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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背上的原乡

2024-10-08金克巴

延安文学 2024年5期

金克巴,本名金学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新华文摘》《散文·海外版》《美文》《天涯》等。

1

翻阅族谱,我诧异地发现,我的原乡在河西走廊的草原上,与我现在的家乡相去遥远且地理风貌迥异。一直以来,我举目皆是丘陵山地,成年以前从未见过活生生的马。我的赐姓始祖金曰磾是匈奴休屠王子。与别的姓氏那些出身高贵的始祖有所不同,当金曰磾还是少年时即命悬一线,饱尝屈辱的滋味,其后家族的勃兴也是源自一场弥天大祸。风高浪急之际,掌舵的少年目光沉稳,神色湛然……

当我遥望马背上的原乡,有一种菊科的草本植物赫然进入我的视阈,它就是红蓝花,简称红花,原产于埃及,最早传入西域,尤以焉支山一带为胜,每到夏季遍地金黄粲然。匈奴妇女早就知道红花的妙用:萃取花汁制作胭脂,以妆饰娇容。古代的女子对美同样孜孜以求,傅粉施朱的“朱”指的就是胭脂。据晋人崔豹考证,傅粉施朱由来已久,《中华古今注》称以胭脂妆颊起于商纣时,萃取红蓝花,以脂调之,因其产自燕地,故名“燕脂”。战国时的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赋》中就有“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之说,可见至少在那时傅粉施朱已经蔚为风习。宋人高承在《事物纪原》中说,秦始皇宫中,悉红妆翠眉,此妆之始也。在我看来,这种妆法不过是古已有之的延续。胭脂除产自燕地一说,还有一个广为人知的说法,是来自西域,确切地说是焉支山一带,红蓝花正是此地的方物。焉支是胡语音译,也写作:烟支、鲜支、燕支、燕脂。

我是土生土长的楚人,六畜当中只见过四畜:牛豕鸡犬。在我们当地马和羊都难得一见。我们村里倒是有一对下马石,但只作装点门面之用。在村民的口口相传里,下马石还真的一度派上过用途。据说,村里曾有人在外地为官,他为人低调,每次骑马回村,到了村口下马石处就下马缓行。时至今日,下马石尚在,只不过被人挪到村前风水塘的石阶两侧,入夏,有人坐在石上纳凉闲聊。

这是一个以耕读为本的典型的南方村落。村里到处都是三五成群游荡着的家鸡,总的来说,它们是愉快的;不时可以看见悠闲的狗,空气中增添一点陌生的气息都会令它们亢奋地狂吠起来;豕圈里则关着饱食终日的猪,它们对坐吃等死的生活丝毫不以为意。极少有人知道亦无人提及我们的祖先曾经在草原上纵马奔逐,不想说也不愿说自己是匈奴人的后裔,仿佛远古的祖先是一群天然的恶人,耳边犹响起慷慨激昂的诗句: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龙生龙,凤生凤。这种说法早就过时了,但是承认自己的祖先是匈奴人似乎还是让人有一些尴尬。

匈奴人的后裔,这是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然而,直到长大以后我才知道自己的血管里流动着胡人的血液。有时候想到这一点,我仿佛看见,遍地美丽绽放的红花衬以向无垠铺去的大绿和祁连山的雪线,粗犷而不失婉约之美。我实在没有理由去质疑那种美。

2

那种融入野性的美同时也是脆弱的。公元前121年的夏天,正是红花燔山熠谷的时节,一场由汉骠骑将军霍去病主导的突如其来的闪电战彻底打破了焉支山的安宁,它深深影响了一个少年的人生,他就是时年十三岁的休屠王子。几年后,汉武帝为他赐姓金,名曰磾,他原有的匈奴姓氏则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里。战争爆发前,他是一个恬静早慧的少年,修颀俊美,自带光环,所到之处,从不欠缺别人的赞美。

在战争中,少年目睹了父亲被杀,深知锋镝无情。从此,他无比憎恶战争。春秋无义战,又有什么战争可以包装得冠冕堂皇呢?

