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有正解
2024-10-08吕艳秀
吕艳秀,女,湖北赤壁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阳光》《石油文学》等。
一
鸥鸟盘桓,欲撩拨云朵,便振翅高飞,欲戏耍清风,便徐缓低旋。海浪席卷,吐银色花蕊,似要追逐鸥鸟,无奈落下时,发出一声闷吼。
一抹孤影坐在海边椰树下,罩在夕阳绚烂的光斑里。抬眼看看恣意飞翔的鸟儿,将目光落在海面,空明的心,多了几丝忧寂。浪花看着很美,却是被风掌控着命运,风高兴了,将它吹上天,它就在空中曼舞;风恼怒之时,将它狠狠地往下摔,它就撞击在水面、岩石上。
卢嘉煜看美妙浪涛,微笑,眼角却是一湿。当初填报志愿,就是错误定位了自己,毕业时,成为几千分之一,现在看来,是幸运中的不幸。亲戚、邻居、同学,在她收到高考录取通知书之日,就开始了羡慕地称赞。随着时间沉淀下去的热浪,在她考取海关岗位之后,重新沸腾。她的爸妈,那对只知道在土里想心思的中年人,逢人便绽放一脸笑:丫头没要我们操心,上学、上班我们都操不上心。言下之意,算是回复了别人羡慕的话语和眼神。一晃,时间从指缝间溜走。每次视频,妈妈总说,该谈了,那么多优秀同事,就没对得上眼的?
该谈了,早该谈了。她在心里说,同事,有能力成家吗?
“这个位置很好,能看到跨海大桥,看到香港,看到天上的白云和飞鸟。海里的浪花,更是比别的地方美妙。”一个人将摄影机长镜头对准霞光之中的海面,眼凑在目镜上。
卢嘉煜不知这位先生是自言自语还是和她说话。
“香港,曾经是个多么诱惑人的地方。”那人眼睛紧贴镜头,手指不停地往下咔嚓。嘴里出来的分贝,不像是自言自语。
卢嘉煜觉得这人有些闹,起身,想换个地方。
“这位小姐姐,麻烦你帮我拍张照,太美了。”那人突然回头,对她说。
海景的确美。她伸出手,想接过相机。对方惊叹一声:“呀,你这手,十只弹钢琴的手指哇。”
她笑笑,手握相机,眼贴目镜。她的手,掌面平滑,指头细长,比脸还要白。她很珍爱这双手,平时洗个内衣,也戴着手套。看妈妈那双手,她深刻地意识到,女人的手,一定要保养。她的手,和妈妈的手一模一样,可是,妈妈的手常年泡在泥里水里,搞得手背手指全是皱褶,一到冬天,就如一条老丝瓜。
“我站这里,你取景看看怎么样?”
男人看不出年龄。现在的男女,都看不出年龄,说二十多岁也行,说三十岁也差不多,甚至四十多岁的人,也像三十不到的样子。人家称呼她小姐姐,她再称呼人家小哥哥肯定不好。她说:“这位先生,你是要突出霞光,还是要彩虹般的大桥,或对岸建筑?”
“认识小姐姐真是荣幸,看来你对摄影也有研究呀。”男子站在镜头里,靠住海边栏杆,咧开嘴笑着。
这先生,一口白牙,笑的时候,脸颊的肉往上推,在眼角那里打了条细细的褶,挺可爱。就是这条褶,让卢嘉煜心里生出些微好感。在深圳漂泊,不管是开怀大笑还是腼腆微笑,只要有褶,总会盛满生活的故事,对人情世故有了认知。她很认真地构图,让男人不十分高大的身材,显得比现实中修长;让男人不十分英俊的脸庞,显得阳光耐看。一个人帅不帅、美不美,其实不重要,关键是笑容是否明朗灿烂。
她拍了几张,将相机递给他,说:“我技术不好,你看是否满意。”
他将相片调出来,一边看一边啧啧个不停。“你把我拍得太帅了,这相片,一出手,定能吸引大票美女。来,我帮你拍几张,这晚霞,非常适合你这样的美女,这是古典和现代的双重演绎。”
返回还早,有人给自己拍照,总比自拍效果好。她拿出手机,开锁,调到拍照界面,递给他。他接手机的时候,表情有些懵,但很快笑了笑,拿着手机认真地构图。手机拍了又准备用相机。
“不行,你不能用相机拍。”她紧急制止。
“用相机拍,可以放大作为摆件,放心,我不会将你的相片外传。”
她走到他身边,接过手机。
“好吧。”他说,“遇到就是缘分,加个微信没关系吧,如果我有得罪,你随时可以删除。”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加,破戒了;不加,委实显得小气。正犹豫,他已从裤袋里掏出手机,很快调出二维码,伸到她手机前。
“三教”这名字显示出来,差点没让她乐出声。她忍住笑,礼貌地发了“你好”两个字,便挥挥手。走了几步,“三教”也问候了一声“小姐姐好”。
她没回复,将朋友权限调至“不让他看我”。
二
起床的时候,卢嘉煜借伸懒腰的机会,双手用力往头顶一举。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这习惯,是在困苦中,咬牙坚持,给自己加油打气的一种方式。
在小区门口,同事吴娜说了声:“早!”
“早!”她早吴娜一年入校,却一同入职,一个负责人流,一个负责物流。现在,吴娜负责查阅、复制出入境货物及车辆的发票、账册、文件等,也算是坐办公室,制服上还是一道杠。她则时而台前,时而幕后,监测人员、货物是否有走私嫌疑。她读的是法学,在一线锻炼了几年,专业知识和一双慧眼,让她做起了重要的风险分析,制服上有了两道杠。
吴娜似乎在故意等自己,太阳打哪出来的?
吴娜说:“我想走会儿路再坐车。”
她笑着说:“我经常走路。”
坐车要一个多小时。以前,每天在口岸站立,她从不走路。坐车,眼睛也不会闲着,总是不经意间瞟向某位提包带裹的旅客,判断他们是普通旅游,还是特意带货。上班途中,她自然是不穿制式服装,衣服都放在包里。现在每天坐在电脑前,她愿意走会儿路,走到哪个站,看车上人少就上。
两人出小区大门时,各自对着门岗玻璃看自己的身材。吴娜比她稍矮,以前很瘦,现在有了小肚腩。卢嘉煜摸了下肚子,还好,扁平。
“真羡慕你,不长肉,是不是工作太操心了?”吴娜问。
“还好啦。”
两人住一个宿舍区,很少碰上,少有交集。
“你工作有危险吗?”
