铜器店。开始是两人一起守店,一起打铜器,后来苏柳安常往外跑,说是找顾客谈生意,真的拉来不少顾客和生意。跑得愈多,苏柳安愈坐不住,渐渐地,不单拉来顾客,还带回其它五金产品,郭鸿申黑脸,怪苏柳安把不相干的东西往店里带。苏柳安费了很大力气,话才出口,说打铜店路子太窄,郭鸿申当即扔下手中的锤子。

那天晚上,郭鸿申和苏柳安第一次坐下,敞开谈,关于两人的分歧,关于店的经营方向。苏柳安咬咬牙,继续出口,指出手打铜器要过时了,店再这么下去会很难。郭鸿申扬高声调截住他,只是吼,讲不出别的话,他觉得苏柳安的心变了,讲什么都没用。苏柳安继续讲,现下店还算成,但有些东西往前跑了,无声无息的,等有一天发现,那些东西早远了,这不是哪个人的事,是日子这样,得多找条道。郭鸿申用两个字回应苏柳安:放屁。

“多条道,没什么不好。”苏柳安说。他的意思,铜器店兼卖五金,甚至可以以五金养铜器,郭鸿申喜欢打铜,只管安心打。

“铜器用不着什么来养。”郭鸿申相信手艺,手艺傍身,就是最好的养,他凝视着双手,在自己身上,他一向安心。但他不跟苏柳安多说什么,知道苏柳安的心飞了,人留不住的。

那天后,郭鸿申和苏柳安再没有真正坐到一起,苏柳安自己开了家五金店,郭鸿申仍守着铜器店。苏柳安的五金店旺过一段,后来打铜街萧条,他收了五金店,转做别的生意,至今他做过的生意没法一一讲清,每笔生意都挣得还成。郭鸿申自始至终在打铜,日复一日,直到最后关了打铜店。

抚着那对铜狮子,苏柳安神情变了,师傅教的手艺未忘过,他当年何尝愿意那样?“打铜的日子没了,没法的。”他哽咽着,像自语像倾诉。苏柳安的儿子透露,苏柳安有个杂物间,闲了就在里面敲敲打打,他趁苏柳安不在家,向郭盛放打开一个木柜,里面摆满铜壶,大大小小,各种各样,是苏柳安这么多年打出来的,儿女们就当是养花、看电视之类的爱好。

“两位阿叔看看。”郭盛放展开一幅画,是一套工夫茶具,式样简单,像平平无奇的日子,但愈看愈有味。郭盛放让画一套茶具,苏寻眉画了这个。看到那一刻,郭盛放轻叹一声,正是他想要的。

郭盛放请郭鸿申和苏柳安联手,打制这套茶具,现在他们都有闲。两个老人没出声,但郭盛放捕捉到他们眉眼的亮色。

当天晚上,郭鸿申的铺子亮了,叮叮当当,事隔那么多年之后,郭鸿申和苏柳安再次聚在一起。郭盛放把这当作打铜街另一个开始,最纯粹的铜器重新开张,他之前让郭鸿申打铜壶不算,他拜郭鸿申为师学打铜器也不算。

苏寻眉来电话,郭盛放举着手机,让她听打铜声,说:“打铜街的魂还在。”

那天,郭盛放的铜壶终于打出粗粗的形状——此时他还想不到,后面会打坏那么多只壶,会一次次卡在焊壶嘴那节——生出莫名的信心,自认稍当得起郭鸿申的徒弟了,有些话也能跟师傅开口了。趁郭鸿申赞他带的茶好,他提到苏喜海,问能不能让苏喜海回来。郭鸿申茶杯一顿,顿出很响的声音,他一向极爱惜茶具的。

“你也不算我什么徒弟。”郭鸿申起身,离开前加了一句,“我这辈子没什么徒弟。”

“喜海是我最好的徒弟。”这是郭鸿申多年前的话,对很多人讲过,甚至对父亲的遗像说过,他让父亲放心,祖宗的好手艺不会丢。他把苏喜海打制的铜壶供在父亲遗像前,整张铜片打制的,壶身扁扁,壶嘴弯弯长长,有种怪异的美。当时苏喜海学打铜器的时间并不长。

