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
2024-10-08罗欢
罗欢,女,1997年生,陕西富县人。作品散见于《延安文学》等。
1
靠着火车的车窗,我常常想象,我所坐的这个座位上曾出现过什么样的人?这些人的终点在哪?他们有着怎样的悲愁怎样的喜乐?是否在车窗外看到过少年时追着火车奔跑的我?我能不能看到那个常常出现在我梦中的柏山下的小车站?如果这列火车一直往前跑,我又将在窗里窗外看到怎样的光景怎样的变迁?
每一次坐在火车里,看到车窗外一闪而过的绿野、荒村与河流,脑海中总会走马灯一般闪过我恣肆无邪的乡野童年。如果说是那亘古奔腾的洛河,苍苍郁郁的柏山,阡陌纵横的绿野和袅袅升腾的炊烟,共同构筑了我牧歌式的童年世界,那么那一条贯通南北的铁路线则勾连起我对山外世界未来生活的所有热望。至少,在越来越多的火车线切割我的村庄之前,我是爱着这条穿越陕北高原的火车线的。
西延铁路的建设历史要从上世纪七十年代说起,从勘测到建成几经波折,持续了二十多年。停工,复工,又停工,又复工……反反复复,直到1991年12月,这段铁路才终于建成通车,附带在柏山下“赠送”了一座小小的火车站。那时穿越督河的绿皮火车,一列往北,一列向南。它们曾被亲切地称为“高原上的公交车”,沿途在大大小小的车站,都会停留几分钟,几乎是村人通往外面世界最便捷、最经济也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出省靠它,进城靠它,走亲访友靠它,上学读书靠它,放羊耕田也靠它……有时候坐在盒子里面,有时候跑在盒子外面。
很多次我挥着手追着那些驶向远方的绿皮盒子,希望火车司机看到我,然后停下火车,带我去轨道尽头的世界看看。可每一次列车总是轰鸣着朝我奔来,又满载着我的歆羡与渴望离开。轨道尽头是什么样子呢?我不知道。
我自由肆意的乡野童年,多数时光是在铁路上度过的。车站院里废弃的旧车皮,铁轨上压扁的核桃刀,奔跑在铁路线上的绿皮盒子,都曾见证我纯真无忧的童年岁月。男孩把挽好的铁丝放在铁轨上,等列车驶过,他们就拥有了一把精致的核桃刀。女孩们沿着车轨寻宝,捡绿皮车车窗里扔出来的“宝贝”。车站里遗弃的旧车皮,是我们捉迷藏的绝佳藏身处。建筑候车厅架起的钢管,是我们天然的单杠……
老师坐在火车梁上,守望着梁下的校园。我们坐在火车梁下,期盼梁上的火车带我们远行。那时候我们不知道,车轨的尽头再没有柴烟的气味,没有傍晚的牛铃,没有一川青绿,也没有满天繁星。我们也不知道,后来我们再也不曾攀上人家屋顶摘桑葚杏子,再没有尝到过故乡的酸枣和木瓜,再也不曾结伴躺在柏山顶上的秋草里,听风从山间呼啸而过的声音……
离开督河的这些年,火车常常行走在我的记忆中。有时是长长的乌色的火车皮,有时是夜里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的轰鸣声,有时又是一节慢悠悠地孤独行走的火车头。列车轰隆隆来了又轰隆隆去了,循环往复,日复一日。原上的麦子青了又黄黄了又青,风在麦田里掀起绿涛,又扬起麦场上碾落的麦壳,摇落杨树枝杈上的最后一片黄叶,又将新雪打起几个旋儿。在列车的轰鸣声中,柏山上又添了几座新坟,涵洞那边的学校又增加了几个稚童,洛河奔腾的浊流渐次平缓,一点点结成冬桥,又在这轰隆声中逐渐消融,打湿两岸皲裂的河床。岁月不急不缓,和列车的轰隆声一样,不止不息。我祖父祖母一点点老去,最终变成柏山上并立的两座土丘,任青草爬上黄土,新坟变旧坟,而轰隆声如旧。