看了看吴娜的眼睛,里面是真诚的关怀。她摇摇头,回答:“我就是做风险分析。”她在出入境大厅就破获过多起走私案件。
“那就好。”吴娜小声问,“平时怎么发现走私迹象?”
风险分析,重在分析,不是一眼就能看出哪些车辆有走私物品、哪些货物属于走私的。她笑着说:“这是综合课题。”
“权力很大的哦,有双慧眼,哪个大胆狂徒也逃不脱。”
“大胆狂徒”是他们对一些犯罪分子、不法分子的“爱称”。她问:“你怎么还住在这里?”
吴娜经常在朋友圈晒旅游和美食,看得出身边有另一半。吴娜笑说:“就算结了婚我也得占着这里,房子多贵啊。”
真有一些同事,婚后有房,也占着宿舍,偶尔小住一下。吴娜是湖南人,毕业第二年,就和一位男同事打得火热,后来因为买不起房子,只好分开。看来,吴娜现在的男朋友应该有房。她问:“你男朋友是哪里人?”
“本地人。”吴娜的回答,带着幸福味道。本地人,意味着有房。“你找男朋友没,看你好像一直单身?”
她摇摇头。
“那我留心,有合适的帮你介绍。”吴娜笑着,又自嘲了一句,“你这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不用我介绍哦。”
卢嘉煜就笑了笑。她有点佩服吴娜,不仅顺顺利利谈了两个男朋友,前男友结婚,还成为男方的嘉宾去接新娘子。关于总部的人事变动,她都清楚,甚至知道缉私局侦查科长蒋巍从哪个关口调到总部,又降职到本关缉私分局当普通科员的事情。本关侦查科长“查办”,从哪个关口调来,查了哪些案子,她也知道。
分手的时候,吴娜笑着说:“卢督办,拜拜。”
她便有些尴尬。吴娜是一级关务员,她是三级关务督办。吴娜这特别附加的一句,听着就有很多意思。
卢嘉煜到了办公室,刚把茶叶放进杯子里,准备倒水的时候,手机来了消息。
“华海贸易的资料,你查清楚了?”“查办”的微信消息。她觉得脑袋有些痛。“查办”是侦查科长查玉成的微信名。华海,她已经跟踪了两天,着实有些怀疑。
在出入境大厅,她的眼睛看着人和他们手上的物。她破获的一桩大走私案,就是盯出来的。天天盯着人看,有了些熟面孔。有段时间,那些熟面孔进关都带了两瓶洋酒。这没超出携带范围。但她已经在各个关口的出入境大厅待了几年,早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她对和她搭班的同事说了一声,就跟踪这些人出了大门,看到他们带的酒都送到外面停车场一辆小型货车上,货车边一个人一手接货,一手付钱。那些送货的人,有不少生面孔。这宗特大洋酒走私案,用一种“蚂蚁搬家”的笨方式,动用了很多水军。
现在,她的眼睛总是盯着资料和录像画面,很难受。华海的货有问题,具体情况,得到现场看。
三
查玉成科长力求准确无误,再盯再分析。
卢嘉煜桌子上有一叠纸质材料,对照电脑影像,她将目光锁定在一辆港牌厢型货车的车牌上。看了一会儿,又打开数据记录,一条一条揣摩。这辆车及其附属的报关数据,是奶粉,单位为“华海贸易公司”。华海进口奶粉,已经有好几年的历史,从对方公司财务、采购、物流等数据看,只有重量差异。
“请示再次查验!”卢嘉煜给查科长发去消息。科长打来电话,详细询问了她的怀疑原因,最后说:“那,我们去看看。”
有人叫她:“卢美女,走吧。”
她一看,是科员蒋巍,便笑了笑。蒋巍长相周正,皮肤略黑,严肃时,脸就更黑了。
他们走下楼,已经有几位同事等在下面。一行人向货运口走去。吴娜从办公室迎出来,甜甜地笑,叫声:“查科长,卢督办。”
卢嘉煜觉得这称呼很刺耳,直接叫嘉煜不行吗,干吗这样叫?她笑笑,说检查一下自己刚怀疑的那辆港车。吴娜脸色一变,尴尬地笑,说:“入关时检查过,报关手续齐全,我们核查了手册,是免税婴幼儿配方奶粉。”车辆有问题,就是他们把关人有失误。谁都清楚,谁都不想承担责任。吴娜找出一堆账册资料,还调出电脑数据,对查玉成说:“查科长,华海这几年记录良好,是诚信通关企业。”
“小吴啊,你的工作很认真很负责,我们只是例行抽查。”查玉成说。
吴娜尴尬地笑了笑。查玉成带着手下,要司机打开集装箱。卢嘉煜学着缉私队员的样子,在车壁上敲打,还爬上已经被装吊车卸空货物的车厢。吴娜看同事们提包装箱,脸上的表情有些紧张。
“小吴,你不用守在这里,即便有问题,你也没责任。”查玉成开玩笑地说。吴娜便笑了笑,转身。
卢嘉煜提起一个包装箱,掂了掂。吴娜的脚步停留了一会儿,对卢嘉煜说:“老同学,让他们男同志检查,这里好热,去办公室喝点冰茶吧。”
卢嘉煜放下包装箱,笑着说:“谢谢!”
查玉成说:“小卢,你去办公室。”
卢嘉煜笑笑,摇摇头。她重新提起那个包装箱,摇摇,听听,看着查玉成说:“这个可以拆开看看。”她想找吴娜要剪刀,却没看到她。
查玉成的电话响了,他拿着手机,对手下说:“收队。”
蒋巍却一下子将箱上封条撕开,卢嘉煜拆包装盖的时候,查玉成说:“我来。”蒋巍手快,已经搬出一罐奶粉。卢嘉煜也搬出一罐奶粉,摇了摇。查玉成接过她手上的奶粉,说:“没问题,都是原封,收队。”
卢嘉煜说:“重量不对。”
查玉成正想说什么,蒋巍已经拆开了一罐,惊叫:“烟!”