苏喜海离开很久以后,郭鸿申仍无法相信他走了,无法相信他放弃了这一行,放弃学了好些年的手艺。苏喜海开了家小食店,炒饭炒粿条炒米粉炒面条,生意很像样,特别是炒粿条,成了招牌。离开铜器店三个月后,苏喜海提了炒粿条,去找郭鸿申。他想跟师傅好好聊聊,当初离开时,他想解释什么,师傅不听。苏喜海打开饭盒,炒粿条很香,郭鸿申垂着眼皮垂着目光。苏喜海开口,郭鸿申起身。苏喜海仍然无法解释。在后来长长岁月里,这纠结成苏喜海一块心病。

多年后,苏喜海对着郭盛放解释,讲了那个影响他日子的晚上。平常的晚上,苏喜海从打铜铺回家,给妻子带了姜薯汤,像平常一样,妻子吃着姜薯汤,告诉他一个不平常的消息:她怀孕了。

在苏喜海跳起来之前,妻子另一句话出口:“别打铜了,做点别的。”妻子不是商量,是决定,他们有孩了,日子得有底气,打铜没法供养他们的日子。妻子想好了,开小食店,她娘家有手艺,她母亲过两天就到,亲自教。

“我不点头,媳妇就留不住。”多年后,苏喜海对郭盛放叹气。

“那现在呢,现在回去打铜?”郭盛放追问。

苏喜海干脆地摇了头,眉眼那抹落寞却很明显。郭盛放没再提这话题,喝了几巡茶后离开。第二天再去,带了他让郭鸿申打的那只壶:“鸿申叔打出了他想要的壶,你该知道,你师祖郭仕民离世前,鸿申叔一直想打只好壶。”

苏喜海捧过那只壶,凝神。

“喜海兄也想过打只好壶吧?”

苏喜海始终没开口,直到郭盛放要走,苏喜海让他等一等。

“我前年打的。”苏喜海进里间抱了个木盒。盒里一个铜盖碗,大海碗,加了盖子,配了托盘和勺子。苏喜海说,他很想用这盖碗为郭鸿申盛一碗炒粿条。

和郭盛放谈至深夜,苏喜海给了实话,他放不下,爱听那叮叮当当,着迷于铜块变成铜器的过程,抚着打成的器具,无比心安,打铜才是他的日子,多年前离开时糊里糊涂的,这些东西在岁月中越来越清晰。但大儿子快上大学了,小女儿妻子要送好点的学校,他现在该握的是锅铲。苏喜海迷惑了,他突然不知道什么才是他的日子。

郭盛放深深松口气,又深深叹口气,若是这样倒简单了,但就是这样的简单,有人得用日子去换。

“如果拿锤子比拿锅铲挣得多呢?”郭盛放问。没等苏喜海答,他告诉苏喜海,只管打铜,别的不用操心。

事后,郭盛放找苏喜海的妻子深聊。最终,苏喜海的妻子给了话:“你是大老板,有你撑着,我心里就有底了,我家这位遇贵人了。”

当时,郭盛放告诉她,她家的喜喜小炒店可能还得开。苏喜海的妻子没听明白,郭盛放也不多说,此时,他一些想法还没有真正清晰,有些事情不敢说死。

看见郭盛放身后的苏喜海,郭鸿申杯子一歪,茶水烫得手指一颤,他背过脸去。苏喜海喊了声师傅,凑上前,捧着那套盖碗。郭鸿申要离开的步子顿住,朝盖碗伸出手,很快又缩回去。

“师傅,谢师礼。”苏喜海举了举盖碗。

郭鸿申没动,苏喜海把盖碗放在桌上,拿起郭鸿申的锤子。

当郭鸿申和苏喜海头凑头,研究那个盖碗,那些遥远的岁月似乎回来了。那些年,在郭鸿申店里,苏喜海经常看到郭盛放,顺着打铜街从门前疯跑过去,而郭盛放看见苏喜海凑在郭鸿申身边,默默挥着锤子,师徒成了一幅奇特的画面。苏喜海有灵性,可他喜欢走神,一不小心就呆成一桩木头,不知道想些什么。郭鸿申大声骂,苏喜海被骂醒,抓抓头,锤子继续挥起来。晚上,苏喜海经常出门,买无米粿买肠粉买甜汤买煎饺,郭鸿申让买的,那时郭盛放觉得郭鸿申馋。苏喜海成家后,郭鸿申很少再吃夜宵。后来苏喜海谈起,说夜宵多被他吃了,郭鸿申想吃是找由头,总象征性吃一点,就顾自喝茶。苏喜海叹年轻不懂,懂得时已伤了师傅,说:“怪得很,人世很多事过后再看,就看出不一样的东西。”

确定了,苏喜海会回来,郭鸿申风平浪静,但郭盛放看得出,他五官舒展了。当年,师弟苏柳安离开,后徒弟苏喜海离开,宿命般的忧伤从此笼罩了郭鸿申。持续了长长的岁月,这忧伤会慢慢散去吗?