2
绿皮火车奔跑起来的声音,像一首关于远方的、舒缓悠扬的诗。我少时常做的事情是数火车。有时站在上巷的院子里,有时躺在田野中,有时坐在工区那节被遗弃的旧车皮上。
我第一次走出督河,并没有如愿坐上绿皮火车。那年我八岁,衬衫口袋里装着十五块钱的“巨款”,和伙伴们沿着火车轨道去乡里小学读书。路很长,感觉怎么也走不完。那个午后我第一次走进了隧道,很长很黑,看不见终点,还要担心火车会不会来。走到隧道深处的时候,女孩们都紧握着手,凝神屏息摸索着前进。胆大的男孩还会突然发出几声凄厉的哀嚎或是突然大喊诸如“鬼来了”“来抓小孩了”之类的恐吓。可对于神怪的恐惧远比不上走到隧道中央时火车来临的感觉,那时列车疾驰,大地震颤,风声呼啸,如末日到来一般。伙伴们轻车熟路,而我像只惊恐的鸡。
后来听到冰岛音乐家奥拉佛·阿纳尔德斯那首名为《3055》的曲子,在钢琴声中隐约听到列车的嘶鸣和隧道中呼啸的风,脑海中第一时间涌现出的就是少年时穿越火车隧道时的样子。那是我独立踏上人生旅程的第一天,也是从那一天,世界的风雪越过大伞开始向我倾斜。至今想起那些被抢走生活费而忍饥挨饿的夜晚,那个被冤枉偷窃而无处申辩的时刻,那些被辱骂被霸凌的场景,总会呼吸困难,无法抑制地发呕。也是那时候,乘上火车逃离的欲望更加炽烈。我以为,逃离之后,那黥刺一样烙印在心灵上的苦痛就会随风消散。
我是用一张一块五的火车票逃离我的乡国的,那年我十一岁。如愿乘上火车,而我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兴奋。我的离开对祖母是种背叛。我祖母一生的生命半径,不过二十公里。火车日日从祖母眼中穿越督河,可她却不曾坐在车里看窗外的风景。上巷与祖母交好的老太太,是村子里唯一裹小脚的女人,或许她的生命半径比我祖母的更短。在宗法乡村,女人似乎生来就是围着锅台转的,似乎生来就应该相夫教子,做良母贤妻。
我不得不出走,可能只有出走,才能摆脱祖母那样的命运。绿皮火车成了我胸腔里炽烈燃烧的一种渴望,似乎乘上火车,就能摒弃宗法乡村那隐藏在自在纯净之下的阴影,也似乎所有的烦恼都不会随我上车一样。可是,在轨道尽头的水泥森林里,那一根宗法乡村遗留下的精神脐带仍然存在。像牵着风筝的线绳,像控制傀儡的悬丝,看不真切,又真实存在。我的玩伴里,丹是第一个乘火车离开的,而后瑞也走了,我最没出息,去了西安又回到了陕北。我为自己的没出息找了个很没出息的借口——故土难离。
3
火车上是最能观察众生相的地方。它承载了太多生命的主题:关于理想,关于分离,关于出走,关于团聚……车窗里的人或坚定,或盲目,或孤独,或勇敢,他们的眼睛最会出卖心魂。
十六岁,我终于和同学们坐上去北京的火车。
我祖母一直觉得北京是另一个遥远的富县,去了北京就能见毛主席,看天安门。我少时问她,火车的终点在哪,她就告诉我,在北京。我坐上去北京的火车时,她已经在柏树山上睡了好几年。夜深的时候,站在车厢连接处往窗外望,城市星星点点的灯火一闪而过,随后火车又遁入黑暗。我在透着黑暗的车窗上看到自己的眼睛里,分明有期待,又夹杂遗憾。祖母总是提到北京,她也想去一回吧?