里面是婴幼儿配方奶粉,还有全英文纸盒。卢嘉煜也惊叫一声,这时蒋巍拍了照片。
这次,查获了万宝路香烟三千余条。卢嘉煜现场体验了风险分析的重要性。现在她觉得,这份工作让她很有成就感,是“守关”正解。
下班的时候,她在大门口看到一位穿白色T恤、黑色马裤的男生,对方好像正朝她这边看。
“小姐姐。”白T恤甜腻地叫,“小卢美女。”
卢嘉煜惊出一身鸡皮疙瘩。她没想到男生的娇嗲这般恐怖。她认出是蒋巍。他曾是缉私局侦查副科长,下分局没挂职。听人私下说,蒋巍得罪了人。听他这小甜音,看那似乎变白了的明朗面容,不像是个容易得罪人的人呀。她笑笑,佯作大姐姐的样子,说:“下班了,还不赶快回家?”
“我先陪你回家。”蒋巍笑着。
我们很熟吗?她想,蒋巍才来一个多月,她调来也只有半年,都算新人,他是想寻找情感共鸣?她柔和地说:“谢谢小弟弟。”
蒋巍刚和她并排,听到这话,双脚往旁边一跳,义正词严:“我不是小弟弟,我是大哥哥。”
“是你先叫我小姐姐的。”她知道现在的流行叫法,故意这样说。
想到今天查车时,多亏他一马当先,没听从查科长收队的指令,才有了收获。她问:“你住在哪里?”
“华强北。”
她看着他,眼睛里满是羡慕,又有疑问,嘴里赞叹:“海馨苑呀?老海关才有的福利啊!”
蒋巍抓了抓头皮,笑着说:“我哪有资格分到那里?”
“怎么?转租的二手房?和你们老大挤在一起?”她开玩笑地说。
他将手放下,笑笑。
四
夕阳如随意甩在天空这块布景之上的彩墨,这一堆,那一团,布满小半个天空,间或有如烟白云。这么美的景象,卢嘉煜还是第一次看到。
年龄一日日往上长,她一日日喜欢独处,走路亦是如此。身边有个人,她感觉走得不自在,怕自己神思缥缈的时候,那人猛不丁说一句话,自己没听清楚。
“等一下,我开车送你。”蒋巍说。
“不用,我走路。”她笑笑。好几次,蒋巍的车出门时,从她身边擦肩而过,从没说过载她一程。夕阳灿烂,会激发悲天悯人的情绪吗?她拒绝的话语干净利索。
“哟,都不给我献殷勤的机会。”蒋巍也笑了,“那你还是坐公交吧,比走路安全,走路得走到猴年马月。”
“谢谢!”
“我说真的。”蒋巍认真地说了这句话,才离开。
卢嘉煜在出入境大厅六年,总形容一双腿站成了两根没有知觉的木棍。这半年,她又切实地感受到坐着盯电脑,比站立更不好受。两瓣屁股,被上身和椅子挤压得疼痛难耐;一对眼睛,被浩如烟海的数字晃动得又胀又涩又模糊。她想了个方法,盯电脑太久,眼睛不适,就看纸质资料;屁股难受,就蹲一蹲。
近期又出现了新冠肺炎病例,闭关时间调整了。旅客们正匆匆前往关口,或提着包包裹裹走出来。她想到第一次上班的情景。那时候人好多,每天早晨六点半,到晚上十二点清关时间,全靠一双眼睛盯着。一位提两个大包裹的女生,从香港那边过来,她一双眼睛紧紧地追着,女生慌忙往旁边躲,她就将自己的疑惑告诉已入职三年的姚玲。玲姐朝那位女生走去,没想到,女生快走了几步后,将两袋东西直接放弃,带着自己的小包往前走了。下班的时候,她问姚玲,那女生怎么扔掉了东西。姚玲说:“这是临时帮人带货的,胆子小。”有次休息,她去中英街玩,碰上一位阿姨叫住她问:“带货不?”她不想带,也不想坏人家好事,便摇摇头。一些小走私贩子,喜欢临时找游客带货。看那女人的样子,日子过得也不咋样。当时她想,如果这阿姨强行要我带,我就要采取行动。还好,这些水军有他们的底线。上世纪,在中英街讨生活的水军更多,现在关口多了起来,中英街商品也不多了。
“嗨,美女好!”一位先生从背后走来,和她打招呼。她以为是同事,笑着扭脸回应一句。答完,看对方脸,发现认错人了。便目不斜视,继续往前走。
“你好!真有缘,走路也能碰上。”那人说。
她有些疑惑,便淡淡地看了对方一眼。那人又热情地问:“不认识了?”用手比划着照相,又指指海边。“三教”,她想起了这个奇怪的名字。她笑笑,继续往前走。那人并排和她一起走。
“你们办公区域好宽。”三教说。
她看了他一眼,心想他刚才果真是从办公楼里出来。她问:“找谁?”
“查办查科长。”三教说“chá”办、“zhā”科长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人和查科长很熟悉。
“你们认识?”
“老乡,朋友。”三教说,“在你们查科长办公室喝了会儿茶。”
她“哦”了一声,脸上的表情便轻松了。既然是科长的朋友,日后难免还会见面。她补了一个笑脸,再无下文。
三教接电话,她特意加快步伐,拉开距离。
一辆车停在路边,靠右边的车窗门打开,车里人叫了声“小卢”。卢嘉煜低头,认出是蒋巍,转头看了一眼,发现三教加快了步伐,怕他继续和自己同行,便上了蒋巍的车。坐上后座,心平稳了,她问:“你怎么走这个方向?”
蒋巍笑:“被帅哥搭讪了?”
“哪里,一个微友。”
“海关美女,被人搭讪的几率可是很高的。”蒋巍笑着说,“以前认识他?”
她说不认识。
蒋巍又调侃:“怎么样,我说要你路上注意安全吧?”
