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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定

2024-10-08冉江

延安文学 2024年5期

冉江,本名白瑞,陕西子长人。本文为其处女作。

蓝 定

腊月二十,我在街上碰见蓝定,立即叫声“蓝定哥”,伸出胳膊去跟他握手。蓝定见是我,吃了一惊,随之摆手:“今儿忙,顾不上拉话,先走了。”转身走向东街,躲人似的。

蓝定是我的发小,大我一岁,鼻尖上长颗黑痣。他十二岁开始学戏,一直跑门外。从他学戏那年起,到我在街上再次碰见他,中间隔了整整三十年。但凭黑痣,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看起来蓝定现在混得不好。他又瘦又高,留中分头,穿枣红色西装和黑涤纶裤子。西装袖口处的商标边缘黢黑,裤子屁股兜那一块褶皱、发亮。说话时,眼神凌乱,语气短促,像要掩饰什么。

蓝定走后,我突然想起该跟他要电话号码。

那天下午,我去参加一个葬礼。吊唁结束,我和几个熟人闲聊。突然,人群开始聚拢,往灵堂处凑。“哭灵了,看看去。”有人说。

“哭灵”,讲简单点就是代哭,是跑穴艺人代替孝子跪灵堂哭亡人来表达哀伤。当今社会,这个行当仍有用武之地。

令我惊讶的是,当我随众人挪到灵堂处,发现哭灵人竟是蓝定。看来我们上午见面,他说忙是真的。我站在人群中看他行事。

蓝定跪在灵堂前烧纸磕头,然后瘫坐下,一手掩面一手拍地,亦哭亦诉:“咿呀,我那前天还在的大呀,想起你不由眼泪滚滚下呀。点上支冥香再把纸化呀,灵前跪的是你的不孝子呀。你认得没呀?啊嗷!”

蓝定娘声娘相地哭,人们忍俊不禁,发出阵阵讪笑。

蓝定继续哭:

人人都是父母养呀,

谁没有大来谁没有娘呀?

娘怀十月生下了娃呀,

屎一把尿一把养他大呀。啊嗷!

大大高兴了疼娃娃呀,

怀里头抱来肩头上架呀。

娃娃绷脸脸撒娇呀,

想吃啥来就买给他啥呀。啊嗷!

十六以前是娃娃呀,

十七岁以后才长大呀。

娶过媳妇忘记大妈呀,

不疼大妈只疼娃呀。啊嗷!

疼大儿女疼孙孙呀,

谁叫那人心都朝下呀?

孙孙上学学文化呀,

盼望着当官能发达呀。啊嗷!

十斗八石都给了儿孙呀,

累死累活图的啥呀。

儿孙们孝顺还罢了呀,

等上了逆子还打大妈呀。啊嗷!

讲人家,比自家,

我咋能对得起受难的大妈呀?啊嗷!

蓝定一字一句哭诉世人的生老无常。几个女人听着听着开始抹泪。男人们普遍铁着脸,一言不发,像是在品判什么思考什么。现场气氛越来越凝重。

蓝定又哭:

哭一声大呀哭一声妈呀,

想不到大妈就归了西呀。

天不怕来地不怕呀,

就怕炕头的大妈没了呀。啊嗷!

大妈在世时我多潇洒呀,

不愁吃穿不愁我花呀。

有时候不幸闯了祸呀,

大妈给我撑腰想办法呀。啊嗷!

大妈没了钱没了呀,

人家不是打来就是骂呀。

不怨大妈和人家呀,

只怨自己当初心太瞎呀。啊嗷!

从小不爱学文化呀,

好事哪能轮到咱呀?

光景不好人懒惰呀,

饿死赖活打光棍呀。

吃了上顿没下顿呀,

哪里还顾得及大妈呀?

人人要吃也要花呀,

死不了还得大妈给想办法呀。啊嗷!

为了不孝子累坏我的大妈呀,

你二老的恩情咋报答呀?

哭一声大呀叫一声妈呀,

见不上面再拉不上话呀。

啊嗷!啊嗷嗷!

蓝定喘口气的工夫,我环顾四周,发现有些男人也哭了。我身边的一个男人破相流泪,急忙退出人群去了。另一个仰着头,眼睛直翻。

蓝定跪直,朝遗像磕头。

再点炷香来再把纸化呀,

听蓝定说两句实心话呀。

大妈在世磨了难呀,

修成正果成仙家呀。啊嗷!

法力无边渡众人呀,

也会照应自己家呀。

包你家后人洪福大呀,

祖祖辈辈享荣华呀。啊嗷!

蓝定能在世上活呀,

全靠事主家来打赏呀。

赏我一块给你生一百呀,

赏我一百给你生一万呀。

亿万富翁出你家呀,

后人尊贵人丁旺呀。啊嗷!