所有的店都活,打铜街才有活的可能。按这个思路,郭盛放有了方向。一家一家上门,愿重新开店的最好,不愿的,郭盛放或租或买,不愿出租或卖又没能力重开的,郭盛放修复店面。事情在柳明凡家卡壳,他家的店不出租不卖,没法重开,也不让修。

店破旧不堪,杂乱无章。打铜街上有这样一家店,郭盛放胸口扭着一个结。

“盛放兄,没法,爷爷不让碰。”柳明凡给郭盛放端茶,按他的意思,郭盛放肯免费修,再好不过,如果重修好,让老婆卖点日常杂货,赚多赚少都成,反正老婆没事干。

“可以修旧如旧,恢复原先的样子。”郭盛放强调。

柳明凡跟爷爷柳再平讲过,柳再平只一句话:“不许碰那家店。”他告诉柳明凡,要敢把店弄成杂货店,就打断柳明凡的腿。

“爷爷出入得坐轮椅,还要打断我的腿,那破店像金子做的。”柳明凡耸耸肩。

自柳再平二十岁前修过一次后,那家店再没动过,郭盛放觉得该跟柳再平谈谈,很明显,柳明凡没有真正弄明白爷爷。

跟柳再平喝了两天茶,郭盛放听到了那个不算故事的故事。

十几岁学打铜,二十岁时柳再平父亲去世,他接手父亲的打铜店。他手艺跟郭鸿申齐名,郭鸿申擅长打壶,他擅长打葫芦。葫芦冷门,他偏偏打出了名气,甚至盛传他打的葫芦避邪很灵。二十三岁时,亲戚给柳再平介绍了对象,父亲去世已三年,可以办喜事了。见了那对象,女方很满意,柳再平觉得还成,打算交换生辰八字时,柳再平遇见了一个女孩。

女孩随母亲到榕城做客,姑妈带出来逛,去了柳再平的店,她母亲想买个铜葫芦挂在客厅。女孩进门那一瞬,柳再平手里的锤子安静了。整个过程,他任女孩子的母亲和姑妈挑挑拣拣,对她们的问话似答非答,失掉的魂绕着女孩转。女孩凝视着他打制的铜葫芦,大的小的,精致的笨拙的,入了迷,那一瞬,柳再平有了个想法。

女孩跟着姑妈和母亲前脚离开,柳再平后脚就出了门,直奔差点交换生辰八字的对象家,向人家的父母深深鞠躬,赔礼,说不换生辰八字了,他另有打算。被那家人骂出门时,他满脸笑意。

很快,柳再平借问到女孩姑妈的住址,跑过去找。柳再平谈对象又甩掉对象的事传得更快,女孩的姑妈不搭理柳再平。

没人知道柳再平怎么用心用力的,反正几个月后,女孩的姑妈给了女孩的名字:刘如雅,并把刘如雅喊到榕城,跟柳再平见面。

见到刘如雅,柳再平捧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铜葫芦,红着脸,舌头打着结,说葫芦像刘如雅。刘如雅弄不懂这话,但她喜欢铜葫芦。

“我们成家后,两个人一起打铜。”至今谈起,柳再平脸上仍有光芒。刘如雅竟喜欢打铜,跟柳再平学手艺。她坐在店里一角,轻敲着铜器,有客人来就抬起脸,微微笑着点点头。她主要打铜碗铜杯子,手艺极精细,名气竟不比柳再平小。

“如雅走了,店我给她守着,给我们两个守着,想一直守的……”

从柳再平家出来,郭盛放往打铜街去,立在街中,良久,微闭上眼,一切在变幻,渐成他跟苏寻眉描述过的样子,恢复过去打铜街那些店面,按原先的感觉重修,还得有些别的东西。苏寻眉替他描述:打造得更有质感,添入现代气息。

去S城找柳泽齐的路上,苏寻眉一直在看资料。郭盛放瞄了一下,投资的、城市建设的、艺术品的、店面经营的……很杂,他很疑惑。苏寻眉爱研究,很专注,抓住一个领域或话题,就尽力究,用她自己的话说,挖深挖实。他问苏寻眉研究什么,苏寻眉反问:“不是要去见柳泽齐他们?”