他说的是“搭讪”。她便嗤笑了一下。海关美女,也算吧。但她没遇上过搭讪,如今的都市新青年,哪个不是高高在上?哪怕没有高高在上的心态,架子还得端起来。爸妈托人给她介绍过几个男朋友,家乡人,都只加个微信,第一次礼节性地寒暄两句,从此再无下文。才入职两三年的师妹学妹都有男朋友,快三十的她却还是单身狗一只。
蒋巍见她没兴趣交流,眼睛便专心盯着道路。到了宿舍区外面,蒋巍说:“说不定你住的地方,正是我以前挤过的地方。”
五
海关职能,是监管征税缉私统计,随着情势变化,又多了检验检疫。
香港第五波新冠肺炎疫情还未尘埃落定,深圳又发生了疫情,严重地影响了海关正常工作。疫情给海关增加了很大工作量,进口物品全部要检疫,仅邮件快递,就要浪费很多人力。
华海贸易公司的进口婴幼儿奶粉夹带私烟,当天下班之时,海关网站便出了新闻。卢嘉煜看到工作群里转发的新闻,心想,这起案件,也算有自己的功劳。
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吴娜向她走来,笑吟吟地。她们以前可从没一起吃过饭。她高兴地扬扬手。
“你们昨天的行动上网了。”吴娜说。
她点点头。
“还有照片,你露脸了,总部领导都关注了这条新闻。”
她说:“我们都戴着口罩。”
“要不是该死的疫情,你那特写可要被好多人记住了。”
我可不要!她在心里说。隔壁桌子上,姚玲姐冲着她伸出大拇指。这位曾经带过她几个月的姐姐,轮岗到其他口岸,如今又在这里碰上了。姚玲姐端着饭盒走到她这一桌,小声说:“昨天那新闻出得太快了。”
“怎么了?”卢嘉煜认真地问。
吴娜冷冷地说:“那个蒋巍,就是个喜欢找麻烦的人,到哪都不招人待见。”
这是哪跟哪?卢嘉煜看着她们。
姚玲说:“海关多几个这样的人才好,才能弘扬清风正气,这才是商神杖和金钥匙的正解。”
玲姐这句话说得有道理。但,怎么与蒋巍扯上了?
吴娜说:“哪个在社会上还没几个朋友?华海这次是撞到鬼了,第一次挟带,就摊上了大事。据说大老板不知道,总经理也不知道,是分管人员想搞业绩。”
姚玲看着吴娜,嘿嘿地笑了两声。看到卢嘉煜云里雾里的表情,给了她一个颇有深意的眼神。
有些疑问,进入工作状态后,卢嘉煜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不希望自己眼皮底下那些数据有猫腻,又希望自己有一双火眼金睛,不让任何走私行为在眼皮底下逃脱。眼睛忙碌了两个小时后,她刚起身闭着眼睛休息,手机响了一下,她没管。直到下班时间,才仔细看那条被自己忽略了的微信消息。是姚玲,两人几年没有联系过了。玲姐送了她三朵玫瑰,她也送了三朵玫瑰,说:“玲姐现在忙哪块儿?”
玲姐发来语音:“美女,下班了吗?我在统计部门。”
“好啊,算是安稳了,不用倒班也不用轮岗。”她说。
“轮岗很正常,在一个口岸腻了,巴不得换换哩。”
“也是啊。”她笑着说。自己这几年能坚持下来,还真亏是换了几个地方。缺点就是,刚混熟的同事,不久后就分开,永远只有普通同事。玲姐说在大门口等她。她和玲姐共事时间短,那是她职业生涯最难忘的一段时光,对玲姐有一种亲人般的感情。她说:“去外面吃饭,我请你。”
“好哇。”姚玲说。
两人商量着去附近商场随便吃点。重点不是吃饭,是联络感情。卢嘉煜回头看看不高却庄重而有气势的口岸大楼,上班时的烦恼便消去了大半,剩下的那小半,也充盈着自豪。她问:“玲姐现在住宿舍还是买了房?”
“我们这工资,哪买得起房子?”玲姐笑着说。
“那你住南山还是罗湖?”
“华强北。”
这几个字,又让卢嘉煜一惊。海关近万人,能够住在华强北的,可是凤毛麟角。卢嘉煜就赞叹一句:“那可是海关福地啊,住在那里的,非富即贵。”
姚玲夫妻俩都在海关工作,凭工资,肯定买不起房子,哪怕是福利房,当初也要几百万,何况姚玲上班时,那里的房子人家都住了几年。人人都说海关油水厚,看来不假。她本来想问那房子花了多少钱,但这等于刺探人家的隐私。隐私,又可能见不得光,罢了。
“我公公曾是深圳一个小包工头,比较有远见的那种。”姚玲说。
“你福气好。”她羡慕地说了一句,松了口气。她真不希望姚玲姐这样温雅、娴淑、正直的女子,也被浊流污染了。
玲姐正直,也有同情心。长年在关口和水军打交道,就不能有慈悲情怀。有时候,玲姐明知对方带货是为了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们闲时,谈论这些水客是“又可怜又可嫌”。人人都想过安逸日子,谁也不想劳心费力、提心吊胆地为了几块钱与国法抗衡,但有些人,找不到工作,做生意又没有本钱,只有小打小闹地在准许范围内倒腾。有次,不知谁问玲姐,那水客带得有点多,怎么处理?玲姐眼一闭,挥一挥手。过了许久,她叹口气,忧伤地说:“我认识许多水客,他们都是家里揭不开锅的人。”
六
卢嘉煜知道,在口岸不能滥施善良,不能被人的眼泪蒙蔽,她却很喜欢姚玲。玲姐终于不用直接面对庞大的水军队伍了。她说:“你现在稳定了,真好。”
“这是我十年的一线磨砺换来的。”姚玲开玩笑地说,“我今天才知道你还是单身,怎么样,我给你介绍一个?”
“嗨,两位美女好!是去吃美食还是去看海景?”一辆车缓慢地靠边,停在她们身边。
卢嘉煜觉得这声音熟悉,一时没想起来,正准备低头朝车里看,姚玲笑着回答:“帅哥好!”
“到哪去,送你们一程?”
“去吃美食,谢谢啦。”姚玲柔声细语。卢嘉煜以为是玲姐的熟人,便含笑听着。
“正巧,很荣幸能陪两位美女。”车里人说,“到哪里,我去停车?”
“二楼。”姚玲随便往前一指。
“OK,二楼有一家潮汕百味,就去那里。”司机说,“走吧,上车。”
“我们直接去,快些。”
“好嘞,不见不散。”声音落,车启动。
“你朋友?”卢嘉煜问。
“不是你的熟人吗?”姚玲说,“我不认识。”
卢嘉煜笑翻了,弯腰说:“服了你。”
“我们这两大美女,有人搭讪,很正常哦。”姚玲说,“去,商场那么多人,还怕他不成,大不了AA。”
卢嘉煜觉得这事挺搞笑,也挺刺激。她们是两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不怕一个男人。两人走进商场,在二楼果真找到一家叫“潮汕百味”的餐厅,里面已经有不少人,两人找了靠人行通道的地方。
“美女,到了没有?”