代东这时站出来讲话:“顺心老人,成仙去了,哭一哭意思意思行了,营生多哩,各忙各的去。”他扶起蓝定,递给几张钞票便转身离开。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歌手接替蓝定,开始唱哀歌,蓝定下场休息。我找到蓝定,跟他打招呼。蓝定看到我,“咝”地吸口气,眼睛都定住了。

我俩不咸不淡地聊天,吐出的字如一颗颗冰疙瘩。我感觉他抵触聊自己,于是递给他一支烟,聊起童年往事,这才打开局面,逐渐恢复了老乡情分。

蓝定问候我父母的身体状况,打听村子的变迁,恭喜我结婚生子、工作稳定。出于礼数,我回问他类似的问题。这时,他沉默了,直到抽完一支烟,终于开口告诉我,他的生活糟透了,说起来羞于见人。我见他神态窘迫,连忙转换话题,夸他艺活儿精湛。聊到这上面,他倒是言笑自如,滔滔不绝。

临别时,蓝定对我说:“正正,能不能借我两千块?”

我没想到他会提这个请求,想了一下说:“我今天没带那么多钱。”

蓝定说:“微信转账也行。”

我说:“这样,明天借你行不行?”

蓝定说行,眼神随之黯淡无光。我转身离开葬礼现场。

蓝定首次开口问我借钱,得借。不过我也得了解了解他的人品和处境,避免糊里糊涂借钱,好心办了坏事。

慧 萍

正月初六下午,我们十多个同学在香格瑞拉大酒店聚会。聚会进行到一半,矮个子何鑫醉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举杯提议:“这个——说两句啊,光吃带喝没意思。这样,我掏钱,叫几个歌手助助兴,咋样?”大伙鼓掌叫好。何鑫旁边的张匡认识些歌手,立即掏出手机联系。

何鑫更来劲了,爬上椅子站定,送个饱嗝,说:“歌手来之前,咱先红火一阵子。我给大家唱个酒曲好不好?”

“好!”大伙喊。

何鑫唱:

酒瓶抱在怀,

我有那酒曲唱呀出来,

拦羊嗓子回牛声,

一声倒把那天惊开。

一朵莲花就地开,

我请那朋友们喝酒来,

小窑窄炕背贴崖,

条件艰苦多担待。

八仙桌上酒盅摆,

再把那筷子呼啦散开,

各样小菜摆上来,

在座的亲朋喝呀起来。

正热闹间,一男一女走了进来。我一看那男的是蓝定,猛地想起先前答应借他钱最后却失信的事来,当下羞愧得无地自容。

那女的我见过。上次葬礼上,蓝定哭灵结束,就是她换下蓝定唱哀歌的。她长得和蓝定一般高,圆脸圆眼圆嘴圆鼻孔,看上去秀气大方。她操着外地口音说:“是你们叫歌手吗?”

“是,”何鑫溜下椅子捏个响指,“今天喝得高兴,叫你们来再撩一把火,行不行?”

女人说:“太行了,各位老板想听啥,我姊妹二人就唱啥。”

蓝定四十二岁,那女的顶多二十五岁。蓝定给她称叔叔都绰绰有余,怎么论了姊妹呢?我暗暗思忖。

女人开始自我介绍,蓝定则提着音响找插座接电源。

何鑫“嗞溜”喝尽一杯酒,说:“先给咱唱一曲。”

女人说:“那我姊妹二人给各位老板唱一首《交一回朋友伤一回心》,希望哥哥姐姐们喜欢。”

蓝定调好伴奏,走到她身边,两人便每人两句交替演唱:

上一回大庙纳一回贡,

交一回朋友败一次兴。

上一次大庙撞一次钟,

交一个朋友扬一股名。

拔一个萝卜留一个坑,

交一回朋友丢一回人。

栽一苗大蒜剜一苗葱,

交一个朋友冤一个人。

啃一次骨头沾一手荤,

交一回朋友伤一次心。

发一次山水澄一层泥,

撂一个朋友剥一层皮。

发一次山水断一条路,

丢一个朋友掉一身肉。

退一个朋友实在难,

活柳树剥皮真心残。

惹一个朋友发一回疯,

脚心里扎针疼在心。

撂一个朋友跟一回鬼,

跳枯井没死闪断腿。

……

他俩的演唱赢得阵阵喝彩。我伸直胳膊冲他俩鼓掌。蓝定看见我卖力叫好,面无表情,好像不认识似的。我想他一定是因为借钱不成,对我存有意见。

唱完,女人说:“我再给老板们唱首《亲圪蛋下河洗衣裳》好不好?”大家拍手叫好。

蓝定调出伴奏,女人便跟拍独唱:“亲圪蛋下河洗衣裳,双圪膝跪在那石头上,小亲圪蛋……”

蓝定走出包间休息。我跟出去,想和他说说话。

从蓝定口中得知,那女的叫慧萍,内蒙人,出生在晋陕蒙交界的一个村子,叫郑蒿亭,一个有名的山曲窝子。村民们个个会唱山曲,从事鼓匠生意者众多。慧萍从小耳濡目染,加之有鼓匠哥嫂的点拨,十五岁就出落成村里的山曲尖子。

她十六岁开始跟随哥嫂跑村子“办事业”,认识了子洲的煤贩子周明万,两人感情迅速升温,随后结婚,半年后生下了儿子康康。周明万常年在外跑车,交了不少门外“朋友”,对慧萍的感情越来越淡,最后提出离婚。慧萍悔恨交加,咬牙同意,带着儿子离开了子洲。