“没错,所以……”

“研究怎么说服他们。”苏寻眉很认真。她没想到郭盛放会想找柳泽齐,柳泽齐也是一个打铜人,而且手艺非常精湛。柳泽齐在青年时期,曾经追求过苏寻眉。他离开榕城很多年了,更要紧的是在外面走得不错。

其实,郭盛放有这想法还是因为苏寻眉。两人深谈时,郭盛放谈到榕城,谈到过往,人陷进去,他第一次清晰地询问苏寻眉,榕城在她人世中算什么?苏寻眉也很清晰,说榕城是她人世的一部分。

“不过,我不会揪着这部分,还是那句话,过往带着,人朝前。”苏寻眉很干脆。郭盛放挺羡慕她这份干脆,过得清晰明朗。

郭盛放突然意识到,他总扯着过往,扯着人往回看,或许该换换思路。那一瞬间,他想到那些早早往前走的人,想到让他们回榕城,拉着榕城朝前。

找郭鸿申、苏柳安他们这些老人,郭盛放会想邀柳小颜一起。找柳泽齐他们,郭盛放第一个想到的是苏寻眉。

看到柳泽齐的工艺品店,郭盛放觉得他还在行内,多了几分希望。琳琅满目的工艺品中,郭盛放被吸引在一些铜制品上:荷叶状香熏盘、贝壳状的糖果盘、双耳铜盆、铜花瓶、铜茶具……

“这些应该是手工的。”郭盛放托起一朵半绽的铜荷花。

“这些不卖。”柳泽齐说。

“我只欣赏——”郭盛放微笑。

听郭盛放讲了半天,柳泽齐一巡一巡沏茶,没插话。郭盛放终于停了话,看着柳泽齐。柳泽齐沉默,不知多久,告诉郭盛放,柜上那些铜器是他打的,这些年的闲暇时间都在上面了。他目光飘飘的,声音悠悠的。

郭盛放等着他接下去的话,柳泽齐却敛了目光,像突然回过神,说他的生活在这里。

“也可以分一部分在那边的。”郭盛放说。

这是苏寻眉的建议,她认为,一下子让人完全回来不可能,可以让人先回一部分,回一部分就算有个点,有了回来的理由,有了牵挂,也就有了可能。

柳泽齐眼里有东西一动,很快垂下眼皮,盖住那点波动,他很快晃晃头。当年出来那一刻,就回不去了,他根都拔了,什么都没留。

郭盛放讲最实际的,柳泽齐可以在打铜街设个分店,找个打铜师傅镇店——以柳泽齐的能力,完全没问题——打铜是某种情怀,某种生活方式,甚至是宣传,主营铜器销售。郭盛放思路打开了:可以收打铜街老艺人的东西,他们有好手艺有好货,柳泽齐有销售渠道……

苏寻眉补充,就用柳泽齐家的老店,郭盛放帮忙打造,老店位置好,空间够大,打造成带艺术气息的店。前期的运转资金博信公司也可先投,算博信入股——当然,柳泽齐可以随时收回股份。

柳泽齐若有所思。郭盛放接过茶壶,换了从榕城带的茶叶,沏茶,喝茶,再没聊原先的话题,他突然生出某种信心。

像想趁着一口气,他和苏寻眉午饭没吃,直奔苏鹏处。苏鹏离柳泽齐只十几公里。苏鹏是苏柳安唯一的,也最得意的弟子,很早就自立门户,也很早放掉了手艺,和老婆倒卖服装,越倒越大,服装店开到S城,到S城不到两年,就收了服装店,转做别的生意,据他自己讲,他做过的生意一双手数不过来,最终,开了鹏达投资公司。

“你跑来就开这玩笑?”苏鹏不知怎么反应,郭盛放讲的,不在他的思维范围内。

郭盛放继续讲,讲打铜街,讲那些晨昏。

苏鹏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说过去他早丢掉了,不会往回看。

“是看看过去,往未来走,有过去作底,以后更稳。”郭盛放说,话一出口,自我感觉有点造作,但藏着他最深的想法。

苏鹏沏茶。

郭盛放往实了说,苏鹏投资打铜街有用的,在他投资的那么多项目中,这算个特别项目,算一种暖意,一种情怀。郭盛放很直白,很多人钱赚多了会回转身,关注些情意性的东西,这是心理需要。他直视苏鹏——苏鹏他了解,是可以直话直说的。