列车行走在北方阔大的平原上时,刚刚日出。工厂里大大小小的烟囱升腾起白色的雾气,红日从地平线上缓缓浮起,光线与白雾交织在一起,朦朦胧胧的样子。再往前走,窗外就很少看见督河那样自然安逸的村庄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一座齐整排布的小楼。朝霞被四四方方的窗户分开,像拼接画,那是我从未感受过的美。
督河有一天也会是这样的,我那时想。只是,当某天工厂的烟囱高高矗立在洛河开阔的川道里,当通明的灯火占领了祖辈们数百年来耕种的土地,当交错的火车线路切割了一个又一个原始的村落,当回乡的公路被装上铁门变成私产,当齐整的小楼取代参差错落的青瓦房时,我的胸中竟会生出一种排山倒海式的巨大的悲怆来。
从北京返程坐了慢车,似乎回到了坐绿皮火车的时刻。车厢嘈杂,夹杂着汗臭、泡面与香烟的气味。包裹行李的尼龙袋塞在行李架上,买不到坐票的务工者睡在座椅下方的狭窄空间里,头探在过道,任行人跨过。车厢连接处也拥满了人,或坐或躺,佝偻匍匐,毫无尊严。车厢内的所见所感,冲淡了旅程的新鲜与兴奋。
我老师总是讲,中国送走了一批廉价的农民工,却迎来了一批更为廉价的大学生。农民工以健康和尊严为代价,将自己的孩子们送进学校,渴望子女们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却发现到头来还是摆脱不了命运对底层人的恶狠狠的诅咒。我那时不知道,车厢里憧憬未来的我们,最终也摆脱不了命运的戏弄,成为比父辈更为廉价的劳动力。际遇不同却面临相同命运的两代人,戏剧性地在同一节车厢内相遇,使人不得不喟叹。
中学时代痴迷海子的诗,对于他笔下宏阔苍凉的意象情有独钟,譬如草原,譬如戈壁,譬如荒漠。于是在上大学期间某个百无聊赖的国庆节假期,我怀揣两千块钱踏上西行的火车。本想一路乘火车进藏,无奈囊中羞涩,只得止步西宁。我在火车上一边听蔡琴唱“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看一看这世界并非那么凄凉……”,一边在笔记本上写下一篇散文的题目——《列车在高原行走》。
列车经过一个叫平安驿的小站时,看见几个小朋友站在月台上对着车窗招手。那一刹,我恍惚突破了时空的界限,回到和玩伴们追火车的某个午后。我们也是这样明媚地笑着,朝车窗里面的人呼喊。窗里的人朝我挥手,羡慕我野蛮生长的乡村;我向窗里的人挥手,羡慕他们能越过陕北重重的山峦阻隔见到城里闪烁的霓虹。
4
我随父母进城后不久,随着火车东站的落成和投入运营,昔日曾人来人往的老火车站也逐渐被遗弃,成为小城被忘却的记忆。某天我晨起散步,鬼使神差地竟走到那个被遗忘的火车站。车站久未修葺,站前的水泥坡早已破得坑坑洼洼。站西边小院的墙上尚未剥落的油漆还依稀可以辨认出“车站商店”四个大字。曾经熙熙攘攘的售票厅早已失却了往日的繁忙景象,大门紧锁,毫无生气。唯站台边停靠的一列运煤车仍固执地证明着这里的功能。我凑近栅栏,从缝隙里看见那个被遗忘的老式标识牌,白底,漆着黑字,往南边的黑色箭头倔强地指着——“督河站”。
7005和7006次列车也取消了在富县站的停靠。我一度以为这两趟列车已经停止运营,直到前几天购买火车票时意外地看到它仍然倔强又固执地停留在客车车次表最末端的角落,像那条落成于九十年代的旧铁路,像北教场那个被遗忘的火车站那样,发挥着自己的残年余晖。
记忆中,这对绿皮火车行走在悠长的岁月里,很慢很慢。它承载了我生命中太多个至关重要的第一次:第一次踏出群山奔赴京城的欣喜与期待,第一次远离家乡独自求学的紧张与忐忑,第一次背上行囊独自旅行的惬意与感动,高考落榜失落而归的狼狈与不甘,少年时对外面世界的渴望与企盼……我还未出生,它已经行走在陕北起伏的群山中了。如今我行将而立,它却逐渐被遗忘在急促的时光里。
为着生存的缘故,我常常乘坐动车在西延线上奔走,往返于西安和延安之间,却再也没有了从前乘坐绿皮火车逃离故乡时的期待与欣喜。督河从窗外一闪而过,却勾起我无数少时的回忆来。伴随着那些回忆,那颗干涸许久的心灵也湿润起来。
是的,少年时逃离生活现场的热望如今看来只是不切实际的梦想,越来越快的火车不仅没有带我逃离,反而将我与现实拉得更近。我开始怀念督河的悠长岁月,怀念被春雨浸湿的泥土、夏夜里南来的凉风、秋晨笼罩在川道里湿漉漉的雾气和冬雪覆盖的莽原……
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来不及反应,就这样一脚踏进生活的洪流中去了。既定秩序与法则不允许我驻足,不允许我回望,不允许我在荆棘丛生的山野,蹚出一条独属于自己的小道来。我忽然开始企盼这列火车停下来,停在我的乡国,停在我记忆的深处,停在我无法回望的少年时代。
只是,这列火车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一如我孩童时那样。
责任编辑:张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