她捡起老本行,随吹鼓班子卖唱过生活。在一个葬礼上,她认识了哭灵人蓝定,来往几次后便提出要跟蓝定搭对子。慧萍找蓝定搭对子,一是因为蓝定唱功好,着调。慧萍是内蒙人,擅唱山曲,拿腔紧,嗓线高,搭档得具备同等水平,活才出彩。蓝定具备这个实力,这让慧萍觉得如获至宝。二是蓝定有和她相似的经历,使她同病相怜,产生同舟共济的想法。

蓝定一口答应下来。

之前蓝定问我借钱后,我便向老家的父亲打听蓝定的状况,若他吸毒赌博嫖娼,我就不会借他钱,免得落下助纣为虐的名声。

父亲提供的资讯七零八落,我梳理许久才捋出了蓝定大概的学艺轨迹和人生经历:童年寄人篱下,少年苦学才艺,青年颠沛流离,中年铆劲挣钱。

蓝定的童年我最清楚。当时我们都住在村里,经常一起玩。蓝定七岁时,他母亲改嫁,与我们村的光棍石犊组成了新家,他随母亲进入石家生活。他后爸石犊虽身强体壮,却是个“半吊子”,自己辛苦挣到手的钱,经常一转眼就被骗进别人的口袋里。蓝定的母亲进门后,替石犊把持家,光景才大有起色。

老坑石犊钱的骗子们气不顺,背地里煽唆石犊,说他挣家当就是替别人补窟窿,点拨石犊提防蓝定侵吞他的家产。石犊听信谗言,对蓝定的戒备和敌意与日俱增。一天,他骂蓝定,蓝定回嘴,他便动手打了蓝定。有第一回便有下一回。村民们因此还编了个歇后语:后老子打前家儿——打一下是一下。说的就是石犊对蓝定的态度。

石犊打骂蓝定,蓝定的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积郁成疾,终于在蓝定十二岁那年的清明节闭眼去世。自此,蓝定成了十月的沙蒿——无根草,风吹到哪儿哪儿落。此中滋味,只有蓝定知晓。

有次村里办庙会,请来一个道情班子唱戏,蓝定看到了出路,跟我说:“正正,我想跟戏,你说能不能?”他是想让我给他打气。我说唱戏好,能沿村串。蓝定第二天就跟戏班子“跑”了。自那一走,再未回村。

蓝定学了半年道情,觉得道情路窄,就跨过黄河,去山西转学晋剧、民歌。待在内蒙的三年间,又学了二人台和山曲。之后回到陕西关中,接触了秦腔和地方小调。他东奔西走学会诸多曲艺。可以说,晋陕蒙交界区域存在的民间艺术,他悉数掌握,张嘴就来。

蓝定二十岁左右,也就是待在内蒙的那段时间,认识了一个村长的女儿,两人相交甚好,后来私奔到陕西关中,生下了女儿娜娜。

艺行本来清苦,到了关中,蓝定得学秦腔入行,收入便更加微薄,加之夫妻两人的热情逐渐消退,日子就变得艰涩渺茫起来。他俩经常吵架、推搡。娜娜出生后,情况稍微好过一阵子。但不久,冷战和谩骂卷土重来,搅得彼此疲惫不堪。

好在蓝定艺性好,开始接活儿挣钱,生活水平稳步提高。但糟糕的事发生了。他的妻子背叛他,交往了一个他的同行。别人告诉他这个消息,他回家想找妻子算账,却发现早已人去屋空。

蓝定总结,自己的遭遇皆因缺钱而起,于是拼命弥补这个短板。艺行里的活儿,只要有报酬,统统接手。有些活儿难,他就找人学;有些活儿贱,他也能放下身段干。直至如今,他已年过四十,仍在努力挣钱。

蓝定的人生经历大概如此,总结起来就八个字:历经风雨,饱怀才艺。

蓝定说,他跟慧萍搭对,纯属商业行为。他说慧萍年轻漂亮会来事,揽活儿容易,活儿排得满满当当,他能有活儿干,全凭慧萍照顾。

我向蓝定道歉,解释上次没借他钱,是因为没他的联系方式。蓝定说钱的事慧萍帮他解决了,叫我别担心,随后留了我的电话号码。

慧萍唱完,该蓝定上场了,我陪他回包间。蓝定边走边说:“正正,哥央你办件事。”

我说:“啥事?”

蓝定朝我晃晃手机,说:“改天电话里说。”

周明万

正月初九,我带两个干部下乡工作。辖区内的舍今寺和乾凌观办庙会,期间提供食宿,我们得去现场检查指导食品安全事宜。

经过贺歆加油站时,有两个人在公路上打架。过路车辆均慢行避让。

我见其中一个打架者的身影眼熟,下车一看,果然认识,是蓝定。他正挥舞拳头打一个胖子。胖子个矮,冲上前撞倒了蓝定。

我赶过去劝架。胖子趁势收手,骂蓝定:“再骚情慧萍,敲断你的腿胫骨。”说完转身走了,一颠一颠的,如肉方子跳动。

我扶起蓝定问胖子是谁。蓝定此时表情一怔,想起重要事似的,说:“今天特忙,顾不上跟你拉话,走了。”他匆匆拐进路边巷子便不见了人影。

我上车继续赶往舍今寺。舍今寺建在郊区隔云山顶部,苍柏环绕,香火旺盛。眼下,再行五公里路程就能到达,但路上行人车辆众多,我们多花了半小时才下了公路,走上通往舍今寺的水泥路。