由于两次惨败,接下来的现实是,休屠王要么向敌人投降,要么接受匈奴王最严厉的惩罚,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本来,他和另一个同样面临严惩的族人头领浑邪王已经达成共识,准备一起向汉军投降,但在生死关头,休屠王犹豫了,无形之中他成了浑邪王归降路上的绊脚石,后者趁其不备向他举起屠刀。其他一些不想走投降路线的族人也都纷纷死于非命,一时血流漂杵,草原变成了人间地狱。

亲人被杀,家园沦陷,但眼下还不是金曰磾号啕崩溃的时候。曾几何时,他还只是一个孩子,朝夕之间,这个少年已然是众人目光聚焦的中心,是休屠人残存的一点星光。金曰磾的内心异常坚韧。按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个家族兴盛延绵的密码竟然就藏在由惨败触发的大彻大悟里。

在某些人看来,休屠王子实在太懦弱太温驯,危难之际竟然率领部族跟随自己的杀父仇人浑邪王一起降汉。总之,事实就是如此。此后,这个小王子在历史舞台上没有上演令人解气的“王子复仇记”,也没有所谓的嗜血民族张扬血性的恣睢肆意,只有随着大彻大悟而来的放下,彻底放下沉重的历史包袱,大步向前。

他忘不了自己来时的路,脚下沾满了浓稠的血:亲人的、族人的,作孽和全然无辜的。他恋恋不舍地离开草原的那天,还深情地瞥了一眼路边正在盛放的红花,它的美丽与离愁完全不搭。他预感此去就是永诀,挥手再无归途。降汉之初,他是一名俘虏,与别的俘虏毫无二致。值得庆幸的是,由于来自游牧民族,深谙养马之道,他被安置在黄门署从事自己擅长的行当,成了一个马奴。那年,他十四岁。

谨言慎行的少年令人生畏,他就像黑石一样蕴蓄了力量,却从不轻易爆发,而是心怀一个纯粹的信念: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爱美不是毫无条件的,它首先意味着物质丰裕。在两次河西之战中接连丧失了祁连山和焉支山的匈奴人曾经无奈地传唱着哀歌:“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战争的超级飓风席卷一切,吹散了六畜,还将他们吹得七零八落。他们屡屡被异化,被视作野蛮的族群,他们侵略成性,经常侵掠四邻,因而可恨可杀可逐。身为一个两千年后的匈奴人的后裔,有一种植物扭转了我对遥远的先人们的成见。是的,休屠人或许嗜血不羁,不时逾越大地上那些不时变化着的疆界线,凭着铁蹄与利刃张扬自己的剽悍与野蛮,但无可否认,草原上也有爱美的女子,也有洁白如云朵的柔软的心肠。

有意思的是,曾经给焉支山增添了靓丽色调的红蓝花如今已经无缘觅见,随处可见的是另一种红花——山丹花。每到夏天,就是红艳艳的山丹花高调张罗婚事的吉日,狭长的花瓣反卷,吐出长长的花蕊,无与伦比的妍姿艳质令人怦然心动。让人不禁遐想:难不成两千年前的休屠女子就地取材调制成胭脂的是山丹花而非红蓝花?

那么,两千年前,正是一个红花烂漫的夏季,草原之夜静谧如谜,劳碌了一天的休屠部落的人们俱已沉沉入睡。擅长闪电战的霍去病率领一队骑兵骤然杀到,刹那间杀声震天,到处浮动着齁人的血腥味,刀光剑影陡然改变了这里的一切。

多年以后,那个被武力撕碎的草原之夜还会在金曰磾的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放,令他惴慄恂惧。

当战败的屈辱不断累积,达到令人悲愤欲绝的地步,他也曾暗暗地握紧拳头。母亲对他的一举一动都洞若观火。她言之谆谆地教导儿子,真正的勇士不惮于直面淋漓的鲜血,还敢于踏着遍地的血污大步向前。其时,少年瞥见刚毅的母亲脸上隐约还有泪痕,他咂摸着母亲的话,终于松开拳头,迓迎一切,他的胸襟从此宽阔无比。

转眼归降大汉已逾一年,金曰磾十四岁了。这个老成持重的小马奴将全副心思都放在养马上。他谨遵母亲的教诲,既然身为马奴,职责就是将马喂好。他喂的马都膘肥体壮,神骏无比。或许正是这种专注的养马态度,当他发达之后,他在民间逐渐被人神化,被尊为“马王爷”。

这个来自草原的孩子原本爱马友马,昼夜与马相伴带给他莫大的满足。因他的专注,幸运拍着翅膀向他飞来。有一天,游宴之后的汉武帝心情愉悦,兴致勃勃地带着一群仪态万方的妃嫔盛装来到黄门署,想一览他的那些宝马的雄姿。空气中浮动着香甜。数十个马奴牵着各自喂养的骏马从殿下络绎走过,他们鲜见如此盛大的场面,不由得心猿意马,浑身都不自在,一个个趁着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偷窥皇帝及其身边的姑射神人。马奴中有一个人令大汉天子眼前一亮,恍如炤灼的流星划过深沉的暗夜,只见他身姿昳丽,牵着膘肥大马,目不斜视,泰然自若,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刘彻不禁暗自为之叫好,便和这个马奴展开了一段对话。当他得知少年就是休屠王太子,不由得对这个孩子平添了些许同情。刘彻对河西之战印象深刻,尤其是元狩二年夏天的那场战役,霍去病夺得匈奴人祭天的金人,还斩杀了八千不降的匈奴将士。这会儿,刘彻无法掩饰对这个外表儒雅谈吐不凡的少年由衷的喜爱之情,极想把他留在身边,于是,当即下旨让他当马监。从此,金曰磾脱颖而出,在仕途上青云直上。