“这投资不大,和你投的其它项目没有可比性。”苏寻眉分析,“当然,获利也薄,短时期内甚至不会获利,不过这是长远的。”她谈到当下政府对传统手艺的重视与扶持,这可以算对政府的某种响应,这种响应对从商有好处,商政从来没法分开的。她做了个比喻,这种投资像孕育生命,漫长,但某天会有欣喜,在他的生意生涯上会是个闪光点。

这是苏寻眉?郭盛放看着她,生意场上,谈项目中,她从不“感情用事”,从不用这样“模糊”的语言,在她看来,这不专业。他突然发现,和她夫妻十几年,他并未真正了解她。

直到郭盛放和苏寻眉离开,苏鹏都没明确的回应,只让他们多来走动,说看到他们是真的高兴,很久没跟以前的朋友聚了。

“这只是开头。”郭盛放自言自语般地说。

“有开头事情就开始了。”苏寻眉说。

两人都明白,柳泽齐和苏鹏回去,不单是开店、投资,他们能带回的最珍贵的,是他们回去的意义。他们身上,有榕城人看得到的未来。

十一

退火,敲打,再退火,再敲打,郭盛放跟着郭鸿申,一点一点学。郭鸿申的意思,从简单的铜盆开始,郭盛放不愿意,他对铜茶壶情有独钟,想打好一个铜壶,然后打茶碗、茶杯、茶盘,配全成套的工夫茶具,他已经想象了这套铜制茶具的样子,想象它们置于天井边的木茶桌上,半隐在藤蔓的影子里,是怎样一幅画。此时,郭鸿申绝想不到,后来郭盛放会让他和苏柳安再次联手,打制一套工夫茶具。

“不能轻不能重,一个痕一个痕敲,每个痕都久久留在壶上的。”郭鸿申示范着,自语般地授艺,“怎么轻怎么重,说不清的,要自个把握,摸铜的感觉,听铜的声音,看铜的样子,敲吧,敲够锤点了,就明白了,这就是手艺,手艺是活的,用了心手艺就会长。”

不能轻不能重……郭盛放感受着,努力想找到跟铜沟通的路径。看他的样子,郭鸿申微颔首感叹,想不到还会收到新徒弟。

“我更没想到,又坐这里拿锤子,越活越回去了。”苏喜海摇头。

郭鸿申手指敲了下苏喜海的脑门,好像苏喜海仍是多年前的后生仔:“不情愿?我这屋能让你进门,不错了。”

“我这手还是拿锤子自在些,拿锅铲总不对劲。”苏喜海半是正经半是开玩笑。

郭鸿申一边教郭盛放,一边打制之前的壶样。这些年,他心里想了无数新壶样,说要在入土前一个一个打出来。他偶尔放下锤子,踱到苏喜海身边,有时指点不停,有时看半天不出声,苏喜海说师傅还是啰嗦点好,老那么不出声。他没底,年轻时跟郭鸿申学艺时留下的毛病。苏喜海回到郭鸿申的老店,按郭盛放安排的,只管打铜,照他自己的意思打。

三把锤子同时起落,如同特别的和声,简单中有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每每此时,这老店就特别热闹,又特别安静。

后来,苏鸿申和苏柳安重新联手,打制郭盛放那套工夫茶具时,热闹又安静的店,一家一家地凑起来。郭盛放找到近十个打铜老艺人,又找了十来个像苏喜海这样,正值壮年的艺人,多是老艺人的徒弟,还凑了三十几个年轻人,新加入打铜行业,拜师学艺。

似乎穿越了时光,重新回到属于打铜街的岁月,让人恍恍惚惚,可时间又像是重构的,过往的岁月追回时是碎片,重新拼接组合,加了很多新东西。新东西还有些模糊,让人不确定,不过足够吸引人,郭盛放揪紧那些模糊的不确定,想从里面找出明晰的、确定的东西。

像准时上工下工的学徒,郭盛放踏着夕阳回家,夕阳闪烁着薄薄的香槟色,如同一层轻盈的喜意。今天那张铜片又打坏了,但他还是有种莫名的满足,这满足极简单,又极难捉摸。在博信当董事长那么些年,他避过一个又一个的坑,打游戏般扫除一个又一个障碍,和多少生意同行交手,胜利的激情、拼搏的冲劲,蓬勃得几近打鸡血。在这里,不管做成了什么,迈过了什么,挽回了什么,没有那种怦怦发跳的兴奋,有的只是久违的踏实和喜悦,淡淡的,又很浓稠。