手机响了一下,卢嘉煜一看,是三教发来的微信。她心里一惊,眼睛便朝走道两头看。姚玲看到她的样子有些变化,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她有些懊恼,听到熟悉的声音,怎么不确认一下,现在搞得多尴尬。她小声说:“这人,是查办的老乡、同学。”
“潮汕人?”姚玲说,“和我夫家老乡。”
“潮汕?”她反问一句。同事太多,她从不打探别人私事。
“你们好!点菜没有?”两人正对眼探问,一位年轻人走过来。
这顿饭,本应吃得很尴尬。姚玲看卢嘉煜不想说话,便挑起闲聊重担。一个婆家是汕尾,一个出生在揭阳,两人谈起潮汕美食的细微变化,也算津津有味。分手时候,三教要送她们,等三教去地下停车场取车时,姚玲对卢嘉煜说:“小伙子想追求你。”
卢嘉煜轻轻推了姚玲一把。三教,姓林名烨,开辆奥迪车。想起他们认识的经过,她觉得有些玄幻。
海关,每天都有走私与反走私的较量。疫情,让海关人流量骤减,工作人员却并不轻松。市委书记强调,海关要坚决扛起防疫责任,对口岸各个环节、各项防控措施进行全流程检视检查,加强人防、技防,进一步强化重点人员闭环健康管理,认真做好口岸接驳点、跨境货物作业点等重点场所分区管理和环境消杀,严打走私、偷渡违法犯罪行为,切实做到滴水不漏、严丝合缝。边检站、物流园区等单位的工作压力也加大了。卢嘉煜想到这些,眼睛发花、头昏脑胀的时候,便没那么沮丧。
“卢美女,休息时干吗?”吴娜发来微信。
“睡大觉。”她回复。
“出海玩呗,坐游艇。”吴娜说。
两人是66dc9b7d88be16ebe1d4202fffe3ebb1校友、同事,可是并没多少交情。她回:“谢谢,想睡觉。”
“去嘛,介绍你认识我男朋友。”
卢嘉煜更不愿意了,她不喜欢和不熟悉的人在一起玩。
“什么时候带到单位附近让我认识一下。”她写完,还加了个呲牙的笑脸。
吴娜发了个“OK”的表情。周一,吴娜又发来微信,说下班后在正门等她。她问干吗?吴娜说喝茶。她再找不出理由推辞。脱下制服,换上便服,又是另外一副模样。下班后,她尽量穿裙子,长裙、短裙、连衣裙。今天穿的是短裙。
吴娜已在门口,两人互相扬了下手。
“卢美女,吴美女,相约吃饭吗?算我一个。”是蒋巍的声音。今天他没直接去停车场,走正门来了。
“欢迎蒋大记。”吴娜说。
卢嘉煜看看吴娜,又看看蒋巍。蒋巍果真留下来了。吴娜在手机上扒拉了几个字,说:“走,吃粥。”
“我请客,吃什么?”蒋巍说。
“大记请客,好啊。AA制,就吃简单点,有人请客,可不能便宜。”吴娜“咯咯”地轻笑。
“不要叫我大记,有贬损之嫌。”蒋巍笑着说,“我兼市局宣传干事,每次出任务,如实报道是我的责任和义务。”
卢嘉煜歪头看他。他又补充:“你慢慢就会懂,有些人不喜欢我的报道,就叫我大记。”
吴娜又“咯咯”笑,这次的笑很快收住,问到哪里吃。
“我随便,不偏食。”
卢嘉煜对吃的没什么讲究,目光落在一只大虾上,停留了几秒。蒋巍问:“想吃海鲜?”
她摇摇头说:“那只虾颜色挺好看的。”
“虾好吃啊,进去试试?”吴娜笑,“每人限一百五十元。”
七
蒋巍未等吴娜声落,就进去了。吴娜对卢嘉煜一笑。菜单上有新西兰小龙虾、北海道牡丹虾、葡萄虾、花竹虾、九节虾、海麻虾等等。
卢嘉煜用眼一扫,对服务员说:“帮我们推荐一下,每人一百五十元,吃什么好?”
服务员尴尬一笑,说:“基围虾,青岛大虾,黑虎虾。”卢嘉煜点了一盘龙虾球,一只海麻虾。吴娜点了基围虾和一只黑虎虾。
蒋巍说:“看这两美女给我节约的。”
“你男朋友呢?”卢嘉煜问吴娜。
“有事,来不了。”吴娜笑,“要不是突然放了鸽子,我们蒋大记更破费。”
“不怕,有男士喝酒,我们就另找地方,吃虾禁忌多。”
“什么禁忌?”嘉煜问。
“你们喜欢喝果汁,吃虾时最好不喝,好几种瓜果不能与虾一起吃,特别是西瓜。”
“蒋大记,知识渊博,服。”吴娜说。
蒋巍说出去一下,一刻钟后,他再进来,带来了三盒湘味小吃,鸡丁、小鱼干、猪肚。卢嘉煜欢叫:“哦,我喜欢。”那点虾,几下吃完了,肚子还是空的。蒋巍想得真周到。
这段时间,一家叫粤海的物流公司进入了卢嘉煜的视野。
粤海承担了一部分海外抗疫物资转运,一部分落地香港,一部分从香港转海运出国。返程时,会从香港装运货物。四辆车一同出发,两车水,两车口罩。她仔细查验手册,分析车辆出入境登记,发现水并没有出境。
“卢美女,下班后,我们老地方见。”吴娜发来消息的时候,她正一个头两个大,眼睛又涩又痒,脑筋走进一条死胡同转不出来。查科长没要她查粤海物流,暂且不管了。她爽快地答应了。下班时,走到一楼,她瞥了一眼黄线那边。那是香港工作区域,静悄悄的,还没到下班时间吗?港深两地海关,在一栋楼办公,平时互不来往。请他们帮忙查车辆入境记录?
“嗨,看什么呢?”吴娜问。
她赶紧收回视线,两人一起向正门走。
“今天我男朋友请客,再吃一次虾怎么样?”