金曰磾时刻铭记着母亲的教诲。因为这位母亲教子有方,就连刘彻也不能无视休屠王阏氏的过人之处,在她病逝后,更是将她的画像供奉于甘泉宫以示褒扬。金曰磾每到甘泉宫,都要在母亲的画像前悲泣不已,一股浓厚的孺慕之情又袭上心头。与母亲阴阳永隔,他有太多话想向她倾诉,一切尽在无语凝噎中。这一生,尤其令他萦怀的是那些凶险莫测的日子,父亲死于族人之手,生死关头全赖母亲的大智大勇,一家人才得以化险为夷。从荡析离居、刀口舔血的生活出离,母亲是真心服膺于中原的文化优势。她见过太多的杀戮,由衷渴盼休屠人从此在太平盛世得以安生,再没有无谓的流血,没有残酷的战争。自从踏上中土,这儿便是家园,中原文化就成了她的精神的故乡。宋人林同在一首诗中写道:“牧马一胡儿,如何却受遗?多因汉宫里,泣拜画阏氏。”他把金曰磾的仕途通畅归因于他有一位非凡的母亲。

母亲虽然智慧超群,却无力让儿子成为一个“好父亲”。由于金曰磾受到皇帝的莫大恩宠,他的三个儿子都可以在宫中自由出入,尤其是鬼马精灵的长子,很讨汉武帝的欢心。刘彻闲来无事就喜欢逗他玩,金家长子有时甚至趴到刘彻的肩膀上,着实让金曰磾惊出一身冷汗,于是他严厉地盯着长子,吓得那孩子赶紧躲到皇帝的身后。岁月不居,时节如流,逐渐长大的金家长子仍然不知收敛,还跟一群宫女混在一块,甚是言行无状。有一天,他终于彻底惹恼了金曰磾,盛怒的父亲竟将儿子一剑刺死。刘彻闻讯既震惊又哀伤,他非要金曰磾给自己一个说法。金曰磾失魂落魄地说,这个逆子行为荒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闯下弥天大祸,到时难免会连累一大家子,与其那样还不如自己动手解决这个祸害。

金曰磾的一生是如履薄冰和忠贞不渝的一生,亦是痛楚与荣耀交织的一生。他生前为人称誉,死后被人铭记。班固在《汉书》中如是评说:“金曰磾夷狄亡国,羁虏汉庭,而笃敬寤主,忠信自著,勒功上将,传国后嗣,世名忠孝,七世内侍,何其盛也!”

3

金曰磾被封为“秺侯”,这个封号的得来还一波三折。汉武帝在遗诏里封金曰磾为“秺侯”,金曰磾是坚辞不受,直到他临终的前一天才不得已勉强地接受。封地在今山东省菏泽市成武县伯乐镇一带,西汉时置秺县,东汉建武六年秺县被废,其地人称秺城。随后的两百年间金氏族人聚居于此。到了王莽篡汉时,忠于汉室的金氏一族遭受迫害,从此星离雨散,散居各地。或许就在那时有一支金氏后裔辗转迁徙,最终在荆楚之南落地生根,从此歌于斯,哭于斯,我也就成了楚人。

根据史料记载,两次河西之战大败后,为了逃避厉惩而急于投降的浑邪王手刃休屠王,随后统率四万余人降汉,号称十万。休屠部众随迁内地。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如今张掖还有一个叫秺侯堡的遗址,规模不大,在西北一带比较常见。据说那就是休屠人聚居的城堡。残存的城墙高约数米,宽四五米。登城四望,周边一览无余,但见城内种着齐整的苞谷,像列队等候检阅的士兵,但左等右等只等来零星的游客。

于是我浮想联翩:当时休屠人或许并未全部迁走,而是有少数人实在是故土难离留了下来;再或者当金曰磾进入汉廷,随着他功勋卓著,位高权重,他的故居也日益被人重视,也就继续保存下来。总之,可以肯定地说,这处秺侯堡一定跟金曰磾有着某种关联。