郭盛捷立在不远处榕树下,挥着手,他在等郭盛放。

看着近前来的郭盛放,郭盛捷到嘴边的话卡在喉里。大哥很陌生,在博信那些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大哥。郭盛放立到他身边,兄弟一起看着打铜街,孩提时,他们无数次在这街上追逐嬉戏。

“这不是以前的打铜街。”郭盛捷话出口了。他说以前的打铜街是自然生长成的,天时地利人和,街就那么聚起来,辉煌是有理由的,没落也是有理由的。现在这样,成不了多旺的商业街,有点四不像,还得花大力气培植,活的可能性……

“为什么不能培植?”郭盛放说。

“现在的你充满理想主义。”郭盛捷摇摇头。

“我当作是夸奖。”

郭盛放拉郭盛捷去吃云吞:“燕珊婶家的云吞可以解忧。”

一颗云吞入嘴,郭盛捷要开口,郭盛放问怎样,郭盛捷又吃一颗,喝了勺汤,点点头,确实不错。郭盛放无奈,说连美味也要别人提醒,郭盛捷终于找回话题,问郭盛放什么时候回博信,问他知不知道离开多久了。

确实离开很久了,久到郭盛放对博信有点模糊,甚至有说不清的隔膜感。这一刻,他很惊奇,过去那么些年,博信是他生活中分量最大的部分,没想到,有一天可以淡到这种程度。

郭盛捷继续把郭盛放拉回现实,这打铜街算个项目吧,有没有办法长久经营不确定,有没有可行性也是未知数,不可能一直投资。

郭盛放没接话,但回家后,问题更清晰地摆在面前,苏寻眉在算账目。请回的打铜手艺人要补贴,按月发,每打制一件铜器得另外补贴,学手艺的年轻人要发工资,还不算建设、宣传等各种费用,一旦公司断掉投资,打铜街会沉下去,再难抬头。郭盛捷回榕城是个信号,虽然他没多说什么,但苏寻眉清楚,他在公司里顶着怎么样的压力。

十二

暖色的灯光,暖色的铜,郭盛放在暖色里,人的线条柔和了,叮叮当当的声音化成透明的球状物,闪烁着暖色的光,轻盈地在郭盛放周围飘飞,把他笼在虚幻的浪漫里。郭鸿申和苏喜海回去了,郭盛放一个人在敲打,苏寻眉拉把竹椅坐在门槛边,也融在暖色的光影里。叮叮当当很久,郭盛放才看见苏寻眉,微微一笑,想说什么,苏寻眉示意直播还开着。郭盛放直了直腰背,对着镜头说今天就干到这。关了直播,随苏寻眉出门。

天冷,郭盛放想找姜薯汤,他跟苏寻眉回忆小时冬夜那碗姜薯汤,清甜软糯,奢侈时加两个鸽子蛋,便想象不出日子更美的味道了。暖甜了那个冬夜,暖甜了冬天,记忆也成了暖甜的。

卖姜薯汤的摊子不在了,走透打铜街,煎无米粿没有,面汤没有,肠粉没有,砂锅粥也没有,小吃原是打铜街除铜器外另一个招牌,现在大多搬走或撤摊了,这街夜里没生意。两人往城南去找,郭盛放胸口梗着,打铜街缺了太多东西——不,是失去。

失去就找回来。这念头几近豪言壮语,本该有鸡汤般的激励作用,可他却想起旧时光手表厂。当时,旧时光手表厂招的多是榕城人,可榕城人不住榕城,特别是年轻人,工作在手表厂,人住在新区,他们不怕多走一段路,但凡有点能力的,宁愿多花钱买房或租房。后,出了个规定,员工凡住在榕城的,每月发一笔补贴,补贴就叫旧时光。看到补贴名目,苏寻眉有点蒙,说郭盛放太任性。郭盛放再次提他的愿景,恢复手表厂,实际想恢复的是榕城曾经的蓬勃,恢复在蓬勃中生长的日子。这愿景离现实似乎很远,但他总是讲,讲得有点含糊有点凌乱,却清晰地动了感情。

虽有补贴,仍难以抵挡新城区的诱惑,搬回榕城的员工不多。那段时间,郭盛放起了深深的无力感,有些东西怎么扯都扯不回。现在,这无力感再次涌来,浪一般冲击着他。

“打铜街不单是打铜,主要是一条街。”苏寻眉看着郭盛放,她明白他的沮丧。她提醒,打铜店可以重开,手艺人可以回来,别的也一样。

打铜街主要是一条街,首先是一条街。郭盛放脑里有什么东西光亮了,街是整体,是某种氛围,是日子的一部分,身体内有什么东西在窜,他需要什么行动表达一下。他突然意识到,苏寻眉这次回来没提回博信,有意无意地随在他身边,参与一切。她没明晰地提想做什么,要支持什么,只是呆在这,进入所有的事情里,自然而然地。