“太贵了。”她一吐舌头。
“没事,好不容易请到我同学。”吴娜挽起她的手臂。
果然吃虾。吴娜介绍圆脸先生时,对方站起来。个子不高,比吴娜高一点。他自我介绍道:“林豪,请多关照。”挺彬彬有礼的样子,笑的时候,露出一口褐牙,显然经常吃槟榔。
卢嘉煜连忙说:“我姓卢,请多关照。”
林豪说已经点了一份北海道小龙虾,一份葡萄虾,要她们再点一些。卢嘉煜看到林豪点了四只葡萄虾,睁大眼睛说:“不要点多了,来份基围虾吧,别浪费。”无功不受禄,这是爸妈经常告诫她的。爸妈知道在海关工作要面对的问题,每次视频,总提醒她:不要接受别人的馈赠,不要接受别人请吃请喝。不过吴娜的男朋友,有事也只会请吴娜帮忙,哪轮得到自己?这样一想,心又放宽了。
“你们好!”一个声音传来。卢嘉煜觉得声音有些耳熟,回了下头,看到“三教”陈烨。
“陈烨,我朋友。”林豪说,“卢美女。”
陈烨没有表明他们俩认识,坐下后,给她发了条信息:缘分。感觉到他的笑意,她也微微笑了一下。这奇妙的缘分,让她有些感动。桌子很小,吴娜和林豪坐一边,卢嘉煜和陈烨坐一边。
“嘉煜,林豪入股了一个物流公司,你可得多关照。”吴娜说。
“我有什么能力?有你在,也轮不到我呀。”嘉煜笑着说。
“我们是同学,同来深圳,又转到一个关口,这是千百年的缘分。”吴娜说。
卢嘉煜也很感慨,又觉得两人其实交情很浅。海关业务大厅有接单中心,提供跨口岸、一站式通关服务,企业可以集中办理深圳各一线口岸的报关手续,避免了企业反复奔波。正在推行的无纸化诚信通关和网上支付,使企业可通过电子口岸方式全天候联网办理报关手续和税费担保,海关予以放行货物,企业事后再集中递交报关单证并支付税款。她这个职位,可帮不上任何报关通关退税等手续的忙。她笑着:“我们的改革措施,很方便企业了,这几年疫情,海外物流企业生意很好啊。”
林豪眼睛眯拢,说:“一般般,一般般,过日子,还靠政策关照。”
这一笑,就说明了一切。
“林老板的粤海物流,可不算小企业。”陈烨说。
粤海!卢嘉煜心里一惊。
八
“粤海”两个字,像一根缝衣服的小针扎在卢嘉煜心上。
粤海物流那两车水,的确是没有出境记录,卢嘉煜把数据库翻了几遍,都没找到。
记得林豪送她们回去的路上,总说办企业不容易,特别是做海外物流,这样那样的制约,最怕哪国看不顺眼,一个举措就能击垮企业。吴娜说:“看这小年轻,操心得都快掉头发了。”林豪走时,还笑着说:“多多关照哦。”
难道,粤海真有问题?卢嘉煜情绪低落。她第一次遇到这种考验正义、法纪与人情的大难题。
“卢美女,下班后一起用餐。”蒋巍发来微信消息。
这个蒋大记,钱多得用不完吧?她回复:“谢谢啦,今晚节食。”
“有事说,潮汕百味。”
卢嘉煜没有理由推辞,哪怕只是吃碗青菜,也得去。
潮汕百味里人不多,卢嘉煜刚到门口,便看到蒋巍招手。深圳寸土寸金,大商场里的餐厅多是排档式。两人坐了张小台面,蒋巍说他点了番茄豆腐、粿肉、蛋饺、烧肉。她说:“两个人,吃得下吗?”
“别说,这潮汕菜甜甜的,我这吃辣的湖南汉子也觉得好吃。”
“味道的确不错。”
“吴娜的男朋友最喜欢来这里,那天我们吃虾,他就在这里吃。”
吃虾?那天,林豪不是临时有事放了鸽子,他们才去吃虾?蒋巍拿出手机,找出一张相片,问:“认识吗?”
几个男人,坐在一张方桌前,正面那个小圆脸、小眼睛,不正是吴娜的男朋友林豪?那个侧脸的人,像陈烨。她看着蒋巍,满眼问号。
“这个,粤海法人林豪,这个,华海法人陈烨。”蒋巍一一指认,“上次,吴娜带你见她男朋友,我要跟来,他们才临时爽约,到了这里。”
蒋巍说的长沙话,声音不高,她基本能听懂,就像成都话、重庆话、武汉话一样,长沙话好懂。她的脸有些发红,明白,又不明白。
“作为海关工作人员,这些人,还是少接触为好。”他说。
“他们怕你?你们较量过?”她眼前浮现出陈烨那张笑脸。
“怕我,就是有问题。”他看了看周围,压低音量说,“上次华海的事情,查办有些收不了场,华海做得很隐蔽,没跟查办打招呼,没想到被你火眼金睛查出来了。吴娜没敢阻拦,查办打马虎眼要收队,被我眼疾手快拆开,并爆料出来。如果没上网,对方可以将损失降到最低,但国家的损失,就没人考虑了。”
“你破案很厉害吧,还有人怕你。”她说。
“奇怪,我也没和他们交锋过,就是想认识他们一下。”他笑笑,吃一个粿肉,惬意地咂巴着嘴,“不得不佩服潮汕人,他们肯花心思,肯干。”
卢嘉煜低头,吃着菜,心里不是滋味。吴娜是刻意接近自己吗?陈烨呢?第一次在海边,是偶遇吗?海关这么复杂?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叫我大记吗?就是贬我,说我喜欢记录,手快,凡破案即出新闻,专坏人好事,挡了不少人的财路,也让一些人在晋升路上栽了跟头。”
“你得罪人才轮到分局?”她问。
他没回应。她看着他,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坦白。海关,藏私打私。刚入职的新员工嘻嘻哈哈,如一张白纸,过了几年,人就变得世故了,特别是敏感话题,只有非常要好的同事才会互相吐槽一下。他是把自己当成朋友?还是想拉帮结派?