如果2100年前的秺侯堡真的是匈奴休屠部落的一个聚居地,那么,在河西之战没有发生之前,这儿也曾是饫沃膻芗,一派人丁兴旺的景象,到处牲畜成群,男人粗犷,女子温柔,儿童活泼。马牛羊在焉支山的草场上奔逐,马嘶嘶,牛哞哞,羊咩咩,风尘翕张,响成一片,使得这儿充满了人气。入夏,此间的天籁是潺潺的流水,山谷里触目皆是大片的红花,那是大自然精心织就的红氍毹。无人存心要打破这种幸福触手可及的生活,至少善良的休屠王阏氏不会,聪慧的休屠小王子也不会。在这儿,他所知所感的最多的不是如何发动战争,不是喋血逞勇,不是以劫掠为乐,而是自小就耳濡目染了牧民们如何牧马放羊,久而久之他无师自通,亦精于此道。沵迤平原赋予他宽广的胸怀。那时,被族人视作图腾的祭天金人就妥善地供奉在秺侯堡一个庄严肃穆的地方。据推测,休屠人顶礼膜拜的神灵应该就是天帝之女——西王母。也就是在这儿,休屠人祭天的金人被汉军夺去,神通广大的神灵始终无影无形,抑或被置于某个特别的维度眼睁睁地看着这儿一片刀光剑影,血流成河,忍见一拨拨虔诚的人倒下。

时光不会倒流,历史不能假设,我只能双手合十,静心默祷。

在我看来,秺侯堡是一个特别的地方,它的特别不在于此地曾经发生过惨烈的战事,而在于有秺侯这么一个睿智的人。地以人显,景以人胜,正是金曰磾让广袤的大地存在着一个叫秺侯堡的地方。即便有一天遗址已然无存,这个地名或许还将存续。

4

茫茫戈壁,漫漫大漠,有一个现在叫青土湖的湖,它曾烟波浩渺,也曾奄奄一息,如今它是正在恢复生态中的西海遗绪。《尚书·禹贡》称之为潴野泽,唐时称作白亭海。河西之战之前,因为大泽濒临休屠王城,因之名曰“休屠泽”,可以说它是维系休屠人兴衰荣辱的一个地名。它是石羊河水在阿拉善高原腹地汇聚而成的终端湖,跟许多大型的内陆湖有着相似的生命脉络,即由上游若干支流倾泻汇聚,奔流到山麓再逶迤而去,形成一个或多个扇形的流域,汇成干流,在沙漠深处左右奔突,苦觅出路,就在无望之际接受了一处低洼地款款深情的挽留,于是形成湖泊。载奔载欣的石羊河水在沙漠深处、流域两岸造就了一切众生赖以生息的生命绿洲——也是休屠人传统的牧场。

青岑可浪,碧海可尘,沧桑巨变是山河大地一以贯之的主题。由石羊河造就的休屠泽及其沿岸至为珍贵的生命绿洲,两千多年来一直呈萎缩状态。它的盛极而衰令我想到我的家乡——荆楚之南一个名叫“向阳”的湖,别看它如今面积不大,其实它是历史上水汽蒸腾的云梦泽的一处遗留。我对孟浩然“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这两句诗印象深刻,犹记得旧的咸宁火车站候车大厅有一巨幅国画,正是以这两句诗的诗意入画。此前我从未意识到自己是画中人——有生以来,我就是云梦泽之民。向阳湖大可以与数千里外的青土湖同病相怜。青土湖在青年时期名叫潴野泽,水域面积达20000平方公里;年届中年,被一群生气洋溢的休屠人奉为上天的佳贶,名曰休屠泽,但面积锐减,只有4000平方公里;迨及隋唐水域面积持续锐减,只剩下1300平方公里;历史的长河不舍昼夜地流淌,进入明清,休屠泽仅有400平方公里;到了民国时期尚余70平方公里的水域;再到1959年,这个现今名为“青土湖”的湖,真的一语成谶变成一片枯竭之土。倘若天降甘霖,就在原来的湖区汇成大大小小的水氹,一群野鸟在草泽之上飘荡。总之,这儿不再是汪洋,而是一片名副其实的沼泽地。

休屠泽是石羊河形成的终端湖,它的濒临枯竭是石羊河及其流域不断嬗变的结果,也意味着当地的生态在不断恶化。两千多年前,休屠泽是大漠深处一颗闪亮的明珠,生态良好。发端于终年积雪的祁连山北麓的石羊河,一路上容纳了若干支流,欣欣然来到休屠王城附近,此时河水汤汤煞是壮阔。我的先祖们依河筑城,以休屠王城为中心,在这儿放牧,繁衍生息,在这儿也必定有过花前月下,语笑喧阗。

