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境虚无尘自稀
2024-10-08陈学仕
陈学仕,甘肃永昌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飞天》《绿洲》《北方作家》等。出版散文集《仰望苍穹》《濠梁梦寻》。
世人太执着于“有”,执着于实在,而那藏于有之后的蕴含丰富的“无”,却是更美丽,更深刻,更令人神往。
在道家始祖老子那里,“无”就是道,是万物之母。《道德经》中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足见“无”的伟大与神秘。当然,“无”中生“有”,“有”最终又消失于“无”,这是自然规律。
南宋时期,人们对当时流行的全景式的山水画已经产生了审美疲劳,画家马远在作画时常取一角,而夏圭则只画半边,这样就使画面上出现大量留白,从而显得自然空灵、气息流畅。那留白,是云,是水,是气,是雾霭,也是画家捉摸不定的情绪、深邃可察的思想。它们在画面中静静地流动,在天地间氤氲生辉,带给观者无尽的遐思。同时,由于大片留白的衬托,画面主体更加突出,意境更为深远。
马远有一幅作品《寒江独钓图》,画面上仅一叶扁舟和一老翁,老翁正坐于船头俯身垂钓,船旁则以数笔淡墨勾画出寥寥水纹,四周都是大片空白,给人以烟波浩渺、寒气逼人之感。作者以一虚一实、一明一暗的流动节奏营造的空间感,如行云推月,达到了虚中有实、虚实相生的艺术效果。
马远和夏圭的画法对后世影响极大,人们称之为“马一角”“夏半边”。清代书画家郑板桥有一副对联:“删繁就简三秋数,领异标新二月花。”删除繁杂部分使之趋于简洁明了,如同三秋之树;标新立异另辟蹊径,如同二月之花。重视并善于发挥“无”的作用,将“有”化为“无”,从“无”中生发出新质异境,道出了艺术创作的真谛。
六朝时期的谢赫在《画品》中提出六法论,成为后世品评美术作品的重要原则和标准,这六法的第一条便是“气韵生动”。“气”在我国古代文化中是一个重要的哲学概念,它是孕育万物的“混沌”,同时也是“万物”化生之前的“虚无”——一种类似于现代西方存在主义现象学意味的虚无。在马远和夏圭的画作中,这“气”便是那大量的留白;在郑板桥的对联中,则是那“删繁就简”中被删掉的内容,是那经过艺术家大胆创造出来的“异”和“新”。
我国的书法和绘画有“书画同源”之说,两者的产生和发展相辅相成,规律相通。书法的章法也像绘画一样注重留白,据包世臣《艺舟双楫》记载,邓石如在谈及自己书法心得时说:“字画疏处可使走马,密处不使透风,常计白以当黑,奇趣乃出。”指出书法章法的奥妙在于“计白当黑”,即书写时不能单纯考虑笔画的布局,还要考虑它对纸张造成的黑白分割的空间效果,要把空白的地方像笔画一样去处理。当书法家将留白和笔画放在同等重要的地位去考虑的时候,作品中的“无”必将产生重要的审美作用,从而“奇趣乃出”,使其虚实相生,画面感、表现力和生命力均大大增强。
“无”不仅是相对于“有”的另一种存在,在艺术中,“无”甚至是实现对“有”的超越之后达到的自由之境。宗白华先生在艺术美学中运用“有”与“无”的哲理,对境界之说进行了精辟阐释,他说:“既须得屈原的缠绵悱恻,又须得庄子的超旷空灵。缠绵悱恻,才能一往情深,深入万物的核心,所谓‘得其寰中’。超旷空灵,才能如镜中花,水中月,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所谓‘超以象外’。”他举例说,“万萼春深,百色妖露,积雪缟地,余霞绮天”,是物境;“烟涛倾洞,霜飙飞摇,骏马下坡,泳鳞出水”,是生境;“皎皎明月,纤纤白云,鸿雁高翔,坠叶如雨,不知其何以冲然而澹,翛然而远”,才是艺术的“灵境”。前两者说的都是“有”,只有后者说的是“无”。艺术的最高境界恰恰是“无”的“空灵”,而非“有”的“实在”。一个只能让人看到眼前,无法由此而浮想联翩、感怀人世的作品,必然难以造就“灵境”,成就神品。
小时候学习柳宗元的诗歌《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不知道这老人家究竟要干什么。鸟儿都飞走了,人们都冷得不敢出门,天寒地冻的,江面上的冰该结得很厚了吧?还能够钓得上鱼来吗?中年以后才明白,那“孤舟”和“独钓”,不就是耿介、孤傲、坚韧的作者吗?在这渔夫身上,寄托了作者的孤苦心境,这是一种超乎形象之美、达于精神之变、深与人生契合的孤高绝境。也许只有那世间万物都消失了踪影、江天一色的寥廓苍茫之境,才能盛放得下作者那堪比天大的孤独。