人们无数次追问郭盛放,想要一个理由。上市公司的董事长回小城,搞些怪里怪气的事,没个“正常”的理由,似乎让人不安心。郭盛放不说,日子很多时候没有理由的,生活是过的,没法讲。事实上,他也说不清,他有无数理由,又没有任何理由。追问多了,郭盛放就有些恍神,会下意识问自己,想找出某种“理由”。

他在城内四下走,缓缓走,似乎在寻找那个“理由”。入眼是榕城的样子,闻榕城的味道,听榕城的声音,城在郭盛放面前醒了,伸出巨大的手,无形但柔暖,抚着郭盛放,开始跟他聊,把他的恍惚和迷惑一点点抹去,像抹去灰色的烟尘。郭盛放的想象把榕城拟人化,它会是个老者吧?声音一会儿浑厚沧桑,一会儿又朗朗地底气十足。

郭盛放继续走,顺弯弯绕绕的小河,走过小桥,经过榕树,穿过石巷,到了打铜街。现在的榕城带着困倦的安静,它要睡去了吗?就算睡去了,城也在,从那么遥远的时光,一路而来,飘摇过,零落过,但没有消失。

现在,自己走在属于自己的历史里。郭盛放猛地立住,咀嚼着这句话。这一刻,他还没意识到,自己放下了一些东西,也更认定了某些东西。

十三

清晨,出门,郭盛放撑起手机支架,直播。像跟邻居打招呼,他对着镜头絮叨:“现在去打铜街,天气不错,晨风有点凉,很舒爽,风肯定是城外北河吹来的,榕树上小鸟很热闹,都听一听,又亮又精神,听一听,会觉得日子很好,一切都很好。”镜头对着石板街,对着街两边的旧屋,对着城中的小河,对着河上的桥,对着桥边的古榕。郭盛捷躲着他的镜头,惊慌失措地绊着步子。

早点摊面前,郭盛放高举手机:“这是白粥,潮汕最好的白粥,不用电锅,慢火一点点熬熟,米香都熬出来了,配咸菜、黄豆煮菜脯、蛋包小葱瘦肉、咸焖黑豆、海砚肉、煮豆干、凉拌海带、盐渍乌榄、油条……”细细介绍完,选好一张桌,支住手机,点了两碗白粥,几碟小菜,对着镜头吃,边讲小菜的制作方法、味道。郭盛捷闪在一侧。

这样一顿早餐,悠闲、简单又不失讲究,在榕城才能品出这早点的味,就像有些服装要配环境才有氛围。有了这早点,榕城的早晨才完整。关于早点,有很多故事,郭盛放选了一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述说,如同述说陈年往事,充满理不清的意绪。

那些属于打铜街的时光中,早点摊一开,打铜街的锤打声就响了,街醒了,故事也开始演绎了,平淡的、激烈的、温暖的、悲伤的、亮色的、暗色的……打铜街最终也成了故事,郭盛放想走进故事里,想让故事重新醒过来。

这是大哥。郭盛捷喝着粥,提醒自己。自看见郭盛放直播,他就回不过神,面前这个大哥,他从未真正了解。

郭盛放比手势,让郭盛捷入个镜,聊几句,他不止一次跟郭盛捷谈直播,当下最新兴的潮流。郭盛捷何尝不知,博信也开了直播,但会选专门的播主,没必要自己搞这个。郭盛放摇头,说郭盛捷年轻轻的,就不好玩了。

直播是几个月前开始的。那时打铜街在逐步修建,陆陆续续请回打铜艺人,一间间恢复各种店面,关注度渐渐有了,但很慢,且限于榕城和周边范围,苏寻眉担心会烂尾。有年轻人直播老艺人打铜,直播榕城老牌咸香饼,引了很多关注,打铜街多了不少打卡者。那时,郭盛放刚好拜苏鸿申为师,便决定直播自己打制铜壶,整个过程,所有细节都播,也直播老艺人打铜器。他发现,可以很假,也可以极度真实,所有的琐碎都可以展现,不用考虑剪辑与容量,有时甚至愈琐碎和接地气愈好,会更打动人。