舍今寺历年办庙会,负责人熟悉业务,我们要求做的事项,他通常提前两天就办妥了。我们到达舍今寺,看一遍后勤部,给负责人交代了几个注意事项,检查就结束了。

下一站,乾凌观。我们离开舍今寺,沿水泥路下山。要上公路时,发现有两支秧歌队堵住了路口。

这两支秧歌队都是来给舍今寺拜年的,在路口碰到了,两队的伞头得站出来比唱,赢的队享有先行一步的权利。此时,两个伞头正在较量,各自的秧歌队员站在身后呐喊助威,就把路口堵了。

伞头是秧歌队的灵魂。秧歌队在舞蹈的过程中,会穿插这样一个环节:一人撑伞上场,即兴演唱歌曲,表达祝福,烘托气氛。充当这个角色的人就叫伞头。

左右是等,不如下车看会儿伞头唱歌吧。此时的路口,人头攒动,锣鼓喧天,两个伞头㨄伞舞动,斗智斗唱。

左边秧歌队的伞头歌声洪亮,赢得一片注目。我细看他的貌相,天哪,是蓝定。他刚才挨打,现在领队唱歌,是真忙啊!

蓝定鼻青脸肿,头上系着白毛巾,看上去自信大方,一边舞,一边唱:

麒麟步行比马快,金盆打烂分量在。

蛤蟆怎能跟鲸赛,萝卜怎当人参卖?

一听他的唱词,得,双方杠起来了。众人齐刷刷望向对方伞头,看他如何回敬蓝定。

对方伞头是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头,头戴前进帽,鼻梁上架一副方片墨镜,身穿呢子大氅,脚蹬防滑胶鞋,看上去威严凶狠。他唱:

螳螂挡车不自量,飞蛾扑火自灭亡。

豺狼猖狂刀下菜,哪有野畜逞凶狂?

老头来者不善,唱词时面红耳赤,咬牙切齿,恨不得一招制服蓝定。

蓝定唱:

枸杞开花当葡萄,牛眼茅草长不高。

胆大老鼠戏狸猫,老鹰踏兔有绝招。

老头唱:

班门弄斧不应该,狐假虎威不实在。

担上井水江边卖,恐怕……咔咔……

唱末尾一句时,老头突然咳嗽,词就断了。蓝定一方的队员起哄:“噢,跌地下啰,跌地下啰。”

卡词,就算是败阵了。老头摸摸鼻子撤退了。蓝定则带领秧歌队走上水泥路去拜年,锣鼓钋镲一路声响。

蓝定经过我时,我给他竖大拇指,他朝我挤挤眼睛,既是感谢,又是得意。

两支秧歌队先后走上舍今寺,路口就空出来了。我们经过路口,顺柏油路驶向乾凌观。

乾凌观是一个庙群的总称,在翠柏山上。翠柏山形如立刃,两边是断崖,断崖向上合并,形成一条五米多宽的山脊。庙群就建在山脊上,一座连一座,威武险要。

翠柏山有一条公路通向山顶。我们直达山顶,下车工作。检查完,同行的张敢突然问我:“白所,我能不能抽个签?”

我说:“不能。禁止干部搞迷信活动。”

张敢说:“是我妈,她想让我代她抽签。”

我说:“那也不行,你穿着制服呢。”

张敢说:“脱了行不行?”

我说:“啥事呀,非得抽?”

张敢说:“我姨家儿子郭郭离家三年,杳无音信,家人一直寻找,没任何结果。我妈替我姨急,就想抽签问讯解心焦。她知道我今天来乾凌观,特意安顿我抽签,请破签先生测测他能不能回家。”

张敢说话中换上便服抽签去了,不一会儿,拿张签单来找我:“白所,这上面说的啥意思?”

我说:“这你得问庙里的破签人,我哪知道?”

张敢说:“站庙人说破签先生马上到,叫我等会儿。”

我接过单子看了看内容。上面写着:“第十七签,中平,当忧不忧。”关于行人,附四句诗:“不用人前问信音,行人在外有归心。虽然钱物无多少,但得平安值千金。”

看罢,我正考虑给张敢解释,一辆昌河车行到我们面前停下了,车门打开,一个头箍白毛巾的男子跳下地,跑向庙殿。我喊那人:“蓝定哥。”

那人停下脚步,转身望我。没错,是蓝定。看来他干完秧歌队的活儿,又赶来乾凌观续活儿。

我说:“你跑啥?”