柳宗元笔下的孤独,就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无”。南宋画家马远是柳宗元三百多年后的知音,他用绘画的艺术形式,在另一个历史时期赋予柳宗元的诗歌《江雪》以新的生命。像柳宗元、马远一样,诗人和艺术家总是能借用生动的艺术形象化“无”为“有”,用高超的艺术手段将“有”和“无”完美结合,创作出流芳千古的佳作,将灵境之美呈现给读者。
在传统文化中,这种孤独是一种精神生活的至高境界,一种艺术的自由之境。它不是庸人俗人的惶惶不安、寂寞难耐,而是一种对存在、生命、自我深邃思考之后进行艺术创作的心境。孤独者往往不合时宜,但孤独者自足,孤独者有强大的精神力量,拥有与众不同的灵魂。这种孤独,有时候是超脱俗世的清醒,如屈原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有时候是独立于世的旷达,如陶渊明的“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有时候是超越时空的寂寞,如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有时候是怀才不遇的愤懑,如李白的“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有时候,又是板凳坐得十年冷的坚守,如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时的“批阅十载,增删五次”……
“无”的重要性,不仅仅体现在艺术中,它还时时处处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所以钱穆先生说:“有时坐在电灯下,还不如坐在月光下。有时坐在月光下,还不如坐在黑处。”
徐兆寿先生的老家在甘肃武威的凉州区,他说自己每年回老家的第一件事不是去看望病中的舅舅,而是迫不及待地去一趟童年时奔跑的戈壁,在那里看一看,发一阵呆,回忆一会儿,然后再回家,去看亲戚。他认为戈壁、荒漠是相对于绿色之外的另一种生态,是相对于实在的虚无,他说:“生命中必须有一块地是荒芜的,它不是供我们来用的,而是供我们实在的心休息的,供我们功利的心超越的,供我们迷茫的心来这里问道的。”徐兆寿提出的这个问题,恰是生活中常常被我们忽略的问题,而又是我们每一个现代人必须正视的问题。
贝塔朗菲认为一个“病态社会”的主要症候是“为人们提供了丰富的生物需要,却使人的精神需要挨饿”。环顾周围,我们发现自己恰恰处于这样一个物质过剩但精神挨饿的时代,更多的人在追逐物质等等实在的东西,而丢掉了精神,忽视了自己心灵中的那块“戈壁”。对于现代社会,哲学家海德格尔称之为“深渊”,尼采称之为“兽栏”,福柯称之为“监狱”。“深渊”“兽栏”和“监狱”,是扼杀人的性灵,束缚人的精神,囚禁人的自由的渊薮。1600多年前,陶渊明写下了“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的诗句,而搁在今天,鹦鹉被圈养于鸟笼、金鱼被豢养于鱼缸的现象更甚。不仅如此,我们每个人都花费几代人的积蓄,争着把自己囚禁于一个昂贵的水泥笼子当中。
自人类创造现代工业文明以来,越来越多的人被驱赶到城市中生活,隔断了和大自然的交流沟通,失去了徐兆寿所讲的生命中必需的那一块相对于实在的虚无。大家普遍信奉“时间就是金钱”的信条,“快”和“忙”几乎占据了生活的全部。几乎每个人都争着抢着往城市涌,而在繁华的都市,到处都是来去匆匆的车流、熙来攘往的人流,几乎每个人都在忙着上班,忙着挣钱,忙着消费,以至于没有时间停下来看一看、歇一歇,没有时间欣赏日出日落,没有时间欣赏月夜星空。我们就这样在现代生活的快节奏中失去了悠闲,失去了和大自然的亲密沟通,失去了生活的诗意和自由。人类在对自然的改造中节节胜利的同时,却输掉了原初意义上的自由赋予人的神性和灵性,那块属于精神领地的至高的“无”。大地伦理的创始人利奥波德说过一句话:“对于我们这些少数派来说,窥见雁群的机会比看电视更重要。”