他的眼睛正看着她,明亮,却隐含忧郁。他说:“那天下班,你一个人走路,我真有些担心你。后来一想,你什么也不知道,那些人不会错上加错。不过,看你和那位陈烨,很熟悉的样子。”
“不熟悉,只加了微信。”
“我是想提醒你正视自己的处境,怎么做,自己把握。”他笑着说,“人不能存贪心。有些领导、同事,不是坏人,但喜欢讲点人情。”
“谢谢。”她说。
蒋巍推心置腹的一番话,她感激在心,却没多表示。她似乎明白了,蒋巍为什么从市局干部,降为下级局科员,自己能够做到他这样认真对待工作,用行动维护自己肩上的商神杖和金钥匙吗?爸妈说过“吃人嘴软”,这句话真是真理。
“吴娜,作为同学,我思前想后,还是得提醒你。粤海两车水未出关,你要他们做个情况说明,或者择日出关。”她给吴娜发了条消息。
九
卢嘉煜情绪有点低落。下班后本想直接坐公交回宿舍,后来绕道去了地铁站。出站时在商场吃了肯德基,回去就洗澡。微信消息响了好几下,后来又是电话铃声。
吴娜回了她一句“谢谢”,又打电话来干吗?她没打过去。吹头发的时候,有人敲门。吴娜在门外说:“有朋友来看你。”
她赶紧穿好衣服,打开门。
“哎呀,美人就是美人,不施脂粉,清丽脱俗。”吴娜笑着,后面跟着陈烨,手拿一束花。
“知道你喜欢花花草草。”陈烨说,“这是我花圃里的。”
细细的齿叶,平整的细绿花苞,有一些开出了淡绿色的花朵,一些开出了白紫色的花朵,很素雅。她问:“什么花?”
“雏菊,花语是:我暗恋你,你,爱不爱我?”吴娜挑眼笑。
陈烨连忙澄清:“雏菊代表纯洁、天真,这是卢美女给我的印象。”
“你认识这么一位帅哥,都不告诉我。”吴娜笑着说,“陈帅哥生意做得很好,又有学识,是你喜欢的类型。”
这月老派头!别说卢嘉煜脸红,陈烨也脸红了。吴娜又笑:“也许你们已经互相心仪了。”
卢嘉煜彻底崩了,尴尬在粉脸上起起伏伏。
陈烨说:“作为粤海的股东之一,吴娜代表林豪,我代表我自己,向你表示感谢。”
他说得很真诚。他们坐了一会儿,陈烨先走了。吴娜对她说:“陈烨有些内敛,我看得出来,他真心喜欢你,所以,我就直白地挑明,你不要介意。”
“的确有些惊悚。”卢嘉煜笑笑,“看得出来。”
卢嘉煜的心慢慢地明朗起来。她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另一种色彩,有了一种新的希望。吴娜挑明了陈烨的意思,她仔细考虑,决定先接触试试。陈烨也似乎感应到了她的诚意,每天总会联络一下。“三教”帅气的动漫头像闪烁,打开,看到这样的文字:“晨曦挽着我的问候,向你奔去:早上好!”“我的心和晚风一起,清爽地朝你飞扬:晚上好!”
“太阳落下,我在夜幕里等你,这里有温暖的灯光。”这样的句子后面,是约吃饭的时间和地点。卢嘉煜看着这条信息,有些犹豫。一个潮汕人,一个鄂南人,一个喜欢甜食,一个喜欢咸味。他的人品、家庭,有没有能力在深圳立足,得考虑。他是华海的法人,粤海的股东之一,在经济动荡时期,能否经受住各种考验?以前,可以随便谈论爱情的岁月,她却没有尝试过,一晃,就该面对婚姻。她不想冒险,不想试探。但是,不接触,如何了解?如何知道自己的心意?
她约在住处附近的一家吃牛肉的小餐馆。吃完后,时间还早,他看看她,她也看看他,走上人行道。天气炎热,人们都龟缩在空调房里,马路上,有不少悠闲的中老年人。天色暗沉,树影依依,华灯闪亮。
“你的情况,吴娜都跟我说了,我的情况,可能吴娜不怎么清楚。”陈烨说,“我祖籍揭阳,父亲在青年时代就来了鹏城,我算是地地道道的深二代,一出生就在这座娴雅宽厚的城市。”
人们都说深圳是座包容的城市,还没听人形容它娴雅宽厚。她很欣赏他的语言风格,感觉很有内涵。海风,总是无处不在,白天灼人的阳光被黑暗掩盖,暴露在外的一切,舒畅地伸展腰杆,那被日头欺负得垂下脑袋的树叶,也豪气地支起身子。
她问:“你住在哪里?别太晚回去。”
“谢谢!我住在福永,香蜜湖还有一套,在出租。”
香蜜湖,那里有深圳最贵的房子。身在大都市,房子肯定是重点考虑因素。外貌、经济条件都OK,就看品性了。这得长期交往。
“6·18”电商促销节来临,海关为企业提供单证审核、口岸通关、属地查检等“一站式”服务,企业只需要对接一个海关,但企业方便了,卢嘉煜的工作可不轻松。
粤海物流承运的进口益智类玩具报关单,收货方是华海贸易公司。查科长限定两个小时出结果,说是为现场查验提供依据。两个小时,时间太紧了。这批交通类益智玩具,生产单位资料、海关编码、包装图片、型号等,都要一一核对。她一双手快速在电脑上操作,心里却很纠结。查科长是什么意思,要帮他们提前出货吗?她给陈烨发微信:“你们的进口玩具可都是零关税。”
“对,正常报关。”
“马上要查验了。”
“好,查验是程序。查办参与吗?”
“他是缉私的,应该不会吧。”打完这几个字,她有些如释重负。她将数量、重量这些数字写在报告单里,发给查办。
晚上,陈烨约她吃饭,她还是选在住地不远。陈烨给她带来了一辆玩具挖机、一辆玩具铲车,说送给她亲戚。吃完饭,两人照例轧了会儿马路。
十
轧马路的感觉,还不错。卢嘉煜带着一份愉悦回到住处,将那些玩具拆开。挖机履带,也可以拆开,里面很空旷。铲车座椅,也很空旷。这些玩具,质量好,价格也不高,肯定很有市场,又赶在促销季,这陈烨挺会做生意。看着玩具,她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睡了一个好觉,醒来神清气爽。来到单位,办公室没几个人。她换好制服,摸了摸肩章上的关徽,端坐到电脑前。发微信给查科长,请示哪些是工作急件,没得到回复,便进入日常工作。
RCEP伙伴国集成电路、自动数据处理设备的进口量在快速增长。美国是东盟的第四大贸易伙伴国,这些进口,不能不引起海关一线人员的高度关注。她遇到RCEP这样的字符,神经便紧张几分。华海贸易又有进口,远洋货运仍由粤海物流负责,出于对吴娜、陈烨、林豪的友情,她特别多了一份关注。
华海进口的是汽车配件。她仔细看了资料,报关时,生产单位资料并非生产厂家,而是汽车修配中心。她心里有些打鼓。货已到码头,昨天怎么没关注?晚上吃饭时可以问下陈烨。她真不希望这是批问题物流,又给查科长发微信,仍没收到回复,便将自己的疑问写在报告里。想了想,给陈烨打电话。没人接。
蒋巍发来微信说:“我们在货运口,查获一批进口二手汽车配件,洋垃圾。”
卢嘉煜有种不好的预感。她问:“是华海贸易的吗?我的怀疑写在报告里。”陈烨怎么搞的,一个月不到,就出现了两次问题,他这法人,可够受的。她只得给蒋巍打电话,心里忐忑得很。
蒋巍好一阵才接电话,说:“正在检查华海贸易。对了,华海昨天的益智玩具,你的报告提醒了我。”
她一惊,急问:“怎么了?”
