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如麦
2024-10-08王善常
王善常,黑龙江佳木斯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天涯》《清明》《美文》等。
村庄里,每年都会有人死去,一个或几个。村庄太小,他们必须给新的生命腾出地方,就像麦田里的麦子,只有割掉老的,才能长出新的,一茬压着一茬,没有人能赖着不死,这是难以改变的规律。这个规律看上去好像是一条线段,一端是生,一端是死。其实真正悟透的人不这样认为,他们认为这个规律其实是一个圆,生死相接,循环往复。村庄人都知晓这个规律,虽然他们无法用准确的话把这个规律说出来,但心里却都清楚。
我居住的这个村庄是寂寞的,它深陷在一大片尘土之中,藏在一大片麦田的中央。它拔不出脚,也突破不了麦子的重重包围。
早晨,太阳从东山升起,无声无息地向西赶路,它的脚迈过一道道低矮的屋脊、一根根陈旧的烟囱、一个个劳碌的身体,最后沉到西山的背后,溅起一大片火焰,烧遍村庄和一望无际的麦田。夜晚,月亮也从东边升起,像一艘无人乘坐的小船,在蓝黑色的海面上航行,驶过沉寂的村庄,驶过安静的麦田,驶过村庄人恬淡的睡梦,最后也沉到西山的背后,如同小船进入了港湾。
村庄人活到了六十岁,或者不到六十岁的时候,他们的子女早已长大成人,握在他们手里的锄头和镰刀被子女们接了过去。他们两手空空,除了几粒尘土,已经握不住任何东西,唯一可做的就是专注地等待死亡。如同一条路已经走到了终点,再也不能向前迈出一步了,只能坐下来,等待一场风将他们吹走,就像秋风吹走一片枯黄的麦叶。
在村庄的东头,有一堵土墙,整个上午,那堵墙都能被阳光照射到。许多老人坐在土墙前,如同一群刚演完戏的演员,还没来得及卸妆,身上堆满了疲惫,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观众早已散去,他们的眼泪和欢笑,在刚才的那场演出中已经挥霍殆尽,现在只剩下了静默。阳光将他们的影子贴在了身后的土墙上。我猜想,这堵墙里一定藏着无数个衰老的影子,从过去,到现在,层层叠叠,像夹在旧书中记事的便笺。几乎所有的老人都喜欢晒太阳,他们活了一辈子,身体里积存了太多的寒冷和水分,他们必须在临走前把自己晾干,就像麦子在入仓前的反复晾晒一样,这是一道工序,不能随意减掉。
他们很少说话,一个人活了一大把年纪,需要回忆的事情太多,他们必须趁这段空闲的时光,把所有的往事从头捋一捋,再细细地咀嚼一遍,就像一头牛在夕阳下缓慢地反刍。偶尔他们也会说两句。一个说:“老根死了,是急病,睡一觉就过去了,没遭罪。”另一个就说:“他积了德,享福了。”然后所有的老人都点头,闭眼,心里充满了羡慕。或者一个说:“锁柱家的生个小子,我有重孙子了。”于是大家又都点头,闭眼,心里充满了羡慕。他们说的无非就是这些,在他们眼里,生与死才是人一生中值得谈论两句的事儿,其他的都是烟云。
村庄人就如同村庄周围的麦子,他们的双脚已经在贫瘠的土地里生根,无处可逃,时间一到,就会有一把巨大的镰刀来收割他们。这个收割者很随意地把一片成熟的麦子一镰一镰地割倒,不会特意避开一两株泛青的麦子,但有时也会不经意遗漏一两株熟透的,就如老高头。
老高头是村庄里最长寿的人,他已经艰难地活过了九十九个春秋。他唯一的儿子已经睡在南山坡上了,可他还默默无语地活在尘世里。老高头说:“我太孤单了。”那样子就像麦田收割后遗漏下来的一株麦子,寂寞孤独,无依无靠。但我想他不会孤单太久的,收割者把一片麦子割到头后,又会返身回来,把漏掉的那株割掉。
老高头孤单地活着,他的土坯茅草房低矮陈旧,他的生活简单清苦,但他家里却有一具令整个村庄的老人都艳羡的大棺材。那具棺材十分气派,用料是上好的红松,仅上面的盖子就有一尺多厚。棺材周身涂着暗红的油漆,架在他家西房山下的小棚子里。
老高头总也不死,年初时他对其他老人说:“我快死了,八成活不过五月节。”但他并没有死,他挨过了五月节,又挨过了八月节,然后又默默无声地挨过了春节。他就这样赖赖巴巴地活在世上。他的房子快禁不住风雨了,而他气派的棺材却还派不上用场。这让他很羞愧,也很着急。但干着急也没用,钟表里面的发条上要是还有几圈劲儿,表针就没办法自己停下来。