现代人的命运,海德格尔描述为“无家可归”,我们看似拥有了丰富的物质条件,但却失去了精神的根基。这让我经常想起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和现代人的飞蛾扑火相反,陶渊明选择了一条回归之路——“结庐在人境”“复得返自然”。现实生活中,我们疯了似的逃离农村,往城市跑,活得世俗且功利,而陶渊明质性自然,放旷冲澹,其精神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因此,才能够活得本真、澄明,达到人生的化境、艺术的自由之境。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达到陶渊明那样自由和洒脱的境界,但我们至少都应该有丰盈的灵魂,不要活成完全无趣的皮囊,让自己都觉得厌恶。
老子在《道德经》开篇就讲:“道可道,非常道。”道是可以阐释的,可是经我们阐释出来的那个道,却又可能不是原来的道了。就像在一个人的面前,我们用肉眼观察,用CT和核磁所拍到的只是骨骼、肌肉、器官和组织等等,但我们每个人又绝不仅仅是由这些东西组合而成的一团碳基生物。科学的局限正在于,总想用实验、分析等等方法把世界解释得一清二楚,但科学只是我们认识世界的一种方法,并非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可以用现有的科学来解释。现代社会的问题和悲剧恰恰在于,我们以对科学的迷信取代了以往对迷信的迷信,从事物的一个极端走入了另外一个极端。对科学的迷信造成现代人只信自己看得见的,也造成了全社会的拜物,从而出现物质主义、功利主义、享乐主义泛滥的不良风气。所以贝塔朗菲告诫说:“我们征服了整个世界,但却在征途中失去了灵魂。”
这个“灵魂”,就是我们的精神和信仰。
我国古代宇宙本体论中的“气”,就是“谢赫六法”中的那个“气韵生动”的“气”,其意义相当于贝塔朗菲所说的“灵魂”。
“气生万物。”农民注重“节气岁时”,耕作须合物候时序;政治家讲究“气数气运”,行事须顺应自然规律和社会法则;文艺理论家主张“省风宣气”,作文“以气为主”;中医理论中也有“理气安神”之说,如果一个人气虚就会影响身体健康,正气压不住邪气,就会生病甚至死亡。孟子讲“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这是一股激荡于中华民族血液中的磅礴之气。正是由于这股浩然之气长存,司马迁成就了史学巨著《史记》,文天祥留下了流芳千古的《正气歌》,二十八岁的共产党人夏明翰写下了“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的《就义诗》,中华民族虽然两千多年来经历了数不清的内忧外患,却仍巍然屹立于世界的东方。
这股“浩然之气”,是比中医中那肉体里的“气”更难把握,然而却异常重要的精气神。在人类的精神领域,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发现了存在于人的意识后面的潜意识,荣格则发现了存在于人类记忆深处的比潜意识还要幽暗得多的集体无意识。法国古生物学家夏尔丹曾提到过精神圈的概念,他认为精神圈的产生是“从普遍的物质到精神之金”的变化的结果,是通过“信仰”攀登上的“人类发展的峰巅”。精神和信仰,正是深藏于实在和物质之后的决定着人之为人的关键。鲁枢元先生认为:“人类向自由世界的飞升,主要凭藉的还是那精神的羽翼。”
《道德经》中有句话:“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意思是说自然界有白天和黑夜,白天黑夜相互交替是自然规律,知白守黑就是自然界的最高法则。现代人则把黑夜过成了白昼,不分昼夜地享乐,导致内分泌失调,生活规律紊乱。作为自然的一部分,人的生命节律必受其影响。比如,中医认为妇女的月经和月亮有关,李时珍《本草纲目》中说:“其血上应太阴,下应海潮。月有盈亏,潮有朝夕,月事一月一行,与之相符,故谓之月水、月信、月经。经者,常候也。”现代医学研究成果也和自然规律相吻合,妇女的正常月经周期为28天左右,而月球绕地球一周需要27.32天。所以,有学者说现代社会里妇女的月经紊乱,是由于在城市里很难看得见月亮,本该黑暗寂静的夜晚变成了嘈杂喧闹的不夜城所致。
“知白守黑”中的“白”是有,是显;“黑”是无,是隐。白和黑是自然界矛盾对立而又辩证统一的两个方面。对于我们来说,知白不难做到,但要做到知白又知黑、知白且守黑,确实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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