休屠王城的择址颇具慧眼,它牢牢地扼守着由石羊河南下青藏高原的咽喉之道,尤其是这儿有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水源。人类历史上几乎所有的伟大文明都追随大河而兴起,更别说,在沙漠戈壁的重重围困之下,水更是金贵无比。那时候休屠王城是河西走廊一个繁华的城市,周边水草丰美,人烟稠密,人们生活富足,休屠部落雄踞一方。正因如此,匈奴单于对休屠王极为倚重,特地将匈奴人祭天的金人交给休屠人保管。匈奴人每年正月要在单于王庭、五月要在龙城举行隆重的祭天仪式,金人不可或缺。平时金人就供奉在休屠王城。这或许也为休屠王在金人被夺之后对投降汉军的犹疑不定埋下了伏笔,一旦投降就意味着自己彻底辜负了匈奴大单于的信任。

两千多年前,休屠泽曾是一片汪洋,牧民在这儿过着神仙一样快活的日子。如此想来,着实让我对这片陌生土地的看法大为改观,原来所谓的马背民族并非成天都待在马背上,犹如军舰鸟毕生只钟情于天上,要么飞要么死。他们并不想变成半人马的奇怪生物,也绝非一嗅到血腥就亢奋起来,大泽与草原的子民也有着一腔似水的柔情。

这儿的雪山巍峨圣洁,长河浩浩荡荡,大泽虚涵无际,草原碧草如海,这儿的沙漠戈壁不乏令人落泪的荒凉之美,这儿亦有着“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丽。我相信,当世间许多美好的事物都在这儿汇集,也就能涵养光风霁月的襟怀。总之,我在金曰磾身上看到了忠诚、笃慎、坦荡、无私。

5

少不更事时,我并不知道自己是马背民族的后裔,草原和马群实在太迢遥。有生以来我只骑过水牛,那是世间至为温驯的牲畜,体形固然庞大,却总是任劳任怨,还一副悲天悯人的眼神,仿佛在它眼里营营碌碌的世人比它那毫无波澜一味受苦的遭遇更值得同情,圆滚滚的腹腔和宽阔的牛背说明它生来就不适合驮人。但是趁着放牛的大好机会我还是屡屡爬上牛背。山路平坦,牛背上的我颇为自得;上坡,我紧张地趴在鬐甲上;下坡,我又挪到坐骨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有时牛突然扬蹄疾走,使我肾上腺素飙升,但往往有惊无险。骑牛给我很独特的感觉,惊险与刺激并存,心怵又过瘾,我想象自己正骑着骏马。唉!风马牛不相及,为什么我总想着马呢?现在我可以肯定,我的生命里一定潜藏着恋马情结,一如人类隐匿的恋海情结,有时突然发作,一发不可收拾。

委实说,到目前为止,对自己的原乡我只能凭借想象——在意念深处一次次朝白雪皑皑的圣山和草色连云的草原张开想象的翅膀。在某个时刻,想象会真诚地回馈我,马群飞扬充满了力与美,为在钢筋混凝土的丛林里穿行得有些萎靡不振的我注入了些许力量。

早在两千年前,休屠人的命运就已经尘埃落定,他们再也回不到自己的家乡。他们转而承载着另一种历史使命,即在不断迁徙的过程中和中华民族的大家庭深度融合。最终,他们失去了异于其他民族的独特性,包括遗失了集体记忆,使得他们从来都不成为一个民族,他们彻底放下自己的骄傲,什么“天地所生,日月所置”,甚至丢失了至爱的牛羊骏马。但他们懂得了“舍得”之精髓,撇开一个个引以为傲的属于集体的特性,进而赢得了无比广阔的新天地。时至今日,属于迁徙者的天地还在膨胀,就像这个因应着我们想象的膨胀着的宇宙,从北到南,从南到南,直到宇宙的尽头,无处不是南方。

或许就在某个时刻,我的脑海会再次浮现一群人在草原上纵马驰骋的矫健身姿,那种昂扬奋进的姿态正是人类精神图景的具象呈现。我不认识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但又似乎跟他们当中的每一个都似曾相识。我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孤独个体,我是无数死者——我的父亲、祖父和他们的前辈的生命的延续,是众多的他们通过我的父母生养了我。在这个汉字永不怯魅和慎终追远的国度,我可以通过自己的族谱清晰地追溯到他们,甚至触及一个个业已漫漶的生平,也因之,我感到自己的生命别样丰赡。

责任编辑:高权