蓝定指庙的方向:“揽了个破签的活儿,忙着呢,先走了。”

“等等,”我抖抖签单,“活儿在这儿呢。”

蓝定走到我身边,张敢重说一遍诉求,然后把签单递给蓝定,等他破解。

蓝定看完签单对张敢说:“这签意象不明啊!这样,我带你去打卦,能回不回,一打便知。”

“那行,打就打吧。”张敢跟随蓝定打卦去了。

我心想,张敢这一去,蓝定必设法套他钱。我倒要看毛头小子张敢能不能对付蓝定的鬼把戏。打定主意,我也走向庙殿。

打卦类似抽签,也是一种占卜行为。但卜具和过程简单省事,只消拿八面木棒一滚,读上面的卦辞即可。

庙里,蓝定要张敢给神像下跪,张敢拒绝了。蓝定头脑灵活,主动跪下替张敢焚香烧纸磕头,然后冲神像提诉求:“大神在上,弟子蓝定在下,你是天上的神,我是地上的人,你老在空中享受清风,凡人在地上草木中生存,凡胎肉芽不干不净压进香炉之中。弟子今天有事求教,张敢姨家的郭郭出门三年未归,娘老子急得滚油浇心,祈盼平安回家,托我问问你老能回不回,能回给卦个上上大吉,不顶事的话,卦个下下中平。请明示。”

蓝定取供桌上的卦棒,绕香一圈,递向张敢:“打吧。”

张敢说:“不会。”拒绝打卦。

缺少打卦的过程,蓝定就无法得出结论。他再次跪倒,嘴里念念有词:“大神在上,事主今天不利身,由我代他来问询。郭郭能回给个上上大吉,不回给个下下中平。”说完双手擎起卦棒,轻触额头,然后缓缓放到地面,一推。卦棒滚动几圈停下来。

蓝定读上面的卦辞:“不合神道。”扭头对张敢说:“我忘了,神倒记着。法不轻传,卦不空打。娃娃,你上点布施,我好继续打。”

张敢说:“上多少?”

蓝定说:“随意,心诚则灵。去年一个婆姨,娃娃的情况和郭郭一样,上了二百块布施求我打卦,我一卦下去,上上大吉。没出三月,那娃回家了,母子二人又来我这还了二百块口愿。灵着呢!”

张敢掏出二百元:“那我也上二百布施。”

蓝定重新打卦,念卦辞:“口愿不明。”

口愿,就是人跟神做交易。人许个愿报个价钱求神办理。成了,给钱。不成,则不给。

蓝定给张敢看卦辞:“看见没,口愿不明。你许个口愿吧,带口愿的卦准。”

张敢垂眼叹气说:“好吧,许二百。”

蓝定再次打卦,念:“签是三签,卦是三卦。大神,布施口愿都有了,你老能显灵了。”一滚卦棒,“哈呀,行人早回。”他拍拍张敢的肩膀,“回去转告你妈,郭郭不出三月,定能回家。如若不然,我再禳解!”

就这样,张敢败给了血脉亲情。蓝定则不费吹灰之力套走四百元钱,然后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结论。

我们回单位。蓝定追过来找我:“正正,上次央你办事,还没说是啥事呢。”

我说:“那你现在说吧。”

蓝定说:“慧萍的儿子下学期上一年级,你能不能给弄个学位?”

我说:“你家小孩上学,我争取。别人家的,你就别难为我了,真难办。”

蓝定说:“兄弟,你就当给哥办事。慧萍照顾我挣钱,我帮她这一回等于给自己修路,哥求你了。正正,别看哥一个人过,花销大着呢,得靠慧萍才能多挣点钱。”

我说:“你到处挣钱,钱都花哪了?”

蓝定正要解释,站庙人喊蓝定破签。蓝定说:“正正,慧萍的事拜托你了。我的事以后聊,我忙去了。”

我说:“去吧,学位的事我试试。”

正月十六,学校开学,我们启动另一项工作:春季校园及校园周边食品安全专项整治。一天下午,检查完学校,我们开车回单位,经过电力大厦,我看见蓝定站在大厦门前的人行道上抽烟,身旁站着上次打他的胖子。

我担心胖子找蓝定的麻烦,叫张敢停车,摇下车窗跟他打招呼。蓝定见是我,跑过来扳住车窗沿:“兄弟,去哪忙?”

我说:“忙完了,回单位。”

蓝定顿时来了精神:“哈,正好,我也有点空,请你吃饭。”出于礼貌,他又向我的同事们发出邀请。同事们委婉拒绝。

我下车,蓝定递给我一支烟,他身边那胖子立马掏出火机给我点火。

“哦,给你介绍介绍,”蓝定指胖子,“这是周明万,跟我学活儿的。”

蓝定提过这个名字,没记错的话,慧萍的前夫也叫周明万。

周明万是个自来熟,点完烟热情地说:“抽完还有哩,再给你点。”

“去,”蓝定捩一眼周明万,手指马路对面的豪江饭店,“紧走两步,先去豪江饭店订三碗羊肉面去。”

“噢。”周明万报饭去了。

蓝定掏出一沓钱:“兄弟,看见没,挣钱了。今儿我舍它个千儿八百请你吃顿好的。”

我清楚蓝定请吃饭,意在提醒我抓紧给慧萍的儿子争取学位。

我说:“哥,你托我的事妥了。不过还要提供两份户口本复印件。”

“哎呀!太好了太好了!”蓝定攥住我的手,使劲摇晃,“你给哥帮大忙了。”

我俩走进豪江饭店的包间,周明万正在摆弄碗筷。蓝定一挥手:“别摆了!去!找吧台要瓶红河大曲来,我要和我兄弟好好喝一回!”