直播间最终会有那么多人,他们会如此耐心,守着那个一再失败的铜壶,出乎郭盛放的预料。直播渐渐成了系列:有故事的铜器、有故事的铜器店、有故事的打铜者、有故事的打铜街。

以拍电影的热情,郭盛放为这些故事列了清单。有故事的铜器包括双子壶背后的故事、工夫茶成套工具的打制和讲究、打制铜榕树的想法、和榕城的石狮桥相映成辉的铜狮……有故事的铜器店选老店,老店的历史、辉煌与没落、特色。有故事的打铜者列了一串名单,各年龄段的打铜艺人,人、铜与人生。有故事的打铜街是一条街的前世今生,一条街的各种面目,打铜街是商业街,更是日子的街,榕城和打铜街是相互成就的……

深夜,郭盛放坐在天井边花藤下,过着这些故事,苏寻眉沏了茶,做了点心,说他骨子里的文艺因子全出来了。又笑:“我们这日子也越过越文艺了,月光花下,我添茶你沉思。”

话是玩笑话,却击中了郭盛放胸口某个点,兜转了这么长的路,他似乎突然找到最合适的自己,找到最合拍的日子。

那么多人冲故事而来,特别是郭盛放的故事。他的故事是网友搜索、调查、打听、编造、猜测凑起来的。开头几次失败,郭盛放印象很深,渐渐地淡了,忘了第几次失败,只是一次次重来,一锤一锤敲,一次一次焊壶嘴,像成了某种仪式,成功打制一个铜壶似乎成了执念,这执念也变成蹲守直播间常客的执着,好像这壶成不成预示着某种兆头。他们守郭盛放这只壶,守打铜街的故事,也开始守榕城的日子。所以,郭盛放尽力地让榕城的日子进入直播间。

中午,郭盛放放下锤子,起身活动放松,告诉直播间的朋友,中午回家吃,他大姐做了薯粉粿,韭菜馅和厚合菜馅的。他一边描述着韭菜馅和厚合菜馅的薯粉粿,一边走出打铜店。日光很旺,好在榕荫很浓,踩踏着榕荫间跳动的光斑,有种踩踏时光的错觉,小河水面上烁着光,石板街行人很少,这时的榕城很安静。

黄昏反而热闹了,孩子奔跑,街上人们或赶回家,或为晚餐添菜,或找点心,郭盛放则找一碗甜汤,红豆莲子鸽子蛋,清甜糯香,是对整个下午辛劳的奖赏。

晚上回到打铜店,灯下打铜带着悠远的安祥感,晚间的打铜街古意浓郁,温馨如老电影片断。

郭盛放想播的是榕城的日子,直播间看到的是他的日子,他的过往与背景被拼凑得很饱满,上市公司的董事长,打制一个铜壶,在一条老街直播日子琐碎,有太多传奇性、神秘性可以挖。这势头让郭盛捷心慌,他一次次询问郭盛放,什么时候博信,回归正常生活。他要郭盛放明确又直接地回答。郭盛放的回答似是而非:“我现在的生活很正常。”

这一天,铜壶要焊壶嘴。失败了多少次,郭盛放忘了。直播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等待郭盛放捧出那个壶。情绪似乎酝酿至足够饱满了,又似乎彻底放松了,那只一次次重打的铜壶被捧起,还有那只壶嘴,直播间屏住呼吸。

这次又焊坏了。直播间沉默一片,沉默中,郭盛放说:“是火候不够,焊不上,也是火候太过,焊破了。人重来。”他还许了个没出口的诺,不单这只壶要打成,还要用一张铜打一只完整的壶。

一边打磨壶,一边打磨打铜街,郭盛放从未有过地清晰。

直播结束,抬脸,苏寻眉立在门边,郭盛放稍稍收拾一下,和她出来,顺着街慢慢走。

“事情挺难吧。”郭盛放问。

苏寻眉说柳泽齐决定在打铜街开店,也是看了直播,下了最后决心。但博信股东决定暂停投资。接下来,只有把郭盛放和苏寻眉的私人积蓄全部投入才能勉强维持。

像叨着家常事,苏寻眉淡淡罗列着、铺排着,郭盛放静静听,静静看着她。苏寻眉停下时,郭盛放告诉她,打成这个铜壶后,他还想打制一套工夫茶具。苏寻眉微微笑,她爱喝茶,多年前,郭盛放送她的第一份礼就是一套工夫茶具,设计成艺术品样式,精美,只是美得有点冷,甚至带着客气感,离日子有点远,他要打制的这套一定不会。

责任编辑:张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