“正解。”蒋巍急急说完,那边谁在叫他,就挂了电话。正解,什么意思?
再次拨打陈烨的电话。陈烨惊诧:“华海没有采购过二手汽车配件,都是新的。”
“益智玩具怎么回事?”她问。
陈烨沮丧地说:“不知怎么回事,货到我们仓库就被查封了。”
她相信蒋巍不会危言耸听,要陈烨赶快和老板联系。
“谢谢你。”陈烨说,“我正在调查。”
她希望陈烨问心无愧。挟带香烟,是美国总公司组织的货源,他并不知情。
卢嘉煜中午在食堂吃饭时,碰上姚玲,两人坐在一起。
“看你精神不好,太累了?”姚玲问。
“有点繁杂。”
姚玲凑到她脸前,兴奋地说:“我知道你没有交往的对象,便留了个心眼,蒋巍也没谈朋友。”
她扑哧一声,笑了。姚玲的样子太好笑了,一双眼珠瞪得溜圆,仿佛看到一颗钻石在眼前。她摇摇头。
“跟你说,换作别人,我才懒得关心,我知道你心性清纯,配得上蒋巍。”
这话说的。听吴娜的口气,蒋巍是个不招人喜欢的人,玲姐却说她配得上他。不就是个被降职的警察吗?政治上有不好的印记,晋升很难。她笑着说:“我一个没房没钱的外地女子,难得配上他。”
“我不是那个意思。有人误解了蒋巍。我们两家楼上楼下住着,他爸妈很合我们两口子脾性,他们是老九龙关员,一身正气。”
九龙海关,在那个复杂的年代,如雷贯耳,好多港台剧里都有那里的故事。蒋巍人的确不错,长得也帅,为什么不招人喜欢呢?她问:“你知道他为什么从市局降职到这里?”
“哼。”姚玲说,“世事复杂,这不能说明他能力有问题,也不能说明他人品有问题。你听说过水至清则无鱼吗?”
“缉私局又出警了?”她问。
“缉私,哪天都有。”
卢嘉煜很担心华海公司,关心华海的法定代表人陈烨。她给陈烨发了微信:“什么情况?”
陈烨没回复。她又问吴娜。
“华海遇上麻烦了。”吴娜立即回复。再打陈烨手机,不接。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还有不安、自责。自责什么?她只是将情况如实写在报告里,哪里对不住陈烨?左思右想,并没有对不住他,却仍很纠结。
陈烨没回微信,电话一直打不通。
十一
夜很黑。
卢嘉煜站在窗前,感觉无比沮丧。她和陈烨,正互相吸引,她应该对他的事业有所帮助,可是,自己职责所在,必须实事求是。
晚风吹拂,带来阵阵凉意。她走出宿舍,一个人慢慢走在斑驳的树影下。
蒋巍发来信息:“你在哪里?”
“我在星空下,吹着宇宙送来的清凉。”她写下这句子,哑然失笑。这不就是陈烨的语气吗?她和陈烨,只见过几次,居然潜移默化地学到了他的风格。她再次拨打陈烨的手机,仍然关机。他真摊上事了?他的为人如他外表那样俊朗、通透吗?
“喝茶还是咖啡?”蒋巍又问。
“随便,轧马路也行。”她回复,发了一个笑脸。这一刻,她突然很想见他,就像见自己很亲近的堂表兄弟。
“你在哪里?”
她随手对着一个建筑物,拍了张照片。她在这座建筑周围三十米的范围内走动。她想看他能不能找到自己。
手机又闪烁了一下,姚玲发来微信,是一条新闻,说是她老公所在的边境检查站和缉私分局的联合行动。
她点开标题为“深挖走私团伙”的新闻链接,内容是美国某公司旗下的粤海、华海公司,借“6·18”电商促销节海关繁忙之机,在进口零关税益智玩具中藏匿电路板,以新配件报关进口二手汽车配件。图片上,正是陈烨送给她的挖机和铲车,底部、座位那些空旷的部位,均藏匿着电路板。
卢嘉煜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是被人狠狠地抽了几记耳光。她蹲在地上,捂住脸,眼泪无声地往外流。伤心了一会儿,她拿起手机,给吴娜拨打电话:“你知道粤海和华海的事情吗?”
“我刚看了群里的报道。林豪不是那样的人,他开的是物流公司,只要正常报关,他们就承运,哪管得了人家货物的事情。可是他被抓了。”
“那陈烨肯定也被抓了。”她说。
“他是法人,得承担责任。”吴娜说,“还好,你们才认识不久。”
才认识不久。卢嘉煜想起认识陈烨的经过,想到吴娜的热心,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看着天空,她又笑了一下。
“嗨,想上天当仙女吗?看得那么入神。”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她没回头,继续看天。
“粤海和华海,还有分局一些人,市局早已关注,我降职下来,也是局里的安排。”蒋巍说,“海关,很容易藏污纳垢,总要有人担当清扫者、排雷者。”
“林豪和陈烨,他们是犯罪分子吗?”她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眼睛还是看着天上。
“华海公司行为存在,法人是否知情,是否主谋,是否犯罪,得等法院审理。华海、粤海,是美资企业的子公司,陈烨和林豪入股不多,却当上了法人,很可能是被人利用,也许,许多事情他们并不知情。”蒋巍笑了笑,说,“不过,据我调查所知,陈烨结识你,却是故意为之,吴娜充当了线人。”
“为什么?我能为他们做什么吗?”她立即扭脸,看着站在身边的他,眼睛里有愤怒,好像被羞辱了。
“正解。陈烨是真心想认识你,不仅仅是为了办事方便。海关,在世人眼中可是一个好地方,找个海关女朋友,多有面子。他对你,应该是真心,还制造了一出海边偶遇的浪漫剧,难得。”蒋巍真诚地笑着,看不出一丝妒忌的成分。
责任编辑:吴怡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