等菜期间,周明万端起一杯酒敬我,说:“早想敬你一杯酒,就是一直没有机会。今天遇到了,真是缘分。这样,蓝定的酒,我的手,借花献佛敬你一杯。”说着给我递酒杯。

“放下,”蓝定呵斥周明万,“去!回你家找康康的户口本复印件来。”

周明万放下酒杯,一脸疑惑:“找那干啥?”

蓝定说:“叫你去你就去,慧萍知道原因,你问她。”

周明万说:“饭快好了,我吃完去找。”

蓝定说:“现在就去,吃完再找,谁等你呀?去!”

周明万迟疑一下,转身走了。他刚离开包间,服务员端上三碗羊肉面和一份打包好的羊肉圪坨来了。蓝定问:“都是我们这桌的?”

服务员说:“是,三份现吃一份带走,一个胖子订的。”

蓝定说:“知道了,放下吧。”

服务员离开包间,蓝定指着打包好的圪坨说:“周明万这小子知道疼人了,这一定是他点给慧萍的。”

我俩动筷吃饭,其间谈起周明万来。

周明万十七岁时跟父亲和两个哥哥去内蒙贩煤,入行后,两三年光景,就挣得盆满钵满。老话讲,好事里面有瞎事。周明万发达后,学会许多瞎本事,尤其擅长“交朋友”。在一场喜宴上,慧萍唱歌,他大把打赏,两人便认识了。

周明万的父亲经验老到,发现周明万这个苗头,立马作出应对:成家。男儿成家则立。这个办法在大儿子和二儿子身上应用成功,他相信对三儿子也能派上用场。

说到做到,周明万的父亲给周明万娶回慧萍,接着分家,告诉三个儿子,从此以后各顾各家。

周明万过了几天正常日子就腻了,扔下慧萍,躲门外过上了花天酒地的日子。与慧萍离婚后,日子更是过得纸醉金迷。

月满则亏。周明万挥霍无度,花销日渐捉襟见肘,入不敷出。他想着挣快钱,沾上了赌博,押房产煤车豪赌,结果输得血本无归。传说他把自己的身体器官都押出去了,要不是身处法治社会,命早丢了。

周明万从天上摔到地面,突然清醒,想起妻儿来。于是四处打听,终于投奔到慧萍门下,死皮赖脸求复合。慧萍告诉周明万只要学会任意三项蓝定的艺活儿,就愿意接受他。周明万同意,于是便成了蓝定的跟班。

蓝定领周明万四处奔走行艺。周明万虽说势倒,架子还在。他嫌艺行下贱,学活儿总抱着走过场的态度。蓝定经常收拾周明万,教他低调做人,踏实挣钱。

周明万学艺不精,对待慧萍倒是愈加上心。吃呀喝呀冷呀暖呀地经常问询。慧萍安排做的事,他眼疾手快,做得严丝合缝、无可挑剔。

包间门突然被推开,慧萍和周明万走了进来。

慧萍穿一身呢子大衣,看上去端庄大方。她走到我身边,跟我握手寒暄。接着吩咐周明万:“去,找服务员来,加菜。”

周明万说:“面和圪坨不还在桌上摆着么?菜多了吃不完。”

慧萍瞪周明万:“我买单还是你买?”

蓝定说:“慧萍,明万说得对,够吃就行,点多了浪费。”

慧萍说:“招待贵人,还嫌少了呢。”

周明万说:“就是就是,我找服务员。”

慧萍来之前,我跟蓝定已喝掉一瓶红河大曲,慧萍又要来一瓶,给我敬酒,说感谢话。盛情难却,我只能喝下。蓝定和周明万也学慧萍的样轮番给我敬酒。周明万说了老长一段敬酒词,我只记住其中一句:“抽烟为咳嗽,喝酒为难受。”

喝到后面,我醉了,意识飘忽不定。蓝定拿两张纸在我面前晃:“正正,这是康康的户口本复印件,装你包里了。”

他们扶我坐上出租车,蓝定送我回家。期间,蓝定好像说了一句:“正正,你等着看,哥要干一件大事。”我正要问啥大事,喉咙顶上来个饱嗝,就睡过去了。

娜 娜

二月初八早上,蓝定给我打电话,说娜娜五点下火车,求我帮忙去接。

娜娜是蓝定的女儿。蓝定和妻子分开后,娜娜跟她妈过,但生活费用一直由蓝定承担。蓝定总借钱,原因便在这里。

下午三点,我开车去接娜娜,经过一个村子,耳边传来阵阵说书声,忽高忽低,悠扬动听。我心想,说书匠或许是蓝定呢。

车转过一个弯,眼前是一片扇形滩地。公路穿过滩地中央,伸向远处,插进山体。说书声来自公路左边的一个戏台。四五个说书匠正在台上说唱。观众散落在台下的滩地里,有说有笑,有站有坐。看样子说书刚开始。