后来,大概是又过了两到三年,那具棺材不见了,老高头终于心满意足地住了进去。我猜想,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脸上一定露出了骄傲,是即将乔迁新居时的骄傲。
“赵豁牙子”曾经是村庄里叱咤风云的人物,做过二十多年生产队的队长,领着村庄人磕磕绊绊地从贫困和饥饿中走了出来。但如今不应该再叫他“赵豁牙子”了,他唯一的几颗牙早已不知去向。牙齿应该是一个人身上最坚硬的骨头,可是他的这几块小骨头却早已经被岁月磨蚀掉了,只留下一张瘪瘪的嘴,衔着一根烟斗,一努一努地吸着呛人的旱烟。
此刻,他的一双眼睛正望着村庄外的一大片麦田。四十多年前,那里还是一块荒地,是他领着村庄人一锨一镐地把它变成了现在的麦田。他曾经是一个铁打的壮汉,一顿可以吃掉十二个馒头,甚至可以一个人拉着一副犁铧开荒。时间如流水,他这块坚硬的石头,被时光冲刷着,已经崩出无数道裂纹,随时都会轰然倒塌,变成一堆细碎的砂子,然后被冲得无影无踪。
胡再兴,一个全身已经死掉了百分之八十的老头,每天早上由他的两个孙子用轮椅把他推出来晒太阳。他年轻时嗜酒如命,一天要喝掉四五斤白酒,别人去地里干活儿会带一壶水,他却要带着一壶酒。据说没有下酒菜的时候,他曾经一边舔镰刀头,一边就着铁的咸腥味喝酒,喝得怡然自得。他曾自豪地说,他的血管里流着的有一多半是酒精,就连他撒的尿都有四十度。我小时候曾经试着舔过镰刀,确实有一丝咸味,像一粒从汗水中凝结出来的盐。
村庄人讲,一分酒一分活儿,酒精曾经给了胡再兴用之不竭的力量,那时他是整个村庄里最出色的庄稼把式,一个人可以顶五个人。但如今他已经衰老不堪了,酒精最后战胜了他坚如钢铁的身躯。死亡从尘土中钻出来,从他的脚趾开始向上爬,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胸部。他只能静静地等待,等待镰刀的刀锋切过他麻木的身体。
早几年,刘得宽是个头脑灵活的人,他性格开朗,待人亲和,村庄里的红白喜事都会请他去操办。但他却得了肝癌。他拒绝进城住院,而是吃了无数的偏方。有一阵子,他的病情似乎好转了,其间,他还替人操办了两次婚事。可这一切只是假象,最后他的病情急剧恶化。疼痛让他像一只卑微的狗,令他失去了所有的颜面。
但刘得宽毕竟是个聪明人,他偷了懒,选择了捷径,用一根麻绳提前给自己的生命画了个句号。他一生都在帮别人操办婚丧嫁娶,早已见惯了生死,所以他能明智地选择提前和村庄告别。这应该是对自己生命的尊重和爱护,因为生命没有遭受痛苦的折磨,保持了最后的尊严,毕竟对于生命来说,尊严最重要。
得知刘得宽吊死的消息后,我们一群小孩跟在大人的身后跑去看热闹。死亡对于孩子们来说,既恐惧又新奇,我们忍不住要去看个明白。没有大人驱赶我们,认识死亡是人生必须上的一堂课,了解死,才能珍惜生。
当人们把刘得宽从绳套里解下来的时候,我看见许多老人都暗暗地竖起了大拇指,这证明他死得很值得,赢得了别人的尊重和羡慕。
姜老六要死了,他躺在炕上,身上穿着一套肥大的殓服,脸上像贴了层金纸,这使他看上去像一个马戏团的小丑,虽然一动不动,却透着滑稽。许多人围着他,挡住了从门窗进来的风。他喘气很困难,半天才吸一口,又过了半天才吐一下,像一条搁浅在泥里的鱼。
他老婆侧着身子坐在他旁边,手拉着他的手,说:“你就放心地走吧,孩子们都大了,我兴许过两年就去找你。”可他不死,眼珠子向自己的胸脯上瞅。有人说:“把他身上的被子掀下去吧,他觉得压得慌。”人要死的时候,力气先没了,即使胸口上放一片树叶都会觉得像石头一样重。被子掀下去了,可他还不死,眼珠子不停地转圈。他老婆说:“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你还有啥不放心的?”于是他的两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就一起把脑袋向前凑了凑,又纷纷叫了声爹。