我看了看仪表盘,时间还早,决定听会儿书再去火车站,于是拐下公路,驶向戏台。

说书匠里果然有蓝定的身影。他正手打竹板有说有唱。他左边是弹三弦的贺四。再往左,分别是吹枚的和拉二胡的中年男子。他右边是一个小男孩,正蹲在凳子上敲锣敲梆子。

蓝定站在中间。我分析是贺四捧他,叫他说个书帽过场,然后贺四再正式登台。贺四是本地的说书大师。说书圈里,谁跟他沾上关系,那可就了不得了。我暗自为蓝定感到高兴。

蓝定唱的是《珍珠倒卷帘》小过门,内容很有意思:

天留日月佛留经,人留儿孙草留根。

天留日月定乾坤,佛留真经渡众人。

人留儿孙传后人,草留根芽等来春。

北斗七星星共辰,上有日月照得明。

春种秋收荒草地,冬夏常青松柏林。

东海年年添新水,西山日日落太阳。

接下来是《珍珠倒卷帘》的正文。珍珠倒卷帘是一种比喻,借珍珠帘子缓缓展开的形象,喻娓娓道来之意。

正月里来是新年,岑彭马武夺状元,

岑彭箭射金钱眼,马武刀劈九连环。

二月里来龙抬头,王三小姐上绣楼,

王孙公子偏不打,绣球打在平贵手。

三月里来三月三,桃园结义弟兄三,

三战吕布虎牢关,张飞鞭打紫金冠。

蓝定发现我在台下,趁五音响的间隙,用指头点手腕给我看,提醒我注意时间。

火车准时到站。我和娜娜如约碰面。她高个子,扎马尾辫,身穿校服。向我走来时,身上居然散发着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见面第一句话,她说:“姓蓝的呢?”那神态,仿佛在她眼里,我和蓝定是不起眼的货色,她都懒得正眼看。

看在她是我校友的份上,看在她初出茅庐的份上,我压住怒火问她:“姓蓝的人多了,你指的是谁?”

她见我板着脸,便低头不语,以沉默表达歉意。

我载上她回贺歆加油站,蓝定和慧萍租住的房子都在那附近。经过那个村子的戏台,蓝定站在公路边等我。

我让蓝定上车,娜娜却突然要下车。她大概也听到说书声了,感兴趣,便拿出手机拍摄戏台。蓝定跟她说话,她只顾操作手机,没听见似的。

娜娜拍了好一阵子才返回车内,然后沉默不语。蓝定则一上车就激动地跟我说:“今儿走运,跟贺四混,说了场书。”

我说:“你认他当师傅了?”

蓝定说:“没。”

我说:“那他说书咋带你?”

蓝定说:“今儿日子稠,他缺人手,就带我了。帮忙嘛!”

我说:“你现在离开,贺四怎么说书?”

蓝定说:“我来就给说个书帽,抬抬人气,拢拢观众,他好养精蓄锐说正本。他开正本,我就可以走了。”

娜娜一直听我俩对话,这时问蓝定:“你会说书?”

蓝定说:“会点。”

娜娜得到回答却不说话了。

我把蓝定和娜娜送到贺歆加油站,蓝定邀请我去他家,说是有事和我谈,我便下车跟他去了。

贺歆加油站对面有七排窑洞,住着本地人和众多租户。蓝定的家在第二排。从左向右走到第三个院子,蓝定正要为我开院门,门自己开了,露出慧萍的半条身子。

慧萍笑脸相迎,说:“都快回家吧,明万做好饭了。”听话音,她已经接纳周明万了。

进入院子,里面有三孔窑洞,蓝定住的在最右边。进门,见炕头放一个纸板箱,地上立一只拉杆箱,在空荡荡的窑里,显得突兀、单调。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土腥味。物件上遗留着明显的擦拭痕迹。显然,慧萍和周明万刚打扫过卫生。

“嗞啦!”周明万炝油,他往炒锅里扔蒜头葱段肉片,挥铲子左右搅动,并扭头朝我说:“贵重亲戚来了,再加个菜。”

慧萍陪娜娜说话,蓝定给我端茶递烟,周明万卖力下厨。场面温馨愉悦。

蓝定催我脱鞋上炕。炕头放一个纸箱,我靠着纸箱坐下。蓝定凑近我,指着纸箱:“兄弟,哥的心血,全在里头。”

他的话突然而费解。我好奇,想知道纸箱里装的什么东西。

蓝定打开箱盖,箱仓放着四摞稿纸,散发出阵阵纸潮味和墨香味。有的稿纸已经发灰翘边,看上去有些年头。“这些都是我从艺三十年来记录下的手稿。”

看到如此多的稿纸,我的敬佩之情和好奇之心更加强烈,问:“你都记录啥了?”

蓝定说:“陕北民间艺术,杂啦,有说书、道情、民歌、酒曲、伞头秧歌、说喜、哭灵、破签,反正我会的,都写稿纸上了。”

我说:“难得,难得。”

蓝定说:“正正,我想拿这些稿子出本书,你看行不行?”

显然,蓝定希望我支持他。记得他上次喝醉酒,说要干件大事,指的应该就是出书吧。

我说:“我掏两千块,赞助你出书。”

蓝定哈哈大笑,颇具得意之情,脸都红了。我头一次见他彻底释放快乐。

娜娜突然爬上炕,抓走一沓稿纸,一页一页浏览起来。看过五六页,她扭头对蓝定说:“爸,你这些稿子借我用用。”

这孩子,终于叫蓝定爸了。但我对她喊爸的动机存疑。

蓝定一脸疑惑,问娜娜:“你用那干啥?”

娜娜说:“我在写毕业论文,题目叫《陕北民间艺术的种类与分布》。你的这些稿子我刚好能用上。”

“这个……”蓝定扭头望我。

我说:“娜娜,你用了稿子,稿子里的内容就变成你的研究成果了。”

我说出蓝定的顾虑,顺便测试娜娜的态度。

娜娜听完,瞬间泄气,放回稿子就下炕了。

蓝定说:“娜娜,你拿去用吧。”

晚了,话已被我挑明,此时二人再说任何话,都包含虚伪成分。

“拾掇碗筷,开饭!”慧萍指挥周明万张罗饭场。

五天后,我参加朋友儿子的婚礼。宴会上,慧萍带一众艺人助兴。蓝定第一个出场,给东家说喜,内容很吉庆:

迟不来,早不来,

新人下马我就来。

黄道吉日迎新亲,

响吹细打一哇音。

仙女下界配凡亲,

夫妻恩爱一世情。

新人头戴两枝花,

荣华富贵两亲家。

陪箱子,陪柜子,

夫妻到老一辈子。

穿衣镜,插花瓶,

耀得家里放光明。

五斗橱,大立柜,

花花枕头睡了个美。

门前又栽摇钱树,

方圆百里数你富。

金斗斗,银豆豆,

窑里窑外样样有。

加耳窗,棱子门,

红绿棉被铺几层。

事主家,有气派,

十里八乡大员外。

高朋贵友都请来,

山珍海味款招待。

总管厨工你有功,

猪羊二肉待亲朋。

叫总管,你细听,

赏我两张百元票。

给得多,富得快,

事主家年年发大财。

说到这里就算完,

伙计们捣打起来。

蓝定说喜完毕,慧萍登台献唱。娜娜全程拍摄记录,认真得像专业记者。蓝定过来跟我聊天。

蓝定遇到难题了。娜娜这次来找他,目的是撮合他与妻子复合。妻子当年和那男子私奔,只处了三个月就散了,之后一直单身,照顾娜娜的起居生活。她现在住关中,跟慧萍一样,以卖唱为生。蓝定难以释怀妻子当年的背叛,但女儿跑来撮合,他又不好拒绝,为此左右为难,心烦意乱。他问我的看法。

我想了想,说:“你可以学学慧萍。”

春分那天,我步行上班。周明万迎面走来,左手提溜着两张纸,看见我,热情地握手寒暄。

他告诉我,他打算重操旧业,开一家煤炭价格信息服务公司,刚办完营业执照,手里拿的纸便是。我恭喜他东山再起。

分别时,他说:“有时间,来我家一趟。”

我说:“为什么?”

他说:“蓝定回关中了,走时留下一箱稿纸,叫我转交给你。”

四月份的一天,我正刷着手机视频,屏幕上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蓝定。他正和一个女人直播演唱《梁山伯与祝英台》。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正念他呢,他就出现在我眼前了。

蓝定唱:

出书房,上学堂,

学堂前面是影壁墙,

影壁墙上画凤凰,

我引上妹妹回家乡,

英台妹——

女人唱:

走一条街又过一条街,

条条街上有卖花人,

叫哥哥你买上两三朵,

后面跟着你的戴花人,

山伯哥——

蓝定唱:

走过一个村又过一个村,

个个村里狗咬人,

叫妹妹你走在我身后,

我把这些恶狗来挡定,

英台妹——

女人唱:

走过一条河又过一条河,

上河里漂下来一对鹅,

公鹅展翅飞过河,

撂下母鹅叫哥哥,

山伯哥——

他俩唱着唱着,加入新编的词句,使得歌曲令人耳目一新。民间曲艺能传唱至今的原因就在于此:推陈出新,交替不息。

蓝定唱:

走过一座城又过一座城,

包头城里我看下妹妹你,

你跟上哥哥受了罪,

哥哥我发誓照顾你,

英台妹——

女人唱:

我失去了你又得到你,

感谢哥哥谅解我年少无知,

从此只有井绳缠辘轳,

没有那辘轳缠井绳,

山伯哥——

他俩唱得情真意切,令人动容。根据歌词表达的意思,我确定这女人是蓝定的妻子。看来他俩已重归于好,夫唱妇随,开始利用直播平台创业了。

直播间里的粉丝纷纷打赏,我情不自禁,连续送出十根穿云箭。蓝定看见礼物,拱手感谢:“感谢正正老弟。家人们,给榜三我老弟点点关注。”

随后,蓝定给我发来一条微信:“感谢老弟打赏。太多了。”

我回:“不多,答应过赞助你两千元出书的。”

过了一会儿,蓝定发来一个地址和一串号码,注明:“这是娜娜的联系方式,请将我的书稿转寄于她。”

我回:“你这是打算放弃出书吗?”

蓝定回:“是。自直播以来,我的心思全在创作直播内容上,根本没时间搞其他事。那些书稿给娜娜用,正好能发挥作用,也算是对传统文化的一种传承。”

责任编辑:惠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