姜老六闭了会儿眼睛,又慢慢地睁开,眼珠子依旧转着圈。“他八成要看看他最小的孙子吧?”有人说。于是一个孩子就被领到了炕沿边,三四岁的样子,脸上满是灰。他很不高兴,因为他刚才在院子里玩得正起劲儿呢。“叫一声爷爷。”有人说。孩子不吱声,惦记着院子里的一堆沙土。“叫一声爷爷。”孩子的爹沉声命令。“爷爷。”孩子勉强叫了一声,转身跑了出去。在他眼里没有死亡,只有院子里的沙土,沙土里埋藏着太多的乐趣。
我有时会看见一个面容模糊的老太太,她端坐在昏黄黯淡的旧时光里,裹着小脚,挽着发髻,发髻上横插着一枚有些发黑的银簪。她叫王杨氏,是我的太奶。
我对我太奶并没有多少深刻的印象,她颤颤巍巍地从陈旧的过去走来,穿过无数个黑夜和白天,带着一身苦味,快走到尽头的时候才和我碰面。
我太奶一直住在我二爷家。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快九十岁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在她的脸上留下了蛛网一样的印迹。她总是坐在炕头,端端正正,像一枚发黄的老照片。她常穿着一件斜襟的夹袄,是灰黑色的,盘着蒜头样的小扣子,上面沾满了时间的旧味。她就住在这件衣服里,像一只慵懒的蜗牛住在灰暗的硬壳里。
那时我十分喜欢看她的嘴。也许是因为她一生吃了太多的饭,粮食把她的牙齿都磨光了,这使她的嘴看上去既扁又瘪,尤其吃饭的时候,十分滑稽可笑。她用这张扁嘴,吸着一根细长的烟袋。那根烟袋足有二尺长,铜烟锅里分分秒秒烧着辛辣的烟叶。炕头上很热乎,但我想她还是觉得冷,于是就必须吸进烟草的热量,来暖一暖她越来越凉的身体。
我太奶应该是老死的,她死之前没得什么病,像平常一样睡着,第二天就再也没有醒过来。她死的时候我正在村庄外的水泡子里凫水,李铁匠的老儿子李旺全跑过来,说:“小二,你还在这洗澡,你太奶都死了。”我当时很生气,就愤怒地骂他:“你太奶才死了呢,你全家都死了!”然后又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我那时总以为死是很遥远的事情,不会落在亲人的头上。
但后来我回了家,虽然很晚,但也没有挨揍。父亲对我说:“你太奶没了,你去看看吧。”我很纳闷,就问:“咋没了?上哪去了?”父亲白了我一眼,说:“就是死了。”
每天下午,在村庄东头那堵墙下晒太阳的老人,会追着阳光的脚步,来到村庄西头的老榆树下。他们肩挨肩坐在树下,都像老榆树一样老,也都像老榆树一样静默。他们彼此间依旧没有交谈,所有的话题已经被他们翻来覆去地说过无数遍了,再也寻不到新鲜的话题。他们就那样静静地坐着,脸上是榆树皮一样的皱纹,眼睛迷离地望着虚无的远方。时间不疾不徐地流过村庄,流到他们这里,绕了一个弯,躲了过去。他们已经坐在了时间之外,就像村庄外最后一片即将被收割的麦子,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迎接镰刀的到来。
人们祖祖辈辈生活在村庄里,一个人不论走多远,最后都要给自己留出一些走回村庄的时间和力气。每一个背井离乡的人都不知道,其实他们的腰间一直有一根橡皮筋连着村庄。终于有一天,当他们倦了老了,再也无力在异乡站住脚跟的时候,这根橡皮筋就会瞬间将他们拉回村庄,然后在村庄里静等着自己化成一粒尘土。
没有人能够躲避开死亡,因此村庄人都不畏惧死,只当是从异乡回到了故乡,回到久别的院子,回到了熟悉的土屋。人的死就是这么普通,和一片麦叶飘落在地上没什么两样。
这就是我的村庄。如今,最初的土坯茅草房已经被岁月压塌,变成了尘土;后来建造的青砖碧瓦的房子也渐渐地老旧残破,迟早也会成为一片瓦砾。
村庄向南,越过一大片麦田,就到了南山坡,那里是村庄人灵魂的栖息地,是整个村庄投射出的一个倒影。所有死去的村庄人都会在那里重新定居。那里是整个村庄人的最后归宿。死去的人头朝着山顶,脚冲着村庄,但他们却再也走不回村庄了。他们的躯体已经被一堆黄土压实,两脚也被冰冷的墓碑定住。
那些长眠在南山坡的村庄人,时刻惦念着自己的村庄,在晴朗的日子里,他们会一同醒来,又一同向村庄的方向张望,想寻找那些跟在他们血脉之后的村庄人。但村庄里尘土浮荡,村庄人都隐在了尘土之下,他们看不见他们的后人,只能看见村庄周围一望无际的麦田。
责任编辑:魏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